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成女配》作者: 漫步长安   【文案】   一朝穿越,隐素成了一本书里的痴情女配。   原主胸大无脑,出身低贱,仗着有个在宫里当宠妃的姑姑纠缠身为侯府公子的男主。男主对她不屑一顾,她为了男主不顾一切,无惧世人谩骂指责沦为京中笑柄。   隐素穿来的时候,原主正打算众目睽睽之下给男主送东西。她转头就把那糖人扔了,却不想砸到了书中女主的白月光——谢弗。   众人大怒:这是登月碰瓷。   谢弗乃国公府世子,出身高贵温其如玉,堪称雍京城第一公子。   世人骂她贱如尘泥还敢妄想天边明月,简直是痴人说梦,一个个都等着她被打脸。   某日雅集之上,她无聊到迷迷糊糊犯困,稀里糊涂地抱住了谢弗,喃喃呓语,“夫君,我好困。”   众人:不要脸!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那位皎如神光的世子爷视若珍宝般将她抱起。   众人:“?”   后来谢弗亲自登门求娶她时,阖京上下一片哗然。   隐素: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门亲事真是我做梦做来的。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隐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子,我是你的小仙女呀。   立意:我的人生我做主。 vip强推奖章: 隐素穿成一本书中的炮灰女配:按照剧情她因为痴缠书中男主备受世人的不耻和谩骂,最后替书主男主挡剑而亡早早下线。为了不走剧情,她决定远离书中男主:却一不小心招惹书中女主的白月光,从此开启一段梦里梦外的情感纠葛。 本文文笔流畅故事生动:女主和男主从相互试探猜疑到相知相爱,共同治愈共同成长,成为彼此最好的救赎。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读来令人欲罢不能。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穿书   大郦熙和三十一年,国运享昌。   自太宁帝建朝以来,三公四侯世袭罔替代代相传。文人墨客齐聚雍京,各式雅集诗会层出不穷,大有揽尽天下有才之士,歌颂盛世繁华之景的趋势。   时逢仲春雅集,颂风阁内曲水流觞。隔着一汪春花溪,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穿梭不断。姿态优雅的贵女千金,书卷风流的青年才俊,谈笑间皆是诗词往来,应和着琴声悠扬,或以酒寄情或以花喻意,一觞一咏畅叙幽情,高端恣意尽显书香雅韵。   一派风雅中却有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一众贵女才俊中尤为突兀。红衣少女姿态做作,扭着腰学着别人走路,好比是一群天鹅中混进来的土鸭,邯郸学步极其可笑。   她不仅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也对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人指指点点浑然不知。一步步扭扭捏捏地朝集会中最为瞩目的一群人走去。那不太合体的衣裙,毫无时下贵女们的半点端庄淑雅之态,艳俗的浓妆,配着满头的金银乱饰更是让人不忍直视。   “这卖豆腐的眼光倒是好,乡下来的土憨货一眼就瞧上了戚二公子。可怜咱们戚大才子,天天被这么个东西纠缠…”   “谁让人家有个当宠妃的姑姑。”   “嘘。”   少女眼看着快要走到那群人面前,突然停了下来。   隐素茫然四顾,脑子里纷乱的信息潮水一般涌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胀得她头痛欲裂,险些惊呼出声。   她穿书了!   “傅隐素,你又想对戚二公子做什么?”一位粉衣姑娘拦住她的去路,喝斥她。   戚二公子是武仁侯府的庶子戚堂,也是书里的男主。   傅家原是陲城一个普通民户,往上数三代都是磨豆腐的。也不知是祖坟冒了烟,还是基因突了变,竟然出了一个貌比西施的女儿傅丝丝。   当今圣上最喜微服私访,尤喜与民间女子谈情说爱,下陲城时偶遇傅丝丝,大为惊艳之后将人带回宫中。   傅丝丝入宫六年,从美人到妃位恩宠不衰。圣上为讨其欢心,破例赐了傅家伯爵之位,封号承恩。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傅家上下。从未出过陲城的一家人甫一入京,哪哪都显得水土不服。原主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想到自己姑姑进宫里说的话,一门心思要给自己找一个俊俏的夫婿。   傅丝丝的原话是这样的,“早知道要侍候一个老男人,我还不如在陲城挑一个人嫁了。老男人哪里比得上俊俏的小哥哥,什么雨露天恩,我呸!素素啊,你可得记住姑姑的教训,遇到长得好看的小哥哥不要犹豫,千万别像姑姑这样遗憾终身。”   原主记住了姑姑的话,于人群中对戚堂一眼万年。自此后不是在武仁侯府门口堵人,就是在崇学院上下学的路上堵人,不是送花就是送吃的,恨不得往戚堂身上扑。   所有人都指责她没有自知之明,骂她不知廉耻。她无惧世人唾弃谩骂,一步步陷入魔障,最终卷为皇权之争中,不仅赔上了傅家老小,自己也为戚堂挡剑而亡。   在书里她的结局是这么一段话:“她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甜蜜而幸福的微笑。能死在戚堂的怀里,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终于圆满了。”   对此隐素只有一句评价:恋爱脑要不得。   “傅隐素,但凡你有一星半点的自知之明,你都应该知道戚二公子不是你能高攀的。”   粉衣姑娘姓宋名华浓,出身三公之一的梁国公府。如果不是这等耀眼的出身,也不敢出这个头。毕竟傅丝丝正得宠,枕头风一吹哪怕是不会伤及这些世家贵族的根本,也够他们提心吊胆一些日子。   隐素“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宋华浓以为隐素轻慢自己,勃然大怒。她伸手一搡,隐素不设防地直直拥抱大地,手里的东西飞了出去,砸中了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个。   “刚飞去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好像砸到了谢世子!”   “她怎么敢!”   那群人将被砸中的人围起来,不少人怒目而视姿态不雅趴在地上的隐素,仿佛她砸中的不是人,而是他们的信仰。   我可去你的吧!   隐素慢慢爬起来,一个反手就将宋华浓推倒在地。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对她此时的仪态深深嫌弃。浓妆已花,白的红的斑驳不堪,比之唱戏的花脸不遑多让。磕破的额头渗出血丝,越发显得惨不忍睹。   她径直走到那群人面前,“戚堂?”   一位青衣纶巾的男子走出来,紧锁眉头的俊脸,暗如星辰的眼睛。那世人皆不知我苦任我独美的气质,妥妥的撕漫男。   嗷嗷忧郁。   大郦最高学府崇学院设男院和女院,男院称为昭学,女院称为德学。昭德两院各有风骚,备受推崇的是三杰四美,戚堂就是三杰之首。   这样的人设,不愧是男主。   戚堂是庶子,世家的庶子出头不易,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和名声肯定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因为原主的纠缠,戚家上下不少人说风凉话,确实给他带去了不小的麻烦。   “戚二公子,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对你说一声抱歉。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找你了。”   “傅姑娘客气了。”   “傅隐素,我和你拼了!”宋华浓被人扶起来,嚷嚷着就要过来找隐素拼命。   “宋姑娘,你冷静一点。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玉器岂能与瓦砾相提并论,没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有人劝道。   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在仲春集之中,这么多眼睛看着确实不太雅观。劝说的人也不全是为了宋华浓,还有为她自己。同为德院的学子,如果宋华浓名声不好了,身为同窗的她们多少也会受到一些波及。   宋华浓犹气不过,指着傅隐素。“好,今日之事,我记住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隐素已经接收了原主的记忆,表情还是略显迷茫,她木着一张脸,道:“那也请你记住,是你先推的我,便是告到陛下面前我也占着理。”   她抬出圣上,宋华浓又要发作。   旁人又劝,道是思妃娘娘圣眷正浓,若是真闹到了陛下面前恐怕难讨好。宋华浓虽气不过,心里却是有些忌惮,色厉内荏地叫嚣了几句便顺着劝说下了台阶。   “诸位都听到了,是傅隐素自己说以后不会再纠缠戚二公子的。”   “嗯,是我说的。”   隐素一点也不想走剧情,男主和女主怎么样都好,她一个女配绝对不掺和。她实在是好奇,看这群人像护什么一样拉出一道人墙,她砸中的到底是什么人。   “请问我的东西在谁那里?”   众人气不过,质问她为何砸了人只关心自己的东西。   “傅姑娘,你砸了谢世子,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吗?”   原来她砸中的人是谢弗。   难怪。   崇学院三杰四美名声在外,走到哪都被人追捧推崇,但加起来都敌不过被誉为崇学院之光的谢弗。   谢弗是三公之一穆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圣上金口玉言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其地位之高只能让人景仰。   “谢世子,得罪了,改日我定当备礼登门道歉。”   众人炸了。   “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思!”   “怪不得说不再纠缠戚二公子,原来是盯上了谢世子。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还敢拿豆腐碰美玉,简直是痴心妄想!”   “好不要脸!”   隐素看着那些人,差点口吐芬芳。她说错什么了,砸到了人登门道歉不是礼数吗?到了她这里怎么就成了不要脸?   “你们先说我无礼,我这厢有礼了,打算备礼登门道谢你们又说我不要脸。黑的白的都由着你们说,可真难侍候。”   她的话噎住了众人。   有人摇头晃脑,“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你是秀才吗?”   那人红脸,他还没有功名,正准备今年下场。   “你连秀才都不是,怪不得说话不清不楚。”   尴尬的气氛中,有人轻笑出声。   “傅姑娘,那你承认自己是兵吗?”   隐素朝说话的人看去,是个长得相当不错的男子,桃花狭眼,丹唇外朗,摇着一把玉骨纸扇,看上去一派风流潇洒。   此人好像也是三杰之一,叫什么林清桥。   “这位公子眼睛长得如此好看,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个女子吗?”   林清桥哈哈大笑,折扇翻飞。   这位傅姑娘瞎说什么大实话,他可不就是眼睛长得好看。   “谢弗,傅姑娘说要登门道歉,你怎么看?”   他的口气如此之随意,可见平日里和谢弗的关系不错。   人墙像是收到什么指示,不约而同撤开。   当隐素看到那个人时,才知道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杳蔼流玉,温润至极。   白衣墨发,容色绝尘。如镜湖一般的眸,有着和光同尘的平静淡然,好比花晨与月夕的相逢,仅是存在于天地间便是最大的美好。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女主的白月光。   当他看向隐素时,隐素好像听到花开的声音。 第2章 似梦非梦   “傅姑娘,你当记自己的身份,更要想着宫里的思妃娘娘,切莫过多纠缠。”   隐素朝说话的人看去,声音这么好听的人,脸蛋肯定也不会难看。蛾眉皓齿,浓淡相宜,最是赏心悦目的长相。   说女主,女主到。   女主姓顾名兮琼,乃顾大学士之女。   顾兮琼是德院四美之首,同三杰之首的戚堂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正是因为娶了这么一位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妻子,戚堂才能以庶子之身步步青云,最后承袭了侯府的爵位。   书中男女主相互扶持,全程没有什么虐点,唯一虐的就是女配。做为一个读者,隐素很喜欢这样不虐男女主的文。但身为中里被虐的女配,她表示很不开心,也很不舒服。   宋华浓忿忿道:“兮琼姐姐,你何必和她说这些,她要是听得懂人话,就不会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   “我听懂了。”   “哈哈哈……”林清桥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林公子,你笑什么?”有人疑问。   林清桥摇着扇子,桃花眼笑出了泪,“宋姑娘说傅姑娘听不懂人话,傅姑娘说她听懂了顾姑娘的话,请问顾姑娘说的是什么话?”   众人恍然,神色各异。   顾兮琼面有不虞之色,朝林清桥看了一眼。   林清桥无所谓地耸着肩膀,“我只是好心替人解惑,别无他意。”   他的背后是大郦第一世族林家,林家自前朝起就是大世家,并不惧后起的三公四侯。何况他本人亦是十分出色,压根不需要看人脸色。   这位傅姑娘有点意思,至少比京里的贵女们有意思多了。   “傅姑娘,你说的东西不会是指那个吧?”   所有人都看向他指的地方。   谢弗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如透骨寒玉,衬得那原本最为普通的猴子糖人也变得精致起来。   隐素咽了咽口水,做为一个手控,她可耻地心动了。   “谢世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事,我并未伤到。”   幽谷泉鸣,直叫人听得耳朵都要有喜了。   “这糖人不错。”也唯有林清桥,敢从谢弗手中抢东西。他对着光左看右看,猴子糖人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上等的蔗糖,火候正好,作画时一笔勾成流畅自然。盛京城内有这般手艺的,当属玉带桥下的糖人李。”   “正是在玉带桥买的,花了我五文钱呢。”   众人闻言,无一不在心中鄙夷隐素的俗气。   五文钱也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瞧她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好似不是五文钱,而是五千两一样。   隐素接过糖人,分别向谢弗和林清桥都道了谢。   傅家是得了势,但家底太薄。五文钱可买一斤黄豆,能出四斤左右的豆腐,卖了钱能有十几文。   傅荣就是靠着起早贪黑的磨豆腐卖豆腐,在陲城攒下了一点家业,养活了一家人。哪怕是当了承恩伯,他也舍不得丢开这门手艺。   他挑捡着豆子,一丝不苟。   其妻秦氏不停走来走去,“当家的,我这眼皮一直跳,你说素素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也不拦着点,由着她胡闹,还让丝娘给她弄帖子。那仲春集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参加的,她不会弹曲也不会作诗,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排挤?”   夫妻二人相貌都都是中等,傅荣身壮体高,秦氏圆润富态。自打搬到盛京,两人怕给思妃丢脸,也只敢偷摸磨些豆腐,再乔装一番卖掉。   捡完豆子,傅荣又泡上了水。   后院的门“嘎吱”一声,探出一个小泥脸。   “傅小鱼,你又去哪里玩泥巴了!”秦氏抄起磨盘旁边的扫帚,提着就往上冲。   小泥脸“嗖”一下钻了进来,像条小泥鳅一样躲进了柴堆里。“娘,娘,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天天说下次,今天我不打到你屁股开花,我就不是你娘!”   “婶子。”   “…你个臭小子,我让你再叫婶子。”秦氏的扫帚“哗”一下招呼上去,却是打在一旁的柴堆上,“你说,你是不是又和别人打架了!”   “娘,今日不是我挑事的,是那些人…胡家的那个胡三,他说我姐是傻子,你说我能依吗?”   “是不能依。”秦氏收了扫帚,叉腰而立。“但他说的好像也没什么错,你姐可不就是不太聪明。”   隐素刚到后门,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这可真是亲娘。   她小心翼翼地探了脑袋进去,秦氏立马发现了她。   “素素!”   “…娘。”   秦氏原本朝她跑来,半途中忽然站住,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心里渐渐起毛,暗道知女莫若母,对方一定是发现了她不是原主。   她该怎么办?   装傻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装一两天容易,装几个月也不难,但装一辈子可太难了。   难道直接告诉他们,她不是原主?   原来的傅隐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傻子,但脑子确实不太灵光,眼睛虽大却稍显滞涩。内里的芯子一换,哪怕外表还是那个人,一个人的眼神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   “素素,你是不是好了?”秦氏一把拉住她,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告诉娘,你脑子是不是清明了?”   她僵硬点头。   “太好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秦氏哭起来,“当家的,你听到了吗?咱们家素素不傻了!”   傅荣激动过来,搓着手两眼放光。傅小鱼也从柴堆里出来,满是泥巴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黑如宝石。   六双眼睛灼灼地看着隐素,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这是什么情况?   “素素,来,爹考考你。”傅荣掰着手指,“你告诉爹,十三文钱,用掉了五文钱,还剩几文钱?”   “八文钱。”隐素下意识答道。   傅荣面皮抽了抽,显然是激动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把将傅小鱼紧紧搂住,傅小鱼被他粗壮的手臂夹得直翻白眼。   “听到了吗?咱们家素素好了,不傻了。以后再有人说你姐傻,你就大声告诉他,你姐不傻了。”   隐素:“……”   这也能行。   秦氏哭哭笑笑,一时说要去寺庙还愿,一时又说要烧纸告诉已故的傅老太太。颠三倒四的叙述中,隐素从原主的记忆中搜索到了原因。   当年秦氏因为胎儿太大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才把原主生下来。据说是原主出生时浑身青紫,长到三岁都说不清楚话。傅老太太找人算了命,算命的说原主少了一魂一魄,多沾佛气或许能魂魄归位。但魂魄归位之期难以预料,让他们不必强求。   于是原主三岁到十岁的这七年间,都是陪傅老太太住在寺庙附近,她的名字也是寺里的一位高僧所取。   激动过后,秦氏终于看到她额头上的伤。   隐素没怎么隐瞒,说自己正是因为磕了头才清明的。   “我们一直怕你绊着磕着,你祖母在的时候她天天盯着你,后来你祖母不在了,换成你姑姑成天看你。早知这样就能好,真应该早点让你磕破头。”   好吧。   确实是亲娘。   “姐,你现在不傻了,那你还喜欢那个戚公子吗?”傅小鱼的话惊醒了所有人,六双眼睛又齐齐看向隐素。   隐素表示压力有点大。   “不喜欢了。”她把糖人给了傅小鱼。“你看,这是我买来原本打算送给他的,现在给你了。”   原主自从痴迷戚堂以来,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对方,哪怕是亲弟弟的傅小鱼想要她都不给。   事实胜于雄辩,傅小鱼欢呼一声,彻底相信他姐是好了。   他迫不及待舔了一口,“真甜!”   能不甜嘛。   隐素心道,这可是沾了崇学院之光的糖人。   一家人高高兴兴像过大年,秦氏破例多烧了两道菜。别人家的菜用盘装,他们家的菜用盆装。别人吃饭用碗,傅荣和傅小鱼秦氏吃饭都用盆。   初时隐素感到十分惊讶,等到她自己也一连吃了四大碗饭后,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家人都是吃货。   四口人围桌而坐,就着豆油的灯光说说笑笑。   是夜,傅荣悄悄出门,他要守在宫门外等候传递出来的消息。京里的水深,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们两眼一抹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都要听思妃的。   他缩在宫墙旁,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梆子声响了两回,夜色渐深。   此时此刻,隐素早已陷入梦乡。   似梦非梦间,她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不知不觉缠了上去。然后她感觉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窒息逼迫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极墨的发,腥红的眸。   白天看着透明冷玉般让她垂涎的修长手指,此时正扼着她的喉咙。   她愕然。   她怎么会和谢弗在一起,翻白的眼看到像寡妇守节似的黑色帐顶,根本不是原主的温馨小窝。这到底是哪里,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谁?”   这声音冷到彻骨,   谢弗不认识她了!   难道她又穿越了?   “…我说…放开我。”   窒息感一解除,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下惊疑着,低头看到自己的衣服,竟是她再为熟悉不过的吊带睡裙。   这手…这感觉……   是她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没想好怎么说,那就不用说了。”   一道寒光划过,险些闪瞎了她的眼。   那是一把剑!   这把直直朝她刺来的剑,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啊!” 第3章 惊艳   枕头上全是汗水,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她挣扎着尖叫着,突然眼前像是换了一个天地。红眸赤眼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睡前十分满意的女子香闺。   一水花梨木的家具,镜台柜桌应有尽有。四扇屏风上画着形态各异的猴子,有的抓耳有的挠腮,还有一只捧着一个大桃在啃,另一只则是憨态可掬正在打坐。   她摸了摸心口,心神渐稳。   原来是一场梦!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她的丫头小葱听到动静跑进来,脸上明显还残留着睡觉时压着的印子。   傅家的下人不多,上上下下加起来不到十人。   窗外已有曦光,隐素也没了睡意,索性躺着整理思绪。   此时浸着一身朝露的傅荣刚回到府中,显然是在宫门外候了一夜。他一惯起早贪黑,神色倒也不见乏累,而且还带来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   “让我去崇学院上学?”隐素因为那个梦还心有余悸,之前因为生病死过一次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一剑刺穿又是另一回事。虽然梦中感觉不到疼痛,但那被死神笼罩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太吓人了。   果然梦都是反的。   谢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世温润男,怎么可能会是梦里那个暴戾的疯子。   秦氏喜形于色,“自小你姑姑就最疼你,你出世时你姑姑才七岁,天天抱着你不撒手。她进宫之前说过,说是等她飞黄腾达了定要给你找门好亲事。我想着她必是惦记你的姻缘,指着你进了学院好好给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   崇学院不是一般的学堂,哪怕是没有进过学堂的夫妻俩都知道这个机会有多难得。那可是大郦最好的学堂,是他们镇上的举人老爷都进不去的地方。   听说里面的学子个个都是大才子,学问好长得也好,说话都比别人说的好听。他们素素哪怕是挑个最差的,那也是不得了的好夫婿。   傅荣眼眶泛红。“你昨日才好,今天就能去上学,一定是你祖母在天之灵保佑了你。”   “还有你姑姑,你以后可千万别就忘了你姑姑对你的好。”秦氏又叮嘱。“这可是你姑姑求来的恩典,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天大好事!”   隐素头大,她不想上学啊。自己都工作几年了,为什么现在都穿越了还要让她背起书包再进校园。   崇学院的德院有女主,昭院有男主,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傅荣和秦氏欢天喜地,张罗着她上学的事。   傅家的龙恩来得太突然,一家人进京之后毫无准备。以前的粗布旧衣自是不能再穿,只能买成衣过渡。   秦氏挑来挑去都不满意,还想让人去买新衣,被隐素制止了。她穿的还是昨天的那一身红衣,也没让秦氏给她上妆。   当她出现在德院门口时,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眼神。   不太合身的红色衣裙松松系着腰带,行走前颇有几分闲适之态。磕破的额头上绑着同色的抹额,在脑后垂下两条飘逸的红发带。   脂粉未施的脸,露出原本的五官。如珠如玉,娇色微憨,一双眸子流盼含光极尽灵动。悠然自得的神情与林下风致的仪态,竟像是误闯凡间的仙子。   “傅隐素!她是傅隐素!”宋华浓的声音极其尖利,眼珠子都快凸出来。   不少人已经注意到隐素,还有人小声猜测她是谁家的姑娘,还有人讨论她的打扮,说她这一身实在是明丽又飘逸,称得上芙蕖凌波。   谁能想到她居然是傅隐素!   一众白色院服中,她这一点红尤为醒目。   “以前她那一脸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东西,原来长的这个样子。”   “还挺好看的。”   众人恍然想起这位傅姑娘可是思妃娘娘的亲侄女,都说侄女像姑母,有思妃娘娘那样容貌倾城的姑姑,亲侄女的长相又能差到哪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华浓拦住隐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又想纠缠戚二公子?”   众人记起隐素的作风,从方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此等行事粗鄙又无教养礼数的女子,莫说是好人家的嫡子,便是那些不太成器的庶子也看不上。   戚堂就在人群之中,忧郁的脸上喜怒难辨。   武仁侯府不仅有两位嫡子,庶子亦是不少。他能在一众兄弟中冒出头来,其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功名入仕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他比谁都知道这条路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傅姑娘这样的女子,实在是不适合他。   隐素也看到了他,那忧郁气质,星辰般冷淡的目光。哪怕是在一水的白衣学子中间,还是能让人一眼将他认出。   “我是来上学的。”   “你来上学?”宋华浓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越发尖利。“你怎么可能是来上学的,分明是来纠缠戚二公子的!”   “这不是学院吗?”隐素抬头仰望着牌坊上的字。“我就是来这里上学的,宋姑娘非说我是来找男人的,难道你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宋华浓瞬间气红了脸,“你…你胡说!”   这时一位年长的青衣男子匆匆而来,道:“误会,误会,傅姑娘真是学院的学生,今日是第一天入学。”   所有人皆惊。   他们崇学院现在的门槛这么低了吗?   那青衣男子是学院的夫子,众人都认识。夫子说的话不会有假,几乎是须臾间的功夫,不少人已猜到其中的内情。   看来那位思妃娘娘还真是受宠。   宋华浓不肯信,“胡夫子,是不是弄错了?”   “宋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山长。”   胡夫子谁也不想得罪。   他这么一说,谁都知道此事千真万确。   宋华浓气不过,瞪着隐素,“你这样的还想来学院上学,简直是丢人现眼!你识字吗?你会写字吗?字都不会写,还想进德院,识趣的就趁早走人。”   在场的女学生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有人提议延迟隐素入学的日期,她至少要会写字才能进德院读书。   隐素挺想抬脚走人的,但这个机会是深宫里的傅丝丝劳心劳力吹了枕头风才得来的,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进崇学院。   “会写字就行了吗?”她木着脸,实则是因为没有睡好又起得太早犯困了。   傅家自进京那日起,老底就被扒了个干净。   三代贱业人,全是睁眼瞎。   宋华浓冷笑,“对。”   “你说对就对,你能代表所有人吗?”隐素一指众人。   昭院的人齐齐回避,德院已有人站到宋华浓身后。   大郦女子以入德院为荣,身为德院学子象征的不仅是她们的才学,还有她们的地位人品。若真是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姑做同窗,她们还如何引以为傲。   不多会的功夫,昭德两院的立场泾渭分明。   “夫子,你能做见证吗?”   胡夫子问过宋华浓等人后,点了点头。   学院最不缺的就是笔墨纸砚,没大一会儿就备得齐齐整整。上好的宣纸,极品的狼毫,还有那泛着清香的徽墨以及纹路绮丽的端砚。   隐素上前,先是撸起袖子磨墨。   她姿态不算优雅,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豪放。只是那股子说不出来随意颇有几分气势,动作中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洒脱。   “你看她磨墨的样子,指不定还以为是在磨豆腐呢。还有她握笔的手势,莫不是将笔当成了筷子?”   “瞧她的样子,应是不会写字的,但愿她能知难而退。”   “…咦,她写的是什么?”   众人伸着脖子,只见那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一个大大的图案。   龙飞似风,凤舞如花,似字非字。   “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这根本不是字!”宋华浓难掩面上喜色,她就知道傅隐素这个草包不会写字。   瞧瞧这画的是什么玩意儿,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不可能是字。   “谁说我写的不是字?”隐素搁了笔,慢条斯理地用白帕子擦着手指。明明是寻常的一个动作,她做来却别有一番风采。“你自己才疏学浅不认识,就说我写的不是字。看来你也不过如此。你上窜下跳嗓门还大,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被她这么一刺,宋华浓气得是牙痒。   谁上窜下跳,谁嗓门大。   这个乡巴佬,说话可真难听。   “诸位,你们且看,这是字吗?”   很多人摇头。   胡夫子认了半天,也确实没认出那是个什么事。与其说那是一个字,不如说是不会写字的人乱画乱写。   这位傅姑娘看来确实不会写字。   德院的一众人达成一致意见,全都说隐素写的不是字。   隐素歪着头,“连我写的字都不认识,看来这个学不上也罢。”   “是你自己不会写字,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谁说我不会写的,我这不是写了一个字吗?”   “你这根本就不是字……”   “且慢!”   几人从学院出来,为首的是一位深青色衣衫的老者。   那老者清瘦而矍铄,眼中精光与深沉并存,正是崇学院的山长赵熹。他的身后是两位白衣学子,一人摇着折扇风度翩翩,一人温润如玉清风明月。   “益之,你来辨一辨这位傅学子写的是什么字?” 第4章 有缘   益之是谢弗的字。   谢弗那双镜湖映月般的眸子看过来时,隐素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一是被美色所震惊,二是被浮上心头的梦境所吓。现实中的谢美男和梦里的那个疯子截然不同,恍惚间竟让她生出一种眼前之人是双重人格的错觉。   所有人都望过去,如朝圣一般。   白衣重雪,神仪明秀,皎似玉树临风前。   那一身与雪等色的白衣,衬得谢弗如玉的容颜生出几分寒气。乍阳乍阴的交错中,仿佛是一半神明一半疯魔的合体。   隐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努力想将梦境中的那个疯子清除出去。此等积石如玉世无第二的温润君子,到了她的梦里却成了赤眉红目杀气腾腾的煞神。   她有罪。   “这确实是字,乃是佛家所用的花符体。”   清泉出谷的玉鸣声,好听到似是让污浊之气瞬间得到净化。   “这是花符体!”有人惊呼。   “没错,好像是花符体。”又有人道。   大郦重佛教,世人求佛赐符而佩,鲜少有人会注意符上所书之字,且各佛寺所用符体各不相同。花符体是有些佛寺用来画符的字体,较多出现在如意符和桃花符中。   没有人会质疑谢弗的话,谢弗之学识渊博才情高卓乃是崇学院人人皆知的事。他说这是花符体,这就是花符体。   “请问谢世子,傅姑娘写的是什么字?”   “她写的正是字。”   “哈哈哈…”林清桥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你们不是让她写字吗?她还真就写了一个字字。”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字是字。   林清桥笑够了,桃花眼中水光一片。这位傅姑娘可太有意思了,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有趣之人。   “不知傅姑娘师从何人?”   “我幼时曾在寺庙中住了几年,同寺中的僧人所学。”   “益之,想不到傅姑娘和你倒是有缘。”   “佛爱世人,信佛者皆是有缘之人。”   隐素抬头看去,对上一双瀚海无垠的眼睛。   谢弗是穆国公独子,一出生就被养在寺庙之中。他之所以从小养在寺庙,是因为打娘胎里带来的心疾。   他是女主的白月光,所谓的白月光,大多都成了地里的霜。他年纪轻轻死于心疾突发,世人无不惋惜哀叹,惋惜慧极必伤,哀叹天妒英才。   隐素也在心里道了一声可惜,可惜蓝颜薄命。   “你们都听到了,谢世子认出了我写的字,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她可不是什么吃了亏还息事宁人的人,直接质问宋华浓等人。   宋华浓的脸胀到通红,字是谢弗认出来的,亲口说明了字体,还有山长和一众学子们见证,她算是丢了一个大脸。   这个傅隐素还真是走运!   “是你自己非要用这么生僻的字体,故弄玄虚。”   “你自己不认识,还说我故弄玄虚,不知宋姑娘有没有听过井底之蛙的故事?”   宋华浓气到快要吐血,狠狠地瞪着隐素。   隐素以袖掩面,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没办法。   她实在是太困了。   “宋姑娘,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明明身为学院山长的赵熹还在,学院的一众翘楚也在,她非要问宋华浓。此举无异于将宋华浓架在那里,点头和摇头都不对。   谁知她又似抱怨般地嘟哝了一句。   “上个学还这么麻烦,早知这学院是你们宋家开的,我就不来了。”   “……你,你胡说什么!”宋华浓被气得快到吐血。“学院隶属皇家,你这个都不知道吗?”   崇学院始建于大郦开国元年,最早是皇家学院,学子除了皇亲国戚外还有世家子弟。后来学院逐渐沦为皇子们拉帮结派的基地,当今圣上的皇祖父在位时恼其危害,一道圣旨将皇子公主们全部召回宫中。   虽说学院如今也对民间开放,但性质一直没变,依然归皇家所有。是以哪怕赵熹只是一个山长,其地位不比朝中的三四品的大员差。   “你怎么不早说,你刚才一副东家的模样,我还以为这学院是你家开的。”隐素的面上尽是上当受骗的羞恼。“既然不是你家开的,那你凭什么刚才不让我进?”   这可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众人齐默。   “生也有涯,然学海无涯,渔樵耕读皆有我师,望诸位共勉之。”赵熹这句话既未点名道姓,也未针对任何人,但听在宋华浓的耳朵里就是在说自己。   如果不是死死忍着,她怀疑自己肯定要吐血三升。   别看她在外面仗着梁国公府耀武扬威,其实她内里极虚。不为别的,只因她并非国公府真正的嫡女,而是记在国公夫人名下的庶女。   国公府给她体面,是希望她能给家族带来利益。若是她给国公府惹了祸,莫说是嫡母,便是她的父亲梁国公也容不下她。   赵熹不在官场,却地位不凡。若此事被有心之人宣扬出去,她还如何在嫡母父亲面前卖乖。还有昭院的那些人,自从她进到学院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日后的夫君应该就在昭院那些人当中。今日她丢了这么大的人,日后还怎么说亲。   都怪这个傅隐素!   更让她怒不可遏的是,隐素大摇大摆进学院时故意在她耳边说的话。   “我和宋姑娘不一样,我是来学院上学的,宋姑娘是来找男人的。”   隐素的声音不小,周围几十人都能听到。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看向宋华浓,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你个傅隐素,她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隐素本来还想和谢弗道个谢,可惜她刚往那边抬了个脚,昭院的那些人像是触发了机关似的将谢弗围在中间。   她又不是洪水猛兽!   那一片如雪移动的白,还真像是一群羊。昭院那些人像防狼一样地防着她,生怕她叼走羊圈里最好看最出色的一只羊。   罢了。   那可是天边的月亮,岂是她这样的俗人能够得着的。哪怕是月亮掉进了水里,她这只猴子哪怕穷尽一生的力气也捞不着。   既然近不了身,她礼数还是要尽到。   遥遥行了礼,然后道谢。   雍京女子盛行的是万福礼,她行的却是揖礼。躬身如柳弯腰,配着那一身红衣宽袖,说不出的落落大方。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林清桥摇着扇子,因为和谢弗站在一起,他如今也被人围在中间。若不是仗着人高腿长,他怕是看到那位傅姑娘的一动一行。   谢弗比他还略高些,自然也能看到隐素。   隐素做完自己该做的,径直从戚堂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有人惊讶,有人窃语。   “她竟是真的不纠缠戚二公子了?”   “…看样子应是如此。”   “难道真是心比天大,意欲缠上谢世子了?”   “她还真敢想!”   红色的抹额发带随风飘逸,映红了戚堂眼中的郁色。   他记得这个女子捧着路边的野花像献宝似的送给他的情景,也记得对方满头大汗追着给他送点心的样子。   那么的丑态百出,那么的让人厌烦。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让他沦为他人笑柄的女子,却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真心真意对他好的人。   他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在意和关心,又害怕自己和粗俗低贱之人扯上干系,所以他一面恼怒一面纵容矛盾至极。而今这个眼里曾经只能看见他的女子对他视而不见,他竟是感觉到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   德院与昭院隔着一条洗默池,过了池上的诗风桥,便是德院的地界。   众人避隐素不及,离她老远。   她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沿途景致,心下感慨不已。不愧是本朝最为书香浓郁的学府,路边的一个小石子仿佛都饱浸着书香之气。   当她走上诗风桥时,那些避着的她的人要么是已经过了桥,要么就是在桥的那一头。汉白玉石的拱桥之上,她一人独行。   小桥流水,红衣佳人,远望如一幅唯美画卷。   “这个土憨货…长得还真不差。”   “徒有其表,内里空空,可惜了。” 第5章 画中人   今日德院教学的是瑶琴,教琴的女夫子清瘦而面长,约摸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她神情复杂地将隐素安排在最后面的角落位置。   隐素对这个安排很满意,这个位置好啊。右边临窗空气好视野好,正是上课打瞌睡开小差的风水宝座。   “夫子,这位傅姑娘能免试入学,还能写得一手花符体,想来学识不浅。我等同窗皆有心相交,更想见识一下傅姑娘在其它方面的造诣,不如将后日的考测挪至今日如何?”   她刚调整好姿势,还没等她拿出书来掩人耳目准备打瞌睡时就听到顾兮琼的声音。当下暗道一声我去,她和崇学院肯定是上辈子就八字不和。   古琴那玩意儿她别说是弹了,就连摸都摸过。一上来就让她考试,看来她是要抱个鸭蛋回家了。一想到便宜爹娘送自己出门时那与有荣焉殷殷期盼的目光,她默念好几声对不住。   “不会吧,好好的为什么要提前考测?”坐在她左边的圆脸姑娘华服美饰,一看就是出身极好的世家千金。“完了,完了,怎么突然考测,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人“嗤”笑,小声嘀咕着什么你准备好了也没用之类的话,换来圆脸姑娘一个大白眼外加一个眼刀子。   顾兮琼坐在前排首座,她的提议附和者众多,又以宋华浓的响应最为热烈。   自负底蕴的世家都瞧不上外来的闯入者,更何况是傅家这样的人家。琴夫子原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女子,平日里自视颇高。最是瞧不上以色侍人之人,更不喜傅家这样操持贱业的暴发户。   考测并非针对一人,而是所有人都参与,自然是算不上为难某一个人。便是传到圣上和思妃娘娘那里,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顾兮琼又提议让她最后一个考,看似极为谦让。   “不是虚心岂得贤,欲向他人讨教者,自当先礼于人前。顾姑娘不愧是我德院翘楚,就依顾姑娘之言。”   琴夫子夸赞顾兮琼的同时,看的却是隐素。   隐素紧着一张脸,像是听不懂这番话里的机锋和讽刺。让她写字还不够,还要让她弹琴,看来这些人今日不看到她出丑誓不罢休。   众人早知今日课程,自是带了琴。   所有人都将琴摆在自己桌前,一个比一个名贵。或是材质不凡,诸如紫檀红木等。或是雕花刻字精美,暗含着琴主人的雅致才情。   隐素没有琴,只听到顾兮琼提议派人去多宝轩里取一把闲置的琴给她。   所谓的多宝轩,并不是崇学院收藏各类宝物玉器的地方,而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屋子。里面除了一些残破的桌凳之外,还有一些废旧的乐器等物。   琴很快取来,是一把材质寻常掉了漆皮的瑶琴。这把琴被放在隐素的面前,琴身上还有未擦净的灰尘。   顾兮琼仪态盈盈,第一个抚琴。宋华浓争着抢了第二,一边弹琴一边抬着下巴睨着隐素,那骄傲的模样像是斗赢的公鸡恨不得嚷嚷着天下皆知。   接下来是第三第四第五…   有人琴艺确实不俗,有人也只能说是寻常能入耳。   泉水叮咚的琴声中,那圆脸姑娘越发的坐立不安。   上课猪睡觉,考试猴子跳。搜肠刮肚不着调,腹无点墨咕咕叫。   这是学渣的典型表现。   果然这位叫上官荑的同窗弹的琴那叫一个鬼哭狼嚎,惊得外面竹林的鸟四处乱飞。琴夫子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好像上官荑是一颗坏了一锅好汤的老鼠屎。   如果没有上官荑,这场单方面碾压的下马威堪称完美。   最后考测的是隐素,她站起来对众人道:“献丑了。”   因为她是真的要献丑了。   她随意地将双手放在琴上,拂起宽袖如红霞流光,那垂在脑后的发带飘逸而艳烈。不说是琴艺如何,只单这架势让有些人心里一个“咯噔”,暗忖着她会不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铮!”   一根琴弦断裂。   所有人惊到跳起,竹林中被上官荑惊飞后将将落下的鸟儿又四散逃离。   “铮!”   又一根琴弦断裂。   是耳膜所不能忍受的刺耳。   宋华浓回过神来,眼睛里全是兴奋之色,她就知道这个傅隐素是个草包。刚才那什么花符体,不过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铮!”   第三根琴弦也断了。   “行了。”琴夫人面色极其难看,“傅姑娘,你就弹到这里吧,我已经知道你的水准了。”   “她有什么水准,简直是一窍不通。”宋华浓冷笑,一口浊气尽出。“这可真是献丑,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这个傅隐素不就是仗着思妃娘娘的圣宠混进了德院,昨日还说什么不再纠缠戚二公子,明显是骗人的鬼话。一个乡野出来的粗俗女子,纵然一张脸还能见人,那也不过是空有皮相的草包。   “谢谢宋姑娘夸奖,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隐素突然道谢,还一脸的认真,反倒让人拿不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不过在宋华浓听来,这话不仅是讽刺,还有暗指。   “你少阴阳怪气!”   “原来谢你是阴阳怪气,那我知道了,下不为例。”   软飘飘的话,像绵绵之力打在人心头,叫人喊不出也骂不出。   顾兮琼还是大家闺秀风范,对隐素道:“傅姑娘不用灰心,万事开头难。你如今不会,日后好好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所成。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等都会尽力相助,傅姑娘不必客气。”   隐素面无表情。   琴夫子频频点头,很是为有顾兮琼这样识大体的学生感到骄傲。   “顾姑娘友爱同窗,当为我们德院典范。”   一时间惊起夸赞声无数。   那位叫上官荑的圆脸姑娘轻声对隐素道:“傅姑娘,你能来德院真是太好了。”   “……”   上官荑的示好来得太过突然,弄得好像她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才招来别人的如此郑重其事的感慨。   有人好心替她解惑,她这才知道学院考测是要评名次的。以前上官荑逢考必是最后一名,现在有她垫底,上官荑的名次就进了一名。   但这不是上官荑谢她的理由。   当她抱着断弦琴站到德院外面的竹林旁边时,不由望天长叹。   她在罚站。   这个位置在德院最边上,足可以上进出学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隔着洗墨池,昭院众人也能将她尽收眼底。   怪不得上官荑会郑重其事地谢她,毕竟世家姑娘家最重名誉和体面,罚站对她们而言无异于丢人现眼。   昭院此时正在上画画课,授课之人是个老者,声音抑扬顿挫浑厚有力。“擅画者至善至美,与山石曲折尽水之变,泼墨挥毫随物赋形以至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有人已注意到隐素,交头接耳。   林清桥桃花眼闪了闪,隐有笑意。   “夫子,今日画景,不如就画那片竹林可好?”   众人闻言,无不朝那片竹林看去。   竹海涛涛,一片绿海中点缀着一抹红。   “春来不负东风意,绿肥红瘦正相宜,就以此为题。”   老夫子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不少人往戚堂看去。   戚堂沉默地铺纸调色,心中五味杂陈。   傅姑娘未曾进过学,沦为德院最后一名不足为奇,但愿她能知难而退,免得日后常常丢人现眼,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   将将提笔,视线往那边一看,突然有些怔神。   那抹红色绝艳夺目,风吹动着翻红的衣袂,还有那飞扬的发带,远远瞧着飘逸出尘,俨然有种超脱之态。   若不是知道那人是谁,他怕是会误以为是哪个世家出来的贵女。   “这个戚二公子,日后一定会悔到肠子铁青。”林清桥小声和谢弗咬耳朵。   谢弗往窗外看去,镜湖般的眸中似是映出了一幅美景。   隐素还在望天,眼睛都看累了。   这天可真蓝,湛蓝如洗。比起坐在教室里听课,她更愿意站在这里躲清静,如果能有一桌一椅并一壶清茶就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被别人入了画。那些画中的她或是飘逸或是娇态,与竹林相映成景,令人赏心悦目。   不知过了多久,琴夫子过来。   “傅姑娘,你可有好好反省?”   “有。我爹说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我不能没考完就放弃。”   隐素一勾手指,挑动琴弦。   “铮!铮!铮!铮!”   四根弦尽断。   停歇的鸟儿又从竹林中惊窜而出,一坨白灰的鸟屎准确无误地落在琴夫子的头顶上。琴夫子气极失态,“傅姑娘,你可是对德院的教学有什么不满?”   “你教我了吗?”   琴夫子一噎。   这时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傅姑娘问得不错,你教她了吗?” 第6章 又梦   来人白衣折扇,正是林清桥。   琴夫子心下惊疑,不知林清桥为何会来,更不知他又为何帮隐素。   隐素站得久了,面上已然有些因倦之色,越发显得娇憨天真。“夫子你从未教过我,我又何来不满一说?”   “考测是德院的传统,你中途入学,难道我德院要为你一人更改规则不成?”   好大的帽子。   好一个站在道德至高点义正言辞的夫子。   “考测自是应当,我并无异议。方才我有好好反省,不知夫子为何以为我心生不满?”   琴夫子想骂人,她还从没碰过如此不尊师重道的学生。不听教化也就算了,居然还一通歪理,简直是朽木难雕。   “林公子,你也听到了,我说一句傅姑娘有十句等着我,这让我如何教她?”   “我说什么了,哪里有十句?”   “确实没有十句。”林清桥忍着笑,看向琴夫子的目光却是带了几分冷色。“既然你不知道如何教她,要不要我去请示山长另请高明?”   琴夫子脸色大变。   她是生在书香之家,但却不是世族大户。多少学子以进崇学院为荣,更何况是在学院当夫子。因为她是德院的夫子,在所有族人面前都高一等,父母更是以她为荣。   这份差事她不能丢!   她惊疑不定,猜测林清桥为隐素出头的原因。   “林公子,许夫子也是用心良苦,你可不能偏听偏信。”   顾兮琼不知何时过来,身后跟着一群人。   “咦?”隐素眼中尽是困惑,“林公子,我刚才说什么?”   “傅姑娘只说自己没有异议,且有好好反省。”   “那我这些话说错了吗?”   “自然是没有。”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林清桥明显站在隐素这边。   “傅姑娘第一天上学,学院的规章制度都不清楚便让人考测,确实有失妥当。”   “还是林公子说了公道话,有些人可坏了,就想看我出丑。我是不会弹琴,但她们也不能拿一把琴弦都糟脆了的琴来看我笑话。”隐素的声音透着几分委屈,仿佛是小孩子在置气抱怨,又像是小女儿家在闹别扭。   琴夫子听到隐素这话,当下查看那断裂的琴弦。莫说是用大力,便是轻轻一扯琴弦都寸寸断开。   她自知今日因为偏见而大意,立马给自己圆话。大意是她不知琴弦已糟脆,暗怪隐素为何一早不说。   “这琴好像是顾姑娘让人拿的。”有人小声道。   不少怀疑的目光看向顾兮琼。   顾兮琼大方认错,“此事是我疏忽,原以为这琴瞧着无损应是好的,没想却因为搁置太久而糟脆了。”   众人一听这话,站她的人不少。   谁让隐素初来乍到还不带琴,别人好心好意给她取来一把,再是如何她也应该心存感激。   “傅隐素,你简直不知所谓。兮琼姐姐是一番好心…”宋华浓最先跳出来。   “我知道她是好人。”隐素一派娇憨。“我们镇上有个田寡妇,成天不是关心别人家的男人是不是死在外面了,就是担心别人家的孩子养不养得活。有一次我被狗追着咬,那田寡妇看见了一个劲地劝说我不要打狗,这样的好人可真是难得。”   众人无不震惊。   还有这样夸人的?   有人感慨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怎么说话如此之粗俗不堪,还拿个寡妇来和顾姑娘相提并论就有点过分了。   偏偏那夸人者韶华明艳,又纯又娇,面上全是真诚之色。不俗不媚浑然天成,好似她本就该是千娇万宠的天之骄女。   她一身的红已是显眼至极,这般娇态更是刺红了有些人的眼。   宋华浓眼里都喷出火来,“你,你这是指桑骂槐,你凭什么这么诬蔑兮琼姐姐!”   “我不是在说田寡妇吗?几时诬蔑顾姑娘了?难道在宋姑娘心里,顾姑娘就是这样的人?顾姑娘我可没说你,是宋姑娘自己说的,不关我的事。”   这下宋华浓的一口老血都快吐出来,腥气堵在她的心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只把她气得头顶冒烟。   顾兮琼冷着脸,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将隐素看穿。   德院众女虽然有时候一致对外,但内里却是小帮派众多,盘根错节关系网极为复杂,多半是面和心不和。   同为世家大户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想耀眼于人前事事拔得头筹。顾兮琼占了四美之一的名额,背地底不知多少人嫉妒。   是以有人为顾兮琼不平,也有人为其抱不平。不平者以宋华浓为首,因为她怀疑隐素口中的那条狗是在骂自己。   林清桥看戏看够了,终于说出自己的来意。   原来是柳夫子有请。   柳夫子就是现在昭院教画的夫子,但他却不属于学院。   大郦自太宁帝开国,紧接着就是宁安盛世时期,国之繁昌百姓安居。后又有景宏之治,更是国泰民安。   景宏之治的两代帝王,正是当今圣上已故的皇祖父和父皇。身为先帝的老师,柳夫子早已名满天下。因着他致仕之后有点闲,便在崇学院挂了一个闲散夫子的名。他教学全凭心情和随时,有时闲来无事会来教上一两节课,有时心情不好数月也不来一回。   所有人都震惊于柳夫子会请隐素,隐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到了昭院,见到那些画作,众人更是吃惊。   画作各有千秋,但画中人却只有一个。无数双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看向隐素,隐素在柳夫子的要求下翻看那些画作。   最后她选中一张,道:“我觉得这张画得最好。”   柳夫子一看,抚须大笑。“正如我所言,不论是否学过作画,不论是否知道其中技巧,但凡是真正的好画作,哪怕是一窍不通者也能一眼辨别。”   原来此前昭院学子们作完画后,谢弗不愿参与评比,说是怕有失公允。   他为第一,其实无人会有异议。   柳夫子知他顾忌,道是有才者不需太过谦虚,更不应顾忌太多。因为明珠永夜无法蒙于尘,蛟龙潜底亦不能损其威。为了不希望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太过礼让于人,于是柳夫子才有这么一出,请一个不知情的局外人来点评画作,身为画中人的隐素最是合适。   隐素看向那站在人群之外的皎玉男子,哪怕是一样的白衣,有些人的光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那神清骨秀的风姿,金相玉映的俊美,无愧崇学院之光的称号。   宋华浓心里的嫉妒成了疯草,这个傅隐素怎么运气如此之好!   能入他人的画也就罢了,竟是成了所有昭院学子笔下的画中人。不仅有戚二公子和林公子这样的翘楚,甚至还有谢世子为其作画。   一个乡野出来的草包,何德何能?   突然她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个明月临世般的男子走到隐素面前。   “既然傅姑娘喜欢这幅画,我便将它送给傅姑娘,不知傅姑娘意下如何?”   隐素的心顿时“哐哐”乱撞。   她喃喃着,“我听你的。”   几道带刀的目光射过来,恨不得将她刺穿。   谁让这个乡野女子如此和谢世子说话的,什么你呀你的,不知情的还当她和谢世子交情有多深。   谢弗不仅将画送给了隐素,还取来自己的私章落了款。   此举惊呆了昭院学子,也让德院中的很多人红了眼。遥想这些年来,还未曾有一人能在谢世子跟前得到过如此脸面。   隐素捧着画,心里的花都开了。谢弗的画功出神入化,不仅人美景美,还画出了她当时眼里的向往之色。   她被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围,朝谢弗行了一个揖礼。   红衣墨发,发带轻舞。   那一身的姿仪自然灵动,仿若是刚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瞧她行的这个礼,还真是好看。”   “这位傅姑娘,或许不似传的那么粗俗。”   “方才我作画时,也是如此想的。”   “不知戚二公子是不是也这么想?”   戚堂忧郁的眼神复杂无比,心口泛起说不出来的失落,仿佛以前仅属于自己的某个东西被他遗落了。   他知道很多人在看自己,只能默默低头。   昭院学子的议论声不仅德院其他人能听得见,隐素也能听清。她没有看戚堂,从对方身边经过时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斜一下。   今日上学之行曲折重重,最后的结果却是不差。   放学之后面对便宜爹娘担心关切的询问,她只报喜没报忧,还将那幅画展示给他们看,乐得他们一个劲地夸画好看她也好看。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盆干完饭,天色渐黑。   折腾一天她已是困极,天刚黑就上了床。半夜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到黑色的帐顶吓得又赶紧闭上眼睛。   不是吧。   怎么又梦到了这个?   阴蛇吐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了?”   那阴冷透骨的恐惧太过强烈,她整个人已瑟瑟发抖如筛糠一般。   “你到底是谁?”   这是个好问题。   她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长着一张和谢弗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状态。如果说这个人是疯魔,那谢弗就是佛。   “我…我说我是天上的仙女,你信不信?”   “仙女?”又阴又冷的声音,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对。”她咽着口水,胆子渐大。“你身上的戾气太重,佛祖感知到你的戾气,派我来感化你。”   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寒凉刺骨。   赤眉红目,却又邪肆俊美至极。   “感化我?”   “对,你只要被感化了,以后也能飞升成仙。”   男人又笑了,声音越发的阴气沉沉。那阴冷的声音从耳畔拂过,好比是地狱吹来的风,瞬间让人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可惜了。”   隐素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她听到更为寒凉刺骨的声音。   “我不需要感化,也不想飞升成仙,因为我死后注定要下地狱!”   这人是个疯子!   “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男人腥红的目似染血,血丝纠缠如噬人的网。   “你在担心我?”   “是。”   “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   寒光在隐素眼前闪过,她又一次眼睁睁看着那长长的剑身穿过了自己。   “啊!” 第7章 他的梦   天还未亮,外面一团漆黑。   伯府后院豆香浓郁,身高体壮的傅荣一边推着磨盘一边往中间孔洞放泡好的豆子。豆子在石磨的推动下化成了汁,流进事先放好的木桶中。   傅家现在有下人,也买得起驴拉磨,但他还是喜欢自己亲力亲为。如今不用靠这门手艺谋生,每次磨的豆子也不多,他索性连秦氏都不用。   脚步声传来,他惊讶抬头。   “素素?”   隐素方才被吓醒,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汗水泡透了,一抹额头又冷又湿,枕头也已被汗水打湿。   一番擦洗换衣后,她再无睡意。   她自然地接过傅荣手中舀豆子的木勺,帮着一起磨豆腐。石磨推动间发出沉闷的碾压声,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烛火映在她的眸中,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无以前的滞涩。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像生生变了一个人。   “我姑娘是真的好了,都知道帮爹干活了。”傅荣感慨着。   以前闺女不太机灵,又长得好看,为怕被有心人惦记拐走,家里还得分出一个人看顾。眼下闺女好了,不仅灵台清明了,还能给家里搭把手。   他们家的祖坟肯定冒了青烟!   “你今日还要上学,赶紧再去多睡一会。”   隐素摇头,她不敢睡了。   一次好说,两次算怎么回事?而且还那么的真实连续。   难道是她心里太阴暗了?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傅荣能吃得这份苦,是因为他力气大。   一桶豆子,父女二人通力配合,不到半个时辰就磨完了。磨好的豆汁过滤煮沸,待点卤凝固之后沥水成型。   做完这一切,天色渐亮。   早饭就是新鲜的豆花配着秦氏烙的葱花饼,吃完饭后父女二分道扬镳,一个去卖豆腐,一个去上学。   清晨的崇学院外是最为拥堵的地方,各家马车挤挤攘攘,还要遵循着谁家地位高就给谁让路的潜规则。   傅家这样的门第不够看,马车也挤不到前面。隐素索性让车夫和小葱先回去,自己则下了马车徒步前行。   “傅姑娘。”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叫自己,早起的困意顿时消散。   有林清桥的地方,很大可能会有谢弗。   她不想见谢弗,并非是因梦生厌,而是心中有愧。   人家好好的崇学院之光,多少人敬着捧着,到了她的梦里又疯又癫。更可怕的是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害怕梦里梦外分不清。   所以她不仅没有停下,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宽逸的红衣行走间翻飞,红色发带飘扬,心急之下走出了六亲不认旁若无人的姿态。   远远还能听到林清桥疑惑地问什么人,“傅姑娘是没听到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她心中暗暗对林清桥说了一声抱歉。   林清桥还在那里纳闷,“我昨日明明还帮她说了话,没道理她会躲着我。益之,你说说看,是不是我太过热情,吓到她了?”   谢弗摇头,说了一句不知。   “你能知道才怪。”   两人还坐在马车上,林清桥放下车帘向谢弗提议就此走路前行。刚下马车,恰好看到后面的马车也下来一人。   是顾兮琼。   顾兮琼上前见礼,仪态端庄。   “我瞧着世子气色不太好,是否最近身子不适?还望世子爱惜自己的身体,时时宽心,莫要为世俗凡尘之事扰了心绪,伤了自己的身体。”   “顾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是盼着益之不好?”林清桥摇着扇子,一派的风流倜傥。“且听着好似是益之时日无多,你是在提醒他该及时行乐。”   顾兮琼瞳孔猛缩,忙解释说自己是一番好心。   林清桥不置可否,他可不是学院那些眼神不太好的人,看不出这位顾姑娘的小心思。姑娘家有些心思无妨,若是心思歪了才叫人生厌。   “顾姑娘这样的好人,实在是让人害怕。”   顾兮琼脸白了白。   “林公子是不是因为傅姑娘,所以对我有些误解?”   “无关傅姑娘,仅是我个人喜恶,顾姑娘不必放在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兮琼再是好涵养也不可能傻站着听别人奚落。她行了告退礼,优雅地上了马车。   林清桥和谢弗皆未多看一眼,径直往学院走。   “你近两日气色确实不佳,是不是又犯旧疾了?”   谢弗垂眸,道了一声无事。   “真的无事?”   “昨夜失觉,没有睡好。”   “又是读佛经?”   “不是。”   林清桥“咦”了一声,“你…你不会真的有了我等凡夫俗子的红尘烦恼?”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林清桥的桃花眼满是八卦之色。   “一个奇怪的人。”   林清桥闻言,八卦之火熄灭。他只想知道谢弗的梦里有没有美人和红帐香,一点也不想了解一个奇怪的人。   他没有看到谢弗镜湖般的眼底翻起的暗涌,像是被困在湖底的怪兽在躁动不安,几欲冲出来兴风作浪。   ……   大郦民风开放,男女都能入学堂,男子学君子六艺,女子学的是八雅,所谓八雅乃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许是隐素昨日出了一点风头,又传出了一些不太好的风评,也可能是夫子之间也会相互交流经验,所以今日教花艺的夫子全程没有关注她。不管是叫人点名提问还是点评作业,都无一例外地略过了她,可谓是做到了对她完全漠视,当她不存在的地步。   她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打起了瞌睡。   一到饭点她就清醒了,临出门时便宜娘可是再三叮嘱,她进学的束脩不便宜,还管中午一顿饭,让她务必要在学院的食堂吃。   秦氏的原话是这样的:“那可是一年六十两银子,你爹要磨多少豆腐你自己算算。这银子不能白花,你可要给你爹吃回来。”   她一路往食堂走去,发现同行的人极少。想到上官荑得知她要吃食堂时惊讶的眼神,她不难猜出原因。   食堂掩在一棵大樟树后面,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   堂内设有方桌长凳,一眼望去约有十几张的样子。张张都坐了人,哪怕是同样的白衣院服,她还是能一眼断定这些人的出身都不高。   崇学院是大郦最好的学院,能进学院读书的大部分都是富家世族子弟,毕竟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一年拿出六十两银子交束脩。   学院还不少免束脩的贫寒学子,他们不像那些世家公子千金一样让家人送饭,必定是一餐不落地到食堂吃。或许对于他们中的有些人而言,这一顿饭才是他们吃的最好的一顿。   “这不是傅姑娘吗?她怎么会来食堂吃饭?”   “必是追着戚二公子来的。”   “嘘。”   一众白衣学子中,戚堂的容貌最为突出。   那忧郁的气质和上等的长相,隐素想不看到都难,所以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戚堂而来,她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不中坐到角落的位置上。   角落里桌子最空,坐了两个少年,一个脸色苍白病弱清瘦,一个脸色蜡黄营养不良。单从面相上看,他们的出身应该不高。   他们可能是觉得她面生,也可能是因为她是食堂唯一的一个女学子,两人同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菜有两道,一道泛着油花的烧芋头,应该算是荤菜。另一道水煮白菜,惨白惨白的菜色,一看就是油水太少。   两位少年的面前只有一道白菜,他们的脸色比菜色还难看。   基于她现在的好胃口,吃完一碗后她又去添了一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食堂的厨子。   当她再去盛第三碗时,有人跟在她身后。   “秀才?”   这不是那天说她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学子吗?   那人红着脸,讪讪然。   “傅姑娘,我…我叫李茂,我还不是秀才。”   “你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我就先叫着吧。你这盛的是第几碗饭?”   “第…二碗。”   “你这不行啊。”隐素似是有些看不上他,眼睛扫了堂内一圈,音量提高。“你们昭院这些男生饭量可真小,我都吃完了两碗,你们竟然一碗都没吃完。诺,我现在都第三碗了,你们不会连第二碗都吃不了吧。”   她看了一眼李茂,李茂突然福至心灵。   “你们听到了吗?我们可是男子,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子?”   有人闻言端了碗过来,却是不敢看隐素。食堂一个年老的厨子深深看了隐素一眼,忙给来添饭的人结结实实压了一碗。   有一就有二,不多会的功夫不少人过来添饭。   贫寒学子们能有机会进到这里学习,自然是分外的珍惜。他们大多自卑又自尊,哪怕是食堂里的饭管饱,平日里他们也只会盛一回。   如果不是隐素破了例,谁也不会迈出这一步。   有人问,“戚二公子,你不去添饭吗?”   戚堂想摇头,却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第8章 美色误人   侯府公子说来何等体面,但他是嫡母最容不下的那一个。后宅阴私算计太多,比起吃府中准备的吃食,他觉得还是学院食堂的饭菜让人放心。   以往来食堂吃饭的人从未有过第二碗,他也是如此。   他吃不饱,他也会饿,他从来不说。   傅姑娘故意激得众人去盛饭,难道是为了他?   他心间一片酸涩,默默地去添饭。   隐素没有看他,而是在问对面的蜡黄少年。   “他吃不下,你也吃不下吗?”   蜡黄少年讷讷,“我…我…”   “我看你这同伴病蔫蔫的,想来身子不太好。你若是不吃饱饭,拖垮了自己的身体,万一他病倒了你能照顾他吗?”   “我…”   “我早和你说过,不用陪我。正如这位姑娘所言,你既然说要照顾我,若是自己的身体都没养好,还怎么照顾我。”   听到苍白少年这么说,蜡黄少年犹豫一下后去添了饭。   盛饭的木桶很快见了底,这还是崇学院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光桶。隐素足足吃了四碗饭,要不是没饭了她可能还能再吃两碗。   便宜娘可是发了话的,务必要吃回本。   众人无不惊讶,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如此能吃。   她只顾自己吃饭,完全不在旁人的眼光,更不会在乎戚堂隐晦而复杂的眼神。   肚子饱了心不慌,折回的路上她也有心思欣赏一路的风景。几人合抱的古树,爬满藤蔓的凉亭,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花香。   “真没想到,我们德院竟然还有人喜欢吃猪食。”   吃猪食?   隐素认出那说话的同窗,好像叫什么孟蓁,总是跟在宋华浓身边的那个姑娘。   昭院那边有贫寒学子,吃食堂的人不少。而德院这边全是官家世家的千金贵女,哪怕出身最不显眼的孟蓁,其父也是六品官身。这些千金贵女们自恃身份,从来没有人吃过食堂。   隐素算是第一个。   “这位姑娘,你说的吃猪食之人不会是本皇子吧?”   她一回头,看到的是方才共桌的苍白少年。   孟蓁吓得白了脸,口中喊着见过十一殿下。   隐素恍然。   原来是昭院三杰之一的云秀。   那么云秀身边的蜡黄少年就是十皇子姬觞。   当今圣上爱微服私巡,宫里出身民间的妃嫔不知多少,皇子公主们更是数也数不清,所有的皇子公主们在宫里有人专门教学。   但云秀的情况特殊,他的生母云妃是宫里几个出身高的妃子之一。云妃的母族人丁单薄,早在他出生时云家就求过将其过继的恩典。   是以他虽是皇子,却姓云。   云秀姓云,自然有资格进崇学院上学。姬觞尽管和他一起,但不是属于学院的学生,而是充当照顾云秀的存在。   姬觞是圣上在外面浪的时候遗留的种子,在民间长到九岁才认祖归宗。除了一个皇子的名头外,他什么都没有。   他初到宫中时被人排挤打骂,活得比一些稍有体面的宫奴都不如。那时云秀还住在宫中,看不下去出手帮了他,自那以后他就成了云秀的跟班。后来云秀要回云家,他执意跟着出宫,哪怕被人耻笑像个奴才。   他长相端正而实诚,一看就是老实孩子。站在病瘦却不掩俊秀的云秀旁边,不知情的还当他们真是一对主仆。   学院里不少人说食堂的饭菜是猪食,云秀原本也不在意。无论是玉食也好猪食也好,与他而言并无太大的区别。   他有厌食症,见不得油荤,平日里能吃几口饭都是不易。越是精细的食物他越是吃了吐,反倒是食堂缺油水的饭菜他还能吃上几口。   今日他见隐素吃得香,也跟着破天荒的吃了半碗。正是因为这半碗饭,他感觉自己走路都多了几分力气。   “崇学院的饭菜若是猪食,岂不是学院里养的全是猪?孟姑娘亦是学院的学子,还当三思而后言。”   “臣女…臣女一时失言。”   “罢了,你不必在我面前保证什么,且退下吧。”   孟蓁落荒而逃。   昭院三杰个个都是人物,单拎出来都是堪为男主的杰出男子。且不说是出身,长相也是个顶个的出色。   戚堂忧郁,林清桥风流,云秀则是病态美。   “傅姑娘,你莫要理会他人之言,食堂的饭菜贵在原汁原味,其实还不错。”   一个皇子说这样的话也不亏心。   隐素却是很赞同。“我也觉得食堂的饭菜不错。”   “那你以后还会去食堂吃饭吗?”   “只要我来上学,应该都是在食堂吃饭。”   三人站的位置较为偏僻,不远处是一小片树林,林间落叶堆积,不知经过多少年的积累。第一任山长曾言读书靠的就是一步步的积累,以积叶为例鼓励学子,特意不让人打扫林中落叶。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厚厚的积叶,被学子们称为积叶林。   几人说着话,已至积叶林边。   那厚厚的积叶看着软和,散发着大自然特有的气息。林中鸟儿扑腾鸣叫,倒是一个难得的清幽之地。   “真想在上面躺着睡一觉。”隐素随口说了一句。   姬觞眼中浮现怀念之色,“我以前…也喜欢睡这样的地方。”   他没被寻回前,曾经流落在外沦为乞儿。   云秀闻言,目光中带出几分怜悯。   “十皇兄若是喜欢,为何不上去躺一躺?”   姬觞闻言,似有意动。   他慢慢朝林中走去,张开双臂直直倒在地上。   落叶之间,他像是被人遗弃的孤儿,那双仰望天空的眼底怀念之色更甚,不知是想起了那段岁月还是想起了什么人。   这时有脚步声渐近,然后是女子惊讶的呼声。   “十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顾兮琼提裙跑过来,蹲在姬觞身边。她不顾仪态扶起姬觞,声音焦急而担忧。   姬觞睁开眼神,端正老实的脸上全是疑惑。   “十殿下,您是不是饿晕过去了?我这里有点心。”   “我没有,我今天吃得很饱。”   顾兮琼一愣,拿着点心的手僵在那里。   这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   学院景致错落,从她来的方向看不到不远处的云秀和隐素,她怔神之下看到了他们,脸色瞬间十分精彩。   姬觞已经起来,略显拘谨和尴尬。   云秀病弱,苍白的脸色极冷。“顾姑娘,你如何断定我十皇兄是饿晕过去?且还事先备了点心?”   “臣女…臣女方才一时情急,并未多想。至于这点心,原是臣女给自己备着的,以备课间垫上一垫。”   “原来如此。”云秀像是信了她的话。   她很快恢复神色起身,仪态端庄。   只是告退时突然看了隐素一眼。   不到放学的时辰,隐素能吃的名声已经在学院传开,起因是在食堂吃饭的学子们私下议论,不知被哪个好事者听了去。   很快整个崇学院都知道她比男子还能吃,一气能吃四碗饭。也知道她凭一己之力,生生拉动了整个学院食堂的饭量。   林清桥听说这事后,笑得前俯后仰。   “那个傅姑娘还真是出人意料。”他对谢弗说。   放学时他又堵着隐素,摇着扇子问:“你这么能吃,你家里人知道吗?”   隐素一看到他身边的谢弗,心悸了悸。   “知道,我家人当中,就数我最不能吃。”   林清桥难得无言以对,又是一阵大笑。   这位傅姑娘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能吃是福,益之,你说是不是?”   少年温其如玉,仿佛沐浴着神光而临。   “傅姑娘是个有福之人。”   “谢谢。”   崇学院之光夸自己有福气,这就是她的福气。   她心花怒放地往前走,脚步飘飘然。谁知一头撞在树上,正好撞在原本没好的磕伤上。幸亏她系了红色的抹额,否则非得再撞出血不可。   林清桥的笑声简直要响彻天际。   隐素讪讪,这脸丢的也是没谁了。   果然美色误人。   若是梦里的那个人和现实中的谢弗一样那就好了。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她睡着之后再次睁眼看到黑色的帐顶时,她人都麻了。   这还有完没完!   “你还敢来?”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阴恻森寒。   “我是仙女,你是杀不死我的,我为什么不敢来?”   反正这只是梦,她是杀不死的,又何必怕一个梦里才存在的人。但是当冰冷的剑尖抵在她的脖子上,她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仙女也会害怕,看来也不过如此。”   剑尖一点点贴近她的皮肤,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   男人像是最为危险的猎手,击杀猎物前还要戏弄一番。他赤红的目泛着幽冷的暗光,噬血而又残忍。   蓦地他收回了剑。   隐素心下一松,紧接着瞳孔巨震。   因为男人把剑塞到了她手中!   剑很沉,她的手在抖。   “我这个人不忌鬼神,遇鬼杀鬼,遇神杀神。要么我见一次杀你一次,要么你杀了我!”   男人容色绝佳,中衣如雪,散发如墨,赤眉红目唇如血,极致的危险与疯狂,却又俊美到令人窒息。   在隐素惊愕的目光中,他扒开了自己衣襟,露出的却是疤痕累累,那纵横交错的旧伤,应是鞭子等物遗留的印记。   “来,往这里刺。”声音阴冷如吐毒的蛇。   他握住隐素拿剑的手,诡异地笑着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隐素大骇。   这人就是一个疯子! 第9章 对阵   再次在惊愕和冷汗中醒来,她的手居然真的在抖!   她杀人了!   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可怕,杀人比被杀还有让人难以承受。为什么那个男人总是出现在她梦中,难道是有什么玄机?   都说事不过三,这都三回了!   她紧紧裹着被子,包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汗湿后没有及时更衣的结果就是,她起床时头重脚轻。   很显然,她病了。   病了好,病了就不用上学了!   相比她的暗自欢喜和心安理得,傅荣和秦氏夫妇俩都是一脸愁色,小猴子一样坐不住的傅小鱼也难得老实了许多。   这病其实也不重,她就是被吓的。喝了药歇了一天,晚上没再梦到那个可怕的男人之后已经大好。   秦氏非要送她去学院,说是课业不能耽搁。她撒着娇,磨着赖着不肯去,一时说头还疼,一时又说身子没劲,只把秦氏气得要揍她。   傅荣不仅是个妹控,还是一个女儿奴,一听女儿说这里那里的不舒服,他别提有多心疼,私心觉得女儿的身体还应该再养一养。   “孩子娘,孩子身体还虚着,要不再让她多歇两天?”   “她身子虚!”秦氏嗓门本来就大,又生得圆润富态,一叉腰一瞪眼便将傅荣给压得低头缩脑。“谁家身子虚的姑娘能吃六碗饭,我看她就是犯了懒!丝娘在宫里侍候人,好不容易给她讨来的恩典,她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娘,我没说不去,我就是想养好身体再去。”   “孩子娘,孩子也没说不去,就是想养养…”   “你闭嘴,都是你惯的!镇上的举人老爷都说惯子如杀子,我看你是想害她!你们父女俩一个德行,闷葫芦嘴死脑子。你说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你怎么不像丝娘那样有心眼。还有你…都说侄女像姑姑,你如今脑子也清明了,能不能多像你姑姑一点?”   隐素算是看出来了,便宜爹就是一个妻管严,还有她真不是闷葫芦嘴死脑子。   秦氏也不是不疼女儿,她就是怕辜负小姑子的一番苦心。   傅小鱼在一旁偷着笑,以前家里挨骂的都是他,想不到姐姐好了以后也要挨骂。他一个劲地挤眉弄眼,还对隐素做鬼脸。   “就是就是,你怎么不像姑姑多一点。你看我,我就和姑姑像…”   “这哪有你的事!”傅荣大手一抄,提溜着将儿子扔了出去。   这是门房来报,说是有客人上门。听到来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安远侯府的姑娘时,生生将傅氏夫妇惊了一大跳。   “你说咱们家素素怎么这么厉害,才去了学院没两天就交了这么个贵气的朋友。咱闺女就是厉害,以前闷葫芦嘴死脑子随你,这一好啊立马就随了我,又机灵又有人缘。”   傅荣:“?”   合着坏的都是随他,好的就没他的份。   来客是上官荑,她看到隐素时还愣了愣。   隐素穿的是一身寻常的素色衣裙,乌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看上去同民间的普通女子装扮无异。   即使是朴素简单的打扮,却愣是让人觉得惊艳。   当然看气色,也实在不像一个生病的人。   “傅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装病不想上学吧?”   隐素心说,她还真不想上学,但她并不觉得能吃是一件丢脸的事。   “你要是不去了,我可怎么办?”   她们才认识一天,难道就产生深厚的友谊了?   “我好不容易成了倒数第二名,我父亲母亲为此极为欢喜,还奖励了我六百两银子。如果你以后不去上学了,那我又是最后一名了。”   果然友情什么的,都是错觉。   “傅姑娘,你能不能早点回学院,大不了以后我得了奖励分你一半。”   隐素哭笑不得,她当然不会要上官荑的钱,只是说自己病好了就回去。   “那你可得赶在下次考测前回去啊。”上官荑巴巴地叮嘱。   隐素无奈点头。   上官荑这次来傅家是个人走动,并不代表整个安远侯府的意思,仅是作为同窗之间的寻常往来,是以上门礼是两盒精美的点心。   秦氏热情地留人吃饭,发愁用什么回礼。   隐素说用豆腐回礼,秦氏有些拿不准主意。   “豆腐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再者一旦送了豆腐,岂不是让外人知晓咱们家还偷偷磨豆腐卖?”   “我们不磨豆腐卖,那些人就能看得起我们了吗?左右磨与不磨,人家背后还是称呼我们为卖豆腐的,我们何不继续磨豆腐,也能多赚点家用。”   “也是。”秦氏愁眉苦脸,“这京里的开销就是大,前几日是那什么吴大人家娶媳妇,我和你爹虽然没去,却也让人随了十两银子的礼钱。”   她说着,又欢喜起来。“我闺女就是聪明了,都能给娘出主意了。看看你这聪明机灵劲,又像我又像你姑姑,就按你说的办。”   隐素:“……”   之前不是还嫌她像便宜爹,所以她到底像谁?   回了礼,送走上官荑,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话。   上官荑送的两盒点心已被秦氏打开,“哎哟这是什么点心,看着像一朵朵花似的,真叫人下不了嘴。”   “娘,娘,我吃,我下得了嘴。”傅小鱼嚷嚷着,就要伸手去拿点心。   秦氏拍开他的手,“去,去,你姐姐身子还虚,这点心要留着给她吃。”   “我就只一块,一块还不行吗?”   “那就一块,其它的你可不能偷吃。”   傅小鱼小声嘀咕着偏心之类的话,等到父母都出去了,隐素将塞了一盒点心给他之后,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姐,你可真是我的亲姐。不枉我昨天还为你打了一架。嘘,你可不能告诉咱娘。”   傅小鱼的外表只能算是中等,五官揉杂着傅荣和秦氏的基因,属于那种不出彩但看上去还算舒服的长相。   他今年八岁,正是狗憎人嫌的年纪。以前在陲城时,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放养的杂草。哪怕是进了京,傅家夫妇也没有改变对儿子的教养方式。   这一家人在书里全是炮灰命,包括年幼的傅小鱼。   他们因为卷入权利斗争而没落得好下场的结局也只是一笔带过,仅是众多背景中的最不起眼的那种。   远离主角,远离核心地带,是不是就会避免被炮灰的命运?   她以为再次上官荑,必是要等她再上学时,谁知翌日对方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德院有人联名请愿,写了一封劝退书闹到山长那里。   那劝退书列举她的种种不适合,主要是说她不通音律,不配成为崇学院的学子,想让她退出德院。   请愿的发起人是宋华浓,担保人是琴夫子。   她们举着劝退书,上面已有密密麻麻的签字手印,身后是一众德院女生。   “山长,我崇学院始建为皇家学院,自来都是大郦第一学院。我等尊重学院不拘一格吸纳人才的惯例,但实在不耻与一个完全不通音律之人为伍。”   “若山长不同意傅姑娘退学,那我们只好别去他处。”   这是请愿,也可以说是威胁。   赵熹地位是不俗,世家官府都不愿意轻易得罪。然而德院这些学子的背后是无数个世家高门,非他一个无官职之人所能抗衡。   他面有难色,抚须而立。   “此事我已知晓,你们的请愿我会仔细斟酌。”   显然他的态度没有达到请愿众人的预期。   “山长,我德院一众学子,难道还不如一个不通音律之人吗?”   “谁说我不通音律!”   隐素的声音一出,有人惊讶有人意外,还有人欣喜。   上官荑长长松了一口气,很快又开始担心隐素。   都说民意难为,是选择一个初来学院的学子,还是选择放弃德院的大部分学子,想来山长心中已有决断。   咦?   刚才傅姑娘说什么?   她会音律!   隐素已至人前,依旧是红衣抹额。   一人对阵多人,她气势竟是不输。   有人惊叹,有人诧异。   相比她而言,傅荣有些怯场。   除了进京之后的面圣,这是傅荣第二次面对大场面。一路行来,他几乎是同手同脚。等到近到跟前时,他被那一片的白衣院服所震撼。   在寻常百姓心里,学院是最为神圣的地方,读书人和夫子都是了不得的上等人,他对着赵熹等人笨手笨脚地行着礼,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体。   有人瞧不上他,露出鄙夷的神情。   傅家几代做着磨豆腐的营生,听说这位伯爷头回进京面圣时还对着宫里的太监低头哈腰。他越是表现得卑微,越是有人看轻他。   他手心有汗,忧心女儿,却意外地发现女儿竟是如此之镇定。   隐素环顾众人后,面向赵熹,“敢问山长,乐律一学是否只有瑶琴,又是否以瑶琴而定会与不会?”   “当然不是。乐律一学种类繁多,岂能以瑶琴一种而定。”   请愿人中,以琴夫子和宋华浓为首。   但是隐素的目光却是越过她们,落在顾兮琼的身上。   “当日顾姑娘提议考测,许夫子便以瑶琴为题。我未曾学过瑶琴,故而对瑶琴一窍不通。因顾姑娘让人取来的瑶琴已经糟脆,是以琴弦尽断,从而让琴夫子断定我不通音律。”   “听傅姑娘这意思,你会别的乐器?”问话的人是男子,是昭院的人。   隐素朝昭院众人看去,并没有看到林清桥,也没有看到谢弗。   她不说话,不少人以为她是故弄玄虚。   众人议论纷纷。   “傅家不是磨豆腐的吗?一个磨豆腐为营生的人家,怎么可能学习乐理?”   “谁知道,或许是替自己狡辩。”   “也是,她怕是以为通不通音律仅凭空口白牙这么一说就可以的。”   宋华浓听到这些话,断定隐素是给自己掩饰。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   隐素突然笑了。   这一笑似浮云尽散,明月出岫,晃花了众人的眼。   她朝赵熹行揖礼,“山长,不知学院可有奚琴?” 第10章 傲慢与偏见   偌大的崇学院怎么可能没有奚琴,莫说是奚琴,便是把天下所有的琴种集齐也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到。   奚琴很快送到,隐素试了一下音,然后抱琴坐下。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自然随意又透着几分江湖寂寥的气质,瞬间让众人静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哪怕她不是原主,依然能感觉到那时的清静自在。   山林近前,檀香萦绕。   无发白须的老僧人手执佛珠,正和坐在面前的小女童说着什么。小女童神情略显滞涩,对老僧人的话似懂非懂,时而去看旁边飞来飞去的蝴蝶,时而又把玩着地上的野草。   老僧人眼神祥和,不恼不斥地由着小女童。   曲乐一起,竹林似乎起了风。那空远凄凉的曲调,仿佛让人孑然置身在无尽的荒原。似送故人去,幽幽满别情。又似回首百年后,遗憾终难圆。   萧萧的琴声中,有人低低啜泣。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沉浸。   “呜呜…我想我娘了…”   “…我想我外祖了。”   “傅姑娘,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有人红着眼眶问隐素。   隐素答道:“故人。”   那人感叹,“人生路遥迢,新人变故人,故人难再见。回望百年凄凉身,再看繁华一场梦。好曲,好曲啊!”   傅荣跟着别人抹着眼泪,红着眼望着自己的女儿。方才他不仅想到已故的母亲,还想起了在陲城的平淡日子。似惆似怅的情绪堆在心中,同时又生出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的素素啊,哪怕是养在山间寺庙,哪怕多年被人嘲笑是傻姑娘,最终还是长成了最好的模样。   戚堂也在人群之中,心绪久久难平。   他有很多年没有想过生母,那个懦弱而又命苦的女子。他记得生母临终前枯槁的模样,空洞的大眼挂在脱相的脸上,用枯枝般的手摸着他的头。   “堂儿,姨娘不能再陪你了,往后路那么长那么难,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当时他的无助悲痛茫然无人能知,哪怕时隔多年,内心的空荡落魄如影随形。他从不知这世上竟然还有一曲子能完全契合他的心境,仿佛是为他所谱。   他听到有人问隐素师从何人,然后听到隐素回答是和寺中的僧人所学。   众人恍然。   隐素在众人注视中抱琴而起,然后将琴还给了送琴之人。   她就是全场的焦点,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无数的目光。当她朝德院那些人走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德院看着她,直到她定在琴夫子和宋华浓面前。   “请问,我可通音律?”   宋华浓恨恨道。“我听人说有些州郡大办丧葬之事会请人用奚琴奏乐,可见民间擅奚琴者众多。亏你们还是崇学院的学子,怎么能听到这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就哭哭啼啼。”   她一开口,顿时也收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无数谴责目光。   世人思亡亲,常有感而发。不拘是听到什么话语,或是闻得什么音律,总有能勾起内心深处潜藏的痛楚与哀思。   “人生在世,喜怒哀乐,我等皆为傅姑娘的琴声所感。若是这般也要被人嘲笑,嘲笑之人是否毫无体恤怜悯之心?”有人红着眼睛怒而出声。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这话就重了。   毫无体恤之心,不就是心思恶毒的另一种说法。更让宋华浓惊愕的是,这话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出自戚堂之口。   众人也是齐齐震惊,不敢相信第一个站出来帮隐素说话的人居然是他。   隐素和这些人一样,也是吃惊不小。   戚堂说出这话后,隐约有些后悔,他怎么就不能忍了呢?好在有人附和他说的话,才让他略略安了心。   “戚二公子言之有理,触景生情,寄曲相思乃人之常情。傅姑娘琴艺不俗,所奏曲子意境幽远百转千回,实在是让人惊叹。”   “此曲只应梦中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闻得一回是一回。”   “子欲养而亲不在,今日听了傅姑娘的曲子,我必是要更加孝顺父母才行。”   “傅姑娘问的是自己是否通音律,那宋姑娘却只顾着挖苦讽刺人,如此之心胸狭隘,真真是丢尽梁国公府的脸。”   “她们方才闹成那样,非说傅姑娘不通音律,还大言不惭地想劝退傅姑娘。这下被打了脸,我倒要看看她们如何收场?”   宋华浓听着这些声音,只觉一声比一声刺耳。   隐素一直盯着她,平静而冰冷。   “我再问一遍,我可通音律?”   宋华浓咬着唇,不肯松口。   赵熹老而精明的目光微动,抚着胡须不动声色。   柳夫子不知何时过来,背着手对他说:“这位傅姑娘,看上去原本是任人嘲笑不争不抢的性子。无奈有些人偏要逼她出头。她今日冒了头,日后这些人想将她再压下去可就难了。”   “求仁得仁,凡事一旦开了头,便再也由不了人。”   “倒也是。”   僵持之中,琴夫子硬着头皮道:“傅姑娘,此事是误会。若你一早说清自己通音律,又如何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你是夫子,我是你的学生,身为夫子不是应当事先了解自己学生的所长所短,然后因材施教吗?纵然你未能事先了解清楚,那在请愿之前为何不和我证实?你们不经证实就下定论,问也不问就联名请愿劝退我,这是哪里的道理?”   琴夫子语塞。   她能说自己想当然了吗?   隐素看向众人,神情沉痛哀伤。“我傅家不过是陲城一个普通的民户,三代操持着磨豆腐的营生。德院一众学子中,以我出身最为微末。我未曾进过学堂,不知风雅之物为哪般,正如很多人所想,我之所以能来学院读书是因为运气。   如我这样的贫寒之家出来的学子要么是耗尽所有的运气,要么是拼尽全部的努力才能和你们成为同窗。对于我们而言,能成为崇学院的学生就已经是此生最大的骄傲。我们渴望在这所大郦最尊贵的学院中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为此满心欢喜小心翼翼。”   人群中突然传来啜泣声,接着一声又一声。   不少人方才已被琴声带动了情绪,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更是因为隐素的这番话而感同身受。他们这些人能入崇学院,可不就是拼尽了全部的努力,也耗尽了所有的运气。   阶级尊卑无处不在,哪怕是同为学院的学生,寒门学子们很难融进世家子弟圈。但是所有人都心存期望与欢喜,朝着自己的方向的拼命学习,将所有辛酸艰难全部藏在心中,却不想有朝一日被人一语道尽,如何不让他们引为知己,因共鸣而落泪。   这时昭院那边躁动起来,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不少人默默站在了傅氏父女身后。有一就有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他们这边,德院的人也开始人心浮动。随着上官荑大方站队,也跟去好些人。   “如果傅姑娘是不通音律之人,那我等岂不是聋了瞎了?”   “就是,傅姑娘的琴艺如此之出色,怕是连许夫子自己都比不上。”   “若是傅姑娘被逼到退学,公理何在?”   隐素听到这些声音,心下动容。   风吹起她的发带,仿佛是鼓动人心的旗帜。那不卑不亢的姿态,那飘逸灵动的气质,像是领航的明灯,也似引路的星辰。   “崇学院始建于我朝开国元年,太宁帝赐书曰昭行天下,以德服人,此乃我院办学之宗旨。世人提及崇学院,无不以昭德二字赞誉有加。我以为人生来有贵贱之分,可是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   但是我错了。   因为自我入德院以来,我感受到的只有傲慢与偏见。”   哭声渐大,还有人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戚堂的眼眶更红,双手已成拳。   傲慢与偏见。   正是这几个字。   所有的尊卑矛盾,都被傅姑娘一语道破。   一片哭声中,隐素一把夺过宋华浓手中的劝退书,将其撕成碎片随手一撒。   “若是身为学院学子,不能心无旁骛求学,反倒日日被人算计针对,那么这学不上也罢!” 第11章 一鸣惊人   风起,将那些碎片吹散。   四零八落的纸片飞舞中,那红衣墨发的少女绝然而去。   还有人在呜呜咽咽。   “傅姑娘说的真是太好了……”   “傅姑娘不仅带着我吃了饱饭,还抚慰了我的心,以后谁再说她的不是,我必与她理论不休!”   更有人感慨万千。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一鸣惊人!”   “…想不到一个乡野之地出来的女子,竟是如此的风采过人。”   “德院那些人怕是傻眼了。”   隐素听着风中送来的这些议论声,已经越走越远。   当她走出崇学院的大门时,心里感受到的只有轻松。   相比她的轻松,傅荣的心情十分沉重,一路都红着眼眶喃喃着“这学咱们不上了”“都怪爹娘没用”之类的话。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傅荣真想带着一家老小回陲城。   母女二人回到伯府,打眼就看到站在门外的秦氏。白胖圆润的女人,手搭凉棚不停往巷口张望,口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秦氏与傅荣成亲近二十载,除了傅老太去世时,她还从未见过自家男人这个样子,一看到红着眼眶的丈夫,她瞬间就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傅荣不语,别过头吸了吸鼻子。   在秦氏心里自己的丈夫人高马大又有一把子蛮力,哪怕是遇到拦路抢劫钱财的也不惧什么。眼下这副像受很委屈的别扭模样,必是被人欺负狠了。   她两手叉腰中气十足。“敢欺负我男人和我闺女,我和他们拼了!”   大不了不当这什么伯夫人,没得受这些窝囊气。   隐素抱住她,“娘,娘,我们没事。”   “孩子他娘,我们都没事。”傅荣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是高兴,想不到咱闺女这么厉害,一出手就把那些人都镇住了。”   等到秦氏听完事情的经过,少不得把隐素夸了又夸,直说自家姑娘厉害又镇得住场子,还说以后若是回陲城定要去寺里添上厚厚的香油钱。   “若是你祖母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   一句话,听得傅荣眼窝子又红。   为了给父女二人压惊,秦氏大显身手烧了好几盆大菜,一家人围着桌子而坐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   谁也没再提学院的事,仿佛这事已经揭过。   夜深人静时,傅荣再次守在宫门外等消息。秦氏则在自己的屋子里扎小人,恨不得扎死那些欺负算计她闺女的小人。   傅荣等了一夜,宫中未传出任何消息。他顶着雾气回家,天边已隐有了灰亮色,远远看到自家门口一片白影,他吓了一大跳。   白影是白衣女子,还是穿着崇学院院服的女子。   当他看清那些人时,脸色更加难看。   他是男人,没办法痛骂这些姑娘家。可是他是一个父亲,也没办法对着这些逼迫自己女儿的人摆出好脸色。   来的都是德院的人,这次不再是以宋华浓为首,为首的是顾兮琼。   顾兮琼站在最前面,端庄而有又姿态。   “伯爷,我们是来请傅姑娘回学院的。”   傅荣对着这些姑娘家骂人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是黑着脸不理她,径直进了家门。   很快傅家上下听到动静都起了,秦氏抄起大扫帚就冲了出去。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烧得一夜都睡不着,恨不得撕了那些欺负自己女儿的人。   这些人来的好!   欺负了她女儿,还有脸上门,便是搁在陲城也不带欺负人的。她若是咽下这口气,那她就不配姓秦!   此时天已大亮,外面聚了不少围观的人。   傅家所在的五味巷住的都是小官和商户,这些人平日里接触不到世家贵族,难得见到如此之多的贵女,几乎是男女老少闻风而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些就是德院的女学生,看着就不一般。”   “你们看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好像是顾家的姑娘。她旁边的那个,是梁国公府的姑娘,这一个个的长得可真水灵。”   “傅家的姑娘不也去德院上学了吗?这些人堵在傅家门口干什么?”   秦氏一眼就看到站在前面的顾兮琼,她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但莫名就是看着很不舒服,当下一个大扫帚就抡了过去。   顾兮琼正享受着围观众人的仰慕,冷不丁看到一个圆胖的女人抡着大扫帚朝自己冲过来,未及细思直接将宋华浓一推。   宋华浓一时不察,结结实实挨了一大扫帚。   不等她回过神来,秦氏已经丢开扫帚直接朝她动手。她是国公府养出的娇小姐,哪里会是秦氏的对手。不多会的功夫,她已被秦氏扇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毫无还手之力。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   “让你们欺负我闺女,让你们欺负我闺女。你们凭什么逼我闺女退学,又凭什么堵到我家门口耀武扬威,我跟你们拼了!”   “伯夫人,你快住手!”   “伯夫人,她可是国公府的小姐,你赶紧住手!”   秦氏到底有所顾忌,又上了几下手后放开宋华浓。   宋华浓别提有多狼狈凄惨,不仅脸上全是红印又肿又恐怖,牙也掉了两颗嘴角还带着血,头发更被薅掉了好几绺,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贵女们吓得连连后退,惊呼声,尖叫声还有议论声,傅家门外乱成了一团。   随后追出来的隐素也惊了。   她娘好威武!   德院众人一退,自然是把顾兮琼显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越发站得笔直。在她的不远处,被打傻了的宋华浓还顶着那副鬼样子一动不动。   她走过去,扶住宋华浓。   “华浓,不怕,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宋华浓一声尖叫,晕在她身上。   她怒视着秦氏,“伯夫人,我们是来请傅姑娘回学院上学的,你这是做什么?”   秦氏圆眼往她那边一瞪,然后屁股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顾地拍着大腿哭起来。她一边拍腿一边嚎,彻头彻尾的市井泼妇作风。   “我不活了啊,你们太欺负人了!我闺女好不容易能去学院上学,你们排挤她欺负她,还逼她退学。这还不够,你们居然还上门来闹事!天老爷啊,不带这么欺负的人,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啊!”   德院那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是又惊又臊。她们平日里端着身份,几时遇到过此等场面,无一不是面色难看心有余悸。   有人大着胆子想过来和秦氏理论,被秦氏凶狠的目光一瞪又缩了回去。   这个伯夫人也太可怕了!   若不是碍于国公府的面子,有些人已经走了。   秦氏指着顾兮琼,“你这个姑娘看着白白净净的人,心怎么这么黑?我知道是你带头挑的事,你叫什么名字?我倒要问问你爹娘是怎么教女儿的,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你不是想逼死我们吗?不用你这么软刀子磨人,我们全家这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隐素简直要为秦氏喝彩,这个便宜娘眼睛是真尖。   众人又是连退几步。   傅夫人对顾姑娘都这么不客气,她们更是不敢惹。   顾兮琼没办法退,看向隐素。   “傅姑娘,你就这么纵着你娘殴打自己的同窗?”   “我已经不是德院的学生,哪里来的同窗?”   这时围观的人终于看到了隐素,皆是露出了惊艳之色。   事发突然出来的急,隐素匆匆穿好衣服连头都来不急梳,仅将乌黑的发顺到一边。晨光笼罩在她身上,素面莹白韶颜稚齿,般般入画又娇又纯。   “天哪,那是傅家的姑娘!”   “长得也太好看了!” 第12章 撒泼   “以前这傅家姑娘瞧着不长这样,那脸天天涂得乱糟糟的,没想到洗干净是这个样子。白白净净好看得紧,比这些世家出来的姑娘小姐还好看。”   “就是,怪好看的,比那个最好看的姑娘还好看。”   他们说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顾兮琼。   顾兮琼是德院四美之首,莫说是她自己听不得这样的话,德院的这些人也不爱听。凭什么她们德院的翘楚还比不过一个乡野出来的人,市井平民就是眼神不好。   秦氏尖着耳朵,听到有人夸自家姑娘时,心里那叫一个快活。   “各位乡亲哪,咱们都是普通百姓,哪里斗得过这些世家出来的人。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前脚说我女儿不会弹琴,非要赶我女儿出学院。可怜我女儿被逼无奈,只能证明自己弹琴给她们听,她们又来堵我家的门。说是请我女儿回去上学,谁知道又是想使什么手段折辱人…”   众人因一句咱们都是普通百姓而同仇敌忾,不少人开始站秦氏。   “这些人也太欺负人了,哪有不会弹琴就赶人家出学院的,那学院是她们家开的!”   “就是的,若是都会弹琴了,谁还花那些个钱去学院上学。花了钱还嫌别人不会弹琴,那还要夫子做什么?”   “可不是,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民愤难平,有人已经趁乱偷偷走了。   顾兮琼的目光一直在隐素身上,“傅姑娘,我们好心来请你回去上学,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后果?”   威胁么?   “顾姑娘不用吓我,我都如你们所愿退了学,你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你看看宋姑娘,再看看你身后的这些人,她们若是知道你只是将她们当成棋子,你说她们以后还会唯你马首是瞻吗?”   顾兮眼神一冷,扶着宋华浓面向所有人。   “诸位请看,伯夫人把人打成了这样,哪里是我们逼她们,分明是她们见人就打,压根不分青红皂白!”   “你这个姑娘黑心肝哪,你这是想逼死我家素素啊,我和你拼了!”秦氏朝隐素使着眼色,作势要爬起来去和顾兮琼拼命,随后身体晃了一晃。   隐素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赶在她倒下去之前将她抱住。   “娘!”   人群一片哗然。   有人高喊,“死人了,死人了!德院的女学生逼死人了!”   德院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刚才还犹豫要不要走的人相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慢慢退到了人群之外。   傅荣这时像是刚听到消息,一脸焦急地出来。他赶紧和女儿一起扶着秦氏,一家人快速进了门。   大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视的目光。   德院这些人等人来的时候胸有成竹,走的时候颜面扫地,零零散散溃不成军,除了顾兮琼和几个人扶着宋华浓外,余下的人已作猢狲散。   有人冲着她们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   什么东西!   还世家贵女呢,一群人欺负百姓的祸害。   一进家门,秦氏就睁开了眼,很快小泥鳅似的傅小鱼也从后门钻了进来。   “娘,刚才我那一声喊得好不好?”   “好!”秦氏一拍儿子的脑袋,又朝自家男人飞了一个眼。“你这次也不错,娘们吵架男人莫要掺和,我晕倒了你再出来,这样咱们不仅出了气还占着理,再是闹开了那也是女人之间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隐素已从记忆搜出她娘以前的壮举,大受震撼和冲击。吵个架全家齐上阵,分工明确配合完美,也是没谁了。   傅荣抿着唇,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以前不过是街坊邻里的龃龉,打打闹闹的至多不过是撕破脸面的事。如今他们得罪的可是国公府,一个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秦氏一拍大腿,“当家的,刚才我就想好了,大不了我们一家人回陲城。要是回陲城还不行,我们就回我娘家!”   傅荣脸色一变,“这话不要再说,你娘家不能回。”   “万一陛下要治我们的罪怎么办?”   “我相信陛下是圣明之君,最大的可能是夺了我的爵位让我们回陲城。只可惜我们一走,丝娘就要一个人留在京城了。”   傅小鱼小声问隐素,“姐,为什么娘的娘家不能回,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娘那边的亲戚呢?”   隐素也不知道,原主的记忆中关于秦氏的娘家也是缺失的。好像是秦氏父母已亡,娘家也只有一些堂亲,但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走动过。   夫妻二人交头接耳商议一番后,傅荣换衣服出门。   秦氏还是心不安,准备收拾东西。   隐素拦住她,“娘,不用着急。”   “哪里能不急,我听人说那什么抄家灭口的可快了。”   “这事说破了天也是私事。就算是闹开了,按照大郦律法也只是打架斗殴。宋华浓是国公府的小姐,你是伯夫人,既不是以下犯上,也没有把人打残,就算是他们找上门来,咱们不用怕!”   秦氏一听这话,立马将手里的衣服一丢。拉着隐素的手一脸喜色,越看越满意,一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我闺女果真是厉害了,居然都知道律法了。对,我还是伯夫人呢,我不怕他们!”   到底还是不安。   母子几人都没什么胃口,秦氏只吃了半盆饭,傅小鱼也是饭量减半。唯有隐素,照旧雷打不动的六碗饭。   一个时辰后,宋家来人了。   宋华浓一抬回国公府,梁夫人乍见之下就晕了过去,到现在人还未醒,这上门质问的事就落在宋二夫人的头上。   宋二夫人也不想趟这样的浑水,无奈她和宋夫人情况不一样。宋夫人不愿意为庶女出头,可以装病不理事,那是因为宋夫人自己没有女儿。但是她有亲生的女儿,而且还是两个。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名声不受连累,她也要替宋华浓出头。   她站在伯府门外,有下人前去叫门。   足有一刻钟后,年老眼花的门房才慢腾腾地开了门,猫着眼上下将她一打量,说了一句等着,然后又把门关上。   梁国公府位列大郦三公,京里的世家大户谁不高看一眼,万没有被人如此怠慢的道理,何况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末等伯府。   “给我砸门!”   “哐哐”的砸门声一起,又引来不少的围观者。   伯府的大门并不严实,没多会的功夫就破了闩。   宋二夫人打眼一看那被年老婆子扶着圆润妇人,即知是秦氏。尽管秦氏一脸惊慌之色,她还是被对方的体型给怵了一下。   生得如此壮硕粗鄙,十足一个市井泼妇,难怪能不成体统到当街打人。   秦氏像是被吓得不轻,身子一软就瘫坐在地。   “你们这是做什么?天老爷啊,还有没有王法了?大白天的砸门抢劫啊,这是想逼我们全家去死啊!黑心烂肝的玩意啊,老天怎么不把你们收了啊…”   宋二夫人听到这泼皮的话,气得心绞痛。   果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野妇人!   “傅夫人,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打人?”   “我没有打人啊!”秦氏哭得那叫一个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打的都是畜生,我哪里打人。你说说看,我打了什么人?”   宋二夫人嘴都气歪了。   “你…你不认,是不是?”   这时傅家后院一声惊叫,然后是小葱发抖的哭腔。   “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姐上吊了!”   堵在伯府门口围观的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伯府对上国公府哪里能有胜算。   这傅家怕是要完了!   秦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住宋二夫人身上撞。   “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们拼了!” 第13章 进宫   宋二夫人没有防备被她撞了一下,身体重重跌倒在地。不等国公府的下人七手八脚地将宋二夫人扶起来,她已经倒在婆子身上。   圆润的脸煞白,嘴角流下鲜红的血。   “夫人,夫人!”   婆子的喊声焦急而凄惨。   “梁国公府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秦氏一声尖利的喊叫之后,两眼翻着白晕了过去。   宋二夫人这一摔,是又痛又狼狈,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围观众人惧怕国公府的地位,但还是有不少在小声议论指责。   “傅家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宫妃得了势,眼见着就要被灭门了。”   “你小声点,那可是国公府,动个手指都能捏死我们。”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伯府的门破了,当家夫人也晕了,这家的小姐听说也上了吊。众人提着心的时候,傅小鱼哭着跑出来。   “娘,娘。”   他扑到秦氏声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害我娘?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宋二夫人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她这辈子都没有丢过如此大的脸。   外面那些百姓看不出门道,她一个常年浸淫内宅的自是能看出来秦氏是装的。不仅秦氏是装的,那所谓的小姐上吊也是假的,若不然没有哪个当娘的会不管不顾上吊的女儿,反而和别人纠缠掰扯。   好一个承恩伯府!   她倒要看看是出了一个宠妃的傅家得脸,还是他们国公府有脸。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打定主意要进宫讨个说法。   伯府的门破了,探头探脑的人不少,敢进来的人没有。   并非是那些人不想探听八卦,而是眼下傅家得罪了梁国公府,落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以卵击石,怕是要完蛋了。   世家高门权大势大,不是寻常小门小户所能抗衡,这个时候谁也不想沾上傅家,从而被梁国公府记恨上。   “这傅家是起得快落得也快,只怕是过几天咱们五味巷就再也没有这户人家了。”   “唉!”   秦氏被婆子扶回屋后立马醒过来,重重“呸”了一口,接着又是漱口又是洗脸,最后还嚼了几片叶子去味。   “可惜了一只鸡,我还想着再养一段日子杀了给你补身子的。”她对隐素道。   隐素当然没有上吊,那不过是吓唬人的说辞。   她现在对秦氏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这个便宜娘在吵架一事上是真豁得出去。为了吵架还杀了一只鸡,新鲜腥气的鸡血说喝就喝。那手起刀落一气呵成的杀鸡动作,看得她是心惊肉跳。   他们傅家,好像没有一个正常人。   有好事者一直盯着傅家的门口,直到暮色四合都不散。   各家各户点上灯烛时,宫里来了旨意,召秦氏和隐素进宫。   秦氏腿都软了。   她先是身体一瘫,然后又像是病中惊坐起一般胡乱地开始东西。   “素素,你别去,你赶紧带小鱼走!”   隐素无奈,“娘,真要抄家灭口谁也跑不掉。太后娘娘召我们进宫应该是想了解清楚,应是刚才那位宋二夫人去告了状。”   “他们这是恶人先告状!”   “所以我更不能走,我还得在太后面前说清楚。”   “对,我们不走,我们要去说清楚。”   太后娘娘姓刘,是当今圣上的亲娘。   圣上风流多情,皇后早就被气死了。皇后死后宫中正宫之位一直悬而未立,管理六宫的责任就落在了刘太后身上。   刘太后保养得宜,瞧着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实则已经年近花甲。   傅家人上回进宫时,圣上也不过是看在傅丝丝的面子上见了他们,刘太后当时并没有露面,是以秦氏也初次面见刘太后,乍一看好像有点眼熟,但她又不敢多看。   后宫妃嫔众多,出身民间的不少,刘太后不可能给每个妃嫔的娘家体面。这次若不是宋二夫人哭着来告状,她也不会召见秦氏和隐素。   宋二夫人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   她身上的衣服不是之前的那一套,应该是为了进宫特意换过一身。世家夫人们重规矩体面,哪怕是进宫卖惨也不忘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   秦氏和隐素母女俩就不一样了,压根没有换衣服。倒也没有衣衫不整,但是明眼一看就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事。   一殿的金碧辉煌,处处尽显荣华和奢侈。她们就像闯入富贵窝里的不速之客,突兀又格格不入。   “太后娘娘,臣妇实在是难以想象,大庭广众之下堂堂伯夫人竟如市井泼妇一样毒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可怜我家华浓好心好意去劝傅姑娘重回学院,不想竟遇到如此祸事,眼下被打得没个人样,也不知能不能好。   臣妇去伯府是想问个明白,给我家华浓讨个公道,谁成想伯夫人不仅不承认,还在地上撒泼打滚。”   秦氏的衣服上确实还沾着泥屑。   宋二夫人在母女俩进来时心就稳了,就凭傅家母女这副鬼样子,少不得要被治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尤其是看到刘太后在傅家母女进来之后一直紧锁的眉头,她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进宫之前秦氏心里还怕得厉害,真进了宫她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伸头缩头一刀的事,他们秦家可没有孬种。   “太后娘娘,不是臣妇想打人,实在是她们欺人太甚。臣妇的女儿明明会弹琴,宋家姑娘却到处乱说,还鼓动其他人一起针对臣妇的女儿。可怜臣妇的女儿被她们逼得退了学,她们还不依不饶。臣妇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动了手。千错万错都是臣妇的错,和臣妇的女儿无关!”   刘太后眯着眼,一直在看秦氏。   秦氏不敢抬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宋二夫人抹着眼泪,“太后娘娘明察,臣妇的侄女分明是去劝傅姑娘进学的,哪成想傅夫人不问青红就是一顿打。我梁国公府是什么门第,我宋家的姑娘更是自小教养有方,怎么可能故意针对一个外地来的人。其中误会重重,傅姑娘不听解释一心以为别人害她。可怜臣妇那侄女白白遭了一顿毒打,还请太后娘娘为她做主!”   “你胡说!明明是你们欺人太甚,是你们又打又砸,我家的大门都被你们砸坏了,这可是很多人亲眼所见的。”   刘太后淡淡地看了争执的二人一眼,目光落在隐素身上。   “你是当事之人,你来说说事情起因经过。”   隐素遵旨。   她红衣素面,眼神清透,姿态丝毫不见怯懦。   宋二夫人心有惊疑,他们梁国公府地位卓然,太后娘娘不听信她的话,竟然让傅家的姑娘陈述,这是何意?   更让她吃惊的是隐素的陈述口齿清楚,言语间并不夹带私人情绪,恰如一个旁观之人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刘太后频频点头,又问她此事该如何解决。   这下宋二夫人更是心惊。   隐素道:“臣女不敢托大,也不懂京中的诸多规矩。臣女生在陲城长在陲城,在陲城妇人们拉扯打架是常有的事,要么是公有理要么是婆有理,要么是你吃了亏要么我是吃了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打打闹闹的指不定哪天就揭过了,万不会闹到衙门那里求县老爷定断。县老爷政务繁忙,民生大计刑事治安哪个都比市井矛盾重要,若是这等小事也要麻烦他,他如何能一门心思扑在更重要的大事上。”   “说的好。”   刘太后这一声赞,惊得宋二夫人差点趴在地上。   傻子都听得出来,太后娘娘分明是偏袒傅家。   为什么?   “她一个姑娘家都明白的道理,可惜却有很多人不明白。你们闹归闹,更要以大局为重。些许芝麻大的事就恨不闹得惊天动地,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宋二夫人听的是心惊肉跳,连忙磕头告罪。心里暗暗埋怨宋华浓爱出风头惹事上身,又恼宋夫人奸滑偷懒。   秦氏一脸茫然,她实在是没想到太后娘娘会帮她们。更没想到的是刘太后让宋二夫人退下后一改之前的严肃,面色柔和地让她上前说话。那双似乎在哪里见过的眼神中带着笑意,声音也轻了几分。   “你是不是多宝?” 第14章 媚色天成   多宝是秦氏的小名,但已有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她震惊抬头,圆胖的脸上全是错愕。   刘太后已从座位上起身,不用宫人扶着走到了她面前。上上下下将她那么仔仔细细地一打量,欣喜确认。   “你就是多宝!”   秦氏此时也认出了她,嘴唇都打着哆嗦,“你是芳姨?”   “放肆!”刘太后身边的老太监喝道,“岂可对太后娘娘如此无礼!”   “你们少吓她,不妨事的不妨事的,这可是哀家的多宝。”刘太后亲亲热热地拉着秦氏的手,亲自将她扶起来。   “芳…太后娘娘,臣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秦氏脑子有点乱,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时候曾在自己家中住过两年的芳姨会是当今太后。   若是芳姨是太后,那当年跟在芳姨身边的壮壮哥哥就是…   圣上!   她心“咚咚”乱,显然被吓傻了。   隐素也是震惊,书里可没这一出。   当年后宫倾轧,圣上遭了歹人的毒手损了根基。刘太后假借带儿子出宫养病,实则遍访名医。那时不管听到哪里有神医圣手,他们就不远千里前往。哪怕是百姓闻之色变的山寨窝子,母子二人也去过。   秦氏的父亲医术好,但也实实在在是个山寨头子。母子俩乔装打扮又隐姓埋名,在山寨里住了近两年。   那两年时光双方相处融洽,似如一家人。   此乃皇族秘辛,自然是不为外人所知。   “多宝都长这么大了,还嫁了人,生了孩子。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哀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芳姨还是一点也没变。”   刘太后笑起来,摆了一下手。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孩童都到了快当祖母的年纪,她又怎么可能没有老。   后来她带着皇儿回宫,一路稳固后位直至皇儿登基。这些年她养尊处优,反倒越发怀念那时的种种。   她拉着秦氏不放,显然是很多话要说。   殿中的闲杂人等也被清了场,而隐素则被人带到了傅丝丝的宫殿。   世人都说傅丝丝受宠,隐素以为她的宫殿肯定是极尽奢华。没想到瞧着就是一个清幽小院,篱笆墙菜园子,还养了几只鸟。   这样的院子民间有很多,在陲城就随处可见。   “怎么?失望了?”一道戏谑的女声传来。   隐素抬眸看去,只觉得满眼皆是春色。   来人约摸二十多岁,浅蓝的广袖裙,墨云般的发松松挽在脑后,上面仅有一根通体润白的玉簪。那纤细的腰肢,饱满到让人脸红的胸。眉不画而墨,唇不点而红,一双媚眼如丝如雾,当真是雪肤花貌瑰姿艳逸。   这说是她的姑姑傅丝丝。   傅丝丝眼睛大而微微上斜,看人时带着极致的媚色。那媚色又不显得俗艳,一颦一笑都有着动人心魄的美。   “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傻。”   隐素从惊艳中回神,赶紧叫了一声姑姑。   傅丝丝翘着小指,牵着她的手进屋。   一进屋,立马像是掉进了锦绣堆。红木妆台玻璃镜,宫灯扇屏贵妃榻,玉饰摆件琳琅满目,桌案上水果点心应有尽有。   屏退众人后,姑侄二人诉说近况。得知刘太后和秦氏是旧识,且看上去交情不浅时,傅丝丝也是大感意外。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娘不是一般人。”   “我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你傻啊。”傅丝丝纤指戳着隐素的额头,嗔怪道:“在学院里被人欺负了都不吭声,她们让你写字你就写字,她们让你弹琴你就弹琴,凭什么听她们的!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若是换成了我,先撕了她们的嘴再说。”   隐素:“……”   宠妃娘娘也这么暴力吗?   “以前我在陲城时,不知招了多少的红眼,我若是和你一样软弱好欺,早就被人欺负死了,也可能不知被哪个浪荡子给抢去当了妾室。”   傅丝丝说着,指使隐素给她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她则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安心享受着自家侄女的服务,全无半点的愧疚之心。   隐素想起来了,以前她就是这么使唤原主的。   原主傻乎乎的被她使唤来使唤去,还被她教着不能告诉爹娘。所以傅氏夫妇都以为那些年是傅丝丝照顾原主,却不知她们姑侄二人是这般相处。   “是不是很羡慕我?”傅丝丝媚色天成,哪怕仅一个眼神过来,也让人觉得她是在抛媚眼送秋波。   同为女子,隐素都有些招架不住。   “姑姑开心吗?”   “开心啊。”傅丝丝吃吃笑起来,又娇又媚。“你个傻丫,也只有你关心我开不开心。宫里那些人都快把我恨死了,她们哪个不是在背后说我命好。   那些人也是蠢,她们跟着皇帝进了宫,以为自己就是飞上枝头麻雀成了凤凰,削尖脑袋想要摆脱自己平民女子的身份,恨不得用金镶玉把自己给包起来,孰不知皇帝喜欢的就是她们在民间时的样子。若是想要世家大户养出来的娇小姐,他何必舍近求远。   我搭了这么一个园子,日日不是种花就是种菜,几年来皇帝就宠着我一人。有些精怪的也瞧出门道了,照葫芦画瓢地也跟着种花种菜,一味地往乡土气息里折腾自己。皇帝有时贪着新鲜去看了两眼,过后还是往我这里来。你可知为什么?”   隐素摇头。   傅丝丝笑起来,通身的媚态。   “你看看我这屋子就都知道了,皇帝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锦衣玉食。男人哪,心里深着呢,哪里能满足某一样东西。若不能时时让他觉着新鲜,他又怎么会惦记。你还没有嫁人,有些事说你也不懂。”   隐素想说,她真的懂。   不就是床笫之欢嘛,那才是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的根本。也只有像傅丝丝这样的妖精,才能缠住帝王的心。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就和咱们家做豆腐是一样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陛下图我美色,我图他权势,百般算计不如胸大无脑。男人都肤浅,皇帝老儿也一样。”   隐素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这是她能听的吗?   “不过你别学我,当然你也学不来,不是每个貌美的女人都受宠的,还得有脑子。光有美貌和脑子还不够,还得豁得出去。”   “我哪里能和姑姑比。”   傅丝丝闻言,脸上的媚色一散,神情间隐隐有些落寞。她将手中的点心一扔,用帕子一根根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十指如水葱,纤嫩又讨喜。   “你不用和姑姑比,若有情投意合的小哥哥,哪个女人稀罕侍候老男人。姑姑只盼着你能找一个如意郎君,不用以色侍人,不用察言观色,更不用活的有一天没一天。”   隐素还没来及得安慰她,听到她又道:“以色侍人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察言观色更是不易。你没有我好看,又没有我聪明,这样的路你走不通。听说你喜欢武仁侯府的二公子?”   “我…现在不喜欢了。”   “不喜欢就好。”傅丝丝伸了一个懒腰,风情万种。“遇到大户人家人品不错长得好的庶子你还可以想一想,那个戚堂还是算了。但凡是有野心的男人,都不可能沉迷儿女情长,更不可能眼里只有你。”   隐素表示受教。   她一想到傅丝丝在书里被赐一杯毒酒的下场,再看眼前的一切只觉全是浮云。   “姑姑,我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   “你又做梦了?”傅丝丝媚眼如丝晶晶亮亮,一下子从贵妃榻上坐起。   隐素一怔。   这是什么情况? 第15章 会撩   不怪傅丝丝激动,实则是这个侄女做梦太灵。   那年傻丫从寺庙归家,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到她一身的锦衣华服金玉满头,被一群人拥簇着喊娘娘。   母亲听过后只说孩子发梦,她也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几年后她真的进了宫,如今已至妃位。圣宠正隆荣华富贵,奴婢成群锦衣玉食,成了她在陲城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人上人。   乍一听侄女又做了梦,她自然是上心。   隐素也想起了这茬,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傅丝丝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反倒让她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她神色不见欢喜,隐约还有一些犹豫和担心。傅丝丝脸上的兴奋之色也淡了些,不自觉皱起好看的眉。   “可是不好的梦?”   “圣上膝下皇子众多,姑姑切记莫要同他们走得太近,以免落人口实。”   在书中傅丝丝之所以被赐毒酒一杯,正是因为被人揭发与某个皇子私通。   傅丝丝媚眼一凛,尔后笑起来。   “傻丫,你但说无妨。是不是我被人撞见与谁私通,然后被赐死了?”   隐素点头。   “姑姑,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深宫之内阴谋重重,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你如今圣宠在身,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那些躲在暗处的算计让人防不胜防,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傅丝丝眉眼微微挑了挑,认真看了自家侄女几眼。   人还是那个人,唯有眼神不一样。   “你果真是清明了。”   隐素垂眸。   殿中一片安静,好闻的淡香幽幽袅袅。   不知过了多久,傅丝丝颦着的眉心渐渐松开,懒懒地再次斜躺在贵妃榻中。暗绿色的绣花锦缎的榻面衬得她越发的欺雪赛霜,如同盛至荼蘼的海棠。   那葱白如玉的手指往果盘中一指,隐素又开始侍候她吃果子。   谁不爱富贵滔天金屋美食,谁能抵得住高官厚禄有权有势。又有谁能料奢靡到头一场梦,青云路尽空嗟叹。   隐素知道傅丝丝听进去了。   傅丝丝无疑是极聪明的女子,这一点她自愧不如。若是连傅丝丝这么玲珑心窍的人最后都中了算计,那他们傅家一个也逃不掉。   后宫不能久留客,时辰一到她就得离开。傅丝丝亲自送她去太后的宫殿,走着走着忽然问她可有见过昭院三杰中的其他两人。   她如实回答,道是都见过。   傅丝丝啧啧道:“宫宴时我也见过那几人,当真各有千秋。林公子招蜂引蝶,十一殿下弱质纤纤,都是罕见的美男子。还有那位谢世子,更是我见犹怜,看一眼都觉得此生无憾了。”   她这些成语都是和谁学的,圣上吗?   “他们确实都很好看。”   “好看你就多看几眼,看得多了,你心就花了,也不用执着于某一个人,眼里容不下其他人。不仅苦了自己,还招来别人笑话。我让你去学院,就是想让你开开眼界,免得一心钻进了死旮旯里出不来。”   原来傅丝丝求来的那个恩典,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姑侄二人刚进主殿宫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笑声,那是刘太后的声音。   殿内,刘太后正一脸无奈地训诫秦氏。   “你听听,多宝就是太实诚了,怎么能干这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再是气不过也不能当众打人,没得落了别人的口舌。”   这话话听起来似在埋怨秦氏,但话里话外却是丝毫不怪她当街打人的事,反倒是担心她落人话柄。   “臣妇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气得太狠了,想着大不了京里待不下去,我们一家人回陲城。陲城再待不下去,臣妇就带着他们回老家。”秦氏嘟哝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说说你,怎么越长越没出息!”刘太后似是有些怒其不争,越发有些没好气,然后对身边的皇帝道:“哀家记得小时候她可是厉害得很,成天带着你满山的跑,遇到猛兽毒蛇都不怕。”   “朕也记得,多宝妹妹那时候上山爬树最是厉害,还能徒手抓蛇。有时候朕还梦到过秦叔,记得他背着药篓去采药的样子。”   殿内有声音传出,但外面听不真切。   隐约听到男人说话,隐素和傅丝丝对视一眼。看来秦氏不仅和太后娘娘是旧识,和圣上也有交情。   皇帝口中的秦叔,是秦氏的父亲。   刘太后目露怀念,“如果不是你秦叔九死一生替你采的那些药给你调理身体,你哪里能如此的龙精虎猛。”   皇帝难得羞赧,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他身子骨好,这些年在女色一事上游刃有余,确实是多亏了当年的秦父。那时候他觉得秦家妹妹圆团子一样可爱得紧,没想到时隔多年会是一个庸俗的妇人模样。   可惜。   秦氏也不太自在,低头装没听见刘太后的话。早知拐了小姑子进宫的老男人是当年的壮壮哥哥,她当时就应该见上一见。   皇帝生怕刘太后又出惊人之言,连忙顺着话提到当年的山寨众人。其实他登基之后还派人去找过秦氏他们,几次遍寻未果,最后找到时山寨已空无一人。   说到这个时,秦氏直呼误会。   谁能想到官府几番大肆搜山是找他们,他们还当是来清剿抄家的,迫不得已整寨迁移,生生从岚城到了离陲城不远的山平县。   后来父亲去世,山寨的当家是她堂哥。出嫁之前,堂哥再三叮嘱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出身,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别回娘,免得影响自己的日子和儿女。   这么多年了,出嫁之后她一次也没回去过。   刘太后也是感慨,道是阴差阳错。   这事放在先帝在位时,自然是忌讳。如今皇帝已登基二十多年,龙椅早已坐稳,再谈及此事母子二人也就随意了许多。   皇帝方才被自己母后一打趣后,颇有几分坐不住。好在多宝妹妹没有叫自己那时候的小名,否则他真是龙颜尽失。   秦氏再傻,也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幼年时的小玩伴,她可不会缺心眼到喊当今圣上为壮壮哥哥。   几人感慨一番当年后,皇帝说自己还有奏折示看起身走身。他大步出来时,一眼看到殿外等候的姑侄俩。   龙袍加身,俊朗威仪,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儒雅之气。   隐素心道,这哪里是傅丝丝口中的老男人,分明是一个中年美大叔。美大叔在看到傅丝丝时眼睛里都有了光,傅丝丝也是含羞带怯,两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撒了一地的狗狼。   而此时的她,像一个大蜡烛。   好在美大叔也注意到了她,问了她几句话。   隐素作受宠若惊状,一一回话。   当着她的面,皇帝一点也不避讳,直接牵起傅丝丝的手。那双泛着情意的眼,宠溺而又温柔,如此相貌又身为帝王,难怪微服私访也能处处留情。   “想不到朕和你嫂子是旧识,咱们这么有缘,看来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臣妾觉得陛下说得不对。”   “哦?”皇帝挑眉,“哪里不对?”   “这不是老天爷注定的缘份,而是臣妾在佛前苦苦清修了几辈子,才换来与陛下的今生相遇。”   隐素:“……”   她就不应该在这里。   傅丝丝媚眼如丝,轻轻瞟了她一眼,她感觉自己的魂都快飞了。   当皇帝的人习惯被人围观,打小吃喝拉撒都被人围着,谈情说爱和女人调情这样的事压根没想过避着人。   明黄龙袍的男人摩梭着傅丝丝的手,眼尾渐渐染起欲色。两人眉来眼去含情脉脉,旁若无人卿卿我我。   “朕昨日教你的字,可写会了?”   “没有。”傅丝丝懊恼地噘起红唇。“臣妾用不了心。”   “怎么用不了心了?”   “臣妾的心里全是陛下,哪里还容得下其它的事。”   隐素:“……”   会还是傅丝丝会。   这也太会撩了。   果然能当宠妃的都不是一般人。   她真是望尘莫及。   傅丝丝,真乃猛女也。 第16章 躲他   皇帝被勾得欲色浓重,当下命人摆驾,牵着傅丝丝的手上了龙辇。傅丝丝悄悄回头,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懂了吗?以后学着点。   隐素木着脸,实在做不出任何表情。她眼睛是看会了,可是做不做得出来她不敢肯定。再说她现在连个可以使媚术的对象都没有,学了也无用武之地。   又等了一刻钟,秦氏终于出来。   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被刘太后送出来的。   “这事梁二夫人委实过了,她一个世家府邸出来的夫人,怎么能带人去砸门。那些个规矩礼数的你不知道,难道她也不知道吗?”   刘太后这话分明是给秦氏撑腰。   并非她纯心偏袒,而是如今三位国公之中就数梁国公跳得最欢,隐约还掺和皇子们争储一事。她借着此事,也想敲打一下宋家。   秦氏谢恩时,隐素也跟在后面。   刘太后看了隐素一眼。   怎么先前听着又傻又蠢的缠着武仁侯府的老二不放,险些成了京中的笑话。如今瞧着眼神清亮,仪态体统也不差,哪里就像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是个有规矩的。”   秦氏最高兴听到的就是别人夸自己的女儿,何况刘太后不仅贵为太后娘娘,还是她小时候的长辈。   母女二人分别还得了赏赐,她得的一块能随时进出宫中的令牌,而隐素得到的却是一套金镶红宝石头面并一套绿翡翠玉饰。   美玉晃人眼,金光刺人心。   一个代表的是殊荣,一个代表的恩赐。   秦氏进宫里忐忑不安,出宫时神采飞扬脚步生风。将将出了宫门,一眼就看到等在外面的傅荣。   傅荣此前一直在宫门外不安地走来走去,一颗心是七上八上跳个不停。先前宋家的二夫人先出来,害他心里的不安又重了几分。   他搓着手,不停望着紧闭的宫门。   暮色渐深,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厚重的宫门一开时,他低沉的心猛地提起来,待看清自家婆娘和闺女的神情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快走,快走,回家再说。”秦氏乍然得了宝贝,死死藏在怀中生怕被人抢去。也不怪她眼皮子浅防心重,实在是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的宝物。   傅荣不明所以,却是依言而行。   等到一家三口上了马车,秦氏像做梦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   这样的大好事怎么让她给遇上了呢?   傅荣听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理清思绪。所以宫里的太后娘娘是他婆娘的芳姨,皇帝还是他婆娘幼年的小伙伴。   他婆娘打了国公府的小姐,太后娘娘不仅没有怪罪,还赏了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令牌,他闺女还得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大腿内侧的嫩肉,痛到脸皮都扭曲了。   这些竟然是真的!   夫妻俩先是喜形于色,然后抱头痛哭。傅荣哭的是他们一家人没事了,秦氏哭的不光是这个,还有自己多年来都没有回过娘家的遗憾,打定主意等回到陲城必带着丈夫儿女回一趟娘家。   哭了好大一会儿,他们冷不丁看见女儿像个没事人似的,傅荣猛地羞赧起来,秦氏也是一脸的不好意思。   “当家的,你可是没看见到,咱闺女可不得了,说话做事沉稳得紧,太后娘娘都夸她了。”说到这个秦氏是无比的骄傲。   傅荣与有荣焉。   夫妻二人又问起傅丝丝。   隐素说了傅丝丝的情况,简而言之一句话:很受宠。   秦氏惋惜自己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竟然没见到小姑子。听到女儿说原本小姑子是在太后娘娘的殿外等着的,更是遗憾不已。   傅荣安慰妻子说妹妹如今已是宫妃,自然是万事都要以皇帝为主,更不能像寻常人家出嫁的姑娘那般能常回娘家看看。   夫妇二人唏嘘感慨,隐素欲言又止。   若是他们知道秦氏之所以没有见到傅丝丝,是因为傅丝丝要陪着皇帝去玩妖精打架的游戏,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伤感。   伯府被砸破的大门敞着,年老的门房弓着身体守在那里。   别人家买奴仆,挑的都是能干能用和精壮的,傅氏夫妇却专挑那些没人要的老弱病残。老门房见主家平安回家,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翌日伯府一切照旧,傅荣带着人修大门,秦氏忙着装病。隐素不用上学,便和小葱一起挑拣豆子。   近午时,有人匆匆来报信,说是傅小鱼和人打起来了。   五味巷纵长不算深,傅荣忙着,秦氏不能出门。隐素也没惊动他们,索性自己去了。将将出门没多久,远远看到路边的马车旁倚着一位风流恣意的翩翩公子。   林清桥桃花眼含笑,“傅姑娘。”   隐素心下一个“咯噔。”   她下意识往林清桥身后看去,唯恐看到不该看到的人。   “傅姑娘,你找谁呢?不会是益之吧。”林清桥说着,对马车内道:“益之,傅姑娘找你。”   一只透骨寒玉的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白衣重雪的男人仿若是一道天光惊现,晃得人心如见明月。   隐素暗暗祈祷马车里的人不要下来,但愿那人自恃身份不踏贱地。只是怕什么来什么,谢弗已经下了马车。   她默默念经。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说话!   “傅姑娘,你找我?”   冰玉相击的声音,听在她耳中却是魔音绕梁。   完了,谢弗和她说话了,今晚她必会梦见那个疯子!   三次了,她约摸是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但凡她白天和谢弗说过话,晚上一定会和那个疯子在梦中相遇。   她哭丧着脸,“我…我没有,我就是平日里见你和林公子总在一起,还以为你们今日没在一起,略有些奇怪而已。”   “怪不得我最近桃花运极不佳,原来是这个缘故。”林清桥摇着折扇,一副扼腕的模样。“看来我以后少和益之在一起,免得有些人误会我有那劳什子龙阳之好,无端损了我的一世英名。”   他之所以惋惜并非是因为此,而是因为错过了崇学院的大事。没能亲眼看到傅姑娘一以曲震惊众人的场面,他深感遗憾。   他一想到自己之所以错过这么多,皆是因为陪谢弗出京找人所致,他更是悔到捶胸顿足。他脑子一定是进了水,若不然怎么会跟着益之一起胡闹,去找什么梦里的怪人。   怪人肯定是没找到的,找得到才是见鬼。   他幽怨地看了谢弗一眼。   谢弗还是那般清风明月的样子,看得隐素差点又犯了痴。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对方的胸前,似是想透过雪色的衣衫看清内在的肌里。这般如玉如璋的男人,从头到脚都完全无缺,当然不可能和梦里的那个疯子一样满是疤痕。   “我说傅姑娘,本公子我差哪了,你没必要一直盯着益之看,视本公子如无物吧?亏得我还时不时念着你,你这样可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林清桥说着,作西子捧心状。   这话吓了隐素一跳,她赶紧收回视线,恨不闭上自己的眼睛。   让你乱看,让你乱看,迟早会出事!   “我…只是瞧着谢世子似乎是清减了。”   她耷着眼皮,却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这胸确实是大,难怪会被骂胸大无脑。   “傅姑娘真是有心,竟能注意到益之瘦了。我近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也瘦了一些,傅姑娘没看出来吗?”   “近日春寒未散,林公子多保重身体。”   她能说什么,难道说她压根没注意林清桥是胖是瘦吗?任何人和谢弗站在一起,任是谁都不会注意到其他人。   来往行人不断,但凡是路过之人皆是满目震惊。   五味巷到底不是京中贵胄居住之地,这里的人没什么机会和世家贵族们打交道。单是一个林清桥已是扎眼,何况还有谢弗。   或许不到半天的功夫,巷子里又会有她的新传言。   她记挂着傅小鱼和人打架的事,匆忙告辞。   “这傅姑娘,怎么瞧着真的在躲着我?”林清桥摇着扇子,忽然瞄了谢弗一眼。“或许她是不想看到你?不应该啊!”   谢弗不语垂眸,宛若明台美玉。   他再抬眼时,眸中幽暗化为镜湖。 第17章 盯着看   傅小鱼常在外面和人打架,能让人来报信的,可见是打得太过厉害。当隐素赶到时,只见傅小鱼被人的拉着,衣服全扯破了,脸上也挂了彩。另一个被人拉着的胖小子比他还狼狈,不仅衣服撕烂脸上挂彩,嘴角还有血。   “欠打的胡三,你再说我家要倒霉了试试看,看你傅小爷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你把你哥哥喊来也没用,我傅小爷一个抵你兄弟俩。”   “哥,你听到了吗?”胖小子对着拉着自己的年轻后生喊。“这个傅小鱼太嚣张了,他还想连你都打。你怕什么啊,他又没有哥哥,他那个姐姐又丑又傻…”   “你说的又丑又傻的人,是我吗?”   隐素的声音不大,但是又甜又脆。   胖小子傻了眼,他那个哥哥眼神也发了痴。兄弟二人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看上去傻。   “姐!”傅小鱼趁所有人都愣神时,挣开拉着自己的那个人,昂着头像骄傲的小公鸡一样站在隐素面前。   胖小子和他哥听到傅小鱼叫姐,脸色是青青红红变化不停。   傅小鱼的姐姐不是又丑又傻吗?   “你是傅姑娘?”胖小子的哥哥问。   “是,你是他哥?”隐素看了一眼胖小子,胖小子的脸更红。早知傅小鱼的姐姐这么好看,他就不说人家丑了。   “我叫胡志安,家父是户部农令司太仓掌库的主事,我家就住在巷子西边第二家。”   别看胡志安介绍其父的官职挺长,其实在雍京就是一个末流小官,连九品都够不上。但是小孩子不知道,胡三在听到兄长说起自己父亲时胸脯挺得老高,傅小鱼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羡慕。   因为傅荣虽是伯爷,却无一官一职在身。胡三的父亲胡主事天天穿着体面的官服去当差,而傅荣只能是穿着粗布短褐围着磨盘转。   “原来是胡公子。”隐素看向傅小鱼,“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小鱼顿时来了劲,顶着挂彩的脸义愤填膺。“这个胡三,他到处胡咧咧,说我们家要倒霉了。还说爹就是一个磨豆腐的,娘是一个泼妇,你是一个傻子。还说我们家得罪了国公府,说不定明天就要哭着被赶出京!”   胡志安闻言,一巴掌打在胡三脑袋上。   “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胡三委屈巴巴,“别人都这么说…我也是听来的。”   围观的人不少,此时已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傅家斗不过国公府,有人说未必,毕竟傅家在宫里还有一个宠妃。   小门小户的消息不灵通,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户。这些人尚且不太清楚崇学院发生的事,又遑论宫里的动静。很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还有人问隐素昨天她们母女二人被召进宫去有没有挨训斥。   隐素像是听不出这些人语气中的兴奋与八卦,十分老实地回答没有。   那些人不信,非要她说个清楚。   她只说没有,旁的一字未提。   秦氏和太后娘娘是旧识的事不宜声张,尽管事过境迁不必太过忌讳,但也不是一件可以嚷嚷到天下皆知的事。   单凭太后娘娘对她们的赏赐便能看出一二,既没有流水的绫罗绸缎八宝点心,也没有礼昭宣旨以示恩宠。   一则说明太后娘娘并不想声张,二来是顾全梁国公府的面子。总不得国公府的小姐被打了,打的人还得了赏赐,若是传出去必会招人诟病。   众人对隐素的话半信半疑,说不信吧,傅家到现在确实好好的。说信吧,毕竟傅家得罪的是梁国公府,没道理梁国公府的人会忍气吞声。   他们却是不知道梁国公府昨晚也是一夜商议,内部已有极大的分歧。宋夫人装病不见人,梁国公犹豫不决。   宋华浓是又哭又闹,人已疯魔了。   这些事寻常人无从得知,他们更关心市井里的八卦。   有人又问隐素,她是不是真的被崇学院赶出来了。   隐素眯了眯眼,看向那个问话的人。“昨日那些德院女生是来请我回学院上学的,你说我是不是被赶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不想给她们面子。”   人群一阵吸气声,有人暗道这傅家姑娘好大的口气。但也有人悄声议论,说人家傅姑娘姿仪过人,且神态极为自然,未必说的不是真话。   隐素看向胡三,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人以讹传讹,你未经证实也跟着人云亦云,你可知这等行为是什么?”   “是什么?”胡三咧着嘴,下意识问道。   “是造谣。”   胡志安心一跳,连忙又替自己弟弟赔罪。   隐素又道:“所以才要多读书,读书能让人晓通事理,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读书也能让人明辨是非,心清如镜义自见,不为流言随波流。”   胡三没听懂,但却觉得她好厉害。   傅小鱼头昂得更高,他也没听懂,可是他莫名觉得姐姐说的话特别有道理。然而当他听到姐姐说过些日子送他去学堂上学时,他是小脸一垮。   “以后小鱼上了学,懂的肯定会比你多,你若是想赶上他,记得一定也要上学。”隐素对胡三说。   胡三不想上学。   胡志安心下一喜,为了让小弟上学,父亲和母亲不知使过多少法子都不见奏效。若是傅姑娘能说通小弟,那就是帮了他们胡家的大帮。   他长相周正,又是腼腆的性子,越发觉得不敢看面前娇花貌美的少女。   隐素忍着嫌弃,温柔地用帕子给傅小鱼擦脸。   “你们现在还小,当街打架倒也没什么,若是以后长大了还要如此,那就是街痞无赖人人见之如见瘟神。倘若你们进了学,在学问中一较高下,以理为据往来争辩,那才是君子所为。想当街痞无赖还是君子,你们想好了吗?”   傅小鱼觉得当着胡三的面,他也不能给认怂。   他昂着头,大声道:“我想好了,我要上学!”   胡三不甘示弱,“我也要上学!”   胡志安大喜过望,感激地看着隐素。   隐素在众人的注视中牵起自家弟弟的脏小手,往伯府的方向走去。   “傅家这姑娘可了不得,那一通大道理说的像夫子一样。”   “这么好的学问,怪不得德院那些人要请她回去。”   “这傅家瞧着怎么不太简单。”   直到隐素和傅小鱼姐弟俩走远,胡家的兄弟俩才离开。   石板巷道,市井烟火,恰如旧时光里斑驳而生的一幅画。行人入了画,有人成了画中的景。那红衣墨发的少女,不知会惊艳多少人的梦。   “姐,你看那个人,长得也太好看了,我觉得比那个戚二公子好看。”傅小鱼突然扯了扯隐素的衣服。   隐素恨不得自己瞎了,这样就看不见花孔雀一样招摇的林清桥。   谢弗原是背着他们的,听到动静慢慢转身。   傅小鱼呆呆地看着,喃喃道:“姐,这个是不是人?怎么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   他自小见惯了姑姑的美貌,原就比一般人对美色的承受力更大。若非绝色,他多半是不会太过注意。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什么活了这么大年纪,不就是一个八岁的小屁娃子,装什么老气横秋。   这都迎面碰着了,隐素想装瞎是不可能的。反正今天她和谢弗说过话了,若是她的推断是真,该来的已经无法避免。   她颇有几分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地看过去,只当是纯粹地欣赏美色。   “傅姑娘可需要帮忙?”林清桥问。   “多谢林公子好意,暂时不用。”   “益之,你看看,我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非要留下来等一等,如今傅姑娘无事,你也该放心了。”   隐素惊讶,连忙道谢。   “傅姑娘多礼了,你我本是学院同窗,相互帮衬也是应该的。”   谢弗竟然把她当同学!   真不愧是崇学院之光,气度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可惜了。   如果不是他们之间还横着一个梦里的疯子,她很愿意和这样的人结交一份同窗之谊。   “姐,姐。”傅小鱼扯着她的衣服,“娘不是说过了,不要一直盯着外面的男人看。”   傅小鱼自以为自己说的很小声,却不想林清桥和谢弗耳力都极佳,自是听到他对自己姐姐的叮嘱。   林清桥摇着折扇,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傅小鱼还以为他们听不到,还在碎碎念。“娘说了,你又傻又好看,男人最爱骗你这样的姑娘…”   隐素一把将他的嘴捂上,尴尬地笑着告辞。   她的脸都被这臭小子给丢光了! 第18章 相思病   当天夜里她一直折腾,又是喝浓茶又是拉着小葱说话,生生熬到子时三刻,最后还是没能撑住,哈欠连天地睡过去。   再次睁眼,看到的果然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黑色帐顶,还有那个赤眉红目的疯子。   疯子正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她,如狼隼如夜枭。薄唇抿成一片利刀,腥红如血仿佛能瞬间杀人于无形。   四目相对,良久。   “看来我杀不死你,你也杀不死我。”疯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透骨生寒。   三次了!   前两次是这个疯子杀了她,后一次是疯子借着她的手杀了自己。无论是谁杀了谁,这个梦都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消散。   她强忍着恐惧,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好好相处?”   男人古怪地看着她,“你想和我好好相处?”   “对。”   男人桀桀,精致的眉眼瞬间变得阴森。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拿着那把让人胆寒的剑,剑光渗出浓浓的杀气,在他手中恍若游走的银蛇。   “可是我这个人不喜欢和人相处。”   要不怎么会疯呢?   隐素心下吐糟。   “那你可以试一试,我很好说话的,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当朋友。”   可拉倒吧。   谁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么一个朋友,若是这疯子有谢弗的十分之一温和有礼,她还是愿意考虑一下的。   “朋友?”男人忽然笑起来,笑容诡异而艳丽。如同盛开在黑气沼泽里的花火,窒息又美得惊心动魄。“好啊!”   隐素大喜,看来这疯子还是可以哄一哄的。只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寒凉之气袭来时,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朋友一起生一起死,我们一起去死吧!”   她还未及细思便感觉自己被男人抱住了,紧接着到寒光一闪,然后那长剑直直穿透了他们的身体。   疯子!   疯子!   谁要和疯子做朋友!   心口的寒凉让她醒来后依然余悸阵阵。这一次比前三次还让人难以接受,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那个疯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残忍到杀别人和杀自己一样的冷血无情。   冷静下来后,她侥幸地想着若是疯子的手段有用,那么他们在梦里都死了,说不定梦境也会烟消云散。   到底是没有睡好,哪怕是第二天睡得晚了许多,起床后她还是没什么精神,连午饭都少吃了两碗。   秦氏大惊,私下和傅荣嘀嘀咕咕,然后又密谋着什么事。他们搞得神神秘秘的,隐素没怎么在意,等到晚上她就知道便宜爹娘在做什么。   叫魂!   一个人在外面撒米叫她的名字,一个人在家里连连应声。夫妻俩配合默契,看来以前这样的事情没少做。   这个流程走完,一碗黑乎乎的符水端到她面前。她很想说不用,但是一看到秦氏眼中的担忧和紧张她又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封建迷信要不得,但是沉重的母爱还得消受。   秦氏实在是担心,闺女好不容易清明了,可千万不能再傻。她满心满眼地以为闺女一定会好,却没想到隐素喝了符水之后真的病了,上吐下泄,不到半天的功夫瘦了一圈。   伯府一通忙乱,先是请了郎中上门,接着又是煮药喂药。   隐素喝了药睡了一会,感觉好了许多。   房门“嘎吱”一声,小猴子似的傅小鱼钻了进来,献宝似的拿出一串糖葫芦给她。她看着那串糖葫芦,立马想到自己和那个疯子被剑串在一起的样子。   又想吐了。   她强颜欢笑,让傅小鱼自己吃。   傅小鱼没吃,却是“哇”一声哭出来,跑出去找秦氏。   “娘,娘,我姐是不是要死了?”   秦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胡咧什么!”   她本来就心里又忧又乱,这小子还不懂事地胡言乱语。早年女儿那个样子都没事,没道理现在都清明了反而会出事。   傅小鱼委屈又担心,抽抽答答,“我姐连糖葫芦都不吃,她肯定是不行了。”   那可是糖葫芦啊,是他姐最爱吃的零嘴,以前这样的东西都进不了他的嘴。现在他姐却不吃了,还让他吃。   他好害怕!   “你还说?”秦氏抄起棍子作势要打,傅荣连忙拦着她。她也就是做个样子,嘴上却是不饶人。“要不是你在外面惹事,你姐能受惊吗?”   说到这个,傅小鱼更委屈了。   他又不是没打赢胡三,他姐非说要送他去上学,还说等他以后上了学,就不需要动手了,凡事只动口就可以。   但是他不想动嘴,能动手的事情为什么要动口。动手多简单哪,一个拳头过去保管让对方闭嘴,动口还要动脑子。   他好后悔一时脑热当着胡三的面应了,既然答应了以后不想上也得上,否则他在胡三面前岂不是没面子。   “谁说她受惊了?那天我们还碰到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其中有一个就像举人老爷说的什么玉一样的人。我姐盯着人家看,眼睛都不带眨一样。我看她可能不是吓掉了魂,而是被人把魂给勾走了。我就说哪有男人长得那么好看的,肯定是书里说的男妖精,专门来勾姑娘家的魂…”   秦氏把棍子一丢,眼波朝傅荣一扫。   傅荣立马抓起自己的儿子,像老鹰抓鸡仔一样提溜着进正屋。秦氏跟着闪进去,还做贼似的四下望了望。   关上门,夫妻俩仔仔细细地将傅小鱼审问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闺女可能是真的病了,而且还是相思病。   这下夫妻俩都不淡定了。   傅荣出去一打听,天都黑透了才回到府中。他脸色极其复杂,一脚轻一脚重地迈过门槛时因为走神险些绊倒。   原来益之是穆国公府世子爷的表字。   他家闺女的眼光怎么一次比一次更好!   一个戚二公子还不够,还来一个谢世子。   戚二公子侯府庶子的身份已经让世人嘲笑闺女没有自知之明,若是闺女移情谢世子的事情一旦传出去,还不知道有多少更难听的话。   秦氏得知谢弗的身份,同样吓了一大跳。   不得不说,闺女眼睛尖这点还是像她。可是光眼睛尖有什么用,谢世子那样的天之骄子哪里是寻常女子能配得上的。   “当家的,你还记不得镇子东头老李家的那个姑娘?”   “记得。”傅荣的脸色更难看了。   老李家的那个姑娘是个心气高的,一门心思想嫁个读书人,听说是喜欢了一位路过进京赶考的书生,害了相思病。天天巴巴地在村子口张望着,茶不思饭不想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书生,最后熬干了身体。听说那姑娘死的时候人都瘦成了一把草,咽气的时候还痴痴地问家里人那书生还会不会回来。   相思病太可怕了!   旁的病还有药吃,这个病简直是无药可医。   “连以前最爱吃的糖葫芦都不吃,午饭也只吃了三碗,这不是相思病是什么。当家的,你可得想个法子,咱们的闺女不能有事。”   秦氏抹着眼泪,实在是养女儿操了太多的心。   这些年他们一家人为了女儿,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且不说他们自己的付出,单说已故婆婆的心血,他们也不能让女儿出事。   傅荣焦急地走来走去,女儿的病不能管,但穆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没敢上门纠缠。   “不行,不能让素素再这么下去,我一定要点醒她!”最后还是秦氏一拍大腿,壮士断腕般进了隐素的房间。   隐素正蔫蔫着,听到秦氏的话惊得人都精神了。   她害相思?   相思的人还是谢弗。   这是哪跟哪! 第19章 你是谁?   凭心而论,谢弗堪称完美。可就是那么一个连头发丝都透着温润的人,却是她噩梦连连的罪魁祸首。哪怕是本着心脏要紧的原则,她也不敢将相思暗许。   秦氏见她不语,还当她是被说中心事。   “素素啊,咱能换一个人喜欢吗?娘不是说你不好,而是咱们就是普通的百姓之家,这雍京城规矩大,结亲讲的都是门当户对。你爹去打听了,人家说那谢世子可能要定亲了,定的还是盛国公府的小姐。”   “娘,我没有喜欢谢世子。”   “你…不是盯着人家看?”   隐素终于知道这误会从哪里来的。   原来又是傅小鱼那臭小子坏的事。   “傅小鱼!”   窗户外蹲着的傅小鱼一听他姐的怒吼,吓得一个激灵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说,“姐,你就认了吧,我可没有胡说。”   隐素都快气笑了。   盯着谢弗看这事她承认,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犯了相思病。乱她的心的不是谢弗,而是梦里的那个和谢弗长得一般无二的疯子。   “娘,你看到好看的东西或是人也会多看两眼,我就是看看而已,没有什么想法。”   “真的?”   秦氏不信。   毕竟女儿之前那般痴缠戚二公子,虽说如今脑子是不傻了,但是那位谢世子比戚二公子更好看,指不定又犯了花痴。   “真的,比金子还真。”隐素指天。   秦氏直拍心口,笑道:“不喜欢就好。”   那什么公啊侯的,离他们太远,怕是这辈子都难够得着。他们家连侯府庶子都攀不上,更何况是国公府的世子。   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一片冰凉。又摸了摸女儿的手,触手温热。这才算是放了心,知道女儿的身体应该没事。   女儿这一清明了,瞧着五官那是以前的模样,但就是说不出来的好看。她是越看越稀罕,心想着若是身在富贵人家,以女儿的相貌定能结一门高亲。   一时间又有些怅然。   透过门的缝隙,傅荣焦急在不停走来走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隐素自然是感动的。   “娘,你放心,我也不喜欢戚二公子了。我现在好了,不会再犯傻去巴着贴着别人。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扯平!”   秦氏大笑。   “正是这个理,咱犯不着。都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咱们走自己的路,端好自己的碗。管他们走什么道,吃的是什么饭。”   她叮嘱女儿好好歇着后,关门出去。   傅荣等在外面,见她出来心领神会地跟上。夫妻俩回到房间里又是嘀咕了老半天,到底还是没有彻底放心。   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只要谢世子和盛国公府的姑娘定了亲,自家闺女的念想也就断了。所以他们都盼着两大国公府早日联姻,好解决他们家的烦恼。   三公之中,数梁国公府子嗣最丰,盛国公府其次,穆国公府最末。   穆国公府虽然在子嗣上是三公之末,但地位却是三公之首。府邸位于离皇宫最近的城北苑,双阙重门连纹锁,高墙结绮镇石狮,太宁帝亲笔所提的护国神府四字高悬,昭示着谢家简在帝心的恩宠。   谢弗是穆国公夫妇的独子,夫妻俩对这个儿子很是看重。   穆国公夫人清瘦而面白,看上去就是一个体弱之人。正是因为她身子不好,这些年膝下仅有一子。   她眼神柔和有几分淡然之相,同自己儿子说话时都透着些许小心。   “之前我瞧着顾家的姑娘还不错,如今再看怕是有些不太稳妥。这些年看来看去,还是盛家的姑娘更妥当一些。”   她说的盛家姑娘,指的是三公之一的盛国公府的大孙女魏明如,魏明如也是德院四美之一。傅家未进京之前,魏明如陪着盛国公去京外小住,到现在还未回京。   谢弗垂眸而坐,道:“盛家内宅不稳,不宜结交。”   魏明如的父亲虽是盛国公跟前唯一的儿子,却只是一个庶子,且未被立为世子。   穆国公夫人一声叹息,“也是。老国公找了这么多年心不死,他们那一房若不能明正言顺承爵,确实不宜走得太近。”   高门结亲,最重门当户对。   魏明如的父亲若不能承爵,那么她的身份只能止步于一个国公府庶子之女,这样的出身不可能配得上谢弗。   母子二人话尽于此,再也没提结亲一事。   谢弗瞧着温润如玉树,实则话不多。   穆国公府人口简单,穆国公夫人也没有太多的杂事要处理,穆国公公务繁忙,不能常伴她左右。往日里一旦谢弗能坐下来陪她聊几句,她必是能从京中八卦聊到各府私事。   “可惜你当时不在,我听说那傅家姑娘琴艺了得,一首曲子竟是引得你们昭院众人一片哭声。”   “母亲若是想听,儿子弹给母亲听。”   穆夫人一听来了兴致,很快便有下人取来奚琴。   谢弗抱琴而坐,似清风皎月。   琴声随风起,如泣如诉。仿若是空旷的荒原一阵瑟瑟萧风,风沙之中早已生死两茫茫的故人朝自己走来。   大漠落日,余晖尽染,悲凉与思念交织在一起。   泪珠从穆国公夫人的眼中滚落,她的眼眸中是谢弗,却又仿佛是透着谢弗在看什么人。她悲切着怀念着,直到一曲终了依旧难缓。   良久,她擦干眼泪。   “好曲,好曲,能弹出这样的曲子,那位傅姑娘不应该就此埋没。”   谢弗“嗯”了一声,未予置评。   他眼皮微敛着,下面有淡淡的青影。   穆国公夫人心疼儿子,连忙让他回去歇着。   他的住处是府中最为幽静之地,檀香幽幽林影重重,步入其中似是不在繁华京都,而是置身林中寺庙,却又和山中不一样。   地无落叶,阶无苔,门前的石佛更是一尘不染。   进到屋中,忽地幽暗。窗以黑帘遮之,哪怕是白天都遮得严严实实。青铜马面的灯台上烛火簇簇,没日没夜地燃烧着。   再入室内,檀香更重。   四面书墙而立,皆是堆放着佛经手卷。紫檀的厚重桌案上,平铺着一幅画。画中是一位少女,衣不蔽体表情惊恐,正中心口插着一把长长的剑。   他睥睨而立,睨视着画中的少女。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他的神神时隐时现,像极天光与黑夜的相互拉扯。   忽然玉骨般的手拿起未干墨的笔,直直戳在少女的心口上。   你到底是谁! 第20章 调戏   远在伯府的隐素莫名心口一悸,如痉挛般的感觉又很快消失。   她揉着心口,目光落在那幅谢弗送她的竹林美人图上。林海葱翠如碧,美人艳逸如火,万绿丛中一点红,色彩鲜丽而夺目,让人见之眼前一亮,忽有心旷神怡之感。纵然画中景皆是静止,却是一眼可见的有风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忽然从那被风吹如涛的竹海中窥见了隐藏的杀机。   门外响起小葱的声音,说是家里又有客人上门。   傅家在京中无亲无故,平日里几乎不与旁人走动,从始至终来做过客的也只有上官荑。上官荑托着腮,从左看到右又从上看到下打量着她。   她还是最为寻常的衣服,头发也是图方便只编成麻花辫垂在前面。孰不知她越是脂粉未施,越是娇憨随意,却越是桃羞杏让玉软花柔。   上官荑垂涎地盯着她盈腴的胸,啧啧两声。“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那么能吃,那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   所以她天天吃那么多饭,是全吃到胸上了吗?   “你可是不知道,你那首曲子最近有多出风头。不止是咱们学院的人竞相传诵,外面的那些文人墨客也是极为追捧。”   隐素刚想谦虚一下,就听到上官荑嘀咕一句她不够意思。   “原来你通乐理啊,我怎么不早说。”   这话说的,颇有些幽怨。   隐素与她来往几回,大约是清楚她直来直去的性子,自然是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安慰对方。   “德院以瑶琴教学,我不会瑶琴。就算我以后重回学院,想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追不上进度,势必还是会垫底。”   “那倒是!”上官荑笑眯了眼。   这莫名其妙的塑料友情。   “我不是盼着你不好…”上官荑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当,连忙找补。“其实现在也不用你了,你可是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着当最后一名。”   还有这样的事?   隐素从上官荑的叙述中恍然,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不知是谁把当日的竹林美人图传了出去,外面都在说他们崇学院的景是活的。竹林是活的,美人也是活的,不少人文人慕名前往,为的就是亲自画一幅竹林美人图。   所以上次她被罚站的地方,就成了人人竞相争抢的风水宝地。上官荑说如今竹林美人图极受追捧,举凡是想附庸风雅的人都想在家里挂上一幅以示自己紧追潮流。   此图论画功名气而论,少则几两银子一幅,多则几百上千两一幅,俨然成了书画界的爆款,已经开始往京外流传。   雍京城文人墨客云集,各种书轩墨阁遍地开花。   颂风阁内一群文士聚集,谈文论墨。入内的雅阁之中,几人正在品鉴各自所画的竹林美人图。还有人陶醉抚琴,琴音流水丝丝幽幽。若是近了,便能听出此曲正是盛行的《故人》。   有人摇头晃脑,沉浸其中,“真是难得的好曲,此曲衬映我心,恰如我当年孤身一人在外时的所思所感。”   “听说此曲乃是承恩伯府的姑娘所作,想不到那磨豆腐为生的人家竟能出这么一位才女。”   “什么才女!说不定是拾人牙慧?”   一语惊起千层浪,一时间议论纷纷。   质疑如同雪球,不出两日的功夫已是越滚越大。   隐素听到流言时,刚恰从一间书画轩出来。她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不以为意,那人却拦在她面前。   “你…你是不是承恩伯府的那位傅姑娘?”   书画轩往来皆是文人书生,那人嚎了这么一嗓子,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隐素掩着面,难道她现在这么出名了吗?   那人兴奋起来,高喊:“你就是傅姑娘!诸位,想必大家也听过那首名为故人的曲子,正是这位傅姑娘所作。傅姑娘精通音律,你们难道不想讨教一番吗?”   众人被那人一煽动,情绪都上来了。这会儿的功夫,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竟是将他们围了起来。   隐素眯了眯眼,又抬头望天。   天色更阴沉了,风雨欲来。   “傅姑娘,你可知有人怀疑你的那首曲子是拾人牙慧?”有人突然问。   这声问话一出,质疑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探究的目光似是想将隐素上上下下给扒个干净。   有人说那般意境深沉悠远的曲子,不可能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之手。还有人说以傅家的底蕴和教养,养不出如此惊才绝艳的才女。   隐素任由众人打量着,面无表情。   “我从没说过那曲子是我作的。”   她这一出声,倒让那些人措手不及。刚才还沸腾的议论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子,愣是生生停顿了足有半刻钟。   “麻烦你们让一让,要下雨了,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听到她说自己要赶着回家吃饭,当下便有人轻笑出声。因着短暂的安静,这样的笑声便显了出来。   有人应是听说了她的饭量,交头接耳捂嘴偷笑。   大郦虽说民风开放,但女子还是推崇娴雅淑德。且不说世家贵女何等言行有度,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极注意自己的举止。若她这般一顿饭能吃好几碗的姑娘,还真是不多见。   有心之人还不死心,犹在问:“傅姑娘,那你们能否告知我等曲子是何人所作?”   隐素真的有点急,雨马上就要下来了,这些人还堵着她不让她走。她越是着急,小脸越是板着,当真是又娇又冷。   料子并不华丽的红衣,随着风起而动。飞扬的发带飘舞在风中,一时翩若惊鸿。似一道霞光劈开阴沉沉的天色,照映出无边云彩。   她双手朝前,一步步试着往出走。   人群渐渐后退,有人甚至开始给她让路。   眼看着她走了一半,有些人急了,再次咄咄相问曲子是何人所作。揣测她之所以不说,是想将此曲据为己有。   “是我在寺里的师父。”不等那人再追问,她又道:“我师父早已仙去,现在你们可以让我回家了吗?”   人群开始骚动,不知是哪个人提议让她再当众弹一曲别的曲子。   一人附和,起哄声无数。   这些人看着是仰慕她的才华,恨不得一睹为快,可是当街拦着女子让人弹琴的行为,怎么瞧都显得轻浮看轻。   若是她真的弹了,明日还不知要传出多么难听的话。若是她不弹,这些人也有话说,左右弹或者是不弹她都落不了好。   “诸位想听人弹曲,往左拐两条巷子有的是,何必当众为难一个良家姑娘。”清风入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往左拐两条巷子,是雍京城内有名的花街。   雍京贵为大郦都城,花街都与京外不同。胭脂楼天外天,一到晚上琴声舞乐极尽享乐。琵琶小曲美人腰,在场的很多人都曾见识过那样的艳景。   这些人起哄让隐素当众弹琴,实在是半点尊重都无。哪怕是有些纯粹看热闹的路人,也存了几分戏谑之心。   原因无它,还是傅家根基太浅。   偏远小城出来的平民,纵然承恩得了一个伯爵之位,在雍京大多数人眼中那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低等人。   有人方才被少女的一身红衣与娇纯之态所惊艳,或多或少存了几分见不得人的心思。刚想顺着这话调戏隐素几句,一见来人后即像被鬼掐了喉咙似的卡在当中。   竟然是穆国公府那位被誉为崇学院之光的世子爷!   隐素没有回头,听着众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明明对方的脚步很轻,她却觉得每步都像是踩在她心里。她脸上的木色更甚,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自己此时复杂的心情。   谢弗一出面,有心挑事的人个个低了头。   他出身尊贵,重雪白衣皎若神光,缓缓从人群外走来时,当真是贵人踏贱地,仿佛脚底下的尘泥都金贵了几分。   人群之中大多是读书人,不论是自视甚高或是自诩风流,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自得自傲之气。穆国公府地位是高,但并不是真正让他们忌惮的根本。他们更为敬畏的谢弗那令人望尘莫及的才学。   所有人都朝着他行礼,他亦一一还礼。   即使他礼贤下士温润如玉,却无一人敢在他面前造次。那双镜湖般的眸子所到之处,无不让人自惭形秽。   不多会的功夫,人群散尽。   书画轩的门外,唯剩隐素和谢弗。   书香墨香中,那渐近的冷香尤为霸道。明明是那么的淡那么的清冷,瞬息之间铺天盖地侵蚀着一切感官。   隐素认命望去,入目所及是出尘绝艳的白衣墨发,梦里的人和眼前金相玉映的男子不知不觉渐渐重叠。   她脑海中突然迸出一句话:半是疯魔半是佛。 第21章 大疯批   天色越发阴沉了。   或许是天光太暗,或许是脑子恍惚,她一时间竟有些错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梦,不敢再看面前人一眼。   “多谢世子解围。”   “举手之劳而已,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要下雨了,这伞你拿着。赶紧家去吧,免得伯爷和伯夫人担心。”   一把白底红梅的纸伞递到跟前,那一朵朵红梅如同雪地盛开的血花,衬得那修长的手更为精致。   根根如玉骨,却无脆弱之感。   隐素的心颤了又颤,抖着将伞接过。   原本她还心存侥幸,当她在梦中再次看到赤眉红目的疯子时,她是彻底麻了。看来不管是哪一方被杀,或是他们同归于尽,都不能阻止他们在梦中相遇。   这该死的孽缘!   四目相对,难得的安静。   男人一身的黑色寝衣,眼底诡异的红与黑衣墨发衬得他越发面白如玉。微微敞开的衣襟中纵横交错的疤痕隐隐可见,越发让人觉得状如疯魔。   “还要试吗?”她问。   “不必了。”男人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松了一口气,哪怕杀不死,哪怕感觉不到疼痛,但是被人杀或是杀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她并不想再体验。   男人不语,目光如透视。   “你到底是谁?”   她被看得毛骨悚然,壮了壮胆。“我都和你说了,我是仙女。仙女是杀不死的,仙女也是不会害人的。你听我一句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心向善痛改前非,日后一定会有福报降临。”   男人的声音透着寒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迸出来的一般。“仙女都似你这般衣不蔽体,毫无羞耻之心?”   她哪里衣不蔽体!   不就是一件吊带睡裙吗?哪里就是不知羞耻了!   想不到这个疯子,竟然还是一个老古板。   “你懂什么?我都是仙女了,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若还要被世俗规矩所限制,不能随性而为,那谁还愿意当神仙。”   “倒是有几分道理。”男人的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剑,玉骨般的手指如抚摸爱人一般摩梭着剑身。剑气寒光的映衬下,那双赤红的眼睛折射出幽冷的光。“如此说来,当了神仙之后想杀谁便杀谁,倒是不错。”   隐素惊了。   这疯子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   谁说当神仙就能随意杀人的!   “不…不是这样的。当神仙之后确实能随心所欲,但不能滥杀无辜。”   “既然能随心所欲,为何不能想杀就杀?”   隐素觉得心好累,她就不应该和一个疯子讲道理。   剑气的寒光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她两眼一闭装死。反正就是一个梦,谁也杀不死谁,那就爱谁谁吧。   “怎么不说话了?”   “……”   “不是说要拯救我?”   她可以放弃吗?   “小仙女,装死是不成的,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赶紧说说,你要怎么感化我?”   听这疯子的口气竟然有几分期待和兴奋。   隐素心一紧,颤着睫毛睁开了眼。一下就对上男人的冒着幽暗红光的眼睛,吓得她差一点晕过去。   这也太吓人了。   更吓人的是,那冰冷的剑正抵在她的脖子上。   男人微俯着身体,表情诡异而兴奋。那双幽光重重的眼睛看着她,如同阴冷的蛇,就差没有吐着信子   她声音都在抖,“少生杀心,多读佛经方可化解戾气。”   男人眼里的幽光越发阴森,“小仙女,你可不要骗我?”   “我…我是仙女,我怎么可能会骗人?你相信我,只要你多读佛经,一定可以化解心中戾气,成为一个善良的好人。”   “好人?”男人突然笑起来。   这一笑恰如黑暗沼泽里突然盛开的花,绚烂荼蘼之中透着沉沉死气。透骨寒玉的手将厚重的床幔一拉,整个室内的布置顿时呈现在隐素面前。   入目是一间起居室,无论是布置还是格局都给一种怪异沉重之感,最为震撼的就是满墙的佛经。   这个疯子竟然和谢弗一样信佛!   这怎么可能?   翌日她醒来时口干舌燥,因为她在梦里被逼着念了一晚上的佛经。她突然觉得还不如干脆给她一剑来得痛快,也好过被人用剑架着脖子念经。   别人听佛经为的平心静气修身养性,那个疯子却是一边听一边兴奋无比地反驳。比如说当她念到“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时,疯子在她耳边阴沉沉地说乱他心者皆该死,何来的烦恼?   当时她心都凉了。   那样的大疯批,岂是修佛能感化的?   幸好只存在她的梦里,若不然必是一个大祸害。   小葱端着食盘进来,盘子里是一大盆银耳羹。汤色浓稠如密,银耳似朵朵玉色的百合花在期间盛开,一看就知是熬到了火候。   隐素还纳闷着家里的早饭向来都是豆花豆浆为汤,今日为何改为银耳羹,便听小葱说昨夜听她说梦话念了一夜的佛经,这才给她煮了此汤。   “小姐,你可真厉害。那些个经文我听着都觉得拗口,你居然能背得下来。”   “我也觉得自己好厉害。”剑架在脖子上还能念经,隐素也是佩服自己。她更佩服自己的是,居然说梦话都那么完整。   接连做那样的噩梦,她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巧合。梦境与现实皆和谢弗有关,她不是没想过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   疯子身上的疤痕深浅不一,显然受人虐待的时间不短,能养成那样的性格,可见成长的环境有糟糕。而谢弗身为穆国公夫妇的独子,又自小有心疾,自然是从小到大被人视若易碎的珍宝般小心呵护。便是自幼养在佛门,身边亦有亲生母亲的陪同,应该不会遭遇被人虐待之事。   哪怕是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她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将他们视为同一个人。然而让人不解的是,但凡她和谢弗白天说过话,晚上就一定会梦到那个疯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满满一大盆银耳羹,主仆二人各分得一大碗。   小葱是傅家人上京路上救下来的,当时她正被前任主家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据说是因为主家发现她偷吃东西。   傅荣和秦氏不敢管闲事,是原主不管不顾扑上去挡在了小葱面前。一番纠缠交涉之后,傅家花了当时身上近一半的家当将小葱赎下。后来才知道小葱其实算不上偷吃,她实在是饿狠了才会去吃那家人厨房的泔水。   一个能吃的下人在一般的人家自然是容不下的,但在傅家人看来这就是缘分,因为傅家人都很能吃。   主仆二人正吃着,傅小鱼来了。   闻着空气中的甜香味,他吸了吸鼻子。娘说了,这些糖水都是给女孩子吃的,所以没有他的份。   他的学堂已经找好,是离五味巷不远的一处私塾。   那家私塾的夫子风评极好,从不区别对待学生。傅荣再三打听过,这才决定将儿子送去那里。他这辈子最怕和读书打交道,生怕说错话闹出笑话。所以做为家里唯一上过学的人,第一天送傅小鱼上学的任务就落在了隐素身上。   沿途遇到的人不少,大多都是看到他们姐弟俩就远远避开,生怕被他们沾上了晦气似的。伯府和梁国公府的矛盾一日不解,坊间关于他们家就要完蛋的传言便不会散。   被人当瘟神躲着就躲着吧,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好在他们在京城没有亲朋,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和顾虑。   刚出五味巷,有人堵住他们的去路。   那是一群文人衣着的男子,为首的男子约摸四十来岁,面白有须眼睛细长,看上去神情十分的倨傲。   “你就是傅隐素?” 第22章 曲惊四座   隐素不认识这个人。   “请问阁下是?”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敢四处弹奏我谱写的曲子!”   他的曲子?   这人在说什么?   隐素仔细回想,再次肯定自己不认识对方。昨天被人拦,今天被人堵,看来有些人是真见不得她好。   男子对众人道:“诸位,在下曲陵文广源。早年因思念亡母有感,一时悲情之思作了一首曲子。原本是当作祭奠亡母的私藏之曲,从未展示于人前,不想竟被傅姑娘给传了出来。”   既然是私藏之物,诸说诗词曲谱,那不经主家允许传出来的人不说明出处,不就是于偷窃无异。此乃文人最为忌讳的剽窃,也是最令文人所不耻的行为。   众人交头接耳,指责猜忌不断。   傅家三代贱业人,曲陵文家在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事,下意识的反应都会站在文广源那边。   隐素昨日才说过曲子是自己的师父所作,也说了自己的师父已经仙去。一旦双方扯皮论证,吃亏的一定是她。   她看着围观之人渐多,面色越来越冷。   傅小鱼虽是个孩子,却也分得出善恶。他鼓着小脸,挡在她身前握着小拳头,大有要和这些人拼命的架势。   “姐,别怕,我帮你打他们。”   “小鱼,有时候不一定非要动拳头,若让人心服口服,还得靠一张嘴。”隐素声音不大,足够在场的人都能听到。“尤其是碰到那些衣冠楚楚的小人,越是要让他知道什么是谎言不能长久,什么是邪不压正。”   傅小鱼听得懵懵懂懂,又觉得他姐好厉害的样子。   文广源冷笑一声,“傅姑娘,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害人害己。”   他看向围观众人,“诸位,文某并非有意为难一个姑娘家,只是不能助长这等不良之风。若傅姑娘向文某认错,以后不再弹奏此曲,此事就此作罢。”   一时间夸赞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夸他大度,有人夸他心善。他抚着短须,脸上的倨傲之色更甚。   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乡野姑娘而已,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有把握凭借之事一举扬名,日后在雍京文人圈子里声名大噪。   他听着别人的夸奖,面上隐有得色。   还有人劝隐素见好就收,免得再闹下去难看。一首曲子而已,主家都不追究,她又何必犟着不低头。   她认真道:“我说过那曲子是我师父所作。”   “傅姑娘,你说那曲子是你师父所作,可有证据?”有人看似好心地提醒。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只听到清脆的两个字。   “我有。”   众人震惊地看向隐素,但见少女红衣墨发,一改先前天真之态,神情间尽是庄严肃穆与淡淡的讽刺。   文广源心下一惊,很快恢复如常。   他才情虽然不算出众,但他有一个十分占便宜的本事,那就是耳力与记忆力极好。正是凭借这个本事,他融汇别人诗句中的精华,巧妙地揉捏进自己的诗词文章中,从而在文人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   无论这位傅姑娘再弹出多么晦涩难学的曲子出来证明,他听一遍就会。到时候他只要咬死曲子都是他作的,谁也无法反驳。   “傅姑娘有何证据,不妨亮出来一看。”   隐素垂眸,“我师父生前作曲无数,我可以弹奏其它的曲子出来以证自己所言不假。”   此言正中文广源下怀,他按捺着心中激动,用不忍而同情的目光看着隐素。口中说着自己不能有欺人之嫌,欲广邀京中文人作证,实则是想将事情闹得更大,将隐素彻底钉在偷窃的耻辱柱上。   京中文人闻风而动,齐聚颂风阁。   一众陌生的面孔之中,隐素竟然还看到熟悉的人。那标有崇学院徽记的白色院服点缀在人群之中,她认出了李茂和一些人,意外的是她还看到了戚堂。   戚堂身体动了动,但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隐素心下感慨,这一幕和上次很像,她还是被人逼着当众弹琴。如果傅丝丝知道了,必定会骂她一句没出息。   人来得越多,文广源就越得意。他已经可以想到自己一举成名之后的风光,万众瞩目春风得意。   “诸位,前因后果文某已经言明。原本我不欲与一介女子计较,只要她向我认错,以后不再犯,我便不会再追究。没想到傅姑娘言之凿凿,非说自己有证据证明曲子是其师父所作,文某秉着以德服人的本心,便给她这个机会。”   “文公子,我再说一遍,曲子是我师父作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的清名不容你这等宵小之徒沾污。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   “傅姑娘,我本意并非是想为难你,既然你执迷不悔,那就休怪我了。”他倒要看看等下这位傅姑娘还敢不敢如此伶牙俐齿。   奚琴被人送上来,材质音色皆不错。   当隐素抱琴而坐时,那随意之中带着洒脱的姿态让有些人记忆犹新。那日她也是这么被人围着,在众人或是怀疑或是戏谑的眼神中拨动琴弦。   琴声一起,那抹红色的发带无风自动。   初时琴音幽诉如泣,似龙困浅滩苦苦挣扎,忽地潜龙一朝挣脱直入云端,随之风雨交加雷霆赫赫,转而骤然急下似奔流入海,在怒啸声中戛然而止。   所有人随着琴音心情时而低沉时而激昂,仿佛有十年寒窗苦尽甘来的春风得意,也有郁闷多年终得志的畅快。   琴声中止时,春风忽然停歇,畅快骤然中断。   所有人在沉迷中回神时,只见红衣少女玉莹纤细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美目半垂如浮云蔽月,宛如画中仙子悠然静坐。   “听说崇学院的竹林美人图,一开始就是这位傅姑娘。”   “瞧这相貌,难怪被选中入画。”   昭院学子们听到这些话,竟是无一人出来澄清隐素之所以被选中入画的真正缘由。他们被这出神入化的琴声所打动,为这样的跌宕起伏的曲子而震撼。   他们随着琴音翱翔天际,却卡在俯身入海的瞬间,一颗心仿佛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急欲探寻这奥妙无穷的琴音之路。   “傅姑娘,这曲子是不是没弹完?”有人问。   文广源在隐素半途停下来时立马猜出了用意,此时已是脸色微白心里发虚。他本欲投机取巧,却不想反被人将了一军。   隐素抱琴而起,平静地看着他。“请问这位文相公,我刚才弹的曲子如何?也是你作的吗?”   “我…我…”文广源词穷。“你…肯定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别以为随便弹一首没有听过的曲子就占为己有。你会弹别的曲子,也不能证明你之前弹的曲子就是你师父作的。”   这话委实有点无赖了。   “文相公,你说傅姑娘刚才弹的曲子不是她师父作的,那你有什么证据吗?”出声质问的是李茂,他脸色胀红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文广源在看到他身上的院服时,表情稍有变化。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他就恢复之前的倨傲之色。他可是书香大家出来的人,且还有功名在身,岂会怕一介白衣学子。   “井底之蛙没有见识,焉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下不知多少隐世高才之士,也不知这位傅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人之作,竟然堂而皇之地显摆出来,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是师父所作,简直是无耻至极!”   隐素还是很平静,“之前那首曲子很多人听过,曲意曲风如何不需要我多说,想来诸位心中皆有数,非造诣极高之人作不出来的那样的曲子。文相公,你说那曲子是你作的,你有证据吗?”   文广源没有。   “你少扯什么无中生有的师父,若你真有师父,想来你也承袭了他的衣。你我二人之别,人人可见,你说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还想耍赖。   “我相信世人只信真相。文相公若是不心虚,那我们就定下三日之约,只要你将我方才所弹的曲子下半首谱出来,那就算你赢了。”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隐素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向众人,“如果有人能谱出下半首,那么这首曲子就归他所有。”   人群瞬间沸腾。 第23章 怀疑   “傅姑娘,我们都可以参加吗?”李茂大着胆子问。   “当然可以,任何人都可以。”   这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谁还记得文广源是谁,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埋头钻研琴谱,谁也不想错过这一举成名的机会。   戚堂隐在人群中,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认识那个少女,怎么也无法前其与之前的那个痴缠自己的人重合在一起。   若是从一开始傅姑娘就是这般模样,他会动心吗?   应该是会的吧。   因为他好像有点后悔了。   他还有机会吗?   他想过去,但是长久的隐忍让他迈不开腿。他期盼着那个少女朝自己走来,如从前一样变着花样讨好自己。   然而他失望了。   隐素甚至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哪怕无人再提起也无人在意,但是文广源知道自己被人逼到了极其艰难的境地,除非他能拿得出让人心服口服的曲谱!   雍京城内文人众多,精通音律者更是不胜枚举。如此一来,他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哪里够看,自有人能谱出比他更好更契合的下半首。到时候他不仅名声没了,必将沦为京中文人圈子里的笑柄。   这位傅姑娘,好辣好绝的手段。   一个乡野出来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机,他当真是小瞧了。   “傅姑娘,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这是在断了自己的路。”   “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我只是觉得你可惜,难得你琴技不错。”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毕竟你如果不能将我踩下去,你背后的人就会视你为弃子。”   “你…”文广源脸色大变,眼神也变得惊疑不定。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的?她不是一个乡野出来的没见识的村姑吗?面前的女子看上去气定神闲,眼神平静而有种让人害怕的清澈,无端地让他感到不安。   “你少在这里诬蔑于我?”   “诬不诬蔑,你知我知。十年寒窗苦,读书人的清名何等重要,一旦误入歧途,便如那东流之水永不能回头,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若是从一个年长者口中说出来,文广源还不会觉得震惊。正是因为从一个将将二八之龄的乡野村姑嘴里听到,他心中惊骇可想而知。   此时不少人退场,心急如焚地回家谱曲。   傅小鱼之前一直不敢出声,此时才怯怯地回到隐素的身边,用一种陌生而又崇拜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姐姐。   这还是他姐吗?   他以为他姐就算是不傻了,那也就是比以前好一点而已。明明在家里时姐姐能吃能睡没什么两样,怎么方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姐?”他迟疑着,手心冒汗。   隐素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出了颂风阁。   “啪啪啪!”三声鼓掌。   “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又要错过这样的大精彩。”林清桥倚在马车边摇着折扇,桃花眼中泛着灼灼热烈之色。“好曲啊好曲,不知叫什么名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   “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曲好,名字也好。傅姑娘是不鸣则矣,一鸣必定惊人哪。你琴技如此了得,你师父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他的话几乎是将此事定了性,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无比认同。再看那先前得意倨傲的文广源,目光中多少带了几分鄙夷之色。   文广源还想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哪里辩起,只能故作镇定强硬道:“琴技高不代表会谱曲。”   林清桥挑了挑眉,桃花眼中满是嫌弃。   “井底之蛙没有见识,以为不传世的东西就是无主之物,竟然想明抢,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这井底之蛙没有见识的话正是刚刚文广源用来讽刺别人的,没想到转眼的功夫他就被别人用这句话骂回来了。   他不敢和林清桥争辩,脸色极其难看。   “林公子,我敬你也是读书人,你不明内情还是不要妄下结论…”   林清桥“啪”一声收了扇子,桃花眼中再无丝毫风流随意,“你说我冤枉你了,那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能谱出什么好曲来。”   文广源不敢和他硬杠,硬着头皮说支吾几句,然后灰溜溜走了。   他呸道:“什么东西!”   隐素对他感激行礼,感谢他刚才的仗义直言。   原本不想麻烦他送自己,但是一想到今日是傅小鱼的入学之日,哪怕是时辰早过了,他们还是应该去一趟私塾和夫子解释清楚。   只是当她一进马车,她就后悔了。   因为谢弗也在。   重雪的衣,温润的眉眼,静坐如佛子沉思。   傅小鱼多看了两眼,眼珠子乱转。这就是害他姐得了相思病的世子爷,近看比远看更好看,难怪他姐现在连戚二公子都不喜欢了。   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选择这位世子爷。   幸亏马车够宽够大,倒也不显拥挤。   一路上都是林清桥的声音,先中夸隐素琴技高超,后又夸她尚有几分聪明,情急之下还能想出那样的法子对付文广源。   她嗯嗯啊啊地应着,尽量不说话。   “傅姑娘,你可是嗓子不适?”谢弗问。   隐素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心里苦啊。   哪怕是那疯子不再杀人了,她还是不想见,更不想睡个觉都要被人逼着念经。所以能不见就不见,能不和谢弗说话就不说话。   林清桥“咦”了一声,他明明记得方才在颂风阁时傅姑娘口齿清楚,丝毫不像一个嗓子不舒服的人。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不了话,莫不是中毒了?”   “……”   “傅姑娘,前面有家医馆,若不然你让大夫瞧瞧?”   隐素点头,她正好借机下车。   傅小鱼到底有几分机灵,从始至终紧闭着嘴巴不出声。等到下了马车之后才偷偷问隐素,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素拉着他绕到医馆后面,道:“这都是怪你。”   “怎么怪我了?”天降大锅,傅小鱼觉得自己好冤。   “都怪你在爹娘面前乱说的,害得爹娘以为我喜欢谢世子。穆国公府的门第那么高,我爬一辈子也爬不上去。所以娘说了,让我以后不要和谢世子说话,免得又惹出什么闲话。”   原来是这样。   傅小鱼耷着脑袋,小声嘟哝,“姐,我觉得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说不定能配得上那个世子…”   隐素一把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不能乱说,否则传出去别人只会骂我们没有自知之明。”   那可是谢弗!   显赫的出身,惊才绝艳的长相和才情,妥妥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染指。   何况红颜薄命,美人注定难长久。   可惜啊可惜。   那边林清桥还纳闷着,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谢弗。自己这长相不说是绝世大美男,好歹也是姑娘家见了就面红耳赤的那种。更何况益之这样的美人如玉,所到之处尽是景仰与爱慕。   他敢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傅姑娘就是在躲着他们。   “益之,你有没有觉得她在躲我们?”   谢弗面上一派皎月之色,轻轻摇头。   也是。   益之怎么会注意这样的事。   林清桥托着腮,犹在苦思。“她怎么就嗓子不舒服,在颂风阁的时候不是还说得好好的?难道是嫌我话多?不想和我说话?”   “或许是念了一夜的经,所以才会喉咙不适。”   林清桥愕然,然后失笑。   “益之啊益之,我可真是服了你,也只有你会觉得一个姑娘家嗓子不舒服是因为念了一夜的经。”   谢弗缓缓垂眸,眼底的镜湖已是暗涌翻滚。 第24章 信你   隐素带着弟弟去和私塾的夫子说明情况后,夫子并未有任何的为难,只说让傅小鱼明日早点来。   看来这夫子果真和坊间说的一样,最是通情达理之人。   姐弟俩告辞时,正巧遇到来接弟弟放学的胡志安。胡志安见到隐素时耳根一红,腼腆地上前打招呼。   “傅姑娘琴技了得,我信姑娘。”   隐素惊讶,这事传得这么快的吗?   她却是不知道,胡志安方才就在那些围观人群之外,脑海中还是她之前弹琴时闲然自若的飘逸之态。   旁人的示好,她很感谢。   胡志安的越发脸红得厉害,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胡三和傅小鱼像两只好胜的小公鸡,一碰面就各自炸毛红眼。若不是在私塾外,只怕两人早干起来了。   “我姐可厉害了,她弹的琴能让所有人都接不了。”   “我哥才厉害,我哥做的诗连夫子都夸好。”   “我姐厉害!”   “我哥厉害!”   胡志安手忙脚乱地捂着自家弟弟的姐,红着脸小声道:“别说了,我比不上傅姑娘,傅姑娘比我厉害许多。”   胡三被兄长灭了威风,像个斗败的小公鸡一样瞪着傅小鱼。傅小鱼骄傲地抬着下巴,别提有多得意。   隐素无语,这有什么好比的。   那三日之约是她许下的,她却是不知眼下整个雍京城的文人圈都震荡起来。无数自恃才学之人秉烛苦思通宵达旦。   她送傅小鱼去上学时,或多或少感受到此事的影响,就连私塾的夫子也在关注此事,出乎意料的是私塾的夫子居然也说相信她。   傅氏夫妇不认识读书人,也没什么交际圈子,自是消息没那么灵通。她和傅小鱼商量好,未免父母担心,此事暂时不告诉他们。   三日之约很快来到,众人再次齐聚颂风阁。   比起上一次,这次来的人明显多了好几倍。   放眼望去文人墨客云集,昭德两院的学生也来了不少。隔着一条春花溪,曲水流觞琴音雅韵,此景恰如她刚穿过来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是众人嘲笑的小丑,这一日她却是众人聚集的重点。   文广源被一些人拥簇着,神情还是那么的倨傲。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三日他应该有所收获,怕是已经得了半首好曲。   只是不止他谱出了曲子,在场中人亦有不少人志在必得。文人之间有相惜也有相轻,他平日里人缘并不算好,自有人想看他的笑话。   最让隐素意外的是,她居然看到了赵熹和柳夫子。她不知道的是这短短三日,此事俨然成为雍京城文人圈子里的第一大事。   有人自动组成了评定组,其中就有赵熹和柳夫子。坐在赵熹左手边的那位中年男子神情严肃,眉头锁成一个川字,他是顾兮琼的父亲顾大学士。   顾大学士是顾兮琼的父亲,隐素不意外在崇学院的一片白衣中看到对方。   “顾姑娘就是心善,为了给傅姑娘撑场子,居然说动了顾大人。”   “她好歹也与我们同为窗,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顾兮琼目光悲悯地看着人群之中的红衣少女,眼底划过一抹冷意。有些人不应该闯入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否则就是这样被人针对被人孤立的下场。   隐素孤身一人,遗世独立。   惊动了这么多人,看来有人欲将此局上定她生死。   这会儿的功夫,已有一些人站到她身后。她转头看去,看到了上官荑和李茂等人,当下感激一笑。   人不多,看着都是一些在学院食堂见过的熟面孔。这些人虽然脸色略显憔悴,但一个个精神极好。包括李茂在内,他们这三天来也试过谱写下半首的曲子,只是最后结果不言而喻。那样精妙绝伦的曲子,不是他们所能企及。   上官荑是德院中唯一一个力挺隐素的人,刚才她过来的时候可没少听到一些嘲讽之言。有人说她自甘堕落,有人说她必会后悔。   先前她还有一丝不安,等真正站在隐素身后,感受到隐素的镇定与平静后,她也跟着平静下来。   “傅姑娘,我信你。”   “谢谢。”   “本公子也信你。”一道含笑的声音乍起,摇着扇子的林清桥一派风流地走过来。与他一起的不是谢弗,而是云秀和姬觞。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她和云秀姬觞只打过一回交道,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相信自己支持自己。   林清桥和云秀姬觞并非一般的世家公子,他们公然表示支持隐素,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思量了几分。   隐素道了谢,心里纳闷着为何谢弗没来。   “是不是在找益之?”林清桥小声问她。   她连忙摇头。   林清桥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他呀,又病了。”   谢弗有心疾,确实是常常身体不适。   这时文广源站了起来,大声道:“诸位,我对一事有异议。”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他睨了隐素一眼,又道:“先弹奏者吃亏,有心之人若是能记下精华之处融汇贯通,是否失了公平与公正?”   众人议论起来,很多人觉得他此言极有道理。   “那依文公子所言,该如何安排?”有人问。   “世间之事,最忌偏颇与作弊。若是我等一个个弹完,傅姑娘只要将我们所有人的精华之处结合在一起,她再弹出来的曲子必是最佳,所以我提议抽签定顺序。”   若是抽签,那就打乱顺序,虽不能算是最公平,但却是所有人最能接受的方法。大多数人都表示这个法子好,隐素也没有反对。   既然定了抽签,不多会的功夫就有人取了签筒出来。签筒为妨作弊签子均不露头,抽签前可随意摇乱,上面露出的孔洞仅够一支签子摇出。参与之人依次上去抽签,隐素抽在的号是中位,而文广源抽中的号是倒数第二位。   文广源心中窃喜,倨傲之色更重。   隐素把玩着手中的签子,眼神微妙。   “慢着。”   “傅姑娘可是因为自己的号码不利,所以想反悔?”文广源冷笑。“你若是不服,我们可以再抽一次。”   “好哇。”   再一次的结果隐素的顺序靠后了些,但文广源的顺序的还是在倒数几位。有人说隐素的运气真不好,也有人说文广源的运气真好。   顾大学士眉心的川字更深,面色极其不虞地说了一句胡闹。   “她在做什么?”   有人惊呼。   所有人都看去过,只见隐素不知何时又拿起签筒,一连摇了五次,这五次掉出来的签子放在一起,竟是最后五个号码。   众人哗然!   文广源的脸色瞬间青白,全身发僵手指脚尖都在抖。   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巧合?   “此签筒名为随心筒,乃一江湖术士自创。若遇见测问吉凶之人面有喜色,签筒里摇出的必是上签,他因此跟着沾喜气得喜钱。若是测问之人满面愁容,签筒里摇出的必是下下签,别人破财消灾而他则得利丰厚。”   隐素一摸到签筒立马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原主小时候就有一只这样的签筒。想不到记忆中玩剩下的把戏,居然还有人舞到了她面前。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脆。但是听在在场所有人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还可以这样?”   “怎么做到的?”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将那五支签子同别的签子比较。“诸位请看,两种签子之间是否差之毫厘?”   若仔细看,两种签子确实宽窄有极细微的区别。   正是这分毫的差别,决定了什么签子会被摇出。机关就设在签筒的盖子上,盖子内里还有一个活动层。那些号码大的签子略窄,只要调小签筒的孔眼,无论怎么摇,摇出来的都那五个号码。   隐素大大方方地让人来试,试出的结果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众人再次哗然。 第25章 小师妹   “是谁在作弊!”   “堂堂颂风阁,难道也行这等龌龊之事?”   猜疑声中,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文广源。   文广源当然不会承认,“此事与我无关。”   颂风阁背后的东家又不姓文,他完全可以撇清干系。只是如此精巧的机关设置,一个乡野村姑是怎么知道的?那人不是说此签筒精巧绝伦,世间无几人知吗?   出了这样的事,阁中的管事不得不露面。不等管事问清缘由。那取签筒兼放签的人突然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说此事是他做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起因是他的姐姐,他的姐姐也是皇帝在民间看中的女人之一。他憎恨思妃,他认为如果不是思妃太过得宠,皇帝就不会冷落别人,他姐姐就不会在宫里郁郁而终。   有人指责他,有人同情他。他很快被带下去,一场插曲平息。不少人以为隐素会揪着此事不放,没想到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   “其实想要公平公正并不难。”她朝赵熹和柳夫子行礼,完全避过了顾大学士。顾大学士面色更加难看,他觉得自己真不应该答应来作什么评定人。   一个民间流传的曲子,哪里值当如此小题大做。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样的事,让他觉得平白失了自己的体面和身份。   这位傅姑娘好生不知所谓,居然敢对他不敬。乡野出来的村姑到底没什么教养,真不知赵熹和柳太傅两人为何会另眼相看,还自降身份掺和一脚。   “傅姑娘,你可有什么好法子?”有人问。   隐素提议众人在表演之前将自己的曲谱写好同时展示,期间不能更改。这个提议最是公平不过,没有人提出反对。   文广源看似洗清了嫌疑,可他心里已经没了底。若是按照隐素的法子,他就不能做任何手脚。他的后背全是冷汗,抱着一丝希望朝人群看去,没有人与他眼神对视。   曲谱同时一出,孰高孰低立见分晓。   不用比,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隐素的曲谱一骑绝尘。当她抱着奚琴拨动琴弦时,那时而出云时而入海最终归于沉寂的琴声经久不散。   一曲终了,仿若走完跌宕起伏的一生。   文广源的谱子也很难得,若没有隐素的珠玉在前,必会被评定为最佳。然而没有比较就没有差距,因为差距太大,隐素的曲子一出,再无人敢质疑不服。   “你师父是谁?”柳夫子喃喃相问。   “我师父法号无名。”   “无名,无名…”   柳夫子突然惊起,目光直直地盯着隐素头上的一根发簪。那发簪通体乌黑,最是寻常的含苞莲头样式。所有人都看到他几乎是踉跄着朝隐素走去,颤着声音问他能不能借簪子一看。   隐素将簪子取下,“这是我师父唯一的身外之物,他留给了我。”   柳夫子无比虔诚地接过簪子,然后他不知动了哪里,那簪子的莲头缓缓旋开,不多时便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乌黑的莲花,黯然无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柳夫子已是老泪纵横,痴痴地看着手中的簪子。   此簪名无华,乃景帝亲手雕刻设计,以作生辰之礼送给当时的相国曾凡。   当时君臣多少佳话,堪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曾凡精通音律,琴技之高震古烁今。景帝心烦或是政务不决时都会让他弹奏一曲,二人在琴声中不知决定过多少国策佳政,时至今日依旧广为流传。   后来景帝驾崩,宏帝即位,曾凡请辞。任凭宏帝如何挽留,他去意坚决,出京时只身一人,既不许府中仆从跟随,也没有携带任何的凡尘俗物,唯带走了这支乌木簪。   时隔多年,柳夫子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支簪子。   曾凡正是他的老师。   当日在崇学院听到那首《故人》时他就应该想到,那样难得一回闻的曲子,除了他的恩师还有谁能作得出来。   在场众人皆不认识无华,但不少人听过曾相国和景帝的佳话。所以当柳夫子旋开簪子的机关时,空气似乎突然静止。   “那簪子是不是无华?”   “是无华,是无华!”   “傅姑娘的师父难道是曾相国?”   那一双双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一声声不可思议的惊呼,齐齐看向隐素。   隐素听着那此起彼伏的惊呼,感受着无数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了青山隐隐,还有那入定的老僧人。   有风自山林起,有鸟鸣忽地婉转动听。一老一少从朝升到日落,从春花到秋实,从酷夏到寒冬。斗转星移时光变迁,天光剪影日复一日。   老僧人怜爱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女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什么。女童眼神发滞一脸懵懂,虽听不懂却听得十分认真。   “为师教你的东西你记下就是,日后等你清明了,你自然知道该怎么用。”   小女孩重重点头,双手从老僧人手中接过一支漆黑的木簪。明明是另一个人的过往,隐素却觉得老僧人的话好像是对她说的。   她眸中已有泪光,眼眶泛着红。   “傅姑娘,你师父是不是曾相国?”有人激动大声相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法号无名。”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无华之主,除了曾相国还能有谁?”   文广源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如果他早知道一个乡野村姑的师父是曾相国,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冒名顶替。   无数双鄙夷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栽了。他还想再垂死挣扎,说那簪子或许是傅姑娘捡的或是怎么得来的。   只是还不等他张嘴,柳夫子的一声“小师妹”横空出世,不仅惊呆了众人,也让隐素吃了一大惊。   “小师妹,我是你大师兄啊!”   大什么大?   大…大师兄!   隐素傻眼,这位柳夫子可是太傅,瞧年纪比她爹还大,竟然说是她大师兄。更让她回不过神的是,赵熹也跟着热泪盈眶地上前叫了她一声小师妹。   “小师妹,我是你二师兄。”   二…二师兄!   “恭喜柳太傅赵山长,喜得小师妹。”   一道爽朗的笑声从人群外传来,随着柳夫子和赵熹他们跪地高呼万岁,整个颂风阁很快跪了一片。   皇帝一身常服,锦衣玉冠好比一个世家老爷。他身边跟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媚骨玉肌风情万种,正是傅丝丝。   “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曲好名字也好,相国之才世无第二,想不到朕还能得知他的消息,还能耳闻他的遗作之音。”   身为一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皇帝,自然是有些本事的,琴棋书画必是样样精通,且还极喜风雅之事,更爱凑热闹和出风头。   早在京中流传此事时,他就知道了。   今日微服出宫,果然没让他失望。方才听得那样的曲子,此时他是龙颜大悦,看向傅丝丝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情意绵绵。   “你这侄女倒是好造化,竟然会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   傅丝丝媚眼如丝,不着痕迹地嗔了自家侄女一眼。   “她就是个傻的,天天被人欺负。别人都欺到她头上,不仅想踩她一个偷窃之名,还想抢了她师父的心血。她还傻乎乎地向别人证明,也幸亏她没有辱没她师父的英名,否则以后怎么向她师父交待。”   傅丝丝音色娇媚,像缠丝的糖,哪怕是生气骂人都透着一股子媚态。这又嗔又怒的一通贬低自家侄女,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小女人在撒娇。   隐素的骨头都酥了,紧着小脸不让自己破功。   “曲陵文家?”皇帝眯了眯眼,凌厉地看向文广源。“此等欺世盗名之辈,来人哪!给朕拉出去,革去他的功名送回文家。传朕口谕,从今往后凡文家学子,三代不能入科举!”   文广源一下子瘫倒在地。   他完了! 第26章 小骗子   以一人之过而连累全族,文广源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不能立于世,还不能容于家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人群中有人挥了一下手中的东西时而咽了回去。   那是他最为疼爱的幼子满月时就戴着的长命锁,锁头下面吊着的络子是他妻子亲手所结,他绝不可能认错。   很快他就被冲进来的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哪里还有之前的倨傲神气。   柳夫子和赵熹等人拥簇着皇帝,君臣几人热烈地讨论着隐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趁着这当口,傅丝丝将自家侄女拉到一边,怒其不争地嗔怪几句。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个文什么的说曲子是他,你让他证明给你看哪。你还傻乎乎地证明给他看,亏得你还有几分本事,否则吃了亏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隐素默默听着,看着极其乖巧。   傅丝丝媚眼如丝,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这次可真是长脸了,难怪早年那算命的说你这辈子的命运都与佛息息有关,看来果真是没错。”   还有这出。   隐素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这一茬。   “小师妹。”柳夫子笑着朝隐素招手,示意她过去。   姑侄二人一齐上前,只听到皇帝就着方才那首曲子问了好些话。隐素一一回答,听得皇帝频频点头,眼底的赞赏之色渐深。   “不愧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皇帝都对她如此赞赏有加,一时不知多少羡慕。谁也想不到,一个乡野出来的姑娘竟然师从曾相国。   且不说皇帝的赞赏和傅丝丝这层关系,便是有柳夫子和赵熹那两位师兄,这位傅姑娘以后怕不是要在京中横着走。   柳夫子和赵熹等到恭送完皇帝和思妃娘娘,这才得空好好和自己的小师妹说话。师兄妹几人的话题自是围着曾相国,时而怀念时而感慨,眼眶红了又红。   “小师妹,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柳夫子说,“之前那件事你不用管,我和你二师兄必定会帮你讨个公道。”   他说的那件事,是指隐素离开崇学院的事。   “山长,柳夫子…”   “叫什么山长,又不是在学院,我是你大师兄。”   “对,大师兄说的对,又不是在学院,我是你二师兄。”   好吧。   “大…大师兄,二师兄,那事不用你们出手。学生之间的矛盾学生自己解决,若是夫子们插了手事情反而复杂。你们放心,我占着理呢。”   柳夫子笑了。   赵熹也跟着笑了。   他们的小师妹,怎么会是好欺负的。   师兄妹几人说话时,顾大学士正和自己的女儿顾兮琼准备离开。眼看着快出颂风阁,顾兮琼突然回头。   那红衣的少女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赵山长和柳夫子都笑了。哪怕是站在当朝太傅和一山之长的面前,竟然不见半分怯态。艳逸的身姿,随意的仪态,红色的发带不时晃来晃去,说不出的飘逸雅致。   顾兮琼眼神微闪,回头跟上顾学士。   赵熹柳夫子和隐素出颂风阁时,阁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从喧嚣到安静,之前的那场热闹仿佛是一场烟火。   两人都想送她回家,被她拒绝。   这时林清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是可以送她回去。林清桥是学院里的杰出学子,尽管他外表看似风流放浪,但赵熹和柳夫子都相信他的人品。   隐素也不是全然不知好歹之人,心想着谢弗既然病了,想来是没有跟着林清桥。顺风车不搭白不搭,何况极有可能是专车。   上了马车,果然没有看到谢弗。   她不太厚道地想着,谢弗这一病短时间应该不会再出门,那他们也就碰不上,对她而言算是一个好消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马车行至半路时,林清桥提出要去看望谢弗。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隐素面有难色,直说自己贸然跟去不合适。   林清桥二话不说,就和她翻旧账。   那日她拿糖人砸了谢弗,可是亲口说过要上门道歉的。如今谢弗病了,正是最合适的时间。她借口说自己没备礼,林清桥却说人到了心意也就到了,礼不礼的无所谓。   她心都凉了。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厚着脸皮让两位师兄送。林清桥这个搅事精,干嘛总想把她和谢弗扯在一起。   “林公子,这不太好吧。谢世子本来就病了,想来没精力应付我这个不速之客。”   林清桥桃花眨到飞起,“相信我,益之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我信你个鬼!   这个林清桥哪只眼睛看出来谢弗想见她了?   路上她几次想下车,都被林清桥给拦下,还美其名曰她身为曾相国的弟子,万没有说话不算数的道理。   好吧。   算他狠!   马车一路没怎么停,居然真的到了穆国公府门口。望着那高墙石狮,还有龙飞凤舞的护国神府四个大字,隐素深深感受了阶级尊卑。   来都来了,她反倒不怎么怕了。左右梦里那疯子也不喊打喊杀了,不就是念个佛经,她一个寺庙长大的人没道理会犯怵。   两人刚进国公府,谢弗竟然出来了。   白衣胜雪,那脸色比雪还白,比玉还透,一看就是病了。   “长醉,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今日家中有事吗?”   长醉是林清桥的字。   林清桥连眨几下桃花眼,尔后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益之这个大闷骚果然对傅姑娘另眼相看。   “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答应我母亲要陪她一起看账的,你们慢聊,我先走了,等会记得派个车送傅姑娘回去。”   隐素一个头两个大,这都是什么事。   林清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靠谱,强拉硬拽把她弄过来,结果这人拍拍屁股走了,剩下她和谢弗大眼瞪小眼。   她本打算就站在这里寒暄几句后走人,不想刚刚问了一句“身体怎么样了?”,就听到谢弗不停地咳了起来。好容易等咳完了,谢弗一脸歉意地说自己要先去喝个药,命人将她领去客房。   穆国公府的客房极大,一应布置精巧雅致。幽香袅袅说不出的好闻,墙画摆饰各有各的妙处。斗彩鱼缸中养着两条锦鲤,自在地嬉戏吐着气泡。   桌上摆着干果攒盒和四色点心,她咽了咽口水。出来这么久,又那么一通大折腾,她是真的有点饿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弗还没来。现在走吧,又不合适。这么干等着,她等得都困了,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哈欠。   国公府的下人们都很有规矩,除了端茶送水进来过,一直都守在客房外。她没什么形象地趴在桌上,眼皮子也跟着慢慢合上。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再一睁眼,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帐顶和赤眉红目的男子。   “你来了。”   这声音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阴森。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有些东西还真是该死的灵验。她才和谢弗说过话,打个盹的功夫都能梦到这个疯子。   好困。   哪怕是在梦里,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子都撑不起来。左右这疯子也不杀人了,她干脆将眼睛又闭上。   “我好困。”   “仙女也会困?”   隐素实在是困得厉害,像是在呓语:“仙女也要吃喝拉撒的,下次吧,下次我再给你念经。”   黑沉沉的床帐,遮住所有的光线。床上的少女红衣墨发和衣而卧,那娇憨的小脸玲珑的曲线,与原本衣不蔽体的怪异少女无丝毫相同之处。   男人眼底的红丝渐渐散去,不多会的功夫净如明湖。暗暗绰绰的幽影中,原本杳蔼流玉的五官一半隐在阴暗中,如同覆着阴森恐怖的傩面。   果然梦如镜像,一切皆有影踪。   仙女?   呵。   小骗子。   终于找到你了! 第27章 入V   隐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知道她又做梦了,还梦到了那个疯子。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穆国公府的客房,眼皮子发沉好像还没睡够。不由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让自己清醒过来。   上门做客竟然能睡着, 这也是没谁了。好在没人进来,也没人发现,否则她真是丢脸丢到国公府了。   她揉了一把脸, 伸着手脚在客房中走动几圈。心想着要是谢弗再不来, 自己是不是应该可以走了?   鱼缸里的鱼儿搅起鱼尾打了一个水花,点点水滴溅到她脸上。她下意识用袖子一抹, 脑子感觉清明了些。   正打算找个借口走人时, 便感觉有人进来。   视线中是白衣墨发的如玉公子,润泽流光,堪比天边明月。他缓缓走进来时,似有万千星光汇聚一身。   这世上有一种人,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单单是存在便能让人感受到什么叫美人如画,胜却无数景致风光。   隐素看着他走近, 听着他对自己道歉。   两人也不过是见过几次而已,委实算不上熟。   隐素也为那次糖人的事道了歉,又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后告辞。   大郦虽民风开放,但未婚男女私下往来依然多有忌讳。谢弗也未多作挽留, 派了马车送她回去。她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国公府,自是没看到谢弗眼底的幽暗。   一路上她连声哈欠,险些又睡着。无奈之下翻着自己的眼皮, 强撑着回到伯府。还没到家,远远就看到等候在门外的父母和弟弟。   傅小鱼满眼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眼睛里全是崇拜。他可听夫子说了,他姐不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狠狠出了一把风头。听说他姐的师父是什么曾相国,夫子说到曾相国时那激动的模样,就差没跪在地上磕头。   傅氏夫妇之前也是从儿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他们二人哪里想得到,自家女儿早年在寺庙里的师父居然会是曾相国。曾相国之名,哪怕历经几代帝王仍旧如雷贯耳。若没有他的贤能助君,就没有景宏之治,更没有大郦百姓如今的安居乐业。   当下傅荣就赶去颂风阁,却在半路上碰到了林清桥,这才知道女儿去了穆国公府。如此一来,夫妻俩都有着同样的担心,生怕女儿又对谢世子生出不应该有的心思。   秦氏拉着女儿的手,忧心之余既为女儿有那样一个师父而高兴,高兴之后又是埋怨她主意大,这么大的事都不和他们商量,最后她说了和傅丝丝一般无二的话。   与佛有缘,一生的命运都与佛息息相关。   隐素忽然就想到了梦里那满墙的佛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当夜入梦,又见疯子。   她已经认命了。   所以以后碰到谢弗之后千万不能中途睡一觉,否则就会连梦两场。   “你又是谁?”男人眼底眨着诡异的幽光,放肆而兴奋地看着她。   又?   她心下纳闷,不经意看到自己身上的白色寝衣。她脑子里“轰”一声炸响,这…这是她现在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竟让她在这男人的面前大变活人!   亏得这只是一个梦,否则她还不被当成了妖魔鬼怪。   她沉浸在自己的震惊中,没有注意到男人眼底的变化。当剑气寒光划破她的思绪时,她又在男人的手中看到了那把长剑。   “我知道是你,你以为变了一个样子,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这疯子知道是她!   既然如此,那她也不会再费心编什么故事。   “没错,就是本仙女。我们仙女时常变化外貌,这没什么稀奇的。”   这还不稀奇?   谢弗眼底幽光更盛,初时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少女衣着怪异不得体,他以为是隐世不出的异族之人,多方暗寻未果。   后来他反复推敲细节,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不寻常之处,只在他认识的人中多出了一人,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异样。若他白日与其说过话,夜里必会梦到那奇怪的少女。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所以他猜对之后,此女便在梦里现出真正的样子。   就是这位傅姑娘!   “哦?你说你是她,我如何信你?不如我把你的皮剥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一样?”   妈呀。   死变态好吓人。   明明是他说他知道自己是谁,怎么又不信了,还要剥皮,太可怕了!   隐素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身体,“天上也有天上的法则,不是想变就变的。苍穹之大,各有天地。我们去到一个天地便换一副面孔。你之前见到的是我在另一个天地的模样,先前因为延时之故,所以我未能及时更换面容。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就是我在你们这个天地的样子。”   从一个天地到另一个天地,不就是借尸还魂!怪不得不再痴缠戚堂,怪不得性情大变,原来是换了一个人。   什么仙女,什么拯救他,这小骗子还真是张口就来。   内室的烛光透进黑色的幔帐,光影斑驳而诡异。男人难得的沉默,反倒让隐素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在这男人的眼皮子底下换头又换脸,彻彻底底变成另一个人。如果这不是梦,那该有多可怕,她一定会被当成邪物给活活烧死。   “你别害怕,我们神仙有无数个样子,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   也是。   这人就是一个疯子。   刚才还说要剥她的皮,该害怕的人应该是她。她怎么这么倒霉,做不了美梦也就算了,竟然还噩梦连连。   “你不害怕就好,反正无论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   他是他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穆国公府的世子爷,他真的是吗?   隐素见他不说话,胆子大了一些,“换人换皮不换骨,你们凡人也未必只有一个样子,就算是外表一样,但不少人存在两副面孔或是多个面孔。有人以善良示人广施善举,实则内心无比阴暗坏事做尽。有人看似温和无害,私底下却是杀人如麻。所以哪怕人有千面,骨子里却只是他自己。”   “说得好,此言甚得我心。”   他就是他!   看来这疯子赞同她说的话,隐素觉得自己很是不容易。转念一想她的话连一个疯子都认同,那她说的话得有多惊世骇俗。   她正思量着,男人突然欺身过来,玉骨般的手指划过她的下巴,按在她的唇上,赤目中火光大盛。   “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是不是和我的一样。”   她的心忽地像是被人揪起,拉出长长的血丝。然后那绷紧充血的丝像断了的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铮鸣。   要命了。   疯子果然就是疯子!   ……   傅荣早起开门时,又被跪在自家门前的人吓了一大跳。   跪在伯府门口的是琴夫子,不过她已经被学院辞退,身上穿的自然不再是学院夫子的青色衣衫,而是一身雪白的素服。   傅家门口跪了这么个人,自然引起不小的动静。   五味巷住的人杂,来往进出没有那么多的大规矩,闲人也有不少。自从傅家搬过来,街坊们没少在背后嚼舌。   最早的是傅家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来是傅家姑娘痴缠侯府公子,再到那日发生的打架斗殴事件。   别看那日不少人站在傅家这边,痛斥那些达官贵人恃强凌弱,但大多数人都是存着看戏心态,私下都认为傅家得罪了国公府,怕是落不了好,一个个恨不得躲着走。   颂风阁的事暂时还没有传开,许多人并不知道隐素的师父是曾相国。眼下大清早的又来这一出,多少双眼睛里都闪着八卦的光。   “这人好像是德院的夫子,她跪在这里做什么?”   “听说这夫子被德院给辞了,应是和傅家姑娘有关。”   “这傅家一天天的事真多,也不想想梁国公府是什么门第,哪里是傅家能得罪的。且看着吧,指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了。”   “不是还有思妃娘娘吗?”   “你们知道什么,听说太后娘娘最不喜欢圣上从民间带回去的那些妃子,尤其是思妃娘娘。”   议论声中,伯府的门开了。   出来的不是傅荣,也不是秦氏,而是隐素。   琴夫子一抬头,看到的就是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红衣少女。少女容色极好,眸色清而淡,眼神平静而坚定。   饶是不少人见过隐素的真面目,此时再见依然大受惊艳。   傅家这个女儿,以前根本就是真人不露相。如今再看这般好颜色,何愁没有好姻缘。只可惜傅家得罪了梁国公府,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在京中。   隐素走到琴夫子面前,缓缓蹲下。   二人齐平,琴夫子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与之对视。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乡野村姑竟然师从曾相国,还是柳太傅和赵山长的师妹。她若是早知这层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犯糊涂。   “傅姑娘,我是来请你回学院的。”   “但你看上去并不是心甘情愿。”   “傅姑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学院的规矩,可能其中有什么误会,让你觉得我在针对你。如今我已被学院辞退,你还不满意吗?”   隐素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嘲讽。明明最是娇憨不知世事的年纪与模样,却无端让人觉得心生畏惧。   “万事有因果,一切皆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人有喜好厌憎,你不喜欢我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是金银珠宝,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但你是一个夫子,当你站在夫子的位置上去针对一个学生时,你就已经不配为人师表。”   琴夫子瞳孔巨震。   谁说这位傅姑娘又蠢又傻的?   “傅姑娘,我…”   “你我原本无怨无仇,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可谓是两败俱伤。试问夫子,你真的到了容不下我的地步了吗?还是说因为别人的暗示才针对我?”   琴夫子不能回答。   她能说她是想讨好有些人吗?   能进学院当夫子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所教的学生个个出身不错,显赫者更是不少。她若是不能让那些人满意,又如何能一直留在德院。   “傅姑娘,所有的过错都是因为我失察,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说的对,是我不配为人师表。我求你回学院上学,莫要再闹下去,这样对大家都好。”   事到如今,那些在背后算计人的人还是有恃无恐。以为推出一个琴夫子,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你以为她们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她们不是亲自来请过你吗?”   隐素轻轻摇头,怜悯地看着琴夫子。   “她们是在以退为进,真正的目的就是阻止我重回学院,因为我一旦我就这么回去了,那么就证明她们不仅错了,更坐实她们暗中针对算计我的事实。更何况我是曾相国的弟子,还是赵山长的师妹,我若是回到德院,岂不是压了那些人一头,你觉得她们希望我回去吗?”   “你…你是说…”   “琴夫子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想阻止我重回学院,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那就是在此之前彻底坏了我的名声,让我再无可能回学院。而这个阻止我回去的关键所在,就是琴夫子你!”   琴夫子的呼吸变急,胸口如鼓风。   她惊愕之时,隐素却笑了。   “你且猜一猜,那些人会怎么做?”   琴夫子心口泛着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少人对着她们指指点点,众人只看到她们在说话,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她们还要僵持时,就看到琴夫子爬了起来。   没有争吵,没有哭喊。   琴夫子就那么走了。   门后面的傅荣长长松了一口气,闺女说有办法将人劝退,他这心里还老大的不放心,如今看来他闺女是真的大好了。   不仅清明了,还颇有几分手段。   到了下午,昨天的事忽然就传了开来,整个五味巷都在议论隐素师从曾相国以及她在颂风阁大出风头的事。原先还躲着傅家人的街坊们,恨不得敲开伯府紧闭的大门一问究竟。   “听说圣上也去了,还对傅家姑娘大加赞赏。”   “听说了,我还听说圣上身边跟着的就是思妃娘娘。”   “哎呀,你说这傅家的祖坟是冒了什么青烟,怎么傅家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若是我也生了这样的姑娘,我还稀罕儿子做什么。”   议论声中,安远侯府的马车停在伯府门前。   这下又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   上官荑算是伯府的常客,傅荣和秦氏夫妻俩也没有最开始的诚惶诚恐,也能将她仅当成自家闺女的朋友。   昨日之事传开后,雍京城的世家圈子都炸了。   多少人震惊,多少人感慨,还有多少人悔不当初,尤其是德院的那些学生。有人遗憾没能在隐素落难时与之相交,有人庆幸没有跟着宋华浓那些人对隐素落井下石。至于那些请愿隐素退出学院的人,一个个是悔青了肠子。   “谁让他们之前狗眼看人低,现在傻眼了吧。尤其是宋华浓,听说她都疯魔了,天天嚷着要和你拼命,真是可笑至极。”   隐素失笑。   傅家根基浅是事实,也就是这阵子大家会有震动,等过些日子想来就会恢复如常。世家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和经营,绝对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哪怕她如今有曾相国弟子之名,在梁国公府那里也是不够看的。   上官荑的消息灵通,很快就说到了琴夫子。   “琴夫子以前何等体面高傲的一个人,如今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挨家挨户地跪求了一遍,怕是将那些人都得罪了。她已经被学院辞退,又闹了这么一出,日后没有哪家敢请她教习,她算是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琴夫子从伯府离开后,直接去了那些请愿隐素退学的学生家门口。一家家挨个个跪过去,一声声道清自己的委屈,说她是被众人连累,恳请那些人出面弥补自己的过错。   她这么一闹,将局面搅得更乱。   隐素对此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显然琴夫子是一个聪明人,这招看似断了自己的后路,其实是绝处逢生。   若不如此,琴夫子很有可能会死在伯府门前,成为那些人阻止她重回学院的把柄,毕竟崇学院不可能要一个逼死前夫子的学生。   琴夫子求完所有参与请愿劝退隐素的那些德院学生后,终于病倒了。她病倒之前还向赵熹上了罪己书,一是悔过自己身为夫子的失察,二是痛斥自己没能及时阻止那些心存偏见与针对的学生,言辞之恳切之后悔让人动容。   赵熹召集崇学院所有学子,当众读了她的罪己书。   德院未参与请愿者一个个激动无比,道是有些人存心坏了德院的风气和名声,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悔过。   听说当日德院分为两派,进行了一场较为激烈的骂仗。最后还是顾兮琼站出来当了和事佬,主动担当起承担请隐素回学院的领头人。   “就她会做好人,明明她当初也是请愿者之一。以前我还不觉得她会装,如今瞧着再也没有比她更能装的了。”这是上官荑的原话。   很快顾兮琼等人就堵在了伯府外,如同那天一样。   围观的人不少,其中有不少的生面孔,皆是孔武有力的男子或是身强体壮的妇人。不消说,这些人都是各家安插在人群中的仆从,防的就是怕再发生上次的打人事件。   “这些德院的学生怎么又来了?”   “傅姑娘可是曾相国的弟子,听说她弹琴弹得极好,那曲子能把人听哭。这些人不如傅姑娘,当初就想着逼走她,现在她们知道傅姑娘是曾相国的弟子,必是知道怕了,我呸!”   “这些个世家姑娘,没想到一个比一个黑心肝。不如人就想逼走人,真是太坏了。”   一个黑脸壮实的婆子瞪了这说话的妇人一眼,“不知道,就别瞎说。”   “谁瞎说了?你们谁啊,怎么没见过?”   “少管闲事。”   妇人不干了,当下就要去撕那黑脸婆子的嘴,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不知是哪个人报了官,很快官府的衙役就到了,人群乱成一团,那些各家安插的人见势不妙,只好先走为上。   “怎么办?万一伯夫人再撒泼,我等要如何是好?”有人忧心不已,更是后悔不已。早知会有今日,她们又怎么会在劝退书签字,更不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梁姑娘遭了那样的事,梁二夫人不仅砸了伯府的门,还进宫找太后诉了苦,到后来却没了动静。本以为有人质疑傅姑娘的人品,只要证明傅姑娘品性不佳,也就能间接证明她们没有错。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傅姑娘的名声不仅没坏,反而越发的好了。如今她们亦是骑虎难下,退也退不得,进也无法进。不仅自己左右为难,家中长辈更是责备颇多。   顾兮琼望着伯府的大门,道:“祸水当道清贵折腰,可怜我等自幼饱读诗书,知礼而守矩却不想被人欺辱至此…”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傅姑娘已经回学院了!”   众人皆惊。   傅隐素回学院了,那她们闹这么一出岂不是笑话!   所有人都看着顾兮琼,顾兮琼准备好的话才说了一半,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好一个傅隐素,居然摆了她们一道。   “早知她自己回去了,我们又何必在这里丢人现眼。”不知谁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立马得到大家的赞同。   此次行事领头人是顾兮琼,尽管无人敢当面指责她的不是,但已有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满。上回来伯府相请虽是宋华浓主的事,可她们卖的大多是顾兮琼的面子。这次若不是顾兮琼对她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挨个相劝,她们真不愿意来。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的心里也不舒坦。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时,隐素正面无表情地坐在谢弗的对面。   她也是没有料到,赵熹和柳夫子二人一唱一和,一个说她既然会书琴,应该通棋画。另一个说想见识见识她的棋风,便有了这让她避之不及的局面。   两位师兄摆明是想让她出一出风头,却不知她心里的苦。   对面坐着的男子白衣墨发神清骨秀,静如冰壶玉衡,动若轩然霞举。其目净如湖,似有明月在湖中幽幽潜伏。   不是病了吗?   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黑白分明的棋局,谢弗执黑子,她执白子。   那黑曜石的棋子在透骨寒玉的手指映衬下,分外的润泽深沉。随着对方将黑子落下,似有什么东西击打在她的心上,她心口莫名一窒。   梦里那个疯子就是用这双一模一样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按着她的唇。那么的恐怖阴森,又有种诡异的暧、昧。像是渗了毒的蜜糖,让人胆战心惊之余,又生出不应该有的错觉。   幸亏只是一个梦,若她是在谢弗眼皮子底下换了一个人,只怕是这位世家出身的玉面公子会被自己吓到心疾复发。   有清风拂过,带来淡淡竹香。面面而坐的男女一人白衣重雪,一人红衣浓艳。远望青竹滴翠,红白相间,说不出的色彩和谐,道不尽的意境如画。   顾兮琼她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那红白相得益彰,如雪如梅。   “傅隐素,她竟然和谢世子一起下棋!”   “我们好心好意去请她,她倒好,一声不吭自己回来了,合着是耍我们玩,简直是欺人太甚!”   有些人本就心里憋屈,此时看到隐素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更是觉得被羞辱。尤其是隐素的对面还坐着她们心中的男神,自然是一个个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用嫉妒的刀将隐素凌迟。   这个傅隐素真是太过分了!   赵熹和柳夫子等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匆匆而来的这些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棋局黑白分明,虽没行几步却以看出白子的发力不足。他们看着那明显在纠结的少女,皆是眼神微妙。   难道师父没有教过小师妹下棋?   隐素小脸皱着,犹豫着将方才落下的棋子撤回。   众人惊愕。   她竟然悔棋!   谢弗抬眸,眸色依旧清如镜湖。   很显然,他应该也没想到隐素会悔棋。   哪怕他的眼神十分温润柔和,隐素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原因无它,还是因为他和梦里的疯子长得一模一样。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仿佛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所有人都震惊时,林清桥夸张的笑声十分突兀。   无论换成哪个人能有机会和益之对弈,无不是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展现自己的优点,哪里会做出悔棋这样的失礼之举。   偏生傅姑娘不仅做了,而且还一脸的无辜。   这位傅姑娘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小师妹,你这棋不会也是师父教的吧?”柳夫子老脸都红了,他还想着让自家小师妹再次一鸣惊人出出风头,谁能想到小师妹居然是个会悔棋的臭棋篓子。   赵熹也是一脸复杂,对自家小师妹的行为有些没眼看。   “不是。”隐素摇头,“师父没有教过我下棋,我是和山里的猴子学的。”   老僧人常在山中静坐一人下棋,山里通了人性的猴子学着人的样子坐在老僧人的对面,抓耳挠腮地落子又悔。小女童就蹲在猴子身边,被猴子着急的模样逗得咯咯笑。   记忆如同一幅画卷,慢慢展开出让人怀念的过往。一幕幕出现在隐素的脑海中,如同她亲身经历。   “哈哈哈…”林清桥笑得直不起腰来。“和猴子学的,和猴子学的……傅姑娘你可真是处处让人意外。”   赵熹和柳夫子也有几分忍俊不禁,心下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   幸好,恩师的英名没有受损。   早知小师妹棋艺如此不佳,他们也不用费这番心机,没得让小师妹失了面子。   谢弗镜湖般的眼中荡起微微的鳞波,温润之中似乎也有淡淡的笑意。如同暖玉升烟美不胜收,令人沉醉其中。   隐素心下惊艳,暗道这位谢世子其人如玉,当真是人间美好,不愧是崇学院之光。如果入梦的是这位世子爷,那该有多好。   “傅姑娘,如今你还是德院的学子,岂可在对弈之时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传将出去必会连累我德院所有学子的名声。”   顾兮琼的声音,瞬间让气氛变得不同。   有些人同仇敌忾,如看败类一样看着隐素,仿佛隐素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烂泥,生生拖累了整个学院的档次。   众人气愤之时,顾兮琼已款步上前,那得体的姿仪优雅的举止,无一不彰显出书香门第的风骨与世家贵女的风采。   “傅姑娘是我德院学子,她的一应言行都关乎我们德院的体面。我愿代她向谢世子道歉,也愿代她同谢世子再对弈一局。”   林清桥极不客气地一声轻笑,朝隐素猛眨桃花眼。   隐素倒是不意外,谢弗可是顾兮琼的白月光,顾兮琼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踩着别人上位的姿态,尤其是这个别人是自己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她就是一个工具人,决定权在谢弗。   所有人都看着谢弗,企图在他那皎月宁人的脸上瞧出些许的波澜。众人注视之下,他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石。   “既然顾姑娘想维护德院脸面,何不亲自同傅姑娘对弈一局以作示范?”   隐素原本以为他是不想掺和女人之间的争斗,然而当顾兮琼坐下后,他却是站在了自己身后,无形中表明了立场。   众人又是一惊。   无数双带刀的眼睛看向隐素,隐素只能木着一张脸。   最难消受美人恩,旁人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挣扎。谢弗刚一站到她身后,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她又想到了梦里的那个疯子。分明最是蓝田美玉的男子,竟能让人无端感受到压迫与窒息。   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谢弗确实没有开口,但那如透骨寒玉一样的手指却是直接指引她该在哪里落子。   这一举动,又让众人大惊。   “谢世子,我…我自己可以的。”隐素实在是压力太大,小声道。   “我觉得你此时应该需要一位军师。”   谢弗微俯着修长的身体,眼底幽光乍现。从他的视线看去,是少女没什么发饰的头顶以及光洁的额头和泛着淡粉色的耳垂。   小骗子在害羞!   若是知道他本来的面目,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隐素稍有迟疑,不想竟与那寒玉般的手碰在一起。电光火舌的刹那,像是流星划过心间,又像是暴雷击在脚边,心悸一阵高过一阵。   她不由自主身体抖了一下,只能努力板着小脸。在别人看来能得谢弗如此相助,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福气,但这种体验对她而言无异是一种折磨。   几次谢弗微俯身指引她落子时,她都有一种对方在故意撩她的混乱。一时间梦里梦外交错着,她头皮都在发麻。   “傅姑娘,专心。”   这声音该死的好听,字字钻进她的耳朵里,那温热的气息如同情人的唇在她的耳垂拂过,不仅烫了她的耳朵,还烫了她的心。   谁不专心了?   这位世子爷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多有杀伤力吗?任是哪个姑娘被这样一个男子无意识地撩拨着,只怕早就恨不得化成一滩春水。   二人一红一白,靠得极近,既交相辉映又不掩对方光芒。这般画面落在旁人眼中,有人觉得赏心悦目,有人觉得极其刺眼。   “谢世子你这么做,是否对顾姑娘有失公允?”有人实在没忍住发问。   谢弗是整个崇学院之光,亦是无数人仰望的存在。这般天边明月的男子,哪怕是与低贱之人一起被人议论都是亵渎,更遑论是如此的亲近。   他对隐素的维护与另眼相看伤了很多人的心,这些人未必是为顾兮琼而不平,她们为的是自己内心的爱慕。   “此局无关输赢,仅是为了让傅姑娘知道对弈应有的章程而已。”   谢弗话落时,似有风起。他说无关输赢,那就是无关输赢。他说是想让隐素了解章程,那就仅是了解章程。   那发问的女子红了眼眶,像是受到极大的打击。   顾兮琼落落大方道:“多谢世子指点,想来傅姑娘以后应该知道如何与人对弈。日后大家同为德院学子,还望傅姑娘多多包涵。”   她一句话,蓦地挑动有些人原本怨怼不平的心。   一个乡野出来的女子,先前痴缠戚二公子丑事做尽,谁知一转眼竟与她们成为同窗。好不容易被她们赶出学院,谁能想到她会是曾相国的弟子。不仅有柳夫子和赵山长相护,就连谢世子也处处示好。   凭什么!   “傅姑娘!”有人高喊。“你回学院为何不说一声,害得我们在伯府好等。”   “就是,你明明能自己回来,却不和我们说一声,分明是想看我们的笑话。”   “你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大家的心吗?”   一声声的质问,如同众人请愿那日。   但隐素不再是孤立无援,也不再是身无倚靠。即便柳夫子和赵熹不开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她的师兄们。   她不紧不慢地起身,茫然地望了一下天,似乎是在回想什么。“我卯时三刻出的门时,并未看到你们。你们若是早点去我家,兴许还能碰上。我爹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怪只怪你们起得太晚误了时辰。”   “傅姑娘,你分明是故意的。你既然要回学院,难道不应该说一声吗?”   “回不回学院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是我的家人还是学院的管事?学院既不是你们家开的,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说?”   “你…你就是想看我们出丑!”   “你们出不出丑与我何干!就算是出丑了,那也是你们自找的。我还没说你们拉帮结派堵我家的门,你们倒怪起我来了。你们扪心自问,是我让你们请愿的吗?是我让你们去请我回来的吗?”   众人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顾兮琼道:“傅姑娘,此前皆是误解,我们已经向你道过歉,你何必得理不饶人。”   隐素娇憨点头,似是极为认同她的话。   “她们欺负我,我心里不痛快。我占着理呢,为什么要放过她们。”   “傅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说的也对。”隐素又点头,对那些人道:“你们应该向顾姑娘多学学,她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多么的知书达礼。这些事都是她出的面,她也出丑了,但她却无怨无悔,还两边相劝,她才是真正的大好人。”   隐素一口一个大好人,表情真诚。   林清桥摇着扇子,桃花眼灼灼。“傅姑娘看谁都像好人。我有个朋友想知道,不知傅姑娘上回说的那位叫田寡妇的好人,现在如何了?”   隐素下意识看向谢弗,心道林清桥说的朋友不会是谢弗吧。   谢弗也这么八卦吗?   她装模作样地一声惋惜。“好人也会没有好报,像田寡妇那样的好人,最后却被狗咬死了,她死的真的好惨。”   林清桥又是一阵大笑,对着谢弗挤眉弄眼。   “益之,你说说,看这样的好人落到如此下场,可是因果报应?”   “有因有果,死得其所。”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般无情的话竟然会也自谢世子之口,是她们的耳朵出问题了吗?   隐素无端感觉后背一凉,脑海中浮现出梦中那个疯子的模样。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一丝杀意。   顾兮琼的眼中终于有了波澜,她望着谢弗,似幽似怨。   谢世子居然会如此偏袒傅隐素!   为什么?   傅隐素哪里好了!   “佛祖以身饲虎,因此功德无量。那田寡妇死于恶犬之口,想来是此生积善圆满,来世必有福报。”   谢弗一解释,众人这才醒悟。   如此一说那田寡妇确实是死的好,有人跟着附和,一口一个死得好,听在顾兮琼耳中如根根芒刺。   她望着那一身雪色的男子,眼神渐有恍惚。   良久,她看向隐素。   “宋姑娘被打之后生了惊厥之症,傅姑娘在正式回学院之前,还是应当先去看望一番,免得落人口实。”   “顾姑娘真是一个大好人,事事都喜欢操着心,处处为别人着想。你这么累这么辛苦,我瞧着觉得你不容易。佛经里说善恶有轮回,前世造孽今生还债,也不知道你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坏事,怎么这辈子总有操不完的心。诶!”   最后那声叹息无比的真情实感。   隐素说这番话时不看别人,目光一直在顾兮琼身上,自是没有错过对方在她说到上辈子三个字时那突然紧缩的瞳孔。   果然如此。   怪不得。   这下可有意思了。 第28章 反撩   顾兮琼有一个秘密, 一个谁也不能说的秘密。   她是重活一回的人。   上辈子她爱慕谢弗,一门心思想要当穆国公府的主母。可是还不等她靠近谢弗,谢弗却因为心疾而英年早逝, 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怀念和相思。   原本她是看不上戚堂的, 因为戚堂纵有昭院三杰之名,但却只是一个侯府庶子。若不是戚堂倾心于她,又逐渐崭露头角, 她根本不会同意亲事。   成亲以后, 戚堂对她可谓是千依百顺。她一直以为对方心里只有她一人,哪怕她心里始终有忘不了的人。雍京不知多少女子羡慕嫉妒她, 羡慕她慧眼识人, 嫉妒她能独得丈夫的恩宠。   她也一直这么以为。   直到她无意间发现的一个东西,那是一块早已发硬发黑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桂花糕,被她那贵为武仁侯的夫君珍藏在无人能碰的暗格中。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戚堂心里也有难忘之人。   重活一回,她不想再委身戚堂。   上辈子她不屑和傅隐素这样的低贱之人打交道,此女痴缠戚堂时她并不在意,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难缠。   “我好意提醒傅姑娘同国公府化干戈为玉帛, 却不想傅姑娘会这般恶意揣测,还扯什么前世今生。纵然如此,我敢说自己问心无愧,至于是非对错自有公道在人心。”   “我说什么了?”隐素一脸茫然, “我不是一直在夸顾姑娘是好人吗?为什么顾姑娘觉得我是恶意?”   “人心最是难测,我相信日久自会见人心。”   “可能是我太笨了,顾姑娘说话越来越让人听不懂了。你什么都是对的, 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错。”   她就是一个早死的炮灰,对书里后来的剧情完全没有影响。也不知这个女主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针对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女配。   难道是因为男主?   那也不应该啊。   此时戚堂正隐在人群之中,目光定格在那红衣少女身上。他听到身边有些同窗小声的感激之言,也听到一些赞美之词。他还听到有人小声议论那少女和谢世子,诸多猜测诸多说法,让人无从辨证。   他心中涌起说不出的酸涩,竟是忽然不知为什么感到难过。那个原本满心满眼只有他的人,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隔着人群,其实隐素已经看到了他。   毕竟是男主,自然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那出色的长相,忧郁的气质,哪怕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也会被这样的男子吸引目光。   “你们看她那个样子,怕是对戚二公子还念念不忘。你说她哪里来的脸,一个乡下来的低贱之人,竟然敢朝三暮四。一面对戚二公子欲擒故纵,一面又想攀扯谢世子,真够不要脸的!”   “无知之人最无畏,她怕是以为京中的世家公子都是肤浅之人,只看得见她胸前的两块肉,不在意她脑子里全是草。”   “嘘。”   隐素低头,她确实胸前有料。   顾兮琼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冷笑。这辈子没有她,她倒要看看戚堂能不能当上武仁侯!既然有些人郎有情妾有意,她就成全他们。   “傅姑娘可别忘了去看宋姑娘,若是不认得国公府的路,你可以问戚二公子。”   梁国公府和武仁侯府离得近,仅一墙之隔。   “我倒是忘了,侯府的路傅姑娘熟得很,想来是不会走错的。”   顾兮琼这话一出,引来有些好事之人的哄笑。   这些人却是忘了,隐素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出身低可以任人欺负的人。她如今顶着曾相国弟子之名,上面还有两位德高望重的师兄。   柳夫子和赵熹一直没有出声,但并不代表他们会看着自己的小师妹被人嘲笑。柳夫子皱着眉,川字眉心都能夹死蚊子。   “你们身为崇学院的学子,难道不知何为尊师重道吗?”   所有人皆惧,一个个低下头去。   柳夫子本就不是普通的夫子,他可是皇帝的老师,哪怕是退出朝堂亦保留太傅之职。他看似语气并不重的一句话,却似重石砸在人心。   读书之人最重师道,若不敬师长之名传扬出去,岂不是自断前程。   “你们是学院的学子,而她是赵山长的师妹,按理你们该称她一声小师姑。”   小师姑!   隐素都惊了,何况是其他人。   “小师姑,长醉这厢有礼了。”   林清桥一开口,跟随者不少。   这些人一口一个小师姑,隐素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爽翻了天。原来这就是翻身把歌唱的感觉,往后她就是这些人的小师姑了。   “小师姑。”   清泉入耳的声音,简直是好听至极。   众人亲耳听到谢弗叫她小师姑,一个个傻了眼。她也有点傻眼,刚才谢世子叫她什么?她是谢弗的小师姑!   谢弗镜湖般的眸中荡漾着笑意,似湖面被春风吹起的涟漪美不胜收。这双眼睛看着她时,她像是被春风扫到,瞬间心花都开了。   这下跟着叫她小师姑的人更多,一声声的你追我赶。   柳夫子抚着胡须看着隐素时,是满眼的欣慰。再看向德院那些人时,眼中明显多了几分凌厉。他的小师妹,岂是这么好欺负的,有些人莫不是当他这个大师兄是死的。   他故意抬出赵熹而非自己,实则是因为皇帝。他这些年所教的学生不知多少,哪怕同为他的学生,谁也不敢和皇帝称师兄弟。所以这种事推赵熹出去比较合适,否则按理皇帝还应称小师妹一声小师姑。   赵熹早已心领神会,此时才慢条斯理开口。   “柳先生说的极是,若是依礼制,你们确实该称我的小师妹一声师姑。只是我们学院招收学生不论身份,也就免了这些虚礼。但礼数虽免却在,望你们谨记。”   众人齐齐称是。   隐素对赵熹和柳夫子的相护很是感激,她之所以主动回学院一是顾忌皇家,二就是不想让这两位师兄为难。   崇学院隶属皇家,如果她愤而退学的事被有心人再利用,恐怕传来传去就会变成她对皇家的不满。她不能拖傅丝丝的后腿,也不能消耗太后娘娘对秦氏的交情。   如今她顶着柳夫子和赵山长小师妹的名头,有些事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至少在大面上,她不能让自己的师兄们难做。   柳夫子和赵熹一出面,有些人总算是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现在的隐素再也不是从前的隐素,不是她们想欺就能欺的。   但依然有人怨恨更深,等到柳夫子和赵熹走后不满问她,既然她要回来,为什么不等众人前去相求时正好顺着台阶下,如此一来彼此的面子上都过得去。   她木着脸,露出茫然之色。   “你们不给我好脸,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面子。”   一句话怼得那人脸色通红,恨恨地咬牙切齿。   顾兮琼一直掐着掌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傅隐素怎么如此走运。明明前世里什么也不是,这一世不仅才名外露,且还攀上了柳夫子和赵山长。   难道这一世和之前会有不同?   不。   不就是一个傅隐素,哪怕是和她有同样的奇遇又如何,一个乡野出来的浅薄女子,怎么可能改变前世的一切!   “傅姑娘,你准备何时去看望宋姑娘?”   这么急吗?   看来女主真是半点也见不得她好过,生怕她顺顺利利地回到学院,明目张胆地要把她往坑里带。   隐素抬头望了望天,又看看了刚才叫她小师姑的那些人,最后回头问林清桥,“林公子,今日黄历可宜登门道歉?”   林清桥桃花眼眨啊眨,他是该回答宜还是不宜呢?   “我出门急,忘了看。益之,你可看了?”   众人齐齐看向谢弗,谢弗却只看着隐素。   隐素也是没想到林清桥这么会甩锅,果然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   “宜。”   一个宜字出了口,隐素只能去。   梁国公府位列三公之一,其底蕴深厚自是不必说。门庭显赫高墙威严,仅从气势上已能窥见一斑。   一行人浩浩荡荡,沿途不知吸引多少百姓凑热闹。   来之前隐素已让小葱回伯府取了赔礼,她先是在梁国公府的门口站了一会,然后将赔礼放在台阶上,随即转身便要离开。   “她怎么不进去?”有人问。   有人疑惑,“不是说赔礼道歉吗?哪有人送礼送到门口就走的?”   隐素不理会这些议论声,施施然地慢慢往回走。那飘逸的红衣,闲适随意的姿态,好似在踏春赏花。   “傅姑娘,既是道歉,你为何不入梁国公府?”   真是哪哪都有这个挑事的女主。   “礼尚往来而已,宋姑娘当日也是在我家门口闹事。这事顾姑娘是亲眼所见,顾姑娘不会忘了吧?”   顾兮琼一脸严肃,“傅姑娘,你这么做,让宋姑娘如何原谅你?”   “原谅?”隐素一脸惊讶,“我做什么了?竟然需要得到她的原谅?我之所以来,卖的可是你的面子。你不能可着我一个老实人欺负,亏我还把你当好人。”   二人正说着话,梁国公府的大门开了。   一个管事打扮的婆子揭开了礼篮的巾子,一看之下勃然大怒,瞬间就把篮子扔在地上,白玉般的豆腐撒了一地。   围观之人一片哗然。   见过礼轻的,就没见过送礼送豆腐的。   民间有些地方将吃丧席称之为吃豆腐,可见送豆腐实在是不太妥当。尤其是这礼还只送到门口,且送礼之人还对着人家的大门行礼,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这哪里来赔礼道歉的,分明是来添堵的。   “诸位看看,这就是承恩伯府的礼数。他们家夫人将我家小姐打了,派个不知事的小辈出来顶事也就算了,送的礼竟然是豆腐,根本就是在咒我家小姐。”   这话是说对了。   隐素还真想诅咒宋华浓。   “做豆腐的豆子是我和我娘一粒一粒挑出来的,磨豆腐的水也是我娘亲自打的。我爹磨的豆浆点的卤,待豆腐成型之手由我娘亲手挑选出最好最嫩的送来赠礼。请问我们如此诚心,这礼有何不妥?”   “没听过给人送豆腐的,你们分明是恶心人。”   “我们家穷,祖上三代都是靠磨豆腐为生。豆腐就是我们家最金贵的东西,你们嫌弃也就算了,为何要将豆腐给扔了?豆腐喻意清白,我是想还你家小姐清白,让她以后清清白白做人,没想到你们不要清白,非要颠倒黑白做人,诶。”   那婆子气得浑身直哆嗦,早就听说傅家一家子的下贱玩意儿,最是蛮横不讲理,没想到这傅家姑娘瞧着憨憨傻傻的,居然如此伶牙俐齿。   她家小姐被打成那样,傅家人想用几块豆腐摆平,别说是国公爷,就是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都不能忍。   “你…你给我等着,我们梁国公府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这时梁国公府内传来喧哗之声,很快一道粉色的身影冲了出来。哪怕是脸上蒙着纱巾,隐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宋华浓。   宋华浓这几日都快要疯了。   她被人当众殴打羞辱,母亲只知装病不露头,父亲也不知是顾忌什么不肯为她出面。她一想到那天的情景,恨不得将傅家上下碎尸万段。可恨的是二婶进宫告状之后没了下文,她等啊等,等来的竟是傅隐素成了曾相国的弟子。   “傅隐素,我和你拼了!”   隐素早有防备,轻巧躲开。   几个婆子丫头死死抱住宋华浓,任凭宋华浓拳打脚踢。宋华浓恨恨地瞪着隐素,那凶狠的模样像是要扑过来咬上一口。   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还要咽下这口恶气吗?   傅隐素!   傅隐素!   隐素不怕她,凉凉地看着她发疯。   今天来的不仅有德院的学生,还有昭院的人。放眼望去一片的白,其中几道身影很是显眼,因为昭院三杰全部在场。   “好,好。”宋华浓已经气到失了理智,她磨着牙,“你不就是仗着宫里的思妃娘娘吗?我且等着,等着能动你的那一天。今日我动不了你,我还动不了你的丫头吗?你们上,给我将那丫头活活打死!”   那些人一听,犹豫一会后朝小葱扑过来。   小葱和隐素都很能吃,力气也比一般人大,但四拳难敌众手。很快隐素就被人死死困住,小葱则被人按在地上。   在所有人看来,宋华浓打的不是隐素,而是一个下人。下人乃贱籍,没有几个人会在意。哪怕是处处替隐素出头的林清桥,也站着没动。   小葱自小挨打挨惯了,只顾抱着自己的头,任由那些下死手的拳脚打在自己身上,她一声也没吭。   如同她和傅家人相遇的那天,她也是这样抱着头被人拳打脚踢。   “啊,你们快看,傅姑娘是不是疯了!”   “天哪,她在做什么?”   “她怎么能咬人,这成何体统!”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那个发疯的红衣少女,她像是开了挂的疯子一样扑了上去,毫无章法地对着那些人又咬又踢。   那些人到底忌惮她的身份,她因此大杀四方。很快国公府的婆子丫头退到一边,目光惊疑地看着她。   小葱抱着头蜷着身体一动也不动,直到隐素上前抱住她,她才惶然地抬头,接着是咧嘴一笑。“小姐,我不疼的。”   此时的隐素头发零乱毫无仪态可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小葱抱起。   “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一个下人而已,本小姐打了就打了,你能耐我何?”   “世人都说梁国公府家风清正,原来是纵奴行凶的积恶之家,难怪能教出宋姑娘这等小人行径之女,我算是见识了。”   隐素抱着小葱一步步往出走,人群自动让开一路。那零乱的青丝,不整的红衣,原本最是狼狈的姿态,却无端让人生出敬畏之情。   经过顾兮琼时,她停了下来。   “顾姑娘,你是不是命里带扫?我怎么觉得谁听你的话都会倒霉。”   “傅姑娘,你说的是什么话…”   顾兮琼惊愕地发现,很多人看她的眼神不对。   这个傅隐素,一定是故意的!   人群外,一辆华贵的马车赫然出现。   一只透骨寒玉的手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皎月明玉的脸。   “傅姑娘,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们一程。”   隐素当然不介意,今天她已经和谢弗说过话了。虱子多了头不痒,也不差这一句两句的。她道了一声谢后,抱着小葱就上了马车。   林清桥原本要追过的,等看到穆国公府的马车之后便停了下来。他桃花眼闪啊闪,说不出来的潋滟无双。   看来益之是真的动凡心了。   那位傅姑娘还真是一次一次让人意外,为了一个下人撒泼打架,怕是整个雍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一路上隐素没怎么说话,她就静静地抱着小葱。倒是小葱十分不好意思,不停小声说自己没事。   “傅姑娘会打架?”谢弗问。   “不算会,就是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这么做没错。”   隐素诧异,这话实在不像一个世家高门出来的公子会说的。难道他不应该说哪怕是逼急了,也不应忘记礼数和仪态吗?   “多谢。”   “在傅姑娘心中,谢某可是不知变通之人?”   “当然不是。”   谢弗笑了。   小骗子刚才睫毛抖了一下,显然是在撒谎。   无妨。   梦里的小骗子好玩多了。   傅荣和秦氏见女儿抱着小葱回来,皆是大惊。夫妻俩一心全在隐素和小葱身上,自然没有注意送她们回来的马车。   小葱伤得不轻,所幸她知道如何护住自己,并没有伤及要害。   隐素给她上药,在看到她身上那些老伤时,心都跟着发颤。这些伤有深有浅,年代各不相同,一看就知早年挨过不少打。   秦氏在一旁心疼不已,对宋家诅咒不断。   自从小葱来到傅家后,傅家上下都未将她当一个下人。她和主家同吃,平日里不是跟着秦氏就是跟着隐素,宛如傅家的另一个女儿。   因着在傅家养了肉,圆脸瞧着和秦氏有些许的相似,每每一起出门总有人误以为她是秦氏的女儿。   她吃惯了苦,挨惯了打,原本是不会哭的,但是不知为何看到自家夫人眼底的心疼还有给自己上药的小姐,她突然好想哭。   隐素以为她疼了,下手更轻。   她呜呜着:“我不疼,我一点也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   秦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那些天杀的,他们怎么下得了手!早知道我就跟你们去了,那个姓宋的就是欠打,看我怎么用大嘴巴子抽她!你这孩子也是命苦,怎么就没投个好胎,小小年纪就被卖了,你那该死的父母有种生怎么没种养!”   小葱也跟着哭,这些年她被卖来卖去,不是被人打就是被人骂。她这么能吃,她猜她的亲生父母肯定是很穷养不起她,所以才把她卖了。   如果不是遇到小姐一家,她可能早就被人打死了。   秦氏骂宋家,骂小葱的亲生父母,也不怎么的骂着骂着就想到了过去。她抹着眼泪,泪汪汪地看着隐素。   “你小时候我就害怕,害怕你傻傻的被人拐了。你又傻又能吃,我怕你挨打挨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看到小葱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的心都快疼死了…”   隐素:“……”   想感动,又感动不起来。   这可真是亲娘。   她忽然想到梦里的那个疯子,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比小葱的更为触目惊心。如果他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那他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长着和谢弗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或许就是同人不同命吧。   等等。   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能同情一个疯子!   这真是太应该了,不管那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在她这里都只是一个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的疯子。   日暮时分,宫里有赏赐送来。传话的人说是思妃娘娘给自家侄女压惊,绫罗绸缎贡果点心药材补品应有尽有,还有一把名贵的瑶琴。   外人听闻傅家之事,无一不感慨傅丝丝的得宠。只有傅家人心知肚明,若无陛下的同意和太后娘娘的默许,傅丝丝一个宫妃哪里敢随意赏赐娘家。   秦氏未曾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眼睛都不知道该怎么看。不停拿着那些绫罗在隐素身上比划,磨刀霍霍要给她做新衣裳。   她看着那把瑶琴,头有点大。这歉也道了,她该回德院上学了。只要回德院,难免会和谢弗接触。   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梦到那个长得像谢弗疯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结束她和疯子的梦中相遇?   还有为什么会是谢弗?   谢弗一睁眼,如愿以偿地看到想看到的人。   素衣乌发的少女,轻敞开的衣襟中还能窥见一抹艳丽的红。那紧闭的眼睛微颤的睫毛,还有小巧的鼻子和樱红的小嘴,再无白天的疏离矜持,离他是如此之近。   小骗子。   又见面了。   隐素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直到温热的气息近了。谁来告诉她,为什么疯子的气息和谢弗的那么像?   她豁然睁眼,瞳仁中放大出男人的模样。眼尾还泛着红,神情邪魅中带着几分懒散随意。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男人精致的锁骨处,顺着露出来的皮肤还可以看见隐隐的疤痕。   “你以前是不是吃过很多苦?”   谢弗眸色微变,红色骤隐,黑雾袭来。   小骗子难道猜出了什么?   “是啊,我小时候天天被人打,还被狗追着咬。”   怪不得。   也是个可怜人。   “收起你眼里的怜悯,信不信我现在就挖了你的眼睛。”   又是要剥她的皮,又是要挖她的眼睛,她就不应该可怜一个疯子!   “我不是同情你,我就是觉得有点难过。如果那时候有人护着你,你就不会被人打了。如果那时候你有能力,你就可以打回去了。”   如果没有那样的经历,你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谢弗垂眸。   那漫天的火烧光了他的过去,也埋葬了他的秘密。可是他在黑暗中活了那么多年,哪怕是站在天光下也无法得到解脱。   像他这样的人,从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不值得人同情,更不值得人怜悯,因为他死后注定要下地狱。   “你会打架吗?”   “会。”   白天还说不会。   果然是个小骗子。   “那如果打你的人是你的父母,你会打回去吗?”   父母?   隐素惊愕,所以这个疯子身上的伤是被自己的父母虐待所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她以前可没少听过禽兽父母的事,对于那样的人能反抗就反抗,难道还要一边挨打一边愚孝吗?   “如果能打,那当然打回去!”   父母怎么了,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配得这两个字。   “说得好!”   她看到男人又笑了,阴森之中却有些许欢喜。   “那你当时打回去了?”   谢弗眼底幽光漫延,“没有。”   可能是当时年纪太小,一个小孩子怎么反抗得过大人。   “我把他们都杀了!”   隐素倒吸一口凉气。   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就是一个疯子!   疯子行事不能以常人度之,脑回路更是崎岖险峻。她还在可怜别人年纪小不能还手,谁能想到这人直接开杀。   “小仙女,你快夸夸我,我是不是做得极好?”   小骗子,吓坏了吧?   这样都受不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隐素心都凉透了。   她刚才还同情这个疯子,转眼就被打脸。看来基因遗传很重要,尤其是暴虐因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疯子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样一个人,难道还指望念几句佛经就能将其感化吗?   谢弗一把拉开黑色的幔帐,灯火瞬间照了进来。   隐素下意识用手挡着光。   满墙的佛经仿佛在嘲笑她,嘲笑她自不量力,嘲笑她异想天开。更像是无声哭泣,悲哀于它们自己所有的圣洁都被一个疯子所沾污。   “我读了很多的佛经,也抄了很多的佛经。佛说杀身成仁,舍己为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仙女以为,我杀死自己恃强凌弱的父母,可是在行善事?”   隐素根本张不开口。   她身体都是僵的,呼吸时心口都泛着冷。   那玉骨般的修长手指捏着她下巴时,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哀嚎。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   “仙女,为什么不回答我?”   这让她怎么回答!   “仙女的心里在想什么?”   另一只玉骨般的手覆在隐素心口处,还压了压。   她这是被人吃豆腐了吗?   她脑子里不太合时宜地想起别人议论她的话,说她仗着胸前这两团肉就要如何如何。她还想到傅丝丝说的男人都喜欢胸大无脑的女人,皇帝老儿也一样。   那么疯子呢?   谢弗眸中暗红翻涌,手下的触感让他似被什么东西灼伤。他猛地收回自己的手,紧紧地曲成拳。   隐素被他扫倒在锦被上,茫然地看着黑色的帐顶。   所以她是被轻薄了,又被嫌弃了?   什么狗男人!   气氛一时安静到诡异,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疯子在问自己。   “仙女有名字吗?”   “名字就是一个代号,我们都是方外之人,早就不在意这些凡尘俗事,你叫我仙女或是小仙女都可以。   她依旧躺着不动,男人俯视着她。这么近的距离,她不仅清楚看到对瞳仁中的火光,还看到自己的样子。   “那仙女可知我的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   隐素也想知道。   “我说了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你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是任何人。”   谢弗低低笑起来,这个小骗子一张嘴,说的话真该死的合他的心意,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是任何人!   “那仙女会怎么称呼我?”   “我无所谓,看你喜欢。我可以叫你张三也可以叫你李四。”   “这两个我不喜欢。”   疯子不喜欢,那她当然不敢叫。   “那你喜欢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隐素点头。“什么都可以,一个称呼而已。不管是官人公子,冤家死鬼,或者是相公夫君。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样都可以,就算是每天换一个称呼,我也可以全力配合你。”   “那就叫夫君。”   “……”   不是吧。   她这是被反撩了! 第29章 娘子   翌日, 她是被小草叫醒的。   睁开眼看到自己熟悉的香闺,她茫然了好一会儿。小草不停在她耳边念叨,叽叽喳喳一时问她要不要带琴, 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带笔。   赖了半刻钟的床后, 她认命地起身。穿好崇学院管杂务的胡夫子派人送来的院服,她在傅荣和秦氏夫妇满是骄傲的目光中告别。   朝阳初升,晨光正好。   越是快到崇学院, 她的心就越急, 下了马车之后匆匆而行,生怕碰到不该碰到的人。那个疯子确实是不杀了, 但是越来越邪性,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叫出那声夫君就醒了。所以能不遇见谢弗就别遇见,能不和对方说话就尽量不说话,得过一日是一日。   她一进教室,气氛为之凝结。   不过是几日不见,众人仿佛对她宛如初见。   那一身的白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好看,明明是雪一样的白,却愣是让人错以为桃花盛开。极至的娇美又极至的灵动。   有人惊艳, 有人嫉妒。   一道饱含怨恨的目光如影随形,来自蒙着面纱的宋华浓。   隐素装作不知,只顾自己整理随身学具。   上官荑神神秘秘凑近,低语:“宋夫人都被她气病了, 她还有脸回来上学,也不嫌丢人。若不是当年宋夫人自己的亲生女儿丢了,她怎么可能被记为嫡女!”   宋夫人原有一个亲生女儿, 不想三岁那年走丢了。后来梁国公怕妻子忧心太甚,作主将一名庶女记在宋夫人名下。   这些年来作为国公府大房唯一的嫡女, 宋华浓没少耀武扬威,得罪的人也不少。她本来就不是正经的嫡女,以前她处处摆着嫡女的架子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此番丢了大脸,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看她的笑话。   哪怕是蒙着面纱,也挡不住她难看的脸色。   她知道嫡母不喜欢自己,如果不是父亲压着,她连应该有的体面都没有。她被打之后,嫡母称病不见人,父亲也嫌她丢人现眼。   所有人都怕得罪思妃和傅隐素,压根不在意她的感受。有人告诉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思妃总有色衰爱驰之时,傅隐素愚不可及,迟早有一天会让柳夫子和赵山长失望,到时候才是她解心头恨之时。   在她死瞪着隐素时,隐素忽然回给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她受了惊讶,又气又恼,牙齿恨得咯咯作响。   傅隐素!   她一定会报仇的!   上官荑又压着声音问隐素,“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你看那两人的衣着,是不是很眼熟?”   隐素顺着上官荑的指引看去,在一片白衣院服中看到两抹红。确实是很眼熟,更眼熟的是那两人也系着同色的抹额。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两人初时有些不敢对视,后来又挺直后背仿佛是在向她炫耀什么。   看来她不在的这些天,德院仍旧流传着关于她的传说。   “你再仔细看看,还有什么不同?”上官荑的声音越发神秘。   还有不同?   隐素皱眉,一片的白衣中夹杂着两抹红,明明只有两个颜色,她忽然觉得有种争奇斗妍的错觉。   好似众人都精心打扮过。   “是不是发现了?”上官荑兴奋不已。“你可知为何?”   隐素摇头,一副愿闻其详的乖巧模样。   上官荑突然手痒,恨不得捏捏她娇嫩的小脸。这位傅姑娘还真是让人说不上来,有时瞧着娇憨如懵懂稚子,软弱怯懦又可欺。有时看上去又有着久经历练的老道世故,打起架来更是不要命。   自从琴夫子被学院辞退之后,德院的琴艺课程暂由昭院的张夫子代授。张夫子为人清高随性,仅亲授了一次课就将这差事扔给了自己的学生。   所以这几日来授过课的有戚堂和云秀,而上一堂课来的是林清桥。几人可是昭院三杰,云秀既是皇子之身又是云家的家主,单是这样的身份地位已经引得无数姑娘为之倾倒。戚堂是侯府庶子不假,可是那通身的忧郁气质最能激起姑娘们的爱意与怜惜。便是一贯风流示人的林清桥,也是爱慕者众多。   这三人轮流来授课,搅起德院一池春水。   女为悦己者容,一众德院女生们自是个个精心打扮,一眼望去花枝招展。便是淡雅端庄不在意者如顾兮琼,头上也多了一根簪子。   隐素了然。   “你猜今天来的会是谁?”上官荑不时朝外面张望,今日又有琴艺课,所有人都在猜会是谁来授课。   左不过就是那三个人。   “谁都可以。”   反正隐素没什么想法。   “按轮着来,应该是戚二公子了。”   戚堂么?   隐素无所谓,她对戚堂没有任何心思,对那些人也是如此。如果非要说有一点,那就是俗人的爱美之心。   她正摆弄着那把傅丝丝送的名贵瑶琴,便感觉空气忽然静了下来,然后她听到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有人激动不已,“那…那不是…”   有人兴奋难抑,“难道今日给我们上课的是谢世子?”   她下意识朝外面看去,只见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将过竹林。一片葱翠之下,那一身的重雪越发的飘逸温润,似和煦的风,又似捉摸不定的云。   我去!   她刚还在心里说只要不是这个人,谁都可以。   要不要这么玩她!   谢弗进到教室,那双镜湖般的眸子环顾众人时,恰如春风拂面。他解下背上的古琴,盘坐在席上。   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的提示,那透骨寒玉般的修长手指拨动着琴弦,很快便有高山流水般的琴音缓缓泄出。   一曲终了,众女痴迷。   “诸位今日习此曲,多加练习即可。”   琴谱发放,很快教室里一片琴声。   一人弹琴,哪怕是弹得不怎么样,多少还能有些情境。一群人弹琴,又不整齐又不划一,听着既零乱又无章,甚至可以说是魔音穿耳。   上官荑还能混在琴音中滥竽充数,隐素却是不能。她指法都没掌握,纵然有心浑水摸鱼无奈连水都下不了。   她低着头假装很认真的研究琴谱,心里祈祷谢弗不要注意她。   无奈天不遂人愿,当谢弗站在她身后指点时,她的心像是被劈成两半,一半在透心凉,一半心飞扬,着实体会一把冰火两重天的刺激。   教室里不知不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边。   谢弗仿佛不知,还动手教她指法。如此手把手的教学,难免会有肌肤相触之时。尤其是当那寒玉般的手轻轻覆在自己手上时,她又生出不该有的错觉。   “如此,可是会了?”   她埋着头,不敢回答。   只要不和谢弗说话,她就不会梦到那个疯子。   谢弗冰玉相击的声音还在耳边。“可是嗓子又不舒服了?”   小骗子果然早就猜到他们梦中相见的契机!   梦里还敢撩拨他,说什么叫他死鬼冤家,相公夫君都可以,怎么白天就这么怂了?这可不成,若不能梦里相会,他岂不是无趣得很。   “寒露尚有,傅姑娘夜里可不要贪凉。”   隐素头埋得更低。   她哪里贪凉了?   如果梦里那个疯子像谢世子这么温柔就好了。   “谢世子,我有一个转音怎么也练不好,你能指点一二吗?”   是顾兮琼。   关键时候还得是女主。   隐素在听到顾兮琼的声音时,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所以说可恨之人也有可用之处,搅屎棍也能当柴烧。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细微的表情尽收谢弗眼底,那镜湖的湖底翻腾着,似有巨大的怪兽在躁动不安。   不急,这一天还长着呢。   小骗子,你是逃不掉的!   顾兮琼的话成功引领了风向,谢弗给她解惑之后,便不断有学生提问,一直到下课谢弗都不得空,也再没有机会关注隐素。   隐素既乐得轻松自在,又有点小小的遗憾。这位谢世子是崇学院之光,哪怕是借了这光多看几眼也是受益匪浅。   可惜她没这个福气,承受不了这耀眼的光。   “你刚才怎么了?”上官荑凑过来,眼里全是羡慕。“谢世子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我害羞。”隐素还低着头,作害羞状。   “也难怪,那可是谢世子。你看看那些人,一个个面泛桃花,好像和谢世子说一句话就跟吃了龙肉似的大补。”   龙肉?   这形容也是没谁了。   上官荑还在念叨,“我就不行了,我不敢和谢世子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   隐素朝外面看去,谢弗人已快出竹林。   那追出去的人不是顾兮琼,还能有谁。顾兮琼不知和谢弗说了什么,然后对方婉拒了她手里的东西。   “也只有兮琼姐姐那样的人,才配和谢世子站在一起。有些人低贱如尘泥,也敢妄想天边明月,当真是可笑至极。”   宋华浓的话一出,无数双眼睛齐齐看向隐素。   很显然,那低贱如尘泥的人指的正是她。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准备去食堂吃饭,经过宋华浓身边时,她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你…你骂谁蠢货?”   “谁应声就是骂谁。”   宋华浓气得浑身发抖,面纱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她最讨厌别人骂她蠢货,因为她偷听过嫡母也用这两个字骂过她。   隐素看也不看她一眼,出了教室。   一路不停,径直去到食堂。   不过几日的工夫,她眼尖地发现来食堂吃饭的学子们一个个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许多。   等她去盛饭时,想不到还有人主动和她打招呼。老厨子看到她时还笑了笑,将她碗里的饭压得实实的。   她一转头,竟然看到了顾兮琼和另一位女同学。她们正坐在云秀和姬觞的那桌,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美食。   既然那里有人坐了,她只能是另找位置。   “傅姑娘,这里。”有人小声朝她招呼。   她笑着过去,“秀才,谢了。”   李茂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方才他真是鼓足了勇气,没想到傅姑娘真的给他面子。傅姑娘可是曾相国的弟子,还是柳夫子和山长的小师妹,他们在私底下那可是要称呼一声小师姑的。   他红着脸,将位置挪了挪。   因着最近吃饱了饭,他的脸色也不似以前的那么腊黄,两颊也生了一些肉,看上去不再给人尖嘴猴腮之感。   这一桌不仅有他,还有戚堂。   戚堂气色好了一些,但眼神忧郁如故,看了一眼隐素后什么也没说。隐素不矫情,共桌吃个饭而已,她可不觉得有什么。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些学子们吃饭时鲜少交谈。所有人面前都是寡淡的水煮白菜外加一个炖萝卜,唯有云秀那桌色相味俱全。   闻着那鱼香肉香,平日里觉得不错的饭菜也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不少人心中隐有幽怨,却也不敢表露出来。   顾兮琼隐晦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暗道就算有人和自己一样有奇遇也不怕。上辈子傅隐素死得那么早,哪里会知道无论是十一殿下还是谢世子后来也死了,更不可能知道最后坐上龙椅的会是如今最势微的十殿下。   “顾姑娘就是太心善了,哪怕是被人误会也不解释什么。我却是看不惯的,有些人上下嘴皮子一碰,恶心的话就出了口。他们哪里知道顾姑娘的为人,见到路边的乞儿都愿意伸手相帮。我可是亲眼所见顾姑娘给了咱们学院附近的那个跛腿老乞丐一百两银子,让他回老家买个宅子置办几亩田地养老。”   “那老乞丐原来是得了顾姑娘的恩惠?”这是姬觞的声音,带着几分憨气。   “举手之劳而已,我只是见那老乞丐风烛残年,心里不太落忍。想着略尽绵薄之力,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顾姑娘可真是一个大好人。”   隐素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她埋着头,肩膀耸动着。   顾兮琼是重生之人,必是断定自己此举能讨好姬觞,却不知姬觞此时杀人的心都有了。那学院附近的老乞丐,正是姬觞安排的眼线。费尽心机掩人耳目布下的棋子,没想到被人挑了,这位将来的帝王岂能不恼火。   你有重生先机,我有上帝视角。若是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真要针锋相对,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傅姑娘,你怎么了?”李茂问。   “我…我太感动了,顾姑娘真是一个大好人。”   戚堂拧着眉头,他怎么觉得傅姑娘是在笑。   隐素笑得差不多了,换了一个表情抬头。她眼睛里隐有泪光,这是笑出来的眼泪。只是旁人不知,还当她是真的大受感动。   她隐晦地看着戚堂。   你老婆要给你戴绿帽子,你知道吗?   戚堂误会了她的眼神,以为她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便在她回德院的路上等着她。她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   天空碧蓝如洗干干净净,白云如纱飘飘渺渺。   嗯。   是个好天气。   “傅姑娘,你…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隐素想了想,取出一物递给他。   那物用布包着,层层打开之后赫然是一块发黑发硬的东西。   戚堂方才心中划过一丝欣喜,那种隐秘的欢喜来得措不及防,他知道他在期待着傅姑娘如从前一样关注他,追着他给他送东西。   当他看到这个味道古怪的东西时,他的眼底只有错愕。   这是何物?   “戚二公子可还记得十一年前的事?”   十一年前,正是戚堂和生母被接回侯府时。   他的生母被嫡母所不容,母子俩一直被养在京外。若不是他幼年便崭露聪明才智,父亲根本想不起他们母子。生母对他期望甚高,唯一心愿就是盼着他出人头地,日后不被嫡母左右。哪怕是临死之前,还在忧心他的前程。   也正是在他们回到侯府的半年后,生母就病逝了。   回顾他和生母住在京外的日子,他很多都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回京的那条路很长,他怀着满心的期待与激动。可能是他太开心了,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桂花糕,他也能大大方方送给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当年你和你姨娘途经陲城,曾向路边的一个小女孩问路。为了答谢那小女孩给你们指路,你给了她一块桂花糕。这事你可还记得?”   “这是…?”   所以傅姑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这就是当年的那块桂花糕。”隐素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而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他惊讶。   傅姑娘真是当年的小女孩。   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留着当年的那块桂花糕,更没想到这块早已干硬的糕点会回到自己手中。   所以傅姑娘是从那时候起就喜欢他?   他心中涌起窃喜,声音中带着几许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想不到你还记得我…你竟然一直都留着这块桂花糕。”   “是啊,我一直都留着。”   原主小时候偶尔会偷溜下山玩耍,那日恰好碰到问路的母子俩。仅是那么一面之缘,她却是将戚堂记在了心上。   时隔多年傅家人进京,她于人群中一眼认出戚堂,从此开始漫漫痴缠之路。最后她为戚堂挡剑身亡时,才将这个东西还给戚堂。   “我以前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一直都记得你,舍不得吃这块点心。你可知那日我认出你时有多高兴,我以为这是我们的缘分。我知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就想着能多接近你多讨好你,你就会认出我。”   那个痴情的原主,至死都念念不忘当年给过自己一块桂花糕的人。哪怕是到死的那一刻,满心眼里都是这个人。   世人笑她痴,笑她傻,却不知她只是追着生命中仅有的光,不知疲倦地追上去,哪怕头破血流,哪怕付出生命。   可惜啊,男主一直没有认出她。   戚堂从没想过当年的小姑娘会找他,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恨,他为什么没认出来?如果他认出来了,是不是就不会躲着傅姑娘,是不是就会无惧别人对他的嘲笑?   “傅姑娘,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我很感谢你曾带给我的美好回忆。我也很抱歉此前对你带来困扰,以后不会了。”   戚堂忽然好想告诉她,如果她愿意的话,自己不会再嫌她了。   这时有人过来,哪怕是同样的白衣,那人的风姿依旧一骑绝尘。卓然如茂林修竹,行动似明月照影。   是谢弗。   谢弗是来找隐素的,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隐素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看来她是躲不过去了。   一个是国公府嫡子,一个是侯府庶子,谢弗一出现,戚堂心里的自卑就冒了头。谢世子对傅姑娘的偏顾,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相比谢世子,自己似乎什么也帮不了傅姑娘。   这一刻他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他不需要仰人鼻息,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大声告诉傅姑娘自己的心意。   以前傅姑娘追着他缠着他的时候,他是那么的不为所动。若是他现在改变心意,旁人定会以许他是贪图傅姑娘如今的身份,想借傅姑娘的身份得到柳太傅和赵山长的扶持。   他纠结时,谢弗已至跟前。   “傅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所以谢弗真是来找自己的。   隐素第一次觉得这人出现的频率有点高,说好的高不可攀的神秘白月光,怎么变成随地可见的地上霜了。   人都怼到她眼前,她总不能装看不见。   她只能装作惊讶的样子,问:“谢世子,你找我有事?”   谢弗极其温和地看了戚堂一眼,戚堂却好似感觉到灭顶的碾压,不得不识趣告辞。他的心是酸涩的,是难受的,脚步却是越走越快。   清风徐徐,叶影横斜。   风吹起二人的衣,如翩然起舞的两只白蝶。叶间的光影在他们身上流转着,好比是斗转星移的流年如梦。   玉骨般的手中,是一个玉白的瓷瓶。   “这是润喉膏,冲水服下即可。”   原来这位世子爷是来给她送药的。   真是有心了。   隐素莫名生出一丝愧疚,谢弗是何等皎月般的人物,从始至终对她都未有过任何偏见。她还躲着避着,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接过瓷瓶,再三道谢。   消受了这美人恩,她得好好想想梦里怎么应付那个疯子。但愿疯子是个忘性大的,忘了让她叫夫君那一茬。   她前后分别和戚堂谢弗见过,落在有些人的眼中简直是怒火中烧。那窥探的眼睛被嫉妒染红了眼,恨不得用眼刀子将她刺穿。   “好一个不要脸的!她真当雍京是陲城那样的小地方。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检点,妄想自己不该妄想的人,简直是无耻至极!”   “可不是,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算是空有一个曾相国弟子的名头又如何,一个不入流的伯府之女还敢攀高枝,当真是可笑!”   这两个说话之人,一个是宋华浓,另一个是宋华浓的跟班孟蓁。   隐素心道小葱被打的仇她还没报,姓宋的竟然不知死活撞上来。来得好还如来得巧,既然如此她就不客气了。   “你…你干什么?”孟蓁惊恐地看着她朝宋华浓走去。   宋华浓见隐素来势汹汹,心里也有些发怵,一想到这是学院,哪怕是有柳夫子和赵山长护着,对方应该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傅姑娘…”   她一张开嘴,只见隐素就捏住了她的下巴。在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隐素一个使力卸了她的下巴。   孟蓁刚想喊,隐素一个眼刀子过去。   “闭嘴,不想和她一样就好好看着,若是敢出声信不信我也卸了你的下巴!”   这话真是又狠又冷,吓得孟蓁腿都软了,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她可是见识过隐素在梁国公府门口大杀四方的,那样的狠劲哪怕是看着都替那些人疼。   隐素的手顺下来,“咔咔”两声又卸了宋华浓的两只胳膊。她的力气极大,宋华浓根本挣脱不掉。唯有两双惊恐愤恨的眼睛在转动。恨不得将隐素瞪出一个窟窿,却又生出浓浓的恐惧。   这个傅隐素,她怎么敢!   “这世上怎么会有像宋姑娘这么蠢的人,我都警告过你了,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听不懂人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什么?一个跳梁小丑而已,真以为我怕了你,怕了你们国公府不成!”   隐素说完手那么一托,宋华浓的下巴安上了。   “傅隐素!你给我等着…”   “咔”   “还敢叫嚣,真是不知死活。”隐素又卸了对方的下巴,看着对方吊着下巴和手臂的样子,她的目光越发冰冷。   宋华浓都快气死了,吊着下巴发出“啊啊”的声音。   “来,声音叫大一点,最好是把人都引过来,让他们看看你这位国公府的嫡小姐此时的模样,枕想必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雍京城。”   隐素这么一说,宋华浓不敢叫了。   孟蓁都快吓死了,不仅腿软身抖,甚至吓得险些尿出来。   这个傅姑娘真是太可怕了!   “现在听得懂人话吗?”隐素轻蔑问道。   宋华浓一脸的屈辱,胀红着脸。她下巴脱着,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两边流下来。两只胳膊耷拉着,就算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有多不堪。   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愤怒与害怕在纠缠不休。如果不是隐素提溜着她,她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形势所迫,最后她只能不甘不愿地点头。   隐素又问:“我打你了吗?”   宋华浓咬着牙,摇头。   还真不是打,可是比打更让人愤怒。   “很好,那你等会可别到处嚷嚷,说我打你了。”   宋华浓还能如何,又点头。   隐素看向一旁扶着树快要晕过去的孟蓁,“孟姑娘,若是宋姑娘等会胡言乱语,你可得替我做证。”   孟蓁一脸哭相,她真是吓死了,好怕自己也会被卸下巴卸胳膊。在隐素凉凉的目光中,她只能点头。   如此隐素这才将宋华浓的下巴胳膊复了位,宋华浓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在听到隐素吐出来的“滚”字之后落荒而逃,恨不得多生出几条腿。   “欺软怕硬的怂货!”   隐素出了一口恶气,别提心情有多畅快。   下黑手的感觉可真爽!   谁知一个不经意的转头,她居然又看到了谢弗。初时她还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后再看,那温润含笑的男子可不就是谢弗。   所以刚才她的所作所为都被这位世子爷给瞧了去!   哦豁。   社死现场。   “傅姑娘,之前我忘了告诉你,那药一日三次。”   原来谢弗去而复返,是为了告诉她怎么吃药。   怎么就这么寸!   “谢世子,那个…我就是吓一吓宋姑娘。我可没打她,下巴和胳膊脱臼是常有的事,安上之后不疼不痒的,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心虚,谁没事脱臼玩。但她没打宋华浓是事实,在这一点上她半点也不觉得理亏。   她本以为以谢弗之心如明月,必是十分谴责她的行为。她都做好了被教做人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听完她竟然在认真思索,然后说了一句“不无道理。”   正是这四个字,听得她是心花怒放。   谢世子这个人,能处。   她满心欢喜地告辞,却不知光影斑驳间谢弗镜湖般的双眸中已是腥风血雨。   这个小骗子,原来不仅人有双面,性格也有双面,所言所行居然如此合乎他的心意,当真是好极。   他望着那快活似小鸟的身影远去,扬了扬嘴角。   隐素都想好了,如果梦里的疯子还让她叫夫君,那她就叫呗,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一睁开眼看到的不是黑色的帐顶,而是满眼的红纱时,她还以为自己做错了梦。   这入眼所及的红艳丽如血,瞧着只有诡异之感。更诡异的事,向来只着黑色里衣的男人也穿了一身的红。   这是闹哪一出?   “你…”   “叫夫君。”   “夫君。”   不就是一个称呼而已,叫就叫吧。却不想男人在听到她叫了一声夫君之后,眼底的幽火如烟花绽开。   “娘子。”   娘子?   这个疯子乱叫什么。   谁是你娘子! 第30章 身世   男人红衣墨发, 如盛开在暗夜中的食人花。微敞着襟领处隐见纵横的疤痕,似食人花在伸出长长的舌头。   极致的恐怖,又极致的艳丽。   他眼中幽火像是映出无数魅影, 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你唤我夫君, 那你就是我娘子。”   这么说也是。   隐素望着眼前红衣墨发的男人,这张和谢弗一般无二的脸,此时阴森中又给有人一种诡异的惊艳。   这张脸就是好看。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张脸太好看, 给她的印象太深, 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如此荒诞的梦?   怪只怪她当时嘴欠,她是怎么想的, 怎么会脑子抽了想到去撩一个疯子。傅丝丝说男人都喜欢女人胸大无脑, 因为那些人都是正常人。   而眼前这个,就是一个疯子!   所以她是自己挖的坑,然后把自己埋了。   要命!   “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请娘子更衣。”   更…什么衣?   一条红艳艳的吊带裙在男人的手中被抖开,正是睡裙的样式。她眼皮抽了抽,这疯子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会是想让她当场换衣服吧。   谢弗修长的手指挑着吊带裙的细带子, 如此怪异大胆的衣着,当真是伤风败俗,小骗子此前到底是何方人氏。   “我为娘子准备的喜服,娘子喜欢吗?”   “……”   “娘子不说话, 可是太过惊喜了?”   这疯子哪只眼睛看到她高兴的,什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真是疯人说疯话,只管自己疯言疯语。   更疯的是, 这男人见她不动,居然想动手替扒她衣服!   她赶紧说她自己可以, 在男人幽暗的眸光中低头装作害羞的样子。正当她慌乱地接过裙子时,只听到男人一声极轻的“嗤”笑。   “娘子害羞了。”   谁害羞了!   死变态。   脱了寝衣还有小衣,又不是直接坦诚相见,她有什么好怕的。   谢弗见她真的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换衣服,眸底的幽光暗了暗。   寝衣脱下后,是她自己都为之惊叹的好身材。她鬼使神差地抬了抬眼皮,恰巧看到男人微微别着头,耳根泛着红。   这可真是奇了。   疯子表情似乎有隐忍害羞,还有别扭和倔强,一点也没有之前的可怕,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可爱?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套上换好穿好睡裙。一个喊打喊杀,如疯如魔的疯子怎么可能可爱,她肯定是眼花了。   “娘子真好看。”   算这疯子眼不瞎。   一只透骨寒玉般的手将她下巴抬起,她被迫与男人直视。   男人的眼睛是诡异的红,瞳仁却是黑得吓人。红红黑黑的交映中,似有幽火在其中。所以说一个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如果是一个大疯批,谁还在乎他是美是丑,胆子小点的早吓死了。   “娘子想不想看看自己的样子?”   “……”   谢弗修长大手一扬,原本闭合的红帐瞬间打开。映入隐素眼帘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还有两只正窜着火苗的龙凤喜烛。   他眸底幽光沉沉,眼前的一切证明自己所料不差。所以入睡之前他的房间里有什么,在梦里也会出现。   看来这梦是属于他的,他才是梦里真正的主宰者!   那镜子极大,清清楚楚地照出他们此时的模样。红衣墨发的男子,原本神清骨秀的长相染上了如疯如魔的邪气。男子怀中的少女肤白如雪,最是清灵娇妍的容貌多了几分冶艳。   隐素脑海中突然冒出几个字:魔鬼和天使。   “你看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不。   只有吓人。   “日后我们夫唱妇随,我杀人你递刀,我挖坑,你埋尸,如何?”   “……”   疯子!   男人捏着她下颏的手动了动,食指按在她唇上。   镜子中的男女望着彼此,仿佛有无数红丝在他们呼吸间交缠。艳丽的红映着这一室的喜庆,像极染血的夜。   金杯晃动着烈酒,酒香醉人。   “喝下这交杯酒,自此以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记下了吗?”   什么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是人还是鬼,他自己知道吗?   隐素心下不满,这是她的梦。在她的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包括这个疯子。所以如果非要说谁是谁的人,那也只能是疯子是她的人。   “不喝这杯酒,你也是我的人。”   看来小骗子还没认清事实的真相。   无妨。   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叫夫君。”   “夫君。”   隐素接过酒杯,两人交杯而饮。   诡异的气氛中,她清楚地看到男人不仅红了耳根,甚至连整个脖子都跟着红透。   疯子真的在害羞!   一边邪魅狂狷,一边面红耳赤。明明让人害怕,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纯情,这样的疯子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   天还未亮,伯府的后院已经亮起了灯。寂静的夜里,推磨的声音厚重而缓慢。随着石磨转着圈推动,乳白的豆浆从圆盘四周流出。   地上摆放着好几只大木桶,有的里面是泡好的豆子,有的盛放的是磨好的豆浆。豆子特有的清香飘散在空中,不时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   “当家的,我这心里怎么老觉得不踏实。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一家人还不如一直待在陲城,安安分分地过着咱们的小日子,总好过现在成天提心吊胆的,没睡过一天好觉。”   傅荣:天天睡得叫都叫不醒,呼噜打得震天响的那个人是谁?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来都来了,那我们就想办法在京城站稳脚。”   “这样真的能行吗?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万一传出去我怕丢了思娘的脸。”秦氏说着,看向那堆大大小小的木桶。   原本搬到京城后,因着家里也有爵位,再磨豆腐卖不太好。是以这些日子以来傅荣每天一般只磨一桶豆子,当作是闲来打发时间。谁知昨天他忽然变了主意,泡了足足六桶豆子,说是要准备在京城重操旧业。   “行与不行,试过才知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在京城里讨生活,要么是有权要么是有钱。咱们家这样的人家,没权没势的,真要有个什么事只能使银钱。正是因为思娘和素素,我才要赚更多的钱,否则一旦有个什么事我们求人都张不了嘴。”   秦氏愣了。   她呆呆地看着自家男人,好半天才跺了跺脚。   “当家的,我听你的。你说的对,没银子什么也干不成,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后真有个什么事有钱总比没钱好。素素不是喜欢那个谢世子吗?如果以后我们家有钱了,给她攒着厚厚的嫁妆,就算嫁不进国公府,那也能寻个不错的人家。”   夫妻搭配干着活,在豆浆的清香中热火朝天。京城不比他们以前生活的小地方,莫说是偌大的雍京,便是将他们居住的城东走个来回也够呛。   秦氏盘算着手里的银钱,准备租赁一个铺子。如果有了铺子,也就不用傅荣一个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傅荣想了想,也觉得既有稳定的铺子,同时又走街叫卖,生意肯定更好一些。   他们定了主意,讨论着在哪里租赁铺子合适。   “爹,娘,若是只租铺子,做好的豆腐拉过去也是两头跑,还不如买一处带铺子的宅子。”   “素素,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秦氏心疼道:“家里的事情你别操心,我和你爹自有主意。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先租铺子更稳妥一些。”   其实就是没银子。   “娘,我有银子。”   隐素说着,转身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到半刻钟再回来,手里拿着好几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傅氏夫妇皆惊。   “素素,你哪里来的钱?”秦氏惊问。   隐素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只见她的脸色由惊到喜,然后又皱起眉头,“这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送了我,那就是我的。”   “正是这个理。”秦氏乐呵呵地笑起来。   原本家里有傅丝丝给的那些赏赐,若是换了银子也能用。只是秦氏一心想把那些好东西留给女儿做嫁妆,也就舍不得拿出来当卖。   一家人商议之后,傅荣和隐素父女俩出去牙行询问。   牙纪带着他们看了几处,要么是后院没有水井,要么是水井枯了。豆腐坊第一重要的就是水,水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宅子的位置再好也白搭。   一天下来一家也没看中,父女二人准备明日再换个街市寻找。不想他们又碰到了昨天的牙纪,牙纪欢喜地告诉他们有人要卖宅子,那宅子不仅位置不错,最紧要的是后宅还有一口甜水井。   父女俩也很高兴,跟着去看那宅子。还真如牙纪所说位置极为不错,因着一些有人居住保持得也不错。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还种了一棵石榴树,树上此时正结满了果子,瞧着好不让人喜爱。   只一眼隐素就看中了。   后院的那口井果真是甜水井,喝在口中有回甘,最是上等的水质。用这样的水做出来的豆腐,会更嫩更好吃。   听牙纪说这屋主是京外人士,以前因为行商落脚买下这处宅子。如今准备归家养老,所以才准备卖掉。   一问价格,还很适中。   屋主给的价格是七百两,还到六百六十两成交。   牙纪跑前跑后十分殷勤,谈成之后赶紧带他们去衙门过户办契,拿到地契房契时,一家人都很激动。   秦氏更是抹起了眼泪,因为这是他们在京城真正意义上的房子。伯府是他们住着,但是所有权归朝廷所有。若是他们傅家被收回爵位,那么只能从伯府搬出去。如今有了这宅子,哪怕是这爵位没了,一家人也有落脚的地方。   隐素感慨无论在哪个时代,房子才是百姓们的底气。六百四十两银子,普通人举全家之力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收拾好铺子之后,便是取名字。   傅荣说叫傅家豆腐,秦氏说叫美人豆腐,夫妻二人争来争去,还是隐素一锤定音,就叫伯爷豆腐。   “会不会不太妥当?”傅荣问。哪怕是今时今日,他对自己伯爷的身份还没有完全适应。   “这是噱头。”隐素说:“别人一听这名字肯定会问,为什么叫伯爷豆腐?然后他们就会知道豆腐铺子的东家是一位伯爷。你们想想看,普通老百姓若是知道他们吃的豆腐是伯爷亲手磨出来的,你说那豆腐是不是和别的豆腐不一样?”   秦氏一拍大腿,“还真是这个理。”   人都有好奇之心,开店除了产品过关,噱头也能锦上添花。   如此名字便定下,就叫伯爷豆腐。   傅家在京中没有亲朋,开张时也没人可以知会,不想却是有人上门贺喜。   林清桥和上官荑两人能来隐素不意外,她意外的是柳夫子和赵山长。虽说他们有师兄妹的名头,但内心深处她压根没有把这两位长者当成自己的同辈人,更没想过会和他们平常往来。   傅荣和秦氏紧张到话都不会讲,他们是听说过女儿有两个师兄弟,可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想会和柳夫子和赵山长这样的人物打交道。   柳夫子看出他们的拘谨,直说是师兄妹之间的往来,让他们不要客气。   赵山长抚着短须,望着铺子墙上的菜谱。菜谱上都是一些家常豆腐菜的做法,有麻婆豆腐、豆腐羹、小葱拌豆腐、鱼头烧豆腐和凉拌豆皮丝等。   他凝视着那菜谱的字,其形飘逸如风,极为灵动。   “小师妹,这是你的字?”   隐素点头。   柳夫子也看过去,一看之下惊叹连连。“小师妹这手字既有老师的风骨,又有自己的灵气,可谓是自成一派。极好,极好!”   所以小师妹入学当日故意用花符体写字,恐怕就是不想出风头。如果不是有人再三相迫,或许他们根本不自己知道还有一个小师妹。   傅荣和秦氏听到他们夸自己的女儿,自是一脸的与有荣焉。若非女儿清明,他们竟是不知女儿不仅弹琴弹得好,还写得这么一手好字。   如果不是佛祖保佑,如果不是他们傅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哪里会有这样的造化。他日回到陲城,不仅要去寺里添香油还愿,更要好好祭拜祖坟。   看完铺子,一行人又参观了后院。   柳夫子连连说宅子卖得好,是难得布局风水都上等之地。他这么一说,喜得傅荣和秦氏都合不拢嘴。   小小的豆腐铺子开张,来贺喜的竟是好几个的大人物,附近的百姓争相奔告,不少人都想尝尝这伯爷亲手磨的豆腐是什么味道。   “看来外面传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柳太傅和赵山长去贺喜了。”   “我也看到了,还有那个林家的公子和安远侯府的姑娘。这傅家也不知祖坟是冒了什么青烟,怎么好事一桩接着一桩。”   “那我可得赶紧去卖块豆腐尝尝,说不定还能沾沾他们家的好运气。我这辈子还没和贵人说过话,想不到还能吃到伯爷亲手磨的豆腐。”   买豆腐的人渐多,铺子外被挤得水泄不通。   柳夫子和赵山长不便待太久。隐素给他们的的回礼除了新鲜豆腐,还有一些豆制品干货,并一一附上一份菜谱。   他们一走,上官荑的话才多起来。   林清桥趁着空当,小声问隐素,“益之没来,你是不是很失望?”   隐素望天,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林清桥总把她和谢弗扯在一起。谢弗就是天上的月亮,哪怕是掉进水里了,也不是她这样的野猴子能够捞得着的。   她刚要回答,便听到穆国公府来人了。   来人是受谢弗之托,特地来送贺礼的。   这下林清桥更有话说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益之果然对你不一样。”   “就是,我也看出来了。”上官荑赞同道:“你看那个顾兮琼平日没少贴上去,谢世子愣是同她避讳得紧。我还是第一次见谢世子主动和一个姑娘走近,他肯定对你不一般。”   他们俩都这么说,隐素还能说什么。   她让那送礼之人也带去一份回礼。   那人回去复命时,谢弗正和穆国公夫人一起吃茶。   穆国公夫人对傅家的回礼极有兴趣,拿着那菜谱看了好几遍,“傅姑娘这手字写得真不错,瞧着灵动飘逸。也不知先前那些传言是怎么回事,竟是将她传得又蠢又傻,当真是传言误人。”   谢弗也看到了那字,字确实不错。   传言并没有误人,谁也不知道有人会生生换化成另一个人。   正如他一样。   “这菜谱不错,晚上就让厨子做一桌豆腐宴。”穆国公夫人又道。   “母亲安排就好。”   穆国公府常年镇守边关,府里也就母子二人。谢弗是佛门俗家弟子,初一十五都要茹素。穆国公夫人曾陪儿子在寺里住过好些年,早已是常年吃素。   一桌豆腐宴,皆是用隐素的菜谱制作而成。这份菜谱是隐素单独写的,除了豆腐菜外,还有几道以形乱真的素斋。   府里的厨子本就精通做素斋,有了这份菜谱如虎添翼。放眼望去,一道道素斋形同荤菜,让人食指大动。   穆国公夫人吃得极为开心,席间试探过自家儿子几句,见谢弗并未表现出对隐素的爱慕之情,心中又有些许疑惑。   难道是她猜错了?   有心再问什么,但见自家儿子面有倦色,想着这孩子陪了自己一整天,又是念佛又是吃斋,便紧着让他回去歇息。   等谢弗离开后,她重重一声叹息。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   她这话是对身边的心腹婆子说的。   那婆子叫石娘,闻言低喃,“世子爷小时候吃了那么多的苦,心思重些也难免。”   “是啊。”穆国公夫人望着外面的夜色,神情似悲似恸,眼眶中已有泪水。“这孩子极为出色,温和有礼,允文允武,国公爷都夸他有出将入相之才。若是我的长生还在…应该也没有他这般出类拔萃。”   “夫人,世子爷是小主子送到你身边的尽孝的,他越是出众,就越是说明咱小主子有孝心。这是他的福报,也是您的福气啊。”   “你说的对,这是我的福气。如果没有这孩子,我这些年可怎么活。”   她的长生自一出生就有心疾,太医都说是早夭之相。她不信邪,带着儿子住到寺庙,寄希望给上苍佛祖,保佑她的长生能活下去。   但是所有的心血都是徒劳,她的长生最终还是走了。她不愿接受那个事实,发疯似的点了上千盏长明灯,给佛祖供奉上无数祭品。   那一夜下着大雪,雪色在黑暗中映着光。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靠近,那身影和她的长生很像。当时她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冲过去一把将那孩子抱住。   不是她的长生,是一个和长生年龄相仿,眉宇间有些相似的孩子。她笃定那孩子是长生送到她身边的,也就是她的儿子!   “世子爷是个好的,夫人你该放宽心才是。”石娘劝道。   “我…知道他是个好的,放眼整个雍京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孩子。谁不说我有福气,能有如此出色的儿子。”穆国公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只是怕他忧思伤身,慧极伤心,诶。”   叹息声中,谢弗已回到自己的院子。   青铜马面的灯台上,烛光照得一室如白昼。寸寸光亮从巨大的镜面折射出各异的影子,如同光怪陆离的异世。   他用手指勾着那件红色的吊带裙,幽光在他眸中跳跃,映着诡异的红色,像极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闻到淡淡的香,香气好像从手中散发。他凑近闻了闻红色的裙子,将其揉成一团塞进怀中。   那双幽异的眼睛慢慢清澈,不多会的工夫已如镜湖。   紫檀木桌上,平铺着一幅画。   正是他此前送出去的那幅竹林美人图。   小骗子竟然将画给卖了!   当真是好极了。   他凝视着画中的美人,忽然拿笔开始在画上动作。约摸是不到半个时辰,画卷上多了一个人。那人蹲在红衣美人的脚边,手里握着一条铁链。   赫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第31章 圆房?   隐素走着走着, 突然脚步一个踉跄险些往前栽去。若不是秦氏在后面拉着她,她恐怕要摔一个脸着地。   夜色已至,新月初升。   浅淡的月光洒落在平坦的青石板上, 反射着悠远厚重的岁月痕迹。她暗道可能是今天又高兴又忙, 实在是累着了,若不然怎么好好的走个平路都差点摔倒。   秦氏心疼道:“往后铺子的事你别管,有我和你爹呢。”   她为人泼辣, 在陲城时就帮着傅荣一起卖豆腐, 这活她熟得很。傅荣力气大又勤快,重活累活都不在话下。   夫妻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隐素确实没帮上什么忙, 遂点头应下。   一家三口进了府,门一落了闩秦氏就抱着钱匣子回屋,关上门后将里面的钱一股脑倒出来。数了又数,足足数了三遍之后才喜笑颜开地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货都卖空了,那些干货也没剩。京城里的人就是有钱,这才一天的功夫,竟卖了三十多两银子, 若是算上那几家给的定钱,都快一百两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怎么这么多的钱?”   以前他们在陲城,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卖不下这些钱。   她却是不知道, 一个伯府豆腐有牌子挂出去,果然吸引百姓们的猎奇之心。寻常百姓和官户世家沾不上边,能吃到伯爷亲手磨的豆腐对他们而言足够炫耀嚼嘴一段时日。   隐素想着这也就是第一天, 往后应该不会这么多,但看京城百姓的消费水平应该也不会差。今日来贺礼的几人都下了定, 如果穆国公府那边也给单子,则又是一笔稳定的进项。   做生意嘛,赚钱最重要,面子什么的完全可以往一边放。她想着明日上学问一嘴,听说谢弗是经常茹素之人,想必穆国公府对豆制品的需求应该不低。   世事有时候就是奇怪,越想见一个人反而越见不到。她故意掐着时辰,却没有遇到想遇到的人。   有些讨厌的人总在眼皮子底下晃,比如说宋华浓。   宋华浓自隐素一进教室就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如果不是怕隐素当众让她出丑,她真想冲上去报仇。   隐素经过时状似无意地拂过她的胳膊,低低说了三个字。   “老实点。”   正是这三个字,让宋华浓更害怕更愤怒。   傅隐素!   怎么敢?   她可是国公府的嫡女,如何能被一个末流伯府的乡野村姑欺负。这口气她咽不下,迟早会还回去的。   孟蓁今天没来,说是病了。可能是被那件事给吓着了,也可能是不想趟浑水干脆在家里躲清闲。   这些事隐素是不在意的,她更在意的是今天的瑶琴夫子是谁。   所以当她看到林清桥时,她既失望又有点开心。   林清桥最是风流潇洒之人,哪怕是教个曲子都能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说上半天,直把所有的学生都听得似被春风吹过,一夜之间桃花盛开。   一堂课下来,大部分的人都能将曲子练得七七八八,就是最为学渣的上官荑也能磕磕巴巴地弹完。   反观隐素,还在和指法斗智斗勇。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可真不信。”林清桥眨着桃花眼。“你精通音律,且极擅奚琴,曲风更是出神入化,你怎么就学不会瑶琴?”   “不是我学不会,是我不太想学。”隐素摊开自己两只手,好几个指头都红了。“瑶琴太费手了。”   “哈哈哈…”   所有人听到他的笑声,一道道目光朝隐素看来。羡慕的,嫉妒的,还有好奇的,有些人实在不明白为何谢弗林清桥都对隐素跳板,有些人则以为他们是看柳夫子和赵山长的面子。   隐素当做不知,继续浑水摸鱼。   一下课,她直奔食堂。   为了避免和顾兮琼碰到,她走的是更偏一点的那条道。经过积叶林时,她看到有人呈大字状躺在层层叠叠的枯叶间。   是姬觞。   姬觞独自一人,不见云秀。   隐素纳闷,这对皇家兄弟平日里形影不离,怎么今日姬觞落了单?她在当做看不见和上前打招呼之间来回摇摆时,姬觞已经看见了她。   如此,便不能径走径过。   “十殿下怎么在这里?”   “我…我惹十一皇弟不开心了。”姬觞的声音很低落。   兄弟俩果然在闹矛盾。   “你这么在乎十一殿下,十一殿下应该也是同样在乎你。你为什么不当面问他,总好过自己在这里生闷气。”   姬觞神情越发低落,眉眼黯然。“我…我不敢问。十一皇弟和我不一样,我怕我问了他会更生气。我…进宫时,所有人都嘲笑我,他们骂我是小乞儿,还不给我饭吃。只有十一皇弟站出来替我说话,除了…只有他对我最好,我怕他不理我…”   谁能知道这位将来雷霆手段的帝王会如此之优柔,如此之患得患失。他幼年流落孤苦,给过他温暖的人一共有两人。一个是他沦为乞儿时认的义兄,那人的名讳在书中并未提及,仅是一句话带过,另一个就是云秀。   民间有传云秀是被他害死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夺云家的辅佐,却不知与其说云家投靠了他,不说是他在拂照云家。他的寝宫之中一直供着云秀的牌位,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要对着牌位自言自语,足见他们兄弟之间的真情。   “你这么在意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人死后再怀念有什么用!   “我…我如果说了,十一皇弟会不会生气?”   “若是你,有人告诉你,他很在意你,你会生气吗?”   “不会,我欢喜都来不及。”   隐素道:“你会欢喜,十一殿下或许也会欢喜。”   姬觞忽地眼睛大亮,憨厚老实的脸上迸出鲜活的神采。他从枯叶中起来,走出去几步之后才记起和隐素道谢。   望着他狂跑而去的背影,隐素望了望天。   这世间纵有无数的阴谋诡计,却依然有真情在。恰如这不知多少年累积成山的枯叶,一堆腐烂枯败中却有新芽破土而出。   等她去到食堂时,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顾兮琼。顾兮琼的面色十分难看,同行之人也是一脸不虞。   隐素和她们擦肩而过,照面时不咸不淡地打了一个招呼。食堂里的气氛很怪异,没有看到云秀和姬觞兄弟俩。   李茂朝她招手,她心领神会地坐到那一桌。   李茂小声告诉她,说之前顾兮琼坐的是云秀那桌,谁知道姬觞进来后直接让她以后不要来找自己,然后不知和云秀说了什么,兄弟俩就那么离开了。   “你说十殿下是不是误会了?顾姑娘怎么可能是找他的?”   在世人看来,任是哪个姑娘看中的也只能是母族强大的云秀,而不可能是一无所有的姬觞。   “谁知道呢。”隐素耸肩。   食堂今日的菜有两个,一个是水煮白菜,一个是麻婆豆腐。相比水煮白菜的寡淡,麻婆豆腐瞬间征服所有人的胃。   添饭的不断,乐得打饭的老厨子笑开了花。仿佛是猪倌看着自己养的一群猪仔抢食吃,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   李茂添到第三碗饭,这才又得闲和隐素嘀咕。   “今天这豆腐可真是太好吃了,想不到豆腐还能这么好吃。”   隐素满心的骄傲,“别人家的豆腐可没这么好吃。”   李茂愣了一下,尔后像是想到什么,眼神闪了闪,“这…这是你家的豆腐,是伯爷亲手做的?”   “正是,伯爷豆腐,名不虚传。千磨万点始出来,只留清白在人间。我家的豆腐是不是比别人家的更好吃?”   “好吃,好吃。”李茂连声夸奖,“我听人说你家卖豆腐还告诉做法,难道今日这豆腐的方子也是你家的?”   隐素点头。   李茂恍然,心中又生感激。   不到半天的工夫,崇学院突然传开了一句话:伯爷豆腐,名不虚传。千磨万点始出来,只留清白在人间。   这话不仅宣扬了豆腐铺子,还迎合了很多人的心。清白做人,正是无数学子们一生孜孜所求的境界。   当然自有人看不惯傅家有好名声,私下贬低嘲笑。   “一个伯爷卖豆腐,竟还觉得脸上有光了。到处显摆宣扬,也不怕丢了宫里思妃娘娘的脸。不过是个下贱的营生,还扯什么清不清白,当真是可笑。”   “可不是,别人愿意捧傅隐素的臭脚,我可不愿意。”   又是之前请愿的那些人。   隐素翻了一个白眼,大大方方地过去。“我爹卖豆腐怎么了?他凭自己的双手赚钱,既没偷又没抢,怎么就丢脸了!”   “傅姑娘,都是同学,她们的本意也是为你家好。”   一听这声音,隐素都快气笑了。   她上辈到底做什么了,这个女主怎么老是针对她?   “这就叫为我好,那我也为她们好一下。”她直接上前给了那两人一人一个耳光,速度之快令人咂舌。“我给你们长个记性,以后少在人后说话坏,否则被脾气不好的人听到,就不止一个巴掌这么简单。”   那两人都傻了。   “傅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顾兮玉满眼的谴责,“大家都是同学,你怎么能打人呢?”   “她们骂人是为我好,那我打人也是为她们好,彼此彼此而已。顾姑娘你可是一个好人,好人怎么能劝偏帮偏信?”   顾兮琼眼神变了变,对那两人道:“你们下次注意些,莫要在背后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傅姑娘脾气不好,你们平日里多让着些。”   那两人捂着脸称是,皆是用眼刀子看着隐素。   隐素挺无所谓,她又不是银子,也不指望成为万人迷。   “顾姑娘这劝架劝得极好,想来过不了几天我脾气不好的事就会传开,我可真是太谢谢顾姑娘了。”   “傅姑娘你不必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怕告诉你,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问心无愧。”   “那我就祝顾姑娘心想事成。”   四目交汇时,似乎火花四溅。   有些事可能彼此都明了。   隐素猜到她是重生之人,她亦同样怀疑隐素。只是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隐素不是原主重生,而是一个穿书者。   眼神较量中,顾兮琼越发心惊。   这个傅隐素难道看穿自己了?   慌乱之后,她很快镇定。   “多谢傅姑娘吉言。”   隐素笑笑,就那么看着她。   做为一个穿越人士,尽管极快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却或多或少都会把当成一个旁观者。游离在现实与虚幻中,时而沉浸时而剥离,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有关又无关,但并不代表自己愿意被人针对。   那两人看看顾兮琼,又看看隐素,皆是觉得怪异。   隐素移了移目光,淡淡地看着她们。   “下不为例,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们说我的坏话,可不就只是一个巴掌这么简单。”   那两人心下惊了又惊,同时想到她在梁国公府门口撒泼的那一次,齐齐愤恨低头。   隐素轻哼一声,抬步就过了诗风桥。   正值下学之时,昭院的学生们鱼贯而出。隐素朝人群望了望,没有看到谢弗的身影。她混到李茂那些人身边,一路说说笑笑出了学院。   这一幕落在有些人的眼中,自是气得又咬碎了银牙。   还没到伯府,远远看到路边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隐素莫名心下一喜,隔着马车的帘子唤了一声“谢世子。”   随后重雪白衣的男子下了马车,那皎明如月的温润之态,那神清骨秀的美玉之姿,在日暮的昏暗中如同一道天光。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隐素都会一而再再三而三地被对方惊艳。   “我听说林家和安远侯府都在你们家铺子订了货,以后我们国公府那边也麻烦你们隔两天送一次。”   原来真是来下定单的,这位世子爷可真是善解人意。   客户上门,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你吃饭了吗?我娘今早说会包豆腐包子,你要不要吃一点?”   也不待谢弗回答,她像快活的小鸟一样飞进伯府,不多会的工夫又飞了出来,手里拿着三个热气腾腾的白面皮包子。   可能因为一家人都是吃货的缘故,秦氏的厨艺很好。包子散发出麦香与豆腐香气,看着就十分松软。   谢弗手里被塞了一个包子,他垂着眼眸。   “我…很多年没吃过包子了。”   “你平日里肯定很少吃这样的寻常食物,我娘的手艺极好,豆腐包子堪称一绝,你尝尝看?”   包子是最为寻常的食物,世家高门或许不太看得上。隐素想着他这般金贵的身份,几年不吃包子也正常。   谢弗的眉眼还是那么的清润,如应着明月而生的神子。他慢慢把包子送入口中,优雅地咀嚼,表情更是无一丝嫌弃之色。   如此给别人面子待人温和的世家公子,还真是不多见。   “那菜谱是你的字?”谢弗问。   “是啊,字不太好看,还请世子多见谅。”   “写得很好,自成一派。”   这么高的夸奖?   这位世子爷可真是一个宽容之人。   有人从巷口过来,先是看到那娇色天成的少女,眼底划过一抹欢喜之色。再往前走几步,看到的是马车前面的男子,欢喜瞬间变成失色。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隐素也看到了他,笑着点头招呼。   “胡公子下学了?”   胡志安腼腆回答,低头从他们身边经过。   谢弗面上依旧温润如玉,镜湖般的眼中已是暗涌乍现。   从伯府到穆国公府,路程并不近,几乎穿过大半个雍京城。三公四侯皆在离皇宫最近的城北苑,而伯府在城东。   马车停在穆国公府门外时,天色已至灰暗。高门下的灯笼早已点上,在幽暗的暮色中宛如引路的明灯。   谢弗望着这巍然的府邸,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拾步上阶,入了府。   先去的是穆国公夫人的院子,将将进去便看到穆国公夫人迎了出来,关切地问他要不要让人传膳。   他摇摇头,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   略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他便告退。行到幽暗无人处,他停了下来。缓缓伸出自己玉骨般的手,那掌心中赫然是一小半没有吃完的包子。   修长的手指重又握紧,紧紧地捏着揉着,直至包子成渣。根根如玉的手指沾着面皮与豆腐馅,在昏暗的光线中分外的显眼。   半晌他将手指凑至嘴边,一根根地舔干净,如同一条狗。   当年那面色和善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故意买包子馋他,饿极的他盯着那包子流口水时,男人却把包子扔给了一条狗。   最后他抢赢了狗,也被狗追着咬了几条街。跑了一路包子全捏碎了,那时他就是像这样将所有的碎屑吞下肚,连手指上的残渣都不放过。   那个活得不如狗的人,才是他!   风雨摧残,暗火焚烧,他的心早就黑了。黑透的心四面残垣,豁着狰狞的口子,却又在外面筑起不见天日的高墙,照不进任何天光。   他是注定活在阴暗中的独行者,他是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不人不鬼。他以为自己终将一人孤身下地狱,没想到会遇到一个自称仙女的女鬼。   甚好。   有人既然闯进他心里,那就和他一起下地狱!   不知那小骗子明知今晚会和他在梦里相遇,眼下是期待还是害怕?   隐素正和父母在说话,接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当她告诉父母穆国公府也要送货时,傅荣和秦氏夫妻俩的表情有点复杂。说高兴也高兴,说担心也担心。   秦氏说:“我以前还当京里的贵人们眼睛一个个长在头顶上,都像那个狗屁宋姑娘顾姑娘一样讨人厌。不想贵人们也分好坏,上官姑娘林公子还有谢世子都是极好的人。”   傅荣赞同,“是啊,他们看得起咱们,咱们更应该把豆腐做好。”   隐素十分支持便宜爹这一心搞事业的态度。   “素素啊,人家谢世子是看得起咱们,咱们可不能做让人寒心的事。”   看来便宜娘在担心她会借此缠着谢弗不放。   她再三保证,“娘,你放心,我有分寸。”   今日她又和谢弗说了话,她知道梦里的疯子会如约而至。可能是因为发现疯子也会害羞,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似梦非梦间,她很清楚疯子在盯着自己看。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她知道疯子离自己有多近。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疯子在自言自语。“人心最是不知足,神仙也是如此。看来我太过纵容你了,你竟敢不理我!”   就不理你。   死疯子。   隐素赌气躺下,朝里面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原本她没那么怕了,还想好好和这人说话。没想到疯子一上来就发疯,她哪里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行为恰似和丈夫闹小性子的妻子,床笫之间耍着脾气,十足一个受气的小媳妇。   谢弗就这么看着她,眼底时而暗沉时而放霁。   “你天天不着家,去哪了?”   隐素:“?”   死疯子没事吧。   “我是仙女,我当然要到处行善了。”   “你不是说要感化我,你不是说要教我向善,你怎么能去给别人行善?你说,你是不是又有别的相好了?”   隐素懵。   这疯子简直是莫名其妙。   “没有。”   “你骗人!”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这男人为什么突然换了风格,居然变成吃醋精,搞得她好像是一个抛夫的渣女。   寒光一闪,一把长剑又横在她面前。这才是熟悉的感觉,但她已经没那么害怕,反而觉得如此才是正常,刚才疯子那个样子她有点不太适应。   “如果我不杀人了,你会不会喜欢我?”   她能说不喜欢吗?   剑都在她眼前了,眼看着就要见血。她怀疑自己如果说不喜欢,这该死的疯子必定会再一次用剑将她刺穿。   “喜欢吧。”   至少她还是喜欢看这张脸的,如果换一副表情的话。   “真的?”疯子显然不好糊弄,怀疑的语气中隐约还有一丝兴奋。   “真的。”隐素认真无比,“如果你性子再温和一些,为人再善良一些,我就更喜欢你了。”   小骗子。   又在骗人。   剑气又逼近一分。   “为夫怎么觉得你说的是另一个人?快说,是不是你的奸夫?”   哪里来的奸夫!   “也不算是另一个人,那是我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   所以这小骗子喜欢他?   谢弗收了剑,左手倒右手地把玩着。世人还是虚伪,最重名声和表相,只要是伪装得好,自然是名利双收。   而他,最是憎恶那样的伪君子。   “我为何要变成那个样子?”   “当然是为了自己。你越好,喜欢你的人就越多,难道你希望自己被世人所唾弃,被所有人痛恨吗?”   “如果我变成那个样子,你真的会喜欢我吗?”   “当然。”   小骗子,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赖账。   蓦地,隐素听到他在笑,然后就感觉他压了上来。   “娘子,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没有圆房?”   隐素:“!”   完了。   她怎么忘了这茬!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刹那,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往男人的那里摸了一把,极为平静地说了一句。“你都不想,睡吧。”   谢弗:“!” 第32章 胡思乱想   他此时是震惊的, 也是错愕的。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忘了流动,如同他一样凝滞。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少女,少女将头埋进锦被中装死。   这个女人!   她怎么敢, 她的怎么胆子这么大!   隐素其实已经被自己脑抽的行为吓死了, 她恨不得打断自己的手。刚才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那么手欠。   完了。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被女人轻视,何况这男人还是一个疯子。她都那么挑衅了, 还能逃得掉?   等啊等, 没有等来男人的狂风暴雨。危险的气息反而离得远了,她悄悄从被子里转过头, 小心翼翼地偷瞄。   咦?   疯子在干什么?   那男人先是在书架上找出一本佛经, 然后坐在桌前看了起来。那沉静默然的样子,从背面看和谢弗的气质居然有点像。   一个遇事能用佛经平心静气的人,真的是一个疯子吗?   疯魔又害羞,残暴却能克制自己。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眼神却一直落在那看佛经之人的身上。这个只存在她梦里的男人,她居然想了解对方的过往。   她一定被疯子传染了疯病!   突然男人回过头来, 眉目森寒。   “娘子莫急,为夫正在想。”   隐素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又将头埋进被子里。   果然还是那个疯子!   害羞克制什么的,都是错觉。   正常人谁会想那事还要看佛经, 简直是闻所未闻。看佛经不都是为了清心寡欲,没听过不举的男人念了佛就能举起来的。   谢弗看到她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动作,阴森的眸底隐约生出一丝笑意, 很快又被阴冷的气息所吞噬。   小骗子刚才的动作那么自然,难道还摸过别人的?   戾气在他瞳仁中打着转, 一股无名怒火自幽沉的眼底升起,窜起漫天的火光,似是在将一切燃烧干净。   他蓦地睁开眼醒过来,翻身坐起。   青铜马面的灯台上蜡烛已烧一半截,明明是一室的暖光,却让人无端觉得冷清。镜子里照出他此时的模样,一脸嫉怒满目赤红,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夫。   他手往枕边一摸,是那件揉成一团的红色吊带裙。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瞧出这裙子缝合针脚的粗陋。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眸看着自己。那个在梦里被人摸了一把的地方,正在不受控制地起了变化。   他居然真的想!   这怎么可以?   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万恶之源凌驾于他,更不能容忍自己被摆布左右。玉骨般的手一个大力撕扯,裙子便被扯开了线,宛如一块破布。   破布在他手中飘零,他仿佛又看到它被人穿在身上的样子。   良久,他阴森一笑。   那个小骗子不是说他不想吗?   下次他就想给她看!   他伸手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针线匣子,自然而娴熟地将那破布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合。恰如很多年前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衣衫裂碎之后,那个生了他的女人也是这么一针一线地替他缝补。缝补他身上的伤口,缝补他破碎的衣衫。   针刺进了手指,鲜血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吮着那血,眸色亦如血。   小骗子。   你是逃不掉的!   ……   傅家吃饭习惯用盆,连早饭也是如此。隐素和傅小鱼及小葱的面前都是同样的盆,每个人的盆里都是满满的豆腐脑。   傅小鱼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不见平日里的狼吞虎咽。   “姐,你说我以后应该怎么称呼胡三,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读书也读不过我,夫子老夸我,都没夸过他,难道以后让我叫他哥?”   隐素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结交兄弟之类的小把戏,遂道:“叫名字就行了,用不着非得称兄道弟。”   傅小鱼一听,这才高兴起来,三下五除二喝完盆里的豆腐脑。   傅荣一早就去了铺子,秦氏忙完之后也要过去。近几日都是抽调府里的下人过去帮忙,人手明显不够用,她打算请几个帮工。   同隐素一商议,隐素直接反对。   “还是买几个人比较好。”   “…我是想着帮衬那些街坊,让他们多个进项。”   “娘的心意是好的,但这里不是陲城。京城内关系复杂,谁也不知道谁和谁拐着弯能论上亲戚。姑姑在宫里圣宠正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还是买的人用起来更放心。”   被女儿一点拨,秦氏很是惭愧。幸亏自己和女儿商量了,否则她和当家的一片好心,到后来反倒会坏事。   “娘现在是糊涂了,以前年轻时可不这样。还是我闺女心里清明,要不然我和你爹怕是要给你姑姑招祸了。”   “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但人心难测,小心一些总不会错。”   “是这个理,我闺女就是机灵。”   不愧是她秦多宝的女儿,瞧这聪明机灵劲和她年轻时有得一比。   秦氏心里还有一事,将女儿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到一边,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我打听过了,那胡家大郎是真不错。街坊四邻的没一个不夸他好的,稳重懂事又孝顺。年纪轻轻就已是秀才之身,家境也不错。听说他今年还要参加府试,很多人都说他一定会中举。”   所以刚才小鱼苦恼以后要和胡三怎么相称,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隐素见过胡志安,也和胡志安说过话,看得出来对方是一个腼腆而守礼的男人。她不讨厌胡志安,只是猛不丁的冒出这什么终身大事,多少会猝不及防。   秦氏见女儿不语,又道:“娘是有分寸的人,我可没一口答应胡夫人。咱们是姑娘家,那可得要矜持,就算是心里愿意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免得让人看轻。再者要嫁人的是你,也得是你自己同意,娘才会替你操办。你若不中意胡家大郎,此事就作罢。”   她骨子的思想观念还未转变,下意识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伯府的夫人。对于一个普通百姓而言,能嫁给胡家这样的门户,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寻不来的好亲事。   “胡家大郎若是中了举,以后可是要进衙门当差的。还有他爹胡主事,听说快要升官了。素素啊,这事你好好想想。”   隐素嗯嗯应着。   出了伯府,她一眼就看到等候多时的胡志安。   胡志安长相中等,不算出众,但也不算丑。可能是饱读读书的缘故,浑身上下都透着读书人的简单和文气。   “傅姑娘,我…我想着你上课久了可能会饿,这点心给你…”   也不待隐素反应,一包点心就到了她手中。   与此同时,胡志安已经跑远了。   还真是腼腆啊。   可能也是听说她能吃的事,这包点心分量瞧着就不少,胡志安显然用了心思。   她拿着点心上了马车,一路上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件事。别看他们伯府说出去好听,但论根基底蕴却比不上胡家。胡家家风不错,胡志安人品才学都拿得出手。如果她一定要成亲,那么其实胡志安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是成亲这件事,眼下还真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梦中的场景,莫名其妙地想着自己好像在成过亲了。穿了喜服,喝了交杯酒,还同床共枕,怎么想都是走完成亲应有的流程。   一想到那个害羞的疯子,她莫名觉得有种古怪的可爱。   果然只要是人,哪怕是一个让人害怕到魂消魄散的疯子,也有不为人知的弱点,更何况那疯子做事似乎并不是毫无理智可言。昨晚在梦里她都等到意识模糊那疯子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所以她觉得对方至少不是一个好色之人。   如此一来,她更不用害怕和疯子在梦中相见了。   马车照旧是停在离学院外围,她下来没走多远就听到上官荑在叫她。上官荑也下了马车,陪她一起步行。   “咦,你…你这点心?”   点心有什么不对吗?   她才想着,上官荑已经一脸八卦地问她准备送给谁。   “点心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这下上官荑更兴奋了。   隐素意识到不对,拿着点心看了又看。包装是很常见的油纸,系着红色的绳,正中戳着一朵桃花印记。   “别看了,这是喜缘斋的桃花糕,但我们都习惯叫它定缘糕。”   所谓定缘糕,和传情信物的作用差不多。   大郦民风开放,婚姻之事虽然依据的也是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但议亲男女的意愿也很重要。长辈们在互相通气有意愿结亲之后,小辈们则用桃花糕传递心意。   隐素压根不知这一出,再看手里的点心只觉得心情有点复杂。所以这代表她爹娘和胡志安的父母已经通过气,彼此都有结亲的意愿,只能她和胡志安看对眼,婚事就能定下了。   “怪不得我刚看到你,就觉得你心情极好,原来是有人送定缘糕。”上官荑压低声音道:“不知是哪家公子啊,看来很是合你的心意。”   她高兴又不是因为点心。   隐素也没法解释,只能笑笑不说话。   她们声音不大,却是清晰传到后面人的耳中。   林清桥摇着折扇,一派风流,“益之,你听见没有?有人给傅姑娘送定缘糕,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瞧着傅姑娘很是欢喜的模样。”   谢弗没说话,神色看上去同以往没什么不同。   林清桥又道:“也不知道傅姑娘会不会接受那送糕之人的心意?”   小骗子有什么不会的!   她可是连男人的裆都敢摸!   还说没有相好的,这都收了别人的定缘糕。都摸了他那里,还敢招惹别的男人。好一个口是心非的小骗子,真以为他不会从梦里出来吗?   “益之,你猜会是谁送的?难道不成是戚二公子?”   “不知。”   隐素没回头看,自是没有看见他们。   这时云府的马车停在她身边,云秀掀开帘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傅姑娘,中午去食堂吃饭吗?”   “去啊。”   “那行,到时候我再与你详谈采买豆腐一事。”   一大早就有生意上门,隐素心情更是飞扬。   一到饭点,她迫不及待地往食堂跑。   食堂今天的菜还是两个,一个是小葱拌豆腐,一个是油豆腐煮白菜。这是送上门来的活招牌,她就着这两道菜一口气吃了六碗饭。   云秀看着她,笑了。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傅姑娘,只怕他还有十皇兄置着气。   很多事情不在意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他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他把十皇兄当下人,他还知道有人说他苛待十皇兄。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早已把十皇兄当成自己的亲人。他以为十皇兄也听信了那些话,对他心存芥蒂,故意气他,故意拿他和别人比,所以才会不排斥顾姑娘的示好和接近。   如今他知道十皇兄对自己的在意,自然是消了气。   在意就说出来,这确实像傅姑娘会说的话。可能正是因为傅姑娘是这样的人,所以以前才会那样痴缠戚二公子。可惜戚二公子没看到傅姑娘的好,恐怕日后自有后悔时。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戚堂,意外地发现戚堂在偷看隐素。心下顿时了然,或许此时的戚二公子已经后悔了。   油豆腐煮白菜略有油星,他只吃小葱拌豆腐。这菜看上去清清白白最是寡淡,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伯爷豆腐,名不虚传。千磨万点始出来,只留清白在人间。这些话都传开了,恐怕过不了多久阖京上下都会知道京中有一家伯爷豆腐。这名字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实不相瞒,这名字是我想的。我就是想着人都有猎奇之心,一听这名字就想知道为什么会叫伯爷豆腐。再一打听磨豆腐的还真是一位伯爷,那可不就被人给记住了。生意人嘛,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事,自然是怎么吸引人怎么来。”   这下不止云秀又笑了,姬觞也跟着笑。   戚堂望过来,正好看到隐素眉眼弯弯的模样。当真是一笑春花飞,游人欲断魂。他的心酸楚起来,紧紧握住手中的筷子,一只手按在心口下方,摸着那干硬的桂花糕,心中越发酸涩。   昨日张夫子和他提过,今日由他去德院代课授琴,为此他一夜辗转。   当他回到昭院休息一会,准备背好琴往出走时,迎面就碰上了谢弗。   同为昭院学子,两人都是才名在外,但平日里交集极好。谢弗因有心疾常不来上课,戚堂则是醉心学业不太与人结交。   说起来这位谢世子最近来学院的次数好像多了不少。   正想着避让时,谢弗却是到了他面前。   “戚二公子,今日我替你去德院上课。”   戚堂心下一惊,又跟着一沉。   不知为何,明明谢世子看上去最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却总觉得这位世子爷骨子根本就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心里不太情愿,又不想得罪谢弗。   “…张夫子让我去,就不劳烦谢世子了。”   谢弗还是那般清风明月的温润模样,语气温和平缓,“戚二公子有所不知,上次我去德院,还给傅姑娘留了作业,所以我想亲自去检查一下。”   谢世子果然是为了傅姑娘。   “谢世子,傅姑娘她…她太简单,别人对她好,她总是会当真。你若对她无意,又何苦让她误会,害她沦为别人的笑柄。”   这个戚堂,以为自己是谁!   谢弗戾气在心,面上依旧光风霁月。   那个小骗子可不是原来的傅家女,而是他的妻子!这个戚二连人都不认识,还敢和他抢,简直是可笑至极!   “戚二公子想多了,我尽的是一个夫子的责任,并没有其它的杂念。傅姑娘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她知道该如何明辨是非。”   戚堂闻言,双手握成了拳。   谢世子说的没错,傅姑娘已不再是那个成天缠着他,眼里只有他的人。现在的傅姑娘才名初显,又是曾相国的弟子,且同林公子十皇子交好。   可是他相信傅姑娘的心里应该还有他,因为傅姑娘能多年来一直珍藏着那块桂花糕,显然对他用情至深。   是他的辜负了傅姑娘的真心,他…想弥补。   “谢世子若真想检查傅姑娘的作业,想来何时都可以。我受张夫子所托,实在是不敢推给世子。若真如此,日后张夫子怕是不会再信任于我。”   “戚二公子所虑极是,我已与张夫子说过,他已经同意,所以你不必觉得为难。”   谢世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他不同意岂不是不识相。他不过是个侯府庶子,哪里敢忤逆国公府的世子爷,何况张夫子都已同意。   思及此,他艰涩相让,“那就有劳谢世子了。”   谢弗道了一声谢,如清风般远去。   那修长的身影过了诗风桥,穿过那片竹林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德院的教室。教室如亭阁通畅,能一眼看到室内的学生。   最为清楚的当然是位于后座的那几人,尤其是那个偷偷埋头吃点心的少女。纵然同是白衣,那少女的坐姿却能让人一眼认出,极是悠闲随意。   小骗子。   吃得还挺香。   送出去的桃花糕按习俗不用退还,是同意还是拒绝皆有其它的法子。隐素本着食物不能浪费的原则,当然会选择把点心吃掉。   她正埋头吃着,突然感觉气氛不对。   将一抬头,正对上谢弗镜湖般的眼睛。   怎么又是谢弗?   先前不是有耳目灵通的同学说今日来代课的是戚堂吗?   不过也没事,她现在不怕那疯子了。   这一堂课学的还是上回的曲子,众人练习之时,谢弗到了她跟前。她无比希望这位世子爷不要关注自己,就让她浑水摸鱼图个自在。   然而谢弗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已经站到她身后。   俯身之际,温热的气息乱人心。“傅姑娘,你脸上有屑子。”   隐素的脸“腾”地红了。   她胡乱用袖子一擦,板着小脸掩饰自己的害臊。   “没擦干净。”   这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有点刺耳。她又用袖子一抹,盯着面前的瑶琴遮盖自己的无地自容。   谢弗身形微动,修长的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只感觉脸上一阵酥痒,好似被柳絮扫过一般,柔柔徐徐的却让人心湖生起巨浪,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心在狂跳,脸红到血管都在颤抖。她真的很不想胡思乱想,更不想自作多情,换成任何人,恐怕都没有办法不想歪。   如果这都不算撩拨,那什么叫撩拨?   谢弗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妥吗?   万一她误会了可怎么办?   当她脸红心跳的半掀着眼皮瞅人时,看到的不仅是对方棱角优越的下颌,还有对方那若水清宁的表情。   好吧。   可能这位世子爷实在是看不下去,才会出手替她把脸上的点心屑擦干净。对方心净不染尘埃,是她以桃花之心度别人的夫子之情,差点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谢弗身量高,方才故意以自身挡住所有人的视线。便是有人注意到这边,也只当他是在教隐素弹琴。   他的讲解极有耐心,温润如清风的语气,冰玉相击的声音,听在耳朵是享受也是折磨。唯一庆幸的是,今天他没有手把手教琴,隐素的折磨也就少了一些。   期间自是有人不甘,想请谢弗过去指点。   “你们都弹得不错,唯傅姑娘需要单独教学。同为德院的学生,想来你们也不希望有同窗落于人后。”   一句话堵了所有人,再也没人敢提出让他指点的话,生怕在他心里落下一个心胸狭隘不友爱的印象。   隐素木着脸,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沉下心来学。   可是这位世子爷刚才给她擦脸了!   一想到这个,她心口的小鹿就不断死而复活地四处乱撞。她一低头,视线不受控制的直往人家世子爷的下三路看,仿佛还能感受到梦里隔着衣服的手感。   虽然那疯子不想,但那一坨挺大,不知谢世子是不是也一样?   要命!   她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更要命的是,她越是不想去想,梦里的情形就越跑出来捣乱,一时是她和疯子在镜子里的模样,一时是响起那如魔音贯耳的娘子两个字,还有对方一遍遍地让她叫夫君。   “夫…”   那个君字差点脱口而出,她情急之下咬到自己的舌头。   好疼! 第33章 坦白   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夫子, 我…我能不能自己练习一会?”   有人奇怪她这一声夫子,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还有人奇怪她的声音,多看了她几眼, 但见她眼中似有泪花, 暗道傅姑娘肯定是太激动了。   除了谢弗,没有知道她原本想叫的是什么。当然除了他,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眼中有泪。既然夫君都喊了一半, 他就给这小骗子一个机会。   隐素听到他说了一个好字, 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没有人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就可以装模作样地摸鱼混时间。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 正觉得煎熬得到解脱时, 突然听到谢弗说:“此曲诸位皆已熟知,唯傅姑娘不甚熟练,所以傅姑娘留下。”   她没听错吧。   这是被留堂了!   这位世子爷,代个课而已,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好不容易穿越了还要上学已经够苦逼,早前被叫家长,现在又被留堂, 她和崇学院好像真的八字不太合。   她都这么倒霉了,还有人嫉妒她。   上官荑挤眉弄眼地小声和她嘀咕,“瞧你这不高兴的样子,可真够气人的。你没看到那些人, 都快羡慕死你了。那可是谢世子啊,能得他私下单独指点,你还是第一人。”   确实。   尤其是宋华浓, 那眼刀子都快把她戳穿。   谢弗已重回夫子之位,白衣重雪, 低眉静坐如佛子。那玉骨般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流水的琴音自弦中泄了出来。恰如天边云彩舒展,一音一弦皆能打动人心。   一刻钟后,所有人走完。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弗这才缓缓抬眸,示意她坐好。   她端坐着,手放在琴弦上。   天色不知不觉变化着,云彩的颜色越来越艳丽浓重,四周也变得无比的安静,只有她那溃不成军的琴声在继续继续。   最终谢弗实在是听不下去,重新站在她身后。修长的身体微俯,弯着腰手把手地教她。玉骨般的手没有想象中的沁凉,反倒温暖干燥。   远远瞧着,像极一对弹琴说爱的男女,刺痛了藏在暗处的眼。   顾兮琼怎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世有如此多的不同?   这个傅隐素哪怕是和她一样有奇遇,也不过是个乡野出来的村姑,如何能得到谢世子的另眼相看。   她明知谢世子活不长,她清楚知道这一世自己要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她多希望那个和谢世子相依弹琴的人是自己。   “顾姑娘,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是林清桥的声音。   顾兮琼吓了一大跳,“我…我有东西落下了,又怕打扰到谢世子和傅姑娘…”   “落了什么东西?我替你去取。”林清桥摇着扇子,桃花眼中尽是热心。   “不用麻烦林公子了,就是一块帕子而已。”顾兮琼端庄行礼,面上似带着几分愧色进了教室。又向谢弗行了礼,说明自己的来意后果真在座位上找到一块帕子。   跟着进来的林清桥眨了眨眼睛,心道还真有帕子。   “谢世子,天色已晚,你身子要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无妨。”   “世子莫要嫌我多嘴,国公夫人想必最是担心你的身子。若是世子不放心傅姑娘,正好我此时有空,不如我替世子教傅姑娘练习此曲。”   “分内之事而已,我从不假手于人。”   “世子爷一片赤诚之人,委实让人佩服。只是傅姑娘是未出阁的女子,若是回家晚了,想必伯爷和伯夫人也会担心。”   隐素白眼都快翻上天了,“顾姑娘,你操的心可真多。你说你上辈子到底造了多少孽,这辈子才会如此处处做好人。”   “傅姑娘,我是为你好。”   你可拉倒吧。   “看样子顾姑娘是不怕晚回去的,又最是乐于助人。我才想起来今日好像轮到我值扫教室,不如顾姑娘你帮我扫了吧。”   值扫这样的事,德院的学生几乎没有亲力亲为的。毕竟都是世家大户出来的小姐,这等粗活自有下人代劳。   唯独隐素不一样,她是准备自己动手的。既然这位女主非要做好人好事,她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我看这事可以,顾姑娘想做好人,傅姑娘你这是在成全她。”   顾兮琼还能如何,只能应下。   林清桥眯着桃花眼,老神在在地坐下。   这时只听到谢弗说:“今日就到这里。”   太好了。   隐素如蒙大赦,假惺惺地对顾兮琼说了一句“辛苦你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和谢弗告辞,恨不得脚步飞起。   林清桥刚要起身,被谢弗一个淡淡的眼神看过来,又重新坐下。   他就知道谢益之这个人不仅见色忘友,还过河拆桥。   罢了。   为了成全好友,他少不得要坐在这里看人扫地。   隐素一路跑出学院,不见自家马车。   她想了想,只好准备步行归家。   走着走着,听到马车的声音。   “傅姑娘,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从学院到伯府的路程可不近,如果真要走的话,少说也要走上大半个时辰。隐素没怎么犹豫,道了谢就爬上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又宽又稳,车中还备有水果点心。她也没怎么客气,谢弗让她吃她就吃,因为她是真的有点饿。不得不说,国公府的点心就是好吃,种类也多,样样都比之前吃的桃花糕好吃。   马车经过最为繁华之处时,车速慢了许多。   谢弗捂着心口,皱了皱眉。   “谢世子,你是不是不舒服?”隐素问道。   听说这位世子爷从小有心疾,会不会是心疾发作了?   “无妨。”谢弗好看的眉心微蹙。“我缓一缓就好了,麻烦你把车帘掀开。”   心口闷的话,确实应该透个气。   隐素依言,立马将帘子掀起。   华灯初上的雍京城分外的妖娆,锦衣华服的世家显贵们呼朋唤友,从花街柳巷到酒肆茶楼,歌舞升平中尽显繁华奢靡。   一处酒楼外站着两位大人,一着青灰色官服,一人着朱色官服。朱色官服之人不知在说些什么,青灰色的中年男子略弯着腰恭敬倾听。   那青灰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依稀从对方的五官中看出胡志安的影子,隐素不由认真看了好几眼。   再看那朱色官服的男子,从官帽上可辨出是户部四品官员,其官服上的绣案则隶属于农令司。   她眼神黯了黯,却是悄悄伸手拿了一个橘子揣进袖子里。   谢弗自是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时,镜湖般的眼眸中幽光隐现。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还挺识相。   ……   伯府门外,有人徘徊许久。   胡志安一时望着巷口的来路,一时看着伯府的大门的。他暗中打听过,傅姑娘并未归府,说是下学后被留了堂。   天色渐暗,有些人家的门口的灯笼亮了起来,伯府却是一片漆黑。   巷子里的人街坊们都说,傅家就是乡下来的小门小户,哪怕是得蒙圣恩赐下爵位也改不了小家子气,门口连个灯笼都舍不得点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轱辘碾着青石板的声音响起。他循着声音往巷口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辆马车。   当下心中一喜,理了理衣衫。   马车渐近,那一品车厢规制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等了许久的姑娘从马车下来,也看到马车内那惊鸿一瞥的男子。   温润雅致,玉质金相,是那位有着崇学光之称的谢世子。那般让人望尘莫及之人,哪怕是匆匆一瞥已让人自惭形秽。   国公府的马车未作停留,几乎是调头就走。   隐素看到胡志安,她暗自一声叹息,笑着过去。   “胡公子,今日谢谢你送的点心。”   胡志安听着这娇脆的声音,心神荡漾而又羞涩。傅姑娘的声音可真好听,书里说的黄莺出谷也不过如此吧。   “傅姑娘若是喜欢,我…天天给姑娘送。”   “这不好的,我会受之有愧。”隐素说着,将那橘子拿了出来。“我请你吃橘子。”   一看到这橘子,胡志安眼里的神采瞬间黯淡。橘和拒音近,意为拒绝之意。若是有意者,则会送出柰果,以示结果圆满之意。   所以傅姑娘不愿意。   是因为那位谢世子吗?   他和谢世子自然没法比,可是傅姑娘应该也知道,以伯府的地位之平庸和傅家的根基之浅,那也是万万不可能和穆国公府结亲的。   他迟迟不接,隐素坚持直接往他手里塞。   “这橘子很甜,我祝公子前程似锦。”   买卖不成仁义在,胡志安这人还是不错的,可能还或多或少确实有点喜欢自己。如果她要的是一世平淡安稳,嫁进胡家是一个十分合适的选择。   但是胡志安心思纯粹,并不代表胡主事也是如此。   那位朱色官服的男子,若是她猜得不错应该是户部农令司的大司农方大人。她之所以知道这么一个人,是因为后来男主入职的正是户部。最开始艰难之时,对他施以帮忙的正是方大人。而方大人之所以帮他,当然是因为顾兮琼开了口。顾兮琼的母亲,和方大人的夫人是姨表姐妹,所以方大人是顾兮琼的表姨父。   说她疑心病重也好,说她草木皆兵也好。   顾兮琼是重生之人,她不敢掉以轻心,更不值得她拿终身去赌。何况目前对她而言确实未考虑过嫁人之事,也就不可能为了一段可有可无的姻缘去踩别人给自己挖好的坑。   所以对于这位胡公子,她只能说一声抱歉。   她刚一进门,秦氏就冒了出来。   “你可算是回来了,原本是派了车去接你的。是那位世子爷说他将你留了堂,到时候自会送你归家。”   所以没有马车接她,是因为谢弗?   隐素还没来得及细思,又听秦氏道:“那胡大郎一直等在咱家门口,都等了好几个时辰。我瞧着他很是心诚,你方才和他说了什么?”   虽是问话,秦氏的眼中却满是期待。   看来父母都很满意这门亲事。   隐素心下叹息,“娘,我们叫上爹一起,回屋说。”   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让秦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孩子不同意就不同意,干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还挺吓人。   夫妻二人排排坐,看着她。   “娘,你可还记得德院那些人第一次上门时领头的那个姑娘?”   “记得,我怎么不记得她。”秦氏撇了撇嘴,“那姑娘看上去人模人样的,但我看她最是不舒服。”   “那姑娘姓顾,父亲是当朝的大学士。表面上看宋姑娘才是想害我的人,但那位顾姑娘比宋姑娘藏得深,她才是真正容不下我的人。”   夫妇俩齐齐愤怒,秦氏更是问候了顾家的祖宗十八代。   可是他们有着两样的疑惑,这事和胡家的结亲有什么关系?   “胡主事所在的太仓库隶属农令司,而农今司的大司农方大人和顾家有亲,论辈分是顾姑娘的表姨父。虽是表亲,但因着平日里经常走动,比之一般的亲戚都要亲厚。听说最近方大人对胡主事很是赏识,似有提拔之意。他一个农令司的大司农越下好几级提拔一个主事,实在是让人惊讶。”   傅荣和秦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的乱麻。   闺女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隐素也不急,慢慢让他们自己想。   他们傅家根基浅,最是经不起任何的风雨。那些世族大户在京中盘踞多年,不知根系多深,绝非他们能比。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他们想平淡过日子,可却总有人想把他们拉进浑水中。   爹娘心思简单,有些事必须让他们自己体会自己琢磨,才会学着一步步成长。   好半天,秦氏一拍大腿,“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当家的,你还记不记得老孙家的那个大儿子?”   傅荣喃喃,“记得,那孩子最是可惜。听说他退学之后,王老夫子气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说是埋没了一个人才。”   “就是,那孩子多聪明。以前他亲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一定要供他儿子出来。后来他亲娘死了,后娘进门后连生两子,哭着闹着说家里揭不开锅,死活不肯让他再上学。又说什么男儿成家为重,留后为大,还作主把自己一个亲戚家的姑娘许给了他。他成亲之后忙于劳作,我去年再看到他,那才叫生生变了一个人,哪里还有以前秀里秀气的读书人样,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汉子。”   秦氏叨叨着,又是说后娘可恶,又是说世人看不清。就老孙娘的那个后妻,还有不少人夸她贤惠。说她对继子好,早早给继子娶了亲。   傅荣若有所思,心跳得厉害。   “素素,你是说他们想让你早点成亲,难道是想…是想踩着不让你出头?”   隐素欣慰点头。   秦氏心里也转过变来,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娘,你做什么?”   “我要去问问那胡夫人,她的心怎么这么黑?天杀的王八羔子,没有这么算计人的,我就说他们怎么上赶着,恨不得明天就要定下亲事,原来是想害我们!”   “娘。”隐素拉住她,“胡夫人和胡公子未必知道这些。”   但胡主事应该是知道的,就算是不知道,也能猜一些门道。   傅荣也劝,“是啊,真正想害咱闺女的又不是他们。”   秦氏一想也是,气得直跺脚。“你说那什么姓顾的姑娘瞧着还真不赖,怎么心思这么恶毒。我家素素碍着她什么了,她竟然如此算计。我…我真想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什么黑心烂肝的东西!”   她骂了好一会儿,嘴都骂干了。   傅荣有眼色地给她端了一碗水,她咕咚两下喝完。用袖子随意粗鲁一抹嘴,又接着道骂。最后骂累了,赌咒发誓说以后不嫁女儿,宁愿当老姑娘也不嫁人。   隐素哭笑不得,“娘,你这是因噎废食。”   “什么食?当家的你听听,我闺女说话是不是和举人老爷一样有学问。还是我闺女聪明,任是那黑心烂肝的怎么算计,我们已经识破了,看他们还怎么得意?”秦氏越说越得意。“我闺女可不得了,我听着刚才那些事弯弯绕绕的,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听来的。”隐素说。   此时想来,巧合太多,那位世子爷当真是无意吗?   若是有意……   她算是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那可真厉害,听来的都能记住,真不愧是我秦多宝的闺女!”   “娘,你想好怎么回胡夫人话了吗?”   秦氏冷哼一声,“我们家是伯府,怎么能和一个小小的主事结亲?”   隐素笑了。   论门第,还真是这样。   入夜后,梦里一睁眼,她看到还是熟悉的人。   黑衣墨发,衬得男人的面色更是凉寒如玉。那精致的锁骨,隐见的疤痕,完美与破碎揉杂在一起,俊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不等疯子提及上次的事,她主动开口。“夫君,我跟你说,我又去了一个天地,你猜猜看是什么地方?”   谢弗:“?”   看来这小骗子是怕他想了,故意给他找事。   他倒要看看,小骗子又玩什么新花样。   “什么地方?”   隐素听出他语气中的感兴趣,心道自己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若不先发制人,这疯子必定还会揪着上次的事不放。   “我这次去的是一本书里,在书里我不是什么仙女,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我可惨了,好多人想欺负我。不过幸好我遇到了一位公子,他处处帮着我护着我。最让我开心的是,那位公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小骗子越来越会编故事了,连去书里这样离奇的故事都能张口就来。   谢弗也不揭穿她,而是疑问:“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是啊,和你长得一样,但瞧着性子并不相同。那位公子说话轻言细语,待人更是温和有礼。当时我就想着,我的夫君日后一定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想改变他。   这小骗子,当真是用心了。   “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是书里的主宰?”   “嗯,不是。”   “不是。”谢弗阴森睨她。“那他可真是没用。”   疯子的思维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那就是一个谈情说爱的话本子,没什么主宰不主宰的。书里有个姑娘活了两辈子,这辈子不知怎么的不想嫁给前世的丈夫,非想着要当皇后,拼着命地想巴上眼下还不起眼的一个皇子。”   隐素说到这里,脑子里一片豁然。   作为一个穿书者,她知道太多的事,却苦于无人可以分享。这个梦是她的,这个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包括眼前这个疯子。   所以以后她是不是有了可以一起吃瓜的人?   思及此,她神情为之一振。   “我跟你说啊,我在那书里不知怎么招了那姑娘的眼,她是处处针对我。你知不知道,她上辈子喜欢的就是那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   活了两辈子的人?   不起眼的皇子?   谢弗略一思索,已经猜到他们是谁。   “这本书中所有人的命运你尽知晓?”   “那当然,我可是仙女!”隐素仰着小脸,骄傲道。   这小骗子还挺得意。   “那你说说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他将来如何?”   “他呀,他是天上的月亮。”隐素指了指天。   去了天上?   那不就是死了!   呵。   “他是天上的月亮,那我是谁?”   “我可是仙女,我能去到各种各样的地方,比如说书里,也比如说梦中。你可能不知道,这里是我的梦,所以你呀,是我的梦中人。”   隐素得意地说完这一句,便感觉眼前男人的目光像两道幽火,吓得她是浑身一个机灵。   完了。   得意过了头,竟然忘了这人是个疯子。   “梦中人?”   “人说梦由心生,我会梦到你,说明你是我内心深处最喜欢的那种人。你所有的一切都按着我的喜好长的,从头到尾,从长相到性格,你所有的所有都合乎我的心意。夫君,你就是我的梦中情郎啊。”   “……”   小骗子!   这样的话她怎么能随口而出,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哄过别人?   “既然我哪哪都合乎你的心意,那你在抖什么?”   谁抖了。   隐素对自己刚才的解释挺满意的,她的眼光不错,在梦里虚构出来的人都用了谢弗的脸。只是这性格差得太多,难道她内心深处不仅爱色,而且还喜欢虐恋?   “我激动,我一看到你就激动。”   男人玉骨般的指按在她唇上,笑意阴森,“就这么喜欢我?”   “好喜欢你,喜欢得都快哭了。”   她是真的要哭了。   “记住你说的话,你若敢骗我,我就从梦里出去找你!”   妈呀。   这也太吓人了。   果然疯子就是疯子! 第34章 人工呼吸   隐素又是被吓醒的, 醒来后又是一身的冷汗,心口都在“通通”乱跳,连喝了两杯热茶才平复心情。   那个疯子梦里就够吓人的了, 可千万别出来!   小葱进来, 看她的样子知道她又做噩梦了。   “小姐,你怎么老是做噩梦?”   “我也不知道。”隐素有气无力地答着,她差点以为自己都可以和疯子做朋友了。   “小姐, 想想开心的事, 你就不害怕了。我以前就是这样的,他们骂我打我, 我就想想自己做梦吃过的好东西, 那样我就不难过不痛了。”   小葱的话,成功安慰到了隐素。   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小葱还能如此善良乐观。她不过是做噩梦而已,有什么垂头丧气的。何况那疯子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她觉得如果自己再努努力,或许还是可以培养成倾诉的对象。   思及此,她拍了拍小葱的肩膀说了一声谢谢。   小葱激动到脸都红了。   这才想起另一事, 道:“小姐,胡公子又在外面等你。”   隐素皱眉,她都拒绝了,胡志安为何还来?   胡志安一夜没睡, 看上去脸色很憔悴。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已被拒绝,可是他不甘心。他是真的喜欢傅姑娘,他不愿意就这么放手。   他眼巴巴地看着伯府的大门, 眼睛里因为一夜没睡而布满血丝。等看到那个娇美的白衣少女时,他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亮。   “傅…傅姑娘,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隐素笑了笑,“胡公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这一笑,险些晃花了胡志安的心。   他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姑娘,白天想夜里想,走路想读书想,一想到自傅姑娘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激动到彻夜难眠。   原本两家都有意,亲事谈得差不离,没想到傅姑娘却不同意。他知道自己无法同谢世子那样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相比,但他有一颗真心。   “我…是真心喜欢傅姑娘你,我…可不可以知道我哪里不好…”   他说完这些话,脸都红透了。   “不关胡公子的事,我对胡公子没有任何的不满。只是我傅家根基虽浅,却招人眼红,亲事更应慎之又慎。胡公子若是有疑问,不妨去问问令尊大人,想来令尊大人此番得了上峰的提拔,或许能为胡公子解惑。”   胡志安一愣。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隐素会说这样的话,他不傻也不蠢,仅从父亲的提拔和解惑二字他就猜到一二。   怪不得一直看不上傅家的父亲会提出结亲,他还以为父亲是看出他对傅姑娘的心思,有意成全他。   他胀红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惨白一片。   隐素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那个女主啊,还真是让人烦透了!   将进学院大门,打眼就看到上官荑似是在等人。一看到她,上官荑立马凑过来八卦,问她如何回应那送定缘糕之人的情意。她小脸颇有几分严肃,说自己还小暂时不想嫁人。   上官荑先是一愣,尔后低头瞄了一眼她的胸,意有所指,“傅姑娘,你真不小了。”   隐素:“……”   两人还没到教室,便听吵吵嚷嚷的声音,以及熟悉的阴阳怪气。   “我记得清清楚楚,荷包就是被落在书桌里了。我想着我们德院的风气之好,昨晚就没急着过来取。没想到早上来看,荷包竟然不见了!”   “李姑娘,我们德院风气好,那可是从前。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怎么还能如此心大。莫说是一个装了银子的荷包,就是一只笔我都是不放心的。”   隐素听到这些话,眼中划过一道冷光。如此老掉牙的套路,这些人是不是看不起她?   那个李姑娘听声音都快急哭了,说荷包里有十几两碎银子,还有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是她这个月的零用钱。   “一定是被人偷拿了!”   不知是谁开的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复盘。方才来最早的几人是结伴而来,彼此都可以为对方作证,那么就剩下昨天走得最晚的人。   众人齐齐看向隐素,隐素昨天被谢弗留了堂,而且还要值扫。不用说,在所有人看来她就是走得最晚的那个人。   隐素心里冷笑连连,脸上却是略显懵懂。   “傅姑娘走得晚又如何,你们凭什么怀疑她?”   谁也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会替隐素说话,上官荑的身份不低,身为开国三公四侯之一的安远侯府嫡女,哪怕是学业再渣,明面上也没人敢得罪她。   “上官姑娘,我们也是就事论事而已,并没有故意怀疑傅姑娘。”有人说。   “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上官荑轻哼一声,对隐素道:“你别怕,我们学院可是最讲理的地方。”   “上官姑娘,我们正是在讲道理。”那李姑娘红着眼眶,道:“傅姑娘,如果是你拿的你就还给我,此事就此作罢。”   一张口就给人定罪,可真讲道理。   “你说是我拿的就是我拿的?人证的,物证呢?”   “同为学院的学生,我不欲让你难堪。”   这还不叫让她难堪。   “我没拿。”   “你…你不要逼我!这事如果传出去了,大家的脸上都挂不住。”   “依你们的意思,是谁走得最晚,那荷包就是谁拿的,对吗?”   “对!”   “那你们可真是讲道理。”隐素木着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很可惜,我不是最晚走的那个人。”   李姑娘脸色变了变,不是傅姑娘,这怎么可能?   “你…你不狡辩,除了你还能是谁,你别把谢世子扯进来。”   “也不是谢世子。”   “那是谁?”   隐素往外面一看,伸手一指,“诺,偷拿你荷包的人来了。”   顾兮琼昨日被林清桥盯着值扫,从未干过粗活的她哪里受得住,是以今日早起时浑身疼得厉害,险些误了上学的时辰。   未进教室就听到闹哄哄的声音,让她原本郁结的心情更是糟糕了几分。当她一脚踏进教室,听到的就是隐素的那句话。   所有人都惊了。   “傅姑娘,你在说什么?”顾兮琼压着声音问。   “李姑娘说自己的荷包昨天落在教室,还说谁走得最晚谁就是偷拿她荷包的人。顾姑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可得好好和李姑娘说道说道。”   李姑娘万没想到最晚走的人会是顾兮琼,她此时脸色已是大变。   “顾姑娘,你真的…真的是最晚走的吗?”   顾兮琼面色不虞,点头。   上官荑“咦”了一声,悄声问隐素,“她怎么是最晚走的?”   “我们顾姑娘最喜欢做好人好事,她见我被留堂辛苦,便主动提出要帮我值扫。”   这话上官荑是不信的,促狭地朝隐素挤眼睛。傅姑娘厉害啊,都能挤兑到顾姑娘帮自己的干活。   这时那李姑娘状似想起什么,红着脸道:“你们瞧我这记性,我昨天就没带荷包,是我记岔了。对不住啊,顾姑娘,一场误会而已,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大家都是同窗,既然你是记错了,我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顾兮琼大度道。   李姑娘不停说着感谢的话,夸她心胸宽广,夸她体谅人。半句不提之前冤枉隐素的事,其他人也像是跟着失忆。   眼看着众人就要各归各位,只听到一声巨响。   “啪!”   隐素拍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她双手环胸走到李姑娘面前,冷冷地看着对方。   “先前你不是言之凿凿说自己的荷包确实被落在教室,怎么现在又改口了?红口白牙所有的话都是你说的,你说谁最晚走谁就是拿荷包的人,怎么一听到最晚走的是顾姑娘,你就改口了?”   “我…我都说我是我记岔了。”   “你记性这么不好,是怎么突然想起来没带荷包的?”   “我…傅姑娘,我都说是自己记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要报官!”   “什么?”   报官可不是儿戏。   一旦上了公堂,这事就会传出去。   李姑娘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捂着脸哭起来。“傅姑娘,我都说是自己记错了,你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顾姑娘都原谅我了,你凭什么要报官!”   “你冤枉的人是我,顾姑娘原不原谅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你又没有冤枉她,她做什么好人。”上官荑跟着帮腔。   “那…对不起,对不起,我向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你空口无凭诬蔑我偷拿了你的荷包,道歉是你最起码的态度。你伤害了我,差点将我咬定成一个偷窃之人。你是哪此的居心叵测,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傅姑娘,你…你怎么能如此不通情面,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你方才无凭无证就诬蔑我拿了你的荷包,且毫无羞愧之心。你上下嘴皮子一张黑的白的全都是你说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天下作恶之人,哪个不是事后痛哭流涕企图换取别人的原谅。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以为自己犯错之后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心安理得地被人原谅,那还要我大郦律法何用!”   “没错,恶意构陷他人者,按律等同残害他人,轻则罚银,重则坐牢。李姑娘,你难道没有话要说吗?”   隐素朝说话的人看去,很是意外。   帮她说话的人叫吕婉,是德院里最喜欢独来独往的一位姑娘。虽然位列四美之一,但吕婉从来不与人结伴同行,行为举止很是孤僻。   吕婉一开口,所有人的面色都有变化。   原因无他,只因吕婉的父亲官至刑部尚书。   世家是尊贵,但刑部是大郦最为严明的部门,哪家还没点灰色事件,谁也不愿得罪吕婉以及她背后的吕大人。   “吕姑娘,这时是学院,李姑娘也不是恶意构陷,再说法外还有人情。”有人帮李姑娘求情。   “刚才你们帮着李姑娘诬蔑傅姑娘时,怎么不说法外还有人情。”上官荑不满道。   李姑娘哭得越发大声,哭自己就是一时记错了而已,根本没有坏心思,言之下意是隐素得理不饶人。   “如果哭有用的话,那些奸恶之人是不是哭一场就能免罪?若真是如此,还要我大郦律法何用!”   “说得好!”   隐素循声看去,只看到满眼的白衣学子。心道昭院这些人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不是说十年寒窗苦,她怎么觉得有些人实在是有点闲。但她此时很激这些人的闲,因为她知道林清桥既然能说她说得好,明显就是站在她这边的。   这个时候,顾兮琼又代表德院开了口,“林公子,这是我们德院的私事,你们昭院的人不好插手吧。”   “昭德两院本是一体,顾姑娘好生见外。”   “事关女子清誉,林公子不能回避吗?”   “不能。”林清桥断然拒绝。“此事关乎的不是女子的清誉,而是公平公正和我们整个崇学院的名声。如若你们非要逼迫傅姑娘息事宁人,我只能将此事禀报给山长。”   顾兮琼脸色变了变。   这个林清桥,怎么处处和她作对。   昨晚一直不走,非要盯着她打扫得差不多才离开。她前后思量,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得罪过这个人,这人为什么要针对她。   “林公子,李姑娘已经知道错了,也没有真的冤枉了傅姑娘。傅姑娘,难道你就不能看在同窗的份上,原谅李姑娘吗?”   “顾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受到伤害?如果昨晚最后走的真的是我,李姑娘还会想起来自己的荷包没带吗?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拿的,我百口莫辩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以后都要顶着这么一个污名。你让我看在同窗的份上,请问李姑娘有把我当同窗吗?再者我想问一问顾姑娘,你又不是我,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原谅她?如此慷他人之慨的事,顾姑娘还真是驾轻就熟,好人都被你做完了,你说你上辈子到底造了多大的孽!”   林清桥没忍住,嘴角弯了弯。   “顾姑娘这么喜欢做好人,也真是难得。若不然你替李姑娘上公堂?”   李姑娘先是心下一喜,立马又觉得不可能。   当下哭喊,“傅姑娘,你是想毁了我吗?”   “李姑娘,你这是在倒打一耙,刚刚明明是你想毁了我。”隐素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你前后颠倒,见风使舵,分明一开始就是想栽赃于我。后听闻昨日最晚走的是顾姑娘,你立马改口说自己记错了。如你这等恶毒势利之人,我绝不原谅!我人微言轻,我势单力薄,但我大郦律法公正严明,它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还我们这些低微之人一个公平!”   “傅姑娘,何至于这么严重…”有人怕事情闹大,想当和事佬。   “哪里没这么严重!学院里还有一些像我这样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对于我们来说能进崇学院读书是莫大的荣幸。难道就因为我们出身不好,所以我们就应该处处被人区别对待?你们一个莫须有的诬蔑,毁掉的不止是我们读书的机会,而是我们唯一一条可以出人头地的路!你们说,如果这都不算严重,还有什么算严重!”   昭院那边,隐隐有哭声。   那些贫寒学子最是能感同身受,因为他们之中有人和隐素一样,也曾被同窗们的有色目光怀疑过。即使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也是时刻小心谨慎,生怕被人误会。   隐素一口一个公平公正,实在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那一句绝不原谅,更是像一记重鼓敲在了有些人的心上。   别人伤害了自己,为什么要原谅?   他们何等珍惜在学院读书的机会,如果因为别有的区别对待而背负一个偷窃的罪名,那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傅姑娘说的,对这等歪风邪气不能助长!”   “一定要严惩诬蔑他人的人!”   “李姑娘,你诬陷傅姑娘,假惺惺的道个歉就完事了?日后你若是杀人放火,是不是也以为道个歉就没事?”   以李茂为首的昭院贫寒学子们声声质问,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   德院已有不少人往后退,生怕沾上这样的是非。   顾兮琼脸色本来就不好,眼下更是不太好看。一群贱民而已,和傅隐素简直是一丘之貉。崇学院最开始就是为皇子公主们和世家子弟而设,这些人原本就不应该进到学院上学。   还有那个李姑娘,算计人都不打听清楚,害得她险些被扯进去。   “傅姑娘,这等小事若是见了官,坏的就是我们整个崇学院的名声,此事是不是应该请示山长?”   “我同意报官。”一道朗声传来。   众人看去,正是山长赵熹。   李姑娘身体一软,心道完了。   “山长,是我记错了,冤枉了傅姑娘,我已经道歉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不是知道错了,而是你真的错了。”林清桥摇着扇子,睨了一眼那李姑娘,“这些年德院的风气是越来越差,竟然把后宅那些伎俩都用上了。摆明了是给傅姑娘做的局,万没想到出了变故,便立马改口说是记错了。这样的话骗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岂能骗得过我们崇学院的一众学子。如此心术不正之人,莫要带坏了我们崇学院的风气。”   这话听在德院众人的耳里,齐齐是心中一凛。今日之事可不就是后宅惯用的手段,亏得她们还自诩学院学子,区别于普通的后宅女子。   李姑娘今日如此浅显的算计,她们不正是因为对傅姑娘有偏见才会相信的吗?若傅姑娘真是最晚走的那个,那她们岂不全成了李姑娘的帮凶?   有些人清醒过来,心生后怕。   “失礼而致歉,此乃天经地义。知错而能改,才是善莫大焉。还请李学子和顾学子去官衙一趟,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日后李学子不必再来学院,好好反省自身才是。”   赵熹的一句话,定了此事的结局。   他的语气不重,但字字却有千斤。   “山长,此事与我何干?”顾兮琼不满。山长分明是偏袒傅隐素,这样的事不应该是傅隐素去上公堂吗?   “顾学子,李学子怀疑的是昨晚最后走的人,而你正是那个人。此事由你们去说清楚最好,也能还你自己一个清白。这事就由林学子安排,以正我们崇学院的不正之风,望各位谨记,日后切莫再犯!”   林清桥收了折扇,认真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办妥。   赵熹欣慰点头,笑着对隐素道:“小师妹,你跟我来。”   他就是明着袒护自己的小师妹,那又如何?在他的地盘上欺负他的小师妹,真当他是摆设不成,就算是顾大学士问起,他也自有道理应对。   众人看着隐素随他走了,心思各异。   上官荑鄙夷地看着众人,道:“你们有的人以为柿子挑软的捏,还以为这么一个浅显的算计就能毁了傅姑娘,简直是可笑。她可不是从前的傅姑娘,她不仅是曾相国的弟子,还是柳夫子和山长的小师妹。”   一番话说得有些人羞愧低头。   林清桥一挥扇子,桃花眼分明在笑,眼底却是毫无笑意。“李姑娘,顾姑娘,我们早点走吧。早去早说清楚,还不耽搁顾姑娘继续做好人好事。”   顾兮琼坐着不动。   “顾姑娘若是不想去也行,那李姑娘到时候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李姑娘又记起荷包带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简直是威胁!   顾兮琼忍着气,只能起身。   她远远看着过了竹林的隐素和赵熹,眼底尽是说不出的冷意。   赵熹在学院有个院子,坐落于最为清幽之处,不仅是洗墨池的源头,旁边还有亭台竹林,宛如一处世外桃源。   他此举是想让那些人瞧瞧,他赵熹的小师妹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只是他们师兄妹年纪相差太大,他膝下又没有女儿,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十几岁的小师妹相处。   想了想,也唯有下棋。   然而隐素就是一个臭棋篓子,仅是下了一局,赵熹已经备受折磨。扔下一句让她好好在这里歇着,桌上有茶水点心之类的话,找个借口脱身。   隐素觉得好笑,看来二师兄是被自己给吓跑了。   她的棋艺有那么差吗?   上回她和谢弗下棋,也没见谢弗说什么。   方才谢弗没有出现,难道又病了?   心里才这么想着,一打眼就看到小竹林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哪怕是离得这么远看去,还是那么的芝兰玉树。   是谢弗。   他默然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那遗世的身影莫名让人觉得寂寥,好似被众神遗忘在人间的神子。   隐素暗忖着,自己是装看不见呢,还是装看不见呢。   她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点心。对谢弗她是愿意来往的,但她被疯子的话给吓得不轻,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如果梦里的疯子真的跑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黑谢弗?一个白谢弗?   两个谢弗!   傅丝丝说原主做梦灵,能梦到将来发生的事,那她的梦呢?这一连串的梦境中都出现了那个疯子,难道也是什么预示?   如果说疯子是未来的谢弗,那也说不通。谢弗死于心疾,彼此穆国公夫妇是白发人送黑发的。但是直到书中结局,穆国公夫妇仍然健在。而疯子自小被父母虐待,是一个弑母杀父,仅凭这一点他们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正想得出神,猛然瞧见那如皎月下凡的男子倒了下去。她大吃一惊,由不得多想,直接冲了出去。   谢弗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白衣墨发散落着,像是从天上跌入凡间的神子,那么的破碎又那么的美。   这模样,莫不是心疾发作了?   隐素连忙在他身上寻找,找出一个小瓷瓶。闻了闻瓷瓶中的药味后,直接倒出一枚药丸塞进谢弗的口中。她捂着谢弗的嘴,明显看到对方的喉咙有吞咽的动作之后这才放开。   轻风徐过,吹起竹叶沙沙。   外面都在传他们崇学院有竹林有美人,这样的一幅画卷此时就活生生展现在她面前。竹林无人,美人如沉睡入梦。   过了好一会儿,人还没有醒。   她心紧了紧,伸出手指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一探之下,她大吃一惊。   谢弗竟像是没了气息!   “有人吗?救命啊,救命啊!”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风声叶声。   她再也顾不上其它,捏着谢弗的嘴深吸一口气开始人口呼吸。她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到她感觉对方有了气息,甚至感觉对方的舌头好像舔了她一下。   活了!   太好了!   咦?   怎么人还没醒,但脸和脖子变得那么红?她脑海中突然冒出疯子害羞的模样,好像也是这样从耳红到脖子。   她的心不知为何开始狂跳,某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又涌上心头。如果谢弗身上也有疤痕,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手在抖,却是下意识伸向了谢弗的衣襟。不等她扒开对方的衣服,便被一只透骨寒玉的手给按住了。   “傅姑娘,你…你想对我做什么?” 第35章 他的名字   四目相对, 空气静止。   雪色白衣映着晴日,恰如面前男人的眼睛,那么的净如明镜, 那么的璀璨生华, 无尽光芒险些让隐素睁不开眼。   她此时的模样确实让人误会,曲着身体半跪着,上半身倾在男人身上, 且双手似乎还做着让人误会的动作, 任是谁都会多想。   “我…我说我是在救你,你信吗?”   “你救我…为何要脱我的衣服?”谢弗的声音暗哑, 像是气息不足。   “我怕你憋得透不过气, 所以想给你松一松衣襟。”她着着赶紧把自己的手拿开,人也跟着退到一边。   这个解释,谢弗应该会信吧。   “原来是这样。”   谢弗垂着眸,在唇齿间回味着刚才的一切。   居然偷亲他,看来是真喜欢他。   梦里喊着另一个他为夫君,却不想白天又和他亲密,这个小骗子怎会如此朝三暮四!他眼底戾气四起, 方才这女人想扒开他的衣服,难道是有所怀疑吗?   隐素完全不知他心里已经水深火热,还在庆幸他信了自己的话。   “既然谢世子无事了,那就该走了。”   “傅姑娘, 我起不来,你能否扶我一下?”   这个忙当然可以帮。   隐素将他扶起,感觉他几乎完全靠在自己身上, 心道他该有多虚弱,竟是半点力气都没有。难怪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大美男。   谢弗整个身体都压过来,镜湖般的眼睛俯视着扶着自己的少女。少女力气属实很大,毫无吃力之感。可能是因为紧张,樱唇略微抿着,小脸上一派严肃。   隐素感觉他身体似乎有些沉滞,见他眉头紧皱,以为他是不舒服。   “世子,你是不是很难受?”   “嗯。”   是很难受。   那处的异样让他迈不动腿。   “你且再忍忍,等一下就好了。”   等一下应该好不了。   他眸中忽然乍起幽火,若是此时这小骗子正好摸他一把,不知该是何等表情。如此想着,越发觉得忍得难受。   在他的指引下,隐素将他扶到竹林另一边的一个屋子。   屋子布置精雅,墙上挂着字画,临窗处是横着一把瑶琴,檀木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平铺的宣纸上还有一幅未成的山水画。   一个学子能在学院中有自己的屋子,不愧是最受器重的崇学院之光。   隐素将他扶坐好,还替他倒了茶水。   “今日真是多谢傅姑娘,若是傅姑娘不嫌弃,能否留下来一起用饭。府中恰好有新鲜的鲚鱼,清蒸最是鲜美。”   做为一个吃货,听到这样的好东西哪里还走得动道。隐素略推辞一二,装作极不好意思的模样,到底留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穆国公府的饭菜送到,足足四个大食盒。一看这份量,想来这位世子爷也已听说自己的饭量。   各色荤素菜摆了满满一大桌,除了清蒸鲚鱼这道好菜,还有好些她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她暗暗咂舌,世家高门的快乐果然是她想象不到的。   取筷子时,她的手不经意和谢弗的手碰在了一起。   那触电般的感觉,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只顾着平复自己的心绪,完全没有注意到谢弗那双暗沉幽深的眼睛。   “世子,你怎么不吃?”   隐素见谢弗不动筷子,她也不好意思下手。主家都不吃,她一个客人没道理胡吃海喝,那显得多没礼数。   谢弗闻言,这才拿起了筷子。   他光吃素菜,完全不碰那些荤腥。   隐素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吃相难看,她竟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别人的男人面前全是真性情,却在谢弗面前要装上一装。   饶是努力维持吃相,她还是吃得极多。这么好吃的东西,偏偏她还生了一个巨胃,如果不吃完岂不是对不起自己这吃多少都不长肉的好体质。   只是看着一桌子的空碟子,她难免有些羞赧。   “我祖母以前总说,我以后怕是婚事艰难,寻常人家根本养不起我这么能吃的媳妇。还说养我吃大亏,那么多东西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她摸着自己扁平的肚子,也惊奇那些饭菜都吃到哪里去了。   谢弗下意识看去,视线忽地上移,正对上她那饱满的胸,立马垂下眼眸。   吃完饭,看时辰不早。   两人齐齐出去,一起去赶下午的课程。   将将过了竹林,迎面遇到赵熹还有柳夫子。   赵熹显然没想到隐素还在,略一怔神后又意味不明地和柳夫子对视一眼。师兄弟俩多年默契,柳夫子自是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待两人行礼之后远走,柳夫子不无担忧。   “益之诸般好,唯不寿之相最是让人担心。”   赵熹也想到了这一点,跟着叹气,“再看看吧。”   或许能痊愈呢。   隐素可不知道自己的两位师兄俨然将自己和谢弗当成了一对,正在烦恼谢弗的身体,担心她以后当寡妇。   她吃了一顿大餐,心情极好。   一进教室,打眼就看到已经回来的顾兮琼。这位顾姑娘,她现在真是烦透了。像个恶心人的苍蝇一样,简直是无处不在。   “顾姑娘,今天你怎么又没去食堂吃饭?”   不就是恶心人吗?谁还不会呢。   所有人都不知道顾兮琼去食堂的事,因为德院除了隐素之外,此前没有一个学生去学院的食堂用饭。   众人皆惊。   “傅姑娘,你说顾姑娘去食堂吃饭?”上官荑立马接话,看来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们这对塑料姐妹花多少有了一点默契。   隐素认真点头,“对啊,前几天顾姑娘天天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又不去了,难道真是因为纠缠两位殿下,被他们恼了?”   顾兮琼会去食堂吃饭就已是让所有人意外,竟然还有纠缠两位殿下这样的事,众人一个比一个惊讶,齐齐看向过去。   所有人当中,有一个人是不惊讶的,那人叫齐桑娘,因为她就是那个此前一直陪着顾兮琼去食堂的人。   齐桑娘跳出来,道:“傅姑娘,你胡说什么?顾姑娘只是…只是恰好和两位殿下一桌而已。”   “还真是恰好,把两位殿下气得都愤而离席了。”   所有人都从隐素的话中听出了深意,暗道难道顾姑娘真的不被两位殿下所喜?   “这么说顾姑娘前几天真的去食堂吃饭了?”   “她真的纠缠两位殿下了?”   顾兮琼一早起就觉得不顺,身体难受心里憋屈,还被拉着去了一趟官衙。虽说她没什么事,可到底觉得受到波及,从官衙出来之后原本打算是回家的,但一想到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她又不得又来学院。   这个傅隐素,到底想怎么样!   “傅姑娘,我是学院的学生,我去食堂吃饭天经地义。食堂桌子不够,正好十殿下和十一殿下那里有空位,我赶巧和他们坐在一起而已,难道这也值得你说道?”   “我说什么了?”隐素一脸茫然,“我就是问你为什么不去了?难道这话都不能问吗?顾姑娘去食堂吃饭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就是,去食堂吃饭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顾姑娘你怎么问都不让人问。”上官荑八卦之心熊熊,一脸兴奋。“傅姑娘,两位殿下真的恼了吗?你快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开口,有人跟着起哄。   隐素故意装作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好半天才道:“我可不敢讲,我怕有人说我搬弄是非。若不然你们让顾姑娘自己讲,或是去问食堂吃饭的那些人,也可以去向两位殿下求证。”   言之下意,她说的都是事实。   这个很多人都开始议论,虽说很多人不太敢去问两位皇子,但昭院去食堂吃饭的人那么多,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傅姑娘,你怕是忘记自己痴缠戚二公子的事了吧?你自己丢人现眼,非要把别人也想成和你一样。你也不思量思量,顾姑娘是什么身份,她能和你一样吗?”齐桑娘见势不妙,赶紧帮顾兮琼说话。   “你们不信,何不现在就找人来对质?”   想拿以前的事说事,隐素可不依。她被顾兮琼恶心了那么多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恶心回去。   “傅姑娘,你莫要得寸进尺?”顾兮琼似受到羞辱,端庄的脸色上略有一丝为难和愤怒。“我念你我同窗,处处与你为善。我不图你感恩,却也没想到你会如此颠倒黑白。”   她昨天不仅没能劝离谢世子,还得替傅隐素值扫。更可气的是,她也不知怎么得罪了林公子,林公子一直坐着不走,害她没有办法让下人代劳。身为大学士府的嫡女和后来的侯夫人,她还从未做过那样的粗活。   今早明明不关她的事,最后去官衙和李姑娘一起的却是她。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傅隐素。   “顾姑娘,我们德院才刚发生同窗冤枉同窗的事,你也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吧。既然你说我颠倒黑白,那我们去昭院对质!”   隐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很多人心里已经有了数。   有人起哄,有人窃窃私语,看向顾兮琼的眼神带了几分轻视。   顾兮琼被架在那里,心里恨死了隐素。   昭德两院隔着一道诗风桥,两边的动静传起来也快。   她们这边还在扯着皮时,云秀已经派人来传话。   传话的也是一个昭院学子,云秀的原话是这样的:“对质就不必了,本皇子实在不想看到顾姑娘,免得吃不下饭。”   正是这一句话,所有人都震惊了。   原来十一皇子竟是如此的厌烦顾姑娘,亏得顾姑娘还装得那么清高,还说自己没有纠缠两位皇子,若没有纠缠十一皇子会说这样的话吗?   有些平日里就看不惯顾兮琼的人没少添油加火,你一句我一句,恨不得一举把顾兮琼拉下德院四美的位置。   “原来真有这样的事。”   “还真看不出来,顾姑娘是这样的人。”   “我早就说了,她最喜欢装,合着全德院就她最厉害,事事都要出风头。   顾兮琼一言不发,背却挺得笔直。   这些人知道什么?   她在意的压根就不是十一皇子那个短命鬼,等她以后当上皇后,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她要看着她们俯首称臣痛哭流涕的模样!   还有这个傅隐素,她一定让对方后悔莫及!   “顾姑娘,十一殿下怎么这么说你。难道你真做了什么?”作为隐素的助攻,上官荑今天发挥的作用还真不小。   顾兮琼忍着气,道:“十一殿下对我有些误会,我会亲自向他解释。”   “可是十一殿下都说了,他不想看到你,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我的事,不劳大家费心。”   顾兮琼的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但眼睛只看着隐素一人。   隐素也不避,凉凉与之对视。   来吧。   相互伤害啊,看看到底最后鹿死谁手!   这一天对于所有德院学子来说都是难忘的一天,直到放学后众人还是三三两两地议论,议论被逐出德院的李姑娘,议论让人意外的顾兮琼。   隐素走在后面,故意走得很慢。   她在等吕婉。   吕婉是德院的独行者,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冷美人。那种冷不是流于表面的清高,而是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异类感。   在书中这位吕姑娘也有提及,虽是寥寥几句,却让人无比唏嘘。说她一介妇人只喜欢验尸查案,嫁入夫家后为夫君所不喜。吕大人去世后更不被人理解,也没有机会再接触案子,最后郁郁寡欢而亡。   “吕姑娘,今天多谢你。”   “傅姑娘不用谢我,我只是为了维护大郦律法的名声。”   “我知道吕姑娘不是为我,我谢吕姑娘也不全是为我自己。我听人说前些日子吕大人又破获奇案,为一桩二十年前蒙冤受害的人洗刷了冤屈。都说虎父无犬女,我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大郦女子能为官,那样的话吕姑娘一定会成为和吕大人一样的好官。”   吕婉没想到隐素会说这些,当下神色动了动。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喜欢破案,父亲破的那桩案子其中就有她的功劳。她不止一次听到父亲惋惜,说她如果是个男儿就好了,那样她就能承继父亲的衣钵,入刑部为官。   什么德院四美这样的名头,她从来不曾稀罕过,如果有可能,她甚至不想嫁人,只想入朝出仕。破尽天下冤案,还世间清白公正。   这位傅姑娘,居然说中了她的心思。此刻她竟有种找到知己之感,然而长久以来的不合群让她依旧看上去不好接近。   “傅姑娘说笑了,女子岂可为官?”   “为何不可?我们女子哪里输于男子?若真论起来,男子能做的事我们都可以办到,但我们能做到的事男人未必能办到,比如说生孩子。”   吕婉嘴角扯了扯,傅姑娘是在说笑吗?   “我说的是认真的,无论多么难的事,我相信我们女子只要努力,一定可以和男子一样办到。但生孩子这件事,哪怕男子多么努力也办不到,所以说我们女子比男子更厉害。”   “可是这世间礼法如此,又能如何?”   “礼法皆因人而起,为何不能因人而变?或许你我看不到,但我相信终有一天,女子和男子一样也能顶天立地,也能封侯拜相。”   吕婉低着头,似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朝隐素挤出一个笑意,“我觉得傅姑娘说得对,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可能很少笑,笑起来虽然不太自然,但很美。   学院外,马车已渐少。   隐素刚上马车,恰巧穆国公府的马车从她身边经过。   那低调奢华的座驾一路远去,停在了穆国公府的门前。仆从扶着白衣胜雪的主子下了马车,将将进府便遇上出来相迎的穆国公夫人。   穆国公夫人面有喜色,问儿子今日饭菜可合适。   “娘也不知道你那几个同窗什么口味,想着各样都备了一些。瞧着吃得一样不剩,想来应是不错。娘很是高兴你能多结交几个朋友,免得来往的只有林公子一人,难免有些冷清。你同娘说说,你那几个同窗都是谁家公子?日后娘同他们家往来时心里也多一份计较。”   世家往来,早一辈的情分不能断,但下一代有下一代的路,结交的人也会不尽相同,因人因事而有所改变。   同儿子交好的人,以后也就是能和穆国公府往来的人家,穆国公夫人自然是要做到心里有数,行事上也要多一份计较。   “只一人。”   “一人?”   穆国公夫人惊了,一人把四五个人的饭菜量都吃完了。“不知是哪家公子,当真是好饭量。饭量大者力气也大,若是生在武家之家,许能成为一员猛将。”   穆国公府就是武家之家,穆国公夫人对习武之人莫名有好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亲生儿子也早夭,她也特别喜欢能吃且身体又好的人。   谢弗眼中隐有笑意,“不是哪家公子,是承恩伯府的姑娘。”   这下穆国公夫人都傻眼了,一个姑娘?   那不就是来过他们家的傅姑娘!   她和石娘对视一眼,就说最近儿子有些古怪,原来是看中了人家姑娘。只是承恩伯府的门第也太低了些,国公爷定然不会同意。   国公爷每次同她提及儿子的亲事,言语中都是催她和盛国公府早些定下亲事。可她瞧来瞧去,也没见儿子对盛家大姑娘有什么不同。   真是愁人!   “弗儿,你父亲又来信了,你赶紧去看吧。”   谢弗行礼,告退。   穆国公的信很简单,一是问他学业,二是问他身体,言语之间尽是对他的寄予厚望与殷切期待。   而他,原本是想……   遮挡着黑帘的房间未点烛火,一室的幽暗。他的视线落在那镜子上,镜子里的自己在幽暗中如同鬼魅。   这才是他。   不人不鬼。   他慢慢用手指抚摸着似乎还沾染着别人气息的唇,那个小骗子都已是他的妻,竟然还敢在外勾三搭四!   梦中再见小骗子,未等他开口,小骗子就开始叽叽喳喳。   “夫君,我跟你说,那个长得和你一样的人真是太可怜了。他年纪轻轻的就得了不治之症,你说他的命怎么那么不好。”   隐素真怕他再说那种从梦里出去的话,一见面就想用他感兴趣的事情岔开。   “你很同情他?”   “对啊,我是因为他长得和你一样,我才同情他的。”   小骗子!   背着他偷亲别人,这不是同情,这是偷情!   “你不是希望我变成他那样的人?你说我变成他那样的人,你就更喜欢我?”   “是,我只是希望你学别人之所长,变成更优秀的人。”   “是吗?”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阴森而残酷,玉骨般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眸中的幽火仿佛要探出来舔食她的唇。“我为什么要变他?我就是我,你是我的娘子,你居然当着我的面夸另一个男人,还想我变成他的样子,你将我置于何地!”   妈呀。   谁来救她!   疯子真的要发疯了!   “你听我说,我是因为他长得像你…”   “夫君都不叫了?”   “夫君。”   在她惊愕之时,男人的另一只手牵起她的手往那里按,“娘子,我想了。”   她被那好大一坨的东西给烫了手,吓得简直是魂飞魄散。这个时候这种情形,这个疯子居然要和她圆房!   男人像是在欣赏她被吓傻的模样,竟然在笑!   那笑阴森恐怖至极,眼中幽火如蛇信。   “你是不是在想,我如果是那个野男人就好了,嗯?”   什么野男人。   疯子又在说什么疯话,谢弗是世家公子,存在于她生活中的人。如果非要说谁是野男人,这疯子才是野男人好不好。   隐素心下一动,说:“他不是野男人,他姓谢,叫谢弗,名益之。”   谢弗眼中幽光微黯,“弗损益之,无咎也,这名字倒是左右相宜。”   这个回答,完全是旁观者评价他人姓名的语气。   “那夫君,你叫什么名字?”   “你记好了,我叫元不追。” 第36章 桃花糕   元不追。   书里没有这个人, 她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所以这个男人,不是谢弗!   她是不是应该夸一句自己的潜意识太强大,不仅能做出连贯的梦, 甚至梦里的人都有自己的意识, 且还有姓名。   这明明是她的梦,为什么她好像是被压制的那一方?   “元不追,这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有啊。”男人的语气越发阴森, “不追过往, 不追前尘。”   听着像是一个豁达之人所取的名字。   男人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隐素只觉得头皮一麻。她震惊的瞳仁中, 是男人满是纵横疤痕的身体。   有的如蜈蚣, 有的如锯齿,哪怕年代久远,哪怕早已成疤,依然能从那些狰狞的痕迹中看出当时的血肉模糊。   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   “吓到了吗?”谢弗垂眸,声音像是从黄泉裂缝中传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不追过往不追前尘,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很虚伪?”   隐素愕然无法形容,脑子里隐约猜到一些什么。   难道这个人, 并不是父母所期待的孩子?   “我杀了那个男人!他死的时候还在骂我孽种,我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肉,翻开见骨,如同他对我一样。而那个女人, 她只知道尖叫只知道骂我,她怕我!她怎么能怕我,我是她生的啊…她怎么能帮着别人那么对我!她骂我是讨债的孽种, 她说不应该生下我,她说如果不是我, 她和那个男人就能好好过日子。”   这是一个疯子!   隐素是害怕的,可是她听着这些话却莫名想哭。   她无法想象这个人的过往,仅从身上这些的累累的疤痕都知道那是一种多么绝望无助的惨烈。   如果换成是她,或许也会疯。   男人垂着头,似乎在哭。   “她总是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割我的肉,挖我的骨,我却从不恨她,因为她会帮我把伤口缝起来。后来我大了一些,那个男人抓不到我,就开始打她。她惨叫着让我救她,我不再跑了,然后我听到她向那个男人邀功献媚…”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隐素已是泪流满面。   就在她哭到哽咽时,却听到男人沉沉阴森的笑。   “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小仙女,人间不是天庭,太多的龌龊肮脏你都没看到。枉你自诩神仙,还大言不惭地说可以拯救我,信不信我将你拉入泥沼,沾上同我一般的黑浊?”   这个疯子!   她应该感到害怕,她应该觉得恐惧,但是她居然不怕了,也不觉得恐惧了。这个人不再是一昧疯魔,背后竟是有血有泪的过往。   “我…知道,我知道人间有时候并不值得。”   “你不知道!”疯子骤然抬头,赤目如血,却无半滴眼泪。“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除了我自己!我杀了那个男人,我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屋子,我听到她在哭喊,我听到她让我救她!我就那么看着,看着她倒在大火中,我还听到她倒下去时对我的诅咒,我心里痛快极了!”   他如果真的痛快,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没有流一滴眼睛,隐素却觉得他在哭。或许是他那遍体鳞伤的灵魂,或许是他弱小无依的曾经,他们都在哭。   他突然笑起来,捏着隐素下巴的手动了动,大拇指按在隐素的唇上,反复地摩挲着,眼中的幽火更甚。“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变成你说的那种人。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他变成我这样,你还会喜欢他吗?”   隐素忽地推开他,发疯似的开始找出口。如果说这是一个房间,那么一定有门。如果有门,又将是通往何处?   没有!   所有应该是出口的地方全是混沌一片,这就是一个幽闭的空间!   她醒悟过来,这就是一个梦!   男人已经过来,赤着满是疤痕的上身将她困在书架之间。那些疤痕近在咫尺,越发触目惊心。她颤抖着手,想摸又不敢摸。即使看上去过了很多年,即使她知道这些伤都已经痊愈,但她还是从这些疤痕的形状和缝合的印记上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   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么的阴冷,“害怕了?想逃?”   隐素心口跳得厉害,人也有些脱力,却是下意识摇头。   “我没有想逃,我想带你走。”   带他走?   谢弗的心仿佛受到重击,竟是有瞬间的失神。   这女人不害怕?居然还想带他走?   他被困在无尽的黑夜泥沼中太久,从未想过有人会想带他离开。这个小骗子,会不会是在骗他?   “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不是和她一样,明明心里很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却偏还要在我面前假装在意我?”   “元不追,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知道或许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我还是想说,这世上大部分的母亲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   “母亲?”男人笑起来,比哭还吓人。“她不配!”   “是,她不配!所有你不能因为那样一个人折磨你自己。他们都死了,他们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得远远的,你可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走了啊,我也开始了啊,但是我逃不掉。”   隐素哭得更厉害,什么叫逃不掉?是过去的记忆不断地重现吗?是惨痛的遭遇永远无法磨灭吗?   所以他才会变成一个疯子。   如果没有那些过往,如果他是生在父母疼爱的普通人家,他会不会和谢弗一样成为才貌双全的谦谦君子。   “你为什么哭?”   这个小骗子,是真的替他难过吗?   像他这样的弑母之人,不值得别人同情,他也不需要同情!   隐素感觉男人温暖干燥的手在替她擦眼泪,如此的笨拙,却越发让人想哭。“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那样或许我能帮你。”   “你想帮我?”   “是。”   隐素一直在哽咽,她不想这样,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明明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一个疯子,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应该怜悯一个疯子。   可是她就是难受了。   熟悉的长剑又出现在她面前,她在剑光中看着眼前的男人。赤目如血,幽光如冥,还是疯魔的样子。   谢弗将剑递给她,“这样的我,我自己都救不了,谁也救不了我,我注定要下地狱永世无法超生。你杀了我,或许我就能解脱了。”   “不要…”   男人握着她的手,刺了下去。   元不追。   你这个疯子!   她哭着从梦中醒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还打着哭嗝,把小葱都吓坏了,惊动了傅荣和秦氏。   一家人围着她,她一直在哭。   “这是怎么了?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就哭成这样?”秦氏拍着女儿的背,满眼都是心疼。这孩子以前傻归傻,可却很少哭。任是什么时候都笑呵呵,瞧着就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哭成这个样子,该有多伤心。“不是梦到你爹死了吧?”   傅荣:“……”   这婆娘,就不能盼着他好。   “没事…我没事了。”好半天隐素止了哭,打着哭嗝道。   大半夜的做个梦把一家人都吵醒了,她也真是够可以的。她催着父母和小葱都去睡,一再保证自己没事。   秦氏不放心,叮嘱小葱看着点。   小葱听话应着,他们走后没过半个时辰就打起了呼噜。   隐素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帐顶。她听着小葱的呼噜声,脑子里全是梦里的那个疯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可是他有名有姓啊。   他叫元不追。   他有血有肉有悲有痛有过往,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梦真实到可怕,可怕到让人感同身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时,隐素这才转了转眼珠子。   梳洗时照镜子,看到的是自己肿成红核桃似的眼睛,不仅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也把全家人吓了一跳。   “这孩子,做个梦哭成那样,难道真的不是梦到死了爹?”   傅荣:“……”   好吧。   可能还真是梦见他死了,要不然女儿不可能哭得那么伤心。   “素素啊,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梦到你爹没了?”秦氏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白得吓人。   她这一喊,傅荣也白了脸。   女儿做梦灵验,很多年前就梦到过丝娘会进宫当娘娘,如果真的又梦到了什么,他们也好早些做打算。   隐素连忙道:“没有,没有,不是爹。”   “完了。”秦氏的脸更白了,一屁股瘫坐下去。“不是你爹,那不就是我了。我…我怎么这么短命啊。当家的,我要是走了以后,你可不能再娶啊。我可怜的素素,我可怜的小鱼,以后你们没了娘,可得听你们爹的话…”   “娘,娘。”隐素去拉她,“也没有梦到你。”   没有她?   秦氏立马活了过来,一骨碌拾起,拍拍屁股抹抹眼泪,“那你梦到谁了?”   “一个你们不认识的人,反正不是咱们家里人。”   不是家里人就好。   秦氏不停抚着心口,明显心有余悸。   “当家的,刚才你是不是笑了?”   傅荣:“没有啊。”   “我都看见了,你是不是以为素素梦到了我,你就能再娶一个小娘们。以后就宠着那小娘们,让她住我的宅子,用我的银子睡我的男人,还打我的孩子们!傅荣!我告诉你,老娘我命硬着呢,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傅荣觉得冤枉,他根本没有笑,这婆娘还讲不讲理了。   小葱和傅小鱼目瞪口呆,刚才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连哭都忘了。此时看到秦氏揪着傅荣的耳朵河东狮吼,他们更是回不过神来。   隐素愣了愣,然后该干嘛干嘛。   她就这么顶着两颗红核桃似的眼去上学,上官荑远远看到她就是一声惊呼,见她神情蔫蔫以为她昨天受了委屈,回去后大哭了一场。   “你昨天和没事人一样,我还以为你没放在心上。说来也是,换成谁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能忍着。”   “我…我不是。”   “你什么不是?你也不看看你的眼睛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你也是的,干嘛回去躲着偷偷哭,受了那样的委屈就应该哭给那些人看。”   好吧。   误会就误会吧,总不能和别人解释自己是因为做了一个梦而哭成这副鬼样子。   未进德院,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   “言而无信,玩弄他人,这样的人简直是丢我们德院的脸!”   “齐姑娘,你少说两句,她可是山长的小师妹,若是被山长听到了,怕是不太好。”   “我知道她是山长的小师妹,她不就是仗着山长和柳夫子会护着她,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怜那胡家满心欢喜地准备亲事,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悔婚。”   “你快别说了,她来了。”   隐素冷眼一环顾,视线定在刚才说话的几人身上。这些人是不是一天吃饱饭没事干,成天就知道搬弄是非。   她走到齐桑娘面前,“你刚才说我言而无信,玩弄他人,还请你说清楚?”   “傅姑娘,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齐桑娘自以为将了隐素一军,道:“你是不是曾和胡家公子议过亲,后来又不同意了?”   玩文字游戏?   隐素勾了勾唇角,看了一眼像是事不关己的顾兮琼。“道听途说,不辨是非,说的就是齐姑娘你。第一,我们没有议亲,只是胡家有意,我父母正在考虑。第二,我父母思虑过后以为胡家门第太低,这门亲事并不合适,所以拒绝了。”   “你胡说,分明是你们两家都是愿意的,是你们出尔反尔!”   “何为出尔反尔?我们既没有过明路,也没有交换庚帖。难道就因为他们胡家想结亲,我就必须嫁过去吗?如果真是这样,和明抢有什么区别?是谁给他们的底气,是胡主事的上峰方大人吗?”   顾兮琼忽地看过来,心道果然。   傅隐素猜到了!   怪不得。   “傅姑娘,你不要胡闹攀咬?”   “我攀什么了?我听说胡主事最近得了上峰的提拔,所以才觉得他们家如此猖狂,是借了那位方大人的势。顾姑娘为什么急眼?难道是因为方大人是你的表姨父?”   众人皆惊,刚才还没人多想,如此一来由不得她们不多想。   “我知道顾姑娘不喜欢我和两位殿下走得近,更不喜欢谢世子对我不一般,但是我以后嫁谁那是我的事,就不劳顾姑娘操心。顾姑娘这到处做好人好事的行为,有时候真的是吃力不讨好。还望顾姑娘别再为我操心,我的亲事自有我父母做主。”   上官荑听了半天,这才听出了门道,当下怒了。   别的事她可能不知道内情,但这事她一清二楚。那日傅姑娘确实收到有人送的定缘糕,第二天她还特意问过,傅姑娘说自己太小暂时不考虑亲事。   从送糕到拒绝,不过就一天而已,怎么就成了同意亲事又悔婚。见过算计人,没见过这么算计人的。   “这事我知道,是有人给傅姑娘送过定缘糕,次日傅姑娘就回绝了,怎么到了你们的嘴里就成了已经议亲又反悔?齐姑娘,难道以后别人只要送了你定缘糕,就等同于你们应下亲事了吗?”   她又质问顾兮琼,“顾姑娘,你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傅姑娘碍着你什么了,她是拦着你纠缠两位殿下了,还是阻着你不让你去找谢世子了。分明是人家十一殿下厌恶你,谢世子也没看上你,你怎么能使这样的下作手段害人,亏得你还是我们德院四美之一,我真为你感到丢脸!”   所有人又是一惊,惊疑地看向齐桑娘和顾兮琼。如果事情真像傅姑娘和上官姑娘说的这样,那齐姑娘其心可诛,顾姑娘就太可怕了。   顾兮琼完全没料到隐素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更没想到隐素说话如此之直白,寻常世家姑娘说一句话都要绕好几个弯,纵然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都还要绕来绕去。   她完全是措手不及的状态,齐桑娘更是如此。   隐素又道:“顾姑娘,以后麻烦你想做好事之前知会我一下,我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你做了好事还要让人猜,实在是让人头疼。”   “傅姑娘,你这么说分明是诬蔑。”   “你看看你,做了好人好事还不承认,非要说别人诬蔑。我诬蔑你什么了,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胡家,是胡家得了势就张狂。若不是你自己跳出来,我还猜不到这好事是你干的。你也别恼,我这人就是性子直,以后再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免得猜来猜去又生误会。”   所有人都在议论,又听到上官荑添火,“顾姑娘,傅姑娘没有说你,是你自己接话的。你这好事做得可真不地道,光给人添堵了。我奉劝顾姑娘一句,以后没事别做好事了,你做的好事我们听着都害怕。”   这下齐桑娘回过神来,“你们都误会顾姑娘了,是我听来的事,你们为什么要说顾姑娘。顾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以前知道,现在还真说不清楚了。”有人小心来了这么一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脸的微妙。   隐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知道顾兮琼在看自己。女主想玩花招,恕她不再奉陪。再敢耍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莫怪她扒光重生女的遮羞布。   中午吃饭时李茂等人看到她红肿的眼睛,一个个大惊。   她越是沉默,所有人就越以为她是因为昨天受到的委屈偷偷哭过。尤其是她今天确实心情低落,只吃了三碗饭。要知道她平时最少也要吃五碗的人,这才只吃了三碗饭,那可不就是出了大事。   很快她受了委屈躲着哭,哭肿了眼睛的事就传遍整个崇学院。   下午上课时,接连有人来德院转悠。   先是柳夫子,后是赵山长,他们无一不是站在外面看,看的人就是他们的小师妹。但见小师妹果然情绪低落,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他们是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作为年纪都可以当祖父的师兄们,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小师妹,便把有些人叫去问了话。   比如说上官荑。   上官荑是个直肠子,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这下好了。   老师兄俩心道这还得了,都算计到了他们小师妹的婚事头上。那胡家是什么门第,也敢想这样的美事。还有那顾姑娘,姑娘家的嫉妒心这么可怕吗?   柳夫子是帝师,朝堂中门生众多,顾大学士论起来也算是他的学生。他以师之名登了顾家的门,一番训责把顾大学士臊得无地自容。   隐素不知道这些,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劲。   只要一想到元不追,她就觉得压抑和难受。尤其是看到长得一模一样的谢弗,她更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谢弗是在放学后叫住她的,两人就在诗风桥边说话。   这里开阔无遮挡,人来人往都可以看得见。   洗墨池的水很清,清可见水池底水草,池边长着水嫩油绿的草,期间点缀着不知名的黄白小野花。   晴光已斜,岁月静好。   白衣重雪的世家公子,温润似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眼尾眉梢都是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雅致。   分明是一般无二的长相,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耳边仿佛响起那疯子的问话:“如果他变成我这样,你还会喜欢他吗?”   眼前这位世子爷集父母宠爱于一身,又极受师长们的喜欢,被各种荣耀光环笼罩,他怎么可能会成为像疯子那样的人。   “谢世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弗镜湖般的眼如水,在看到隐素红肿的眼睛时隐有幽光。   这个小骗子,是哭了一夜吗?   为什么?   怜悯他吗?   “这个给你。”   他递给隐素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里是像真桃花一样好看的桃花糕。   又是桃花糕。   喜缘斋的桃花糕才叫定缘糕,别的桃花糕好像没这个叫法。瞧着这些点心,一朵朵跟真花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我心情不好时,吃些甜食就会好很多。”   原来也是以为她受了委屈,来安慰她的。   她道了谢,收下点心。   不时有人经过,惊叹连连。   “谢世子莫不真的喜欢傅姑娘?”   “瞧着像是有些意思,傅姑娘受了委屈哭红了眼,他必是听说之后前来安慰。”   “这么看着他们还挺配。”   “嘘!”   这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隐素听着,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梦里的那个疯男人。哪怕有个容貌相同的人站在眼前,她想的都是那个叫元不追的疯子。   正当她恍惚时,感觉谢弗离得近了一些。   然后她听到对方冰玉相击的声音在问:   “后来我隐约想起,昨日我晕倒之际,傅姑娘好像亲了我。”   哈?   不是吧。   这也能想起来! 第37章 表白   斜阳铺金洒花, 映得云彩不停变幻,恰如隐素此时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燥热,傍晚送来的西风都不能将这份燥热驱散。   这位世子爷当时不是心疾发作不省人事吗?   怎么还能想起来?   突然她脑子里“轰”一声, 一张嫣红充血的脸好比是刹那间着了火, 面红心跳如火光乱窜滚烫生烟。   她记起来了!   自己在给这位世子爷人工呼吸时,好像被对方的舌头舔了一下。   怪不得。   谢弗之所以能记得起这一幕,肯定是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了意识。而她那时满脑子都是梦里的疯子, 一心想求证对方身上有没有疤痕, 这才将此事给忽略了。好好的救急救命的人工呼吸,现在仔细回忆起来又是亲又是舔的, 怎么好像变了味。   “谢世子, 我…以前听我师父说过,说若是有人晕厥假死闭了气,以气度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是不得已为之,还请世子见谅。”   “傅姑娘为救我不顾自己的名节,我岂会怪罪。只是如此一来,你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于礼数上我应该对你负责。”   妈呀。   人工呼吸而已,怎么就能上升到肌肤之亲的高度。不至于,不至于。这样的便宜,她怎么能占, 虽然她很心动。   “谢世子,真的不用。你不必因此觉得过意不去,更不用觉得必须对我负责, 若是换成其他人,我也会那么做的。”   如果换成其他人, 她也会那么做,她怎么敢!这个女人,她到底知不知道女子的名节矜持为何物?   在她眼里,难道自己和旁人一样吗?   谢弗半垂着眉眼,掩去眸中骤升的戾气。   “我自幼有心疾,太医都说我不是长寿之相。傅姑娘不愿与我和牵扯,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到底损了姑娘的名节,心中实在难安。”   隐素的心不知为何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不管是梦里的疯子也好,还是眼前的这位世子爷也好,他们好像都过得不太容易。   元不追被童年阴影笼罩,陷在疯魔中无法解脱。而谢弗则因为心疾缠身而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恣意人生,更不可能像别的世家公子一般鲜衣怒马。   他们是同人不同命,却各有各的不容易。   “谢世子,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可是我们崇学院之光,没有哪个姑娘不想和你走近。不信你去问问,我们德院有多少姑娘想和你说话。”   “旁人如何,我并不在意。那些人中,包括你吗?”   “自然是包括的。”   “那你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难道你已有意中人?”   隐素傻眼。   他们真的是在对话吗?   为什么她有一种黄河九曲十八弯,快要被人带到沟里的感觉。一开始他们谈论的好像是报不报恩,怎么现在听着好像是她拒绝了别人的感情。   这都是哪跟哪!   “我没有意中人。”   话音一落,她即感觉气氛不对。   心道这回答情商真是太低,没有意中人却拒绝别人,那不是对别人伤害更大。可她若是回答有意中人,好像也不妥当。   然后她听到冰玉相击的声音,“那可真是太好了。”   好吗?   这话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她还是低着头,自然没有看见谢弗眼中的幽光。   真是好极了。   小骗子!   果然心里没有他!   口里唤着他为夫君,为了他流泪,说着那些怜悯安慰的话,原来全是假的!还说喜欢现在的他,却一开口就是拒绝,竟然也全是骗人的鬼话!   无论是梦里的他,还是站在这里的他,这小骗子都不选。   这怎么可以!   二人皆是一身白衣,又同样垂眸静立,远远望去,好比是修竹弯腰娇花羞涩,映在斜阳云彩中,宛如一幅画。   戚堂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越发酸楚。   如今的傅姑娘,已不能同日而语。再也不是那个追着他跑的姑娘,再也不是那个一看到他就笑的女子。是他有眼无珠,是他心存偏见与嫌弃,时至今日所有的后悔自责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他痴痴望着那少女,哪怕是站在谢世子身边,都不见丝毫的黯然。仿佛是蒙尘的明珠一样,再也难藏光华。   李茂见他神情怅然,摇头叹息。   难怪有人说要怜惜眼前人,戚二公子此时后悔已晚,谁让他以前不懂珍惜。如今的傅姑娘不仅自己才名远扬,还是柳夫子和赵山长的小师妹,更别提她的姑姑还是正当宠的思妃娘娘。   纵然戚二公子出身侯府亦有才名,在他看来已然配不上傅姑娘了。   “傅姑娘的手里拿的好像珍珑斋的桃花糕,虽说珍珑斋的桃花糕不叫定缘糕,但同为桃花糕,谢世子难道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吗?”   “谢世子和傅姑娘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傅姑娘的脸那么红?”   “男子给姑娘送桃花糕,还能说什么?”   李茂听着这些议论,不自觉挺起了胸膛。在他看来也只有傅姑娘这样的好姑娘,才配得上谢世子。   如果不是傅姑娘,他根本不敢吃饱饭,如果不是傅姑娘,食堂的菜也不会越来越好吃。不止他感激傅姑娘,所有和他一样的贫寒学子都感激傅姑娘。   但这些话听在戚堂的耳中,却如针扎。   他如何能和谢世子相比?   谢世子是穆国公府的独子,又是世子,将来必定承袭国公之位。如果换成他是傅姑娘,恐怕也会选择谢世子。   他慢慢朝学院外走去,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他人,当务之急是抓紧学业,以期来日金榜题名。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和眼睛,尤其是隐素抱着点心急步过来时,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期待能看到那个跑到满头大汗只为给自己送一块饴糖的姑娘。   然而并没有。   隐素直接从他身边经过,小跑着出了学院。   别人见隐素跑得急,还当她是害羞。没有人敢去问谢弗说了什么,但却有人会八卦问隐素,比如说一直磨蹭着不走的上官荑。   “傅姑娘,谢世子和你说了什么?”   “昨天我差点被人冤枉,谢世子以为若不是他将我留堂,我也不会被人怀疑,所以他是来向我道歉。”隐素怀疑她刚才和谢弗的对话是因为话赶话,若不然怎么会歪成那样。   上官荑“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转头看到同样还没走的顾兮琼,她又高兴起来。   这位顾姑娘,她是越发的不喜。   “想不到谢世子会送你桃花糕表示歉意,你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不像有些人,处心积虑想接近谢世子,背地底耍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没捞着,这就叫做千般算计反落空。”   “在我们乡下,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对,这个比喻贴切。   顾兮琼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气得险些咬碎银牙。   这个傅隐素,她真是小看了!   她才是那个最占先机之人,傅隐素定然不知道自己纵然是和谢世子走得近如何,注定到头也是一场空。   若是她记得不错,谢弗只剩不到两年的寿命。   一个将死之人而已,不值得她费心。   可是…   她望着那迎着斜阳出尘若神子的男子,心中不甘无人能知。   若是谢世子能对她好一点,兴许她还会提醒对方一二。既然谢世子对她无情,那就休怪她无义。   人各有命,各有定数。   怪不了她。   ……   隐素还没到五味巷,远远听到傅小鱼的声音,还有胡三的哭声。   胡三被傅小鱼压在地上,旁边还围着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些孩子有的劝,有的起哄,不远处还有几个大人指指点点。   “欠揍的胡三,几天不打你,你是皮痒了吗?还敢骂我爹娘,还敢骂我姐,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隐素听着声音,脚步加快。   抬头一看,那边也有会行色匆匆,是神情略显憔悴的胡志安。胡志安看到她,明显有些愣神,神色间更是黯然,眼神也有些躲闪。   “哥,哥,你快救我,傅小鱼快把我打死了!”胡三哭喊着,手腿乱蹬。   “傅小鱼,你给我住手!”   傅小鱼听到他姐的声音,挥了挥拳头吓唬胡三后,不太情愿地爬了起来。扯破的衣服,满脸的泥,一看就知道刚才的战况激烈。   胡三哭着爬起来,躲在胡志安身后哭喊,“哥,哥,傅小鱼也太欺负人了!亏我最近还把他当好兄弟,他竟然又打我!我又没有说错,他们家就是嫌贫爱富,他姐就是想攀高枝…”   “闭嘴!”胡志安脸色胀红,更不敢看隐素。   隐素冷了脸,道:“胡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为我解惑。”   胡志安听到她的声音,心中酸楚更甚。   “傅姑娘想知道什么?”   两家已经闹成这样,他不知道该怪谁。父亲的升迁之事听说出了岔子,怕是无望。他生平第一次心悦一个姑娘,到头来却是徒自伤心一场。   “今日我在学院被人质问,为何悔婚?我竟是不知,你我两家未过明路,亦未换庚帖,这悔婚一说从何而来?”   胡志安蓦地抬头,一接触到她清灵的目光之后又低下。   “我…我不知是何人造谣。”   “胡公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你看那些人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没的也能说成有的,摆明了是处处想害我。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处境,希望你能理解。”   “傅姑娘,你说有人为难你,为什么你还要迎难而上?我不说能给你荣华富贵,但我敢说可保你一生无忧。你宁愿继续被人为难,也不愿意嫁我,难道不正是因为你想攀高枝吗?”   隐素没料到胡志安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心里也没有多失望,本来就是仅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而已。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是胡公子没有一颗向上之心,又何必寒窗苦读?就算我想攀高枝,又何错之有?”   “我是男子,女子如何能与男子相提并论。”   “确实,在世人看来女子应当依附男子。既然都是依附,我为什么不能依附一个更强大的男子。纵使我想过平淡普通的生活,我也不会往别人给我挖好的坑里跳。”   “你哪知道是坑?我说过我会保你一生无忧…”   隐素突然不想再多说了。   这个胡志安,怕是已钻了牛角尖。   她牵起傅小鱼的手,道:“我与胡公子不过几面之缘,委实谈不上信任二字。在我眼里,你们胡家是帮着那些人害我的帮凶,我不可能将自己托付给这样的人家。我不知胡公子为何有怨,但我不希望再听到一些有关你我的流言蜚语,否则我不介意与你们胡家对簿公堂!”   胡志安闻言,脸色白了白。   他…只是喜欢傅姑娘,只是心有不甘,为什么傅姑娘如此绝情?   傅姑娘难道忘了自己以前那些名声吗?最初传出两家议亲之时,巷子里不少人都为他惋惜,说他前程无量,委实不应该过早定亲,更不应该娶傅姑娘。他当时只是笑笑,不敢让旁人看出自己对傅姑娘的心悦之情。   他以为这门亲事十拿九稳,不想傅姑娘却不同意。傅姑娘将嫁他视之为坑,可见为人之绝情。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那么对他笑?害他误会,害他陷进去,害他茶不思饭不想又无情翻脸。   “傅姑娘,如果没有那些人处心积虑,你会愿意吗?”   “胡公子,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有,那我也不可能和你认识。”   胡志安听到她的回答,挺直的前瞬间塌了下去。   她牵着傅小鱼一步步往自家走,刚进家门就觉得气氛古怪。   爹娘都不在,当下心紧了紧。   老门房两眼泛红,一句就让姐弟俩变了脸色。   小葱不见了!   小葱是上午和秦氏一起出去买菜时不见的,当时秦氏正在挑菜,转眼的工夫就没看到小葱。初时秦氏不以为意,找了几圈没找到之后以为小葱自己回了伯府。   等秦氏回了伯府一问,才知道小葱根本没回来。大半天过去了,她和傅荣将周围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小葱。有人说看到像小葱的人被人抱上了一辆马车,那人还说看上去小葱好像病了,眼睛都是闭着的。   隐素脸色发白,她知道小葱定是遇到了拐子。   这年头信息不通交通不便,一旦被拐很难寻回。仅凭他们一家人之力,要想找到小葱根本不可能,唯有寻求帮助。   她刚要出去,秦氏回来了。   秦氏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哭,“哪个天杀的黑心肝,不得好死啊。我可怜的小葱本来就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到底是哪个缺了大德的人害她,我咒他全家死光光…素素,素素,你去哪里?你爹已经去报官…”   “娘,我去找人帮忙。”   隐素去找的人是柳夫子和赵熹,她先去的是离得比学院更近一点的柳府。幸运的是,赵山长也在柳府。   如此一来,省得她再往学院一趟。   除了他们,还有谢弗。   她去的时候,柳夫子和谢弗正在对弈,赵熹观战。棋盘上黑白两子厮杀已至紧要关头,相互咬得极死。   听到她的求助,柳夫子和赵熹二话不说,都说自己还有点人脉,说着就要派人去衙门和城门的守卫打招呼,不想被谢弗拦下。   “皇帝近年疑心颇重,夫子已退出朝堂多年,山长你又不在朝堂。若是你们此时动用关系,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隐素一听这话,心都凉了。   随着一大群皇子陆续长大,皇帝却迟迟未立太子。他自诩龙精虎猛且风流,以为还能活个百八十年,最是害怕底下的儿子们觊觎他的皇位。   所以近几年皇帝的疑心病确实越来越重,这也是他一直独宠傅丝丝的原因之一。一是傅丝丝年轻又不争不抢,二是因为傅丝丝没有孩子。   隐素不怪谢弗阻拦,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如果因为帮她而累及两个师兄被皇帝猜忌,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这时她听到谢弗又道:“所以这事还是我来办最好。”   谢世子,你说话要不要这么大喘气!   “我已退出朝堂,便是被陛下猜忌也无妨。国公爷手握重兵,更是容易招忌,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柳夫子对谢弗道。   他和赵熹还是执意要动用自己的人。   谢弗正色,道:“正是因为夫子已退出朝堂多年,山长又不在朝中,有些事情反倒不知从哪里下手。我父亲虽大权在握,但他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想来陛下心中也是有数。这事由我去办,便是失了些许分寸也好转寰,到时候夫子和山长再出面岂不更好。”   “大师兄,二师兄,就依谢世子说的办。”隐素朝谢弗行了一个重礼,“此事就有劳谢世子了。”   大郦开国的三公,皆是以武起家。只是后来经历多年更迭,盛国公府子嗣不繁无人为继,梁国公府的子孙则是早早弃武从文。唯穆国公府依旧执掌兵权,穆国公多年来一直镇守在边关。   穆家在军中极有势力和威望,谢弗哪怕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也可借由穆家的关系疏通城门守将与京中巡防卫。由他们帮着盘查出城的人马,以及在京中搜查,自然不止是事半功倍。隐素正是因为想到这点,才会厚着脸皮自作主张。   最终,柳夫子和赵熹点头同意。   既然是找人,最重要的是画像。   隐素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借了笔墨就开始作画。随着她下笔神速,宣纸上很快呈现出一个圆脸少女的模样,可谓是唯妙唯肖。   柳夫子和赵熹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欣慰。小师妹这手丹青,还真是出神入化,一看就是承袭了师父的画风。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们必是要好好欣赏切磋一番。   随着隐素画完一幅画像,谢弗也加入作画。   谢弗临摹的是隐素的画,等他画完一幅放在一起,竟是分毫不差。若不是柳夫子和赵熹亲眼所见,还当是一人的手笔。   这两个孩子,果真是极配。   可惜益之的身体,否则他们老哥俩腆着这张老脸也要促成一桩好事。   天色已渐黑,四方城门皆已紧闭。   画像依旧被分发下去,除去城中巡防卫,还有城门卫。虽说现在城门已关,但可以便于他们明日一早盘查。   事到如今,隐素只希望小葱还在京中。   她和谢弗一起出了柳府,且没有拒绝对方送她回家的好意。   这时天已黑透,阖京上下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点缀在盛世繁华之中,所有的喧嚣热闹都透着极致的昌盛。   一切如幻,亦如梦。   但隐素却从中体会到什么叫真实。   真实的残酷,真实的无助。梦里她救不了那个疯子,现实中她也找不到小葱。眼下除了寄希望于谢弗,她发现自己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她一路都在说着感谢的话,却不敢去看坐在对面的人。可能是夜色给了她错觉,她怕她将眼前的人当成了梦中的疯子。所以她不敢看这张和疯子一模一样的脸,因为她怕她更能体会到自己的无能。   “傅姑娘不用和我客气,就当是我在报答姑娘昨日的救命之恩。”   也好。   隐素想着,口中却道:“我知道世子是怕我有负担,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   夜色在谢弗眸中渐起变化,从明转暗,由浅至深。   这个小骗子,刚才那是什么表情?不会真以为他报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后就两清了吧?   做梦!   胆敢闯入他的梦中,搅乱他的心魔,就应该承受他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不堪的过往,以及刀光血影的以后。   “你不要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玉骨般的大手,覆住隐素置于膝上的手。肌肤相触的刹那间,她像是被烫了一下,莫名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个世子爷,不会是真的喜欢她吧?   为什么?   她垂着眸,视线之中是自己高耸的胸。难道真如傅丝丝所说,男人都一样,这位世子爷也好这一口。   这时马车停了,她如蒙大赦般将自己的手抽离,然后道谢下马车。   谢弗望着她进了伯府,双手交叠在一起摩挲着掌心的余温。小骗子还敢躲他,今夜入梦之后他再好好算账。   他对车夫说了几个字,再抬眸时眼中是无尽的深渊。   入夜之后的雍京城一半是繁华一半是永夜,远离热闹的城区分外阴森,长长的街巷像极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不时有孤仃仃的灯笼星星点点,一如幽冥鬼火。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在一处民宅前,很快便有瘦小的老仆将门打开。   “世子爷,十爷在屋里等您。”   他微微颔首,行至光亮处露出真容,那温其如玉的气质,皎若明月的容貌,如同一道天光惊现人间。   屋子里人听到动静,急切地迎了出来。   “大哥,你来了。”   “人呢。”   “人没事,就是中了药一直还没醒。幸亏亮子他们几人眼尖,瞧出宋家有个婆子鬼鬼祟祟的。我竟是有些糊涂了,闹半天那些人就掳走傅家的一个丫头,这也没什么用啊。”   “谁说没用。”   “谁会在意一个丫头,丢了也就丢了。就算是伯府再有人情味,最多也不过是略尽人事找一找,找不到也就算了。”   谢弗跟着这人进了屋,坐于上位。   “好好照看,切记不能有任何闪失。”   “大哥,那就是一个丫头,真的有用?”   “有用。”   “大哥有用就好。”   谢弗看着这人,突然来了一句,“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谁?”那人震惊,“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谁会盯上我?”   尔后又像是想起什么,道:“是不是那个顾姑娘?我就觉得她不太对,行为古怪莫名其妙对我示好,前些天还挑了我们安排在学院附近的桩子。”   这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面相却是普通老实的那种。   他略一转然,憨厚的五官在灯火下清楚可见。   赫然是十皇子姬觞。 第38章 第一次拥抱   此时的姬觞, 瞧着还是那么的普通不显眼,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平日里老实憨厚的长相,如今看着竟是有几分精明。   他看着谢弗, 等到谢弗点头确认之后骂了一句脏话。   若是有人听到, 不仅震惊于他这脏话的粗俗,更会吃惊于他的口音。必是会感慨一句哪怕这位十殿下已认祖归宗,依然改不掉流落在外时的陋习, 还有那与皇族身份格格不入的京外口音。   “我就知道是她, 那女人简直是莫名其妙,最近老在我面前晃, 都快把我烦死了, 还害得十一差点和我生分。大哥,你说我被她盯上了,是什么意思?”   谢弗缓缓坐下,示意他也坐下。   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屋子,从家具到摆饰不见丝毫的华贵精美。便是这样的寻常屋子,也因着屋中人得天独厚的容貌而显得一室生辉。   “她看上你了。他们顾家怕是把要把注押在你身上,最近你行事小心一些。”   “老子还要她看上, 她是个什么东西!”   “顾家是书香大家,顾大学士在朝中名望颇高,有他们相助你以后行事会更容易一些。”   “我才不要!我有大哥和十一就够了。”姬觞露出嫌弃的表情,又骂了一句脏话, “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又爱装又什么都想要,烦都烦死了。要是她有傅姑娘一半…”   话说到这, 顿时气氛大变。   他心里一个激灵,“我是说傅姑娘是个好姑娘, 我看大哥对她不一般。大哥你救下她的丫头,是不是想让她感激你,然后以身相许?”   谢弗一个眼神过来,他嘿嘿一笑。   “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说什么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许,然后相亲相爱在一起。我…就随口一说。大哥,那她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大嫂?”   大嫂?   谢弗垂眸。   他们算是成亲了吧。   那小骗子都喊他夫君了,这声大嫂应该叫得。但是纵然如此,那小骗子却敢不要他!还说什么没有意中人,难道是想在外面勾搭别人?   想都别想!   他没说话,姬觞就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大哥真的看上傅姑娘了,怪不得又是去德院当夫子,又是送傅姑娘桃花糕,摆明了是有那个意思。   “大哥就是好眼光,我看来看去,那德院所有的姑娘加起来都抵不过我大嫂一根手指头。我大嫂又能弹琴又会打架,她和大哥简直是天生的一对。”   谢弗闻言,勾了勾嘴角。   没错。   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   所以小骗子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都是逃不掉的。   “这次亮子他们可是立了大功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救下的居然是未来大嫂的丫头,肯定高兴疯了。可惜他们都不知道大哥的存在,只有我知道。”   姬觞的眼神淡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失落。   他曾是乞丐的事人人皆知,他也不需要隐瞒什么。只是没有人知道京中的乞丐全是他的人,他是乞丐帮的一帮之主。   曾经在京外的那个地方,这个位置是大哥的。那时候的大哥又瘦又小,明明是和他们一般大的小孩子,打起架来却比成年男子还有凶狠。   他好怀念那时候的生活,虽然很苦,但有大哥护着他,他们兄弟俩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像现在,他和大哥平日里不仅要装出不熟的样子,他还要装天天装傻。好不容易见个面,只能是偷偷摸摸。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所有人都不需要知道。”   谢弗镜湖般的眸子,早已是漆黑一片。他不需要被人知道,更不需要被人记住。如他这般注定要下地狱的人,越少人知道越好。   如今的他是穆国公府的世子爷,哪怕是为了母亲的养育之恩,他也只能是众所周知的谢家子。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必不会让母亲蒙羞。   姬觞吸了吸鼻子,“大哥,那等我们成事了,也不能说吗?”   谢弗摇头。   “到那时,就更不能说了。”   姬觞突然觉得很难过,大哥说的没错,到时候确实更不能说。   若是没有大哥,很多年前他已经病死在破庙里,说不定死后尸体都被那些野兽给啃干净了。是大哥救了他的命,那时候他就在想他这条命就是大哥的。   他知道大哥有很多的秘密,也吃过更多的苦。他现在的所有都大哥给的,是大哥带他进京,是大哥给了他光明正大的身份。   如果说让他坐上那个位置是大哥的愿望,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大哥,那个丫头现在要送回去吗?”   “不急。”   姬觞纳闷,人都救下了,为什么不送回伯府?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向未来大嫂邀功,以获取好感吗?   忽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又有了光彩。“大哥是不是想借机好好安慰大嫂一番,这叫什么…趁虚而入…”   “以后少看戏文。”   “又不是我要看,是十一他喜欢看,我不想看也要陪着他看…”姬觞小声嘟哝着,“大哥,你…你这就走了?是不是急着去见大嫂?”   趁虚而入?   那又如何!   谢弗“嗯”了一声,人已出了屋子。   月隐云层,晦暗不明。   远望天际一团如混浊朦胧,却隐约可见天光将至,那是城东的方向。他心想着也不知那个小骗子此时有没有睡着。   隐素当然没有睡,她回到伯府时傅荣也回来了。   傅荣一脸的沉重,那些官爷们打着官腔,说是会张贴告示让人找,但看上去完全不上心。哪怕他使了一些银钱,那些人还是一副明显看不上的样子。   在所有人看来,小葱就是一个下人,他们伯府也不是高门显贵,那些人不可能为了他们傅家的一个下人兴师动众。   他心中苦闷,眉头紧皱。   秦氏又哭又骂,哭小葱命苦,骂那些人不得好死。   伯府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重,连狗憎人嫌的傅小鱼都红着眼睛不说话。出了这样的事,一家人都没有心情吃饭。   如今隐素只盼着小葱还在城中,她将大部分的希望都放在谢弗身上,一小部分她准备靠自己。她换了一身以前的衣服,灰扑扑的襟裙加裤子,头上的发饰全部卸下,仅梳了一个利落的马尾。   “素素,你这是?”   傅氏和秦氏都是一惊。   “我再出去找找。”   “爹陪你一起去。”   隐素摇头,“我一人行事最方便,人多了反而扎眼。你们别担心,祖母教了我很多防身之术,从小到大我打架还从没输过。”   这倒是。   原主脑子不太灵光,又长得好,哪怕是有人看着也难让人安心。傅老太太会武,和孙女住在寺中的那些年可没少教,为的就是希望原主遇事能打得过别人。   尽管如此,傅荣和秦氏夫妇还是不放心,说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万一遇到事了怎么办?她好说歹说,骗他们说自己会跟着柳家和赵家的人一起找,夫妻俩最后才勉强同意。   到底还是不放心,秦氏送她出门时是千叮咛万嘱咐,她转身就一掌劈断了横在门后的一根壮木。   秦氏:“……”   好吧,她的担心就是多余。   别看当家的人高马大又壮实,她也是个力气不小能吃的,但是知女莫若母,她可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力气,比之当家的都不知要大上多少。   隐素在她复杂的目光中出了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梁国公府外墙极高,身为三公之一顶极高门,其威严巍峨自是不用说。隐素望着这座显赫的府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梁国公府门外,她认出了柳家的徽记,心里忽然一暖。   下马车的是柳夫人,柳夫人年岁不小,自柳夫子退出朝堂之后一直过着种花看书平静自在的日子。若不是因为她的事,这位老夫人哪里会连夜登梁家的门。   柳夫人先是递了帖子,然后很快被请进去。   半个时辰后,一位清瘦优雅的妇人将柳夫人送出来。那妇人一身居士打扮,应是梁国公府那位常年礼佛的国公夫人。   两人在门口寒暄几句后,宋夫人目送柳家的马车离开。   一切如常,并无半点异处,隐素心知柳夫人此行应该没有收获。   夜已渐深,不远处还能听到衙役盘查的嘈杂声。   只是那些衙役再是盘查,也不敢搜查世家府邸。柳夫人到访梁国公府,也不可能派人在府里找人,所以她决定还是亲自闯一闯梁国公府。   巡城的梆子一响,宵禁开始。她取出提前备好的绳子,刚要甩出去时一只透骨寒玉般的手按住了她。   夜色中,谢弗是一身的黑衣。哪怕是暗夜如晦,衣着如墨,在这寂静的黑暗中他仍然皎明如冰壶玉衡。   “谢世子,你…你怎么会在这?”   谢弗修长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铜质令牌。牌身在夜色中发出金属独有的暗光,正中刻着一个刑字。   “私闯他人宅府罪同偷盗,是要吃牢饭的。”   “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哪怕我没有证据,我也知道这事和宋华浓脱不了干系。世子有所不知,小葱虽是我家里的丫头,却和我亲人一般。”   亲人么?   那他还真必须让小骗子欠他这个人情。   “宋夫人不喜庶女,宋姑娘不太可能会把人藏进府里。我已受你所托,你若信我,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我…”   “此事交给我,你赶紧家去。若是被巡防的士兵抓到,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世子爷为何会有刑部令牌?”   刑部尚书吕大人为人十分刚正,听说三年前二皇子妃的胞弟犯了命案,任凭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如何说情,他还是坚持依律将人给斩了。   所以隐素想知道,谢弗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人,是如何弄到刑部令牌的?   “我善丹青,于刑部破案有益,常在刑部进出行走,是以才有这块令牌。”   原来如此。   谢弗手中有刑部的令牌,又有国公府的人脉。如果他都找不到小葱,那小葱应该已被拐出京外。   隐素的心沉了沉,那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天下之大,要想找一个人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极有可能穷尽她一生都无法再与小葱相见。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脏猛缩。   “那就拜托世子爷了。”   “傅姑娘客气。”   小骗子,这个人情你是欠定了。   “世子,我可以自己回去,劳你受累替我寻找小葱。”隐素见他要送自己的模样,赶紧婉拒。时间紧迫,她更希望谢弗抓紧时间去找小葱。   “夜黑风高,傅姑娘一个姑娘家,真的可以吗?”   夜越来越深,眼下已经宵禁,寻常人不能在外行走,若是被巡城的士兵抓住一个在外乱晃的姑娘,还真是说不清楚。   隐素道:“我可以的。”   “既然如此,那傅姑娘多加小心。回去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后应该就能听到好消息。”   但愿。   这样最好。   隐素完全没有注意到,无论是先前还是刚才,谢弗都让她回去睡觉。她根本就没有多想,哪里知道对方心心念念要在梦里和她算账。   她走得远了,鬼使神差般回头。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那皎月般的男子似是被云层遮挡一般看不真切。乍阴乍阳的一张玉面,竟让人有种半神明半是魔的错觉。   这一夜的伯府无人能眠,所有人都在等等。等待是最为煎熬的事,一时盼着好的消息,一时又忍不住猜测最坏的结果。   时辰一点点流逝,蜡烛在燃烧中一寸寸变短,烛火将屋子里的桌子柜子屏风等物投出重重叠叠的影子。   隐素安慰父母,说是有人帮忙找,一定可以找到。   “我可怜的小葱,到底是哪个黑心肝的害她?”   “娘,小葱应该是被我连累的。”   秦氏脸色变了变,喃喃道:“不会吧。”   “应该是的。”隐素望着眼前的父母,心口是说不出的酸胀。   从穿越至今,她好像未曾真正融入这个时代。她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得过一日是一日。如果不是被人逼着一步步冒头,她愿意永远不被人注意。   这一世的父母也好,弟弟傅小鱼也好,还有小葱。她和他们看似相处融洽,其实她根本没有彻底融入。直到现在她才算是和这个时代感同身受,这种感觉来得猛烈又突然。她痛恨阶级权贵视人命如草芥,她更悲哀于自己的无能。   她自以为穿书者,以为自己熟知书中所有人的命运,也能改变这一家人的命运。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何等自大何等的不以为意,所以才会让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   小葱自幼被卖,吃了那么多的苦,好容易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却因为她的大意而遭此劫难。如果真的找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更小心一些,如果我能再谨慎一些,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怎么能怪你呢?”秦氏听得心都要碎了,她一把抱住隐素,“都怪那些黑心肝的,他们会遭报应的。素素啊,你千万不要自责,要怪也怪娘不小心。是我没看好小葱,是我只顾着自己挑菜,若不是我和人讨价还价差点吵起来,小葱也不会被人拐走。”   “娘,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想好了,若是小葱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他们不死不休!”   “好,好,娘和你一起,我还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他们世家高门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能想害谁就害谁!”   傅荣握紧拳头,道:“我也一起,我们一家人和他们拼了!”   隐素想到这一家人的结局,难受到说不出一个字。   难道终究逃不过吗?   哪怕是换了新的剧情,他们一家人也难逃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不。   这不可以。   忽然她想到了梦里的那个疯子,若说还有人能让她随心所欲地畅诉一切,也只有那个疯子。她说自己累了,想睡一会儿。秦氏连忙催她回房间躺着,说是有什么消息就去喊她。   她颓然地倒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中对上疯子阴沉沉的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梦里找疯子,无论现实如何风雨不断,该来梦总会如约而来,这算不算一种约定。   “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听到疯子问自己,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突然很难过。”   “仙女也会伤心?”   她算什么仙女!   如果她是仙女,她就不会在出事之后只有无能无力和无助。如果她是仙女,她就能第一时间找到小葱。   “会啊,我们也会伤心。从一个天地到另一个天地,以前你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经历你的人生全部重新开始。所有的一切皆是陌生,你要重新认识周围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我以为那就是一本书,我可以像一个局外人置身事外,管他谁主沉浮,管他生老病死。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苦,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书中也有书中的法则,皇权至上尊卑分明,很多事情我根本无能为力。我明知是谁害她,但我没有证据。她被人掳走了,我也找不到她。我是如此的没用…我没脸再说自己是仙女。如果我有人间至高的权力,我就可以随时封城封户,一令下去传天下,何愁找不到她。怪不得…怪不得人人为之百般算计头破血流,权势可真是一个好东西……你说,我该怎么办?”   世人生来分贵贱,贱如蝼蚁者人人可以践踏,下人丫头更是堪比货物,丢了也就丢了,重买一个新的便是。   为了一个丫头,这小骗子竟然会如此自责。   为什么?   “原来你这么没用,你还说要拯救我。”   这疯子好会补刀。   “是啊,我拿什么拯救你。”   隐素突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救不了这疯子,也救不了小葱,她其实就是一个极其没用的普通人,还可笑地自称自己是仙女。   “你是要放弃我吗?”   疯子会怕她放弃吗?   “我不管你不是更好,以后你继续杀你的人,做你想做的事,管他什么死后上天堂还是入地狱,以后再也没有人说你,你岂不是更能随心所欲。元不追,我真的不喜欢现在的感觉,我好想回去…”   但是她回不去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谢弗眼眸骤沉。   他还没有算账,小骗子竟然还想回去,这怎么可以!   “我现在是你夫君,你是我娘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哪也不能去!”   疯子!   “不是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那你杀了我好了。”她一把抽出挂在床头的剑,“这样我就哪也去不了。”   可能她也疯了。   被这疯子传染的。   “我没让你死,你也敢死!”   “我连死都不能做主了,我可真是没用。你给我看着,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寒光闪过,剑身未刺入她的身体,却被一双手给握住。血顺着那冷玉一般的手指流下来,鲜红刺目。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就是丢了一个丫头,不仅闹着要回去,还要死要活,这怎么可以!   “我说了,你是我娘子,除了我,谁也不能要你的命,包括你自己!”   隐素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手一松,剑应声落地。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可知这是哪里,这不过是我的梦!你不过是一个梦里虚幻出来的人,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左右我的生死!”   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被迫与之对视。   “那你仔细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哪哪都合你的心意,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梦中情郎?我们已经是夫妻,你现在是不是想始乱终弃?”   这个疯子!   他竟然真的害怕被自己抛弃。   为什么?   隐素的心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不仅有风雪呼呼地往里面刮,还有春风一丝一缕地钻进去。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想笑想哭还想骂人。   疯子的眉眼还是那么的幽深诡异,他的声音也还有那么的阴森恐怖。“我是你夫君,你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这么可怕的话,在此时的隐素听来却像是最好安慰。   她忽然抱住了男人的腰,放声大哭。   谢弗浑身僵硬,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想起幼年时无数个凄惶无助的夜,那时他多么渴望有人能紧紧抱住他,告诉他不要害怕。   小骗子向来胆大无心,没想到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眼下该怎么办?   良久,他迟疑地将双手放在了怀中姑娘的后背上。   “别怕。” 第39章 我乐意   “找到了, 找到了!”   “素素,小葱找到了。”   隐素在父母惊喜的声音中醒来,披着衣服就往外跑。迎面就碰到抱着小葱进来的秦氏, 秦氏小心翼翼地将还没醒来的小葱放下。   小葱紧闭着眼睛, 衣衫完好身上无伤。   “谢世子亲自送回来的,说是药劲还没过,等药劲过了人就能醒。老天爷保佑, 佛祖保佑, 可算是找到了,多亏了谢世子。”秦氏红着眼眶念叨着, 还朝天比划了两下。   隐素用手指探了探小葱的鼻息, 气息绵长,应该没事。   她悬的心落到了实处,问秦氏,“谢世子呢?”   秦氏一拍大腿,“你爹在前面陪着呢,你赶紧去吧,我看你爹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也不知道会不会说错话。人家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替咱们找人,可别得罪了才好。”   傅荣原本一夜没睡,他心急如焚,嘴里都起了燎泡。   天刚亮, 就听到有人敲门。   再一听,人竟然找到了。   他欣喜若狂,本来就激动不已, 再看到谢弗更是说不出话来。这位世子爷长得可真好,还真如儿子说的像玉做的一样。这样的人走到哪里, 哪里都好像变得金贵了。哪怕是自家不起眼的椅子,因为这位世子爷的落座而显得身价倍增。   近些日子,他也算是有点见识。不仅去过崇学院,还和柳太傅赵山长说过话,但是面对这位玉一样的世子爷,他还是觉得无比的局促,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声音都不自觉轻了许多。除了感谢的话,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和谢弗寒暄。   打眼看到女儿过来,他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隐素未进屋已看到谢弗,衣如重雪颜如玉,静若芝兰玉树临风前。她一眼就瞧出这位世子爷脸色的苍白,心知对方为了帮自己找人可能一夜没合眼,这次算是欠了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他日若有机会一定还上。   转念一想这位世子爷怕是时日不多,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她有机会报答的那一天。当下满心满眼都是可惜,暗道这么出色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活久一点,难道真是天妒英才红颜薄命?   她先是道谢,然后问起解救的过程。   谢弗一一道来,说是有人看到宋华浓身边的一个婆子鬼鬼祟祟,顺藤摸瓜找到藏匿小葱的地方。幸亏那婆子大意没有及时将人送出京外,否则一切就太迟了。   别人忙碌一夜替他们找人,于情于理隐素也会问一嘴对方有没有用过早饭。谢弗摇了摇头,说是自己不饿。   他不饿,但他明显没吃。   傅荣这下终于找到话说,非要留他在伯府吃早饭,略有些羞赧地说自己做的豆花最好吃,然后不等人回答,急匆匆就去准备。   如此一来,谢弗只能留下。   刚点出来的新鲜豆花,配着秦氏亲手包的豆腐包子,还有六碟子小菜,在傅家已是极丰盛的早饭。若是他们一家子吃饭,最多两碟子小菜。   傅荣和秦氏不自在,一个说自己要去做豆腐,等会让谢弗带些回去,一个说自己要去帮忙做豆腐,跟着一起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谢弗和隐素,还有强行被按着坐的傅小鱼。   “粗茶淡饭,也不知道世子吃不吃得惯?”隐素想着他回吃包子的模样,觉得他应是不会嫌弃的。   “我一向吃得清淡,自是习惯的。”   傅小鱼看看这个玉一样好看的世子爷,又看看自己姐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姐,你怎么吃这么点就不吃了?”他疑惑是看着隐素面前的小碗,心道他娘今天不知怎么了,怎么就给他们用这么小的碗。还有他姐也是奇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   隐素隐晦地瞪他一眼,小屁孩子知道什么。   这就是女人。   知女莫若母,女人之间更能互通情感,所以她娘才特意给她换上小碗。   再者男神上门,哪怕是装,她也要装一下淑女和矜持。她的饭量是大,也在这位世子爷面前展过,可是她也不能端着大盆胡吃海喝。   她却是忘了,自己无论是在李茂云秀还是戚堂等人面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装模作样,更没有装过淑女和矜持。   谢弗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小骗子也会害羞。   这笑意只是一瞬,很快消失。   小骗子在他面前害羞,莫非真是喜欢这样的他?   世人皆浅薄,最爱以表相取人。如果这小骗子日后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就是梦里那个不人不鬼之人,会不会失望?   “傅姑娘不必拘谨,我不介意。”   “谢公子,我没有拘谨。”   这位世子爷心思真细,还挺会照顾别人的情绪,不像梦里的那个疯子。安慰人都不会,只会喊打喊杀,还说要杀了欺负她的人。   一想到梦里的那个拥抱,她略略失神。   那个疯子啊,其实也有柔软的一面。若不是自幼被人虐待,恐怕也会长成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正如眼前的世子爷一样。   傅小鱼眼珠子碌碌地转,他姐一直盯着人家世子爷,比以前看那位戚二公子时还要犯痴。他悄悄搁下筷子,溜着墙边出去。   一出门,撒丫子就跑。   傅荣和秦氏还在厨房里嘀咕,担心自家的饭菜太寒酸,入不了贵人的嘴。突然看到儿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皆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爹,娘,我姐…”   “你姐怎么了?”傅荣一把提住他。   他襟口被揪着,因为有点喘不上气而翻了一个白眼。“我姐…我姐对着人家世子爷犯痴呢。”   傅荣将他一放,拍了一个他的脑袋。   “胡咧咧什么,你姐都好了。”   “当家的。”秦氏幽幽道:“素素是好了,但那位世子爷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莫说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我方才都险些发了痴。”   傅荣:“……”   夫妻俩去前院时,隐素和谢弗已经吃好。一家人把谢弗送上马车,然后隐素也跟着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素素,你……你要去哪?”   “娘,我搭世子的马车去学院。”   “素素啊,咱们都这么麻烦人家了,你可不能再麻烦世子爷。”   一只玉骨般的手掀开车帘,谢弗那张皎月般的脸晃得秦氏差点花了眼。心道这位世子爷长成这样,换成是她也被勾走了魂。   “伯爷和夫人不必客气,傅姑娘愿意麻烦我,我乐意之至。”   小骗子欠他的人情越多越好,他日他就好一样样地讨回来。   隐素听到这话,心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痒又麻的,说不出来的感觉,似悸动又似心动。   谢弗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她眼神才飘过去,立马对上一双镜湖般的眸子。   妈呀。   她快溺死在这位世子爷的眼睛里了!   马车“嗒嗒”走远,秦氏和傅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秦氏一脸茫然,“当家的,世子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着好像是愿意咱闺女麻烦他的意思。”傅荣喃喃。   傅小鱼从他们中间探出头来,瓮声瓮气道:“他说他乐意,肯定是看上我姐了。”   秦氏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回去,随后伯府的大门“哐”一声关上。   ……   崇学院的门外一切如常,各家马车绵绵不绝,白衣学子们处处可见。   宋华浓正准备下马车,不想一只手伸进来将她抓了出去。她被人揪着衣襟提起来时,这才看清抓自己的人是谁。   “啊啊啊!”   “傅姑娘,你…在做什么?”   只见隐素一手拎起宋华浓,眼神冰冷至极。“我知道是你做的!”   “你在说什么?”宋华浓怒道。   这个傅隐素,还有没有王法了!   昨夜里那么大的动静,刚开始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柳夫人突然登门造访之后,嫡母将她叫过去质问。她自是不承认,百般抵赖,她知道嫡母不信她,但那又如何。她可是梁家大房唯一的嫡女,哪怕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嫡母也不可能去告发她,还不是要为她遮掩。   叶婆子一直没回去,她想着人应该已经出了京,有些人纵然怀疑她又如何。叶婆子身契在国公府,一家子老小的命都捏在国公府,就算是被抓住了,她相信叶婆子也知道该怎么做。   原本她今天不想来学院,是父亲让她来的。父亲说如果她不来,反倒显得她心虚。正是因为父亲的话,让她知道哪怕是叶婆子认了罪,父亲也会保她。   她可是梁国公府的嫡女,就算是把伯府的丫头弄死了,又能耐她何。她还就不信,一个下贱的丫头而已,就算是被她打杀了也不过是条贱命,大不了赔个几两银子。   这个傅隐素,简直是不可理喻。为了一个丫头敢得罪他们国公府,她倒要看看他们傅家的骨头有多硬。   她正得意着,只听到两声骨头脆响,然后胳膊就耷了下去。   尖叫声,惊呼声,一片嘈杂。   隐素杀气腾腾地立着,没有人敢上前去解救她手里的宋华浓。   宋华浓又惧又怒,“傅隐素,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堂堂国公府的嫡女,我为什么要掳走你家的丫头!”   隐素冰冷的目光如刀,压低声音,“宋华浓,你知道我的手段。我告诉你,你踩到我的底线了,以后你别想有好是日子过,我见你一次就卸你一次!”   “傅隐素…你,你放开我,你是不是疯了?”宋华浓一想到自己被卸下巴还有卸胳膊的情景,生怕隐素会卸她的下巴而拼命挣扎。   “傅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里可是崇学院,不是你能撒野的乡下地方!”有人站出来说话,是顾兮琼。   隐素怒极反笑。   “顾姑娘说的没错。我是出身乡野,比不得你们金枝玉叶。我知道你们中有人看我不顺眼,处心积虑想对付我,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众人倒吸凉气。   这位傅姑娘也太…一个下人而已,有必要如此吗?何况又没有证据表明事情是宋姑娘做的,傅姑娘岂能如此武断。   马车越聚越多,人也越来越多。   云秀和姬觞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到前面,站在离隐素不远处。   “傅姑娘重情重义,她对一个丫头尚且如此重视,若身为她的朋友该是何等幸运。”   没有人会料到云秀会帮隐素说话,更没有人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身份特殊而尊贵,当下自有人附和。   “十一殿下说得没错,傅姑娘当真是重情重义。”   “若与这样的人结交,确实幸运。”   但也有人不赞同,声音却是小了许多。   “纵然是有情义,但为了一个丫头这么对待同窗,傅姑娘的所作所为我不敢苟同。”   “就是,下人就是下人,哪里能为了一个下人随便打人。咱们可是德院的学生,若是传出去了别人怎么看我们。还当我们人人都同傅姑娘一样不通教化行事野蛮。”   众人议论之时,又有人惊呼出声,不少人这才发现刚才隐素是从穆国公府的马车上跳下来的。而谢弗此时也下了马车,白衣墨发踏光而临,一出现就是万众瞩目的所在。   “傅姑娘的丫头已经找到,掳走她的人正是宋姑娘身边的下人。”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没有人会怀疑谢弗说的话,不少人想的都是傅家那丫头能找到,一定是谢世子帮的忙。   顾兮琼望着那个上辈子一直被自己藏在心里的男人,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为什么谢世子会对傅隐素如此另眼相看?他们居然还同乘一车,那可是两辈子都没有实现的梦。   “谢世子,你最是公允公正。抛开所有的事情不说,请问傅姑娘当众殴打同窗,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吗?”   隐素提着宋华浓,如拎一条狗。   “顾姑娘,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使?我哪只眼睛看到我殴打宋姑娘了?”   当着众人的面,隐素又是“咔咔两声把宋华浓的胳膊接上。   “还真没打。”有人说。   吓唬是吓唬,卸了胳膊也是真,但真的没打。   “可是这比殴打更吓人,还不如真打了。”   这时又听到云秀道:“顾姑娘,傅姑娘根本没有打人,我们可都看着呢。顾姑娘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是我措辞不当。”顾兮琼说。   一时之气而已,她没有必要和云秀争论。   所有的先机都是她的,傅隐素即使和她一样有奇遇,又哪里知道不管是这位十一殿下,还是谢世子皆是早逝之人。   她且看着傅隐素此时得意,他日自有后悔莫及之时。   “但傅姑娘当众如此羞辱宋姑娘,是否有失妥当?”   “我不这么认为。”谢弗冰玉相击的声音如清退一切喧嚣的风。“傅姑娘视自己丫头如至亲,实乃至情至性之人。亲人被掳,如何不心焦悲愤,对作恶怒目而向。佛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行。今日一切皆是因果,因果往复,唯业随身。”   众人皆默。   隐素无比感激,道:“佛还说了,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善恶报应,福祸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宋华浓敢心思恶毒唆使人掳走我的丫头,她就应该承受东窗事发之后我的怒火!”   两人都以佛说事,忽然让人觉得他们是同类人。众人这才惊觉,怪不得谢世子对傅姑娘一直另眼相待,却原来他们与佛有着相似的渊源。   谢世子因体弱自小养在寺庙,这位傅姑娘幼年时也在寺庙住了好些年,两人都沾了佛气,又都是极为出色的容貌,如今再看竟莫名让人有种般配之感。   “难怪谢世子会站在傅姑娘那边,原来他们同是信佛之人。”   “这么看,谢世子似乎对傅姑娘颇有好感。”   “嘘!”   当然,也有人眼红嫉妒。   “胡说什么?谢世子就是好心,他是信佛之人,所以被傅姑娘给蒙蔽了,以为傅姑娘和他一样是善心人。”   “就是,我看傅姑娘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就是想引起谢世子的注意,真是不要脸!”   这时隐素已松开了宋华浓,直接扔在地上。   宋华浓扑了满嘴的土,狼狈至极。   “不是我做的!傅隐素你冤枉我!”   “你不会告诉我,是你的婆子自作主张掳走我的丫头,而你毫不知情吧。”   “没错,她最是忠心,看不惯你们傅家一而再地欺辱我。这事我压根不知道,你今日如此冤枉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说来她确实是忠心,可是她如此之忠心,你这个主子却在出事之后不仅不护着她,反倒急着与她撇清干系,着实让人寒心哪。”   宋华浓知道哪怕是把自己摘清了,以后她的名声也会被人诟病。但是那又如何,她还是国公府的嫡女,她注定要荣华富贵一生。   而傅隐素呢。   一个乡野出来的村姑,主算是有曾相国弟子的名头又如何。这般行事不管不顾不识大局,日后注定嫁不进高门,又怎配和她相比。   “她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我再是不忍心也不能包庇。倒是你,傅隐素,今日你这么对我,我们国公府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有人都知道幕后的主使就是宋华浓,也料定她不会有事。世家高门最重名声和面子,梁国公府不允许任何人有损宋家的体面。   不少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隐素,暗道这位傅姑娘可算是闯了大祸。即使柳夫子和赵山长出面周旋,只怕宋家也不愿意善了。   “傅姑娘,他日若是梁国公府为难你,我愿意为你作证。”   谢弗的话让众人齐齐心惊,他们瞬间就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为了一个女子,穆国公府居然公然和梁国公府叫板!   更让他们惊愕的是,云秀也开口了,“算上我一个,我也愿意为傅姑娘作证。”   还有十一皇子!   “我…如果傅姑娘不嫌弃,我也愿意。”   十殿下也掺和了!   姬觞还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实则心里都快炸开了花。姓宋的是什么玩意儿,敢欺负他大嫂,还敢威胁人,真当他底下的京城丐帮是一群吃闲饭吗?到时候见天的往梁国公府门口扔死物倒夜香,恶心不死他们!   这时有人推开人群过来,摇着扇子抱怨道:“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傅姑娘,算上了我一个啊。”   “还有我。”随后挤进来的上官荑气喘吁吁地道。   “也算我一个。”一道冷清的声音从人群传来,等到吕婉站出来时,在场的人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这样的场景。   随后又有不少人默默靠近,一声声的“算我一个”“还有我”之后,隐素这边已有一大半的支持者。   隐素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人站在自己一边,她之前抱着豁出去的心,还以为他们傅家在对上梁国公府之后注意要单打独斗鱼死网破。   她看着这些人,再一次感觉自己和这个时空的融合。   谁也没有注意,顾兮琼不知何时到了姬觞身边。   “十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有话就在这里讲。”姬觞心中无比厌烦,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真想让这女人有多远滚多远。   顾兮琼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根基太浅,实在不宜掺和这样的事。若是梁国公闹到陛下跟前,陛下责问下来,谢世子和十一殿下都有人相护,到时候殿下你就成了替罪之人去承受陛下的怒火。”   云秀离得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顾姑娘,你怎知我父皇一定会责问?我竟是不知,你一个臣下之女,居然能洞悉我父皇的圣意。”   妄测圣意,这是大忌。   顾兮琼白了脸,“十一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十殿下。”   她越发觉得云秀碍眼,心想着这位十一殿下为何不死得更早一些。她却是没有看到,姬觞老实憨厚的脸上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   大哥说得没错,顾家怕是真盯上自己了。   他气得想骂人,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谁,他有大哥和十一,他哪里没人相护了,用得着别人假惺惺。   “顾姑娘,我不用你担心,你…离我远点。”   最好是有多远滚多远。   顾兮琼当他是不自在,这位十殿下流落民间时沦为乞丐孤苦伶仃,被接回宫中之后又受尽欺负。即使是跟了云秀之后情况有所好转,又活得比下人还不如,定然是没有感觉过别人的关心和温暖。   “十殿下,我是真心为你好。这种事你不掺和是最好的,反正有谢世子和十一殿下,傅姑娘想来也不会吃亏。”   “顾姑娘真是一个大好人。”云秀讥讽道,故意刺姬觞。“十皇兄,顾姑娘对你如此上心,难道你不感动吗?”   姬觞知道,自己这十一弟怕是又生气了。   他低着头,作老实苦恼的样子,心里却是问候了顾家的祖宗十八代。   顾兮琼还在想着如何说服他,突然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抬头一看居然是隐素。隐素一把握住她的手,一脸的真诚。   “我就知顾姑娘果然是一个大好人,最喜欢做好人好事……”   恰在此时,宋华浓已经爬了起来。经受如此大辱,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帮着隐素,将她本就怨恨的心激得失了理智。   她朝隐素扑过来的时候,隐素身形那么一移,她直接将顾兮琼给扑倒了。   “啊!” 第40章 天生一对   顾兮琼被宋华浓压着, 前额被抠挠下一块血肉。若不是她方才情急之下低头侧脸,此时只怕是脸都被挠花了。   她听到别人的尖叫声,还有议论声, 好似做了一个噩梦般无法回神。   怎么会这样?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傅隐素!   都是傅隐素搞的鬼!   宋华浓此时才看清自己挠错了人, 心知这事闹到眼下的地步难已收场,索性两眼一翻装晕过去。被吓傻了的国公府下人才敢上前,扶着自家姑娘上马车。   事情发生得太快, 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身为德院四美之一, 顾兮琼可谓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她的端庄得体大方优雅广为流传,人人提起她无一不是赞美之声, 从未有人见过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到底有不少拥护者, 自有人上前将她扶起。 奇*书*网*w*w*w*.*q*i*s*u*w*a*n*g*.*c*c   “顾姑娘,宋姑娘当众对你行凶,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若是顾姑娘需要人作证,我义不容辞。”   谢弗开了口,便有不少人也说可以为她作证。   她仰望着思念了大半辈子的一张脸,心口像被针刺一般难受。因为她知道,哪怕她知道谢弗会早亡, 哪怕她一再告诉自己不必再为一个早逝之人而费心,但是她心里还是放不下。   上辈子她以为谢弗是够不着的天边月,是碰不到的镜中花。她不能拥有,别人也同样入不了谢弗的眼。然而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 谢世子对傅隐素是不一样的的,这比上辈子知道戚堂心里有别人还要让她难以接受。   “顾姑娘,你没事吧?”   她听到隐素的声音, 目光突然凌厉。   “我没事。”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顾姑娘真是好人没好报,你之前好心帮宋姑娘说话, 没想到她竟然会害你。你脸被她挠成这样,可千万不要留疤才好。”   “多谢傅姑娘关心,相比起来,我更是担心傅姑娘的处境。”   隐素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本就是一个乡野出来的人,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名气。若不是顾姑娘事事推着我走,我也走不到今天。说来说去,我还应该感激顾姑娘,是顾姑娘你的好人好事,让我不仅出了名,还招了别人的嫉妒,才会一而再地被人针对。好在我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我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傅姑娘,人不可能总有好运。”   “顾姑娘说的极是,我的好运来自于因祸得福。有些本是有福之人反倒贪得无厌,最后终将是一场空。”   顾兮琼瞳孔一缩,她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傅隐素第一天来学院上学之时被逼着当众写下那花符体的字,就没有人知道傅隐素小时候住在寺庙。如果不是这人被逼着差点退学之后当众弹奏奚琴,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如果不是这人被逼着证明那曲子是师父所作,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人师从曾相国。   这一切的如果,其实都是她在推波助澜。所以隐傅素或许根本不是有奇遇之人,而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而随之改变。   换而言之,是她间接促成了傅隐素的今天!   为什么会这样?   不。   她不能被傅隐素乱了心神,这辈子她占尽先机,只要她牢牢收服十殿下的心,成为那人上人,又何必在意这些人和这些事。   到时候有些人已经作了古,有些人只能仰望于她。   学院外发生的这一切事无巨细地传到柳夫子和赵熹的耳中,而他们却在小竹林深处老神在在地下着棋。   “真的不打算出去看看?”赵熹问。   柳夫子落下了子,道:“不用,有益之他们在,小师妹吃不了亏。”   “也是。”   “我说你这个山长可真够没用的,你也不瞧瞧如今德院的风气都成什么了,成天竟是一些内宅手段,也不嫌丢人。”   赵熹耷着眉眼,重重一声叹息。   清风徐来,送来淡淡竹香。   同样白衣的少男少女自远处走来,那珠联璧合的容貌,相得益彰的风采,宛如盛世之下最好的风景,引得世人赞叹注目。   隐素跟在谢弗身后,沿着洗墨池缓缓而来。他们所到之处,惊起无数感慨。恰似这一汪安静的池水,瞬间激起涟漪,泛起阵阵潋滟波光。   “当日那颂风阁的仲春雅集之上,谢世子被傅姑娘的糖人砸中,或许那时就注定他们的缘分。”   “那时谁也想不到谢世子会如此看重傅姑娘,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我瞧着傅姑娘真真是不错,所以方才我可是站在她那边的。”   “我也是。”   戚堂听着这些话,越发沉默。傅姑娘终究是离他越来越远,以前是傅姑娘追着他跑,现在他是想追着傅姑娘跑都追不上。   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两人,心也跟着变得空荡。   很快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一刻钟后出现在柳夫子和赵熹面前。   “你们来的正好。”柳夫子头也没抬,“你们去合作一幅画,我有用。”   赵熹眉眼动了动,没说话。   小师妹那一手的丹青不露出来实在是可惜,如今人也找到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见识见识小师妹的功底。   隐素以为自己会被训斥一番,没想到一来就让她和谢弗去作画。她不信两位师兄没有听到学院外的动静,看来是没有生她的气。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竹林附近就是赵熹的屋子,正中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已铺好洁白的宣纸。一应笔墨颜料应有尽有。   “世子,你想画什么?”   既然是合作,当然要问一问伙伴的建议。   谢弗道:“我都可以。”   也是。   优秀的人哪哪都优秀。   她提了提笔,脑海中浮现出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小女孩一脸认真地在作着画,面前的山林中一群猴子在你追我赶。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好要画什么。谢弗对此没有异议,两人约好一人画左边一人画右边,便开始伏案作画。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竹林中的两位老者已停止对弈,不知何时站在窗外。   透过雕花的窗格,屋中的情景定格成一幅画。那画随着画中人而变化,每一幅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柳夫子抚着胡须,目有赞赏。   “也只有益之,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师妹。”   “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还当我们大言不惭。”   “这就大言不惭了,我还没有更过分的话呢。若是我说便是益之,我也是有些不满意的,旁人还不以为我得了失心疯。”   赵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益之的心疾。有心疾者最忌大悲大喜,最是应当清心寡欲,并不适合成亲生子。   屋内的两人似是不知他们在外面,皆是专心作画。   谢弗下笔的动作微微滞了一滞,镜湖般的眼底似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在聚拢翻涌,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画作完成。   柳夫子和赵熹掐着点进来,看到画之后都是满脸惊叹。分明是两个人的手笔,在这幅上却并无半点违和,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画中群猴闹山,有的憨态可掬,有的活泼灵动,有的正在抓挠有的正在如戏。有老有小有公有母,一眼望去神态各一。   相比他们的惊叹,隐素则是心惊。   上次画小葱的画像时,谢弗是在模仿自己。而这一次他们一人作画一半,只有她知道谢弗画的那些猴子是在模仿自己的基础上,又运用了自己的技巧,看上去全无模仿的痕迹。如果不是一个画技极为高超之人,根本不可能运笔如此自如,难怪这位世子爷能凭一手丹青随意进出刑部。   柳夫子和赵熹忙着欣赏画作,已经顾不上他们。   他们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退出去。   小竹林深处的棋盘还在,黑白二字散落其中。此处幽静没有人来,这盘棋局如竹林一般无人打扰。   “人生如棋,最是无常。岁岁看景景如故,年年等人人不归。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傅姑娘可会记得我?”   “世子,你…”   “我早已看透生死,并无悲伤。原本我想着无人记得我最好,恰如我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   隐素看着眼前这神光临世般的如玉公子,心中又是惋惜又是难过。 奇!书!网!w!w!w!.!q!i!s!u!w!a!n!g!.!c!c   “不知世子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所以说生生死死就是一个轮回。”   这小骗子说的话,总是如此的合乎他的心意。   可不就是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这句话说的就是他啊,当然也是在说小骗子自己。   他们是一样的人,看似活着其实死了,说是死了却又活着。如果他们都不算是天生一对,那还有什么人称得上天造地设。   “那无论生死,你能记得我吗?”   “记得。”   如果这样出尘绝艳的人都不配被记得,那还有什么人会被记住。   谢弗垂着眸子,“傅姑娘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听我谈及生死,必是会让我放宽心,安慰我能长命百岁。只有傅姑娘直面我的问题,还说会记得我。”   “其实有些人不说,他们也会记得你。”   他何需那些人记住。   “我也会记住傅姑娘的。”   阳光从在竹叶间斑驳,凉爽之中尽是竹子的清香。临近洗墨池的源头,隐有水气扑面而来。最是安静清心之地,隐素却莫名感觉阵阵阴气。   谢世子说会记住她,她怎么听着心都乱跳了一下,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   真是不应该啊。   “那真是多谢世子了。”   “我和傅姑娘之间,何需如此生分。”   你可是我娘子。   小骗子,你不会以为光是记住就完了吧。   一生夫妻,世世夫妻,他的记性可是好的很。哪怕是死了,他也能记住这骗死人不偿命的小骗子。   他脚步才一动,隐素不知为何吓了一大跳。   “傅姑娘,你怕我?”   “我…我没有。”   这是谢弗,不是元不追,她怎么又产生错觉了。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再和谢弗单独相处下去,她怕她以为是在梦里。认错了人都是次要的,万一她喊错了,那可真是解释不清。   已近午时,她也不打算再去德学听课,而是准备直接回家。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谢弗执意将她送至学院外,还让谢家的车夫将她送回伯府。她本是要推辞的,转念一想她现在是债多了不愁。   她一进家门就被秦氏拉住,秦氏先是高兴地说她一走小葱就醒了,还一气吃了一屉包子,喝了两大盆豆花,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她和谢弗是怎么回事。   “谢世子喜欢助人为乐,他没有别的意思。”   所以谢世子说他乐意,是因为帮助人会快乐?   秦氏想了想,好像觉得有道理。   隐素一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坐在床上吃点心的小葱,以及在旁边眼巴巴咽着口水看着的傅小鱼。   小葱看到自家小姐,嘴巴一扁就要哭。“小姐,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是,我都快担心死了,”   小葱顿时红了眼眶。“那个人好坏,明明是她找我问路,我好心好意给她指路,她却捂住我的嘴巴。我被迷晕之时我就在想,能认识小姐真好…老爷夫人也好,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们。”   “那你下次可得机灵点,陌生人找你说话你离远点。外面的坏人多,你以后出门紧紧跟着我娘,记住了吗?”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小葱拼命点头。   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姐,她以后再也不要和小姐分开了。   “小姐,我可能被打傻了,要么然我怎么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好多人围着我,她们居然叫我小姐。”她突然说。   “那你一定是傻了。”傅小鱼“呼”地站起来,“我得去告诉爹娘,小葱傻了,快去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脑子。”   他嚷嚷着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   隐素却是心下一动,暗道小葱会不会是记起了什么。   “那你仔细想想,除了有人叫你小姐外,还有什么?”   “……有一个像王八一样的大石头,我还往里面扔线团子玩。”   “还有呢?”   “没了。”   隐素肯定小葱是想起了自己被卖之前的事,照此说来小葱很有可能是某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信息太少了。   不多会的工夫,傅荣和秦氏都赶了过来。   “素素,小葱怎么了?”   “娘,没事。”隐素道:“小葱可能是记得了一些事。”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秦氏拍着心口,“可吓死我了,小鱼这孩子胡咧咧什么。害我以为小葱真傻了,本来就不怎么灵光,要是再傻了可怎么办。”   小葱傻呵呵地笑,她知道夫人在担心她。她觉得找不找得到家人都无所谓,她愿意一直留在傅家。   午后,上官荑来访。   她算是伯府的常客,秦氏对她很是热情。她这次带的礼比以往都重,全是些补品药材,还有一支老山参。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如此贵礼,惊得秦氏像不敢接,连连给自家闺女使眼色。   隐素虽意外,但更感激。所谓患难之中见真情,此次小葱出事,让她不仅对身处的这个时空有了更深的体会,也让她开始正视自己和这些人的关系。   有来有往,既然上官荑这般看重她们之间的友情,日后她必真心相报。   “宋华浓不承认是她的事,我们都信你,更信谢世子。那婆子是她院子里的人,她说是那婆子自己的主意谁信,打量着谁是傻子不成。”   从上官荑的口中隐素得知,眼下整个学院议论纷纷,谈论的都是今天发生的事,大部分都是信她的,当然主要是信谢弗。   “宋华浓的姨娘很得宠,梁国公必是要保她的,但梁国公夫人一直不喜欢这个记名的嫡女。自从梁国公夫人的亲生女儿丢了之后,她就不怎么管事了。宋华浓也就顶个嫡女的名头,往常出门做客她的嫡母都不爱带她。所以给宋华浓撑腰的肯定是梁国公,可是梁国公一个男子多有不便,也不会上门找你麻烦。若是梁国公府的人真敢来,你就去知会我一声,我必来给你镇场子。”   隐素不知为何,脑子里灵光一闪,状似无意相问。“那梁国公夫人的女儿走丢时多大,这些年都没找到吗?”   上官荑想了想,道:“好像和我一般大,听我娘说那孩子走丢的时候四岁不到。梁国公夫人前头生了三个儿子,很是疼爱那个女儿。还说前头三个儿子都不是习武的料,唯有小女儿能吃力气大,指不定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女将军。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也找到过一些相似的,但都不是。”   能吃力气大?   隐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大郦三公地位极高,初代国公与太宁帝皇帝皆是结义兄弟,以四方神兽喻之。太宁帝为青龙,余下三位分别是白虎、玄武、朱雀,且府中皆有神兽石雕镇守。她去过穆国公府,依稀记得府中有一个白虎石雕。   小葱说的大王八,会不会是玄武?   正在这里,有下人来报,说是梁国公府的宋夫人来了。   上官荑一听,当场站起来表示自己可以作证,又说宋夫人是一个明理之人,万不会无端为难人。   隐素想了想,说对方既然是明理之人,想来也是上门来讲道理的,让她先回去。若真需要她作证之时,再去请她,随后从后门将她送走。   秦氏见过宋二夫人,以为宋夫人会和宋二夫人一个德行,已经做好大干一架的准备。等听到宋夫人一开口就是道歉之言,反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宋夫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味,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没由来的让她心生好感。   “这事说来说去都是我们教女无方,害得你们受惊一场。说到底都是姑娘家之间的打闹,万不能影响国公府和伯府的交情,伯夫人,你说是不是?”   这就是客套话了,他们两家能有什么交情,打架的交情吗?   秦氏刀子嘴豆腐心,最怕别人给她来软的。碰上宋夫人这样的人,她是有火发不出,有话也讲不出来。   “…你家那个姑娘实在是太坏了,她这是想谋人性命哪。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我就是觉得她心思恶毒,以后还会害人。”   “以后我们会好好约束她,至于伯夫人说的谋人性命我们却是不能认的。听说你家丫头已经找到了,安然无恙毫发无伤。那丫头虚惊一场,你们也跟着担心一场,这确实是我们的不是,些许心意请你们收下,还请你们看在孩子置气不懂事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将此给揭过去。”   那是十张百两的银票,看得秦氏眼皮子直跳。   宋夫人假装喝茶,实则一直在观察秦氏的脸色。   那个蠢货上回就是被这位伯夫人当众打了,没想到一点记性不长,居然还想出那样的歪门邪道掳走伯府的丫头。算计人都不会,还被人给拿住把柄,简直是愚不可及。   一个愚蠢的庶女,她是真不想管。   自打她的蛮儿丢了,她的心也跟着丢了。这些年她一天天地等着,一天也没放弃寻找,也不知她的女儿现在哪里?有没有吃苦,有没有被人欺负?一想到她的蛮儿在外面受苦,她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她原是不想理事的,可眼见着闹得实在是不像话,若是她再不出面恐会坏了整个国公府的名声,毕竟日后国公府是要交到她儿子手上的。   这伯府能为了一个丫头和他们国公府对上,也是没想到。只不过再是金贵的丫头,相信有这一千两足够。没有人会和银子过不去,何况是傅家这样底子薄弱的人家。   秦氏确实有瞬间的心动,这可是一千两银票。   但是她是秦家的女儿,最不缺的就是骨气,这钱她不能收!   “宋夫人,这钱你收回去,我们不能要。你那庶女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应该亲自上门来道歉。”   若是宋华浓来道歉,那这事就坐实了。   宋夫人没想到秦氏会拒绝,朝身边的婆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婆子又取出十张银票放在秦氏面前 。   这下翻了一倍,是两千两银子。   秦氏的心狠狠地动摇了一下,还是不肯收。   宋夫人面有不悦,暗恼秦氏不识趣。两千两银子还能摆平一个丫头的事,不是这位伯夫人不知变通,就是太蠢。   为了一个下人对上他们国公府,值当吗?   “伯夫人,你可想好了?”   “我们想好了。”隐素扶着小葱进来,对宋夫人道:“钱我们是不会要的,我们要的是公道。”   自她们一进门,宋夫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被小葱所吸引。她也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丫头就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秦氏听女儿这么一说更有底气,大声道:“对,我们要的是公道。你们以为赔银子就可以了吗?也不想想我家小葱受了多大的惊吓,都快吓出毛病来了。”   “夫人,我没吓傻,小姐说我做的梦可能是我以前小时候的事。”   “谁小时候和大王八玩?”秦氏拼命挤眼睛,暗道小葱这孩子就是实诚,这种时候应当怎么夸张怎么说。“还梦到别人叫你小姐,怕是都吓出癔症来了。”   宋夫人心口突突直跳,“什么大王八?”   小葱听到她在问自己,吓得直往隐素身后躲。   “就是石头做的大王八。”她比划了一下,“嘴巴张得大大的,还可以往里面扔线团子。”   宋夫人闻言,手里的佛珠“啪”一声掉在地上。 第41章 我不怕你了   小葱转头, 和宋夫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宋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她紧紧盯着眼前圆脸少女的脸,从眉眼到鼻唇。十几年了, 一个孩子的变化根本是日新月异, 可是母子连心,有些感觉只有当母亲的人才知道。   她颤抖着手,摸着小葱的脸。   这张脸变了很多, 但依稀还能找到孩童时的影子。   小葱一脸茫然, 眼眶却是微微泛着红。   “宋夫人,你…”   宋夫人抖着手先是掀开小葱左边的发, 当看到那颗小小的红痣时, 整个人抖得更厉害。她又赶紧撸起小葱的袖子,那布满疤痕的手让她愣了一下。然后她在手肘窝找到一道已经不明显的疤痕,刹那间让她激动到无法言语。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蛮儿,蛮儿,我的蛮儿!”   这些年不知找到过多少,最后都不是。   宋夫人已经一把抱住小葱,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身边的婆子扶住她, 也跟着激动大哭,“小姐,小姐,我可怜的小姐, 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小姐?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在场的人皆惊,除了隐素。   秦氏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宋夫人是怎么回事,方才还想用钱打发他们, 让他们息事宁人,怎么这会儿抱着小葱不放, 还叫着什么蛮儿。   隐素小声告诉她,说宋夫人原本有一个亲生女儿,四岁不到的头上丢了。这些年宋家一下在找,看这样子可能是小葱。   她眼睛瞬间瞪圆,不敢置信地看着被宋夫人抱住的小葱。她一直以为小葱的亲生爹娘不是个东西,养不孩子就把孩子就卖了,害得小葱这些年遭了那老些罪。她哪里能想得到,这孩子居然会是国公府的嫡小姐。   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宋夫人还在抱着小葱哭,那婆子也跟着哭,只有小葱眼中虽有泪,但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宋夫人,你为什么哭?”   “蛮儿,我是你娘,我是你娘,你还记不记得娘?”   娘?   小葱眼里积蓄的泪水流了下来,“你是我娘,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蛮儿,娘没有不要你,娘没有不要你…你是被人给拐走了的,娘这些年一直在找你,娘一直在找你…”   “…我还以为是我太能吃了,你们养不起我,所以才会不要我,把我给卖了。原来不是的…真是太好了。”   别说是宋夫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就是秦氏听着都觉得心疼得厉害。做了母亲的女人,越是容易心软。   宋夫人已是心如刀割,“蛮儿,娘怎么可能会不要你,你是娘生了三个儿子好不容易眼盼来的女儿。你走丢的这些年,娘没有一日不难受,没有一日不在煎熬。这些年…你受苦了。”   秦氏擦着眼泪,“小葱可不就是受了大苦,宋夫人你是不知道,我们救下她的时候,她差点就被人活生生打死了。”   宋夫人大惊,她还以为小葱一直就在傅家,一听秦氏这话忙问情由。   秦氏嗓门本来就大,说话又绘声绘色,一时拍着大腿,一时长吁短叹,将自己一家进京时如何遇到小葱被追着打,自家女儿又是如何不顾一切将小葱救下来的事说了一遍。   “你是说…我的蛮儿差点被人打死了?”宋夫人揪着自己的衣襟,心痛到险些透不过气。她的女儿差点被人打死,就因为偷吃了一点泔水。   那在此之前的这些年,她的蛮儿在哪里。   “蛮儿,蛮儿,这些年你都在那户人家吗?”   “不是,我被卖来卖去,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他们都嫌我吃得多嫌我笨,天天打我骂我,就数那户人家打得最凶。那天我以为自己快被找死了,幸好小姐救了我。”   宋夫人的心都快碎了。   她的蛮儿,出身国公府,本应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想这些年被人打被人骂,还因为饿极了偷吃泔水差点被打死。   “蛮儿,蛮儿,如果娘没有弄丢你,如果娘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我记性不好,以前很多事我都忘了,其实是我不想记得,因为太疼太饿了,那些事我不想记住。我现在挺好的,夫人老爷和小姐都对我很好。”   宋夫人听到这些话,碎了的心都化成了渣。   天老爷啊。   她的蛮儿可是国公府的嫡女,他们宋家世代勋贵钟鸣鼎食,然而她的女儿流落在外竟然遭了这么我的罪!   如果不是傅家,如果不是傅姑娘,她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蛮儿了。还有这一次,若不是傅姑娘豁出一切倾力相救,只怕她的女儿又被人卖去京外。   一想到刚才女儿手臂上的那些伤疤,她流着泪和秦氏隐素对了一下眼神后将女儿拉到屏风后。   不到一会儿,屏风后传来悲愤痛苦又压抑的哭声。   秦氏和隐素皆是默然,小葱那一身的伤疤外人看到了都难受,何况是亲娘,宋夫人肯定受不了。   隐素心道这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反应,不像元不追的那个生母,竟然会成为别人残害自己亲生儿子的帮凶。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宋夫人哭得几近晕厥过去,她身边的那个婆子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葱还有些懵懂,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们,一个劲地说自己被打习惯,早就不疼了。小葱的话,让宋夫人越发心痛到目眦尽裂,心里已有一千种让那些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宋夫人才平复了一些心情。   秦氏也是哭得唏里哗啦,“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我们小葱吃了很多的苦,如今她找到了爹娘,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对她,别让她再受苦了。”   “小葱?”宋夫人喃喃着,“这名字…”   秦氏怕宋夫人不高兴,忙解释道:“夫人莫怪,我们乡下人不会取名字。我们家是做豆腐的,我儿子的名字叫小鱼,因为我们常吃小鱼炖豆腐。我就想着再来一个小葱拌豆腐,所以才给小葱叫了这么个名。”   小葱是不聪明,但她心里有傅家人。以前听人家说贵人们脾气大,她亲娘可是国公夫人,万一不喜欢夫人给自己取的名字怎么办?她忙说:“我喜欢小葱这个名字,以前那些人叫我丑奴,骂我蠢猪,只有老爷夫人和小姐把我当一家人。”   宋夫人好不容易平缓一些的情绪又崩塌,心痛到说不出话来。   “那些黑心肝的,他们难道就没有儿女吗?能吃怎么了,能吃才是福啊。夫人哪,你可是不知道,我家素素小时候又傻又能吃,那时候我就想着她可千万别被人拐走了,要不然指定饿死在外边。”秦氏咬牙切齿道。   隐素:“……”   亲娘啊,这个时候干嘛扯上她。   “我……这些年担惊受怕夜夜都做噩梦,怕她在外面受苦受饿。”这些年宋夫人也是不敢深想,她何尝不是怕女儿太能吃饿死在外面。   都是当母亲的人,这样的话题不仅有共鸣,且在此时更能感同身受。   两人哭了一会儿,宋夫人让小葱给秦氏磕头,“这孩子得亏是遇到你们,你们待她如亲女,她叫你们一声干娘也不为过。”   秦氏一愣,听到小葱听话地叫自己干娘,她都不敢应。   这可是国公府的姑娘,真的要认她当干娘?   “娘,你和爹一直把小葱当女儿看待,她叫你们一声干爹干娘也是应当的。”   宋夫人用帕子按着眼角,慈爱地看向隐素。这孩子不仅是个有情有义的,如果不是这孩子,她的蛮儿恐怕就被那些人打死了。如果不是这孩子尽力奔走四处求人,她的蛮儿此时又被拐出京外。   难得的是,这孩子还很聪明。   她的蛮儿是国公府的嫡女,她怕有心之人会用蛮儿曾经为奴的事说嘴,害得蛮儿在世家之中再难抬头。若是蛮儿在傅家一直是义女的存在,那么以后说出去也就好听多了。   “我一看这孩子我就喜欢,我们两家如此有缘,何不互认干亲?”   “干娘。”隐素叫得十分干脆。   如此一来,秦氏也应了小葱的称呼。   宋夫人找回了女儿,自然是迫不及待要带女儿回国公府。小葱明显有些怯怕和不舍,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隐素。   隐素拉着她的手,小声道:“我听人说国公府又大又好看,还有很多好吃的。”   “可是…那个欺负你的宋姑娘也在。”   “你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你爹是国公,你娘是国公夫人,她一个庶女不敢对你怎么样。”   小葱眼睛一亮,“对哦,我现在厉害了,我就能帮小姐你对付她了。”   隐素笑了,“那些人心思手段太多,你还不是她们的对手。我和你娘回去后吃好睡好,好好尽孝。只要你好好的,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她们也会顾忌你而不敢欺负我。”   “只要我好好的,她们就不敢欺负小姐了吗?”   “你以后叫我姐姐,别再叫小姐了。”   小葱面有羞赧,小声叫了一声姐姐。   隐素又道:“我是你姐姐,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这么会打架,还有你干娘也会打架,我们帮你打回去。”   好半天,小葱红着眼眶点头。   宋夫人在旁边听着,看向隐素的眼神越发慈爱。虽说是认的干女儿,此时在她心里已经等同于亲女。日后再有人欺负她的女儿们,她第一个不放过。   还有那个庶女。   她更不会放过!   宋华浓此时正和自己的生母叶姨娘在说话,叶姨娘是个得宠的,在梁国公面前有几分脸面。母女二人都在等宋夫人的消息,笃定宋夫人一定会替她们出这口恶气。   听下人来报说是宋夫人回了府,还带回了傅家的丫头,她因为此前在学院外被隐素羞辱之后一直扭曲的脸,终于有了得意之色。   傅隐素再是张狂又如何,还是乖乖交出自己的丫头。   一瞬间的工夫,她已想到了千百种折磨那丫头的法子。   叶姨娘在旁边添着火,眉眼间也很得意。   母女二人等啊等,没等到宋夫人把人送过来,却是等到一群人冲进院子里将所有人都绑了,包括她们。   她们被押至正院,一眼就看到坐在上座的宋夫人和梁国公。   而那个她们以为要交给她们处置的傅家丫头,就坐在宋夫人的旁边,下首还站着宋夫人的三个嫡子。   当宋夫人说出小葱的真正身份时,宋华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下贱的丫头居然是宋蛮儿,这怎么可能!   如果宋蛮儿找到了,那她怎么办!   “母亲,她不是蛮儿妹妹,你别中了傅隐素的诡计!”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让人威胁到她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何况这个人还是傅隐素的丫头。   宋夫人满心都是恨,她的女儿险些在她的眼皮底下又就被人害了,如果她不能让害她女儿的人得到严惩,那她就是枉为人母。   “看来你早就知道她是蛮儿,你怕蛮儿回来,你的嫡女身份不保,所以你才会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宋夫人过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的巴掌把宋华浓被扇得东倒西歪。   “你住手!”梁国公青着一张老脸。“事情不是已经清楚了吗?都是那叶婆子自作主张,和华浓没有关系。”   宋夫人怒极反笑,当年她的蛮儿不见了,国公爷也是这么的无所谓。因为对于国公爷来说,女儿有的是,哪个庶女都比她的蛮儿聪明伶俐。   “国公爷,叶婆子一个下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分明是华浓一早知道了蛮儿的身世,害怕蛮儿被找回来后威胁她的地位,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恶毒心思。这样心思恶毒之人,你还要护着吗?难道在你心中,一个庶女比我的蛮儿还重要吗?”   梁国公的心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维护国公府的脸面。若是传出他们宋家庶女害嫡女的事,那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如此他眉头紧皱,极其恼怒宋夫人此时的不顾大局。   宋夫人满心的悲切,一心只想给自己的女儿出口气。她就是要咬死这个庶女知道蛮儿的身份,一举将对方赶出国公府。   小葱有些害怕,坐立不安。宋家的三个儿子齐齐护在她身边,她知道这是她的三个亲哥哥,心里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父亲,父亲,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蛮儿。是叶婆子她自作主张,你一定要相信我。”宋华浓知道,眼下除了求父亲之外再无他法。只有父亲会护着她,嫡母怕是恨不得她去死。   她好恨哪,叶婆子那个不中用的,平日里瞧着还挺机灵,又是姨娘的本家亲戚,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若是早早把人送出了京,傅隐素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   嫡母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宋蛮儿,偏偏人就在傅家,还是傅隐素的丫头。这个傅隐素,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如果她早知道……   她根本就不可能让这丫头活着!   宋夫人又是一个巴掌过去,叶姨娘失声尖叫起来。   “你…你是不是疯了?”梁国公大怒,压着气道:“夫人,你消消气。你且仔细想想,华浓若是名声坏了,蛮儿能落到好吗?”   “国公爷,你让我放过害我女儿的凶手,我办不到!你若顾及宋家的名声,那我们和离吧!”   梁国公大惊。   如果这时和离,那他成什么人了?   宠庶灭嫡,那不就是和宠妾灭妻一样!   “你…你不要无理取闹!”   宋夫人冷笑,她无理取闹?   这些年国公爷不尽心找她的蛮儿,非让她认一个嫡女养着,她的心早就寒了。这国公府有她的蛮儿,就不能有这个庶女!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三个儿子,宋家三子皆是异口同声要严惩宋华浓。   老大宋怀瑾是世子,如今是殿前侍笔。老二宋怀瑜从武,眼下也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御前卫。老三宋怀书虽然差了些,但在打理府中生意一事上极有天分,近些年为国公府赚了不少银子。   这些年正是因为她有三个嫡子在手,所以哪怕是多年不过问府中之事也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一个庶女,胆敢残害嫡女,这种人留不得。若不能送入刑部定罪,我们母女只好离开国公府,免得日后担惊受怕。”   宋华浓听到这话,整个人如坠冰窟。   “母亲,母亲,真的不是我做的,是傅隐素,一切都是傅隐素的阴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父亲,你快救我!姨娘,姨娘,你们快救我!我不能被送走,我不能进刑部,那样我就全完了!”   叶姨娘刚要开口,宋家三子中脾气最为暴躁的宋怀瑜一脚过去,道:“祸家的玩意儿,好好的宋家姑娘被你教得一肚子歪门邪道,你最该死!”   梁国公气极,眼前阵阵发黑。   “你们…”   “父亲,是要这害人的妾室庶女,还是顾全我们国公府的大体,你可要三思。”   宋怀瑾的话,让梁国公彻底明白,如果今天他留下妾室庶女,那么不仅是夫妻离德,父子之间更是离心。   最后他一咬牙,不管了。   很快宋华浓和叶姨娘凄利的叫声划破了梁国公府的上空。   哭叫声中,还能听到宋华浓对隐素的诅咒。   小葱突然从宋夫人身后冲出去,将宋华浓推倒在地,“你不许骂我姐姐!我告诉你,我现在是国公府的嫡女,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姐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华浓气得一口血险些吐出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都是因为那个傅隐素!   这个时傅家人还在消化今天发生的事,傅荣和秦氏犹在梦里一般,不停感慨世事难料,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葱会是国公府的嫡小姐。   秦氏说到最后,又将所有的一切归功于隐素。夸自家女儿心地善良有福报,随手救下的人都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隐素不作声,这是原主积的福,她要做的就是替原主守护住这一家。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她突然又想见到疯子了。也只有那个疯子,才能让她没有顾忌地畅所欲言。   照常入梦,帐中却只有她一人。   咦?   人呢?   床上没有,房间里也没有。   她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不见人。   元不追居然不在!   她怔怔地坐在桌前,桌上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那青铜马面的烛台之个烛火也在跳跃,巨大的镜子照出她的模样。   娇容黯然,美目迷茫,竟是一副失落的神情。   是了。   这只是一个梦,谁说梦里的人会永远存在的。一个梦里才存在的人,说不见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无处可寻无处可找,消失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所以那个在她梦境中诞生的疯子,终将有一天会消息得无影无踪,连告别都来不及说。   “元不追,你真的消失了吗?”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她。   梦境之中一片寂静。   如果那个人就这么消失,她还能不能再梦到?   她忽然起身在房间里翻找,企图找出一些关于这个梦境的关键信息。正当她准备打开书桌下面的抽屉时,一道阴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娘子,你在找什么?”   房梁上,坐着熟悉的黑衣男子。   不是元不追还能是谁。   隐素仰望着他,他瞧着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不多,依旧是赤眉红目的疯魔状,却好像多了一丝人情味。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谢弗眼中幽光隐现,这女人双眼发痴,不会是想透过他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吧?   “夫君,原来你还在这里。”隐素眼睛有些酸涩,没人知道她在看到这个男人时心里有多开心。   “怎么?希望我不在?”   男人身影如落叶,飘然落在她面前。恰如神光临世,皎月下了凡尘。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将眼前的人当成了现实中的那位世子爷。   她摇头,眼眶一热,“我是怕你不在。”   这小骗子不是是骗他的吧。   “若是我不在,你该如何?”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会难过。”   做梦这种事谁能掌握,如果这疯子真不在了,她又能如何,然而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定会伤心。   难过么?   谢弗看着她,试图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撒谎的痕迹。她眼眶红着,隐有淡淡的泪光,目光中除了忧伤之外,还有欢喜。   为何忧,又为何欢?   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因为自己吗?   “你能去那么多地方,不是有个书里的人和我找得一样,你在那里还认识很多人,你怎么可能会为我难过?”   “我是认识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你,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可以无所顾忌分享秘密的人。”   “那个和我找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找不到要找的人。”   “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好?”男人的声音阴森森的,“你是我的娘子,却在我面前时时提起别的男人,信不信我出去杀了他?”   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小骗子!   他就知道这小骗子长了一张骗人的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却不知道人也是他,鬼也是他。   隐素忽然笑了,一把抱住他。   “夫君你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和你相见,还得全靠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若非我白天和他说过话,晚上我就不可能梦到你。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所以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我现在都不怕了,你吓唬不到我的。”   “你不怕我了?”   小骗子真的不怕这样的他吧?   “不怕。”隐素将他抱得更紧,清楚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哪怕这只是一个梦,我们以后也要好好的,好不好?”   梦中能相遇是多么奇妙的一种缘分,这样的缘分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不见。既然在一起的日子不可预估,更应该珍惜每一次相见。   “如何好好的?”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好?   “我给你念佛经吧。”   隐素说着,过去找佛经。   书架上一排排的佛经摆放整齐,让她有点无从下手,正好有一处稍点零乱,她顺手就在那里抽出一本。   谁知抽出佛经带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秘戏春图卷》五个字。翻开一看,十八折的图画尽收眼底,全是一男一女极尽扭曲的姿态。她心下咂了一声,佛经底下藏春图,也只有疯子才能干得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   不等她再看仔细些,一只透骨寒玉的手将她手上的册子抢走,一把用烛火给点了。   疯子这是恼羞成怒了。   “烧了也好,画工粗活没有美感,看得我眼睛疼。”   火光在谢弗的眼底汇聚,如暗夜烈焰。   这小骗子救人用的法子是嘴对嘴度气,不仅敢摸男人的裆,看到春图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到底是什么样的民风大胆之地才会养出这样的姑娘?   隐素还在那里嫌弃不已,“这种春图看多了,别说是有益处了,恐怕都让人没有兴致,对男女之事避之不及。不如我给夫君画一幅,保管夫君看了之后受益良多。”   她取下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看了男人一眼之后开始作画。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闲适随意的姿势,落在别人眼中已是一幅画。   白色的宣纸上很快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随着细节的添置呈现出一男一女的模样。男人未着上衣,身上的疤痕清楚可见。女人墨发散乱,仅着一件古怪大胆的裙子,露出大半的肌肤媚态横生眼神迷离。   谢弗眸中幽光大盛,他惊讶的不是画中人是他们自己的模样,也不是他们的姿势亲密。   而是这小骗子居然骑在自己身上! 第42章 落水   晨光熹微, 却无一丝光亮从黑色的帘子中透进来。他在梦中醒来,一点点回忆梦中的一切,眸中幽色越来越深。   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目如故, 还是不人不鬼的样子。这样的他,居然有人不怕,甚至主动向他靠近。   小骗子, 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竟然敢明着撩他, 看来是真的不怕他。   他从佛经下面抽出那本《秘戏春图卷》,随手就用烛火给点了。纸墨油彩烧化的气味在房间里散开, 混着原本的檀香。   循着梦境中少女的笔触, 一幅春图活色生香地跃然纸上。他静默地端详了许久,眼底的幽色隐现出焰光。   良久,焰光与幽色消失,变成镜湖般的清明。   更衣洗漱出门,他如往常一般去到正院陪谢夫人一起用早饭。穿过在晨曦中的静林,如置身野外山林,林间鸟儿叫声清脆, 婉转似歌。   未近谢夫人的院子,先闻到檀香阵阵。   妇人轻喃的声音渐渐入耳,隐约还能听到“愿亡者神,使生十方净土, 承此功德,必得往生”的诵经声。   石娘看到他,小声说了一句“世子爷来了。”   正在念经的谢夫人缓缓抬眸, 这才收了佛串经书,招呼儿子快些进来。   天还未亮时, 京中上下就传开了。不少人都在传,说梁国公府的嫡女已经找到,且还牵扯了一桩庶女残害嫡女的官司。   宋夫人将那庶女送进刑时,可谓是大张旗鼓,恨不得闹到天下皆知。如今雍京城的人不仅知道宋家的嫡女找到了,还知道宋夫人认了一个干女儿。   有说傅家走运的,有说事情赶巧的。   谢夫人感慨道:“我觉得这事不是巧,是那位傅姑娘心诚。若不是她百般为一个丫头奔走,宋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别想见到自己的女儿,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被庶女所害。”   这事她多少知道一点内情。   若不是那傅姑娘求到柳太傅和赵山长那里,她家弗儿也不会帮着找人。为了一个丫头能四处求人,可见那傅家姑娘是个极为心善的人。听说为了替那丫头出气,还在崇学院门口把梁国公府的那个庶女给打了。   “宋家那庶女心思太恶毒了些,也幸好傅姑娘的丫头是梁国公府的嫡女,否则梁国公府此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傅姑娘将那丫头视为亲人,为此不惜得罪梁国公府,她这是因祸得福。”   “我最近可没少听到这位傅姑娘的事,不愧是自小在寺庙里长大的人,多少都沾了佛运。我倒是越发好奇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真想见上一见。”谢夫人是真的很好奇,能让她这么出色的儿子都上心的姑娘,必定是个十分难得的孩子。   此前她还当儿子不开窍,别的世家公子这般年纪哪个不是年少慕艾。不说是有心仪的姑娘,便是在府中也会常和丫头们戏耍玩笑。   这孩子诸般好,唯有不近女色让她颇为头疼。眼下到底是开了一些窍,还知道和人家姑娘走近,也知道夸人家姑娘几句。   “那册子…你看了吗?”她问完这句话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太正常的红晕。若不是国公爷不在家,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当母亲的操心。   谢弗垂眸,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幅画。   小骗子说那册子看了无益,反倒会让人失了兴致,这话确实不错。母亲让人将册子送过去时,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无比恶心。   他最厌恶的就是男女之事,又岂会因为看了一本粗糙画工的春图而心生向往。真正拨动他心弦的,也只有那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女人。   除些之外,再无别人。   小骗子说他们所处的天地是一本书,还说自己对书中所有人的命运尽数悉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若不然又岂会不知自己丫头的身世,在他已告知姓名的情况下,都未猜到他是谁,显然在那所谓的书中这些都未曾提及。   白纸黑字都不可信,又何况是言语。   小骗子说以后他们要好好的,会不会是在哄他?若是为了哄他而作出那样一幅画,是不是说明小骗子真的不怕他,甚至愿意和他共赴巫山,如同那画中描绘的姿势那般?   他喉结滚了滚,隐有血气在翻涌。   良久,他低声回了一句“看了。”   谢夫人高兴起来,也顾不上羞臊,道:“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些事情多看看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咱们府上冷清,人丁也是单薄,母亲如今不盼着别的,就盼着能热闹一些。”   因为自己体弱,没能给谢家开枝散叶一直是她的心病。丈夫又远在边关,她心中唯一能依的也只有这个孩子。她盼着这孩子能光耀穆国公府,更盼着谢家能枝繁叶茂。   她的目光慈爱而殷切,不停让谢弗多吃。   目送着儿子上了马车,她是幽幽一声叹息。   “我倒是喜欢那傅家姑娘,听着是个重情重义的,还那么能吃,身子骨定是不会差。但是魏大姑娘也很好,能文能武性子爽利,我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惜傅家的门第实在是太低了。   虽然傅姑娘被宋夫人认为义女,那也是不够,何况国公爷一直巴望着谢魏两家结亲,说这是公公的遗愿。公公和盛国公交情极好,若不是盛国公没有女儿,还真轮不到她嫁进穆国公府。上一代没有结成的亲,便移到了下一代。   她有心想让儿子如愿,又找不到办法说服丈夫,私下没少纠结。   石娘知道她的心结,她因为自己体弱,又因为小主子从娘胎里带出了心疾而早夭,所以最是喜欢那些能吃身体又壮实的人。   “世子爷是个有主意的,国公爷看重世子爷,说不定会以世子爷的意愿为重。”   “但愿如此吧。”   此时承恩伯府的门外,不时有人在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自从傅家搬来以后,事情是一桩桩的接着出,坊间的流言一直没有停过。今日之前还有不少人笃定伯府得罪了梁国公府,不知何时就要倒大霉。   如今传出伯府的那个丫头是梁国公府的嫡女,且梁国公夫人还认了傅家的姑娘为干女儿,简直是震惊了整个五味巷。   一开始还有人以为是谣言,只是很快就被人证实。   “这事错不了,我姨母夫家的内侄认识梁国公府的一个管事,人家亲口说的。说他们家的嫡小姐找到了,他们家夫人确实认了傅家姑娘为干女儿。”   “不止呢,我认识的人比你消息灵通。我娘家堂哥的儿子就在刑部当差,宋夫人亲自将那庶女送去的,还说以后傅家姑娘等同于自己的亲女。”   “这傅家到底是走的什么运,出了一个宠妃娘娘不说,这傅家姑娘近日来可真是出了不少风头。又是曾相国的弟子,又是柳太傅的小师妹,现在还成了梁国公府的义女,往后岂不是要嫁进高门大户。”   “照这么个身份,嫁的人家肯定不会错。”   “先前那胡家不是说他们家想攀高枝,现在瞧着人家傅姑娘说不定还真攀得上。”   胡志安从巷子过,将这些人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着头,不敢往伯府看一眼。   隐素正准备上马车,眼尾扫到他的身影,淡然地视而不见。有些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同归陌路才是最好的结局。   京中上下都在议论的大事,崇学院的学子们当然人尽皆知。   她才到学院门口,即有无数目光朝她看来。犹在昨日,还有人断定她和梁国公府结了死仇,却不想一夜的工夫峰回路转。   这些目光有羡慕,有复杂,还有嫉妒。不少人感叹这般逢凶化吉,极尽走运之事为什么她们就没碰到。   “傅姑娘,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真是太好奇了。”上官荑拉着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那丫头怎么就成了梁国公府的嫡女,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很快有人围上来,趁机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将事情说了一遍。   上官荑连连惊呼,直说好巧。   所有人也都说巧。   “看似巧,其实未必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世事轮回,因果不虚。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人以为作恶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举头三尽有神明,佛祖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有些人害人终害己,宋姑娘是罪有应得。”   未出阁的姑娘家进了刑部大牢,还是被嫡母确认的残害嫡女之罪,就算是最后能保出来,名声前程都已尽毁。   先前那些同宋华浓走的近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更严厉的指责,有说自己看错了人的,有说自己被欺骗了的,恨不得切割得干干净净。   所谓墙倒众人推,正是如此。   一片喧闹之中,唯顾兮琼安静端庄。一身的白衣静雅大方,浅蓝色的抹额在脑后垂下两条丝带。   隐素经过她时,故意“咦”了一声,“顾姑娘这抹额用得妙,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难怪傅姑娘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你用过的法子。想来顾姑娘也是觉得你这法子好,用来遮盖伤口最是合适。”   这接话的人明显是为了讨好隐素,竟是不怕得罪了顾兮琼。   顾兮琼道:“正是借用了傅姑娘的法子,傅姑娘不会介意吧?”   “只要顾姑娘不介意被人误会府中有丧事,我自是不会介意的。”   这一身的白衣本来就像孝服,再戴上一个浅蓝色的抹额,远远看着还以为顾家死了人。   隐素不说还好,一说便越发像了。   不少人小声议论,尤其是此前模仿过她的那两人,一个捂着嘴偷笑,一个神情间颇有几分得意。许是心里都在想着,这堂堂顾家嫡女也不过如此。   顾兮琼告诉自己不需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众人皆醉她独醒,日后自有这些人后悔的那一天。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来人是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金冠束发一派风流,眉眼间矜贵气甚重,神色中略有几分高傲之态。   众女皆惊,齐齐行礼,口中说着“见过六殿下。”   原来是六皇子姬言。   皇帝膝下皇子众多,但论母族显赫者有三人。一是四皇子姬方,二是六皇子姬言,三就是云秀。云秀已过继云家,失了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是以四皇子姬方和六皇子姬言才是储君的热门人选。   四皇子稳重深沉,在朝野上下颇有贤名。而六皇子因着是众皇子之中长得最像皇帝,性格也最像皇帝的人,最是得皇帝的喜爱。   听说这位六皇子风流而不滥情,哪怕是府中侧妃妾室不少,但他对每个女人都十分用心。他的正妃之位为了心爱的女子一直空悬,世人皆道他痴情。所以就是这么一个风流的男人,却还有一个痴情皇子的名声。   他心里的那个姑娘,正是顾兮琼。   隐素对他本能生厌,并不是因为他是女主的舔狗,而是因为在书中,他就是传言中与傅丝丝私通的那个人!   傅丝丝被一杯毒酒送命,他则只是被遂出京继续当自己的风流皇子。   他将众人扫视一遍,目光定在隐素身上,隐有惊艳之色。   傅家人进京之初,一家人曾进宫面过圣,当时他也在场。那时他眼里的傅家人不过是一群乡野之人,无一人能入他眼。   后来他也听过傅家女痴缠武仁侯府二公子一事,还曾同别人玩笑过一句“瓦雀焉敢栖于楼阁之内”的话。   哪怕是后来有传傅家女师从曾相国,他也以为是曾相国出家为僧之后闲来无事逗人玩,没想到这傅家女倒是越发能耐了,居然还成了梁国公府的义女,如此倒是有必要来瞧上一瞧。   这一瞧之下,顿感意外。枉他自诩遍阅京中美人,竟然不知京中几时多了如此一位水嫩多汁灵气逼人的小美人,   “想来这位就是傅家表妹了。”   谁是你表妹!   “臣女惶恐,六殿下这声表妹怕是不妥。”   皇帝老儿那么多的女人,若真论亲戚论得过来吗?   隐素木着脸,尤其是她感觉这位六皇子的眼神明显在自己胸前停留过久时,她对这人的厌恶感越发强烈。   “傅姑娘不必惶恐,德院之中不论尊卑,本皇子此番前来是听说最近盛行的竹林美人图正是出自你们德院,是以特地前来取材,用来当作送给清书园的落成之礼。”   姬言说的清书园,是为了取代颂风阁而建。   因为上回竹筒抽签舞弊一事,颂风阁在文人墨客圈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才有这清书园的诞生。   既然是落成之礼,那就是一直会被挂在园中供人欣赏之作。   他说取材,取的不仅是竹林,还有美人。当他提出谁能对上他的诗,谁就能资格成为他画中美人时,隐素自然而然地退到后面。   “傅姑娘为何往后退?本皇子可是听说了,那竹林美人图最开始画的就是你。”   “六殿下既然听说最开始画中的人是我,那应该也是知道是何内情。我因被罚站而入了画,实在是不敢再亵渎殿下的佳作。”   姬言没想到她会自揭其短,挑了挑眉。   “美人图就是美人图,谁会在意美人因何入画?”   “六殿下,我不会作诗。”   “你不是曾相国的弟子吗?你怎么不会作诗?”   “师父会的,弟子未必会。听说陛下当年作画能引蝴蝶,敢问六殿下会吗?”   姬言眼神微闪,面色有些不虞。   父皇最喜风雅之事,当年作画引蝶自有内情,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已。这傅家女用此事将他一军,他还真无从辩驳。   他慢慢冷了脸,心道果然是个乡野出来的女子,正如那个思妃一样,不过是个空有美貌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顾兮琼落落大方地过来,道:“六殿下,难得傅姑娘有自知之明,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可惜了。”姬言装模作样地来了一句。   隐素已退到人群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如此一来,自有人偷偷嘲笑于她。   她无所谓,丝毫不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讽刺。   姬言今日来德院搭了台子,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心上人风光一把。所以最后的结果很明显,得到入画权的人是顾兮琼。   顾兮琼盈盈地站在竹林边,摆出自己最为端庄得体的姿势。在众人的围观下,眼见着自己的风采一点点在姬言的画中成形。   突然有人惊呼,“他们在做什么?”   众女看去,却见一群人围在洗墨池边,大多数都是昭院的学子。   “傅姑娘真厉害!”   “傅姑娘再来一个!”   隐素手里的石子抛出去,快速在水面打出一连串的水漂。   “真是上不了台面。”有人不屑。   但更多的人朝那边张望,还有人趁着不注意跑了过去。不大一会儿,围观姬言作画的人越来越少,而那边却越来越热闹。   气氛浓烈之时,隐素向昭院的人下了挑战书,引得一群年轻热血的男儿跃跃欲试。首当其冲的是和隐素相熟的李茂等人,他们一个个败下阵去后,林清桥和云秀等世家公子也跟着上场。   隐素稳稳地立着,身边拥护的可不止上官荑一人。   她最近才名远扬,又是柳夫子和赵山长的小师妹,眼下还成了梁国公府的嫡女,先前有些人有心想向她示好,又苦于没机会,趁此顺理成章地站在她这边。   “你们昭院还有人谁?”上官荑的脸不知晒红的,还是因为兴奋。比琴比诗什么的可太无趣了,还是这样好玩。   昭院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听到林清桥一声欢呼。   “益之你来得正好,傅姑娘一手水上生花将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你定要替我们挽回面子啊!”   众人朝诗风桥看去,一时竟是全都痴了。   不知是水中映了月,还是月中堆了雪,极雅极俊又温润如玉的男子,好比是缓缓从天阶下凡的神子,飘飘然到了近前。   所有人都以为谢弗肯定不会同意,但出人意料的事谢弗居然直的上场了。   隐素心道,一个打水漂而已,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上头,连整个崇学院之光都赌上了,看来她今日要大出风头了。   “谢世子,你可会?”   “会。”   会?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他怎么可能会?   不止隐素怀疑,众人皆怀疑。   “以前在京外时,曾经玩过。”   众人这才恍然,谢世子自小养在寺庙中,想来附近也有河流小溪。谢世子那时也是小孩子心性,必是见别人玩,自己也跟着玩过。   谢弗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隐素身边。   阳光正好,少年如玉,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青春的美好。   一群白衣的学子,欢笑着热闹着,起着哄。围在姬言和顾兮琼身边的人已是寥寥无几,等到那边传来一声“谢世子赢了”的欢呼后,姬言皱着眉头搁了笔。   风头都让别人出了,他还怎么画得下去。   顾兮玉安慰道:“六殿下,心静如若水,他人自癫狂……”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尖叫声不断。   “傅姑娘落水了!”   “天哪,谢世子跳下去了!”   隐素实在是没想到谢弗会赢了自己,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落水。也怪她一时大意,没注意到自己站着的那块石头不稳。   她听到呼喊声,知道谢弗跳下来救自己了。   这位世子爷不是有心疾吗?   她想说自己不用救,因为她会水,没想到嘴一张就被人给捂住了,更没想到谢弗看上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模样,力气竟然也不小,直接将她抱上岸。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自己装晕比较好。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少女玲珑的身材一览无遗。男人那双镜湖般的眸子已是一片幽深,翻涌着无人能见的风云。   小骗子。   就这么信任他吗?   谢弗趴在她身边,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睫毛颤动着,开始琢磨该怎么醒来。忽然熟悉的温热气息靠近,有什么湿润柔软的东西碰到了她的唇。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谢弗准备对她做人工呼吸?   那边的同窗们已经涌来,脚步声嘈杂靠近。谢弗如玉的脸瞬间变了色,依旧是清泉击石的声音,却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果决。   “别过来!” 第43章 怀疑   隐素不知为何, 心尖抖了抖。   这大白天的,她仿佛又身处梦中,实在是谢弗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一丝杀气太过熟悉, 险些又让她产生错觉。   她蓦地眼开眼, 视线中是近在咫尺的玉面天颜。   怎么可能呢?   谢弗是谢弗,元不追是元不追。   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们所有的一切却是截然相反。若说他们毫无关系, 他们又长得一模一样。   她清透的眸子撞进一片镜湖之中, 瞬间迷失了自己。   无边无际的湖面,平静而宽广浩瀚。她仿佛成了一叶孤舟, 在湖水中随意浮沉。忽地黑云压顶, 湖底暗涌翻腾,她惊惧着挣扎着,最后被无情的漩涡卷入黑暗之中。   她抖着心尖,瑟瑟地打了一个寒战。   “冷吗?”   一只大掌按在她的腹部,她下意识阻止。谁知那大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温润之中却不显冰凉,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所有人都停下, 不明所以。   不多时一个青色衣衫的随从焦急赶来,手里捧着一件雪色的披风。众人认出那谢弗身边的下人,但见此人欲将披风给自家主子遮寒时,谢弗却摆了摆手, 然后接过披风把地上的少女包裹严实。   隐素心下感激,暗道这位世子爷心思细腻。   虽说大郦民风开放,但一个姑娘家众目睽睽之下湿身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裹着披风起身时, 听见谢弗猛烈的咳嗽。   “世子爷,你身子可受得住?”那随从问。   日光之下, 谢弗那张冷玉般的脸越显透明苍白。   有人惊问:“谢世子,你是不是心疾犯了?”   众人皆是无比担忧,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关怀之情。   谢弗说自己没事,身子却是晃了晃。   林清桥几步跑过来,一把将他扶住,乍一看他透明玉色般的脸,桃花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你还说没事。”   说完赶紧和那随从一左一右扶着他,急匆匆地往小竹林那边而去。   上官荑挤到隐素跟前,关切问她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她轻轻摇头,望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姬言不知何时也已过来,眼神放肆地落在她身上,似是想穿越披风看见什么,目光着实让人不舒服。   “好一出英雄救美,想不到谢世子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   这话听着颇有几分微妙,众人一时无言。谢弗是崇学院所有人的骄傲,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姬言,怕是早已有人反驳。   姬言见无人接自己的话,面色有些不悦。   上官荑皱了皱眉,只轻声对隐素道:“你这一身都湿了,小心进了风寒,快快换身干净的衣裳。”   世家姑娘们出门,无论去哪里都会以备不时之需多带一身干净的衣裳,但是隐素没有这个习惯。好在上官荑和她身高差不多,借了衣裳给她换上。   德院那边有供学生们歇息的房间,隐素拿了上官荑的衣服进去,不多时便换好出来。她们身高虽差不多,但上官荑的衣服穿在隐素身上却是腰间宽了胸襟紧了,越发显得胸前高耸。   上官荑看到她,先是一愣,尔后啧啧出声。   “得亏刚才谢世子没让人靠近,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会起相思。”   “若真是如此,那昭院的学子也太肤浅了些。”   “…别说男人,我一个女子看了都脸红心跳。”   “……”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朝教室而去,还未走近就听到大小不一的议论声。   “谢世子施恩不图报,就不知有些人有没有感恩之心,莫要因为此事学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卑鄙小人,非要赖着谢世子为她负责。”   “…应是不会的吧。”   “你们怕是忘了她以前痴缠戚二公子的事,那可是谢世子,出身容貌不知胜戚二公子多少,她一个下等伯府出身之人,岂会不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本性最是难移,说不定她都是装的,就是为了攀上更高的枝。眼下有了这么个机会,我敢打赌她不会放过。”   上官荑朝隐素挤眉弄眼,“傅姑娘,你告诉我,你对谢世子有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   至少暂时没有。   隐素说着,人已进了教室。   众女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份一日比一日水涨船高,见风头想与她交好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在明面上得罪她。   所以她一露面,识趣的人都闭了嘴。   当然也有不识趣的人。   “傅姑娘,我们同为德院的学生,虽说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彼此的名声确实会影响彼此。我们方才所说之事,也全是因为担心德院的声誉,还请傅姑娘表明心思,也好让我们安心。”   这位齐桑娘,还真是顾兮琼的一把好刀。   “齐姑娘把心放回肚子里,我绝不会就此事赖上谢世子。不过谢世子向来对我不错,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倘若有朝一日我与谢世子情分不一般,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今日之事。”   众人齐齐震惊,傅姑娘这是何意?   上官荑心道不愧是傅姑娘,这话说得真是霸气,听着也解气。   谢世子对傅姑娘的不一样,她可是看在眼底。所谓世事难料,说不准以后谢世子和傅姑娘还真能成为一对。   “你们眼红傅姑娘,有本事自己也掉到池子里试试,看看谢世子救不救你们?”   不少人这才想起,学院里的洗墨池可不是第一次有人落水。先前不就是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故意当着林公子和谢世子的面掉进水中,那时听说谢世子直接背过身去,只让林公子给那人递了一根竹子。   隐素经过顾兮琼身边时,故意问道:“顾姑娘,六殿下的美人图画好了吗?到时候清书阁落成之时,我们可是要好好去欣赏一番的。”   顾兮琼看不上姬言,可是她很是受用对方的痴情,若是利用得好了,不仅能抬高她的身价,也能让她从中受益良多。   原本一切顺利,只待姬言将她画入竹林美人图中,他日高悬在清书阁之内,到时她就能再次扬名。   这个傅隐素,居然拉着学院所有人一起玩什么打水漂,还故意掉进水中,引得谢世子去救,当真是好深的心机!   她倒要看看到时候谢世子早逝之时,傅隐素还能不能有今日之得意!   更何况他们害得六殿下今日没有出尽风头挂不住脸,以六殿下的心胸狭隘必会找机会报复。她想起前世里的种种,眼底划过残忍的快意。   傅隐素肯定不知道,自己那宠妃姑姑是怎么失的势,又是怎么死的,她有些迫不及待看到思妃奸情被揭发的那一天。   “傅姑娘不懂丹青之道,自然是不知道作一幅好的画绝非一朝一夕。”   隐素像是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刚一坐下,几个身着刑部官服的衙役进到德院,他们是来找她配合案子。说是宋华浓闹着要见她,还说她若不去自己什么也不会说。衙役对她极为客气,只说是相请并不强求。她可见可不见,端看她想去或不想去。   可是有人巴望着她去,站在道义的至高点上企图说服她。   “傅姑娘,宋姑娘肯定是知道错了,她想亲自和你道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得到该有的惩罚,你也应该拿出一点大度之心。”   又是齐桑娘。   跳得这么高,隐素很难不怀疑这又是一个坑。   上官荑拦着隐素,对齐桑娘道:“齐姑娘,我看你定是没安好心。宋姑娘那等心思恶毒之人,指不定现在多恨傅姑娘,你让傅姑娘去见她,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傅姑娘,同窗一场,纵然不想接受宋姑娘的道歉,难道不应该去听听她怎么说吗?”   隐素似是想了想,“齐姑娘言之有理,我倒是很愿意去听听宋姑娘是如何的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上官荑扯了扯她衣服,冲她摇头。   她用眼神安抚上官荑,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出人意料的是吕婉站了出来,说是愿意陪她一起去。   顾兮琼掐了掐掌心,这个吕婉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会替傅隐素出头。一个两个都是早死的命,她真想看到这些人一个个死去时,傅隐素震惊而又后悔的表情。   有吕婉一同前去,上官荑也没再阻拦隐素,毕竟刑部是吕大人的地盘,有吕婉这个刑部尚书的千金陪着,自然是万无一失。   刑部大牢分三等,宋华浓关在犯事最轻的那一等监牢。这等监牢设在地面,倒是不显得阴暗潮湿,且看上去还算干净。   因是女牢,里面的人并不多。关押宋华浓的那一间明显打点过,不仅一床有桌,且还有一些不错的生活用具。   隐素一步步走近,似闲庭漫步。   “不错,还挺干净的。”   宋华浓听到动静,冲到监槛处。   “傅隐素!”   这才多久没见,她早已没有初见时的趾高气昂。曾经盛气凌人的国公府小姐,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阶下囚。   她抓着监槛,怒视着隐素。   隐素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又看了看她所处的牢房,道:“看样子宋姑娘在里面住着颇为舒适,你那牢房的门不会是开着的吧?我劝你还是不动的好,若真冲出来伤了我,信不信我把你闹到下一等牢房?”   宋华浓脸色大变,心下更是大惊。   傅隐素是怎么知道牢房的门是开着的?   她看了一眼站在牢门入口的吕婉,心头大恨。   这个傅隐素居然攀上了吕婉,要知道吕婉性子孤僻,在学院里最是不合群,任是谁的拉拢示好都不理睬。   “傅隐素,你真是好本事。”   “比不上宋姑娘,一个庶女敢残害嫡女,还把自己折腾到刑部牢房里来了。”   “你…你休要冤枉我!”   “宋姑娘,我觉得你真可怜。”隐素到了跟前,看了她一眼后摇头叹息。“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娘说当日你们聚齐我家门前,她原本要打人的人根本不是你,你是被人推出来的。”   宋华浓愣了愣,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她到今日都不愿意去回想。她确实是被人推了一把,而推她的那个人是…   “你…你不要挑拨离间!”   “是我挑拨离间吗?你比谁都清楚,你就是被人推出去,才会被打。如果没有这一出,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我不会去给你道歉,你也不会一怒之下打了我的丫头,更不会被那人怂恿派人掳走我的丫头,从而阴差阳错让你嫡母找回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更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你说,你该恨谁?”   “你…”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今日见我,也是因为得了那人的暗示或是指点。你若是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必不会放过你。如今我背后不仅有两位师兄,且还是你嫡母的干女儿。我若真计较,你觉得你父亲还能将你全须全尾地捞出去吗?那人完全不管你的死活,你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到现在你还没看清,真正害了你的人是谁,我可真是同情你。”   “我不要你同情,更不会被你挑拨,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是真的同情你,都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可是如果真的糊里糊涂,瞧着也是可怜。我好心提醒你,免得你到时候死得不明不白。”   再是干净的牢房,都自带阴气。   那风也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的,宋华浓忽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隐素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牢房。   还未出刑部,便看到几名衙役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进来。那男子像被拖死狗一样拖着,看上去应是晕了过去。   在这几人经过时,隐素忽地心头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像死狗一样的男人突然暴起,拔了一名衙役的腰刀直接朝她们扑了过来。她将吕婉一推,一脚正中那男人的命根处。   那男人吃痛,捂着命根处嚎嚎乱叫。不等那几个衙役反应过来,他再次扑了过来,刀尖直指隐素。   电光火石的刹那,白衣重雪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   仿佛是雪飘人间洗尽一切污秽,又像是天光乍现照亮一片混沌。等到所有人都回过神时,那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更像一条死狗。   “谢大人!”   那几名衙役惊呼,有人将那男人捆起,有人围了上来。   隐素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谢弗,更没想到一个不久前刚刚心疾发作的人再一次从亡命之徒的刀下救了自己。一天两次营救,虽说她可能并不需要,却足够让她欠下这位世子爷更多的人情。   “谢世子,傅姑娘,你们没事吧?”吕婉从惊愕中回神,她可是记得那人方才是朝自己扑过来的,如果不是傅姑娘推了自己一把,恐怕她现在已是那人手中的人质。   这时一位中年朱服男子匆匆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你们有没有事?”   “咳咳咳…”谢弗剧烈地咳嗽着。   “谢大人,”朱服男子神色急切而担忧,“谢大人你没事吧?”   谢弗轻轻摇头,说自己没事。   那朱服男子这才看到隐素和吕婉,紧皱的眉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吕婉唤了一声父亲,将刚才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这就是吕大人。   隐素见了礼,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此地的原由。   吕大人眉心微展,“此人背负着两条人命,怕是临死还想拉人垫背。幸好谢大人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听说谢大人心疾又犯,原本是不想打扰的。这位可是穆国公府的独苗苗,若是有个闪失意外,他拿什么向穆国公和穆国公夫人交待。无奈手上的案子若无谢大人的丹青相助,他根本没有办法张贴画像捉拿要犯,不得已他才厚着脸皮亲自去国公府相请。   “谢大人,你身体可还受得住?”   “我…”谢弗说着,又咳嗽起来。   隐素听着都替他喘不上气,咳成这样怕不是染上了风寒。又是心疾又是风寒的,之前还动了手,也不知道会不会更严重。   “谢大人若是身体不乱,案子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不妨事的,破案要紧。”谢弗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隐素小声问道:“谢世子,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谢弗闻言,镜湖般的眼底荡起了涟漪。   小骗子这是心疼他了吗?   “傅姑娘,可以吗?”   “若是作画,我应该可以。”   小骗子果然是心疼他了。   吕大人和吕婉父女俩看着他们,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仅从谢弗的眉眼之中已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等听到谢弗说让隐素一起帮忙时,父女二人皆是吃惊不小。   吕婉可是记得此前顾兮琼说隐素不通丹青之道时,隐素并未反驳。她看了隐素一眼,隐素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吕婉心里就有数了。   傅姑娘必会丹青,只是不愿与人争口舌之勇。   既然是谢弗开的口,吕大人且将信将疑地将人带了过去。   这桩案子是一桩灭门惨案,一家十几口一夜之间惨遭杀害,只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年不仅目睹了一家人的惨死,也看见了那行凶之人的样子。可是刑部的画师根据他的描述画了少少画像,他都说不是,所以吕大人才会去请谢弗。   不大的屋子,虽没有牢房的阴森,但也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悦之地。那少年本就惶惶,又接连几天不断重复案发之日的场景,整个人显现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状态。   隐素对吕婉低语几句,没多会的工夫有人送了一盘点心进来。   她将点心推到少年前面,少年犹豫了一下,拿着点心吃了起来。等少年吃了半盘点心,她才开始询问。   问完之后,她开始作画。   吕大人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谢弗身上,见谢弗不动笔由着隐素,他的眉头是越皱越紧。只是当他的目光再看过去时,惊得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行云流水的落笔,流畅生动的线条,在白纸上渐渐显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   这位傅姑娘比之谢世子,应该不相上下!   吕大人激动起来,热烈地看向隐素,但是眼底的光很快又黯了下去。吕婉将父亲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知道父亲是在遗憾,遗憾傅姑娘和她一样不是男儿身。   “是他,就是他!”   隐素还没画完,少年已经叫起来,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制的发抖。   她落下最后一笔,看向少年,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公正,奸恶必除。你放心,有吕大人这样公正严明的好官在,一定会抓到行凶之人,告慰你的亲人在天之灵。”   少年心里崩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放声大哭起来。   他先是朝吕大人下跪磕头,又朝隐素磕头。   张贴画像,一张自然不够。   隐素再次铺纸,认真作画。   谢弗在她对面也铺了纸,二人默然无声,却有极有默契。   但见谢弗笔下的第一张画与隐素之前画的一般无二时,吕大人心中连连称奇,吕婉亦是惊讶无比。   烛火摇曳,画完最后一幅时,已近子时。   此时早已宵禁,普通人不得随意外出。吕婉有吕大人,自是不用操心。吕大人原想着派衙役送隐素回伯府,却不想被谢弗截了活。   吕大人担心谢弗的身体,还想着劝一劝,便看到自家女儿欲言又止的神情,当下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隐素一上马车,揉着手腕打了一个哈欠。   “傅姑娘若是困了,便睡吧,到了伯府我叫你。”   “那就麻烦世子了。”   她当真靠在车壁上,闭了眼睛。   夜已深,马车行驶畅通,道道皆是无人之路。   谢弗微垂着眸,镜湖般的眼底已经泛起幽光,所有的光都朝那小憩之中的少女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惺忪地睁开眼。   “元不追,你…今天怎么和那个人穿得一模一样?”   “傅姑娘,谁是元不追?”   隐素先是眼神茫然,然后才像是慢慢清醒过来,道:“哦?我还当是在做梦,把你当成了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原来如此,想来那位叫元不追的人对傅姑娘而言必定十分重要,若不然也不会梦到他。”   “…是很重要。”   她真是可笑。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怀疑?   事情证明,谢弗就是谢弗,根本不可能是元不追。   她却是没看到,在她低头的那一瞬间,谢弗的嘴角微微扬了扬。   小骗子开始起疑了。   他们还真是天生一对,连试探对方的法子都想到一处。   可惜小骗子道行太浅,不知道装睡之人的气息与熟睡之人的气息不同,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孰不知他一早就识破了。   呵。 第44章 美人计   傅荣等在伯府门外, 见送女儿回来的竟是穆国公府马车难免吃了一惊。再看到马车之中还坐着那位世子爷,面色变得有些讷讷,干巴巴地道了谢, 不知所措中又有几分纠结。   隐素下了马车,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是待洗净了再归还。   谢弗笑了笑,说不用急。   这笑极淡, 仿佛是开在夜色中的昙花, 幽然淡雅又神秘高贵。   仅是一瞬间,隐素心神都像是受到冲击。   她目送着马车离开, 不停地挥着手。   这下傅荣又看到女儿身上那件雪色银狐的披风, 那般的华贵以及宽大的样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再看女儿痴痴不舍的样子,更是觉得心情复杂。   他到底是男子,有些话不太好问,一回府就和秦氏嘀咕起来。原本秦氏都睡下了,当下一骨碌爬起,披了衣服就去女儿屋子。   隐素刚换好衣服准备睡下, 那件雪色的披风就搁在床边,秦氏一进来就看见了。   母女俩说话,自然就要无所顾忌一些。当秦氏听到女儿在学院落了水,还是被谢弗救下来时, 愣了好大一会儿。   忽然她满屋子乱转,然后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棍子,作势就要朝隐素打过来。   “谁让你玩水的?你都多大了, 你还玩水?小时候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玩水不能玩水,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隐素有点懵,等棍子重重下来,却是轻轻落在她身上时她才反应过来。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挨打。   “娘,我错了,我错了。”   “你真知道错了?”   “真知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秦氏把棍子一扔,抱着她就哭。   “你这孩子不让人省心哪,你三岁那年掉进河里,被救上来时都快不行了,自那以后你就更傻了。”   “……”   所以原主到底是一出生就不太聪明,还是落水之后变傻的?   秦氏哭了老半天,这才想起重要的事。她用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拉着隐素的手左看右看,上上下下地打量。   不是她自夸,她姑娘这模样还真是俊。   “你说谢世子救了你,那他不是…?”   “没有吧。”   “你怎么知道没有?就算是没有,你们都这样了,也是可以有的。”   “娘,你不会是想让我赖上他吧。”   “什么叫赖啊,指不定他也愿意呢。我瞧着世子爷对你很是不一般,许是他看上你了呢?”秦氏一拍大腿,便开始遥想当年。当年她正是因为在山中葳了脚被傅荣所救,对傅荣一见钟情后便开始死缠烂打,最后结为夫妻。   说到这个她可是过来人,好一番献计献策让隐素去试探谢弗,弄得隐素哭笑不得。   “娘,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吗?怎么如今变了卦,居然怂恿我去攀扯人家世子爷。”   “那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嘛,你现在是梁国公府的干姑娘,娘想着你现在身份高了些,若真喜欢谢世子,或许可以想一想。”   宋夫人对自家女儿的看重,从送来的那些东西就能看出一二。那些个好东西,比上回丝娘赏的还要多还要好,许是真把素素等同于自己的亲女儿。   “照这么说,你和太后娘娘还沾着故,你那时候怎么不说我身份高了可以想一想?”   秦氏用手指一点她脑门,“你个傻孩子,这能一样嘛。我和太后娘娘的事不能说,你是梁国公府义女的这事却是人尽皆知。你可是不知道,咱们家铺子的生意又好了,往常咱们巷子里好些看到我都当作没看到人一个个巴着和我套近乎。”   先前坊间传伯府得罪了梁国公府要倒大霉时,不少人都绕着伯府走,生气被沾了晦气。如今伯府摇身一变成了梁国公府的干亲,那些人又像是猫闻到了腥味一样想巴上来。   “娘,越是这个时候,你越得稳着点。那些人前倨后恭,可见并不值得深交,哪怕他们再是花言巧语说得好听,你也不可同他们走得太近。”   “娘还用你教。”秦氏得意地睨她一眼,“我可不和他们近乎,免得有人以后来铺子买东西又是让我少钱又是想赊账。”   隐素:“……”   她的担心就是多余。   还得是她娘,就是这么思路清奇。   好容易把秦氏打发走了,隐素是长长一声叹气。   夜已经很深,偌大的雍京城一片寂静。   梦里情景如故,黑色的帐顶暗沉的光线,但帐中却只有她一人。她掀开黑帐赤脚下地,房间内空无一人,房梁上也没有人。   又躲哪了?   桌案上的春图还在,她只看了一眼就颦起眉头。   这不是她画的那一幅!   虽然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她知道这不是她的画作。有些细微的差别除了她本人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心开始狂跳,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又疯狂地跑了出来。至今为止,她所认识的人当中能做到以假乱真模仿她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谢弗!   谢弗?元不追?   他们到底有什么关联?   突然她感觉气氛不对,全身僵了僵,然后慢慢转头。赤眉红目的男人阴森依旧,手中那把银光锃亮的剑尖发出森寒的光。   怎么又来?   “娘子,你告诉我,画上的那个人的脸是我还是他?”   画又不是她画的,她哪知道是谁。   不过就算是她画的那一幅,若单是看脸,她也分不清是谢弗还是元不追。她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在画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是你。”   男人森森然笑起来,剑尖逼近。   “真的是我吗?”   “是你。”隐素用手指将剑尖拨开,嗔道:“夫君,你怎么又吓唬我?我都说了我不怕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吓我?你是我夫君,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疯子是又受什么刺激了吗?   隐素心头的那个疑惑还未解,再看眼前的男人时不免带出几分探究。   男人随手将剑一扔,整个人都欺到她面前,腥红的眸子幽光乍现,一只透骨寒玉的手捏着她的下巴,阴森恐怖的感觉似吐信的毒蛇。   “你是不是想透过我,看到他?”   还真是敏锐。   这疯子的眼神像是透视,居然能看出她的想法。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就是另一个天地的你?”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谢弗眼底的幽光更盛。   “另一个天地的我?那我和他一同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   隐素也是没想到,她竟然也会面对这样的问题选择。   “我救你。”   “为何?”   “他会水。”   狡猾的小骗子。   “若是我们都不会水呢?”   这疯子还挺较真。   隐素心下翻了一下白眼,人往男人的怀里偎了偎,“夫君,你看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哪里还有其他人。你让我选,可真是为难我,除非你们一起站在我面前,否则你让我怎么选?”   小骗子居然还在试探他。   “你想两个都要?”   哦豁!   如果能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隐素可耻地想着,脸颊因为害臊而变得滚烫。   “不是我两个都想要,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我不与他说话,我就见不到你。所以没有他就没有你,你让我怎么办?”   小骗子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坐享齐人之福!   “你把我当成什么?”   “夫君啊。夫君,我们不是说好要好好的吗?你这又是闹哪样,人生苦短春宵更短,我们见一次面也不容易,你何苦非要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为何不与我即时行乐呢?”   谢弗刚想说话,温热香软的唇贴了上来。   这个小骗子,居然对他用美人计!   ……   隐素在遗憾中醒来,第一次觉得梦境时辰太短。她才亲了上去,还来不及软磨一会就醒了,当真是有点可惜。   她隐约记得那男人的脖子又红了,真是一个纯情害羞的疯子。也不知道她都豁出去用美人计了,那疯子有没有被哄好?   若想知道,必须先见一见谢弗。   一进崇学院,她就留意打听,得知谢弗今日没来之后略略有些失望。   昨日她去过刑部,德院可是有不少人想知道宋华浓和她说了什么。几乎是在她踏进教室的那一刻,便有许多人围上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问她宋华浓情况的,有问她案子进展的。   “宋姑娘告诉了我一件事,她说当日你们去我家门口堵门时,原本挨打的人不是她,她是被人推出去的。”   众人哗然。   顾兮琼面色一变,很快又镇定如常。   “傅姑娘,宋姑娘有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有人问。   “当日那么多人,想必应该也有人看见了。”隐素目光那么一扫,果不其然看到两个人低下头去。   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那些人你问我我问你,没有参与的人除了顾兮琼,就是那两个低着头不说话的人。   很快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开始交头接耳。   议论声中,顾兮琼站了起来。   她一脸严肃,下巴微抬,“傅姑娘,你何必在此煽动人心,我不相信宋姑娘说的是有人推了她,因为事实恰好相反。”   什么事实恰好相反?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在众人的注目中解释说当日是宋华浓为了护她而将她推开,并不是她推了宋华浓。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隐素心道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女主,确实有几分急智。   “照你这么说,宋姑娘当日是代你受过,你明知这一点,可为何只字不提?”   “这是我和宋姑娘之间的事,我以为不需要告诉旁人。我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些事,若是我早知道,哪怕宋姑娘再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也会说出来。”   依她之言,是宋华浓不想让人知道。   有人小声说可以找宋华浓对质,响应的人却是不多。刑部大牢可不是她们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更何况也没人愿意去那个晦气的地方。   “所以说宋姑娘落到这般田地,纵然有她自己心术不正的原因,但顾姑娘你也难辞其咎的责任。因为宋姑娘代你受过之后,是你非要让我去国公府道歉,若不是那一日她打了我的丫头与我结了仇,又怎么会发生后面的事。”   “傅姑娘我说了,我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些。我若知道后事,又岂会如此。你非要揪着这点不放,到底是何居心?”   上官荑轻哼一声,道:“顾姑娘只顾自己做好人,却对别人代你受过的事只字不提。若不是你一开始不说,宋姑娘又怎么会越来越偏激,从而做出这样的事。你说你不知后事,这话倒是轻巧,试问天下有谁能知后事。后事可以不知,但不能不知事。你这么做分明就是不懂事,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众人又开始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德院的学生们家境都不错,又大多都是嫡女出身,对于内宅争斗比常人更为敏感,不少人此时看向顾兮琼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微妙。   顾兮琼没再多说,冷冷地看着隐素。   隐素也不避,直视着她的目光。   宋华浓的事很快有了结果,庶女残害嫡女,还嫡母亲自送到刑部。这事说大了是案子,说小了是家事。人是被梁国公给保了出来,听说已被国公府除名,连夜就被送出京外。   京中繁华昌盛,传言一阵接着一阵,风头亦是。   随着清书阁的落成,文人墨客们开始骚动起来。不拘是各处书轩琴居,还是街边茶铺酒楼,处处都能听到文人们三两聚在一起的高谈阔论。   落成那一日,几乎齐聚了雍京城所有的读书人。   小榭亭台荷花池,回廊假山观景台,比之颂风阁更为气派与雅致,前去贺喜添墨的人络绎不绝。这样的雅事自然是少不了斗诗斗画斗琴,听说顾兮琼很是出了风头,若不是四皇子的那幅《群猴闹山图》拨得斗画的头筹,只怕她还能凭着在六皇子的《竹林美人图》更出风头。   隐素没有去,她都是听上官荑转述的。   “若不是刘姑娘嫁进了四皇子府,魏姑娘又不在京中,吕婉是个不喜欢人多的,这风头怎么以也轮不到她。”   上官荑瞧见她屋子里的屏风,“咦”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她眼神微动,没有解释。   原来那日两位师兄让她和谢弗作的画,居然是送给四皇子的。   这些皇权争斗她没有兴趣,何况她还知道最后登基的人是谁。她唯一担心的是两位师兄和四皇子到底是什么牵扯,若是真参与到夺储之争,怕是结局不会太好。心想着日后找个机会提醒一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师兄们陷得太深。   恰好上官荑上门,她将借穿的那身衣服还给了对方。   衣服都已洗净叠好,除了上官荑的衣服,还有谢弗的披风。   秦氏不止一次催她去穆国公府探病,说是别人为救她落水而犯了病,哪怕是碍于礼数她也应该去。   那日她一门心思怀疑谢弗和元不追的关系,竟是忘了关心谢弗的身体。眼下披风也洗净晾干,她确实应该去一趟。   她在厨房里捣鼓半天,整了几道豆腐菜装好。然后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包好的披风,在秦氏赞许期待的目光中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国公府侧门处,她将东西交给门房,表达了自己的来意和心意。门房接过东西,说是会代她转交。她道了谢,正准备离开时有人匆匆而来,说是穆国公夫人要见她。   她一路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穆国公夫人听说了她和谢弗的事,见她是为了警告她不要对谢弗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幻想着对方用银票砸她,还颇为认真是纠结了一番是要还是不要。   未进院子,已能闻到檀香幽幽。   檀香之中,一位衣着家常的妇人盘坐在蒲团上,面色苍白而温柔平和。尤其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竟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谢夫人正在抄写佛经,招手示意她过去。   这倒是和想象的中完全不一样。   她在对方的暗示中将笔接过,伏在案上抄写起来。尽管两人没说一句话,在旁人眼中似是相识多年。   泛着墨香的字跃然纸上,那风骨中自成一派的字体让谢夫人微微有些惊讶。很快又想到伯府送来的菜谱之上的字,了然之余又有几分欣赏。   隐素今日没想着进国公府,衣着略显素净,脸上更是脂粉未施,发间除去了一根簪子外再无其它。   她专心在抄写佛经之中,稚气的小脸不自觉带出严肃认真,越发让人觉得可爱。粉面桃腮,宜娇宜艳,当真是如桃花初开般般入画。   从始至终,她都在抄写。   不知过了多久,一卷经书终于抄完。   如此定力与耐心,让谢夫人眼底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哐当!”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却原来是几个下人合抬一大缸子荷花时没稳住摔了。   那缸子同百姓家人蓄水的水缸一般大小,里面不仅有淤泥还有水,瞧着约摸有近两百斤。这一砸下来,几个家丁都湿透了裤腿,其中有一个还被割伤。   石娘忙让人退下,喊来两个婆子收拾。   院子里有近十个这样的水缸,每一个都种着荷花。原本这些荷花摆在院子西侧,看样子是准备移到阳光更为充沛的东侧。   此时阳光正好,光照最为充足。   隐素心下一动,对谢夫人道:“我自小有一把子力气,夫子若是不嫌,我可以帮夫人将那些荷花移过去。”   谢夫人嘴里说着这怎么好麻烦,眼睛却是亮了一下。   那缸肚大口圆,几个壮实的家丁一起抬着都费劲,没想到会被一个看似娇美的少女轻松搬起,随后安置在院子东侧。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水缸都被移好。   石娘惊讶地张着嘴,好半天才合上。目光和自家夫人一对视,并不意外地在谢夫人眼中看到欢喜。   “累了吧,赶紧进屋歇一歇。”谢夫人过来,亲自替隐素擦着并不存在的汗。   隐素娇憨一笑说自己不累,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位谢夫人从她一进门就在试探,但没有恶意。她知道试探还没有结束,很快就听到谢夫人问她饿不饿,留她一起吃饭。   除了她亲手做的那几道,还有国公府厨子准备的精美菜肴。   席间,谢夫人不停劝她多吃。   她也不扭捏,一碗接着一碗地毫不掩饰自己的大饭量和好胃口。国公府的碗很小,十碗饭下去还抵不到伯府的一盆饭。石娘在她吃到第十碗时以为她应该差不多了,没想到她又接着吃了三碗。   放下筷子,她也不羞赧,只说感谢款待。   谢夫人眼底的满意都快溢出来,这孩子长得好看,能吃力气大,还不矫揉造作,她是越看越喜欢。   魏家大姑娘也不错,能文能武明丽大方,却不如眼前的孩子让人心生怜爱。她是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恨不得立马就把这么中意的儿媳给定下来,生怕再晚就被别人给抢了,可惜的是儿子的亲事她不能完全做主。   隐素以为这下应该完了,没想到听到谢夫人吩咐下人领自己去看谢弗。   她:“?”   合着刚才一系列的考验是检查她有没有资格见到谢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谢夫人立马让石娘磨墨,赶紧给远在边关的镇国公去了一封信,还附上了她抄写的经文。   国公府极大,从谢夫人的院子到谢弗的院子走了近小半个时辰。越走越安静,越走越偏,她心想着谢弗身为国公府独苗,怎么住的地方如此之偏僻。   带路的下人停在树林外,告诉隐素过了这小片林子就是自家世子的院子,还解释说他家世子喜近,院子不许闲杂人靠近。   进入林中,周遭变得更为安静。   阳光从叶间斑驳落下,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幽冷,她心中隐隐紧张,竟像是要去什么未知的地方见什么未知的人。   再走几步,视线之中突现一抹白。   那白落在地上,显眼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她心口“咯噔”一下,快速跑过去。   谢弗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面白如纸。白衣散开如翼,似跌落凡尘的神子,不染烟火之中带着破碎的美。   这位世子爷在自己家里也发病了!   一个有心疾的人,喜欢清静还不让人跟着,不知是这位世子爷心大还是谢夫人心大。   她蹲在地上,一探鼻息之后,吓了一大跳。   没有气息!   “有人吗?”   一连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当下顾不得多想,掰开对方的嘴立马进行人工呼吸。不停的吸气度气间,身下的人毫无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都快木了。在她又一次度气时,对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不等她惊呼出声,很快感觉到不对劲。   谢弗居然在吻她! 第45章 现形   是吻, 不是舔。   这种感觉不会错。   更离谱的事,身下的男人眼睛还没有睁开。不知是人还未清醒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是压根就是陷在梦里。   温润的唇, 恰如其人。   她醒来时还遗憾没能多亲一会, 这会倒是补上了。若不是时机地点和情境都不对,她倒是愿意多磨一会。只是她方才明明感觉对方没了气息,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对方继续。   “…谢世子, 你醒醒。”她使劲挣脱, 气息不稳。   这位世子爷的力气倒是大。   她推了好一会,才将人扯开。   “傅姑娘, 真的是你!”   “……”   听这声音好似很惊喜。   苍白如玉的男人气色好了许多, 林叶倒映在那镜湖般的眸子中,澄明的美景让人恨不得将自己沉醉其中。   “我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又是梦。   单是听到这个字,隐素的心下意识漏跳一下。   “谢世子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傅姑娘。我与姑娘三次肌肤相亲,姑娘当真不用我负责?”   “世子不必放在心上,我说过若是换成别人,我也会这么做。”   隐素的视线之中,是谢弗苍白之中泛着红晕的玉面, 还有那瞬间红透的脖子,这纯情害羞的样子和梦中的疯子很像。   恍惚中,她仿佛身在梦中。   直到听到谢弗清泉击石的声音让她起身,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半压在对方身上, 呈现中一种极其让人想入非非的姿态。   爬起来后,她又去扶谢弗。   谢弗似是有些虚弱,颀长的身体几乎半靠在她身上。微垂的眸中幽光隐隐, 有戾气在被死死压制。   看来他必须要从梦里出来,才能制得住这女人, 否则哪天他一个没看住,此女必会用同样的手段招惹别的男人。   一日为夫,终身为夫。   是时候让这女人知道,何为妇德,何为夫纲。   隐素扶着他,一步步朝屋子走。   从此处看去,林子尽头的屋子若隐若现。那一染尘埃的阶,还有那肃穆的石佛,冷冷清清中又有些许怪异。   等到近了,石佛的模样越发清晰。   这不知是什么佛,一半面目祥和一半凶神恶煞。祥和的半边脸眼睛闭着,恶煞的半边脸怒目圆睁。   檀香从屋子里飘出来,混着林间的气息,越发显得这院子偏僻而冷清,放眼看去竟是一个下人也不见。若不是此处切实在国公府内,她还当是入了哪个荒郊野外的野寺。   一进屋子,那黑色的窗帘看得隐素心头又是一跳。外面阳光灿烂,屋内却是灯火通明。仿佛是从白昼入了暗夜,越发让人觉得诡异而恍惚。   屋内也没有下人,静得吓人。   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每往内室走一步心就跟着如擂鼓一般跳一下。直到看到如梦境一般无二的布置,那鼓声骤停。   那满墙的佛经,青铜马面的灯台,还有面大镜子和那悬于床前的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她说不出上是什么心情,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又有种一探究竟却不知从何下手的茫然。   “傅姑娘,你怎么了?”   冰玉相击的声音,属于谢弗,而不是元不追。   她思绪越发错乱了。   “傅姑娘,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皎如明月的男子,在这一室的诡异中温润似玉。   这是谢弗。   “世子爷的房间布置好特别,我一时竟看呆了。”   “傅姑娘害怕吗?”   “我只是…很意外。”   元不追不仅和谢弗长得一模一样,连身处的环境也和谢弗的房间一样,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联系,她此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但如果说他们有联系,又是什么?   “世子,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元不追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傅姑娘提及此人,上回傅姑娘梦中喊他的名字,想来不是一般的旧识。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他是你什么人?”   如果这是在梦里,隐素可以毫无负担地回答。然而这是现实之中,当着谢弗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元不追是她的夫君。   关于元不追的一切,除长相之外完全和谢弗对不上。她刚才见过谢夫人,谢夫人那般亲和慈爱之人,绝对不可能是元不追口中的那个母亲。   元不追是谁?   谢弗又是谁?   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一时间,她思绪全乱了。   她扔下一句我就是随口一问的话,低头告辞之后几乎是夺门而出,一直跑出了那林子才停下来猛烈是喘气。   站在艳阳之下,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还在。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让她感到害怕。她想一探究竟,又恐其结果。她分不清自己希望谢弗和元不追是同一个人,还是希望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种感觉似两股方向完全不同的拉力,将她的理智拉向两个极端的地方,仿佛是要将她割裂,一半扔在现实里,一半丢进虚幻中。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前行。   林子那头的石佛旁,白衣胜雪的男子不知何时出来的。透骨寒玉的手中拿着一幅画,画卷半展着,正是那幅春图。   他半垂着眉眼,似笑非笑。风从林间而来,吹动他的衣袂,如同即将羽化成仙的神子,又好像快要剥去画皮的恶鬼。   烈日昭昭,石佛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仿佛不忍直视那那浓墨艳色的画卷中纠缠在一起的男女。   ……   伯府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已在此处等了许久。等到伯府那不太起眼的马车驶过来时,停着的马车旁站着的一个瘦脸丫头上前拦车。   隐素一眼就从这丫头素青的衣服认出,她是顾家的人。她说自家姑娘等了许久,特意来给隐素送东西。   话说时,顾府的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顾兮琼那张妆扮精致的脸。   她在清书阁以琴曲艳惊四座,多少人见证了她的风采,几位皇子皆是对她赞赏有加。当时她就想,若是傅隐素也在就好了。   斗画之时,以四皇子的《群猴闹山图》和六皇子的《竹林美人图》最为旗鼓相当。当然若真论画工,她不得不承认四皇子的那幅画技艺胜出不止一筹。但同为母妃身份高,势头最为强劲的两位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斗的自然不可能仅仅是画工。   最后六皇子的画败了,败的理由是竹林中的美人不够出彩。因为有人说这画原图的美人着红衣,而不是白衣。   人人都以为是四皇子身份更高一些,所以胜了六皇子,但在她这里,她介意的只有自己不如傅隐素出彩这件事。   尽管六皇子斗画失败,她依然大出风头。   所以她最想让傅隐素知道,她们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她看着隐素不施脂粉的脸和朴素的衣着,暗道这乡野出来的村姑如何能和她比。   “清书阁落成之礼,傅姑娘未能前去,委实是错过了许多精彩。我院学子们才华卓越,在斗诗斗琴之中拔得头筹,几位皇子皆有赏赐,言明凡是我院学子皆有份。我想着你虽未去,却也是学院的一份子,是以便亲自给你送来。”   这种赏赐样数倒是不少,笔墨纸砚全有,还有一把六皇子亲笔题字的折扇。看那匣子倒是精美,想来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差。   隐素却是没接,上官荑来看时可没提过这一出。   “顾姑娘,我虽不懂京中的许多规矩礼数,却也知道凡这种赏赐,大多是美其名曰在场之人皆有份。我既未去,又怎会有赏赐?”   那丫头道:“你原本是没有的,是我家小姐替你说了话,亲自向几位皇子要来的赏赐。”   原来是替她讨来的赏赐。   隐素几乎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这位顾姑娘去帮她要东西会说什么话。这些东西她若是收了,落下的是贪小的话柄,她若是拒收,那就是对几位皇子不敬。   时刻不忘给她挖坑,她真是谢谢这位顾姑娘了。   恰在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驶来,并不宽敞的巷道顿时变得拥挤。她刚想让路,一眼看到马车上的徽记,当下心中欢喜。   来的是梁国公府的马车,驾车的不是车夫,而是小葱的三哥宋怀书。   “素妹妹,是否有人在此扰乱滋事,可要帮忙?”   “谁欺负我姐姐?”   话音一落,小葱从马车下来。如今她已是国公府的嫡小姐,那一身的锦衣华服与满头的珠翠将一张圆脸生生衬出几分贵气。   她见到隐素,自是眉开眼笑。   再一看到顾兮琼,顿时满脸警惕。   “姐姐,她又来做什么?”   “宋三公子和宋姑娘莫要误会,我家小姐是来给傅姑娘送东西的。”   宋怀书不看顾兮琼,却是问隐素,“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隐素作出无奈的样子。“顾姑娘找几位皇子替我讨了赏赐,巴巴地给我送来,弄得我好生为难,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小葱听得云里雾里,宫斗宅斗的弯弯绕绕她哪里明白,但她唯一明白是姐姐为难。既然姐姐为难,她肯定要帮。   她一把将东西拿过来,说:“正好我近日要学练字,不如姐姐把这些东西转送给我。”   勾心斗角这样的事,其实最怕不按常理出牌的。   小葱这一搅和,倒是误打误撞解了隐素的为难。   宋怀书出身好,又打理着府中的生意,自然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小葱听不出的门道,他一听便知。   纵然他是三个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却也是一品国公府的嫡公子,其气场自然是不言而喻。   “早就听闻顾姑娘喜欢做好事,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们崇学院未去的学子那么多,亏得你还能想到我义妹。我这个当义兄的竟是不知,我义妹居然可怜到需要旁人帮着找人讨要东西。”   “宋三公子是怪我多事,也是我一心想着傅姑娘琴艺高超却未能一展风采,有心替她在几位皇子面前露个脸,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顾姑娘是好心,不过下次可别这样了,否则别人还当我们梁国公府落魄了,居然连家里姑娘们的笔墨用度都供不起。”   这番话明明白白地告诉顾兮琼,隐素不是人人可欺的无靠之女,她是国公府的姑娘,有国公府为她撑腰。   顾兮琼没料到小葱会半路杀出来,心知算计泡了汤。东西一旦进了梁国公府,算是没了利用的价值。更没料到梁怀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摆明了是在警告她。   小葱狠狠瞪她,“你们东西也送到了,怎么还不走?堵在我家门前算怎么回去,难道又是来讨打的?”   “宋姑娘,我与傅姑娘之间全是误会…”   “什么误会?你老想着害我姐姐,我们怎么误会你了?你别以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我现在可不怕你了。”   这个下贱胚子,怎么就成了国公府的小姐了?   顾兮琼赔着笑,心里却是恨极。   “宋姑娘,你如今也是世家贵女了,可不能还和以前一样急躁。傅姑娘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她的下人,行事要三思,莫要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又是主子又是下人的,不就是提醒小葱曾经是隐素丫头的事实,离间她们之间的感情。小葱没听出其中的深意,只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越发觉得这位顾姑娘好讨厌。   “你少在这里讨人嫌,还不快走!”   蠢货!   顾兮琼放下帘子,命车夫离开。   小葱朝顾府的马车“呸”了一声,转头就对着隐素笑。   “姐姐,我可想你们了。”   “刚才那顾姑娘说的话,你可听懂了?”   “她的话我不爱听,我管她说的是什么。”   “你曾经是我的丫头,这是不能抹去的事实,日后或许还有很多人拿此事挤兑你。你若是听得多了……”   “如果没有姐姐,就没有我,我还巴不得继续给姐姐当丫头呢。”   “你心里不介意我就放心了。”   宋怀书听着她们姐妹俩窃窃私语,眉眼都带着笑。   他和妹妹的年纪最相近,妹妹走丢的那年大哥和二哥都不常在府中,唯有七岁的他日夜陪在母亲身边。   他比谁都知道母亲这些年的苦,也比谁都知道如果妹妹找不回来,母亲这辈子都不会安心,他也不会开心。   如今妹妹找到了,不管这些年妹妹经历过什么,对于他们而言,只要人还能活着回来就已是老天开眼。   若是没有傅家,没有傅姑娘,他们可能已经和妹妹天人永隔。所以哪怕旁人再说三道四,他对傅家也只有感激。   他将小葱送到,又把带来的东西搬进伯府,略坐一会儿,喝了半杯茶之后才离开。   小葱和隐素一起挑拣豆子,一边说着国公府的事。   她在国公府什么都要注意,不能大声说话大声笑,还不能用盆吃饭,吃饭时更不能说话和吃出声音。她感觉得出来父亲不喜欢她,还有那个二叔二婶和府里的庶姐妹堂姐妹们也不喜欢她。   不过母亲对她很好,三个哥哥也对她好。大哥教她识字写字,二哥教她打拳练剑,三哥教她算账。可是她这么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她嫌弃自己不够聪明,害怕自己会让母亲和哥哥们失望。   隐素曾经和她朝夕相处,哪里看不出她的沮丧。   “你别急,那些东西慢慢学,学不会也无妨,你母亲和三个哥哥都不会因此而嫌弃你。你要记住自己现在可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哪里需要事事亲历亲为。若想做个什么事,自有人替你去做,你不需要事事精通。”   “也是哦。”她眼睛都亮了。   等到傅荣和秦氏从铺子回家,看到她又惊又喜。秦氏挽起袖子就进了厨房,说是要给她做好吃的,她顺理成章地留在伯府吃了晚饭。   不论荤菜素菜全是用大盆装,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盆子一样的饭碗,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重前。一顿吃下来,小葱又放松又自在,肚子更是吃得滚圆。   临别之际,她依依不舍,上马车时眼眶中都含着泪。   秦氏也红了眼眶,让她以后常来玩。   “娘,你若是想我小葱姐了,那你去国公府看她啊。”傅小鱼挠着头,他就不明白他娘在伤感什么。   “你知道什么,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傅小鱼问隐素。   隐素没说话。   秦氏的眼风狠狠扫过自己的儿子,落在女儿身上时却成了和暖的春风。   “素素啊,娘怎么瞧着你有点心不在焉?”   所以说还得是亲娘。   别看她娘性子火爆为人大大咧咧,该细心的时候比谁都细心。   秦氏一进家门就看出来了,小葱和小鱼打打闹闹,女儿在挑拣豆子。一把豆子挑来挑去,半天都挑不明白,指定是有心事。   她一直忍着没问,心想着必是去穆国公府受了委屈。有心想给女儿留点体面,所以忍到现在才问。   打发了丈夫和儿子,她拉着女儿进了房间。   “你告诉娘,是不是穆国公府的人给你甩脸子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碰到穆国公夫人,她说了你?”   “是碰到她了,她人很好,还留我吃了饭。”   秦氏立马来了精神,仔仔细细问了她和穆国公夫人吃饭的事,越听越觉得像是老婆婆相看儿媳。   “你说她还让你和世子单独见面,照这么说她应该是相中你了。那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娘,我就是…就是想着谢世子那身体…”   秦氏一听就明白了。   合着是怕谢世子身子不中用,以后要守寡。   “你别担心,娘瞧好了,世子爷身子骨好着呢,你当不了寡妇。”   隐素:“……”   这是当寡妇的事吗?   她现在担心的不是当寡妇,而是现实和梦境的错乱。   夜深人静,又入梦。   床帐之中还是她一人,透过黑帐隐约能看到有人坐在桌前。那肃杀的坐姿与阴森的气质,只能是那个疯子。   她慢慢掀开帐子,入目是男人的背影。   男人一身的黑衣,那黑衣不是里衣,而是整齐的外穿衣。鼻息中钻进丝丝的血腥气,再看男人的衣服上有一块一块暗色的印渍。   是血!   她心中惊愕,急问:“你…你受伤了?”   男人闻言缓缓回头,她险些惊叫出声。   半边傩面具,青白眼似铜铃狰狞,怒眉獠牙恐怖如魔。另半边脸目漆似墨诡异阴沉,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偌大的镜子里照出他的样子,半人半鬼满身煞气。   “娘子在担心为夫?”   这个疯子。   那双眼黑沉沉的和往日的幽光腥红不同,但却更让人胆战心惊,害怕到全身紧绷。她有些不敢上前,脚步迟疑。   “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小骗子分明是在怕他!   怎么能怕他呢?   不是说要好好的,不是说和他即时行乐,果然是骗人的。   “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他的血,那就是别人的!   他…他做了什么?   “你杀人了?”   “没错。”   “害怕了?”男人欺近,血腥气令人作呕。那半边傩面近看之下更加恐怖,铜铃似的眼珠子像是要掉下来,尖利的獠牙仿佛下一秒就要咬进人的骨血中。   隐素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你开心吗?”   “什么?”   “我问你,你杀人会觉得开心吗?”   开心吗?   不,当然不开心。   如果开心的话,他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弗眼神越发幽漆如墨,这个女人竟然会关心他开不开心,开心这两个字从他一出生就注定无缘。   “我想杀便杀,自然是痛快。”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这真是底线了。   “你不说人有多面,好人未必是光明磊落,坏人也未必十恶不赦,这要如何区分?”   是她的错,她又给自己挖坑了。   诶。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我和那个人一样,是不是就好了?”   “你会变成他那样吗?”隐素问,心里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疯狂滋长。   谢弗突然笑了。   玉骨般的手将面具取下,漆黑的眸子瞬间变得澄明如镜湖。   “娘子,是这样吗?” 第46章 真相   隐素是被秦氏叫醒的, 秦氏的表情慌乱,一脸的紧张。很快傅小鱼也被婆子领了进来,揉着眼睛问怎么回事。   外面十分嘈杂, 府里应是进了不少人, 还能听到有人四处走动翻东西的声音。秦氏小声告诉她,说是有衙役们上门问话,让她警醒一些, 万一有什么不对的就赶紧带着傅小鱼跑。   “我听人说京里动不动就抄家, 你说不会是你姑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吧?”   隐素也是这么怀疑的。   除非是傅丝丝出了事,否则不可能。   此时傅荣披着外衣, 正和那查问的官差说着什么, 又塞了银子过去。官差们问了话,例行将府中搜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后撤走。   可能是傅荣塞的银子起了作用,可能是那些官差看在梁国公府的面子上,总之没有人进隐素的屋子。   他们一走,秦氏才松了一口气。   傅荣将那些人送出府后,立马将大门紧紧关上, 这才回后院去找自己的妻儿。   秦氏见他进来,连忙问道:“当家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傅荣白着脸,表情讳莫如深, 命人先送傅小鱼回屋睡觉后,才说:“四皇子死了。”   四皇子死了?   隐素脑子里“轰轰”作响,下意识就想到了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疯子说自己杀人了, 现实中竟然真的死了人。   众皇子中就数姬宣被立储的呼声最好。他不仅贤名在外,且为人处事很是稳重。哪怕是最像陛下的姬言, 在朝中也没有他的拥护者多。   按照书中的情节,姬言是争储之战中先败下来的那一个。若不是半途杀出一个姬觞,那皇位的继承人就是姬宣。   然而现在,姬宣死了。   “不是丝娘出事就好。”秦氏拍着心口,她可不管什么皇子不皇子的,只要不是她家里人出了事就好。   傅荣常在外面卖豆腐,多少知道一些皇家恩怨。   他说:“四皇子可不是一般的皇子,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守城士兵们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穿梭来去,挨家挨户的搜查。这么大的阵仗,一看就是不可能善了的趋势。   傅家人一夜没合眼,又没什么打听的门路。外面戒严盘查,傅荣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找傅丝丝,便也不知道究竟具体的内情。   天还没亮,夫妻俩犹豫今日要不要开铺子。   “开吧。”隐素说。“皇家若有白事,禁的也是酒楼和烟花之地。像咱们这样的,在这个时候反倒最是适宜。”   天塌下来还要吃饭过日子,他们家底薄经不起消耗。   傅荣一听也是,悄摸地去到铺子。   秦氏留在府中,先是忐忑地送走丈夫,然后又送走女儿和儿子。   整个雍京城都处戒严中,街巷中随处可见衙役与宫中的御前卫。许多铺子都没开门,路人的行人也是极少。   隐素到了崇学院,从上官荑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细节。   姬宣被刺之时,正在自己的府邸。   这位贤名在外,向来以稳重示人的四皇子当时正和自己的一名妾室在欢好。听说那蒙面刺客破窗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事情发时太过突然,那妾室压根不及反应,等到她回过神来尖叫出声时,刺客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可怜四皇子妃,嫁过去还不到半年。当初她和四皇子大婚时,不知多少人羡慕。哪成想四皇子就这么没了,还是死在小妾的屋子里。”   四皇子妃刘香雅出身四侯之一的忠勇侯府,也是德院四美之一。她还没出嫁时,在德院的人缘是最好的一个。   上官荑说起来,更多的是惋惜。   好好的皇子妃突然成了寡妇,换成是谁都受不了。   说到四皇子妃,不得不说一说忠勇侯府。忠勇侯府是刘太后的娘家,也就是说四皇子妃是刘太后的嫡亲的侄孙女。   所有人都知道众皇孙中,刘太后最喜欢的就是姬宣。姬宣的生母端妃也是出身四侯,其兄长是这一代的诚义侯。   做为宫妃中品阶最高,母族势力又强大,自己资历又老的后妃,端妃这些年在后宫帮刘太后打理后宫,俨然等同于副后。   所以姬宣一死,震怒的不止是天子,还有刘太后和端妃。   堂堂皇子在自己的府邸杀,刺杀之人杀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子,还挑战了整个皇族的威严。不说是坊间街巷,便是崇学院这样的读书之地也感受到京中气氛的紧张。学子们一个个行色匆匆,不敢聚在一起议论,只敢私底下交头接耳。   云秀和姬觞没有来上学,众人皆是面容肃穆。   压抑的气氛中,连吃饭都显得十分沉默。隐素生怕被人逮着机会说事,愣是忍着少吃了两碗饭,以示自己的沉痛之心。   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人,今日所有人的饭量都有所下降,食堂的老厨子看着那些剩饭,低低叹了一口气。   未时许,学院来了一群刑部衙役,说是要询问一些事情,所有那日去过清书阁的人都被叫去问话。   德院近一大半人都去过,只余包括隐素在内的小部分人。   那刺客能突破皇子府的重重严禁直取姬宣的性命,定然是早有预谋。是以最近四皇子接触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全部要仔细彻查。   一听要去问话,德院很多女生的脸都白了。这些世家贵女锦衣玉食,最是爱惜名声和体面,最是害怕自己什么晦气的东西沾染上。   “啊!我不要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齐桑娘莫名其妙失声尖叫起来。   几个衙役一对眼色,上前。   “这位姑娘,请和我们走一趟。”   “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看到…”   齐桑娘显然被吓得不轻,只是她越是这么说,越是让人怀疑她听到了什么,又或者看到了什么。   衙役们不说是人精,但在这种事情上比别人更敏锐。他们又一对视,说了一句得罪之后将齐桑娘带走。   所有人噤若寒蝉,教室里鸦雀无声。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衙役过来,他们是来带顾兮琼的。   顾兮琼什么也没说,直接跟他们走了。   上官荑小声对隐素道:“齐姑娘平日里和顾姑娘走得最近,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是否和顾姑娘有关?那日顾姑娘出尽了风头,是所有姑娘中和几位皇子说话最多之人。我刚才瞧着她脸色都变了,恐怕此时肠子都悔青了。”   隐素也注意到顾兮琼的脸色,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迷茫与忐忑。   这位重生女此时必定有些不安,因为姬宣之死太过突然,她肯定在害怕今生的事和前世不一样,那么她重生的优势和价值就会大大降低。   吕婉不知何时过来,压着声音说:“当日四皇子和六皇子似乎有过争吵,起因好像正是顾姑娘。”   所以刚才齐桑娘才会失控。   “还有这样的事?”上官荑的眼里惊现八卦之光。   姬言的痴情很多人都知道,他后宅的那个正妃之位就是为了顾兮琼留的。而姬宣已有正妃,后宅之中还有一侧妃之位空缺。   “难道四皇子之前也看上了顾姑娘,欲纳她为侧妃?”   若真依着这条线去猜测,世人都会以为姬宣之死和姬言有关。   吕婉轻轻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顾兮琼一直没回来,其余人却是一个接着一个被叫去问话。吕婉那日也去过清书阁,她也被叫走了。   这样的气氛中,很少有人会不紧张。   “我是不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上官荑被带走的时候对隐素道。   她被带走没一会儿,吕婉回来了。   吕婉还未走近,人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去。   “我…怕是胃疾犯了。”她说着,递给隐素一个眼色。   隐素心下微动,道:“我送你回去。”   吕婉一直捂着肚子,看似疼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上马车,她就说明原因。   她这么做是因为吕大人的吩咐,吕大人有事找隐素,又不好明着让隐素去刑部,只好让她用这个方法把隐素带出来。   “傅姑娘,实在是对不住,这次我父亲怕是又有事麻烦你了。”   “无妨的,左右今日学院也没办法上课。”   学院大部分的学子都要被问话,自然是上不了课。隐素若是继续留在教室,也只能是一直干等着不能走人。   吕婉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一路上没少说和她道谢。说她父亲也派人去请了谢弗,只是所谢弗身子不适无法前来,这才又把她请去。   听到谢弗的名字,隐素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仿佛有那么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谢弗的长相,满脑子都是梦里的那个疯子,还有那恐怖的傩面具。   当疯子摘下面具时,她真以自己看到人是谢弗。   那声音也和谢弗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梦境到那里就没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往下想,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   刑部是吕大人的地盘,很多人都认识吕婉。   她们一进刑部,不时有人和吕婉打招呼。其中有一位浅朱色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和她最是熟稔,陪她们一起往里面走时还向她请教起一桩案子。   那年轻男子长相周正,看上去很像那等一心仕途的好青年,但隐素却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他的眼里没有热忱和执着的光芒。   吕婉和他略说了几句,他似有意犹未尽,说是改日再好好探讨一番。快到吕大人的办案处,他才告辞往另一边去。   “这位小大人真是用功。”隐素夸道。   吕婉点头,“王大人勤奋好学,我父亲都夸他是可造之材。”   王?   隐素依稀有点印象,好像吕婉将来的丈夫就是姓王,不仅是吕大人的得意属下,日后还会取代吕大人成为刑部第一人。   吕大人在世时,吕婉一直可以暗中参与查案。自打她夫君成为刑部一把手后,她反倒被困在后宅,最后郁郁寡欢而终。   “勤奋是好事,说明此人有上进心。我听人说上进心分两种,一种是做给自己看的,一种是做给别人看的。做给自己看的人会暗中发力,以期他日一鸣惊人。做给别人看的人自然是生怕别人看不到,越是在人前越是显摆自己有多努力。”   吕婉觉得她话里有话,眉头微微拧了拧。   王大人家境一般,进到刑部之后最是好学,时常向父亲请教。父亲本着爱才之人,也乐意多教一教好学的属下。一来二去,王大人便成了吕府的常客,也同她慢慢相熟。   她这样的性子不被世家高门所喜,父亲和母亲都希望她能嫁一个可以包容她的人。她以为只有嫁给像王大人这样志同道合的男子,以后她才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   难道王大人所有的上进与努力都是做给他们看的?   “傅姑娘,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隐素摇头,“佛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方才王大人和你探讨案情之时,我见他眼神飘忽似不在案情之上,看了来往的人好几眼。”   “多谢傅姑娘提醒。”   吕婉是个聪明人,自是听出了隐素的言之下意。   如果王大人是装的,可见不仅别有居心,且还十分有野心。这样的一旦得势或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往往最容易翻脸无情。   隐素挺喜欢吕婉的,她觉得吕婉这姑娘若是放在后世一定是一个一心搞事业的小姐姐,又高冷又独立又飒。   “吕姑娘,你我虽相交甚浅,本不应该言语过深。但我以为无论是男女之间还是朋友之间的相交,最重的是人心。我与你相识不久,可却觉得十分投缘。所以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也希望你能一切随心,所以我是真心盼着你好。”   吕婉闻言,大受震动。她向来独来独往,也没有朋友,这位傅姑娘是她在德院之中第一个走近的人。   她见过很多种人,包括很多的奸恶之人。   父亲说,人的眼睛最不会骗人。   眼前这位傅姑娘眼神清澈,干净灵动隐有悲悯之色。她和父亲都没看出王大人的假意努力,而傅姑娘却能一眼看出。或许只有这样沾了佛气的眼睛,才能看到他们看不出的微末端倪。   守在外面的衙役一通报,吕大人亲自出来相迎。   隐素看到他,小小吃了一惊。这位吕大人一脸憔悴眼有红血丝,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又着急上火。   皇子遇刺身亡,皇帝龙颜大怒,他们刑部的破案压力很大。   他请隐素来,自然是画像。   在审讯室内,隐素看到了姬宣死时目睹一切发生的那名妾室。那妾室不过二九年华,生得雪肤花貌,不过此时形若疯癫,人已半疯半傻。   她一看到隐素,立马杏眼圆瞪。   “你是哪里来的小贱人,休想靠近四殿下!你别以为自己长了一副狐媚的样子就能得宠,我告诉你,我才是四殿下最宠爱的人!”   “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死了才好。你们没命享福,那是你们命贱!我不一样,我又聪明长得又好,四殿下一定会永远宠着我!”   这是把隐素当成四皇子府那些争宠的女人。   吕大人喝斥一声,那妾室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眼泪鼻涕一起流。“四殿下死了!四殿下死了!四殿下死了!他答应我以后要让我当妃子的,他答应我要让我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我该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这话实在是不能让人听到,听她的意思是四皇子笃定自己会当皇帝,才会许下让她当妃子的诺言。   如果不是四皇子已死,只怕又是另一个案子。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朝人撞过来。   两个衙役将她制住,任由她又喊又叫。   吕大人道:“你别叫了,你把你看到的再说一遍,说清楚了就放你回去。”   那女人一听,叫得更加凄厉,“是鬼,是鬼,一定是鬼!”   她一时挠自己,一时又去挠墙,大声嚷嚷着让他们放她出去。说她是四皇子最宠爱的妾室,还说如果四皇子知道他们这么对她,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吕大人一声大喝,告诉她四皇子已经死了。如果她不把自己看到的再说一遍,就抓不到杀害四皇子的凶手。   女人彻底崩溃了,瘫倒在地。紧接着又放声痛哭,哭诉自己命不好,才刚承宠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打不得骂不得。所有人都忍着,从昨晚出事到现在,他们已经快被这女人给折磨疯了。   刑部的人用刑最是在行,哄人却是不太会的。何况这女人明显受了极大的刺激,神智都有些不清。   隐素慢慢靠近,轻声道:“不怕,我最会捉鬼了。你告诉我,鬼长得什么样子?”   “鬼,鬼!”女人又尖叫起来,拼命往角落里缩。“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是来帮你捉鬼的,等我把鬼捉到了,他就再也不会来害你了。”   “真的吗?”   “真的。”   女人看着隐素,在隐素清澈的眼神中渐渐平静。只是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她又开始喊叫。   “我要回去,你们快放我走!”   “那你告诉我,是谁杀了四皇子?你若是说清楚了,我们立马放你走。”   “鬼,鬼杀了殿下!是鬼杀了殿下!”女人的声音初时声音尖利刺耳,后来慢慢变成自言自语。“鬼,鬼,他的眼睛好大,就那么瞪着我!他的牙齿露在外面,好长好吓人!他还有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好多的血,好多的血!他拿着一把剑,就那么一下子,割了王爷的喉咙!啊!”   隐素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又在梦中。   梦中那个疯子戴着半边傩面,那傩面眼若铜铃獠牙外露。染血的衣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傅姑娘,你怎么了?”吕婉见她面色发白,人也像是吓傻了,赶紧过来将她扶到旁边的屋子。   吕大人跟进来,颇有几分自责。   这位傅姑娘画工是了得,但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没见过血腥之事,乍然听到这样的事难免会被吓到。   莫说是一个姑娘家,就是他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初听那妾室描述凶手的外貌时也吓了一跳。照那般描述,杀害四皇子的人很有可能不是人。   但是这话他没办法说,因为他是刑部尚书,他们刑部办案讲究的是铁证如山,不是子虚乌有。陛下要的抓到凶手,而不是想听鬼怪故事。   隐素知道自己的失态,好在吕大人和吕婉给她找的借口完全能遮掩过去。“我…确实是吓着了,你们让我一个人缓一缓。”   吕大人闻言,自是让她独自缓一缓,命人送来一些热茶点心后和吕婉一起离开。   吕氏父女一走,隐素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胸口急剧起伏。   方才那个女人的形容和梦里的疯子一模一样,如果女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元不追是现实里的人!   若是元不追也在这个现实生活中,那他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某个不可能又最可能的答案在她心里涌现,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她的嘴边,她却不敢说出来。   是谢弗!   如果不是她做的梦,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相信堂堂穆国公世子会是一个疯子。哪怕是她现在跑出去告诉所有人这个真相,只怕不仅不会有人信她,她还会被人当成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进来。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像是踩在人心上。气氛为之一变,她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心口慢慢发凉,然后缓缓抬头看去。   来人衣若重雪,温润如玉,似一道天光乍现在斗室之中。   这个男人出身尊贵才情不凡,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景仰尊敬。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他是世家公子中最为亮眼的存在。他被誉为崇学院之光,是崇学院所有师生的骄傲。   然而在隐素的眼中,他那一身如雪的衣仿佛鲜红如血,那张润玉般的脸似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青面獠牙。   他已至跟前,面目越发神清骨秀。   曾经隐素觉得这人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便会让人觉得世间美好。如今这人近在眼前,她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害怕。   “为何不动笔?”   依旧是冰玉相击的声音,此时听来不亚于魔音催耳。   “是不知道该怎么画?还是不敢画?”   隐素心跳得极快,全身僵硬,连指尖都冰凉至麻木。她多希望是在梦里,她多希望是自己胡思乱想。   谢弗慢慢靠近,握住她冰凉的手。   “娘子,要不要为夫教你怎么画?” 第47章 又疯又骚   屋中悬挂着一幅半人半獬豸的画, 那人面横眉肃目一脸正气,那獬豸绿面独角威风凛凛。相传人若有了獬豸之灵便能明辨真伪,所以獬豸被历代刑部官奉为狱神, 凡入刑部者都渴望拥有和獬豸一样的破案神力。   隐素望着这幅画, 脑海中全是身后之人戴着傩面具的模样。如果真相掩于面具之下,孰真孰伪又岂能看清,哪怕是摆在眼皮子底下也无法看清。   一切尘埃落定。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心里悬着的这块石头重重砸下来, 仿佛要将她的心砸出一个大窟窿。那么的沉那么的闷,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 一个存在于她梦里的人居然是真的。更让她想不到的是, 那个梦并不属于她一人。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时间也如静止一般,空气更是冷凝到无法流通。那玉骨般的手温暖如故,她却觉得好冷,冷到手指尖都变得麻木。   元不追就是谢弗!   谢弗看着她,眸色幽深。   这是吓着了吗?   不是说不怕他了,不是说要和他好好的, 怎么能这样就被吓到,那日后该怎么办。   “娘子见到为夫,似乎并不欢喜?”   吓都吓死了,如何欢喜。   隐素张了张嘴, 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吕大人和吕婉一同进来,立马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们见隐素脸色难看更加难看,以为隐素是被惊吓之后还未回过神来。   “傅姑娘, 你还好吗?”吕婉问。   “我…我实在是抱歉,我可能画不出来。若真是按照方才那女子的描述, 即便我能画出东西来,那也一定不是一个人。依着这样的画去寻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谢弗的眼晴已恢复镜湖模样,闻言湖底似有暗涌隐现。   这女人是在骂他不是人!   倒是没有骂错,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傅姑娘说得没错,我们确实画不出来。即使照着样子画出来,恐怕对案子也毫无用处。那目击之人受到惊吓,人也糊涂了。或许等她再清醒一些,让她再仔细想想,说不定还能想出一些细节。”   他们都画不出来,吕大人并不意外。   他也知道如果照那个妾室所说的画出来,确实不是一个人的样子。若真按着那样子去找,只怕是将大郦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   事已至此,只能是再哄着那目击之人。然而案子一日不破,他们就得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也不知何时才有能眉目线索。   “今日有劳谢大人和傅姑娘。”   他一声叹息,又说麻烦他们跑一趟,对此深表感谢歉意之类的云云。   隐素木着脸,微微低着头。   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他们面前。这凶手伪装完美,哪怕獬豸狱神在此,恐怕也看不破他的真面目。   “傅姑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清泉击石的声音,问出来的话听起来极为寻常,但隐素不仅知道其中的玄机,更知道隐含的深意。   这位世子爷是在警告她!   哪怕是她现在不顾一切告诉吕大人,杀死四皇子的人就是此人,只怕吕大人不仅不会信她,还会误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我…没什么要说的。”   她还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谢弗眼底隐有幽色,深深看了她一眼。   吕大人和吕婉哪里看得出他们的眉眼官司,还当他们一个比一个脸色凝重是因为此案的棘手。   当谢费说他可以顺路送隐素回去时,父女二人对此没有异议。上回也是谢弗送的,一回生二回熟也就见怪不怪。   隐素想拒绝,微一抬眸就看到谢弗在对自己微笑,吓得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嘴里的那个不字生生咽了回去。   这人就是一个疯子!   她木着脸,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以前她总觉得国公府马车又宽又大,容下七八个人不成问题,坐两个人显得又空又敞。但现在她只恨这空间太小,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谢弗的眼皮子底下。   “娘子,你是不是不想看到为夫?”   去你的娘子,去你的为夫!   他们算什么娘子和夫君,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世子何必再耍我玩。”她低着头,声音闷闷,心口也是闷闷。   男人的大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之对视。   “叫夫君。”   她抿着唇,不肯叫。   这位世子爷算她哪门子的夫君!   谢弗怒极反笑,扣住她的后脑勺就压了下去。   隐素惊愕。   “叫不叫?”   “…嗯嗯。”   “叫不叫?”   “夫…君。”   这男人是不是属狗的,问一下咬一口。   谢弗舔了舔自己的嘴,眼中幽光如火。“记住,以后要叫夫君。”   疯子在梦里隐素还不怎么怕,因为她知道那只是一场梦,而且在梦里她是杀不死的。如今疯子到了现实中,明明生了一副如玉君子的好模样,却比梦中赤眉红目的样子更恐怖。尤其是这半是疯魔半是佛的割裂神态,越发让人胆战心惊。   她唇上吃痛,害怕他又要发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   “你在我面前变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隐素猛然想起这茬,她可是在这个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彻底底地换头换脸,从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你…你不害怕吗?”   谢弗在她唇上一啄,“那我这个样子,你害怕吗?”   她怕啊。   她怕这男人动不动就发疯。   但她好像也没那么怕。   “所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他们是一样的人!   “你为何要杀四皇子?”   “想杀便杀了,哪有为什么。若说有,或许是看他不顺眼。”   这回答,很疯子。   如果不是疯子,寻常人怎么可能因为看一个人不顺眼就把那人给杀了,何况对方还是一个皇子。   谢弗似笑非笑,“方才你为何不告诉吕大人真相?”   “我…你是我夫君,我当然要护着你。”   “甚好,娘子所言所行,我甚是喜欢。”   “你为什么叫元不追?”   “你猜?”   近在咫尺的男人玉质金相,从头发丝都带着锦绣堆里才有的矜贵,这样的人一出生就站在阶级的顶层,又怎么可能会有坎坷的遭遇。   她想无非是精分,或者是戏精,也或者二者皆有。所以那些所谓的被父母虐待,又弑母的故事一定是编的。   只是那满身的疤痕…   “娘子,你想做什么?”   “我要确定一下,你到底是不是元不追。”   “你真的要看吗?”   隐素停止了动作。   她怕了。   这么好听的声音,如果不是她亲身经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人人尊敬称赞的崇学院之光,居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疯子连皇子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梦里,若是你看了我身体,那我明日就去伯府提亲。”   隐素立马缩手,快速蜷进袖中。   谁要嫁给一个疯子!   谢弗冷睨着,隐有戾气。   小骗子居然不想嫁他!   他倒要看看,除了他,这女人还能嫁谁。   隐素不想再听这疯子说吓人之语,捂着耳朵当鸵鸟。听到谢弗手指关节发出的“咔咔”的声响时,她后颈莫名一寒,好似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拧断脖子。   每一刻都是煎熬,好不容易马车停在伯府,她像是刑满释放的人一样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敷衍道谢。   秦氏就在门口,一眼就看到送女儿回来的人是那位世子爷,当下面带喜色地过来,邀请谢弗到家时坐坐。   隐素头都大了。   “娘,谢世子还有事,他没空。”   “再有事,喝口茶也行啊。”   “谢世子不渴。”   谢弗适时轻咳几下,道:“夫人,我没什么事,我也不渴。”   秦氏一听他没事,再听他咳嗽,立马白了自家闺女一眼。人家世子爷明明没事,又咳成这样就得喝水。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懂事。”   隐素好想哭。   她真想告诉自家老娘,谢弗他就是装的!   见过会演戏的,就没见过演的这么好的。这男人真是一个演戏的好手,他不去当戏子真是太屈才了。   秦氏已经笑着再次邀请谢弗,谢弗明显意动的神色,那双眼睛却是看着隐素。这般模样落在秦氏眼中,不由自主给了自家闺女一个不赞同的目光。   “素素,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谢世子泡茶。”她又堆着笑对谢弗道:“世子爷,我们家都是些粗茶,你若不嫌弃就进去喝一口。”   “夫人客气了,我岂会嫌弃。”   如此这般,人自然是进了伯府。   秦氏现在是丈母娘心态,她看谢弗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心道这位世子爷长得又好性子又温和,还没有架子,连喝茶的样子都这么好看,她是越看越喜欢。   打眼瞧着自家闺女想走,她皱了皱眉。   “世子,你还没吃吧?”   隐素一听这话,心道不是吧。   难道她娘还要留谢弗吃饭?   这时她听到谢弗低低“嗯”了一声,然后她娘的大嗓门又来了。   “我家素素打小听话懂事,平日里最是贤惠勤快。上回给你送的那些菜,可都是她自己亲自下厨做的,不知世子吃着可好?”   “那些东西送到我母亲院子,我没吃到。”   秦氏闻言,立马对自家闺女使眼色。   隐素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喝茶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留饭?留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她亲自去做。   “那今日赶巧了,正好素素也有空,你就留下来用个饭,尝尝她的厨艺。”   “这…这合适吗?”谢弗似是羞涩,“我怕傅姑娘不方便。”   “她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是炒两个菜的事,她方便得很。”秦氏拼命朝隐素使眼色,见隐素不看她,气得她差点动手。“素素,你快去吧,记得多炒两个菜。”   自家老娘如此热情,隐素还能怎么样。   谢弗这个戏精,演得那叫一个好,将她老娘骗得团团转。可恨她什么都不能说,更不能拆穿戏精的真面目。   好气。   伯府的厨房没什么精贵的食材,有的都是寻常百姓常见的东西。她拎起一块猪肉,“哐哐”地剁起来。   “娘子,你这刀法不错。”   明明是好听至极的声音,却是将隐素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中的菜刀飞了出去。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为什么谢弗会进厨房?   她没有转身,继续剁肉。菜刀剁在案板上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可能是因为心中之愤,也可能是因为心中之惧。   “娘子这么好的刀法,看来以后我杀人时,也能给我递个刀。”   这还让不让人做菜了!   她忽地回头,挥着手里的菜刀,皮笑肉不笑。“夫君,这厨房是腌臜之地,你还是出去吧。”   “娘子在哪,我就在哪。”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个人不仅疯癫,而且还是个无赖。   她敛起笑,重新木着脸继续做菜,权当有些人不存在。切好菜正准备开始生火时,却发现有些人居然坐在灶膛前。那双玉骨般的手生火放柴,竟是像模像样。   “娘子,我是不是很能干?”   你不仅能干,你还笑得很骚。   隐素切着菜,小脸板着。她竟是没有发现在谢弗的一番插科打诨之下,原本的害怕与恐惧不知何时已无影无踪。   秦氏就在外面晃悠,老半天不见谢弗出厨房,下人们也不敢进去,不多时却看到烟囱升起了烟。她心下疑惑,进去一看是谢弗在灶下生火,大惊之余又是欢喜。   若是以前有人告诉她,高门大户的公子不仅会进厨房,还会生火,她必是不信的。此时亲眼看到,那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烟火气化解一切沉重与无言,袅袅中尽是人间温暖。   谢弗记得幼年时,他最是羡慕隔壁那家人。男人在灶下生火,女人在灶台忙碌,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巴巴地搬个小凳等着,不时张嘴吃着父母投喂的东西,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从简陋的灶房飘出来,飘到缩在那角落里那满是伤痕的自己耳中。   那是他记忆中关于父母子女最温情的一幕,后来他被母亲收养,纵然母亲对他极好,但他却从未体会过如记忆中的那种感觉。   他看着那个挥动着锅铲的少女,眸中幽光隐隐。   若是他们成了亲,若是他们有了孩子…   隐素炒着菜,突然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猛兽给盯上,下一秒就要被猛兽吞食入腹。她头皮发麻,不敢去看那灶下的人。   她一共炒了六个菜,直接用大盆盛起。   等到盛饭时,她完全不理会秦氏的眼色,给自己拿了一个盆。反正她在谢弗面前老底都掀干净了,连大变活人这样的事都发生过,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更何况谢弗的老底她也悉数尽知,所以她已经没有装的必要。   秦氏看到她端起那盆饭,眼睛都快眨抽了筋。   “素素啊,你是不是拿错了碗?”   这孩子怎么回事?   当着谢世子的面,怎么能用盆吃饭。   “没有啊,我平日里就是用这个吃饭的。”隐素装作一脸懵懂的样子,问谢弗,“谢世子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傅姑娘喜欢就好。”   秦氏听到谢弗这么说,心里更加满意,看他的眼神也越发的欢喜和热烈。只是转头看到自家女儿捧着大盆不顾吃相的模样,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家吃饭用盆不是一个好习惯。   吃完饭后,不等隐素闪人,她直接押着女儿陪谢弗坐着喝茶。等到谢弗告辞时,又推着女儿去相送。   隐素就像一个木头人,全程木着脸。   谢弗也不恼,由着她使小性子。   他们出去时,恰巧胡志安从门口经过。   胡志安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想着要避着傅家人,日后要绕着伯府走,可是他的腿却不听使唤,走着走着就到了伯府门外。   他一眼看到那刻着穆国公府的马车,再看到隐素送谢弗出来,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更刺痛他的心。   隐素也看到他,才往那边看了一眼就听到阴森的声音。   “你若再多看一眼,我就杀了他!”   “你别胡来!”隐素下意识拉住他的衣服。   胡志安当他们是在拉拉扯扯,心中越发刺痛和不甘。原来傅姑娘在自己面前的礼数都是装的,换成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之后,竟是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   隐素见他不动了,心下大急,道:“胡公子,你知不知道何为非礼勿视?你还不快走!”   傅姑娘居然赶他!   胡志安变了脸色,悲愤地离开。   他一走,隐素就松了手。   很快她的手被人握住,包在大掌中。   “娘子,你舍不得他死?”   “我不是舍不得他,我是怕你出事。”   谢弗哪里听不出隐素的言不由衷,不过那又如何,这小骗子愿意骗他,说明心里多少还是在意他。   “娘子放心,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这个疯子!   净说实话。   他都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子府将皇子给杀了,这天下还真没有几个是他杀不了的人。   隐素实在是怕了,做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疯子继续随意杀人。   “我知道,你最厉害了。”   “娘子在夸我?”   “是啊,我就是在夸你。你都这么厉害了,就不要和一些不厉害的普通人计较。”   谢弗微微一笑,这一笑似雪夜明月。   在隐素的失神中,他如玉的脸上隐隐有些红晕。   “我听娘子的。娘子今晚好好休息,记得做个好梦。”   隐素闻言,只觉心头一跳。   再看谢弗羞涩纯情的模样,更觉得毛骨悚然。这精分说分就分,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随意切换,简直是收放自如。   疯子和世子合二为一之后第一是疯,疯得画风清奇又明明白白。第二是骚,骚得风格诡异又彻彻底底。   谁来救救她!   秦氏躲在门后,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们。   这个姑爷应该跑不掉了!   隐素失魂落魄地进了门,差点被吓一跳。   “娘,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你们好看。你还别说,你和世子爷站在一起那叫一个好看。他长得好看,你也好看,就像那什么…菩萨跟前的童男童女一样。”   什么金童,那就是一个疯子。   “娘,人家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不是我能想的。”   “我瞧着世子爷对你很是不一般,他那么身份尊贵的人,为了你居然愿意在灶下生火。若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也遇到这么一个温柔好看的贵公子…”   “娘,就算他喜欢我也没用。爹不是打听过了吗?人家穆国公府是和要盛国公府结亲的,那盛家大姑娘听说很快就要回京了。”   这盆凉水泼下去,秦氏也清醒了。   她一拍大腿,“对哦,你爹可是打听过的,谢世子以后要娶的人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   “所以你千万不要多想,可能谢世子就是一个平易近人之人,他不端着架子不轻视我们,我们可不能会错了意。”   秦氏直道可惜,好好的乘龙怪婿还没到手就飞了。她不停感慨着,说谢弗多好多好,出身好长得好还不摆架子。待人和气彬彬有礼,不嫌弃他们家穷,进得了厨房生得了火,既是个体面人又是个体贴人,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隐素嗯嗯地附和着,一肚子的苦说不出来。她多希望自己从来不认识那位世子爷,那样她就不会做那个梦,也不会上了疯子的贼船。   刚才那疯子祝她晚上做个好梦,不会他们还要在梦里相见吧?若真是这样,以后她岂不是白天黑夜都没有自由,一言一行都在那疯子的掌控之中。   真是天要亡她!   她视死如归地睡去,没想到却是一夜无梦。   醒来的那一刻,她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欢喜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立马就想到就算不做梦又如何,那疯子已经跑到她现实生活中,以后想躲都躲不掉。   如此想着,再无欣喜。   唯一安慰的是:梦破了。   一连三天,皇帝下令封锁四方城门盘查刺客。   这三天来对于许多人而言很是难熬,花街柳巷都闭了门,街上的铺子也关了一大半。但对于傅家来说,却是进项猛增。   所有人都不敢喧哗行乐,更不敢大吃大喝。越是世家大户这个时候越是谨言慎行,饮食上也变得清淡简单许多。   如此情形之下,傅家的豆腐生意意外地红红火火。   一家上下齐上阵,捡豆子的捡豆子,磨豆浆的磨豆浆。而傅荣则是一天到晚脚不沾地,马不停蹄地卖豆腐。   秦氏天天数银子,一日比一日眉开眼笑。若不是全城戒严气氛紧张,她真恨不得给全家上下都裁一身新衣以示庆祝。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晚上更是一觉天亮。   隐素连着三天睡了好觉,无梦无扰的很是酣畅。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照旧是倒头就睡,以为又是一夜无梦。   不想这晚上她却是又做梦了,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棵白菜,一动也不能动。一头青面獠牙的猪正在拼命拱她,又是啃又是咬的,拱得她快要透不过气。   她蓦地醒来,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那幽暗之中泛着潋滟光泽的眼睛,还有那湿红靡艳的唇,在沉沉夜色中好比是闯入女子香闺的男狐狸精。   是谢弗。   这男人怎么阴魂不散! 第48章 你是我的   她立马又闭上眼睛, 呓语般嘀咕一声,“怎么又做梦了?好困…”   谢弗眼眸幽深,似带着一丝笑意地看着身下的少女先是瞳孔震惊, 尔后又将头埋进被子里装睡。   这点小伎俩还想骗他, 小骗子着实有些可笑。   那半露在被子外的小脸娇憨幼态,分外惹人爱怜。他下意识舔唇,唇上尽是少女的香甜, 比之梦里的滋味更好。   “有因有缘集世间, 有因有缘世间集。万法皆生,皆系缘分。缘分天注定, 半点不由人。人为爱之所求, 唯十年渡百年枕千年缘。”   隐素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谁要听疯子念经!   这疯子读了那么多的经书,经文张口就来,还不是一个身负杀孽之人。这样的人念的经,她敢听吗?能听吗?   “娘子可知,你我之间因何缘起?皆因娘子误闯我梦,扰乱我心。”   隐素实在是没办法再装睡,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慢慢睁开眼睛, “夫君,你…怎么在我房间?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娘子见到的是为夫本人。”   谢弗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这操作真是太骚了!   “我想起来了,上次我没有梦到夫君。那么我们的梦是不是破了?”   “娘子可知梦为何会破?”   隐素以为是梦里的人回到了现实中, 所以梦才会破。但是看这男人神秘莫测的表情,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摇摇头,作懵懂状。   谢弗伏在她耳边, 气息温热。   “娘子以为那个梦是谁的?”   梦当然是她的。   “我的啊,是我梦到了你。”   “梦不是你的, 它是我的。”   隐素皱眉,这不可能。   谢弗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最开始你面目陌生衣着怪异,是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你在我的梦里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这一次又是我挑明自己的身份,同你相认之后,梦才会彻底消失。”   所以他们之间真正占主异地位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她!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腾”地坐起来。   “那一次我去你府上探病,迷迷糊糊在你家客室睡着后梦到你。所以那一次…根本不是梦?”   谢弗但笑,不语。   “你…”   你怎么这么奸诈!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谁,还在她面前演戏,还给自己编了一个可怜悲惨的身世骗取她的同情,更可恶的是还编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名字,害她对这人和谢弗不是一个人的事深信不疑。   “不许怕我!”谢弗的声音陡然阴森,同梦里的疯子一模一样。“梦是我的,所有梦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   疯子!   忽然床侧一沉,隐素吓了一跳。   “你…你想干嘛?”   “娘子,是你闯入我梦中,勾引我,轻薄我,非礼我。是你叫我夫君,是你说要和我好好的。为了你,我从梦里出来,你说我想什么?”   什么勾引他轻薄他非礼他!   隐素心口“呼呼”炸开,须臾间她想起了很多事。好像…好像确实有这些事,但是她那时真的以为只是一个梦。   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是矫情的人。她索性将眼睛一闭,一副任君采撷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的模样。   良久,谢弗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隐素掀开一条眼缝,正好看到那玉骨般的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   “你又不想,睡吧。”   “……”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没长男人那玩意儿,否则也要被人掏裆。   一个大活人睡在自己身边,还是一个随时精分的疯子,她怎么能睡得着。黑暗中她一时闭眼一时睁眼,只觉呼吸都是万分的煎熬。   “娘子,你睡不着?”   “不,我睡着了。”   谢弗低低笑起来。   小骗子。   他大手一揽,握住隐素的手,“娘子,你若再不睡,我可就要想了,你要不要摸一摸?”   “夫君,我睡着了,我是在说梦话呢。”   隐素紧闭着眼,发誓再也不睁开。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不知不觉居然睡了过去,且一夜再无梦。醒来后下意识往外边一看,哪里还有那男人的影子。   枕头被子似乎残留着不属于她的气息,她鬼使神差般闻了闻,忽然感觉自己脚踝处不太对劲,抬起来一看发现自己的左脚腕居然戴着一条金链子。   链子极粗,打造精美而繁复,且有锁。   她没怎么用力地扯了扯,没扯开。金子质软,用利器应该能割开。只是这么精致好看的链子,她还真有点舍不得毁掉。   想了想,还是得找上锁之人拿钥匙。   好在女子衣衫内有裤外有裙,遮得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见,倒是省去了被人发现和解释的麻烦。   一大早,伯府上下照旧忙碌。街巷里盘查的衙役们还在,随着日头高升,紧张的气氛中不免多了几许烦躁。   日头正中时,有人跪在了宫门外。   那人诉说四皇子虐杀自己的罪行,然后当场自尽。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边四皇子之死的凶手还没找到,那边四皇子虐杀他人的事情却是一桩接着一桩地被揭露。   逼良为娼,残害民女,虐杀抛尸,其行径令人发指。   皇帝是风流而不下流,哪怕是与民间女子谈情说爱还知道用风雅才情遮掩。六皇子长江后浪推前浪,虽然风流浪荡但你情我愿行事有度。   没想到素有贤名的四皇子平日里的稳重全是装的,私底下竟是一个凶残好色之人,且毫不掩饰自己残暴的欲望,视女子为玩物般随意虐杀。   状告皇子,岂有善终。不少苦主血溅宫门外,不过一天的工夫,宫门口的御卫已清理了好几具尸体。   舆情难控,民心难稳。   风声四起中,刑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哪怕皇帝雷霆之怒遍及朝野,也不得不顾及民心而稳住大局,所以四皇子的案子不再如之前那么紧迫。   盘查的衙役们不知何时散去,百姓们也敢走出家门,聚在一起议论。   “四皇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听着都觉得那些姑娘可怜,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进了皇子府不享福也就算了,怎么还死得那么惨。”秦氏压着声音,眼神悲愤。   她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再一想到那些死了女儿的人,越发感同身受。   隐素低头挑拣豆子,心道怪不得谢弗好几日没露面,一直到昨晚才来找她,可能就是在忙这事。   她记得最后在梦里,她希望谢弗答应她只杀坏人,不杀好人。若没有这场揭发,四皇子还是那个贤名在外备受好评的储君人选,所以好人坏人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哪怕她反感打打杀杀,此时却也想说一句杀得好。   姬宣那样的畜生,确实该杀。   姬宣这一死,又被揭露出不堪的人品,自然是把姬言给显了出来。   比起虚伪的姬宣,明着风流的姬言短短几日内收到赞誉无数。世人纷纷言其君子爱色互尊互重,风流之人不下流才是男儿本色。   原本储君之争就是在四六之间,如今四皇子已死,暗地底许多人想投到六皇子门下。听说六皇子府的后门彻夜没关,进出的官员络绎不绝。   皇权之争,自然会涉及朝野。   隐素再见顾兮琼时,已经能从这位女主的神色中窥出隐秘的得意,完全不同于前几日的迷茫与不安。   顾兮琼被几位姑娘围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传出那几人夸张的惊呼声。   “六殿下对顾姑娘一片痴情,真让人羡慕。”   “若不是六殿下当日同四殿下相争,只怕顾姑娘你……”   “谁能想到,四殿下会是那样的人。”   隐素听着这些声音,没什么表情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顾兮琼朝她看过来,突然幽幽来了一句。“傅姑娘,你不就是因为苦追戚二公子无果,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我对戚二公子实在是无意。他不接受你,大抵是你自己的原因,同旁人并不相干。”   这话真有意思。   不少人都被勾起了兴致,目光灼灼。   隐素皱眉,女主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难道是因为刚刚宣扬完姬言对她的痴情,突然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自我感觉太好必须再找找存在感?   “顾姑娘这话是何意,我竟不知自己我与傅姑娘之间的事,居然还牵扯到了顾姑娘你。”   这是戚堂的声音,他是今日德院代课的琴夫子。   顾兮琼正是瞧见他进了德院,才故意那么一说,她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介意一个前世里早死的人。如果说上辈子只是介怀,那这一次的傅隐素于她而言就是如鲠在喉。   她拼命想把对方压下去,无论用什么方式。她以为这一世的戚堂依旧躲在暗处默默喜欢着自己,只是她忘了这不是前世。   前世的戚堂确实喜欢她,而这一世的戚堂对她印象平常,无丝毫暗恋之意。戚堂拼命克制自己的目光往隐素那边看去,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直视着顾兮琼,固执地想得到一个解释。   “…戚二公子,我们确实没有牵扯,一切皆是傅姑娘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隐素一脸懵懂。   全是女主自说自话,她可什么也没说。   “傅姑娘小孩子心性,见一个喜欢一个。好在你现在不缠着戚二公子,想必戚二公子也落得清静吧。”   戚堂皱眉,他再是没怎么和姑娘家打过交道,也能听出顾兮琼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说傅姑娘见异思迁。   同为女子,难道不知这话不太妥当吗?   “傅姑娘是我的一个故人,此前她之所有追着我和我说话,是想让我认出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她从小养在寺庙中心性单纯,对世俗的很多礼数都是一知半解。世人以讹传讹,顾姑娘莫要听信传言。”   这就护上了!   这一世傅隐素并没有为戚堂挡剑而亡,为什么还会如此?   顾兮琼看着戚堂,前世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她记得这个男人说过能娶到她是何等的福气,她还记得这男人说过永不负她。   所以上辈子从一开始这个男人的心里就有别人,还说什么爱慕于她,难道全是骗人的鬼话吗?   戚堂说出那番话后隐有后悔,到底是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他的话有没有说重。他默默地将琴放下,准备开始教学。   “顾姑娘,我们都知道你也是为傅姑娘好和戚二公子好。”有人安慰道。   顾兮琼已经恢复情绪,她都重活一回了,此生她再也不会和戚堂有瓜葛。这男人喜欢谁也好,不喜欢谁也罢与她何干。   前世里如果不是四皇子和六皇子相争,又怎么会轮对到不显眼十皇子出头。所以就算没有十皇子,她还有六皇子。哪怕是这一世和上辈子有所不同,她相信自己都会是最后的赢家。   戚堂这个男人,如今更配不上她。   “我有点替他们可惜,一个侯府庶子,一个伯府之女,原本再是般配不过。”   戚堂闻言,手慢慢握成了拳。   他是侯府庶子!   他忽然抬眸,阴郁地看向顾兮琼。“顾姑娘,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侯府庶子,不劳你特地提醒。”   顾兮琼的脸色瞬间精彩万分。   戚堂对自己向来尊敬,从来不曾有过半句不妥之言,她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前世相敬如宾的丈夫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戚二公子,我只是为你们感到可惜…”   “我们的事,不用顾姑娘操心。”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已有人觉得怪异。   顾兮琼生怕有人看出点什么,忙给自己找了台阶。   “戚二公子,实在是对不住,我一时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戚堂没再说什么。   他们吵完了,很多人是一头雾水。   隐素反倒成了局外人,只是看了一出两口子吵架的戏码。   戚堂后来是武仁侯,对感情专情专一,按理说顾兮琼哪怕是重生之后想攀上更高的贵枝,也没道理用庶子这样的词来讽刺前世的丈夫。   还想把她和戚堂凑成一对,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书里没有提到过的?   她若有所思,隐约猜到了一些。所以书中原主不惜赔上性命的痴情,其实已在男主的心中占了一席之地吗?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顾兮琼最清楚。   戚堂是忧郁的性子,平日里最是低调和沉默。他的课枯燥而干巴,说是照本宣科都有些勉强。若不是一张脸还能看,德院的学生们只怕都快睡着了。   众人拼命维持清醒与仪态时,隐素已是瞌睡连天。她本就坐在最末尾的角落里,一手撑着脑袋面朝里,旁人还以为她在苦恼琴谱,孰不知她和周公斗智斗勇不知几个来回。   直到下了课,她才迷迷糊糊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学院食堂。   云秀和姬觞还不在,她端着饭菜坐在李茂他们那桌。李茂等人同她已经混熟,言语间也没什么太多的顾忌。   几人小声谈论着今年的科考,刻意不提京中的大事。李茂等人还是白身,皇子们之间的争斗暂时还不在他们的顾忌之内,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获取功名。   今日大家的饭量都有所回升,食堂的老大厨又笑得像个弥勒佛。   戚堂来得晚,他来的时候已有人吃完离开,许多桌子都空出位置。他端着饭,犹豫几下后坐到隐素和李茂这桌。   李茂面色一惊,下意识看向隐素。   隐素埋头吃饭,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另一人很识趣,快快吃完走人。   李茂饭已吃完,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   “李公子,我有话要和傅姑娘说。”   “那傅姑娘,我…我先走了?”   隐素想了想,点头。   见她同意,戚堂忧郁的脸色似乎舒展了一些。   食堂的人陆续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俩人。他们是最后出去的人,放眼望去前后都没有人经过。   二人默默往前走,经过那片积叶林时,戚堂终于停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方白底绣花的帕子,里面不知包着什么东西,从外表看方方正正。   揭开帕子,竟是一块桂花糕。   “傅姑娘,我们能不能…和从前一样?”   隐素没有接,她低着头。   “戚二公子,你这是何必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希望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傅姑娘,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隐素还是不接,因为那个可以给他机会的人已经不在了。   “戚二公子,有些话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我想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一样。”   戚堂眼中的希冀一点点黯淡,他曾经那么无视傅姑娘,傅姑娘为此伤透了心不想再原谅也是应该的。   “真的不可以吗?”   隐素摇头。   人都死了,再怀念有什么用。   她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抬头望向天际。   在书里的原主已得圆满,戚堂的往后余生是怀念也好,后悔也好都已烟消云散。正如这穿林的风,过了也就过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踩在积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视线之中很快出现一抹白,那白太过出尘太过惊艳,一时让人以为是神子从林中而来。   这人来得正好。   “你快帮我把金锁打开。”   谢弗走近,轻俯着修长和身体,那双镜湖般的眸子里映出林影重重,宛若一片幽光。   “叫夫君,下次可别再忘了。”   毛病真多。   “夫君,你快帮我打开,我戴着走路不舒服。”   “钥匙就在我身上,你可以自己来取。”   隐素见他那玉骨般好看手按在胸口处,即知那钥匙被他藏在那里。他眼里的幽光亮几分,那种诡异的兴奋让人胆战心惊。   “我自己取就可以了?”   “当然。”男人张开手臂,如神子长出了双翼。   隐素突然想到什么,往后退了一步。   谢弗一把抓住她,将她拉近。   “娘子,只要解了为夫的衣服你就能拿到钥匙。”   脱了他的衣服,那就不看了他的身体,他说过若是看了他的身体就要负责的。这男人费尽心机只为娶她,为什么?   谢弗眼底的幽光渐暗,他就知道这小骗子不想嫁给他。   “你一直夸身为国公府世子的我有多好,你还说如果我成为这个样子,你就会喜欢我。你说你不怕我了,所以我才满心欢喜地从梦里出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站在你面前。没想到你见到我之后不仅不高兴,还想躲着我。你这个大骗子!”   男人冰玉相击的控诉声,听得隐素都有一瞬间的惭愧,好像自己在梦里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有点渣。   “我…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你是小仙女,你说要感化我。你骗了我的心,还差点骗了我的身子,你还敢说你没骗我?”   天哪。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隐素不知是该臊还是该骂,她竟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也没把你怎么样…”   “你随口一说?所以你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   妈呀。   真是越说越来劲了。   “我没有玩弄你的感情…”   “我就知道娘子对我是认真的,不枉我百般挣扎从梦里来与娘子相见。娘子你觉得我哪天去伯府提亲比较合适?”   “…最近我们家事多,过些日子吧。”   “娘子,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冰玉相击的声音变得阴森,谢弗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你不想嫁给我,为什么不去刑部告发我?”   这个疯子!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你别这样,万一被别人看到了…”   不远处的树后,戚堂捏碎了手里的桂花糕。   原来傅姑娘和谢世子……   怪不得。   是他晚了一步。   忽然他看到谢弗朝自己隐藏的位置看过来,那眼神让他莫名感到害怕。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刹那,对方又像是没看到他一般收回目光。   他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很快又突突到了嗓子眼。只见不远处的男人大手一带,扣住少女的后脑勺将自己的头压了下去。   谢世子居然在亲吻傅姑娘!   这怎么可以! 第49章 他的娘子   一阵风吹来, 吹散了他心中仅有的温度。仿佛是原本属于自己一人的宝贝,在他尚不知珍惜之时弄丢后被别人珍藏。   多年的教养不断提醒他非礼勿视,但是他阴郁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看着那唇齿交缠在一起的男女, 宛如交颈鸳鸯一样难舍难分。   傅姑娘居然没有反抗!   桂花糕全成了粉渣, 一如他此时的心碎。   再抬头看去时,那俩人已经分开,少女朝另一个方向跑远, 而谢弗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他心下一慌, 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谢弗缓步而来,温其如玉行走间像是清风拂绿竹。在看到那吹散在路边的点心碎渣时, 似有疾风而过, 绿竹瞬间黑化成沉沉的阴森。   戚堂莫名感觉偏体生寒,直到那似美玉修竹的人走远。他才慢慢人躲藏之处出来,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脚步沉重地回昭院。   一眼就看到那位芝兰玉树的世子爷正在门口和林公子说话,他避无可避,硬着头皮走过去。当他从两人身边经过时,耳边传来谢弗冰玉相击的声音。   “戚二公子, 非礼勿视,下次切记。”   戚堂闻言,满心的酸涩化成羞臊。   谢世子果然看到他了。   既然他被发现,那么谢世子亲吻傅姑娘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他向来隐忍向来沉默, 此时只觉满心的悲愤与痛苦涌上来,一时之间失了理智。   “谢公子,傅姑娘出身不高, 比不得其他的名门贵女,你若心悦于她, 还请你给予她应当有的尊重。”   林清桥下巴都惊掉了,摇扇子的手停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   益之对傅姑娘感兴趣的事他一早就知道,怎么这位戚二公子想吃回头草也掺上一脚。听戚二公子的意思,是益之对傅姑娘不尊重?   动手动脚了?   哦豁。   他桃花眼眨啊眨,揶揄地看着谢弗。   “我早就告诉过戚二公子,傅姑娘已非过去的傅姑娘,如今的她你配不上,也护不住,又何必让她难做。”   戚堂满腔的悲愤变成自卑,他双手已握成了拳。   谢世子说得没错,他一个庶子之身,哪里配得上伯府的嫡女。何况傅姑娘不仅有在宫里当宠妃的姑姑,还是曾相国的弟子,柳夫子和赵山长的师妹,更是梁国公府的义女。他确实是在痴心妄想,不怪别人出言奚落。   只是他出身再是不高,他也有他的骄傲。   “谢世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且看秋来硕果满枝时,几树凋零几树盈。”   谢世子出身高贵又如何,心疾不可医,寿命更是不知何时,又岂是良配。   “人活眼前一朝夕,哪管他日换天地。今时尚且戚戚然,他日或许更惶惶,戚二公子好自为之。”   戚堂将将被激出来的志气矮了几分,哪怕他笃定自己非池中之物,日后必定出人头地,而今的他却连独善其身都难。   他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很快又死死握住。哪怕他握得再紧,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失去,再也追不回来。   “谢世子,我…知道自己处处不如你,我只希望你对傅姑娘是真心,而不是戏耍于她。她是个好姑娘…”   “戚二公子,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实在是太逾越了。”   他的娘子,还用别人来教他如何对待。   这个戚二,当真是不知所谓。   林清桥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约摸是听出了门道。   他与谢弗相识多年,自是知道哪怕谢弗此时言语再是温和,俨然已经动怒。连忙上前拉着戚堂,一直将人拖进教室。   再看那芝兰玉树般的好友,心中暗暗称奇。   那位傅姑娘当真好本事,竟能招惹佛心不动的益之。   当隐素放学后听他八卦这事时,也是不可思议。想当初她人人避她不及,嘲笑她痴缠戚堂,生怕她沾污了号称崇学院之光的谢弗。   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两人居然为她争风吃醋。   “傅姑娘,你和益之……”   “长醉,我和傅姑娘怎么了?”   林清桥听到这个声音,潋滟的桃花眼中全是失望。好不容易躲来益之来找傅姑娘探个口风,不想还被抓个正着。   谢弗走近,却是来到隐素身边。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傅姑娘,你这次生病她有没有去看你?”林清桥桃花眼闪啊闪,见他们站在一起,似是发现了更了不得的事。   “去过了。”   “傅姑娘,你去看益之怎么不叫上我?”   亏得他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没想到这两人一勾搭上就过河拆桥。   “…当日走得匆忙,一时没有想太多。”隐素心道她那时去看谢弗,是为了答谢谢弗救她的恩情,就算她想找一个人作伴,也不太可能是林清桥。   谢弗温润而笑,“傅姑娘去看我,叫上你多不合适。”   林清桥突然一个激灵,忙道:“也是,也是。傅姑娘你下回再去看益之,可千万别叫上我,我忙得很,成天不得闲。”   可怜最近益之不知忙什么也不带他,他都快闲开花了。   谢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镜湖般的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识趣地闪人,嘴里嚷嚷着他落了东西在教室。   人来人往的路上,不时有人朝他们看来。   隐素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小声道:“夫君,这里是学院,你注意点。”   这声夫君叫得倒是甜。   “娘子可是嫌弃为夫?”   谁敢嫌弃你!   隐素暗自腹诽,她是怕被有些人的眼刀子给杀死。   “最近我家里生意好,干活的人手不够。夫君若是没什么事,我得赶紧回去帮忙挑拣豆子。”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这两日事多,今晚就不去陪你了,你自己睡。”   什么叫她自己睡?   她不是一直自己睡的嘛。   她低声嗯嗯,表示自己知道。这男人不来才好呢,她又可以睡个好觉。左右一想感觉不对,什么叫今晚不陪她,难道以后有空就去陪她睡觉?   不要啊!   谢弗一直盯着她,见她娇憨的小脸先是隐有喜色,尔后渐渐变白,心知这小骗子是回过味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望过来,眼神满是询问。   在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中,谢弗笑了。   “你们快看,谢世子居然在对着傅姑娘笑!”   “谢世子笑起来真好看,如果谢世子能这么对我笑,我死也瞑目了。”   或许在别人看来皎月般的公子一笑倾城,堪比镜湖玉莲缓缓开,但在隐素眼里分明就是忘川河中绽开的食人花。   太可怕了。   她就在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飞也似的逃离学院。   ……   基于民愤与民心,刑部查找姬宣一案的进展从明转为暗。因着姬宣之死而显出来的姬言春风得意不到几日,突然传出府中两名妾室争风吃醋互相残害对方腹中胎儿的丑事,被皇帝狠狠训斥一番。   风流放荡,后宅不修,哪怕是搁在寻常世家公子身上,这样的事也足能让世人诟病。若仅是一个富贵闲散皇子倒也罢了,一旦涉及储君之选此等行事作风实在是难堪大任。   先前那些暗中投靠过去的人后悔不已,还没来得及示好的人则心生庆幸,便将眼光放在其余众皇子身上。   恰在这个当口,云妃娘娘举办了一场百花宴。   百花宴名为赏花,但设在宫里其实就是为皇子选妃。眼下适龄的皇子有两位,一是十一皇子云秀,二是十皇子姬觞。   隐素不是第一次进宫,可却是第一次见到云妃。云妃和云秀长得像,云妃一看就是那种活泼开朗的女子,与云秀的清弱沉默完全不一样。   来参宴的姑娘们一个个精心装扮过,原因无它,全在十皇子云秀。云秀既是皇子又是云家的家主,还不用掺和皇子们的夺储之争,这样的身份尊贵又清闲,哪怕是在一众皇子中也是香饽饽。   除了身体不太好之外。   众女赏花,也如花。   云妃才是此宴的赏花人。   一群姹紫嫣红的姑娘,红的红粉的粉紫的紫,好几人都戴着同色的抹额,尤以顾兮琼一身的正红最为显眼。   “这是京中最兴的装扮吗?本宫怎么不知?”   有个嬷嬷小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眼有恍然大悟状,更添了几分兴趣。   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中,仅有两抹绿,一深一浅。深的是隐素,浅的是上官荑,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云妃朝两人看来,招手让隐素过去。   “听说这新起的装扮之法是从你开始的?”   “回娘娘的话,臣女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因磕破了额头之后唯恐失仪,是以才想着用这个法子遮掩一二。”   云妃“哦”了一声。宫中日子无聊,宫妃们最是喜欢听一些京中趣事,她当然听说过不少关于隐素的事,也从皇儿口中听过一些对隐素的评价。未见真人之前,已有好感,再见这娇憨天成毫不做作的美人儿,心中更是喜欢了几分。   “是个心灵手巧的,难怪能被曾相国收入弟子。”   众女皆惊。   云妃又看向今日戴了抹额的姑娘们,道:“这么看,确实有几分飘逸之气,瞧着倒是不错。”   顾兮琼出列,行礼道:“我等皆是效仿傅姑娘,但却各有所图。臣女前些日子伤了额头,也是不得已为之。”   言之下意,她并非是觉得好看才如此。   云妃笑笑,没说什么。梁国公府身为三公之一,宋华浓的事情早已在宫中传遍,她自是知道顾兮琼为何伤了额头。   她身为后宫中出身较高的妃子,自有体面。她给儿子选妃,身为父亲的皇帝自然也会来露个面以示恩宠。   皇帝一来,众女齐齐行跪礼。   隐素见皇帝红光满面,并没有陷于丧子之痛的悲哀,心道果真是儿子多了不金贵,死了一个儿子,这当爹的居然像个没事人。   此般宴会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众女展现各自才艺,坐在云妃身边一个低品阶的妃嫔提议两两组队献艺。   众女便心知肚明,看来云妃不仅要替云秀择妃,还顺便帮姬觞解决终生大事。所以二人一起献艺,谁为主谁为次才是关键。   顾兮琼提议和吕婉组队,吕婉不置可否。   两美组队,所有人都以为顾兮琼会为主,没想到她甘愿为辅。有人夸她恭让大气,有人夸她谦和多礼,只有隐素知道这个女主的算盘是什么。   隐素自然是和上官荑一组,上官荑会的才艺极少,她支吾半天说自己弹瑶琴。她的琴艺隐素是知道的,那叫一个稀碎,就算隐素弹拿手的奚琴,恐怕也救不了她。   雪上加霜的是顾兮琼故意吹捧隐素的奚琴,有人跟着担心她的奚琴一出,旁人再也无法与之争锋。   云妃认真是听取众人的意见,问隐素可有其他的才艺。当隐素提出自己可以击鼓时,皇帝突然来了兴致。   皇帝眯着眼,看向在场人中唯二的两抹绿,忽然命人去取绿腰。   绿腰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忽闻鼓声如雷起,又见绿腰似惊鸿。   这绿腰是鼓的名字,也暗指当年的魏皇后。魏皇后是景帝的发妻,最是擅长击鼓,又最喜着绿衣。   景帝与曾凡的君臣佳话广为流传,他和魏皇后的伉俪情深一样为世人传颂至今。他曾命人制过一个绿漆大鼓赠与魏皇后,那鼓就是绿腰。   今日恰好隐素着的也是绿衣,皇帝才会一时兴起。   绿腰取来,众人无一不是艳羡有加。   众人交头接耳时,隐素和上官荑准备开始表演。   上官荑自知自己琴技拿不出手,心中无比忐忑。隐素安慰她就如平日练习一般,尽自己的全力即可。   她要弹的是最近学的那首曲子,也是她如今最为熟练的一个。她刚一拨动琴弦,鼓声立马如雷。这声音似战鼓喧天,又是凯旋而归万人呐喊。   激荡得来迅猛,瞬间横扫全场。   隐素听过很多遍她弹的这首曲子,知道她会在哪个地方薄弱停顿紊乱,也知道会在哪个节点高亢破音。鼓声完美契合琴声,时而如急雷时而如暴击,听得人心亢奋,热血也为之沸腾。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时,是皇帝的掌声。   皇帝眼有赞赏与激动,对云妃道:“朕未有幸见过皇祖母的风采,听一些老臣说皇祖母的鼓最是动人心。朕常想着是怎么样的动人心,才会被世人称之为一声鼓起可抵千军万马。今日倒是见识了,原来正是这般的震撼。”   云妃点头,“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亦有所感。听说承恩伯的这个女儿师承曾相国,想来此等鼓技是师传。”   “没错。曾相国同皇祖母亦君臣亦好友,又与皇祖母交情不浅。若非他亲自传授,天下又有几人能有此技。”   皇帝无比赞赏地看向隐素,“你这鼓打着不错,朕听着都觉得有一股子劲。”   隐素上前,回话:“回陛下的话,臣女就是有一把子力气,因为臣女很能吃。”   此言一出,有人捂嘴笑。   云妃也弯了弯眉眼。   皇帝问:“怎么个能吃法?”   “臣女一顿饭能吃六七碗,若是胃口好些七八碗也成。”   “哈哈哈…当真是好胃口,养你这么个女儿,承恩伯也是不容易。”   “陛下有所不知,臣女虽然能吃,但臣女的父亲还是能养的起的。臣女的祖母生前说过,这也就是臣女生在了好朝代,若是生在前朝早就被卖去大户人家当丫头混口饭吃,或者直接就饿死了,根本养不活。臣女一想到自己如此幸运,心里就无比欢喜,浑身更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没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听到百姓对自己的歌功颂德,越是像隐素这样的质朴之言,在皇帝听来就越是真实。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就要行赏。   “那位是安远侯家的姑娘吧,不错不错。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上官荑也是惊了,她想不到陛下会夸自己。有了今日这一出,回去后父亲母亲必是厚重奖励她,她哪里还顾得上向陛下讨赏。   “陛下无论赏什么,臣女都欢喜。”   皇帝当然不会随便赏赐,于是赏给她的是一把自己亲笔提名的瑶琴。   轮到隐素时,她似在苦思纠结,尔后道:“臣女吃得饱穿得暖,臣女的母亲一月还给十文零用钱,臣女没什么想要的。”   一月才十文零用钱,听得皇帝的嘴角都在抽。他大手一挥,直接就赏了隐素一百两黄金。隐素看似有些懵地抱着那匣金子,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这皇帝老儿,还挺会办事。   有了隐素和上官荑的珠玉在前,后面的表演便成了鱼眼睛,纵然有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顾兮琼暗恨,气恼自己为何没有想在别人前面。她既知前事又知后事,为什么就没想到效仿魏皇后击鼓。   更气的是,陛下对她的献艺根本心不在焉,不等她弹完就要摆驾离开。   皇帝临走之前,还特意恩准隐素可以去看傅丝丝。隐素得了这道圣旨,待他一走就向云妃告退。   云妃笑着允了,命人领她过去。   她去到傅丝丝的宫殿时,傅丝丝正在逗鸟玩。一看到她,傅丝丝眼睛一亮,立马拉着她进到殿中,然后屏退左右。   “我家傻丫真是越发出息了。”   别看傅丝丝在宫中不争不抢,但因为她得宠,很多事不用她打听都能知道。自家侄女在云妃的百花宴上大出风头,还得了赏赐,这事早就传到她耳朵里。   “不愧是我傅丝丝的侄女,倒是长了一些心眼,还知道穿绿衣击大鼓。”   隐素想说她真不是故意的,她是想着不抢别人的风头,穿一身绿衣表明自己只想当绿叶的心迹。至于击鼓这一出,原本她也是没想到的。她真不是冲着魏皇后去的,压根也没想过皇帝会让她用绿腰。   傅丝丝媚体无骨地往贵妃榻上一躺,又开始指使她侍候。   “你跟姑姑说说,你成为梁国公府义女的那事,还有你在学院里被人欺负的事。”   隐素大体上的事都没有瞒她,她听完之后冷笑一声。   “别人都那么欺负你了,处处踩着你,你居然还一直忍着!你说你是不是傻,软得不行你不会来硬的。骂人打架你会,撒泼打滚你也会,咱们光脚的不怕她穿鞋的,还能让人当软柿子捏了!”   “我不是怕给姑姑丢脸嘛。”   “我才不怕丢脸,脸面是什么?那是要靠自己去争的。所有人背地底都说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泥腿村姑,但是我受宠啊,她们又能耐我何。你泼辣些又怎样?你如今不仅是曾相国的弟子,柳太傅和赵山长的师妹,你还是国公府的义女,你怕个屁啊!”   这媚骨生香的大美人,竟然还说粗话。   隐素心生惭愧,她觉得自己活了两世的人,还不如傅丝丝通透。   傅丝丝训完了她,又问起家中近况之后,话题又回到此次百花宴。   “今日你表现不错,但千万不要对两位皇子有什么想法。”   “为何?”   “你是不是傻?”傅丝丝嗔她,“老十一身子骨太弱,我怕你会当寡妇。老十一穷二白,徒有一个皇子之名其实狗屁都不是。你的身份配他也不算高攀,但你若是跟了他只有吃苦的份,何况我瞧着他未必看得上你,人家指不定还想找一个高门贵女,陪上十里红妆让他有争储的底气。”   “哦。”   这倒也是。   姬觞有野心,当然看不上她。   傅丝丝纤指一伸,点在她额头上,“还有我不是和你说过,找男人要找好看的。老十也就是不难看,和好看可半点不沾。听说那穆国公府的谢世子对你颇为不同,这个倒是可以想一想。”   姬觞看不上她,她却可以妄想谢弗,傅丝丝这是什么逻辑。   “谢世子身体也不好…”   “我见过那位谢世子,山根丰隆,最是龙精虎猛的面相。”   “……”   “你想啊,人家谢世子要什么有什么,有钱有权有势,还长得好。越是这样的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反倒不高。你说穆国公府最缺的是什么?”   隐素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穆国公府缺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谢弗缺德。   傅丝丝看了一眼她的大胸,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子嗣啊。穆国公府最大的缺点就是子嗣单薄,你一看就好生养,指不定人家谢世子就看中你这个。”   她不就是胸大了些,这就能代表好生养?   真是简单粗暴的逻辑。   傅丝丝见自家侄女一脸迷茫,怒其不争地道:“退一万步说,他若真活不长也无妨。你进门之后日日缠着他,争取尽快揣个孩子。日后你有权有势还有子,没有男人算什么!”   这时殿外的鸟儿突然连声鸣叫,上窜下跳叽叽喳喳。   隐素还没来得及细思,就看到傅丝丝媚眼流波地睨了自己一眼,紧接着听到她如珠玉落盘一般的苦口婆心劝说。   “我可告诉你,咱们这样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我们是什么人家,若不是蒙了圣恩才有今日的富贵,你和你爹娘如今还在陲城当泥腿子呢。十一殿下也好,十殿下也好,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你记住了吗?”   “姑姑,我…我记住了,我又没想过要高攀,再说我也不敢和顾姑娘争十殿下。我听她和别人说,说有高僧曾给十一殿下批过命,说十一殿下活不过弱冠之年,到时候十一殿下没了,云家必会投靠十殿下。十殿下有了云家的做靠山,肯定能成大事。”   傅丝丝媚眼隐有精光一闪,随后脸色一变失声惊呼。   “陛下!” 第50章 干得漂亮   隐素听到这声陛下, 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世人都当傅丝丝空有美貌胸大无脑,却不知一个乡野女子能在宫中立足,且一直圣宠不衰岂会是真的毫无心机之人。   那些看似为了消遣而养的鸟儿, 竟能通风报信!   皇帝大步进来, 龙颜染着薄怒。   傅丝丝已是花容色变,忙拉着自家侄女一起跪下。   隐素知道皇帝在看自己,帝王应有的威严让人胆战心惊。她低着头, 一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惶恐模样。   “把你刚才的话, 再说一遍。”   “陛下,您息怒, 她就是听了一些闲话…”   “朕要听她说!”   隐素看似都快吓哭了, 结结巴巴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当她说到云秀被高僧批命时,皇帝徒然间气势大变。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还说几位年长的皇子选妃时她年纪不够,原本四皇子最佳,无奈四皇子没有选她……六皇子虽心悦于她,却太过风流花心…七皇子和八皇子生母低贱,又喜欢争宠,她最是不喜。九皇子倒是没有母妃, 可惜是个跛子…看来看去就十皇子勉强可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她说雪中送炭恩情什么的,以后十殿下肯定会仰仗着他们顾家,顾家在朝堂上必能独大!”   “好一个退而求其次!”皇帝怒极,他是儿子多了不稀罕, 但他是皇帝,他的儿子全是龙子,岂能被一个臣下之女挑三拣四。   “继续说下去。”   隐素小脸白得吓人, 看上去吓坏了,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清澈的眼睛因为恐惧而泛起惊惶的泪光, 瞧着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她…她还说如果十殿下实在扶不起来,她也不是没有退路。六皇子对她一片痴心,再不济她还可以嫁给六皇子。陛下…臣女不是有意偷听的。是她前些日子去学院食堂和两位殿下一起吃饭,臣女无意中撞见她和自己的丫头这么说的…没了,就这么多了…”   皇帝满面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十一确实被高僧批过命,那高僧还是皇极寺的觉悟大师。这件事除了他和云妃之外,也只有当时还是御前执笔侍郎的顾和知道。   思妃每日里不是种花就是逗鸟,从不与宫中任何一个妃子交好,根本无处去打探这桩陈年旧事。何况此事他连母后都瞒着,后宫更是无人知晓。   所以隐素说的话,他信了一半。   世人皆以为他最喜欢的儿子是姬言,最满意的儿子是姬宣,孰不知他真正疼爱的儿子是云秀。可能是因为知道云秀注定早死,他对这个儿子便越发的纵容和宠爱。   他苦心隐瞒了多年的秘密,没想到竟被一个臣下之女随意与人说道,且还因着这桩秘事算计他的儿子和江山。   顾和那个逆臣,原来早就有了不臣之心,还想日后外戚专权掌控朝堂。   简直是可恶至极!   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傅丝丝和隐素姑侄二人瑟瑟发抖。   傅丝丝如丝的媚眼中一片水光,脸上全是泪。“陛下,息怒!她自小不太聪明,最是老实。她就是听别人说了那些话,也不知道个轻重,都怪臣妾,是臣妾没有教好她,您要罚就罚臣妾。”   “陛下,不关娘娘的事。是臣女错了,是臣女说错了话了。”   皇帝阴沉着脸唤来一个人,那人领命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回来复命。   隐素这才知道,皇帝是让这人去求证她之前说的顾兮琼去学院食堂找云秀和姬觞的事。   果然当皇帝的人都有疑心病。   她说的都是实话,倒是不怕。   皇帝越听脸色越阴沉,一个臣下之女怜惜他的儿子吃不饱饭,居然堂而皇之地给他的儿子带饭菜。   老十一天生弱症不能食荤腥,便是闻了看了都反胃。怪不得最近又瘦了一些,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捏着玉瓷杯,重重一掷。   傅丝丝似是吓了一跳,瞬间梨花带雨。   “陛下恕罪,臣妾…臣妾的侄女是不是闯祸了?还请陛下开恩,臣妾这就带她回陲城…”   “朕没有怪你,也没有怪她。”皇帝见她这娇媚如水的模样,眼中生出几许怜爱,转头对隐素道:“平身吧。”   隐素装作害怕不敢起的样子,瞧着就是一个被吓傻的懵懂孩童。   傅丝丝怒其不争地怪嗔道:“让你乱说话,亏得陛下圣明不怪罪你,你还不快起来。”   “姑姑,我腿软,我起不来…”   “你这个没出息的。”傅丝丝过来扶她,姑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汇,她从傅丝丝的目光中似乎看到几个字:干得漂亮。   在傅丝丝的搀扶下,她才颤颤地起了身。   皇帝说:“今日之事,不许对外人道,你要切记。”   她忙点头,小脸怯怯却又显出几分乖巧。   “是个老实孩子。”   这是皇帝对她的定义。   傅丝丝娇嗔抱怨,“陛下您可不是不知,她哪里是老实,她就是傻。别人被大鹅啄都知道跑,偏她不知道,还傻傻地站在那里让大鹅啄。别人看到要饭的乞丐躲着走,偏她傻呼呼地把自己手里的吃食给过去。”   “姑姑,我不傻。”   “你不傻,谁傻。”   “姑姑傻。”   “我怎么傻了?”   “姑姑当年认识陛下,我娘怕你遇到骗子,不让你和陛下好。你说你就认定了陛下,哪怕他是个骗子你也愿意被他骗一辈子。”   傅丝丝顿时羞红了脸。   她能说那时候她已经猜到陛下的身份不凡了吗?   皇帝听着她们姑侄二人一来一去的吵着嘴,脸色好了许多。又听隐素说起这件往事,看向傅丝丝的眼神带出几分旖旎。傅丝丝也柔情似水地回望着,两人的眼神都拉着丝。   “原来爱妃愿意被朕骗一辈子。”   “陛下,臣妾这辈子认定了您。莫说是骗一辈子,就是再骗下辈子下下辈子,臣妾也心甘情愿。”   “那爱妃可记好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等着朕。”   二人情意绵绵,旁若无人。   隐素知道,她是时候该走人了。   当皇帝挥手让她退下时,她是千恩万谢。   殿外花香馥郁,鸟儿欢叫,一如她此时的心情。之前还想着如何利用此次进宫之机,没想到竟是这般顺利。   傅丝丝,真乃神助攻也。   百花宴还未结束,她回去时刚好是最后两位姑娘表演。   等到所有的表演结束之后,云秀不知和身边的嬷嬷说了什么,然后就看到那嬷嬷笑着退下,不多会的功夫就听到有人传报十殿下和十一殿下过来请安。   云妃眼神晶亮,满是笑意地看着云秀和姬觞上前。   两人给她请了安,又和所有的姑娘们见了礼。   哪怕在学院里众人都已见过,在这样的场合中许多姑娘还是不自觉羞红了脸,仪态举止也更显贵女风范。   很快又有宫人端来行赏的珠花,一朵朵宛如真花一般。   百花宴是为选妃所办,那么赏花之时自有玄机。若皇子看中了某位姑娘,则会亲自将珠花赏给对方,对方接过之后便表示相互有意。   云秀在云妃的示意下将这些珠花挨个赏下去,由着众女自取。直到最后一朵被取走,他竟是连一朵珠花都未碰过。   云妃眼中的笑意渐淡,心下是一声叹息。   众女之中也有不少人失望,好在云秀没有看中任何人,倒也无人伤心。   这时外殿的太监尖声通传陛下驾到的消息,所有人都是一惊,包括云妃。惊讶过后她又是一喜,心知陛下心中果然记挂着自己的皇儿。   皇儿不是长寿之人,这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她有自己的私心,一直希望皇儿能留下血脉,不止是她留个念想,也为云家延续香火。   其他人则是想着陛下这一来,会不会当场给两位殿下赐婚?   众人各有猜测时,皇帝已坐在上位。   天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落在隐素身上。   “朕瞧着承恩伯家的这个孩子不错。”   云妃抿嘴笑,“臣妾也觉得这孩子不错。”   她和谢夫人有些许相似,最是喜欢身体健康的姑娘家,不喜那等娇娇弱弱的女子。隐素力气大,看上去身子骨不错,她确实是挺满意的。   姬觞像个木讷的树桩子,老实巴交又不起眼。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从头到尾都不动一下,也不会有任何的表情。   当他听到皇帝和云妃在谈论隐素时,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   不会吧。   他大嫂要被抢了!   他下意识看了云秀一眼,云秀苍白的脸色变了变。   “父皇,母后,儿臣也觉得傅姑娘不错,最宜结交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云妃听出了儿子话里的意思,便对皇帝道:“皇儿平日里朋友少,难得能结交一个知心的,臣妾听着都替他高兴。”   皇帝看了云秀一眼,没说什么。   凌厉的眼神越过云秀,移到了姬觞身上。   他往常没怎么注意这个儿子,一是因为姬觞自小流落在外,二是因为姬觞老实木讷长相也较为平庸,不怎么得他的心。   “老十,你过来。”   姬觞愣了一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上前。他如此之笨拙,又是如此之受宠若惊,反倒让皇帝的心难得的生出了一丝怜爱。   “你比十一年长半岁,快十九了吧。”   “回父皇的话,儿臣还有两个月满十九。”   皇帝表情微怔,原来都十九年了。   他有些想不起老十的亲娘长什么样子,隐约记得是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子。再看眼前的这个儿子,竟是半分也没有承继他和那女子的长相。   听说那女子后来嫁了人,所嫁之人是个好的,对老十也是视如己出。若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突然丧命,老十也不至于沦落市井。   找到老十时,如果不是老十手里有他当年赠与那女子的玉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是一个乞儿。   他的儿子,哪怕是曾经当过乞儿又如何,那也是金贵玉贵的龙子,岂能容忍一个臣下之女视如货物般挑来挑去。   “那位是顾和家的姑娘吧,看着是个知书达理的。”   云妃听这话,笑着让顾兮琼上前。   顾兮琼心跳如鼓,陛下先是让十殿下过去,接着云妃娘娘又让自己上前,其用意不言而喻。难道她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吗?   她端庄地行礼,无丝毫差错。   所有人都望过来,她越发仪态优雅。   重生回来后,她曾不止一次发誓在站在万人之上被景仰。如今她仿佛迈上这条通天路的阶梯,只等一道赐婚的旨意。   她心潮澎湃着,仿佛能看到自己立于高台之下俯视所有人的情景。   皇帝似乎皱了一下眉,问云妃,“朕怎么隐约听说老六有心仪的姑娘,为了那姑娘一直拖着不肯娶正妃,可有此事?”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云妃也是如此。   顾兮琼后背一凉,手心全是汗。   她又不能自己开口说六皇子心悦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因为皇帝只说六皇子有心仪之人,并没有点明是她。   若是前两日,她还想着自己进有十皇子退有六皇子,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局面,谁知转眼就传出六皇子府两个妾室为争风吃醋互相残害对方腹中胎儿的事。   前世里她心高气傲,不屑打听这些事情。这次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派人偷偷打听了一番,结果简直是让人瞠目结舌。   自六皇子出宫建府以来,膝下至今没有一儿半女,以前她以为是六皇子心里有她,身边所有的女子都喝避子汤。没想到根本没有避子汤这回事,而是那些女子相互残害,这几年不知堕下多少胎儿。   她恶心至极,不想再要六皇子这条退路。   这时她感觉皇帝的目光朝自己看了过来,心知必是云妃说了什么,当下心头一凛。   “今日诸位辛苦了,朕也有赏。”   皇帝说完,便有宫人端着玉佩上前。   听到他命姬觞代为行赏,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用意。   顾兮琼的心都快顶到了嗓子眼,她努力回想自己和姬觞之间的往来,不停猜测等会姬觞会不会亲自将玉佩赏给她。   她希望得到姬觞的赏赐,但不少人是一点也不想。   姬觞憨厚的脸上全是受宠若惊和小心翼翼,他经过每一个姑娘面前时,似乎都不敢抬头看,畏首畏尾的样子很难让人把他当成一个皇子。   他一个一个地行着赏,无比认真。   当他到了顾兮琼面前时,顾兮琼的心都快飞出来。   顾兮琼知道,眼前正是一个好机会。   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你怎么又清减了。”   姬觞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往后退时撞上身后随赏的太监。那太监被撞得措手不及,手中装着玉佩的托盘斜了斜,斜出来一块玉佩掉在地上,顿时碎成两半。   众人皆在屏气凝神,安静之中玉佩摔碎的声音越发清脆。   那太监已跪在地上告罪,磕头求饶。   姬觞老实的脸胀得通红,满脸不知所措。   顾兮琼的脑子一片空白,但她前世做了那么多年侯夫人,遇事自然是比一般人镇定,神情上倒是看不出一丝端倪。   “发生何事?”云妃问那太监。   那太监不停磕头,说是自己没有端稳。   皇帝皱着眉,问姬觞,“老十,你来说。”   “回父皇,是儿臣…儿臣失仪了。”   顾兮琼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十殿下果然是忠厚之人,只要十殿下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   “陛下,娘娘,臣女刚才看到顾姑娘不知和十殿下说了什么,十殿下好似受到惊吓。”有人突然开口。   说话的姑娘离顾兮琼最近。   隐素认出那人是最早模仿她戴抹额的两女之一,且今日也是一身的红衣抹额,打扮上和顾兮琼撞色又撞款。   云妃诧异,“竟有这样的事?”   其实这样的事也不少,只是众人不说破而已。   “陛下,娘娘,臣女确实对十殿下说了一句话。”顾兮琼站了出来,一开口就是承认。“臣女心悦十殿下,还请陛下娘娘成全!”   众人哗然。   顾大学士在文官中地位颇高,身为学士府的嫡长女,又是德院四美之人,谁也想不到顾兮琼居然会看上姬觞。   除了隐素。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睛,喜怒难辨。   云妃十分吃惊。   老十长相普通,性子木讷,又身无依靠,她此前曾向不少夫人们露过口风,哪怕是一府之中隔房的嫡女都不介意,无奈一直没什么人愿意接话。   “陛下,您看?”   姬觞这些年跟在云秀身边,平日里最是老实本分。时间久了,云妃对他自然也多了几分母子之情。   如果顾家愿意,云妃当然替姬觞开心。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众人。   顾兮琼孤注一掷之后,反倒越想越觉得这步棋走得极好。微末之时的相助,恰如雪中送炭,好过日后的锦上添花无数。   她相信能得自己的爱慕,正落魄的十殿下一定感动至极。等将来十殿下荣登大宝,就是她此生最为风光之时。   不管还有没有人和她一样有奇遇,她必占了先机成为最后的赢家。   傅隐素拿什么和她比!   “十殿下,臣女实在是情不自禁。若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殿下看在臣女一片痴情的份上,多多包涵。”   姬觞看上去还是憨厚之相,老实的脸上尽是疑惑之色。“顾姑娘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都知道他论长相不及旁人,论出身更是众皇子中的末等。若不是依附十一皇弟,怕是没几个会记得他还是一个皇子。   这位顾姑娘不就是想着他好拿捏,以后凭着从龙之功外戚专权。却不知他有大哥还有十一,哪里需要旁人别有所图的帮助。   真是好烦。   “喜欢一事最是微妙,臣女也说不上,可是心动了就是心动了,臣女不想欺骗自己,只想日后能时常看到殿下,便已心满意足。”   顾兮琼这番表白,还挺真诚。   若不是隐素知道姬觞以后会当皇帝,她还真信了顾兮琼的鬼话。幸亏她刚才得了先机,在傅丝丝的助攻之下在皇帝面前上了眼药,否则还真被顾兮琼给装到了。   皇帝眼神意味不明,看向姬觞。   “老十,你怎么看?”   姬觞憨厚的脸都白了,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父皇,儿臣…儿臣不想成家,儿臣和她没说过几句话,她突然说心悦儿臣,儿臣害怕…”   这就是个老实孩子。   皇帝对姬觞的反应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这最本分的儿子虽然老实,但到底是他的儿子,岂会轻易被女子所骗。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十殿下,你没和臣女说过几句话,臣女却是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你。”   隐素听到顾兮琼这话,鸡皮疙瘩都快起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白,如果真是情到深处不自知也是一桩佳话。   可惜了。   全是算计。   她继续看戏,心想着反正皇帝老儿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她低估了一个帝王的多疑。   皇帝那双精明凌厉的目光突然看向她,伸手一指,“朕原本瞧着承恩伯府家的姑娘不错,眼下又冒出顾家的姑娘,委实是有些难选。”   隐素想骂人。   这皇帝老儿的疑心病也太重了吧。   之前不是试过她了,没想到还试。   所有人都朝她看来,顾兮琼的眼神最为明显。   顾兮琼没想到皇帝会说这样的话,直觉隐素和她相冲。暗想着一个早死之人,又怎么会知道后事如何,更不会知道如今不显眼的十皇子会是将来的帝王。   而她不仅知道后事,还知道十皇子登基之后不怎么流连后宫,也不太重女色。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姬觞,姬觞还是憨厚老实的模样。她以为换成她是男人,这个时候也知道该怎么选。   一边是出身不高且曾经痴缠过别的男子的姑娘,一边是出身不错又心悦自己的女子,是个男人都知道哪个人更适合自己。   姬觞头皮发麻。   他觉得自己要完。   老头子这是想害他,他若是真敢选大嫂,大哥必定会活剐了他。   他正想说些什么打消皇帝的念头,又听到皇帝对隐素说:“不如你也说几句,让朕听听你和顾家的姑娘哪个和老十更合适?”   隐素暗骂一声老狐狸。   她忐忑不安地上前,声音怯怯。“回陛下的话,臣女对十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所有人都没想到隐素会这么直接,气氛一时微妙。   哪怕她们中间有很多人看不上姬觞,碰到这样的处境也会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既要表达自己的意思,又要顾全皇家的脸面。   谁也不会像隐素这样,一上来就说大实话。   皇帝突然色变。   “你看不上朕的儿子?” 第51章 相见   天子一怒, 浮尸万里。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有人为隐素捏了一把汗,有人则是幸灾乐祸。死气沉沉的寂静中, 她的声音显得分外的清脆。   “回陛下的话, 臣女很敬重十殿下。佛说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臣女看得出来,十殿下最在意的人是十一殿下。如果成亲意味着不能再陪着十一殿下, 那么臣女相信十殿下断然不会娶妻。臣女的师父曾经说过天涯有知己, 山高水长不觉远,他有视之为一生灵魂相伴的挚友, 可慰余生之漫漫寂寥。臣女相信十殿下和十一殿下之间除去兄弟之情, 更兼有朋友之谊。臣女不想分开他们,也不想他们被别人分开。”   当然,除了生死。   原书中,姬觞正是这么做的。   云秀震惊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竟有几分动容。世人都以为十皇兄之于他而言等同一个仆从,其实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然将十皇兄当成自己的亲人。   这位傅姑娘, 果然与众不同。   这样一个人,若能真正成为朋友应该很不错,他很庆幸刚才自己没有一念之差。   云妃已是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身为一个母亲, 她多希望自己能一直陪在儿子身边。但这些年来,真正陪在儿子身边的是老十。老十是个老实忠厚的孩子,她很放心。   她的儿子注定不是长寿之相, 短暂的一生中能有一个知心体贴的兄长陪伴左右,她比谁都感到欣慰。   就连方才疑心试探的皇帝, 此时也有些感慨。曾相国的挚友,不正是他的皇祖父,皇祖父和曾相国的君臣之情着实让人羡慕。   是他小人之心了。   多宝妹妹的女儿,他应该信的。   这时只听到姬觞闷声道:“父皇,儿臣不想娶妻,儿臣不想和十一皇弟分开…”   “你…你到了年纪,娶妻生子才是正理。”云秀红着眼眶说。   “我若是娶了妻,是不是就不能再陪着你。若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可能是天家亲情淡,这样的感情越发显得珍贵。   皇帝见他们兄弟感情好,难免有些触动,他一摆手,“好了,此事以后再议。”   这一句话将今日之事划上句号,也让顾兮琼的愿望如海市蜃楼一般转瞬即逝。   明明就差一步……   为什么?   如果傅隐素今日没有出风头,是不是就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如果十皇子能经得住事一些,接住她的示爱,是不是事情就成了?   她豁出女子的矜持与不顾,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男子公然表白,换来就是这样不了了之的结果。   她好不甘。   “陛下,娘娘,臣女恳求你们不要怪罪傅姑娘,她也是没有办法才那么说的。”   隐素:“……”   幸好她抢先了一步。   若不然女主这么能作妖,她还真没有办法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皇帝“哦”了一声,明显对顾兮琼的话有些感兴趣。   顾兮琼知道皇帝已经说出此事日后再议的话,今日是断然不会有赐婚一事。迟则生变,夜长则梦多,谁知道陛下这一推后,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何况眼下魏明如不在京中,正是她的大好时机。一旦魏明如回来,她怕是……   她必须尽快成为十皇子妃的第一人选,在皇帝和云妃娘娘心中占下最有利的位置,所以她此时要做的就是先将傅隐素踩下去。   众人齐齐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傅姑娘实在是心有所属,这事我们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隐素就知道她会说这个,原主先前痴缠戚堂的事在雍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倒也不怕。   皇帝和云妃一听这话,对视了一眼。他们自持身份,这种事情哪怕是早已听说也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云妃皱了皱眉,问云秀:“还有这事?”   云秀道:“具体内情如何儿臣不知,好似谢世子最近和傅姑娘走得有些近。”   顾兮琼想反驳,她想说的不是谢世子,而是戚堂。   不等她开口,又听到姬觞说:“上回傅姑娘落了水,还是谢世子救的。谢世子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力救傅姑娘,为此又犯了心疾。”   这样听起来就更可信了。   皇帝突然笑起来,道:“朕瞧着益之平日里一心向佛,最是清心寡欲的模样,为此穆国公没少担心,没想到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这一笑,云妃也舒展了眉头。   “臣妾倒是很能理解谢世子,毕竟人生在世,自然是缺什么就想得到什么。越是身子骨弱的人,越是喜欢身体康健之人。”   这是人之常情。   宫中多尔虞我诈,所以皇帝才会喜欢微服出京结识民间女子,只因那些女子不知他的身份,也没有太多的算计。   “爱妃言之有理。”   顾兮琼气极,她明明是想成全戚堂和傅隐素,怎么反倒把谢世子给搭了进去。傅隐素算什么东西,哪里能配得上谢世子!   她思念了一辈子的男人,岂能被一个乡野村姑给攀扯了去。若真是如此,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陛下,娘娘,傅姑娘心有所属之人并非谢世子,而是戚二公子。傅姑娘对戚二公子一片痴情,这事在崇学院人人皆知。”   她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至始至终隐素都半低着头,一脸的懵懂。   云妃心中已然不喜,她是女子,还是后宫妃嫔,她岂能看不出顾兮琼的那点小心思。   “听这话,你和傅姑娘交情极好,竟能事事都代她出头,也能代她说话。”   隐素适时抬头,茫然地看了一眼顾兮琼,对云妃道:“娘娘,顾姑娘是个好人,她最喜欢做好人好事,但她总是好心办坏事。这次她也没说对,臣女并非爱慕戚二公子,而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臣女此前之所以追着戚二公子,是因为幼年曾见过戚二公子。那时戚二公子和他姨娘进京,曾向臣女问过路,臣女给他们指路之后,戚二公子为了答谢臣女,给了臣女一块桂花糕。臣女一直记得这事,想着多在他面前露个脸,他兴许就能记起臣女。”   桂花糕!   原来那块被戚堂一直藏在暗格里的桂花糕,是他和傅隐素第一次见面时的信物。   前世的一幕幕在顾兮琼的脑海中划过,如果不是那块桂花糕,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丈夫的唯一。如果不是那块桂花糕,她上辈子又岂会有恨。   傅隐素破坏了她上辈子的一切,这一世还要坏她的事。她真是小看这个乡野村姑了,没想到心思如此之深。   云妃听了隐素的解释,竟起了一丝怜惜。   “原来如此,只怪世人不知情由,不仅误会于你,还生出诸多传言。”   隐素闻得这话,眼眶莫地一红。   “娘娘,是臣女不知事。臣女从陲城来到京中,以为京中和陲城一样。那时臣女只想着和戚二公子相认,确实是闹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事。”   “陲城民风纯朴,许多作坊里都是男女共事。便是一男一女走在街上,行人也当是寻常,毫无怪异之感。”   说到各地风俗,在场中人以早年最喜微服私访的皇帝知之甚多。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包括他和傅丝丝的邂逅,还有他和其他女子们的相遇。   那些女人有的被他带进了宫,有的就那么断了情丝,再也没有见过。他想起曾经和她们有过的美好,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你情我愿,才是情爱。   他一指隐素,问:“照你这么说,你对戚二无意,那你对益之呢?”   隐素就知道这皇帝老儿的脑仁里装的全是男女那点事的废料,这人随口一句八卦,可把她给害惨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心好苦。她不仅要担心回答不好给皇帝老儿留下坏印象,还要担心回答得太好没能如那个疯子的意。   无论她回答是与不是,都不能两全其美。   她似是不敢看人,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服不说话。这般小女儿的娇态,可不就是被人说中心事之后的害羞。   皇帝一脸了然。   云妃抿嘴一笑。   之前还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众女心下皆是一松。此时大多数人已顾不上嘲笑隐素痴心妄想,只恨不得这百花宴快些结束。   唯有顾兮琼,满心的不甘都快溢出来。她不仅没能自己如愿,反倒还让傅隐素攀扯上了谢世子。   这怎么可以!   “陛下,娘娘…”   她才刚开口,皇帝就沉了脸,然后突然起身,不悦地一拂袖子离开。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怒气。   云妃看着面色煞白的顾兮琼,没什么表情地说:“本宫知道你喜欢做好人,但过犹不及。这是傅姑娘自己的事,你当知何时适可而止。”   顾兮琼脸色越发难看,低声诺诺。她掐着掌心,知道自己今日太过急切,已经引得陛下和云妃娘娘不满。   她有心想挽回一二,遂对隐素道歉,说自己是想成全隐素的一片痴心,一时情急所以才会言语过多。   隐素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我知道顾姑娘是好人,只是我自己喜欢谁,顾姑娘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蚘虫变的不成?”   在世家大户眼里,蚘虫是下等人腹中才会长的玩意。不少人露出嫌弃的目光,还有人被恶心到直搓手臂。   顾兮琼气极,又不好发作。   “我以为我和傅姑娘是朋友,没想到傅姑娘…”   话不说话,只让别人去领会。   果然是活了两世的女主,确实是有几分手段。   隐素越发神情茫然,“我和顾姑娘几时是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原来顾姑娘想让我退出崇学院,劝我去刑部大牢见宋姑娘是因为把我当朋友。可惜我太笨了,没有看出顾姑娘的一片真心。”   众人闻言,一个比一个表情微妙。这些事德院的人尽皆知,如果这样就是把对方当朋友,那如此别有居心的朋友谁敢结交。   顾兮琼神色间有些许的哀伤,“傅姑娘,我不能预料后事,那些事非我所愿,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我师父说,世间有人有心,有人无心。有心之人行事但凭良心,不问结果。无心之人只循本心,心如何人亦如何,所言所行皆是为一己之无心。”   云妃若有所思,道:“你这孩子是个不计较的,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   她转而又看向顾兮琼,语气淡了好几分。“你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你既能问心无愧,想来也自有自己的道理。”   随后她说了一句自己乏了,扶着嬷嬷的手离开。   至此,百花宴结束。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姑娘们都已走完。姬觞望着那一群姹紫嫣红的远去,憨憨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好险!   出了宫门的隐素也是心有余悸,暗道一声幸好。   今日真是天上地下的起起落落,小心脏差点开裂。幸好她还得了一百两金子,足够慰藉这惊险刺激的一天。   她抱着金子回府,对于差点被赐婚的事几句话带过,没说如今众人都以为她喜欢谢弗的事,她怕她娘听风就是雨。她着重讲了自己击鼓得赏的事,还说了自己见过傅丝丝的事。   傅氏夫妇进过宫面过圣,还和世家权贵们打过交道,也算是长了见识的人。再者因为最近四皇子被杀一事,他们尚且还在心有余悸中。   秦氏拍着心口,直说不嫁皇子好。   她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一个个金锭,表情虔诚。   近日铺子里的生意极好,不说是日进斗金,那也是一日所赚的银子比他们在陲城干上数月还多。但是乍一看这些金灿灿的金元宝,他们还是被惊得好半天没回过神。   “当家的,你说咱们家祖坟是不是着火了?”   冒烟都没有这么大的福气,肯定是着火了。   傅荣一脸认真。“若不然我们捎个信回去问问?”   “我看可以。”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这信要怎么写,隐素适时退了出来。   刚到后院就看到傅小鱼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糖人。   傅小鱼看到她,下意识就将糖人藏到身后。可能是终于想起自己的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再和自己抢东西吃,又抠抠缩缩地把糖人拿出来。   她当然不会要,摆了摆手。   “姐,你现在可真是太好了。”   最近伯府上下不得闲,最闲的就是傅小鱼。因着没人管,这条小鱼简直是入了海一般浪到没边。   隐素见他一身的泥,嫌弃地让他赶紧去换衣服。   他嘿嘿一笑,盯着自己的满是泥浆的鞋子。   突然他跳了起来,捂住自己手里的糖人,“这天太热了,我的糖人要化了,要化了!”   一边说,他一边往厨房跑去拿碗接着。   隐素朝地上看去,果真看到有暗红色的印渍。   那是血迹!   她心“咚咚”狂跳起来,很快又在不远处看到另一点血迹。血迹一路延伸,最后停在她的屋前。   所以有人进了她屋子!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刚想去喊人,便看到窗户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她隐约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个疯子!   大白天的又搞什么名堂?   进了屋,一眼就看到那润玉流光的男子,正鸠占鹊巢地坐在她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骇得她心头又是一阵狂跳。   “你又杀人了?”   这次杀的是什么人,不会又是皇子吧。   “你怕了?”   看这话问的,谁能不怕!谁喜欢和一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男人有瓜葛,谁喜欢这种头顶悬刀胆战心惊的感觉。   如果她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她身后还有父母弟弟。   “我是担心你,你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死不了,你不用担心会当寡妇。”   谁担心当寡妇了?   隐素突然想起傅丝丝说的话,鬼使神差地往他的鼻梁处看去,却见果然是山根丰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龙精虎猛。   呸!   这疯子龙不龙精,虎不虎猛关她屁事!   她说起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从她击鼓得赏到后来差点被赐婚,除了她和傅丝丝之间的默契配合外,她几乎是无话不说。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地分享秘密,那也只有眼前的男人。   谢弗认真听着,当听到她在皇帝面前上眼药时,那好看的眉心忽地拧了一下。当听到皇帝问她是否心悦姬觞时,眼底幽光如火。最后听到她默认喜欢自己之后,如火的幽光越发浓烈。   “你不想当皇后?”   “不想。”   谢弗舔了舔发干的唇,示意她过来。   她倒是乖巧,听话上前。   还未走近已落入男人的怀抱,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极尽亲密。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   “你如果想当皇后,我可以满足你。”   隐素心下大骇。   怪不得这疯子连皇子都敢杀,原来早有不臣之心。   “夫君,我不想当皇后,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后。你千万别做傻事,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想想你的亲人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人要知足。佛祖不是告诉我们,贪欲则火焚心,最难得善终。”   “你不信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隐素急了,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她这一世的父母家人也是普通人。对于他们而言,平平淡淡才是真。   什么王权富贵,她不想。   “我信夫君,但我不想当皇后。”   “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到时世间女子见你无不仰视跪拜,你想杀谁就杀谁,谁也不敢欺负你,为何你不愿意?”   “我不想杀人,我只想好好活着。再说皇后有什么好的,一辈子被困在宫里也就算了,还要和一群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十天半个月都轮不到一回。”   “若我独宠于你,你也不愿吗?”   独宠她?   隐素的心乱跳了一下。   一个疯子的独宠,她应该期待吗?   “别说是皇后了,就是皇帝我都不想当。”   谢弗眼中幽光一沉,“为何?”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成天被一群人追着批奏折,白天累死累活处理政务应付一堆男人。处理好了,世人就夸他陛下圣明。处理不好,自有人在背地底骂他昏君。可怜他晚上还要沐浴更衣打起精神来应付一堆女人,一个个寂寞难耐如狼似虎的女人等着睡他,他还不能表现得力不从心,哪怕是猛喝补药也要让那些女人满意,你说他可不可怜?”   谢弗低低地笑,他的娘子果然是最与众不同之人。   “人人都想当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睡多少女人就睡多少女人,他怎么会可怜?”   “也不见得吧,除非他想当昏君,否则哪里能想杀谁就杀谁。还有睡女人那事,他以为是自己睡尽天下美人,反过来想他和花楼里的头牌一样,不知被多少女人睡过。花楼里的头牌被人睡还得能银子,他还要倒贴。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长寿的,早早就被前朝的一堆的男人和后宫的一堆女人给掏空了身体。怎么就不可怜了?”   这么说来,似乎不无道理。   谢弗压着嘴角,“娘子说话,总是甚得我心。”   他微微侧了一下身体,露出自己的后背。他着的是一身黑衣,那后背上方有一大片暗色的印渍,正中颜色最深的地方豁出一个口子,看样子应是利器所伤。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道:“我自己上了不药。”   隐素想说,你自己上不了药,为什么不让自己身边的人帮忙?她就不信这人没有自己的心腹。她忽然想起对方说过要和她自己一起下地狱的话,莫名脚底窜起一股寒气。   这男人难道是死也要拉着她一起?   见她不动,谢弗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她就怂了。   她冷着脸上前,先是小心翼翼地扒了男人的外衣,然后又扒了男人的里衣,直到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再次尽收眼底。   果然是这样。   他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子爷吗?   那他说的故事,难道都是真的?   “你…”   “娘子,你看光了为夫的身体,你说为夫哪天上门提亲比较合适? 第52章 别乱摸   隐素脑子里一片空白, 顿时有种落入别人圈套的感觉。所以这男人故意让自己上药,是为了赖上她?   谁要嫁给一个疯子!   “我…还小。”   她垂着脑袋,正对上自己的胸, 莫名心虚又燥热。   真不小了。   单看这胸前的壮观, 足以傲视大多数的同龄姑娘。深绿色的衣衫,宛如径叶。而她此时染着烟霞的娇憨小脸,堪比叶中娇花。   气氛一时诡异, 如同梦中的阴森又暧昧。就在她感觉自己快在呼吸困难时, 听到男人冰玉相击的声音。   “娘子,你还不快给为夫上药, 是想当寡妇吗?”   她突然想到这男人在书中的结局, 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滋味。若是她真嫁了,很大可能真的会当寡妇。   只是这男人真的是因为心疾而亡吗?   “娘子,你是不是真的想当寡妇?”   这男人是有读心术吗?   “不…”   “我记得你说过,我会早死。”   “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四皇子也没这么早死,书中也没有我这么一个人。所以书中写的那些事,怕是已经不能作数。”   女主都重生了, 书里的主线完全发生改变,又怎么可以事事还会按照原来的剧情发展。   谢弗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真是爱极娘子这张嘴,说的每一个字都深得我心。”   伤是箭伤, 血还未止。   隐素先是清理了伤口,然后上了药。   至始至终男人的眉眼间未有一丝变化,仿佛对疼痛一无所觉。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比之梦里的更为狰狞可怕。   上完药,她好心替对方拢好衣服。   谢弗握着她的手, 借势站了起来。颀长的身体居高临下,俯睨的目光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幽深。玉骨般的手捏了捏她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   “外面那些血迹不用管,明早就没了。”   “哦。”   “乖乖等我上门提亲,切莫和别的男人有所牵扯,否则你知道为夫的手段。”   这疯子,怎么三句不离杀人。   隐素仰起小脸,娇憨之中尽显乖巧。   “夫君,你放心,我一定会很乖的。”   小骗子。   谢弗也不戳穿她,穿好衣服离开。   此时天色已暗,她心下一动快速趴到窗前一看,只见似有什么黑影一晃而过,然后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她惊愕,却不意外。   若不是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手,又怎么能戒备森严的皇子府直取一个皇子的性命。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心疾的人。   一夜无梦,晨起时果然地上已无任何的血迹,不免觉得有些后背发凉。伯府上下一切如故,坊间亦是风平浪静,未曾听到京中有任何的不平静之事。   难道那男人没有杀人?   那他是怎么受的伤?   到了崇学院,倒是听到一桩八卦。   原来昨晚顾大学士被陛下急召入宫,听说陛下不知何故对其大发雷霆,下旨其在家静思三个月不许上朝。   众人猜测纷纷之时,顾兮琼照旧来上学。   女子当众对男子表白,若是成了那就是佳话,若是没成有可能就是笑话。   很显然,她已经成了笑话。   但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悦十皇子,她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和她相争。这些人如今笑她讥她,待将来她得偿所愿成为人上人时,自有她们悔不当初时。   “她怎么还有脸来上学?”   “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为了不让傅姑娘和自己相争,居然死活要把傅姑娘和戚二公子扯在一起。”   “她这样的人,哪里还配位列我们德院四美,没得丢了我们德院的脸。”   “就是,依我看我们德院四美也该重新评选了。”   四美之中的刘雅香已经嫁人,顾兮琼经此一事名声变差,不少跃跃欲试想上位的姑娘们群起而议论,重新评选的呼声越发高涨。   所有人热烈讨论该重新推举谁时,上官荑正拉着隐素说话。   上官荑说昨日她抱着那御赐的瑶琴回家后,她爹娘别提有多高兴。她娘更是一个欢喜,直接给了她两千两银子的私房钱。   安远侯夫妇当祖父母的年纪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对唯一的女儿可谓是千娇万宠。那把御赐的琴被安远侯供了起来,恨不得逢人就起这件事。   “我娘说了,你这人不错,让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隐素哭笑不得。   听起来怎么像混社会似的,她又不是女大佬。   突然教室里静了下来,不少人都朝她们看过来。准确的说,她们是看在隐素,那种审视的目光的让人很不舒服。   “傅姑娘,可以吗?”   “不太可以吧,傅姑娘以前名声那么差,若她当选德院四美,不知情的还当我们德院有多差,连四美的评定门槛都变得如此之低。”   原来是这些人讨论重新推举四美人选时,有人居然提到了隐素。隐素越发哭笑不得,木着一张脸不知该做什么情。   上官荑冷哼一声,道:“你们少在这里恶心人,我和傅姑娘可是得了陛下赏赐的人,放眼德院那也是翘楚。什么德院四美的傅姑娘才不稀罕,我和她从今往后就是德院双雄!”   众人哗然。   什么德院双雄,哪有自己给自己封的,这不是胡闹吗?   上官荑方才确实是一时之意,眼下话说了出去,越想越觉得可以。   “傅姑娘,你说行不行?”   别人好心给自己搭的台子,哪怕隐素不愿意登台唱大戏,却也感激对方的心意,自是要顺着这话同心同德。   “我看可以,卧龙凤雏嘛。”   上官萋眼睛一亮,大声道,“这名字好,卧龙凤雏,听起来就十分霸气,你是卧龙我是凤雏。我决定了,以后我们就是德院双杰卧龙凤雏!”   热闹喧哗之中,突地出现一道珠圆玉润的声音。   “这么热闹啊?”   “魏姑娘,你回来了!”   教室门口处,倚着一位明艳少女。那一身如烈火的红衣,束腰窄袖的利索款式中又有几分随意,额间贴着的宝石花钿将张扬的五官衬得越发耀如春华。   此女正是魏明如,德院四美之人。   隐素下意识朝顾兮琼看去,不意外看到对方瞳仁中的那抹嫉妒与不甘。   在书中,魏明如才是那个人上人。顾兮琼想成为人上人,抢的就是魏明如的机缘。而今魏明如回来了,怕是又有好戏要上场。   不少人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   “傅姑娘,你还是第一次见魏姑娘吧。我跟你说,魏姑娘是我在德院最欣赏的人。她不仅长得好才情高,为人也最是不摆架子,且她还会武功。”   上官荑说着,也跟着围了上去,挤到最前面和魏明如说话,十足一个小迷妹。   魏明如始终面带明艳的笑,看任何人的目光都有笑意。   “上官姑娘,方才我听你说什么德院双雄,不知是哪双雄?”   “是我和傅姑娘。”   顺着上官荑的话,魏明如朝隐素看了过来。   隐素礼貌性地点头问好。   魏明如打量着她,道:“原来你就是傅姑娘,我在京外都听说你了不少事。你昨日在百花宴上击鼓,用的还是我曾姑祖母的绿腰,也算是和我们魏家有缘。”   魏皇后出身盛国公府,按辈分正是魏明如的曾姑祖母。论血缘关系魏明如该叫陛下一声表舅,和众皇子也是表亲。   所以在书中,她会成为新的魏皇后也是理所当然。   她身后的一个丫头狠狠瞪了隐素一眼,隐素似是没有察觉到。那丫头见隐素不理自己,又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个姓傅的破落户,居然赶在她家姑娘准备在太后娘娘的生辰宴献艺之前出了风头,害得她家姑娘白白苦练了好几个月的击鼓。   谁不知道魏皇后是他们盛国公府出去的姑奶奶,那绿腰真是要给人用,也是她家姑娘最有资格。没想到诸事都被一个破落户抢了先,她身为下人都替自家姑娘气愤。   魏明如也朝隐素点头,笑意始终不减。   “可能是有缘,我虽是第一次见到傅姑娘,却有种相识已久之感。”   这话实实在在是示好。   “承蒙魏姑娘看得起。”隐素说。   “听说傅姑娘还是曾相国的弟子,改日我定要好好和你切磋一番。”   若是别人一上来就说这样的话,多少有挑战之意。可是这话从魏明如的口中说出来,谁也不会觉得失礼。   这时有人捧着一堆东西进来,是魏明如带给众人的礼物。   每个人都有,包括隐素。   “我不知傅姑娘入了德院,原本没有准备的。说来也巧,宋姑娘居然因故离开了德院,这份礼正好给傅姑娘。听说傅姑娘如今是宋夫人的义女,同为梁国公府的姑娘,倒是合适。傅姑娘,不会介意吧?”   隐素没有接东西,道:“我介意。”   上官荑有些着急,小声道:“魏姑娘没有别的意思,她是一番好意。傅姑娘,你千万不要多想。”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隐素还是一脸娇憨。   一时气氛微妙,顾兮琼的眼神也越发微妙。   重生之后,她打定主意要抢走魏明如的一切,心里对魏明如自然是又忌讳又想踩下去,但如今她更讨厌的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父亲暂时失势,她此时也不需要忍气吞声。   她目光隐动,决定先坐山观虎斗。   半晌,魏明如歉意道:“是我思虑不周,这礼确实不合适,稍晚我让人重新给傅姑娘补上一份。”   “不用了。”   “傅姑娘不用客气,你我已是同窗,莫要见外。”   “我正因为不见外,才会如此。魏姑娘若是再给我备礼,倒显得我不知礼数不懂人情世故。”   刚才瞪隐素的丫头不干了,道:“我家姑娘好心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你说谁阴阳怪气?”上官荑也不干了,她是欣赏魏姑娘,但不代表她会爱屋及乌到欣赏魏姑娘的丫头。一个下人没有尊卑,主子们说话几时轮到丫头多嘴。   魏明如眯着眼,就那么看了上官荑一眼,上官荑当下就没了声,脸色不太好地退到一边。   到底还是偶像的力量大。   “魏姑娘,你我本来就不认识,实在没有必要如此。”   “是我欠考虑了。”   魏明如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去,道:“看来我不在德院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听出她话里的暗示,主动说起德院最近的事。一人开了口,便有人跟着接话补充,很快她又被众人围在中间。   隐素没有上前。   上官荑迟疑了一下,慢腾腾地过去。   “人不可貌相。”吕婉忽然在隐素耳边来了这么一句。   “我从不以貌取人。”隐素说。   两人相视一眼,再没说什么。   吕婉知道傅姑娘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人人都夸魏姑娘能文能武待人亲和性情开朗,她以前也是这么以为。   她喜欢破案,尤其擅长验尸之术。因着多有忌讳,又有父亲代为遮掩,知道此事的人极少。那一次她碰巧经过盛国公府,瞧见那裹着草席抬出去的尸体。国公府的下人说那人是暴病而亡,她却从那尸体露出的部分一眼看出是死是鞭杀,而魏姑娘恰好最喜使长鞭。   世家多龌龊,这种事她自然不会说出去。   但如果是傅姑娘,她不想隐瞒。   若不是傅姑娘的提醒,只怕她已经同意和王大人的亲事。正是因为傅姑娘那天的话,让她多了一个心眼。   她暗中派人去王家附近打听,不想撞上王大人的母亲和一户人家相骂,言语间尽是对那户人家的轻视和看不起,说那户人家不过是个街头卖吃食的贱业人,讽刺那家的姑娘缠着王大人。还说自家是书香门第,他们王家将来要娶的媳妇必须是知书达理相夫教子不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   且不说王大人是否假努力给别人看,就冲王大人的母亲这般品性,她也是不敢嫁过去的。她喜欢验尸破案,想来在王大人的母亲眼中怕是连贱业人都不如。   她将此事告之父母,父亲大感震惊之余也认同她的选择。   知人知面不知心,父亲和她都常年在刑部行走,最是知道世间之险恶唯有人心二字,也最是知道世间之贵重也是这两个字。   众人争先恐后地和魏明如说起近段时间京中和学院的发生的事,到了最后又有人重提评选四美一事。   魏明如敛了笑意,认真听取她们的意见。等到所有人发表完自己的看法,她用手势示意自己有话说。   “四皇子妃正值丧夫之痛,顾姑娘也身在自责之中,若是此时重选四美,难免不近人情,我以为不妥。傅姑娘,你觉得呢?”   她竟是没问顾兮琼和吕婉,也没问其他人,而是直接问隐素。   所有人都朝隐素看来,隐素一时成了焦点所在。   “这些事我不懂,魏姑娘问错人了。”   上官荑有些不解隐素的反应,魏姑娘这么明显的抬举和示好,为什么傅姑娘不领情?她最是欣赏魏明如,又和隐素玩得来,私心里希望她们二人同样交好,至少不应存有误会。   “魏姑娘,傅姑娘对于京中许多事情确实一知半解。她才进学院没多久,对于我们德院的一些规矩还不清楚。”   “我知道这些,是我太想和傅姑娘亲近一些,有心想多听听傅姑娘的见解。”魏明如对隐素道:“还请傅姑娘见谅。”   如果是其他人听到魏明如这番话,不说受宠若惊,至少也会有所触动。   “日久见人心,魏姑娘不必急于一时。”   “傅姑娘说的是,你我已是同窗,日后有的是交好的机会。”   不少人向隐素投来复杂的目光,暗道这位傅姑娘真是好运,不仅能遇事有惊无险,还出尽了风头。如今连魏姑娘都有心示好,实在是让人羡慕嫉妒。   隐素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众人又开始议论,围绕的还是德院四美一事。不得不说魏明如很有领导风范,三言两语就安抚了人心,还得到了众人的一至支持。相比顾兮琼的故作端庄大方和装腔作势,魏明如的平易近人更容易让人有好感。   不愧是将来的贤后,此时已有一国之母的风采。   顾兮琼此时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她主动和魏明如说话,说自己愿意退出德院四美,将位置让给隐素。   一时之间,隐素又成了焦点。   隐素木着脸,没有情绪地说:“刚才你们没听到吗?我是德院双雄之一,你们要选什么德院四美,莫要找我。”   “傅姑娘,没听说这种称号还能自封的,你…”   “那你们现在听说了。”   上官荑心内挣扎了一会,最终还是往后退,“我和傅姑娘就是德院双雄,你们选你们的,我们不掺和。”   魏明如看着她,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匆匆跑进德院,看衣着是顾家的下人。来人在顾兮琼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顾兮琼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大惊失色。   京中若有大事发生,瞒也瞒不住。   不到半天的工夫,雍京已是满城的风雨。   户部的银库失窃了!   消息传开时,隐素正在柳府吃饭。   柳府地处世家贵胄聚居之地,却显得分外的冷清。自打柳夫子卸去官职之后,太傅府门庭日渐清静。   邀请她的人是柳夫人,除了她之外,谢弗也在受邀之列。   柳夫人说一直想见见她,今日可算是有了机会,还不停夸她长得好看又模样乖巧,言语间全是对她的喜爱。   许是听说她饭量大,准备的饭菜十分丰盛且雅致。   荤菜如花,花入菜,菜亦如景,每一道菜都能说上来历或是典故,当真是吃一席饭菜长一肚子见识。   “户部银库建于开国初期,当时太宁帝和三位初代国公都曾参与建造,里面机关重重暗箭密布。一旦有人闯入万箭齐发,闯入者插翅难逃。”柳夫子皱眉抚须道。   所以这事一传开,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怀疑是户部官员监守自盗,这才有了方大人的突然被捉拿审问。   隐素垂了垂眼皮,心颤得厉害。她猜谢弗背上的箭伤,应该就是被乱箭射中的。所以她不敢再看对面的男子,她怕她的眼神会泄露端倪。   白衣重雪,人如玉。   明明是一个白云出岫不入凡尘的贵公子,奈何却是一个疯子。   “景帝在位时,又布置了几道机关。莫说是人进去,就是鸟儿飞进去恐怕都有去无回。不管方大人知不知情,一个渎职的罪名跑不掉。”   这般严肃认真的语气,清泉击石的声音,谁能想到他才是罪魁祸首。   论演技之好,谢益之此人当称翘楚。   隐素继续不说话,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突然一筷子菜放入她碗中,她愣了一愣。   柳夫人抿着嘴,眼中全是笑意。她和柳夫子对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同样的猜测与欢喜。   益之还知道给人夹菜,看来确实是动心了。   隐素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脑子抽抽地想着谢弗故意给她夹菜,不就是想堵住她的嘴,让她别乱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会说出去。一根绳上的蚂蚱,扯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谁也别想好。   “皇子们都长大了,京城怕是很难再有平静之时。”柳夫子一声轻叹,感慨道。   谢弗劝道:“皇权更迭,无可避免,先生不必挂怀。”   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柳夫人佯装生气对柳夫子道:“你如今都退出朝堂了,何必再操心这些事。还累得益之为你忧心,小师妹也跟着担惊受怕。”   柳夫子连道是自己的不是,说是要自罚三杯。   他喝酒,谢弗喝茶,师生二人一直喝到日上树梢。   隐素此行已和家里人知会过,伯府的车夫也极习惯地早早走了,送她回府的事自然而然落到谢弗身上。   明月当空,夜虫鸣叫。   清辉的月光之下,杳霭流玉的男子一如这白月光般美好。   只有她知道,眼前所见全是假相。   将将坐上马车,她突然一个不稳往旁边倒去。   很快,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托住。   她抱住男人的同时手顺着对方的胸口往下,又要腰间处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到。她记得那次谢弗在小竹林晕倒时,身上明明带了药。   难道那次是为了骗她?   一个患有心疾之人不随人带上救命的药,无异于找死。同样的一个自小有心疾的人根本承受不住扛不住那一身狰狞的伤疤,更不可能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如果他不是谢弗……   那么他是谁?   谢弗岂能感觉不到她在自己身体上的游走,镜湖般的眸中已经一片幽光暗影,无数黑沉沉的旋涡在湖底汇聚。   “娘子,别乱摸。”   “夫君,我是担心你的伤。”   “为夫伤得不重,若是娘子想圆房,今日倒是良辰美景。”   隐素心下一个哆嗦,立马老实。   “夫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说完她一把将人推开,低着头缩着身体把自己当成一只鹌鹑。好半天没感觉到对方有什么动静,她又大着胆子掀开眼缝看去,一看之下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哪里还有什么镜湖明月的润玉公子,眼前之人赤眉红目阴气森森,已然精分成梦中的那个疯子。   疯子森然如鬼魅,气息如烈焰。   突然对方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第53章 心动   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服, 掌心之下是鲜活的跳动。   一下一下。   这么有力的心跳,真的有心疾吗?   “娘子,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是有一点怕…”   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的秘密, 像是一个被她不经意打开的魔盒。她既害怕里面魔盒里跑出来的疯子, 又害怕这疯子背后的东西。   男人眉目越发阴森,幽光泛红。   “你说过你不怕我了,你说过我们要好好的, 你还说你会乖乖等我, 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怕我!你怎么能怕我!”   “夫君…”   玉骨般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她听到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娘子, 别怕。纵然是下了地狱, 为夫也会保护你。你不要怕我,你要是敢逃,我就杀了你!”   这个疯子。   “我不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能逃到哪里去。   “真的?”   “真的。”   “这可是你说的,你若是敢骗我,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再把我的心挖出来, 让它们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杀了我就好,挖我的心行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隐素不能理解这样的思维, 吓唬别人威胁别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我害怕一个人,我想和娘子一起。我会听你的话, 我会保护你。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替你杀了他!娘子, 你不要怕我,不要嫌弃我,不要躲我。好不好?”   隐素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虐恋情深的人,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和一个疯子谈情说爱,但是她的不受控制的因为这番话而悸动不已。   她不承认自己因为一个疯子的偏执爱意而感动,可她…   很久很久,她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男人的眼色渐渐清明,不多时又是一片澄清。恢复成如玉公子的男人还拿着她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微微蹙眉之时又现出病弱之态,哪里还有刚才的疯魔之状。   “娘子,我心有点难受,你帮我揉揉。”   这个精分!   刚刚才发完疯,这会又撒起娇来。   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摆脱不掉这个人。与其自寻烦恼,还不如听天由命。反正她上了这条贼船,只怕再也靠不了岸。   她手动了动,象征性地揉了几下。如果说她注定要栽在这男人手上,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谁让她既不够疯也不够骚。   “娘子,你真好。”   “那你以后别吓我了。”   动不动就精分,她怕时间一长自己也会得心疾。   当马车停在伯府门口时,她感觉到的不止是手酸,身体也是因为一直保持僵硬的姿势而腿脚发麻。   可算是到了。   “夫君,我走了。”   她刚一动,衣袖被拉住。   眼前的男子如易碎的美玉,有着明月照白霜的清冷,又有高山遗积雪的孤寂,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脆弱与孤独像是无着无落的雪花,不知该飘往何方。   “娘子,你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   “娘子,你不要这样把我丢下。”   要命。   这男人疯起来要人命,撒起娇来也不顾别人的死活。她的心一时纠结一时酸杂,万般复杂交织在一起。   半晌,她凑过去在男人的唇角啄了一下。   男人松了手,给了她逃走的机会。她下了马车之后没有回头,自然是看不见男人眼中大炽的幽火。   夜色已浓,黎明还早。   谢弗掀着车帘,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被温暖过的唇,望着伯府紧闭的大门。伯府门口的灯笼难得的亮着,晕染了无边的黑暗。   他已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太久,以为终此一生都是永夜难明。却不想有人踏破虚空而来,闯入这孤寂的暗夜中与他同行。   如此,他岂会放手。   隐素一口气跑回家,像是有鬼在后面追。   秦氏得知是谢弗亲自送她回来后问她为何不请人进屋坐一坐,歇一歇喝口茶,对她的不懂事颇有几分嗔怪。   她“嗯嗯”地着训,也不还嘴。   家里的气氛不是很好,傅荣面沉如水。   平头百姓所思所想不过自己的小日子,天下太平生活安稳。可眼下京城因为户部银主库失窃一事又是风声鹤唳,他们自然也跟着提心吊胆。   秦氏感慨雍京确实繁华,银子也比陲城不知好赚多少,但这一天天不是杀人就是盗窃的,实在是不太平。   “也不知是什么人,胆子那么大,连官家的银子都敢偷。还有之前那个杀了四皇子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抓到。我这心一天到晚‘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怕哪天被无故牵连。那些人怎么如此之嚣张,我们当土匪的和他们一比简直是毛虫见长虫。”   隐素垂着眸,若是她娘知道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干的,作案之人还是他们伯府奉为上宾的世子爷,不知道会不会吓晕过去。   杀皇子,盗银库。   那疯子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如果那人没有心疾,最后又是怎么死的?他的死没有连累到穆国公夫妇,说明他行事极为小心慎密,未让任何起过疑心,那么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们傅家会被连累。   只是若他真的死了…   隐素努力想忽视那种难以言喻的揪心,深深一个呼吸。   “素素,素素,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赶紧回去睡觉。”   在秦氏的催促下,隐素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关上门,她就脱力地靠在门后。   她该拿那个疯子怎么办?   甩不掉,摆不脱,她还该死的有点心动。如今的她好比是站是在悬崖边,明知底下是万丈深渊,她居然还想闭眼跳下去。   可能她也疯了。   被那个男人传染的。   ……   银库失窃一事在京中传得是沸沸扬扬,有人说失窃的官银足有几百万两之多。这么庞大的一笔巨银若是运出京必有痕迹,所以众人都猜测银子还在城内。   城内大街小巷满是官兵和衙役,又是一番挨家挨户的搜查。进出城的盘查细之又细,但凡是行迹可疑之人皆要被抓起来审问,比起上次捉拿杀害四皇子凶手时还要森严。   所有人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被人怀疑。   前有四皇子之死,后又这银库失窃案,上至世家高门下至普通百姓,几乎人人自危,更不敢大吃大喝。   家家户户都吃得清淡行事低调,大部分的酒楼铺子生意也十分惨淡。傅家的豆腐生意竟是继续红红火火,伯爷豆腐的名气已经响彻半边城。   那句伯爷豆腐名不虚传,千磨万点始出来,只留清白在人间的话也传了出去。铺子里装钱的匣子天天都是满的,秦氏再是心中欢喜也不敢流于表面,只敢关起门数钱时咧着嘴偷笑。   银库失窃的第四天,银子找到了。   正如众人猜测的那般,银子全在城中,还是在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所谓灯下黑,官兵和衙役差点将城内翻了一个底朝天,万没想到东西居然还在户部,被改头换面后藏在农令司太仓库的库房中。   这桩案子人人喊冤,可事情实实在在发生了,且银子从失窃到找到都在户部,以皇帝之疑心自然是断定户部有人意欲动摇国本。   江山社稷为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整个户部。   这一查犹如捅了马蜂窝,诸位皇子安插在户部的亲信一个个被揪了出来,贪污吃空饷的旧事也一桩桩被翻出来。   户部是整个王朝油水最多的部门,进出的不是金银就是米粮。上至户部尚书,下至各库的主事,清白身正的没几个,逃过此劫的也没几个。   胡主事是户部农令司太仓库的主事,虽说案发之日并非他当职,但他被查出来和方大人过往甚密,平日里也没少捞没水。随着方大人因贪污数额巨大而被定了罪,他自然也跟着落了马。   自从找到库银以来,衙役们都快跑断了腿。抄了东家抄西家,封了张府封李府。走到哪都是兵荒马乱的一通翻抄,处处都是哭喊声一片。   一群衙役从伯府经过,直奔胡家。   行人纷纷避之,唯恐沾了晦气。   “胡家怕是要完了。”   “前段日子还传伯府要和胡家结亲,好在伯府没同意,否则眼下也要被连累。”   “可惜胡家大郎,怕是前程也断了。”   不出半个时辰,那些衙役押着胡主事又从伯府门口经过。   胡夫人和胡志安母子二人跟在后面,胡夫人哭喊着冤枉,胡志安的脸上全是灰败,双眼无神目光呆滞。   那呆滞的目光突然朝隐素看来,竟是有些许的怨恨。   如果不是方大人想算计伯府,又怎会突然对他父亲另眼相看。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又岂会受此牵连。   隐素看到他朝自己走,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傅姑娘,我爹出事了,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到这样的质问,隐素觉得更可笑了。最开始时她居然觉得嫁一个这样的男人也未尝不可,至少老实有上进心,普通又经济适用,不过眼下看来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她冷冷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胡志安经逢大变,心志已至承受的极限,此时见她连话都不愿和自己说,故作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你们傅家为什么要进京?你为什么要到处招惹事端?”   迁怒之辞,自有理由。   隐素不想再和这人说一句话,转身便要回府。   胡志安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拉她,她一个大力甩过去,直把对方甩出好几米远,重重地摔落在地。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胡公子,你给我听好了,你父亲有今日之祸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他在官场多年,岂会不知天下没有白落馅饼的好事。他以为富贵险中求,不惜牵扯无辜之人。到如今他受方大人牵连,皆是他自作自受。枉你也读圣贤书,枉你也知礼义廉耻,没想到居然如此之欺软怕硬怯懦可笑。但凡你还有点骨气,但凡你还有读书人明理,你当知该怨恨的是谁!”   胡志安满脸羞愧,失声痛哭。   巷子里围观的人本来就多,早已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少人围了上来,纷纷指责他的不是。   他心中悲愤,痛苦而绝望,却不知应该恨谁。   傅荣和秦氏从铺子赶回来,见自家门口围了这么多人,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看胡志安倒在地上,又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和话,秦氏是气不打一处出。   她抄起大门后的扫帚一挥,指着胡志安道:“你个丧良心的东西,亏我以前还当你是个读书人,最是一个明白道理的好后生,没想到你这么糊涂!你给我滚,你再不滚的小心我用扫帚将你扫走!”   枉她还以为胡家这门亲事不错,差点就同意了。果然是大祸临头才能看清人心,没想到这胡大郎如此不知所谓。   胡志安忍着羞愤,爬起来跪在秦氏面前。   “伯爷,伯夫人,求你们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救救我父亲。”   秦氏气得想骂人,这人是什么玩意儿!   他们傅家有没有门路另说,就凭两家差不多撕破的脸的那点子交情,胡大郎也好意思求他们帮忙。   傅荣到底稳重一些,忙拉开快要跳脚的秦氏,对胡志安道:“胡大郎,我们家就是做豆腐的,没什么门路,也帮不上忙,你还是另求高明。”   “你们怎么没有门路,傅姑娘不是柳太傅的小师妹吗?她不是梁国公府的义女吗?你们可以去找柳太傅,可以去梁国公府。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我父亲吧!”   隐素简直是无语死了。   “胡公子,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我们好歹议过亲。如今顾家失了圣意,方大人也犯了罪,他们再也不能害你。你…你若是愿意,我们…”   秦氏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抄起扫帚一挥。   如果不是隐素抱住了她,她手里的大扫帚就扫到了胡志安。   “娘,你冷静一点。你如果现在把他打了,他正好可以赖上我们。”隐素小声道。   她一听,眼睛都瞪圆了。重重往地上一啐,转身拉着隐素就进了府。随后伯府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阻绝了那些探头探脑的目光。   大门外,胡志安还在恳求。   秦氏那叫一个悔,直骂自己当初瞎了眼,还当胡大郎是个好的。   隐素问他们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傅荣说因为生意特别好,铺子里的东西全卖空了,他们只好回来。   说到家里的生意,秦氏又开心起来。她抱着钱匣子回屋数了好几遍,生出了再买宅子铺子的念头。   “我打听过了,举凡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嫁姑娘都要陪宅子铺子。我和你爹以前没本事,如今我们家不同往日,你以后的嫁妆可不能寒酸。若真是高嫁…那就更不能少了。”   反正再怎么找,那也比胡家强。   隐素想说自己不嫁人,却听自家老娘又开始夸谢弗,还不停拿胡志安当反面教材,恨不得把谢弗夸出花来。   傅荣话少,但也跟着附和赞同。夫妻俩唱双簧似的把谢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就差没点明说他们想要一个这样的姑爷。   两人说得正热乎,被隐素一瓢冷水浇灭。   隐素只说了一句话:“盛国公府的大姑娘回京了。”   夫妻俩便像哑火的炉膛,瞬间没了声。   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要结亲的事,在雍京城不是秘密。傅荣之前打听过,后来无意间也听别人说过。好像是双方先辈在时就定下的亲事,因着上一辈两家都没有嫡女,便顺延到了这一代。   夫妇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的可惜。   傍晚时分,巷子里突然喧哗起来。   隔着围墙,隐素似乎听到有人说在杀害四皇子的凶手找到了。她心下一个突突,贴着墙根听那些人说话。   说话的好像是附近的几个妇人,其中一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自家有什么亲戚在刑部当差,亲眼看到那凶手被押进了刑部只进不出的大牢。   刑部有三重牢,一重为轻犯,当初关押宋华浓的地方就是一重牢。二重牢关押多半是要判流放之刑的重犯,而三重牢则只关死刑犯。   进了第三重牢的人,再也不可能得见天日。   隐素迫切想知道那人是不是谢弗,派人出去打听了许久,竟是半点消息也无。眼见着天都黑透了,她告诉父母自己要出门一趟。   傅荣和秦氏面面相觑,问她这么晚出去做什么。   她隐瞒了一半,说上回谢弗送自己回来时落了一个东西在她这里,她刚刚想起来怕对方急用,着急送过去。   秦氏刚想说派人送回去就成,转念一想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等她出了门,夫妻俩又是好一阵嘀咕。   她直奔穆国公府,从外面看穆国公府一切如故。那门房认得她,听她来找自家世子爷,便告诉她谢弗不在府中。   听到这个结果,她的心急速往下沉。   一口气又赶到刑部,说自己要找吕大人。因着她还来过刑部两次,且还极受吕大人的重视,那守在外面的衙役不敢怠慢即刻进去禀报。   不多时,吕大人出来。较之上回见时的愁眉不展,这一次吕大人的神色好了许多,显然应是案子破了的缘故。   她开门见山,问吕大人是不是抓到了杀害四皇子的凶手。   “自上回之后我一直记挂此事,满脑子都是那女子所说的鬼怪模样。听说凶手已经落网,我想看一看是否如那女子所说,日后在画像上也能有所进益。”   吕大人抚着短须,对她于画像一途这么上门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和赞赏。   第三重牢的刑犯一旦进去,外人无法探视。   “大人若是为难,便当我没说。”   吕大人想着她也算是此案的相关人员,以后怕是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略一思索之后便同意了。   她跟在吕大人身后,穿过重重门禁,走过狭小幽暗的地下甬道,终于来到传说中的第三重地牢。   阴冷的泥腐气息,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足以让人闻之却步。途中吕大人几次问她可受得住,她都点头说自己可以。   终于到了地底下,没有哭声和嘶吼声,只有一片死寂。   泥腐和血腥气越来越重,闻之令人作呕。那一间间的牢房里有的关着人,有的空着。无论有人还是无人,皆和无人一般。   铁绣森森的刑具,斑驳着血迹,琵琶钩上还吊着一个人。   那人垂着头,被血结成绺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黑色的衣服染上着大片的血渍,从身量上看和谢弗很相似。   隐素的心仿佛瞬间也被琵琶钩吊起,痛到无法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人救下。   她听到吕大人示意狱卒将人放下来,在她颤抖的瞳仁中,那人的头被人提起,然后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谢弗!   顿时所有的揪痛烟消云散,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神松懈的同时,她想哭想笑还想大喊出声。   真是太好了。   那人在狱卒的一盆冷水下醒来,瞪着眼白多过眼仁的牛眼,张嘴时露出一颗堪比獠牙的畸形鬼牙。   她的颤抖和不安,在吕大人的眼中全是正常。   吕大人陪她出去时还夸她胆子大,说京中像她这么胆大的姑娘不多,自家的吕婉算一个。吕婉会验尸,胆子肯定比她大。如果她不是迫切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谢弗,这样的地方打死她也不会来。   出了地牢,她的后背一片冰凉。   风轻轻一吹,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吕大人忙将她请到屋内,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驱驱地牢里的湿寒。她满眼感激,抖手捧着茶慢慢地喝完。   “婉儿和我说了,得亏是你提醒,若不然连我都被骗了。”   她忙说自己是无心之举,值不当感谢。   吕大人摆手,说这份情他们父女都会记着。   因着吕婉,吕大人对她很和蔼。不仅亲自送她出去,还担心她被吓着了给她折了一枝桃树枝,让她拿在手里压惊辟邪。   她确实心有余悸,直到睡前都拿着桃枝。   这一夜她又做梦了。   梦中是一处她从没去过的地方,像是一座荒芜的宅子。宅子多年前可能遭过大火,残垣断壁间还可以看见大火之后的痕迹。杂草丛中遗落着瓦石木梁,还有一块漆黑的匾额,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元字。   她正惊讶这是哪里时,便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走近。   那张脸是她熟悉的五官,却有着完全陌生的表情,不喜不悲无波无澜,满眼的索寥和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空的行尸走肉。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男人一步步朝残破的宅子走去,直到站在那断壁之中。突然他不知做了什么,宅子猛地窜起火光。   那火瞬间漫天,熊熊燃烧。   不要!   “元不追!”   她哭喊着,醒了过来。   寂静的黑夜中,她的呜咽显得那么的清晰。   那不是谢弗,那是元不追。   她不知道这个梦是她胡乱做的,还是又预示着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心好难受,她想那人再是一个疯子,对她而言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娘子,你哭什么?”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兀地响起。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直接扑了上去。   “夫君,我不要你死!” 第54章 扑上去   死这个字对谢弗而言, 仿佛是如影随形的归宿。他在痛苦中挣扎多年,最是清楚唯死才是解脱之法。   他活着,亦同已经死去。   所以这女人是梦到他死了?   他以为小骗子去刑部第三重牢见那个被捉拿归案的人, 是希望那人是他。他以为即使他死了, 除了母亲之外不会再有人伤心。   “为什么哭?”   不应该欢喜吗?   像他这样的人死了,世间岂不是少了一个祸害。   “我…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让你死。”   “如果我死了, 就再也没有人缠着你。”   话说这么说, 男人的手却是慢慢伸向了怀中的少女。玉骨般的手泛着凉意,掐住了少女纤细的脖子, 却未用力。   黑暗中, 他眼中的戾气在翻腾。   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他若是死了,这女人也不可独活。   隐素抽抽答答,将自己今日的心历过程一一坦露。她说着自己的担心害怕以及恐惧忐忑,说着自己在见到地牢那人时的庆幸与欢喜,努力忽视那掐着自己脖子的手。   娇软的哭腔在夜色中继续继续,一如谢弗此时的心情。   “如果那个人是我, 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会替你收尸。”   收尸?   谢弗低低地笑起来,似乎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若他真的要死,必定会是灰飞烟灭消失得干干净净,又何需别人替他收尸。   这笑声阴森又苍凉, 隐素却不再觉得害怕。   她又说起自己刚才做的梦,梦中男人的眼神和表情历历在目。那种索然的厌世感,全是对世间的毫不留恋。   “人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娘子是盼着为夫去死吗?”   隐素拼命摇头, “夫君,不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做梦一向灵验,你想想看我们是怎么相识的?”   傅家人说原主做梦灵,能梦到傅丝丝的将来。她做梦也灵,梦中的疯子都跑到现实中与她相认。   如果她做的梦皆灵验,那么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那人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是谢弗也是元不追,但应该不是她认识的谢弗和元不追。所以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是原书中谢弗的结局。   不是突发心疾而亡,而是自焚了断。   她呼吸一乱,谢弗立马感觉到了。   “所以你是说,我会如你梦中所预示的那般死去?”   自焚而亡,倒是像他的作风。   他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消失在那场大火之中,可他也被困在那漫天的火海之中,这些年始终无法解脱。   如果有一天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想他或许真的会在大火中将自己埋葬,烧尽一切的痛苦与不堪。   “听起来倒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他说得漫不经心,隐素却听得胆战心惊。   所以这男人……   “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那杂草丛中匾额上的元字,让她知道所谓故事中的元不追或许是真的,因为谢弗身上的伤也是真的。   既然这些都是真,那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不是真正的谢弗。   他是谁?   或许也没那么重要了。   “元不追,你不要死!”隐素哽咽着,那个惨烈的故事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这人想做什么,又曾经做过什么,她只希望这人活下去。   男人修长的手指拭着她脸上的泪,然后放在口中舔尝。   她一时忘了哭。   这个疯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撩她。   “夫君,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秘密,我也知道你有大事要做,这些我都不怕。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你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涉及自己的亲人和我们傅家。所以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死。你是我夫君,我是你娘子,我不要当寡妇!”   这女人是在骗他吗?   谢弗的手紧了紧,感受着掌下的细弱。如此之细的脖子,几乎不需要使力就能掐断。如此想着,他的手竟是慢慢松了。   他不死,小骗子就不能死。   “我答应你,若是你敢骗我…”   “我就和你一起下地狱。”隐素下意识接了他的话。   这男人不就是爱用下地狱来威胁她吗?   她不怕了!   屋内的烛火突然亮起,她下意识遮住自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从眼缝中看去,立马骇得险些惊叫出声。   是那个傩面具!   男人一身的黑衣,周身散发着阴森的丧气。一半是青面獠牙,一半是温润如玉,恰如神子化了魔,半是修罗半是佛。   “娘子,为夫这个样子,你喜欢吗?”   这个疯子,怎么又吓她?   她眼睛一闭扑了上去,一把将人抱住。   “夫君,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最是销魂美人计,直叫疯魔欲癫狂。   以前两人唇齿接触,不是人工呼吸就是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而这一次才是实实在在相濡以沫的亲吻。   一面是青面獠牙的疯魔,一面是娇姿弱态的美人,相拥在一起的男女浑然忘我,诡异之中尽是极致的缠绵。   ……   夜深人静,偌大的雍京城内不时传来哭声。   户部上下官员不知多少,牵连进银库失窃一案者十之有七。大到斩首示众,小到革职查办,一时多少腥风血雨。   天微亮时,很多人哭哭啼啼黯然准备出城,胡家人也在这些人之列。一家人经过伯府门口时,恰见伯府门开。   胡志安下意识望过去,正巧看到隐素牵着傅小鱼出来。   他望着那娇妍可人钟灵毓秀的少女,神情越发失魂落魄。羞愧与悲愤差点将他击倒,他痛恨自己的昨日的失态,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曾经他以为他们之前他为上,隐素为下。而今他们胡家败落至此,傅姑娘已然成了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如今的他,已经让傅姑娘看不起。若是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恐怕只会惹来对方更深的厌恶。   胡夫人一直在哭,哭老天不长眼,哭丈夫是被冤枉的,又哭自己命苦。胡三被自己的兄长牵着,听着母亲的骂声,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家中生变,小孩子怕是还不知其严重性与后果。   “傅小鱼,我要回老家了,以后你想打架也没人陪你了。”   “欠揍的胡三,你赶紧滚,谁要和你打架。小爷我要读书,以后要当大官。”   大官二字刺激了胡志安脆弱的神经,他越发的神情黯然。   胡主事被革了职,判流放三年。出了这样的事,胡志安的科举之路几乎无望,京中也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   一片沉重的默然中,胡家人继续往巷子口走去。他们打算回祖籍,日后若无意外应该都不会再回京。   直到他们走远,傅小鱼终于没忍住追了上去。追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眼眶发着红,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姐,我明明很讨厌胡三,为什么他走了我会难过?”   隐素摸着他的头,道:“或许你并不是真的讨厌他。”   “记得我们刚来京城,别人都看不起我,不和我玩。是胡三先和我说的话,虽然他说的话不好听,我也打了他。可若不是他,别人都不知道我厉害…”   很多人和事都有双面性,就像谢弗。   那么一个疯子,若是正常人都知道避之不及,可她倒好,居然跟着一起发疯,还说要陪着对方下地狱。   时辰还早,天也未热,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燥。   看来美人计确实很管用,以后那疯子再想吓她,她就祭出这一招。若是还不行,她还可以放大招。   小孩子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听到姐姐要给自己买糖吃时,傅小鱼立马破涕为笑。姐弟俩拉钩为誓,隐素答应他接他放学时一定给他买。   京中风云万变,胡家不过是风雨中被裹挟的一粒尘埃。   天大亮时,街上的铺子陆续开门。   伯爷豆腐的铺子后面早已是豆香四溢,随着一板板散发着热气的白豆腐被摆出来,买豆腐的人也渐渐增多。   “这伯爷豆腐果然是名不虚传,吃着就是又嫩又好吃。”   “以前我在别人那里买的豆腐,总有一股子味。还是伯爷豆腐好,吃了还能清清白白做人。”   角落里,戴着纱的姑娘听着这些议论声,掐着掌心的手紧了紧。   那双不甘怨恨的目光透过面纱,看着那铺子里忙碌的中年夫妻。过了一会儿,衣着简单的少女从后面出来,不知和那中年男子说了什么,一家人齐齐笑起来。   有意欲讨好者不停夸赞,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夸得少女面有羞色。   “伯爷和伯夫人有这样的女儿,可真是有福气。”   “傅姑娘长得这么好,又是德院的学生,以后定会嫁个好人家。”   秦氏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女儿,但凡是说了自家闺女好话的人,她称豆腐时那秤杆都翘得比别人要高。   今日一早她见女儿与往常不同,不仅气色极好且面带红云宛如思春之态,一问之下才知女儿夜里做了一个得嫁如意郎君的好梦。   眼下又听到这样的吉祥话,只觉得心里满是欢喜。她笑看着一旁的隐素,越看越觉得自家闺女有福气。   隐素心下无奈,她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她娘当了真,一个劲地问那梦里的郎君长得什么模样。她可不敢说那人是谢弗,含糊说自己没看清楚,但看衣着气度应是不凡。   全家都觉得她做梦灵,傅荣和秦氏对此深信不疑。夫妻二人喜得一个忙又去算家里的钱,另一个则撸着袖子就开始磨豆腐,皆是摩拳擦掌要给她置办体面的嫁妆。她也不矫情,跟着一起到铺子干活给自己赚嫁妆。   铺子前买豆腐的人大多是普通百姓,也是一些官户人家的管事婆子。猛不丁多了一个衣着华美戴着面纱的姑娘,人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隐素听到动静,一眼就认出了顾兮琼。   秦氏也认了出来,当下横眉冷对。   “你来做什么?我们家的豆腐不卖给黑心肝的人。”   顾兮琼苦笑一声,“伯夫人,你对我实在是误会太深。我今日是来找傅姑娘有话说的,还请伯夫人行个方便。”   开门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   秦氏脾气再是火爆,这个道理却是懂的,所以她没有动手,而是用眼神询问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办。   人都找上门了,隐素倒是觉得无所谓。   她当然不会把人请进铺子,干脆和对方就站在铺子不远的地方,这样秦氏和傅荣夫妇也能看得见。   “傅姑娘有没有觉得我眼下的处境很熟悉?我如今方才体会你当时的心情,原来这就是被人嫌弃被人轻视的感觉。”   “顾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顾兮琼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上辈子和这一世有那么多的不同?   表姨父出事之后,顾家明面上虽未受方家牵连,但私底下不少人看衰他们。何况父亲此前才被皇帝训斥并勒令三月不上朝,如今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全府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她想不明白,先有姬宣早死后方家又出事,到底是因为什么。思来想去,她得出一个结论,所有和前世不同的一切,全是从傅隐素进到德院之后才发生的。   前世里傅隐素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时候的傅家也没有开什么豆腐铺子。   “傅姑娘现在名声渐好,怕是已忘了以前的种种。只是傅姑娘别忘了,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哪怕是过去了也不会被遗忘。你我都曾当众对男子示过好,也都因此被人耻笑,时至今日你依然未能如愿,我也没有。我们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彼此互帮互助呢?”   谁说她没如愿的?   隐素回想昨晚的缠绵,心神荡漾。   见她不语,顾兮琼又道:“如今人人都知我心悦十殿下,也知傅姑娘你中意谢世子。十殿下因为十一殿下的身体暂时不考虑亲事,我愿意等他,相信总有一日他会知道我的好。相比我的事,傅姑娘似乎更不容易。穆国公府地位显赫,穆国公更是国之柱石,且外面都传谢家有意和魏家结亲一事。你们伯府根基太浅,你若想如愿绝非易事。如果你我联手,我必帮你成事。”   不少好事者朝她们看过来,有人认出了顾兮琼后开始指指点点。   顾兮琼上辈子是侯夫人,因着戚堂简在帝心,她所到之处都被人捧着奉着,几时有过这般难堪之时,更没有如此低三下四过。她以为自己足够放低姿态,也足够有诚心,此行必定有所收获。   她见隐素一时望着那些人,一时又抬头看天,以为隐素是在考虑。   半刻钟后,隐素道:“顾姑娘,你看那些人,还有天上的日月,你觉得他们是因何而存在?”   “傅姑娘何意?”   “万物皆有序而生,万事皆有法而依,你于众生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于天地而言不过是一粒微尘,切莫将自己看得太重。”   顾兮琼闻言,瞳仁猛缩。   “傅姑娘不是我,又怎么我不重要与否?”   她是重生之人,她的机缘无人能及。万物天地皆在她脚下,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我确实不知道你重要与否,所以顾姑娘找错了人。”   顾兮琼听出这话的意思,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一时之困而已,她不信就凭自己活了两世不能化解。   “既然傅姑娘不愿意,那权当我今日没有来过。”   “顾姑娘走好。”   隐素毫不迟疑地转身,很快又被对方叫住。   “傅姑娘,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后悔么?   这个女主真是想多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顾兮琼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秦氏一直密切关注这边,等到女儿进了铺子才放下手边的棍子。   “黑心肝的东西,算她识相!”   又拉着女儿细问,问顾兮琼说了什么。   母女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去到后宅。   后宅因为有甜水井,已然成了一个豆腐坊。井边摆着两口大石磨,磨盘旁边还有一排排的木桶,木桶里全是正泡着的豆子。左边是一行行的晾竿,上面晒着白色的布。厨房里热气升腾,几个下人正忙着煮浆点卤压豆腐。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母女俩进了屋子。   屋子里家具简单,唯有桌椅而已。   秦氏不太讲究,因着忙了一阵有些燥热,又是挽袖子又是提裤腿,坐姿极为随意和不雅,瞧就是一个粗俗的乡野妇人。   隐素方才在外面晒了一会儿,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也是热得厉害。她虽然没有挽袖子,却是提了裙摆和衬裤。   这一提,脚踝上戴着的金锁链便露了出来。   “素素,你脚上戴了什么东西?”   隐素一惊,懊恼自己光顾着谈情说爱,竟然把这茬事给忘了。   秦氏已经摸上她的脚踝,“这是个什么饰物,娘怎么瞧着像个锁?”   她连忙解释说自己见学院里的同学有人戴,便也买了一个。上次皇帝赏她的一百两金,秦氏给她留了十两,买个金饰的钱她确实能拿出来。   秦氏不疑有他,对女儿的话深信不疑,只疑惑京中的姑娘喜好怪异,竟是喜欢在脚上戴一条这么粗的链子。   “穿金戴银的不戴在外面,这不是白瞎了吗?”   在她的认知中,穿金戴银都是给别人看的,藏在衣服里就是浪费。   恰在这时厨房里出一批刚压好的豆腐,有下人准备开始往各府去送,隐素便揽下了给穆国公府送豆腐的活。   她刚出门,秦氏就和傅荣好一通嘀咕。   “当家的,你说素素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我竟是搞不懂她想做什么,你说她糊涂吧,她比谁都清楚谢世子和魏家姑娘要定亲的事。你说她灵醒吧,她怎么又好像放不下谢世子,老想往穆国公府跑。”   傅荣也愁,女大不中留,他一个当爹的更不好多问。   “或许她就是想多看两眼,别没的意思。当年你不就是这样的?”   说到当年,秦氏老脸一红。   她那时瞧上了傅荣,也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太好,怕傅荣看不上她。她故意和傅荣偶遇,被傅荣说破之后便是这般说法。   “我这不怕她多看两眼之后,越陷越深嘛。”   “也是。”   傅荣可是记得自家婆娘当年缠着他的那会,确实是越陷越深,到后来已经赌咒发誓说非他不嫁。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个好法子出来。   那边隐素已经到了穆国公府,从后门送了豆腐进去,再向府里的下人询问谢弗在不在家,说自己有事相问。   国公府的下人都是人精,自是知道自家夫人和世子爷对这位傅姑娘都不一般,忙有人去谢弗的院子请示。   不多时,那边传来回话,让隐素直接过去。   隐素向传话的人道了谢,去到谢弗的院子。   谢弗不在,但院子里有下人。   那下人告诉她,他们家世子爷稍晚回来,让她进屋略等一会。可能是因为心境的变化,她再看这孤寂清冷的院子,莫名有种查看对象家底的错觉。   门口的石佛依旧睁着一眼闭着一眼,一只眼仿佛不忍看这世间龌龊,另一只眼却又像是穿过尘世中的不堪。   进到屋内,一室灯火。   黑色的帘子遮住所有妄想透进来的光,内室更是幽静。青铜马面的灯台上烛火如故,满墙的佛经沉默以对,唯不见那面巨大的镜子。   她取下床头悬着的剑把玩了一会儿,又抽出一本佛经翻看起来。不知等了多久,该来的人还没有来。   索性无事,她铺纸作画。   将将一提笔,不经意看见卷筒里的画轴似乎有些眼熟。   她心下微动,将那画轴拿出展开。   竟然是被自己卖掉的那幅《竹林美人图》!   画中的竹林美人相得益彰,上面还刻着谢弗自己的私印。确实是那幅画,却又不是那幅画,因为画中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蹲在美人的脚边,手中握着一条链子。链子的另一端,则系在美人的脚上。   小乞丐乱发遮面,唯露出一双眼睛。   仅一眼,她就认了出来。   这小乞丐是谢弗! 第55章 金钥匙   脚步声自外面响起, 她没有回头。   来人走到她身后,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她垂着眸,还在看那画中的小乞丐。小乞丐的眼睛仿佛穿越了十多年的岁月, 也在看着她。   须臾间, 她已猜出大概的可能。   穆国公府那位从娘胎起就患有心疾的世子,应该是不在了。身后的这位世子爷,应该是谢夫人收养的孩子。   如此说来, 一切就全能解释得通。怪不得又是谢弗又是元不追, 怪不得堂堂国公府的世子会是一个疯子,还有那个惨烈的故事。   原来真有元不追这么一个人。   只是如今这世间恐怕唯有谢弗, 而没有元不追。   一室的寂静, 满墙的佛经亦是无言。那青铜马面的烛台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在火苗的燃烧中呈现出无法言喻的幽冷。   这一方天地清冷矛盾,往前一步是佛法无边,退后一步则是万丈深渊。日日夜夜陷在此般割裂的中间,该是何等的煎熬。   男人玉骨般的手轻轻放在她后背,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颤抖。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谢弗。   四目相对, 一个清澈温润,一个幽深平静。黑色的帘子阻隔着外界的一切,没有光影流动,没有尘世纷杂, 似天堂也似地狱。   苍茫天地间,仿若唯有他们二人。   少女娇脆的声音划破了寂静,一时之间像是光影和尘世齐齐交错而来, 打破了凝固的空间,连空气都鲜活起来。   “你快把我脚上的锁开了, 我娘都看见了,害我好一通编瞎话。”   这男人莫不是有某种癖好,画中的小乞丐拿条链子栓着她,她脚上也被戴了一个锁链,什么恶趣味。   谢弗眸中的幽深缓缓散开,渐渐清亮。   小骗子应是猜到了。   为何不问?   隐素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不忍心。   那些过往是刻骨的伤痕,不仅存在于眼前这人的意识中,也深深印在身体上。如果他不说,那自己就不问。他若是愿意说,那自己就认真听。   何况她已经猜到了大概,且已不再执着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是谢弗也好,是元不追也罢,都是她此生注定的宿命之人。   谢弗突然蹲下去,修长的手碰到少女的脚踝。   隐素的心忽地上上下下,似被什么拨动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男人的手指无可避免接触她的肌肤,让她不由得战栗四起。   金锁开了,但又很快被戴上。   不是戴在她身上,而是被谢弗戴在自己脚上。那被红绳系着的金钥匙在她眼前晃动,然后谢弗将其给了她。   她紧紧攥着,心生悸动。   “我来了有一会儿,想来你母亲已经知道,我得去给她请个安。”   “我母亲最是明理。”   “再明理的母亲,也怕自己的儿子被小妖精给勾了魂。”   谢弗低低笑起来。   皎如明月,幽昙花开,动人心魄的美,堪比男妖精。一时让人流连着不舍离去,恨不得眼睛都长在他身上。   真是太好看了。   声音更好听。   “不是小仙女吗?”   隐素眼波流转,啄了一下男人的唇。   “夫君,相信我,你以后会更喜欢小妖精的。”   男人的眸色骤变,幽焰乍现。   ……   一刻钟后,隐素已经出了林子。她在林子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思及自己这撩了就跑的渣女行为,不免有些汗颜。   那把金钥匙被她戴在脖子上,正垂挂在心口处。之前她瞧得分明,谢弗亦是从心口处将这钥匙取出。   她摸着自己心口的位置,跳得厉害。   从谢弗的住处到谢夫人的院子路程不近,打老远就看到那一缸缸的荷花开得正好,映着阳光碧波芙蕖连成一片,荷香满鼻令人心旷神怡。   许是谢夫人知道她会来,早早就在外面等着。   她快走几步上前请安,解释了自己先去看谢弗和原因,说是因着想不起一名佛经出自哪里,这才去向谢弗讨教。   谢夫人不仅相信她的说辞,还说若她日后有什么不懂之处尽可以来国公府找谢弗。她心下感动又羞愧,羞愧自己这一天尽编瞎话糊弄人。先是糊弄自己的老娘,眼下又糊弄谢夫人,谁谈个恋爱像她这么费心费力。   两人站在外面说了一会儿,眼见着日头渐大,谢夫人邀她进屋坐。   一进屋内檀香袅袅,瞬间让人心静。   谢夫人亲自沏茶,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素衣素面的清瘦妇人,若是在别处相见,谁也不会知道如此简单寡欲之人,竟然会是显赫高门的当家主母。   她突然感恩,感恩谢夫人收养了当年的小乞丐。如果不是谢夫人的善心,世间或许只有乞儿元不追,不会有世子爷谢弗。   一口茶入喉,唇齿清香。   两人盘膝对面而坐,隔着氤氲的茶气。   她面上瞧着一团孩子气,眼神却是清澈镇定,谢夫人是越看越喜欢,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慈爱之色。   这孩子真是宜静又宜动。   石娘端着点心进来,一看自家夫人眸中的笑意,便知自家夫人有多喜欢这位傅姑娘。莫说是夫人,便是她看到傅姑娘也是打心眼底开心。   隐素也没矫情,谢夫人让她喝茶她就喝茶,谢夫人让她吃点心她就吃点心。她越是不做作,谢夫人就越看她顺眼。   她吃了点心喝了茶,起身告辞。   谢夫人欲留她一起用饭,正挽留之时门房来报,说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来访。   谢老国公还在世时,魏谢两家极为交好,来往也很频繁。到了这一代,因着早年谢夫人带着儿子住在京外,穆国公又一直远在边关镇守,彼此的走动便少了许多。但两府的交情还在,该有的节礼都还互通有无。   魏明如是来送土仪的,红衣明丽,行动举止间满是活力又恰到好处。   她乍一见隐素也在,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很快恢复如常。不等谢夫人介绍,她落落大方地和隐素打招呼。   隐素也和她见了礼,说自己是来谢家送豆腐的。   “听说京中有一家伯爷豆腐,人人都说名不虚传,吃了伯爷做的豆腐便能清清白白做人,想来应是极为不错。我府上也离不了这道菜,以后也从你们铺子里定货。”   生意上门,万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隐素便问她所要几何,何时送去,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家的营生低贱而生出屈于人下的自卑。   她想了想,笑说自己要回去和母亲商议再拟单子。   二人言语来往,听着既像是同窗之间的寒暄,又像是生意人的往来。瞧着双方不显别扭,却也不算熟稔。   谢夫人始终含着笑,看着她们。   隐素说了一会话,再次告辞。   石娘送她出去,路上同她说起魏谢两家的渊源。   外面都传两府有联姻之事,此事倒也不假。虽说是老国公们定下的口头约定,但穆国公府也是认的。然而这联姻是嫡系之约,同庶支没有干系。   隐素听到这里,心下微微一动。因为尽管魏明如的父亲魏二爷是盛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却是一个庶子。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盛国公府的旧事。   盛国公年轻时痴迷武术,曾为寻访世外武功离京游历,因而结识了一名江湖女子,并带回京中执意娶为妻。   后来那江湖女子夫唱妇随随他远赴沙场,为他出生入死换来累累战功。他得胜还朝之后,其母不顾那江湖女子身怀六甲,百般算计逼迫他纳了一房贵妾。   那贵妾就是魏二爷的生母,如今盛国公府的兰夫人。   兰夫人很快怀了身孕,而那位江湖女子则在产下嫡子未出月子之时,留下一纸和离书后携子离开,此后再无音讯。   听说这些年盛国公一直派人四处寻常,皆是无果。   “夫人喜欢姑娘,姑娘可莫信了外面的传言有所忌讳,若是得闲时多来看看夫人。”   隐素不傻,岂能听不出石娘话里的意思,所以她算是提前得到了未来婆婆的认可。自古婆媳多冤家,谢夫人喜欢她,她当然高兴。   可是穆国公呢?   谢夫人喜欢她,不代表穆国公也喜欢她。谢穆两家上一代有口头之约,若盛国公将庶子记成嫡子,嫡庶有别的隔阂便不复存在。   算了。   这些事情多思无益。   是谢弗想娶她,该操心的是谢弗。   她回到伯府不到半个时辰,盛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她家门前。听到门房来报时,她着实有些意外。   “我有心和傅姑娘相交,今日来认个门,傅姑娘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吧?”魏明如落落大方地开着玩笑,确实很难让人拒绝。   隐素都很意外,何况是秦氏。   秦氏一脸不自在,拘谨而警惕,生怕魏明如是来找麻烦的。   魏明如笑道:“傅夫人不必吃惊,我与傅姑娘是同窗。同窗之间相互走动而已,傅夫人不必拘礼。”   如今傅家也算是小有富余,茶水和点心也都还算是拿得出手。只是秦氏以为的好东西,落在魏明如眼底简直是粗鄙不堪。   魏明如没有喝茶,也没有吃点心。   “我早就听说傅姑娘的很多事,有心结交而不得其法。我今日上门,其实还有一事请教傅姑娘。”   “魏姑娘请讲。”   “谢世子是信佛之人我正想着为他抄写一份平安经,又恐太过寻常难显真诚之心。听闻傅姑娘写得一手花符体,所以便厚着脸皮上门请教。”   秦氏心里一个“咯噔”,莫名心虚。   她下意识看向隐素,暗道闺女听着这话必定不舒服。人家两大国公府一直有意结亲,倒是显得他们伯府像暗中觊觎的小人。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时,只听到隐素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傅姑娘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脑子进了水,怎么可能帮别人追自己的老公。   “正是,因为我也打算用花符体抄经书送给谢世子,以答谢他上回的救命之恩。”   魏明如半点不恼,依旧面带笑意。“傅姑娘,我们用心不同,所愿也不同,应是不碍事的。你送你的答恩经,我送我的平安经。你且放心教我,我心中并无芥蒂。”   秦氏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位魏姑娘倒是好说话。   她以为隐素听了这样的话,怎么着也会同意。没想到隐素还是拒绝,说自己天资不高不宜为人师,恐怕教不了人。   魏明如再三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隐素一直不松口。   两人你来我往的倒也客气,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事,然而气氛却颇有几分古怪。最后还是魏明如退了一步,说自己不应强人所难,让隐素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秦氏再次感叹魏明如的大气不计较,为自家闺女的不懂圆滑而汗颜。偏偏魏明如告辞之时还提了要从伯爷豆腐铺子订货的事,越发让秦氏觉得她为人大气。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人家魏姑娘都说了不介意,你怎么还咬死不肯教。若是换成其他人,怕是要和你当场翻脸,亏得人家魏姑娘不计较。”   隐素不说话。   魏明如大不大气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是小气之人。她可不管什么圆滑世故,别人想抢她老公,她是一万个不答应。   秦氏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你再是放不下谢世子,当着魏姑娘的面也不好表现出来。若是被她瞧出不对,日后你们还要一起上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要怎么面对她?”   隐素还是不说话。   见就见呗,谁怕谁。   魏明如都好意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公是她的,且只是她的,她不偷不抢的有什么不好面对的。   秦氏见她还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重了话,语气不由得轻了几分。“素素啊,娘不是说你,娘都是为你好。你如今清明了,什么道理都懂,比我和你爹强得多。娘是怕你一头想去钻了牛角尖,自己为难自己。”   这下隐素终于说话了。   “娘,若我不喜欢魏姑娘,你还会喜欢她吗?”   秦氏瞪圆了眼,猛地一拍大腿。“我闺女不喜欢的人,娘当然不能喜欢。那魏姑娘再好再懂事,她若是讨我闺女的嫌,那我看着也必定心烦。”   隐素笑了。   这就够了。   当天傍晚,盛国公府果然有管事来傅家下单子。约好了隔两天送一次,还定了每次送的分量多少。   那管事瞧着还算和善,同傅荣说话也很客气,一再说他家姑娘和隐素是同窗,是他家姑娘看重同窗之情。   秦氏的惭愧又被勾了起来,笑容都带了几分讨好。   一想到自己女儿的放不下,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涩难受。如果她家素素也生在好人家,是不是就不会低别人一等?   如此想着,越发打定主意要给女儿攒下一份丰厚的嫁妆,盼着女儿嫁到别人家里也能挺直腰杆。   转头一看教儿子写字的女儿,她心中又充满了欢喜。   “看看我闺女写的字,这一笔一划真好看。”   “……”   隐素就写了两字个,一个是天字,一个是人字。   秦氏盯着这两个字,实在是不能夸出更多的好听话。别过眼看到像猴子一样坐不住的儿子,那叫一个怎么看怎么嫌弃。   “傅小鱼,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学什么不像什么。你看看你姐,在庙里住几年都学了一身的本事。你要是再写不好,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傅小鱼不满地嘀咕,“娘就是偏心,什么好事都不想着我,做新衣服也没有我的份。”   他说的做新衣服,是秦氏为了太后娘娘生辰宴所做的准备。   因着这件事,户部银库的案子才会处理得如此之迅速。眼下整个雍京城,所有的世家夫人们都在为这件事而动。   若不是前有姬宣之死,后又有银库失窃一案,以皇帝爱张扬的性子必是要大操大办的。前殿宴请群臣,后宫命妇们齐聚贺寿,而不是突然削减规格,仅在后宫热闹。   隐素上回进宫时同行的都是京中贵女,这一次还有各府的夫人们。马车集聚宫门外,拥堵自是不用说,阶级尊卑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前面全是大郦的老世家勋贵们,三公四侯出身的夫人小姐们皆在列。宋夫人身边跟着衣着华丽打扮一新的小葱,旁边是宋二夫人和自己的女儿。魏明如站在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旁,那夫人应该是她的母亲魏二夫人。魏二夫人正在同谢夫人说话,谢夫人身边空夫一人。   再往后看,四侯诸府的夫人小姐们也是一人个衣着光鲜亮丽,满头珠翠晃动人心,上官荑站在其中,频频朝后面看。   队伍很长,从前面看不到尾,她自然也看不到隐素。   众人小声交谈者有,没有人敢大声喧哗。   承恩伯府品阶低,秦氏和隐素排在较后面的位置。   宫门一开,夫人姑娘们依次往里走。母女俩随着队伍一步步挪动,到了跟前时却被老太监给拦了下来。   秦氏这才知道进宫还能带那烫金的寿帖,那寿帖已被她供起,眼下哪里拿得出来。她自报身份也无用,老太监要看到帖子才放行。   若是此时回去拿,必会误了时辰。   好话说尽,那老太监还是不肯通融。   她脸色胀得通红,愧疚而又可怜地看着隐素。隐素也没起到这一茬,只能握着她的手,用目光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大不了她们不进宫,挨训就挨训。   后面有人道:“真是什么人都有,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简直是丢人现眼。”   听到这样的话,秦氏越发羞愧。她本是泼辣的性子,又是山寨里长大的,她是不在意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就是觉得因为自己的缘故,别人可能会看不起她的女儿。   她恶狠狠地朝那说话的夫人看去,如果不是在宫门外,如果不是怕再给女儿丢脸,她必是上前撕了这人的嘴。   “傅夫人,你…你还想打人不成?”那人被吓到,连连后退。   因着秦氏打宋华浓一事,早已是恶名远扬。   有人假意相劝,有人只顾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秦氏突然往怀里一摸,然后摸出一块令牌。她将令牌往那老太监面前一举,问:“我有这个,能进去吗?” 第56章 献画   令牌通体为金, 龙纹盘刻,正中一个后字。   那老太监一看这令牌,神色立马是一变。   进出宫门有三种令牌, 一为合符, 领取时要证明正身,出行时还要与守门侍卫们对符为证,乃是宫女太监们进出宫门最常用的令牌。二为御牌, 执此符者可随时进宫面圣陈情, 多为朝中重臣或是皇帝的心腹所有。三为后令,是历任皇后太后赐给亲近命妇们以示恩宠的特权。   三种令牌中, 合符最为末等, 也最为常见。御牌和后令则不一样,御牌是朝臣们是否得皇帝看重的标志,而后令就是夫人们是否被太后或是皇后青睐的象征。   三公四侯的当家主母都有后令,但许多人却是难得一见。众人乍一见末等伯府的夫人都能拿出一块后令来,惊讶可想而知。   有人脱口而出,“这是假的?还是她捡的?”   假的当然不可能,这种令牌皆有定数, 没有人敢以假乱真。至于捡的更是玩笑话,哪家夫人若是有此令牌在手,那还不得藏得又严实又私密,又怎么可能弄丢。退一万步说, 即使是丢了,又有谁敢说出来。   老太监验了令牌,就要给她们放行。   “慢着!”   先前已经进去的人中有人喊到, 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走了过来。   “敢问这位夫人,这后令你是从何得来?”   听到这位夫人的质问,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傅家根基浅,家底薄,哪怕是傅丝丝再得圣宠,伯府也不可能会被赏赐后令。更何况宫中都传太后娘娘不喜欢皇帝带回去的那些民间女子,尤其是最得宠的思妃娘娘。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秦氏手中的令牌来路不正。   “魏二夫人,傅夫人既然敢将令牌拿出来,自然不可能是捡来的。至于伯府为何会有这令牌,相信自有其机缘。”宋夫人闻声过来,当下就为秦氏圆场。   那位质问的夫人,正是魏明如的母亲魏二夫人常氏。常氏见宋夫人过来,眉宇间隐约可见不赞同的神色。   “宋夫人,我知你与傅夫人是干亲,但你这么做实在是不成体统。若是太后娘娘问罪下来,恐怕会连累所有持有后令之人。”   常氏的话一出,不少人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除非是宋夫人将后令借给了傅夫人,否则傅夫人手中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令牌。   宋夫人有没有借,她比谁都清楚。说实话她很也意外秦氏手中会有后令,只是这般情形之下她不好问。她也担心秦氏的令牌来历不明,所以才想着赶紧将此事囫囵过去,过后细问之下再作打算。   眼下被常氏问到,她是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小葱不知何时到了隐素身边,隐素心下一动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立马心领神会,悄悄回到自己母亲那里,轻轻朝宋夫人点了点头。   宋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伯府是如何得到的后令,但既然并非来路不明之物,她也就放心了。   “魏二夫人莫非是怀疑我将后令借给了傅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   常氏不回答,其意思不言而喻。   宋夫人道:“令牌并非我借给傅夫人的,既然傅夫人手中的令牌是真,那万没有拦着不让人进去的道理。”   “宋夫人,你和傅夫人是干亲,你女儿是傅夫人的义女,你也认了傅夫人的女儿为义女。你帮着傅夫人确实无可厚非,我也并非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既然你执意为傅夫人作保,到时太后娘娘问罪下来也请你一力承担。”   被人将到这个地步,宋夫人已无退路。她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最终只能是硬着头皮说自己会一力担下此事。   这时魏明如过来,对常氏道:“母亲你就是太重规矩了。你怕傅夫人因此惹上是非,用心是好的,可你性子太直总容易得罪人。”   “我是怕她们不知轻重,因而闯下大祸,并不在意她们是否领情。”   “我知母亲心意,旁人未必知道。”魏明如说着,对又隐素母女道:“我母亲就是这般性子,望你们见谅。”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唱了一出红白脸。言语间尽显魏明如的懂事,也让人唏嘘常氏不讨人喜欢的脾气。   常氏出身抚平将军府,是常老将军的嫡幼女,自小十分受宠,因此性子也极为娇纵。当年议亲时并不顺,别人挑她性子不好又非嫡长,她挑别人要么是门第不如将军府,要么是儿郎不如意。高不成低不就的挑了个遍,最终嫁给了魏二爷。   魏二爷虽然非嫡非长,却是盛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所有人都说如果盛国公夫人母子找不回来,爵位就一定是魏二爷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由,常家才会同意亲事。   这些年盛国公府的那对母子一直无音讯,不少人暗地底都说或许是常家和魏二爷在从中阻挠。   眼看着几十年过去,谁知道人还在不在?   所以哪怕是年迈的盛国公一直不放弃寻找,也不肯松口立魏二爷为世子,但在世人眼中盛国公府的爵位已是魏二爷的囊中之物。   有人说常氏命好,在娘时备受宠爱,嫁人后上无婆母下无妯娌,偌大的国公府由着她一个庶子媳妇当家作主。还生了一个好懂事明理的好女儿,不仅才名远扬,更是深得盛国公的喜爱。   常氏最为得意的也是自己的长女,她育有一女两子,长女自小喜欢习武,比自己的两个弟弟更得公爹的偏爱。   她自知自己脾气不讨人喜欢,事事也愿意听从女儿的意见,在外面也由着女儿作主。   眼下魏明如替自己的母亲道歉,在旁人眼中越发觉得这位盛国公府的大姑娘行事有度大方得体,一时不少夸赞声。   “魏二夫人确实生了一个好女儿,亏得有这么个体贴懂事的女儿,若不然这些年她不知得罪多少人。”   “魏家这大姑娘不仅才情不俗,武艺也是出色,倒是不像自己的亲祖母兰夫人,更像那位盛国公夫人。听说盛国公夫人闺名红衣,也最喜着红衣,难怪盛国公最是疼爱这个长孙女。”   魏明如今日正是一身的红衣,明丽端庄。   说到那位盛国公夫人,在场的夫人们很多人都没有见过。   有人感慨道:“我曾听我母亲说过,当年盛国公得胜还朝时,与其夫人相伴骑马入城。那位盛国公夫人一身红衣飒爽英姿,让人见之难忘。”   “也是她不惜福,一个江湖女子能嫁入高门,竟然因为丈夫纳了一房妾室而自请和离,当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诶,谁知道呢。”   平日里和宋夫人交好的夫人们摇头叹息,说她意气用事。   还有人窃窃私语,对着小葱指指点点。   “宋夫人也是命苦,好好的女儿被别人当奴才使唤。找回来之后也不得安生,还得替别人兜着这些破事。”   “可不是,也不知道宋夫人是怎么想的,还和这样的人家认干亲,没得贬低自己女儿身份,日后怕是说亲都难。哪个世家高门愿意娶一个当过奴才的女子,更别说这女子还有一门上不了台面的干亲。”   “这傅家倒是走运,什么好事都被他们碰上了,还真是命好。”   小葱听到这些议论,面色胀得通红。   “你们胡说什么!我的命都是我姐姐救的,我想认谁当干娘就认谁当干娘,用不着你们操心!”   众人一惊,接着又是纷纷议论。   宋夫人变了脸色,赶紧拉住自己的女儿。   小葱满脸委屈,“母亲,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干娘待我如亲生女儿,姐姐也未把我当过下人看待…她们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嫁不嫁得出去与她们何干。便是我嫁不出去了,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宋夫人又气又心疼,早在女儿被找回来之时,她就料想得到世人的口舌是非。她目光凌厉地看着那些人,似是要记住她们的样子。   进宫贺寿的吉时不能耽搁,已有人开始小声抱怨。   那老太监是个人精,早在常氏质问秦氏时就退到一边。那老太监是个人精,早在常氏质问秦氏时就退到一边。他们这样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其实明面上最忌捧高踩低。反正左右都不干他的事,他是愿意处处卖好。   如今宋夫人明确做了保,对他而言倒是好事,因为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能摘清干系。在听到抱怨声后他适时冒了出来,对着秦氏和隐素也是恭恭敬敬,弯着腰将人往里面请。   一行人刚到太后娘娘的朝华宫,刘太后身边最有脸面的嬷嬷迎了出来。那嬷嬷越过前面的贵夫人们,直直朝秦氏走来。   “傅夫人可算是来了,近些日子太后娘娘可没少念叨您。”   众人皆惊,全是一头雾水。   这承恩伯夫人几时入了太后娘娘的眼?   等到到殿中,秦氏被刘太后召上前去说话,所有人又是一惊。   秦氏紧张到不行,手心里全是汗。她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上前,连请安的话都说得磕磕巴巴。   “你这孩子,哀家不是给了你后令,你竟是一次也不来看哀家。”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承恩伯夫人的后令是太后娘娘赐的。   宋二夫人忽然想起一事,上次因着大房那个庶女被打,她进宫来诉过苦。后来她先走了,承恩伯夫人则被留下。再后来宫中音讯全无,也没有传出承恩伯夫人被太后娘娘训斥的消息。   那时她就觉得不对,还以为是太后娘娘不知何故恼了他们梁国公府,借着机会不给他们脸面,却不想根源在承恩伯夫人身上。   怪不得。   她心生后悔,早知傅夫人的后令是太后娘娘赐的,方才宫门外起争执时她就不应该躲得老远,也不用担心回去后会被大嫂一通训斥。   宋夫人确实不喜欢这个弟媳妇,此时却是顾不上计较,而是又惊又喜地看着秦氏,惊喜于太后娘娘对秦氏的态度。   这时秦氏结巴回着刘太后的话,“哪…哪能呢,臣妇是怕打扰太后娘娘。”   “行了,哀家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快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看看你瘦了还是胖了?”   众人更是惊愕。   承恩伯夫人和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看太后娘娘对承恩伯夫人如此之亲近,只怕关系远不了。殿中之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知晓两人的渊源。   秦氏坐到了前面,隐素也跟着沾了光,得以和小葱上官荑坐到一处。   相比上回所见,太后娘娘似乎清减了一些,隐素想着应该是因为姬宣之死。姬宣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皇孙,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后娘娘必是心里还没过去。   一殿的云鬓花簪,瞧着倒是繁华热闹。   四皇子妃没来,顾兮琼也没进宫。   后妃倒是来了不少,云妃自然是在的。一堆的环肥燕瘦花红柳绿之中,一抹最为清淡的浅绿色却最是艳逸夺目。   隐素没想到,傅丝丝居然也在。   其他人见到傅丝丝,也是一脸的意外。外面都传刘太后最不喜思妃娘娘,今日思妃娘娘不仅来了,且还坐在靠前的位置。   前有太后娘娘对秦氏的亲近,后又有傅丝丝的被抬举,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着,猜测傅家和太后娘娘究竟有什么关系。   刘太后将秦氏左看右看,上上下下一打量,说了一句,“怎么瞧着瘦了些。”   然后又问身边的嬷嬷,“你看看,哀家的多宝是不是瘦了?”   这声哀家的多宝一出,殿中众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宋夫人心中的惊喜又上了一层,满心的欢喜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会觉得高兴,尤其是常氏。常氏皱了皱眉,眼神不虞地看了秦氏一眼,埋怨这人好不知事。明明是太后娘娘赏的后令却不明说,害得别人胡乱猜测。   秦氏红着脸,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刘太后感慨万千,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曾经的女童都成了妇人,却依然还是如此的纯真质朴,越发让她觉得难能可贵。   可能是她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虚情假意,也可能是她在这深宫之中被困了太多年,便更是怀念那段时光,念着那时候的人。   宫门口发生的事,她是即刻就得了消息。   当年的事不宜宣扬,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   秦氏一直没有递牌子进宫,她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可正是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秦氏的难能可贵。   所以趁着今日之机,她愿意给秦氏抬举和恩宠。   她看秦氏的目光温和而慈爱,是殿中所有夫人们不曾见过的真情流露。众人震惊之余,皆是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万不可再小瞧承恩伯夫人以及承恩伯府。   时辰一到,众人开始依次献上寿礼。   若是生辰宴大办,还会有姑娘们献艺的环节。如今仅是简单操办,也就省了这一步。但各家夫人都有意让自己的女儿露脸,所以派上前献礼的全是各家最为优秀出色的姑娘。   三公为首,最先出列的是谢夫人。   谢夫人没有女儿,自己亲自献上金绣佛经。她本就是礼佛之人,此佛经又是她自己亲自所绣,自是得到了刘太后的夸赞。   轮到小葱献礼时,刘太后多看了几眼。   “这是你义女?”她问秦氏。   秦氏连忙应声。   “瞧着是个喜气的,和你小时候有点像。”   小葱最近又圆润了一些,看上去十分喜庆,和秦氏小时候胖乎乎的样子确实有点像,让刘太后备觉亲切。   刘太后问了她一些话,无非是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之类的事,末了夸她是个有福气的。   宋夫人听到太后娘娘抬举自己的女儿,自知或有他们梁国公府的体面在,但也有秦氏的原因。她心中惊喜更甚,对秦氏和隐素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她的蛮儿流落在外性命堪忧之时,能得遇这样的善心之人相救,本已是千恩万谢不足以言表的恩情。谁能想到女儿义母和太后娘娘是旧交,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惊喜之余,也觉得脸上有光。   太后娘娘说的倒是没错,她的蛮儿确实是个有福气的。   小葱落座之后,魏明如上前。   那一身的红衣,明丽耀眼,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盛国公府献上的是一幅山物风景画,重峦叠翠的群山连绵起伏,开满杜鹃花的山峦之中,隐约藏着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太监将此画展开,刘太后看了好几眼。   “你们有心了。”   众人一听这话,即知她喜欢穆国公府献上的画。   常氏面有喜色,心道还是女儿有办法。不枉他们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果然讨了太后娘娘的欢心。   有人恍然记起去年中秋宴上,太后娘娘似乎说了一嘴自己做的梦。说是梦到了九重山外开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山花深处还有人家。记起这事的人暗自懊悔,后悔自己错失了一个讨好太后娘娘的好机会。   献礼原本应是从高到低,世家高门在前,门第低些的靠后。承恩伯府最不显,本应是排在最后面。可如今秦氏就坐在刘太后旁边,明眼人都知道刘太后对她的抬举。   等到四侯献完礼,上官荑回到座位上之后,刘太后身后的嬷嬷似是不经意朝她们这边看过来,抿着嘴笑了一下,道:“宋姑娘和上官姑娘都献完了礼,奴婢瞧着傅姑娘都有些坐不住了。”   刘太后闻言,也跟着笑。   上位者一个眼神变化或是只言片语,便是风向。   隐素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上前献礼,众人见她献的也是画,原本羡慕的眼神一个个变得无比微妙。   世家大户献寿礼之前或多或少都会打听一下,最忌讳的就是和别人重礼。既不想被别人抢了风头,又不愿意被别人压一头。   盛国公府献的画已经入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眼,除非再有稀世的名画,否则必将沦为盛国公府的陪衬。   太监从隐素手中接过画,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所有人一见之下,眼神越发微妙。   承恩伯府竟然和盛国公府撞画了! 第57章 受封   两幅画皆是山物风景, 重山、杜鹃、小山村。   盛国公府的那幅画以山为主,杜鹃为辅,小山村为点缀, 突出的是重山之飘逸浩渺, 似仙山悬世。   而承恩伯府的这幅画则是以山为背景,看似隐隐约约,四周环绕着密林翠色与红黄白相间的杜鹃花, 突出的是正中间的小山村。   几乎是在这幅画展开的那一瞬间, 常氏的目光徒然凌厉起来,十分不悦地看着献画的隐素。气恼乡下来的不知趣, 献礼之前也不打听一二。   之前还因为盛国公府占了先机, 得了太后娘娘赞赏而懊悔的人,此时见了承恩伯府献上的这幅画,一个个在心下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好在没想到这茬,否则便会落得和承恩伯府一般尴尬的境地。   有人打着眉眼官司,看看秦氏,又看看隐素。   宋夫人欲言又止,为免打听不够详实而撞礼, 他们这样的世家都会有备用之物。若是她早知承恩伯府和盛国公府的礼会撞上,她会把自己备用的寿礼给伯府。   眼下礼都献了上去,再无办法补救。   “哀家看不太清,拿近一些。”刘太后示意举画的太监上前。   太监遵命, 将画举得更高。   重山叠翠之间,那团团杜鹃开得繁盛,栩栩如生仿佛还能闻得到花香。离得近了些, 小山村好似一下子近在眼前。   山林间散落着青瓦白墙,还有几间小草屋, 一群白羽黑脚鸡在村子里觅食,其中一只嘴上还叼着虫子,神气活现好不得意。   嬉闹的孩童们天真烂漫,有的爬树有的逗鸡,还有几个垂髫孩童围在一起斗蛐蛐,正中间是一个略显瘦弱的男童,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女童,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男童像是和对面的女童在说些什么,女童双手叉腰开怀大笑。   刘太后认真看着,眼神渐有怀念向往之色。   不少人都在猜测,承恩伯府必是得了思妃娘娘的提点才会献上此画。两幅画如此之相似,不知太后娘娘更喜欢哪一幅。   常氏越发气恼,暗恼乡下来的不懂事,撞画撞成这样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为了此次献寿,他们可是花大价钱请了雍京城最好的画师。小小的末等伯府也配和他们盛国公府相比,简直是自不量力。   这时皇帝领着一群皇子过来贺寿,很快将殿中挤得站不下脚。   众皇子齐齐贺寿,声势不小。   一眼望去有成年男子也有两三岁的幼童,长相也是各不相同。姬言云秀和姬觞也在其中,站在靠前的位置。   皇帝对于自己多子之事颇为骄傲,他一身明黄英武不凡,多情而霸气的目光在瞥见画中之景时,明显有一瞬间的愣神。   刘太后道:“陛下且看这画如何?”   “极好。”   一声极好,殿中众人心思各异。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只有他们几人知道,那画中正在斗着蛐蛐的男童女童,正是当年的壮壮哥哥和多宝妹妹。   而今壮壮哥哥成了天子,多宝妹妹成嫁为人妇。记忆中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已远去,又随着这幅画的出现而栩栩如生。   众人虽不知两幅画哪一幅更贴近太后娘娘做过的梦,此时却已然知道太后娘娘更喜欢谁献上的画。   一时之间,无数目光朝隐素看来。   粉衣少女正值妙龄,瞧着最是娇憨不知事的模样,却有着宠辱不惊的淡然。那般般入画的桃李之姿,那映湖遗光的初晓韶华,仿佛岁月洗净一身的风尘,只余清素与静好。   有人惊艳,有人赞叹。   不愧是思妃娘娘的侄女,原来竟是这般的好颜色。   傅丝丝端庄而坐,哪怕是皇帝进来之后也未有半分媚色流露。旁边的妃嫔见她娘家嫂子侄女露了脸,一个个是羡慕又嫉妒。   众妃嫔之中不见身份最高的端妃,六皇子的生母淑妃便占了头位。   淑妃气色也不太好,自姬宣被刺身亡,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姬言下的黑手。陛下不仅训斥了姬言,也把淑妃叫去骂了一通。   近些日子以来,但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嫔都心思暗动。若不是傅丝丝膝下无子,只怕此时早已成了后宫众人的眼中钉。   有人想借机出头,频频朝自己的儿子使眼色。   谁知刘太后原本还算欢喜的脸色,在看到众皇子上前之后突然黯淡。她在熟悉的面孔之中再也不见自己最疼爱的孙儿,不由得悲从中来。   皇帝与她母子情深,自是知道她心中悲伤。看来母后还伤心老四的死,竟是连一众皇孙都不想看到了。   他挥了挥手,令着一群皇子们退下,殿内瞬间又空了许多。   宫人正要将那画收起来,忽然听到他问道:“朕瞧着此画下笔流畅,景物似破画而来,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回陛下的话,此画是臣女的母亲口述,臣女代笔。”   在此之前几乎无人知隐素擅长丹青,她话音才一落,便有议论声传开。   “不可能吧,这画怎么会是傅姑娘自己画的,她不是不擅丹青吗?”   “对啊,上回顾姑娘分明说过傅姑娘不擅丹青之法,所以不知作画有多费神。当时我记得傅姑娘并未反驳,应是不会作画之人。”   “她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承认,或许会也说不定。”   议论的人全是德院学生,声音渐大。   皇帝方才故意相问,正是不愿见自己母后沉浸在悲痛之中,有意转变话题。眼下听到这些议论声,心中立马有了主意。   “这话真是出自你之手?”他问隐素,半信半疑。   “回陛下的话,正是。”   皇帝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魏明如突然站了起来,道:“臣女在京外之时就耳闻过不少傅姑娘的事,听说傅姑娘不仅琴弹得好,还击得一手好鼓,没想到作画之功亦是如此厉害。臣女一直未曾亲眼得见,深以为遗憾。臣女有个提议,不如请傅姑娘当殿作画一幅,也好让我等一睹曾相国弟子的风采。”   殿中瞬间静了下来。   话说得再漂亮,其实还是怀疑隐素。   刘太后皱了皱眉,下意识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已经挂了脸,乍红乍青的,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猛不丁感觉刘太后朝自己看过来,她一时忘了对方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只当是自己幼年时的芳姨。一时间像是受了委屈找长辈告状的孩子,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太后娘娘,那画真是臣妇的女儿画的。”   刘太后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骂,这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藏不住心思,都是当娘的人了,还不如自己的女儿沉得住气。   “既然是她画的,让旁人长长见识也好。”   事到如今,隐素不得不表态。   她行礼道:“臣女愿当场作画。”   很快有太监们搬来桌子,宫女们呈上笔墨颜料。   调了色润了笔,她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铺纸动笔,且不说纸上画的是什么,单看她作画的姿态以及淡然挥笔的动作足以震惊所有人。   那一身中规中矩的粉色衣裙,同不少人撞了色。然而哪怕是一片的粉色之中,她这一抹都尤为娇嫩鲜活。   刘太后眯着眼,恍惚中觉得那作画的像很久以前记忆的某个人。   像谁呢?   她怎么又想不起来了呢。   可能她是真的老了。   诶。   皇帝老神在在,一副饶有兴致之态。他最喜风雅之事,又自诩风流,平生一爱谈情说爱,二爱舞文弄墨。   以前微服私访时,他没少凑文人圈的热闹。若非身份所限,他是恨不得见天的去参加那些个文人墨客比诗斗画的诗会雅集。   半个时辰后,隐素搁了笔。   侍候在一旁的太监将画呈上,一时殿中鸦雀无声。   画中观音法相庄严地坐于莲花座台之上,手持净瓶柳枝垂眸静思,身后佛光普照光相神圣,让人一见之下双膝发软欲跪拜磕头。   观音像不少见,但如此宝相佛光的不多。其一可见作画之人的笔法功力,其二又昭示了作画之人的虔诚佛心。   更令人惊叹的是,画中观音的面相有四五分似刘太后。   刘太后见之,颇为满意。   皇帝看向隐素的目光赞许有加,也很满意。   这时殿外有太监匆匆而来,传话传到刘太后身后的嬷嬷耳中。那嬷嬷俯身在刘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刘太后眉宇间淡淡的哀伤瞬间散尽。   所有人不明所以,猜测不已。   刘太后小声和皇帝耳语几句,皇帝也跟着面上渐有喜色。母子二人再看那观音画像,皆是越发满意。   多宝生了一个玲珑佛心的好女儿。   这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   刘太后示意隐素上前,连连夸赞之后,对秦氏道:“一晃多年过去,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哀家近些日子常想起你父亲,他是哀家最为敬重的兄长,可惜哀家却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兄长?   众人惊疑,更是猜测刘太后和秦氏的关系。   皇帝安慰道:“母后莫要难过,如今多宝妹妹到了京中与我们团聚,想来舅父在天之灵也瞑目了。”   秦氏眼眶越红,她感动太后和皇帝说的话,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若不是怕殿前失仪,她怕是要哭上一场。   早有心思活泛的人听出了刘太后和皇帝话语中的深意,又是兄长又是舅父的,分明是将秦氏视为骨肉至亲。所以听到皇帝突然册封秦氏为县主之时,有人心道果然。   秦氏傻眼,红红的眼中一片茫然。   县主?   她吗?   她成县主了!   直到出了宫,她还久久回不过神。   宋夫人等人给她道喜时,她只会咧着嘴笑,欢喜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以前她只在戏文里听过什么县主郡主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是县主了。   因着她被册封县主一事,后面的献礼便无人在意。那些夫人小姐们进宫之前完全想不到,今日出尽风头的居然是险些被拦在宫门的傅家母女。   常氏见秦氏被人围着恭维,面色有些难看。同样是献画,献的还是差不多的画,为什么得了赏赐和好处的只有承恩伯府?   “母亲,你也过去给傅夫人道个喜。”魏明如小声说。   “我不去。”   让她一个堂堂将军府的嫡女去给乡野村妇道喜,她不愿意。   魏明如脸上明艳依旧,眸中划过一丝阴鸷。“母亲,我早就和你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是不去,旁人还当我们和傅家有什么龃龉。”   常氏最听女儿的话,哪怕是心里再不愿意,此时也服了软,挤着并不好看的笑,干巴巴地和秦氏道了喜。   秦氏多少也学精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该做的样子还得做。她学不来那些夫人们大方端庄的做派,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说的话也怪里怪气。   若是此前,怕是不少人已经笑出了声。可如今她在太后娘娘和皇帝跟前的得脸人尽皆知,又有了县主的封号,哪里还有人敢当面嘲笑她。   她还以为自己学得有模有样,隐约有几分得色。   常氏更是气苦,懊恨小人得了志,不忿自己居然要讨好一个乡野村妇。但是一接触到女儿的目光,她又不能发作。   魏明如大大方方地向隐素道喜,对隐素的画功是夸了又夸。   有人小声嘀咕,“傅姑娘明明会画,为何那日不反驳顾姑娘?”   上官荑轻哼一声,道:“傅姑娘是怕了有些人,不是让她当场写字,就是逼她当场弹琴。如果那日傅姑娘说自己会画,恐怕又要被人逼着作画。”   话一说完,她好似察觉到有些不妥,忙对魏明如致歉,“魏姑娘,我没有说你。”   魏明如面有惭愧之色,“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方才一是有心想帮傅姑娘堵住那些质疑之声,二也是诚心想见识傅姑娘的风采。若有得罪和不当之处,还请傅姑娘包涵见谅。”   上官荑眼巴巴地看着隐素,她喜欢隐素,也崇拜魏明如,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和偶像之间有误会。   “魏姑娘多礼,我还应该感谢魏姑娘那一言,否则我也没有机会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画功。”   魏明如闻言,说了一声“傅姑娘客气”。   上官荑以为她们言归于好,自是心中欢喜。   她低声问了隐素什么,在看到隐素点头之后目光中多了几分热烈。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猜错,清书阁的那幅《群猴闹山图》,正是出自傅姑娘之手。   “傅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彼此彼此,我们可是德院双雄。”   “没错,我们是德院双雄,我们一样厉害。”上官荑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是卧龙我是凤雏,专治各种不服。”   隐素好笑又尴尬,脚趾恨不得抠地。   是她自己造的孽,自作自受,再尴尬也得忍着,怨不得旁人。   随着各家马车渐渐远去,宫门口的热闹也慢慢散了。   谢夫人向还没走的人告辞,刚走了几步突然身体一晃,然后一左一右被两人扶住。左边的是魏明如,右边的是隐素。   “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今日出来久了些,便有些熬不住。”   魏明如道:“我正好顺路,不如我送夫人回去。”   又对隐素道:“伯府住得远,又不顺路,傅姑娘先走吧。”   隐素正要撒手,只听到谢夫人说:“还是有劳傅姑娘送我吧,正好路上我们还可以讲一讲佛理。”   这时秦氏过来了,闻言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魏明如只好松了自己的手,含笑目送她们上了马车。   常氏今日憋一肚子的气,此时更是气到不行。她凌厉地望着穆国公的马车,狠狠骂了句“乡野贱民就是贱”。   “母亲,慎言。”   “我说错了吗?她们就是乡野贱民,你看看那个当娘的,一个村妇竟然成了什么县主,瞧她那个得意的样,分明是小人得志就猖狂。还有她那个女儿,早前听说痴缠武仁侯府的老二,眼下倒是眼光高了,竟敢妄想国公府的世子爷。也不知谢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和那样一个贱丫头谈论佛理,真是气死我了。”   “万事不到最后无定数,母亲可不能乱了阵脚。”   常氏缓了缓心气,恨道:“你祖父也是的,都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不肯放弃。可怜你父亲等了这么多年,世子之位迟迟未能到手。”   魏明如闻言,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一见女儿这般,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讪然地上了马车。   最后一辆马车驶离,宫门口又恢复以往的庄穆。   穆国公府的马车一路未停,车厢内传来少女清脆舒缓的诵经声,穿过熙熙攘攘和繁华,也安抚谢夫人的疲惫。谢夫人不知何时睡着,瞧着分外香甜。   石娘难得见自家夫人睡得如此之沉,感激地轻声向隐素道谢。自从小主子去世之后,夫人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心觉。不是夜不能寐,就是夜里哭醒。若不是有世子爷陪在身边,恐怕夫人早就随小主子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穆国公府门前,谢夫人也没有醒来。   石娘正准备叫醒自家夫人时,被隐素制止。   “别叫醒她,我抱她下去。”   “这…这可以吗?”   石娘刚一问完,立马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傅姑娘的力气有多大,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亲眼所见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起,方便隐素抱着人下去。隐素抱着谢夫人,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然后径直进了穆国公府。   若是此时旁人见了,必是要吓一大跳。只见那娇美灵动的少女抱着一个女人稳步如飞,形动之轻盈让人瞠目结舌。   石娘小跑着跟在后面,又是感激又是惊叹。   一行人刚至白虎石雕处,谢弗恰好从右侧小道过来。   隐素:“……”   这也太巧了吧。 第58章 以曲示爱   隐素怕他出声相问吵醒了谢夫人, 忙用口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默默地过来,脚步都更轻了几分。   石娘看到隐素的动作,当下还暗自有些担心。怕世子爷见到傅姑娘力气如此之大, 可能会心生不喜?   后来见自家世子爷不仅不惊讶意外, 且还十分听傅姑娘的话。这下她算是更加确认,世子爷对傅姑娘果然不一般。   一行人前行无言,到了谢夫人的院子后, 谢弗顶了石娘的活在前面打着帘子, 隐素则抱着谢夫人直接进到内室。   内室檀香更重,布置简单干净, 除了佛经还是佛经。桌案上还有未抄完的经卷, 床头柜上摆放着翻到卷边的经书。   隐素小心翼翼地将谢夫人放置在床上,再轻轻为其搭盖薄被。   谢夫人一直未醒,清瘦的脸色略显苍白倦色。哪怕熟睡之中,眉宇间依旧可见多年积存而不散的忧伤。   石娘守着自家夫人,谢弗和隐素则无声退出去。   院子里的荷花开得越发清丽脱俗,宽大的碧叶连成一片,期间点缀着不蔓不枝的花苞花朵。微风起时, 荷香阵阵沁人心脾。   佛花指引轮回路,莫叫生魂无所归。荷亦被称之为莲,莲乃佛家最为推崇的佛花,也是信佛之人最喜欢的花。   “花开见佛性, 佛许生魂不灭,这些花应是种了许多年。”隐素忽然感慨道。   “十一年。”谢弗回道。   两人四目相,隐素心下了然。   所以谢夫人的亲生儿子死了十一年, 也就是说真正的谢弗死在八岁那年,而眼前的谢弗是十一年前成为了穆国公府的世子爷。   十一年了, 谁都没有放下。   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遗忘。谢夫人没有放下丧子之痛,这男人也没有放下幼年时遭遇的虐待。   隐素没再问,而是她慢慢说起今日进宫之事。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喜事,太后娘娘和陛下竟是没有公开?”   原本她就是随口一问,料想谢弗也不会知道,没想到谢弗却回答了她,“四皇子妃有喜了。”   这就难怪了。   四皇子已死,按说他这一脉便断了。没想到四皇子妃有了身孕,岂能不让最是疼爱四皇子的刘太后喜出望外。但因四皇子死后恶名被揭发,民愤好不容易被压下去,此时并不适宜公开四皇子有身孕的消息。   皇帝儿子众多,排在前十的皇子除了十皇子没有正妃侧妃之外,其余的皇子都已成家建府。说来也是奇怪,不管是成亲几年的皇子,皆是子嗣不丰,没有一位如他一般多子。他自己生了一堆的儿子,便如今却只有一位皇孙,且这唯一的皇孙还是一个庶皇孙。   若是四皇子妃一举得男,则是皇帝的嫡长皇孙。前朝有过越皇子而立皇孙为储的先例,端妃一派枯木逢春,估计又会因为有了可以争储的筹码而再次崛起。   如此一来,依然是四皇子一党和六皇子一堂继续相争。   若非深入皇权相争的核心,又岂会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内情和消息。   “你可记得我曾和你说过,这天下将来谁主沉浮。”   谢弗垂眸。   “记得。”   “那就好。”   两人就站在莲花旁说着话,白衣的男子和粉衣的少女仿佛也是接连莲叶中的两朵莲花,一白一粉相得益彰。   石娘从半开的窗户望去,目光中隐隐带出淡淡的笑意。   突然她面色一变,看着那粉衣的少女突然抱起白衣的男子,险些惊呼出声。唯恐惊动了那并蒂双色莲一般的男女,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紧接着是老脸一红,想看又不太好意思。   “你看他多开心。”   她听到这个声音惊喜回头,低呼,“夫人,你醒了。”   谢夫人看着外面的那一对璧人,眼眶濡湿。   “刚刚我梦到长生了,长生说他积满了功德,要去投胎了。”   石娘也跟着红了眼眶,“小主子必定能投一个好人家。”   谢夫人眼中的泪滚了下来,“我盼着他投个好胎,来生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我知道他是来我告别的,以后怕是不会再入我的梦。”   “夫人,你应该为小主子感到高兴。”   “我心中自是欢喜的,却又舍不得。我的长生…他对我笑了。他还说有益之陪着我,他很放心。”   “世子爷是个好的,傅姑娘也是个好的。”   “益之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心思重,却最是孝顺我。这些年若是没有他,我又如何能熬得过来。以前我怕他心思太重性子又淡,难有喜欢的姑娘,如今也算是放心了。”   “夫人且放宽心,日后你有世子爷夫妻俩承欢膝下,再给你添几个孙子孙女,保管你成天乐呵呵的。”   谢夫人终于止了眼泪,用帕子擦了擦,目光中尽是欣慰。   谢魏两家的长辈是有口头之约不假,这些年他们穆国公府并未对外面透露过此事,不想却是传得人尽皆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她先前对魏家大姑娘确实有几分喜欢,但对魏二爷和魏二夫人并无太多的好感,今日瞧着魏二人的行事做派,她心中更是不喜。心里算着日子,想来过不了几日丈夫就能收到她的信,应该也会明白她的意思。   只待丈夫那边同意,她立马派人去伯府提亲。   莲花旁边的男女依然缠在一起,隐素还抱着谢弗不放。   少女清灵的声音又娇又脆,却是不大。“这总行了吧。没见过和自己母亲吃醋的,非要让我抱你。”   “以后都抱我。”   “好,抱你,抱你,以后都抱你。”   这么大个男人,怎么像个小孩子。   隐素眼有笑意,怀中的男人身长腿长,如果不是她力气足够大,还真扛不住。恍惚之间她好像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夫君,若是我还有去往另一个时空的机缘,我希望去到你小时候。”   谢弗闻言,长腿那么一点地,便从她怀中站了起来。那双原本清明如洗的眼睛,在听到她的话之后幽光如焰。   “娘子,若真有此等机缘,还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我将来的娘子,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好。”   ……   暗夜幽巷,唯有一家门前还亮着灯笼,如同风中冥灯。   姬觞轻叩着门环,很快瘦小的老仆前来开门,低声唤了一声十爷,说是世子爷已经在等,闪身将他请了进去。   “大哥。”   谢弗眉眼未抬,吹着茶气。   姬觞下意识后背一寒,老实憨厚的脸顿时变得无比严肃。他站得笔直,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一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大嫂的母亲如今成了县主,又极得太后和老头的看重,我听着不少人都动了心思。老八的后宅不是还空着一个侧妃的位置,老六那里留着的是正妃之位。还有老二的正妃,好像快要不行了。大哥你若真喜欢大嫂,还是早些打算,免得被人抢了先,你是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也配!”   “他们当然不配,就怕有人动歪心思。你可是不知道,大嫂那一手的丹青妙笔,画出来的观音像活的一样。太后娘娘怕是都有了想法,怕是想让她为姬家儿媳妇。”   姬觞说到这,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道:“现在老四有了后,又可以和老六拼上一拼,老头子应该也不会再盯着我了。”   谢弗放下茶杯,玉骨般的手指轻敲着桌面。   “二虎相争之局已久,是时候三足鼎立了。”   姬觞愣了一下,心道大哥这是何意?   不等他相问,谢弗已经起身离开。   翌日,他就知道谢弗这话的意思。   当时他正陪着云秀到昭院,向来明面上与他毫无交集的大哥居然主动过来找他说话。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寒暄之语,却让不少人感到意外。   他心知肚明,大哥这是不想再暗中徐徐图之。   难道是因为大嫂?   戏文里说的果然没有错,英雄最是难过美人关,他大哥这样冷情绝爱的性子,没想有朝一日也会为了一个女人着急。   他听到有人低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谢世子变了?”   “像是神子下了凡。”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大哥可不就是下了凡,还动了凡心。   姬觞不无戏谑地想着,面上依然是老实憨厚的模样。   云秀突然看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又什么也没有说。   林清桥和谢弗最熟,听到众人的议论之后朝他挤眉弄眼,低声调侃,“神子下了凡,可不就是动了凡心。敢问谢世子,究竟对哪家姑娘动了凡心?”   谢弗不答反问,问他今日是否要找张夫子去德院教琴。   林清桥桃花眼中全是揶揄,“正是。我迫不及待想去看傅姑娘,不知她如今成了县主之女,会不会有所变化?你可是不知道,咱们院里好些人近来总是私下议论她。听说她一顿能好几碗饭,还听说她和云秀李茂等人走得近。云秀那个病秧子一天吃不了几粒米,想来最是喜欢能吃之人。李茂那个书呆子,最近春风满面,也不知是不是走了桃花运。”   云秀和李茂突然感觉一股寒气袭来,齐齐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   林清桥方才就是故意刺激谢弗的,他离谢弗最近,自然是比谁都更清楚感觉到谢弗气压的变化。   他硬着头皮不看对方,自顾感慨。“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一个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念佛的人,想来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俗人的喜好。”   “今日德院教琴,我替你去。”   “啊?这不好吧。”   林清桥忍着笑,装模作样地推三推四一番后,目送谢弗背着瑶琴往德院而去。   “今日是谢世子去德院教琴吗?”有人问。   “不是吧,我明明听到张夫子安排的人是林公子。”   “…咦?这么说来是谢世子抢了林公子的活,难道是为了魏姑娘?”   戚堂看似在埋头看书,其中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傅姑娘的母亲如今已是县主,他和傅姑娘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哪怕是他拼尽全力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他目光渐渐黯然,望着那白衣重雪一身清举的背影,整个人越发阴郁。   所有人都以为谢世子是为了魏姑娘,他却是知道对方是为了谁。如今傅姑娘身份渐高才名突显,已然能配得上谢世子。   而他,或许再无可能。   那芝兰玉树的身影已经出了昭院,过了诗风桥之后,不多时消失在竹林,也消失在昭院众人的视线中。   德院就在竹林之后,但凡有人过了竹林,教室里的众人皆能看到。   “是谢世子!”   “难道今日来教琴的是谢世子?”   有人下意识看向魏明如,压着声音,“谢世子可能是为了魏姑娘而来。”   魏明如也朝外面看去,明艳的脸上光彩动人。   皎如明月的男子背着瑶琴渐渐走近,仿佛神子自林间走来,刹那间凡尘涌动,似有万千流光齐齐在他周身汇聚。   神子下了凡尘,来到德院众女面前。   他先是解下背上的琴置于桌上,然后坐在琴前。   “今日我教诸位一首最近所得的新曲子。”   他被称为崇学院之光,常有诗作曲作画作问世。学院众人对他的曲风并不陌生,无一不是佛法禅意深厚,让人闻之宁神静气之作。   随着那玉骨般的手指拨动琴弦,不同于以往的曲子从他指间倾泄而出。初时曲折婉转,后来渐有缠绵情愫。   琴声如诉,众人如痴。   一曲终了,所有人如梦初醒,却也大感震惊。   “谢世子,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有人问。   “此曲名为梦。”   隐素在听到这个梦字之后,脸颊忽地一热。这男人居然为他们的相识作了一首曲子,她可真没想到。   谁能想到一个疯子不仅纯情,而且还懂浪漫。   “不知谢世子为何作了这么一首曲子?”又有人问。   谢弗玉骨般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发出悦耳的声音。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眸缓缓抬起,似有无数星光往那明净之中飞扑而去。   “只因一梦。”   众人窃窃私语,猜测着他做了什么梦。   只有隐素知道,这个梦其实并不美好。   她望着那静若佛子的男子,已经将其与梦中的疯子重叠在一起。流光如玉的惊艳中,那佛子般的如玉公子仿佛戴着半边傩面具,半是疯魔半是佛。   这时又有人问,“此曲与世子以前所作曲子大相径庭,不知世子最近是否为什么事情所困扰?”   困扰?   不应该是爱情的甜蜜吗?这些人是从哪里听出困扰的?   若真有困扰,那也是为爱所困。   她倒要听听,这男人怎么回答。   温润的目光似是环顾了所有人,但其中只看得见一人。隔着教室最远的距离,谢弗的眸中仅映出一人的身影。   仅是一个极淡的眼神,莫名让隐素的心为之战栗。   “我最近确实有困扰,常忧人生之无常,再也无法如以往那般漠然生死,竟是生出贪念妄想,一求长命百岁,二求得偿所愿。”   冰玉相击的声音,清冷中又有淡淡的忧郁,令不少人痴迷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惜,险些不顾身份过去将他好好安慰。   “世子定能长命百岁!”有人说。   一人如此说,紧接着再一人说,不多会教室里全是世子定能长命百岁的祈愿之声。一声响过一声,恨不得一语成谶。   隐素听得是目瞪口呆,心下直呼这些人好疯狂。   她忽然记起一开始时,昭院那些人像防贼一样的防着她,生怕她靠近这男人的阵势,不得不承认在拿捏人心这一块,谢弗堪称翘楚。   这人是崇学院的骄傲,如高岭神光一般受人景仰。没有人知道画皮之下的疯魔,也没有看见白雪掩盖住的不堪。   只有她。   她喜欢的是身份尊贵杳玉流光的世子爷谢弗,也是出身低贱衣衫褴褛的元不追。那清泉击石的声音越过所有人,穿进她的耳中。   “多谢诸位,我会努力长命百岁,不负心中所悦之人,免她将来成为孀寡之苦。”   什么?   谢世子居然有心悦之人!   教室瞬间一片寂静,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时不知惹得多少人心碎。   隐素的面颊已如火烧。   这男人是在暗戳戳表白吗?   好会啊!   半个刻钟,寂静声被一片窃窃私语所覆盖,所有人相互低声询问,最终确定了她们只敢仰望的谢世子方才确实说了自己有心悦之人的话。   不少人朝魏明如看去,皆是以为谢弗说的人是她。一时之间多少羡慕嫉妒,齐齐汇聚在魏明如身上。   魏明如微低着头,似是在害羞。   “一定是魏姑娘。”   “魏姑娘一回来,谢世子就教这首曲子,他说的那人肯定是魏姑娘。”   “好羡慕魏姑娘!”   “……”   一片议论声中,上官荑茫然地问隐素,“傅姑娘,你觉得谢世子说的人是谁?”   隐素双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她先是一愣,然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 第59章 纯情又害羞   这时有人小声问了一句, “不知谢世子心悦之人是谁?”   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大郦民风虽然开放,男倾女,女慕男之事也并忌讳。但世家贵女公子们未定亲之前, 大抵是不会把这种事摆到明面上, 纵然是心知肚明也不会有人点破,所以这句问话实在是有些逾越和唐突。   一片寂静中,冰玉相击的声音直击人心。   “我心悦之人, 乃是仙女。”   仙女二字一出, 教室里又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说谢弗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心悦之人,因为仙女只应天上有。也有人说谢弗这是把心爱的姑娘比成仙女, 听着让人又酸又羡慕。   上官荑只觉自己晕乎乎的, 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刚才她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怎么感觉云里雾里像做梦一样。   难道谢世子今日教的曲子为《梦》,她也跟着做了一个梦?   琴声再起,众人的心思已不在学琴上。   此起彼伏的练习声中,隐素还是连滥竽充数都不够格。   她眼角的余光瞄到谢弗朝自己走来,心中窃喜又甜蜜。当那温其如玉的男子到了跟前时, 将她当得严严实实。   所有人看似在练习之中,实则无数的目光朝他们这边看来。无奈谢弗身量极高,又背对着人,是以旁人既看不到隐素, 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脸色。   “傅姑娘,你为何不练习?”   “我手疼。”   隐素揉着自己的手指,她是真的手疼。   她给谢弗传递眼色, 祈求中带着几分撒娇:夫君,求放过。千万别让我练习, 更别让我留堂。   谢弗眸中含笑,如同映着风光的湖面突然起了细微的波光,荡漾着粼粼璀璨。那修长玉竹般的大掌包住女子纤细的手,捏了几下。   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们的动作,除了离得最近的上官荑。上官荑还晕乎着,猛丁看到两人握在一起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所以谢世子心悦之人,真的是傅姑娘!   这也太让人震惊了。   “傅姑娘琴艺毫无进益,放学后到昭院找我。”   隐素心下一声哀嚎,合着她刚才白抛媚眼了。   居然还要留堂。   无数双眼睛朝她看来,在看到她沮丧的脸色之后,有人刚升起的几分怀疑又消了下去。同时又有几分嫉妒,嫉妒她总能得到谢世子的亲自教导。   一下课,随着谢弗那身长玉立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那边,整个德院像炸窝一样。   “魏谢两家本就有口头之约,应是魏姑娘无疑。”   “不一定吧,你们没看到谢世子对傅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吗?”   这话得了不少人的反驳,在德院大部分学生心中,哪怕隐素如今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那也不能和崇学院之光的谢弗沾上干系。纵然是魏明如,亦有不少人不愿意,她们宁愿相信谢弗一心向佛,喜欢的是天上的仙女,而不是凡间的姑娘。   “怎么可能是傅姑娘?傅姑娘可是在陛下面前承认自己喜欢谢世子的,若谢世子的心悦之人真是她,那就是两情相悦。如果是两情相悦,谢世子又何必隐瞒。”   “正是这个理,肯定不是傅姑娘。或许是魏姑娘,或许也不一定,说不定还真是天上的仙女。”   上官荑按捺着自己知道秘密的欢喜与激动,小声问隐素,“傅姑娘,你怎么不告诉她们,那个人就是你。”   “我怕麻烦。”   这倒也是。   傅姑娘最是怕烦恼,若不然也不会连当初顾姑娘说她不会丹青之时也不反驳。若是此时傅姑娘自己承认了,恐怕又会惹来一通的质疑。   “你不生气吗?”   隐素压着声音,“我怎么会生气,我可是仙女。”   “……”   好吧。   傅姑娘就是仙女,这可是谢世子亲口说的。   上官荑难掩目光中的八卦之光,因为要保守秘密而显得整个人十分兴奋。她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声,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傅姑娘不说,为什么魏姑娘也不说话?   她狐疑地看去,只见魏明如无视众人的声音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姑娘,魏姑娘你怎么了?”有人相问。   魏明如仿佛是如梦初醒一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如此看着我?”   “魏姑娘方才没听到谢世子说的话吗?”   “抱歉,我今日上课走神了。”她神色一黯。“我祖父近日身子抱恙,我心中很是牵挂担心,方才没怎么认真听课。”   原来是这样。   上官荑心道,怪不得魏姑娘一直没说话,原来是根本没听到谢世子说了什么。   有人开始安慰魏明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宫中的那些太医。以盛国公府的地位,自然是能请的太医都请过。   魏明如苦笑,“多谢你们的关心,只是我祖父年事已高…”   她红了眼眶,没有继续往下说。   世人皆知盛国公最是疼爱她,事事都将她带在身边。她同盛国公祖孙情深,盛国公若有什么事,她必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如此一来,旁人自然不好问她什么。   谢弗有心上人的宛如一块巨石投进德院这片湖中,激起的不仅是千层浪,且后浪无穷无尽波及到整个崇学院。   隐素去学院食堂吃饭时,听到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事。   昭院的学子们对谢弗有种盲目的景仰与崇拜,他们谈论的重点不在谢弗有没有心上人,而在谢弗喜欢的是仙女。   “谢世子不愧是我院翘楚,心悦之人居然是仙女。”   “谢世子一心向佛,喜好岂能同于我等凡夫俗子。”   “记得以前有位姑娘为了谢世子,那叫一个如痴如狂,无奈谢世子毫无所动,说自己此生愿与佛相伴,婉拒了那姑娘的一片真心。”   有人想起那姑娘是谁,皆是闭口不提。   隐素一边扒着饭,一边吃着八卦下饭。   她的对面坐着是云秀的姬觞兄弟俩,兄弟俩依旧是一个看上去病蔫蔫的,一个看着老实巴交不爱说话。   云秀几翻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没忍住,问:“傅姑娘,你以为谢世子口中的仙女是谁?”   隐素将口中的饭菜咽下去,望天想了想,回道:“佛法无边,人欲成仙,信佛男女皆是如此。在我看来,我就是仙女。”   “……”   姬觞看似木讷的眼睛一亮,立马耷下眼皮。   大嫂果然是大嫂。   他原本还想着大哥也不知怎么想的,既然要告之众人自己有心悦之人,为何非要扯上什么仙女,听着都让人糊涂。   现在他算是知道了,大哥大嫂才是绝配。   昭院还有人猜是魏明如,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如果真是魏明如,同窗几载他大哥怎么可能一直忍着不说。   他微一侧目,心下一惊。   十一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十一皇弟,你…你怎么了?”   云秀苍白的面色黯淡了一分,轻轻说了一句没什么。   隐素若有所思,看来这对皇家兄弟可能是有了间隙。   放学之后,她是德院最早走的一个。所有人看到她火急火燎般直奔昭院的样子,有人心下鄙夷,有人暗生羡慕。   “先前傅姑娘还装着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瞧着这般心急,怕是等不及要见到谢世子。”   “她对谢世子的心思人尽皆知,何必装给我们看。”   上官荑忍得辛苦,恨不得去捂住那些人的嘴。傅姑娘自己都不说,她一个外人还真不好越俎代庖。   听着这些话,真是快气死她了。   她望向窗外,隐素已上了诗风桥。哪怕是步伐急切,瞧着竟是飘逸又灵动。心道难怪谢世子会将傅姑娘比作仙女,这般看着还真有几分像。   诗风桥不长,穿过之后就是昭院的地界。   隐素到达昭院教室门口时,戚堂刚从里面出来。   迎面碰上,相顾无言。   错身而过时,戚堂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一地,像极那日掉在地上的桂花屑子,再也无法拢成形,只能随风消散。   他知道,傅姑娘是来找谢世子的。   他们两情相悦,而他最终成了外人。   如果当初从一开始他接受了傅姑娘的示好,那么今时今日傅姑娘来找人的就是自己。而他也可以大声告诉别人,他有一心悦之人,堪比仙女。   隐素脚步未停,直接进了教室。   教室里除了谢弗之外,再无其他人。   那一身胜雪的白衣,宛若惊鸿现人间。那温润如玉的容颜,恰似佛光照凡尘。哪怕再是熟悉他的五官长相,乍见之下依然惊艳到让人回不了神。   “快点教,快点教,教完了我还要赶回家赚嫁妆银子呢。”   隐素一边朝他走去,一边瞄着外面,嘴里说着让他快点教,人却是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他寒玉般的脸,瞬间红透。   哦豁。   这男人还真是纯情又容易害羞。   教室四面通透,光影折射又反转,在他脸上形成瑰丽的色泽。他半垂着眸,竟是不敢看怀中的少女。   “你不用准备什么嫁妆,我不在意这些。”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们身在这个世间,一言一行都应尽量尊着此间的法则与规矩,方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自在与舒心。若不然,夫君也不会一直等着穆国公的回信。”   谢弗蓦地抬眸。   小骗子居然能猜到!   隐素眼中含笑,这并不难猜。   谢夫人也看中了她,他们母子俩为何一直迟迟不派人上门说亲,究其原因定然是没过穆国公那一关。   这男人看似最寡情冷漠,其实并非无情,只不过他的情很少,让他用情相待的人也很少。谢夫人是一个,穆国公沾了谢夫人的光,也是他愿意尊重之人。   “夫君,我会尽可能多攒一些嫁妆银子,静等你来提亲。”   谢弗看着她,笑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如此的与众不同。无惧他的残破不堪,愿与他尘世为伴,也愿与他暗夜同行。   而他何其有幸,竟然在将要坠入永夜地狱之时,有这么一个人跨越时空而来,带他走出无尽的深渊。许他光明未来,慰他心中孤寂,让他对这世间生出浓浓的眷恋。   他缓缓低头,压下。   眼看着两人的唇就要碰到一起,乍然响起一道戏谑揶揄的声音。   “哎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什么也没看到。”   门口处站着用扇子当着半边脸的林清桥,那半边脸为下半边,露出的是上半边灼灼的一双桃花眼,大大方方地直视。   隐素面上一热,下意识要起,不想腰被男人的大掌箍住。   谢弗神色不变,淡淡地看向林清桥。   “既知无礼,为何不避?”   林清桥忙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含笑退也去,走到无人处脸上的笑容渐淡。益之都有了两情相悦之人,还能拥着心上人诉说衷肠,而他呢?   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此时恐怕也在别人的怀中吧。   ……   隐素离开时,外面早已没有林清桥的身影。   她没让谢弗送,自己回家。   还没到伯府,远远看到伯府门外停着好几辆眼生的马车,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正打算避开从后而回家时,秦氏恰好送几位夫人出来。   那几位夫人皆是满脸堆笑,不知和秦氏说着什么。   其中一位夫人看到隐素,又惊又喜地道:“这位必然是县主的千金了,当真是端庄大方,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   另一位夫人也堆着笑,道:“傅姑娘好相貌,此相貌便是放眼雍京城那也是不多见的。听说傅姑娘还极有才情,擅琴擅画造诣极好。县主真是好福气,得此一女,必然是万事满足。”   “二位夫人说的极是,看傅姑娘这面相,最是大富大贵的有福之人。听说傅姑娘自小在寺中长大,沾了一身的佛气,怪不得瞧着就让人心情舒畅。”还有一人也跟着说吉祥话,生怕落于人后。   秦氏听着这几人的言语,脸上的笑容都快堆不下了。   隐素:“……”   这是什么情况?   等到秦氏送走那几人,拉着她进家门之后细说一番,她这才知道原来那几人不是什么来和她娘交好的夫人,而是上门来给她说亲的官媒。   秦氏拿着几幅画像,一一摆在她面前。   “以前常听人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素素啊,你来看看这几位公子。刚才我脑袋都听大了,好像这个是什么翰林大人家的公子,这个是侍郎府的公子。还有这个,我记得是将军府的公子。你快瞧瞧,哪位公子最合心意?”   从画像上几位公子长相都不错,虽然算不上俊美,但模样都很周正。隐素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倒是秦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嘴都合不拢。   不是秦氏眼皮子浅,而是他们傅家在陲城就是普通百姓,她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女儿有朝一日居然和这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大官家的公子议亲。   光是想想,她都心花怒放。   “翰林家的公子好像是老三,侍郎府的公子是老二,将军府的这位公子,我记得好像是排第四。”   都不是嫡长。   还极有可能不是正房公子。   隐素无所谓,反正她又不嫁。   秦氏喜滋滋地将三幅画像摆在一起,左看右看之后对隐素道:“素素啊,娘瞧着这位将军府的公子最精神。那将军府叫什么来着,好像和我的封号有一个字是一样的。”   昨天夜里流水的赏赐送到伯府,除了太后娘娘和皇帝的赏赐之外,秦氏还获得了太后娘娘亲赐的封号。   平山县主。   平山县是陲城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傅家原本就生活在平山县所属的其中一个镇子。   隐素若有所思,突然灵光一现。   “娘,可是抚平将军府?”   秦氏一拍大腿,“可不是,就是这个名字。还是我闺女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京里的贵人太多了,我是记也记不住。听那夫人说,这抚平将军府可了得,反正就是很厉害。”   “娘,这些你都推了。”   “为什么?”   隐素把那将军府公子的画像抽出来,眼神微冷。   “先前我们在宫里遇到的那位魏二夫人,就是抚平将军府常老将军的小女儿。这位四公子,若是我猜得没错,是将军府二房的公子。将军府共四房人,二房是唯一的庶出。”   秦氏一愣,然后脸色一青。   那位魏二夫人她实在是印象深刻,哪怕她对魏大姑娘有好感,但并不妨碍她讨厌魏大姑娘的亲娘。   “那这两位公子呢?”   “底细不知,不过你也不用去打听,定然不会是正房嫡长。再有人上门说亲,你直接就拒了吧。”   “也不能直接拒了,总要打听一下,若真有好的…”   “再好,能好得过谢世子?”   那肯定比不了谢世子!   别说是这些公子比不上,雍京城内所有的公子都比不上。   秦氏心道,自家闺女果然还惦记着谢世子,这可如何是好?   “素素啊,那谢世子不是和魏大姑娘要议亲吗?你…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谁说他们议亲了?谢世子是嫡子,还是国公府的独子,若真要议亲,他要议的也是魏家的嫡系姑娘。那魏大姑娘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庶子,穆国公府不可能和一个庶子当亲家。”   秦氏被隐素说得一愣一愣的,京城世家的这些个弯弯绕绕的,她一个小地方来的妇人怎么可能会知道。   她的见识不多,对她而言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是金贵的,哪怕是庶出,也是她高攀不上的人。   “素素,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传他们两家会定亲,可到如今穆国公府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秦氏一拍大腿,顿时来了精神。   “可不是。外面都那么传,人家谢夫人瞧着也不像是对魏二夫人多亲近的样子,指不定也不愿意和那样的人当亲家。可是穆国公府就算是不和魏家议亲,那他们也不太可能会看得上咱们家。”   隐素心说,人家都看上你闺女了。   “这可说不准,反正我是非谢世子不嫁。”   她这话说得看似随意,却听得秦氏心里一个“咯噔”。   完了。   自家闺女的相思病原来一直就没好。   当天夜里,秦氏和傅荣夫妻俩关上门嘀嘀咕咕。   “当家的,她说非谢世子不嫁,这可如何是好?”   “实在不行,我们多攒些嫁妆,到时候厚着脸皮去穆国公府提亲。”   秦氏“咦”了一声,黑暗中传了她拍大腿的声音。“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对哦。你是伯爷,我是县主,咱们的女儿身份上也是不差的。我们再多攒些嫁妆,日后主动去穆国公府提亲,说不定还真能成!”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然后径直去到隐素的屋子。   屋子里一片黑,黑影长驱直入。   昏暗的光线中,纱帐中的人睡得香甜。   他俯视着那露在锦被之外的娇憨容颜,幽沉的眸色中全是欢喜。 第60章 画像   一夜无梦。   隐素伸着懒腰起床, 惺忪的目光不经意那么一扫,她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桌上平铺着一幅画,画是一副山水风光图, 且已全部完成。昨日她手酸又困倦, 明明记得这画只画了一半,心里还想着难道自己夜里梦游将画给画完了吗?   近到跟前一细看,她心下恍然。   眼波四下一顾, 自然是不可能看到某人的身影。暗恼自己夜里睡得死, 居然连那人何时进来何时离来都毫无察觉。   那人默默的来,默默的离开, 却是替她将画给完成了。   她心中欢喜, 喜形于色。   秦氏和傅荣夫妇夜里商议到大半夜,俩人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早起时一个比一个眼下发青,尤其是秦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风火火的样子,竟然一边走路一边打哈欠。   夫妻俩看到她之后,立马敛起愁色。   吃早饭时, 秦氏不断偷瞄她。   一家人心思各异,用完饭之后秦氏将她拉进房里,反复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非谢弗不可,她的回答没变。   哪怕是她想变, 也变不了。   秦氏似下了某种决定般,道:“既然如此,那往后再有人上门提亲, 娘可全都拒了。只是这么一来,怕是有人会传难听的闲话。”   她没说的是, 若是和穆国公府的亲事不成,以后想嫁人恐怕都难。   一时忧色又起。   “娘,我想好了。如果真和谢世子无缘,那我就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竟是相思到了如此地步。   秦氏无法,把心一横应了下来。   她实在是怕极了,怕万一不依着女儿,女儿像以前村子里老李家那个姑娘一样为了一个男人相思成病,最后熬干了自己的身体。   目送女儿上了马车后,她是长长一声叹息。   伯府的马车照旧是远远停着,隐素和往常一样下马车步行去学院。她还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自己。   盛国公府的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靠在了她前面。很快魏明如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看样子是要和她同行。   魏明如先是寒暄了几句,说是同她一见如故有心结交,又夸她今日气色十分不错,最后似是不经意提起昨日回家后才知自己的四表哥已遣官媒去伯府说亲之事。   “傅姑娘有所不知,我那四表哥最是厉害,他年纪轻轻如今已入了御林卫,我外祖父夸他是这一辈中最有将军府风骨之人。”   常家最早是魏家的家将,后来其先祖以自己的军功得了主上的赏识,得以自立门户,这才有了抚平将军府。   若说风骨,抚平将军府的风骨应该为忠。   隐素面露茫然之色,道:“我母亲同我说了好几家,我竟一家也没记住,却不知还有魏姑娘的表哥。可惜我母亲说他们要么不是正房嫡子,要么是庶子之子,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说是全要拒了。”   庶子之子四个字,让魏明如面上有瞬间的微变。   “傅姑娘,我四表哥真的很出色。他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他却是嫡子。你若是亲眼见过他,必会相信我说的话。”   “婚姻大事,我听父母的。”   “虽说婚姻大事听父母的没错,可我们身为德院的学子,见识本就比一般的女子更多。若真有自己心仪之人,理应想办法说服父母才是。”   隐素“咦”了一声,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   “难怪魏姑娘不知道,上回我等去宫中参加云妃娘娘设的百花宴,连陛下都知道我心悦之人是谢世子。听魏姑娘一席话,倒是点拨了我,我必是要和父母好好说一说。”   魏明如突然变了脸色,严肃地看着隐素。   “傅姑娘,恕我直言,谢世子并非你可以高攀之人。虽然有些话由我来说实在是伤人,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盛国公府和穆国公府早有联姻之意。”   “这事我听谢夫人提过,谢夫人说外面传言不实。他们穆国公府和你们盛国公府确有口头之约,但约定提正房嫡出的联姻。据我所知,你们盛国公府如今根本没有正房嫡系,不知还有谁能和谢世子议亲?”   魏明如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袖子里的手动了动,俨然是将要挥鞭的动作。若是她手中有鞭,只怕是早就挥了出来。   嫡出!   又是嫡出!   为了这两个字,他们一房人受了多少年的白眼。   “傅姑娘,此事不劳外人操心,我们魏家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   不就是变庶为嫡。   隐素一转头,看到不时何时跟在后面的上官荑。   上官荑神情复杂,脸色古怪。   刚才她一直跟着,自是把魏明如和隐素的话都听了去。以前在整个德院之中,她最为喜欢和崇拜的人就是魏明如。   然而此时此刻,像是有一座高山在她面前崩塌。她像受到莫大的冲击,看起来有些傻怔,连魏明如何时先走,吕婉又何时过来的都不知道。   隐素和吕婉一对视,吕婉轻轻摇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点就透,有些人必是要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才能真正认清某件事或许是某个人。   “傅姑娘,你心中有数就好。”吕婉小声道。   承恩伯府最近才冒了头,不知多少人盯着。那几家上门说亲一事,早在昨晚就已在各个府邸之中传开。   世家骨子里看不上伯府,但并不妨碍他们有意拉拢。是以去伯府提亲一定不会是各家的正房嫡长,能出一个嫡子都是不错。   傅姑娘是通透之人,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我知道该怎么做。”隐素说。   吕婉点头,没再说什么。   伯府没有直接拒绝提亲之人,而是伯府门前突然多了一盘石磨。那石磨大且重,较之寻常的磨盘足有三四倍,让人见之惊叹。   傅荣放了话,说他们傅家以磨豆腐为业,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这份家业不能丢。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们傅家的女婿虽不用承继这份家业,但一定要推得动磨子做得了豆腐。   所以想上门求娶说亲之人,第一关就是要用此磨磨出一百斤豆子,并亲手将磨出来的豆浆做成豆腐。   且不说豆腐不是谁都会做的,单说这磨一百斤豆子对世家公子而言已是艰难。一是很难放低身段,二是很难吃了得这样的苦,更何况还要推动这么沉的磨盘。   顿时,阖京上下一片哗然。   不少好事者聚在伯府门前,对着伯府的大门和那磨盘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着胆子上前推那磨盘,却发现竟是纹丝不动。   如此一来,傅家择婿要磨豆子做豆腐的事越发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傅家此举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必是要吓退不少的说亲者。还有人说傅家是存心为难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一时之间,看热闹的有,说闲话的也有。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只见这位公子一身武将打扮,瞧着就是一位身手不错之人。   此人报了家门姓名,人群立马沸腾。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常尚青。   抚平将军府正是欲同伯府结亲的几家之一,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早就在市井坊间传来。常尚青一露面,自然是激起所有人的八卦之心。   “这位就是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听说年纪轻轻就已是天子近卫。伯爷和伯夫人是怎么想的,如此前程大好的儿郎为何还要为难,若是换成我,必是欢欢喜喜换了庚帖,早些将女儿嫁过去。”   “就是,抚平将军府和盛国公府还是姻亲。虽说常四公子是父亲的是庶子,可傅家是什么出身,能结上这么一门亲那都是高攀。”   议论声中,常尚青挽了袖子,露出精壮的胳膊。他先是试了试手,然后做足架势开始推磨。磨盘微微移了一下,却没有更多的变化。   众人惊呼声不断,好些人围了上前。   都说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武艺不凡,却不想竟是连磨盘都没推动。如此一来莫说是磨一百斤豆子,便是想将磨盘转上一圈都不容易。   常尚青认了输,对着伯府的大门道:“在下无能,献丑了。敢问伯爷,这磨盘真有人能推动吗?”   他话音一落,伯府的大门即开。   一身红衣的少女从里面出来,妙龄韶颜又带着几分娇憨之色,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眼神却是镇定平静。   常尚青心知,这位必是傅姑娘。   他一见之下,莫名生出好感。   “你可是傅姑娘?”   隐素说是。   这位常四公子眼神清正,瞧着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她暗自汗颜,先前因为魏明如的缘故,自己在心里将此人丑化了不止一星半点,果然偏见要不得。   “这位公子方才有疑,我可以解惑。”   常尚青还想着她怎么解惑,没想到她却是径直走到那磨盘跟着。那双纤细的玉手放在磨柄之上,面上仍旧是一派娇憨之色。   “天啊!傅姑娘推动了。”   “你们看,她哪里是能推动,分明是可以用磨盘磨豆腐。”   “这位傅姑娘,莫非是天生神力之人?”   隐素推了三圈,便停了下来,对常尚青道:“公子可还有什么疑问?”   常尚青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也不信如此娇俏的少女居然能推动这个磨盘。   难道这磨盘有什么机关不成?   “公子若还有疑惑,尽可上前研究。”   常尚青被说中心思,脸上一红。   他喃喃道:“是在下不如姑娘,姑娘之神力,在下佩服。”   原来真有天生神力不可及之人,枉他还以为自己自小在武学一途上天资过人,万没想到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先前家中派人上伯府说亲,这事他是不知道的,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婚姻之事家中长辈作主即可,他并没有异议,也没有过多的期待。   若不是伯府弄这么一出,他被相熟的同僚激了几句,也不会来伯府一趟。如今看来真是人外有人,这一趟下来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他再看那貌美娇憨的少女,眼神中多了几分尊敬。   拱手行礼之后,他大步离去。   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众说纷纭,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傅家有女百家求,求者皆要问磨盘。   有人说放眼整个雍京城怕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用那磨盘磨出豆子的世家公子,傅家此举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姑娘怕是要砸手里了。   伯府门外的磨盘俨然成了京中最为稀罕之物,不少人绕着道来看。   天色渐晚,那些人才散去。   入夜后,傅家门前终于恢复往日的平静。   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四下一片寂静之时,一道黑影缓缓现身。那黑影先是左右四下看了一遍,然后再慢慢朝磨盘走去。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磨柄之下,使尽全身力气一推。   磨盘一动未动!   他又试了一遍,磨盘还是纹丝不动。   原来他真的不行。   他心中一片苦涩,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可笑。曾经的他那么不懂得珍惜,视那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如麻烦,躲着避着厌烦不已。   而如今他多希望那双眼睛能重新看着他,哪怕是一次也好。   他垂下双手,无比沮丧。   突然一股寒气袭来,他惊愕望去。   夜色中,伯府的台阶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哪怕光线幽暗,哪怕看不真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谁。   谢世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   谢世子必然也是想来试一试这磨盘。   “戚二公子好雅兴。”   清泉入耳的声音,在这夜里听来竟带着说不出来阴沉。   “彼此彼此。”   “戚二公子如今可死心了?”   死心吗?   戚堂问自己,得到的回答是满心的不甘。   “此磨非常人能推动,谢世子倘若对傅姑娘真有意,还是担心自己能否过伯爷的这一关才是。”   “修正己身,不渡他人,戚二公子无需操心太多。”   戚堂心头一凛,背后忽然生出凉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哪怕他知道那人是谁,此时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之感,莫名让他心惊肉跳。   他退后两步,依礼告辞。   等到走远了,那种古怪的感觉还未散去,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阴影在追随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中,谢弗慢慢收起周身的杀气。   垂眸之际,宛如神子临世。   他低低轻叹,似在细喃,又似在像什么人撒娇。   “他说的倒是没错,我若是也推不动,该如何是好?”   伯府的门后,传来一道娇脆的声音。   “无妨的,规矩是我定的,最终解释权也归我,到时候我可以帮夫君哪。”   “如此,那就有劳娘子了。”   隐素靠在门后,眼中笑意点点。   怎么办?   她竟然有种恨嫁的感觉。   看来她要尽快多攒嫁妆银子,早点嫁入谢家才是。爹娘忙着磨豆腐赚钱,她也找了一条赚钱的路子,那就是卖画。   生意往来一回生二回熟,书墨轩的王掌柜看到她上门,笑着将人迎了进去。等到她将带来的画展开平铺时,王掌柜的脸上尽是惊叹之色。   王掌柜仔仔细细将画看了好几遍,末了,指着画末的落款问:“敢问姑娘,这白衣客可有来历?”   上回隐素卖了一幅画,正是谢弗画的那幅《竹林美人图》,画上有谢弗的私章,来历出处自是不用问。   “实不相瞒,白衣客正是我的笔名。”   王掌柜一听,满脸惊讶。   半晌,他道了一声可惜。   “以姑娘之才,这画本可以卖个更高的价格。但姑娘无名,哪怕是画得再好,恐怕也卖不出高价。”   隐素想着作画算得上是没什么本钱的买卖,卖不上高价可以以量取胜。若她真要卖高价,完全可以用一用某人的私章。反正她若真用了,也不算是欺世盗名,而是这画也有某人的一半功劳。   王掌柜沉吟一会,道:“姑娘若想扬名,为何不在雅集之上与人斗画?”   斗画和赛诗殊途同归,都是文人墨客借以扬名的最佳途径。诗会雅集之上,大多会以斗画赛诗为噱头,吸引众多读书人参加。   这确实是一条路子,隐素觉得若有机会也可一试。她将画留给了王掌柜,定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价格,和上回一样只是寄卖。   书墨轩往来进出以年轻的读书人居多,鲜少有年长者,自然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那老者正看着墙上的《竹林美人图》,他的眼神十分专注,目光紧盯着画上的红衣美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人。   此人衣着低调,但看气度不是一般人。   他嘴唇嚅动几下,好像说了什么。   隐素原本已快走到门口,不经意间瞄到老者眼中的湿润以及那满目的怀念哀伤,她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这幅《竹林美人图》的原型是自己,应是那日昭院同一批画中的其中一幅。只是这一幅画比之谢弗画的那一幅差了许多,既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也没有画出她当时的空灵自在。   “老人家,这画中的女子是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老者闻言看了过来,见问自己话的是一个妙龄少女,那双深沉精明的眼似乎有些失望。哪怕是年事已高,他身上那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势依旧赫赫。   隐素暗道这位老人家年轻时肯定是一位武将,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应该上过战场。他朝自己看过来时,瞬间让人想到萧萧马鸣的寂寥。   “我会画像,老人家若是愿意的话,可将自己思念之人的相貌说与我听,或许我能画出来。”   老者一听,目光微动。   他沉思良久,最终同意。   王掌柜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老者身份的不一般,他将两人请到隔间。隔间是一间书房,应是王掌柜自己的休息室。   王掌柜请他们进去之后,识趣地退下。   房间内仅余他们二人,隐素将纸缓缓铺平,压上纸镇静等老者的描述。   一刻钟后,老者沉重而怀念的声音慢慢响起。   隐素随着他的讲述先是画了一份初稿,然后又仔细问了一些细节之后再作改动,最后又画了一张。   红衣墨发的女子跃然纸上,杏眼蛾眉飒爽干练,透着一股洒脱的江湖之气。尤其是那眉间的一点红痣分外显眼,宛如飒爽之中带着一丝妩媚。   竟然有些眼熟。   隐素身体往后仰,试着离远一些以完全的第三视角来看画中的女子。   突然她眼神惊变。   这女子…   分明是年轻时的祖母! 第61章 叶红衣   老者一直没看她, 而是望向窗外。   那面窗向着书墨轩的内院,院子里种着一株石榴树,盛开着满树红似火的石榴花, 仿若一个个盛装打扮的红衣女, 仰着艳阳尽情绽放。   岁月更迭,时光如梭,最终这满树的艳丽会在冬日的萧瑟中消失殆尽, 空余凋零的枝条, 再无曾经的风华。   她看着画中的女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位妇人的模样。妇人的眉眼已染上时光的风尘, 容颜印着岁月的痕迹。没有红衣胜火, 只有荆布粗裙,褪去飒爽的英气,只留看透繁华之后的淡然。   寺庙旁边的茅草小木屋中,进进出出都能看到妇人忙碌的身影。年幼的小女童跟在妇人身边,软软地唤着,“阿奶,阿奶。”   画面一转, 妇人似是病了躺在床上,小女童拧着热巾子替妇人擦身。妇人心口稍偏的位置,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小女童对着那疤吹着气, 软软地说着:“痛痛飞了,痛痛飞了,阿奶好了。”   妇人看着小女童, 爱怜慈悲。   “阿奶的素素可要记得,以后可别像阿奶这么傻, 千万别给男人挡剑。”   “挡剑?”小女童歪着脑袋,“为什么要挡剑?”   “因为喜欢。”   “不疼吗?”   “当时不觉得疼,如今想来也无后悔,只有不值。”   小女童似懂非懂,一直盯着那块疤看。   许多年以后,小女童长成了大姑娘。她那么喜欢一个男人,为了那男人受尽耻笑与白眼,最后她没有记住阿奶的告诫,为了给那男人挡剑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不值啊。   阿奶不是说了吗?   不值的。   可是那个傻姑娘啊,没有听阿奶的话。   隐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那是原主的人生,是原主的经历,可是无论是师父也好,还是阿奶也好,那些过往仿佛真实在她身上发生一般。   “敢问老人家,这女子是你什么么人?”   “她是我的妻子,已经失踪快四十年了。”   妻子?   “她为何失踪?你没找吗?”   “她…因为误会离开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老者的声音低沉沮丧。   隐素握紧了手中的笔,半晌之后缓缓放下。   听到她说画好了,老者这才回过神来。   那双久经岁月洗礼的眼睛在看到画像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发生了改变,他不敢置信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画,苍老的眼中已有泪光。   他看着画中的女子,嘴唇嚅动。   “红衣,红衣。”   红衣?   叶红衣!   盛国公府那位和离消失的夫人。   这时外面似有嘈杂声,有人好像在找什么人,声音听着有些熟悉。然后王掌柜领着人过来,那人直接奔向老者。   “祖父,你出门怎么不告诉我?”   来人是魏明如。   红衣艳丽,耀眼夺目,眼神更是锐利。   两人在学院门口那番对话已然对立,四面相对之时,自有火光四溅。   隐素已猜到老者的身份,并无意外之色。   魏明如满眼担心,焦急地问自己的祖父身体可有哪里不适,连连自责自己的疏忽,言语间全是对长辈的孝顺关切。   看向的隐素时,目光越发锐利。   “傅姑娘,你和我祖父说了什么?”   盛国公忙摆手,“明儿,不关这姑娘的事,今日还得多谢这位姑娘。若非这位姑娘,我如何能再一睹你祖母的容颜。”   魏明如闻言,朝那画看去,一看之下惊喜道:“祖父,这真是祖母吗?”   “正是你祖母的样子。”   “原来祖母长得这般模样,当真是飒爽英姿无人能及,和明儿想得一样。若是祖母还在,该有多好。明儿就能承欢在她膝下,孝顺她照顾她。”   隐素闻心,手握成了拳。   她忍着恶心,朝盛国公行礼道:“恕晚辈冒昧,敢问前辈可是魏国公?”   盛国公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必多礼,我刚听明儿唤你为傅姑娘,你们认识?”   “祖父,这位傅姑娘是承恩伯之女,我们是德院的同窗。”   “承恩伯?”盛国公皱起眉头,“我竟是不知道,京中何时有这么一户人家。”   魏明如小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听着听着眉心不自觉皱在一起。原来是因家中有女入宫得宠而受封的末等伯府,难怪他不知道。   他们大郦开中三公四侯,哪个不是以军功起家。便是后来晋封的勋爵,无一不是有战功在身,再不济也是有政绩之人。   曾几何时,天子恩典居然如此之随意,单凭一个得宠的女子就能让家人蒙受皇恩,当真是可笑至极。   皇帝这些年真是越发荒唐了,竟然这般胡闹。   他再看隐素时,目光中多了一丝惋惜。   家风不正,卖女求荣的人家,能教出什么好姑娘来。可惜这姑娘一手丹青妙笔生花,委实是生错了人家。   “今日有劳傅姑娘,我们定当酬谢。”   他将那画慢慢吹干,妥当地卷起收好,然后在魏明如的搀扶下离开了书墨轩。祖孙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很快驶远。   隐素站在原地,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许久之后,她才渐渐平复心情。   这一间书房明明就在书轩之中,却仿佛与世隔开。满墙的书柜墨香四溢,一应布置简单而厚重。   紫檀木的书桌,雕花的椅子,还有那画着山川景物的四扇屏风,无一不彰显着书香之地的雅致。   可能是她盯着那书柜看得久了,居然看出了花来。   没错。   确实是花。   书柜中间书籍的摆放形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她心下微动之时,王掌柜进来。到底是别人的书房,她一个外人确实不便久留。她向王掌柜道了谢,满腹心事地离开。   书柜后面的暗室之中,芝兰玉树的男人眸色清明,眼神微动之时,仿若映出天光云影美不胜收。   良久,他垂眸一笑。   谁让他有一个聪明的娘子,看来用不了多久,他所有的秘密都会无所遁形。   ……   隐素回到伯府后没多久,盛国公府的谢礼和作画的资费就送到了。谢礼十分丰厚,作画的资费则是一百两银子。   秦氏忙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等了解事情的经过之后连连感慨。一是感慨盛国公府礼数多且重,二是感慨自家闺女有出息,随便作个画都得能这老些银子。   她喜滋滋地收着东西,笑得合不拢嘴。   猛不丁听到女儿问,“娘,你还记得不记得阿奶叫什么名字?”   “你阿奶叫…”   秦氏答不上来,邻居们都称婆婆为傅家的,婆婆的墓碑上也只刻着叶氏二字,至于婆婆叫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她转头去问傅荣,傅荣茫然摇头。   “你阿奶不是陲城人,听你阿爷说阿奶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当时你阿爷不愿继承家业磨豆腐,学着人外出闯荡,因而结识了你阿奶,这才把她带到了陲城。”   父亲带母亲回陲城时,他已经出生。   小时候有人都说他不是傅家的孩子,父亲便去找那说闲话的人理论,把那人打得半月下不了床,此后再没人敢乱嚼舌根。   他记得父亲对母亲有为敬重,母亲说什么是什么,父亲不曾有过一句反驳之辞。唯有一事上父亲同母亲争执过,那就是父亲想教他习武,母亲一直不愿。   父亲客死他乡的那一年,母亲不远千里去收尸,不仅带回了父亲的遗骸,还抱回了丝娘。长兄如父,后来听到有人说丝娘不是傅家的孩子时,他和父亲的做法一样,逮着那嚼舌根的人一顿猛揍,直到无人敢再乱说。   秦氏最是记着婆婆的好,因为婆婆明知她出身见不得光,却从来不多问一句。哪怕她初嫁人时手忙脚乱,笨手笨脚,婆婆也从未露出过嫌弃之色。   “你阿奶是极好的人,行事干脆有见识。人人都说你缺了魂,就算是养大了也是个傻的。她不信,带着你在寺中一住就是那么多年。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总觉得她不是一般人。”   隐素心头一涩,眼眶跟着一红。   没有人知道阿奶叫什么名字,哪怕是至亲。   原来世间再无叶红衣,有的只有叶氏。   阿奶不希望别人找到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是谁。她就那样隐入尘世平淡,至死身边都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素素,你怎么了?”秦氏问。   “没什么。”隐素低头,“我只是…突然想阿奶了。”   阿奶瞒了一辈子的秘密,她该说出来吗?   如若不知道也还罢了,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么令人如鲠在喉的所谓深情,那么让人欲吐之而后快的恶心孝顺。   如果阿奶知道这些,又该如何?   一夜辗转,思量未果。   秦氏见她情绪低落,低声安慰。   “你祖母在世之时最是疼爱你,你如今不仅清明了,还这么聪明,行事作风也有几分像她,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瞑目不瞑目的都已经看不到了。   怪不得祖母说不值。   确实不值啊。   所以当年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至死都不愿回来。哪怕是抛弃荣华富贵,华服换成荆裙依然不后悔。   她没想到会很快和盛国公再见,当她的马车被盛国公府的下人拦停,拦车之人说自家主子要见她时,她只得无比讽刺。   盛国公约她见面的地方还是书墨轩,但是这一次还有魏明如陪同。魏明如还是一身的红衣,艳丽如火。   若不知情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知道真相,再看魏明如这身打扮,如何不让她更多了几分厌恶。   王掌柜将她领进来之后,又命人送了茶水点心进来,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若有事就高声呼喊的话,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盛国公坐着,依旧看着窗外盛开的石榴花,周身都围绕着哀伤忧思的气息,面色越发的疲惫苍老。   曾经的伉俪情深,如今全是唏嘘。   四十载春秋恰似繁华落寞之间的一场梦,几多爱恨几多惆怅。如果祖母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魏明如上前,以几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傅姑娘,我祖父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是很好。等会他如果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一应资费都不会少。”   “好说。”   两人再无言语,一室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盛国公终于开口。   “昨日得了姑娘的画,我心中十分欢喜。一别四十载,我那夫人算起来也已垂暮之人。我多年寻她未果,若有她现在的画像为依据,应该能事半功倍。不知姑娘可能画出她如今的样子?”   隐素看着他,他的目光确实很真诚,他眼底的怀念亦是真切。这么一个深情的老人,本应令人十分尊重。   可现在,全剩膈应了。   “国公爷,恕我冒昧。听说当年国公夫人之所以一去不回,正是因为你背信弃义。你当时正与妾室蜜里调油,她伤心难过,又不想你为难,所以才会自请和离默默离开。你多年寻她未果,不正是因为她不想被你找到吗?”   盛国公闻言,老脸一变。   到底是沙场征战多年的将帅,一沉眉一怒目散发出来的杀气如同无形的箭,直直往人身上射来。   隐素却是不惧,她连疯子都不怕,还怕一个迟暮的老人吗?   魏明如忙替盛国公顺气,生怕他气晕过去。   “傅姑娘此言差矣,祖母当年一走了之,却不知祖父有多伤心。这些年来祖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始终郁郁寡欢。倘若祖母心中以祖父为重,万不会做出那等任性之举。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皆是寻常,如果祖母真不愿祖父为难,为何容不下一个妾室?”   隐素不看魏明如,而看着盛国公。   “国公爷也是这么想的吗?”   盛国公不语,面色不虞,显然也是心有怨怼。   自古忠孝为重,当年母亲以死相逼让他纳兰表妹为妾,他也是逼不得已。红衣若真爱重他,又怎么会因此与他离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何况他再三承诺哪怕是贵妾,也万万不可能越过正室。他心中的最为爱重的始终是红衣,红衣却不体恤他的为难。   这么多年来,他谨记自己的承诺,哪怕是母亲临终之时苦求他扶正兰表妹,他都没有答应。还有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他也一直为他和红衣的儿子留着。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质问我!”   若是一般人,早在盛国公骇人的气场之下软了腿。   隐素丝毫不惧,眼神不避。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个老渣男而已,她不生气,她不生气。   然而她做不到!   胸腔中的愤怒像要喷涌而出的岩浆,烧得她心口又恨又痛,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指着老渣男的鼻子痛骂。   “是佛祖给我的胆子,国公爷难道没听说我自小在寺庙长大的事吗?佛说正心敬之,不有他情,方才是夫妻善缘。若有违则业有亏,必有所应。国公夫人当年随国公爷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难道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夫妻感情,还敌不过世俗孝道之下的三妻四妾吗?”   “咳,咳…”盛国公猛烈咳嗽起来。   他一出生就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周岁被请立为世子,自小天资过人备受称赞,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身处高位多年说一不二,从未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过话。   魏明如脸色不太好看,不悦地朝隐素看来。   “傅姑娘,这是我盛国公府的家事。我祖父对祖母的痴情世人皆知,你一个外人不知内情,妄加评论是否不妥。”   “魏姑娘,恕我直言,你若是不知道国公夫人当年因何离开国公府还罢了,你明明知道她是因为介意你的姨娘祖母而走的,你怎么有脸称她为祖母。莫说是她,我一个外人听着你这一口一个祖母都觉得无比刺耳。”   这下,盛国公咳得更厉害了。   魏明如已经变了脸。“傅姑娘,我一直对你礼让有加,没想到你居然对我恶言相向。我知道你是因为心悦谢世子,又因自己身份配不上而对我怀恨在心。但我祖父是堂堂国公,岂是你一个伯府之女敢指责的。你这般言语无状,实在是太狂妄了!”   “我实话实说,你都听不过耳。可想而之,如果国公夫人听到你叫她祖母,该有多么的恶心。”   “傅姑娘,你太过分了!”   盛国公剧烈地咳嗽起来,因为喘不上气而胀得老脸通红。他指着隐素,眼神像战场之上所向披靡的刀。   “你……”   “盛国公,我劝你还是别找她了。她若是知道这些年你和你那妾室恩恩爱爱儿孙满堂,一定会后悔这辈子认识你,更后悔当年为你出生入死不顾一切。”   盛国公凌厉的目光一黯,他想到了当年的种种。若非红衣,他早已命丧黄泉,若非红衣,何来他的战功累累。   不。   红衣怎么会后悔认识他?   红衣不是说过此生有幸得魏郎,三生不入轮回路。   “你一个小儿,你知道什么…红衣她,她最是不后悔认识我的。”   “事到如今,国公爷何必自欺欺人。我一个外人都替国公夫人不值,或许当年她也觉得自己一片真心错付,为自己曾经的付出不值,所以才会伤心离去,此生不愿再见国公爷。”   魏明如气极,“傅姑娘,我祖父是何等人物,他不过是纳了一个妾室而已,怎么就不值了……”   “明儿,别说了。”   盛国公神色越发黯然,旁人不知红衣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红衣最是热情洒脱,飒爽豪情让人为之着迷。红衣也最是无情干脆,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一旦失望之后绝不原谅。   这位傅姑娘说的没错,红衣定然是不想被他找到,所以这些年一直躲着他。   他身体颓然一垮,如被抽走所有的精气神。   半晌,他示意魏明如过来扶自己。   魏明如扶着他,祖孙二人看上去关系十分亲近。   他似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脚步都有些虚浮。临出书房之前,那黯然又复杂的目光朝隐素看来,带着几分惊疑。   隐素依旧不回避,神情坦荡。   他们祖孙二人出了书墨轩好一会儿,王掌柜也没有进来。   她低着头,双手撑在桌子上。   阿奶,阿奶。   记忆中那慈爱妇人仿佛就在眼前,用悲悯目光看着她。   书柜忽然移动,现出一道门。   门内有人出来,皎若明月,仿若神光普照。   那人走到她身后,她没有抬头,却是转身将对方抱住。   “夫君,我好难过。” 第62章 欢喜   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 她埋首在这熟悉的气息中,感受到的完全不同于初识时的惊惧害怕,而是信任与安心。   这男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再多, 令人意外的事情再多, 她也不会有太多的震惊,毕竟没有哪个秘密比得过这男人本质是疯子的真相,也没有哪一件事能比得过暗杀皇子的事实。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越发如火如荼, 有风拂过时, 叶间的红花恰似一个个翩然起舞的女子,热情如火为爱不顾一切。   似曾经的叶红衣, 也似原来的傅隐素。   “我明明不是她, 我好像又是她。她可能只记得阿奶也给别人挡过剑,而忘了阿奶说过的话。为了给一个不爱她的挡剑,自己却死了。”   若是旁人,必定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但谢弗知道,她说的是真正的傅隐素。   “阿奶走了之后没再回来,我知道她应该早就放下了。哪怕是临终之前,她也没有将此事告之父亲, 我知道她不仅放下当年的过往,也不想我们和她的过往有任何瓜葛。”   若非放下,又岂会再婚有女。   “但是谁能想到我们竟然会遇上,而我又知道了这一切。若是他们两相忘记彼此不再挂念也就罢了, 我反倒跟着释怀。偏偏那人已经与他人儿孙满堂,却还对我阿奶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我实在是受不了。”   她真正介意的不是祖母的真情错付渣男的不值, 而是那让人如鲠在喉的所谓念念不忘。还有那一声声令人作呕的祖母,直叫人想吐之而后快。   怎么能这么恶心人呢。   “夫君, 我心里闷得很难受,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也会一走了之吗?   戾气突然从心底聚起,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一样堆积在原本清如镜的眸子中,不断地翻涌变化着阴森恐怖的形态。   这戾气来势汹汹,盘踞不散。   男人玉骨般的大掌收紧,指关节泛白。   隐素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男人气息的变化,忽地来了精神般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狠声道:“如果是我,当年我就不可能默默离去。凭什么我要主动让位,就算是一片真心喂了狗,我也让狗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我不好过,狗男人也别想好过!”   戾气顿散,镜湖重现。   这女人如此的合乎他的心意,他如何能放手。   “那你记住自己说的话,若我以后惹你生气,你千万不要一走了之,要么杀了我,要么和我不死不休,一定不要轻易放过我。”   隐素莞尔,眉眼弯弯。   还有这么求人的?   果然还是那个疯子。   只是她不仅不害怕了,甚至还心生欢喜。   两人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谢弗唤了王掌柜进来。王掌柜进到书房之后低着眉眼没有乱看,十分恭敬规矩。   当听到谢弗说让他以后见隐素如见自己时,他这才抬头朝隐素行礼。   隐素微笑着承了他的礼,大方而坦然。   京中的铺子酒楼,几乎都是各大世家或是王公贵族们所有。明面上都有掌柜管着,幕后的东家几乎不露面。或许是不愿张扬,也或许是另有打算,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这些铺子酒楼背后的东家是谁。   书墨轩在京中一众书肆中并不显眼,当初隐素之所以将画放在这家书轩中寄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以为能以中庸之姿立足雍京的书铺,必定有其过人之处又不显山露水,最是符合她的要求,却没想到居然是谢弗的资产。   倒是巧了。   如此一来,她以后作画赚嫁妆银子也算是有了固定的途径。   等王掌柜退下之后,她郑重严肃地对谢弗说:“以后我的画能卖则卖,你可不许自己掏钱买。”   她可是记得那幅《竹林美人图》,正是被这男人自己给消化了。   谢弗但笑不语。   眉目如山水,俊美而奇秀。   一时之间,隐素都看痴了。   ……   将近午时,隐素回到伯府豆腐铺子。   马车还未停稳,见铺子后院里一个打杂的下人从外面跑回来,直跑得气喘如牛,嘴里说着什么盛国公府说今天送去的豆腐是坏的。   一听豆腐是坏的,傅荣忙丢下手中的活计,亲自套了马车直奔盛国公府。他赶到穆国公府时,只见自家其中一个送豆腐的下人正和盛国公府厨房的下人正在争执着什么。   “都说了豆腐是馊的,你自己闻不到吗?”魏家的下人一脸的不耐烦,像赶苍蝇似的赶着伯府的人。   “怎么可能是坏的,分明是我们早上才做出来的豆腐。我闻着都是好的,我吃着味道也好,你再仔细看看,真的不是坏的。”伯府的下人满面焦急,扯着魏家的下人想让对方再好好看一下。   那被扯着人瞧着应是厨房管事的模样,神情越发不耐烦,使劲那么一推,便将好几框板的豆腐给推倒在地。白玉般的豆腐散落在尘土中,白花花的碎了一地。   傅荣既悲愤又心疼,这些人好不讲理,嫌他豆腐不新鲜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将好好的豆腐打翻在地。   父亲告诉他,做人和做生意一样,最重要的是良心。自他接手家里磨豆腐的家业,从不曾卖给别人过夜的豆腐。   他蹲在地上,拣了一块豆腐放进口中。   “下贱人就是下贱人,几块豆腐而已,撒了就撒了,这人居然拣起来吃。”   “天哪,我怎么瞧着这人像是傅伯爷,好歹也是一个伯爷,怎么如此不讲究?”   “什么伯爷,不就是一个磨豆腐的贱业人。看他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连我们当下人的都不如。”   盛国公府的下人们围着,小声议论。   傅荣吃了好几口,确定豆腐是好的。   他站起来对着那管事模样的人挤笑道:“许管事,豆腐是好的,我尝过了,没有坏也没有馊。”   那被称为许管事的人连说不可能,说自己亲自闻过也尝过,豆腐明明就是坏的馊的。“我家的主子们最是精贵,哪怕是一丁点的味不对都能尝出来。别说是过了夜的东西,就是误了一会时辰的东西,那都能尝出来。傅伯爷没在大宅门里生活过,自然是不懂贵人主子们的精细。这豆腐确实是不太新鲜,如今也撒了,傅伯爷若不然再送一些新鲜的过来?”   许管事说着,也不等傅荣回答,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告退。   他一进门,那几个下人也跟着退回去,然后将门“哐当”一声关上。   这声音极响,如同一记重击,砸在傅荣心上,仿佛被践踏不是豆腐,而是他自己。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蹲下去用手掰着豆腐上沾的脏东西,小心翼翼地将还可以吃的放起来。   明明是早上才刚做出来的东西,他吃着又嫩又新鲜,盛国公府的人为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难怪人都说贵人不仅讲究,喜欢糟蹋粮食,还没有丝毫体恤之情。   “傅伯爷,你这是做什么?”   一声惊呼传来,又出来一个长脸的婆子。   婆子捏着帕子,嫌弃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拣豆腐的傅荣。“这些豆腐都坏了,伯爷做什么要拣起来。我家夫人说了,就当是误会一场。你们偏说豆腐是好的,那就算是好的。银子不会少你们的,拿去吧。”   她像是施舍般送上银钱,见傅荣不接,便将钱袋子放在傅荣身边。说是放,其实跟扔也差不多。   “傅伯爷,你说你也是的,何必呢。东西是坏的也不打紧,银子我们也没少给。这豆腐实在是不能要,你赶紧倒了,可千万别拿回去吃。”   她几步上前,手还没有碰到傅荣拣好的那些豆腐,即被人挡下。   她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妙龄貌美的少女。   少女娇憨幼美,却神情严肃。   她眼珠子转了几下,夸张地喊起来。“哎哟,这不会是傅府的姑娘吧,怎么一上来就要打人哪。”   隐素冷笑,“闭嘴,你再嚷嚷,信不信我真打你!”   长脸婆子面色一变,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天老爷啊,还有没有天理啊,伯府的小姐打人了。好好的姑娘家,不要脸想抢别人的未婚夫,还赶上门来撒泼,这是想逼死人哪。”   还别说,这番做派真有几分像秦氏。   隐素望着盛国公府的大门,以及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好事者,似笑非笑。   不少人朝她指指点点,有人翻出她以前痴缠戚堂的事,极尽夸张渲染,直把她说成一个不知廉耻痴心妄想的下贱之人。   “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傅姑娘以前缠着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后来进了崇学院又瞧上谢世子,还在圣上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喜欢谢世子。”   “你说她怎么这么不要脸,谁都知道穆国公府是要和盛国公府结亲的,谢世子将来的议亲之人只能是魏大姑娘。”   “谁说不是呢,也就是魏大姑娘心善,还想着同窗之谊照顾他们伯府的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丧了天良,送来的豆腐都是馊的。”   傅荣听着这些人的议论,面色青红一片。   他双拳紧握,死死忍着。   若是这些人只说他,他觉得不打紧。要是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说他的女儿,如何不让他心中难受。   “你们…你们胡说!”   “哎哟,傅伯爷,你不会也要打人吧。”那婆子怪声怪气地喊起来。   傅荣确实想打人。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那婆子。   那婆子装作害怕的样子,实则眼睛里全是挑衅。   门外闹成这样,魏家的主子一个都没露面。先是厨房的管事,后是这婆子,明知傅家上门的是主家,他们却让下人们与之周旋,轻贱不屑可见一斑。   隐素神色更冷,木着脸就要上前。   傅荣心下一惊,连忙拉着她。   “素素,咱们犯不着和他们计较,不生气,你不生气,爹也不生气。银子他们都付过了,豆腐撒了就撒了。”   “就是啊,还是傅伯爷明理。银子都到手了,你们还想怎么样,莫不是想借此讹上我们国公府。”那婆子又阴阳怪气地道。   傅荣忍着气,死活挡着隐素。   隐素问他,“爹,你不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   傅荣气得都快冒烟了,若是以他年轻时的脾气,若这里不是京城而是陲城,他万不会忍下这口气。   “爹不气,你也不气,咱们走。”   那婆子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发髻衣襟。   “奴婢就知道傅伯爷是个能忍的,比起傅夫人来,奴婢这样的已经算好的。若是依着傅夫人的脾气,只怕是早拿了大扫帚往你们身上招呼。”   她故意拿自己和秦氏比,意在激怒傅荣和隐素。   隐素突然笑了。   “我娘的脾气是不好,她的大扫帚打的都是张狂的庶出之辈。听说你家二爷就是庶出,你家的姑娘公子也全是庶子所出。这不就巧了嘛。”   那婆子面色大变,眼皮子像抽筋似的想往后看,又不敢往后看。   “傅姑娘,你…休要对我家主子们无礼。”   “我无礼了吗?”隐素娇憨的脸上全是不解。“我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你家二爷不是庶出,你家大姑娘小公子的不是庶子所出?”   那婆子面色更加难看,又不好在这个问题和人掰扯,只能赶人。   “傅伯爷,傅姑娘,你们银子也拿了,奴婢就不远送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给你们盛国公府送豆腐。”隐素说。   那婆子心说谁稀罕你们家的豆腐,扭着腰就进了门。   傅荣和隐素父女二人一走,那些围着的人也很快散去。   一上马车,傅荣是满脸的沮丧。   别看他现在是伯爷,婆娘还是县主,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京里真正的世家大户其实都看不上他们。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痛恨自己的势微。如果他地位权势更高一些,那些人哪里敢欺负他的女儿,又凭什么嘲笑他女儿。   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普通百姓哪里敢和贵人们相争。   “爹,我不难过。”   “爹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但是他难过。   他难过自己的无能,难怪自己的低人一等,更难过自己不仅要忍着,还要赔着笑脸。   隐素心中翻江倒海,那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若是祖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会做如何感想?   “听说盛国公府的夫人当年带着嫡子和离走了,也不知道那嫡子现在如何?若是他过得好还罢了,若是他过得不如意,你说他会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如果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个庶子占着,他会不会想回来争上一争?”   傅荣刚才听女儿讽刺魏家的二爷是庶出时,他想的却盛国公府的下人趾高气昂不把人放在眼里,便是庶出的主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金贵。   既然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想来那嫡子也是找不回来的。   “儿不嫌母,那嫡子定然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   隐素闻言,倒是不觉意外。   她理解祖母当年为何要带走父亲,若是将尚在襁褓中的父亲留在盛国公府,或许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   为人父母者,大多数都想着替子女铺平将来的路。父亲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该是何等为难。一头是母亲生前的执着,一头是儿女的前程,牵扯的两头都是骨肉至亲,他夹在中间又该如何抉择。   “爹,倘若你是那个嫡子,多年以后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会如何?”   傅荣下意识皱眉,只觉女儿这话问得古怪。   好半天,他才喃喃道:“爹也不知道该如何。我想着他如果已为人父,哪怕不是为了他自己,也应该回来争上一争。”   隐素心里的翻江倒海,瞬间又汹涌了几分。   秦氏焦急地等在伯府外,一看到父女二人回来,立马上前。见他们衣衫齐整,没有狼狈之相,紧张的神色顿时缓了不少。   没打架没吃亏就好。   听到傅荣说豆腐全撒了,她是狠声怒骂,“天杀的败家玩意儿,糟蹋粮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好好的豆腐都倒了,他们也不怕遭报应!”   后又听到该给的银子没少,她心里好受了一些之余,又生出忿忿不平。“钱多了作祸,有几个银子了不起。白白糟蹋粮食和别人的血汗,迟早有一天叫他们尝尝没钱没吃的苦头。”   发了几句牢骚后,她狠声说着以后不做魏家的生意。   “娘,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给他们送豆腐。他们是金贵,但我们不侍候了。”   “对,不侍候了。什么玩意儿!”   这时门房来报,说是有人送帖子。   帖子是一位眼生的中年男子送来的,男子说他家主子设诗画雅集,闻傅家有女师出曾相国,琴画皆是不凡,诚邀出席雅集,共商雅事。   此帖为梅竹帖,文人墨客最为追捧的一等名帖,纸浆混入梅竹香,成型时再印上梅竹图案,闻之有淡淡的梅竹香。   帖子右下角标有下帖之人的名讳或是出处,只见那几字飘逸洒脱,乃是仙隐阁三字。   仙隐阁?   隐素若有所思,收下帖子。 第63章 合奏   送帖之人告辞之后, 秦氏喜上眉梢。   她的闺女真是有出息了!   记得上次为了弄到仲春雅集诗会的帖子,他们求了多少人。最后还是丝娘出面,才得了一张帖子。而今雅集的主子亲自派人送帖子, 可见她家素素的才名已经在外。   “当家的, 你看看咱家素素,可真是不一样了。”   模样瞧着还是以前的模样,这人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喜滋滋地拿着那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即使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也不妨碍她与有荣焉一脸荣光。   傅荣神情复杂,既为女儿感到欣慰, 又对之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他默默地到了后院, 独自一人搬个小凳挑着豆子。   母亲说,若心不静时就挑豆子。坏的全去了,留下的都是好的。过日子亦是如此,不好的事丢了便是,多思最是无益。   筐子里多了一双手,有人坐到了他对面。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挑着豆子。   那些挑出来的豆子有的发黑, 有的干瘪,分别放在不同的大碗里。最后发黑的会被倒掉,干瘪的会留下来炒干后磨成豆粉。   普通百姓过日子,吃穿都要算计。   他在陲城时, 认识最体面的人就是镇上的举人老爷。那时候他以为像举人老爷那样三不五时就能吃肉做新衣的人家已是最为富贵,等到了京中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像盛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恐怕一个下人都比镇上的举人老爷体面。   天渐渐发灰, 眼看着夜幕将至。   一袋子的黄豆已经挑完,隐素刚要解开第二袋, 被傅荣制止。   傅荣一声叹气,道:“爹惭愧,不如你,也不如你姑姑。”   丝娘在宫里举目无亲,定然会被那些位妃更高的妃子为难,却从未对他们抱怨过半句。还有素素之前被同窗们看不起,不是被逼着写字就是被逼着弹琴,在他们面前几乎不曾诉过苦。   他身为兄长和父亲,竟然不如她们。   不就是被国公府的人为难了,人家又不是没付银子,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在这里伤天怨地的,还让女儿跟着担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天黑了,蚊虫都出来了,你快些进屋。”   他一边收着东西,一边催着隐素。   隐素之前见他一人坐着挑豆子,因他身形太过高大,而那小凳子又太小,他窝着身体的样子显得十分委屈。   不过是挑了一袋豆子的工夫,他竟然自己想通了。   傅小鱼嚷嚷着肚子快饿瘪的声音从前院传来,随后又传来秦氏怪嗔的骂人声,骂儿子太埋汰,上个学回来都像个泥猴子。   不多会儿,秦氏的大嗓门到了后院,叫父女二人回屋吃饭。   灯烛一点点亮起,从纸糊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炊烟与饭菜香中,日子在平淡忙碌中又过去一天。   ……   雍京城最负盛名的是颂风阁,颂风阁自从了抽签舞弊一事后名声一落千丈。后又有清书阁想取而代之,却不想因为四皇子之死而遭到封阁。   这仙隐阁是后起之秀,应该也是最近才出头。   隐素和上官荑约好一同前往,到了地方之后上官荑望着门匾上的仙隐阁几个字忽然变得极其兴奋。   “傅姑娘,这仙隐二字,我瞧着和你有缘。”   仙女,隐素。   可不就是和她有缘。   隐素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听到上官荑的咬耳朵之后与其会心一笑。二人衣着一深绿一浅粉,深绿的是隐素,浅粉的是上官荑,瞧着花红柳绿极为赏心悦目。   此等雅事,最是令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有人对着仙隐阁几字不吝溢美之词,赞此字风骨极佳又飞扬洒脱。还有人对着门匾吟诗一首,摇头晃脑好不陶醉。   “傅姑娘。”有人叫隐素。   是魏明如。   还是一身的红,明丽如火。   隐素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傅姑娘且慢行,我有话说。”魏明如到了跟前,一脸歉意道:“上次你和你父亲去国公府送豆腐一事,我那时并不知晓。府中下人无状,怠慢了伯爷,实在是对不住。”   她声音不小,听到的人也不少。   世家大户都有耳报神,哪家门前发生个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进各府各宅。傅家因送了坏豆腐而和盛国公府起争执的事,许多人都已听说。   眼下听她这么一说,不少人已停下来。   “魏姑娘如果说的是你们盛国公府诬蔑我家豆腐是坏的,还故意把豆腐给打翻事吗?如果是这件事,那就不必说了。”   诬蔑,故意?   有人捕捉到这样的字眼,一个个兴奋起来。   外面一直有传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姻亲之约,而傅姑娘心悦谢世子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两女之争,波及各自的家族也是情理之中。   魏明如适时皱起眉头,“豆腐明明是坏的,银钱我们也已照付,傅姑娘还有什么不满吗?”   “豆腐是好的,也是你们故意打翻的,付银钱合情合理。银货已经两讫,你们是把豆腐打翻也好,踩成泥也好,随你们处置,在这桩生意上我没有什么不满。但魏姑娘当知粒米胜须弥的道理,万不能助长府中下人这般轻贱五谷的不正之风。佛祖说若遇非理所用者,说所求阙绝报,望谨记。”   “傅姑娘,豆腐就是坏的…”   “魏姑娘,你说坏的,只是你们盛国公府下人的一面之辞。而我说豆腐是好的,不仅我们全家人吃了拣回去的豆腐,还送了一些给他人,那些人都说豆腐是好的。”   一人说好,一人说坏。   坏是一方之言,而好则有人作证。   掉在地上的东西拣起来吃,搁在这些姑娘公子们的眼中,那都是难以置信的行为。不少人看隐素的眼神微妙,暗想着傅家果然是乡野出身,行事如此之不讲究。但看魏明如的眼神也不遑多让,若傅家的豆腐真是好的,盛国公府就是有意刁难。   上官荑眉心都拧成了一个川字,傅家的豆腐她最近常吃。连父亲和母亲都说,吃了这么多年的豆腐,就数伯爷豆腐最嫩最新鲜。   她不想怀疑魏明如的为人,但她更不可能质疑隐素的品性。   “是不是很难相信?”   她惊讶回头,见是吕婉。   吕婉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有些人不能用眼睛看,要用心看。”   吕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之时,吕婉已到了隐素身边。   “既然各执一词,要不要报官?”   众人震惊地看着她,心道这位吕姑娘不愧是刑部尚书之女,若不然怎么会丁点大的小事都想着要报官。   她就站在隐素身边,其立场不言而喻。   今日众人共赴雅集,行的是风雅之事,自是不喜沾上俗事,更不愿沾上官司。因停下来而聚拢的人连忙散开,要么是匆匆往里走,要么是装作一边看风景一边谈论着高雅诗词。   人都散了,戏就不好唱下去。   魏明如道:“此事待我回去之后再问清楚,今日我们只谈诗琴,不讲家事。傅姑娘,我们进去吧。”   她姿态坦然,倒是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上官荑拧着眉,一脸苦恼。   魏姑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傅姑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有些人家的下人仗着主人家的势,最是喜欢在外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或许吧。”隐素说:“只是闹得那么大的动静,盛国公府都没有一个主子露面,想来要么是瞧不上我们伯府,要么是他们府中实在是乱得紧。”   这个乱得紧,说得极妙。   自古小妾庶子都是祸家之源,恰好盛国公府当家的就是庶子媳妇。   有人听到隐素这话,一个个眼神微妙。   上官荑又不是傻子,她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她垂头丧气地跟在隐素身后,不时看一眼走在更前面的魏明如。   吕婉和隐素并排而行,一路说的是王大人的事。   自从那位王大人的真面目后,吕大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对王大人另眼相看,更不可能再让他出入吕府。   前几日那卖吃食的姑娘突然找到吕婉,哭着求吕婉把王大人让给她。吕婉大惊,说自己和大大人并无关系,何来让与不让?   一问之下才知,原来王大人未出仕前读书所有的花销,都是那姑娘家所供。虽然两家明面上没有声张,但私下已结了口头之亲。   谁知王大人出人头地之后,王大人的母亲不肯认这门亲事,屡次借故和他们家闹翻,就是想赖掉亲事。   为了王大人的名声,他们家一直没说出真相。何况王大人私底下和她依旧亲近,只是前段时间常愁眉不展,说自己被上司看中,怕是要娶上司的女儿。   她相信自己的情郎,眼见着王大人最近越发郁郁寡欢,甚至时不时脾气暴躁,她这才鼓足勇气找上吕婉。   吕婉听完她说的话,当真是又膈应又庆幸。膈应王大人的人品,庆幸自己被人提醒之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既然王大人品性卑劣,吕婉当然不会替他遮掩。   那姑娘初时不肯信,吕婉直说自己是刑部尚书之女,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家境贫寒的七品小官。后来那姑娘应是信了,走的时候失魂落魄。   “世间总有薄情郎,知人知面不知心。昨日我听说那姑娘的父母去王家大闹,可能她多年的等待终将是一场空。”   “及早认清,及早抽身,未必是坏事。”   “也是。”   吕婉说着,对隐素露出感激一笑。   入到仙隐阁里面,先是穿过一片竹林,然后视野豁然开朗。但见莲湖碧叶连天,朵朵清荷芙蓉出水。   两位双髻书童等到莲池旁,提点众人以此莲池作诗之后放才能进到更里面。雅集诗会最喜设此等关卡,众人皆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早有等不及展现自己才情的书生们引莲为诗,你方唱罢我登场。   说是即兴作诗,其实大部分人提前已有准备,毕竟这种关卡设立的目的并不是真正为了拦下什么人,而是为了增加风雅趣味。   等到所有人一一作诗进到里面,真正的雅集才算开始。   九转峰回景不同,从外面看时还道是与莲池一般的园林景致,却不想过了一道雕花月洞门之后,入目的居然是一片开阔之地。   芳草茵茵,蝴蝶飞舞。   草地尽头是一座小山。   山上种满梅子树,郁郁葱葱绿叶成荫,青绿色的梅子隐藏在叶间。这处满是梅子树的土坡名为梅山,此次雅集之名便是借用梅山二字,称为梅山雅集。   梅山之顶,露出亭子的飞角,有琴声从山中传出。   有人已拾阶而上欲一探究竟,不多时传来惊呼声,“燕月先生?”   众人齐齐震惊,难道此次梅山雅集的发起人正是燕月先生?   说到燕月先生,就不得不提他和皇帝年轻时的一段往事。那时皇帝微服,在一次雅集中与燕月先生相识,两人从斗诗斗画到斗曲斗棋,皇帝虽一路惨败,却十分赞赏他的才情,极力推荐他科举入仕。   他志在闲云野鹤,婉拒了皇帝的好意。皇帝无法只好表明身份,一番君王礼贤下士的邀请之后,他还是没有同意。   皇帝深感遗憾,曾在朝堂之上感慨错失一位良臣。   琴声已止,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被人拥簇着从台阶而下。   “当真是燕月先生!”   “难道此次雅集举办者正是燕月先生?”   燕月先生看向众人,眼神悠远,“年年岁岁花常开,岁岁年年人不同。看来我真是久不闻世事,竟是有许多人都不相识。听闻曾相国隐世之后有一小弟子,不知是哪位?”   隐素上前,行礼。   绿衣细腰,肤如堆雪,恰如梅山之上的青梅,幼嫩中显出几分娇憨。   “你就是曾相国的小弟子?”   “正是。”   “我与曾相国神交已久,他之琴画造诣出神入化,早年我曾临摹过他的画作,也仿过他的琴风,大感受益匪浅。后来我也曾与柳太傅赵山长切磋过,你那两位师兄常有要务在身,自然是总难尽兴。听闻你琴艺高超,画技更是一绝,我今日倒是有幸了。”   隐素连忙谦虚,却也知对方此番抬举她皆是客气,最终还是要看她的本事。   今日来赴雅集之人,有不少人都曾在颂风阁听过隐素弹奚琴,对隐素当日所弹的那首《人生得意须尽欢》印象极深。   有人记起那日的情景,颇有几分感慨。   那时世人皆以为欺世盗名的是这位傅姑娘,哪成想她居然会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自那以后,他们再听到这位傅姑娘的传言,再也不是什么痴缠男子丢人现眼之类的丑事,而是她得了陛下赏识,或是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当场画了一幅观音像之类的佳话。   很快有下人将琴送过来,不是奚琴,而是瑶琴。   上官荑道:“燕月先生,傅姑娘不擅瑶琴,这事我们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燕月先生似有惊讶之色,“若我记得不错,曾相国最擅长的便是瑶琴。”   曾凡和景帝的君臣之谊称为高山流水情,正是因为极擅音律之故。而所有的乐器之中,他最擅长的是瑶琴。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   隐素微微一笑,“我以前确实不擅长瑶琴,近日练了几回,若是先生不嫌弃,那我就献丑了。”   练了几回?   众人心想,练了几回能什么进益,怕是连曲子都弹不成调。   上官荑一脸担心,她最是清楚傅姑娘的瑶琴之技还不如她。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还有燕月先生在场,还真是献丑。   “傅姑娘,要不你还是换成奚琴?”   隐素笑笑,坐在琴前。   她弹的是谢弗写的那首《梦》,悠扬婉转的琴声一出来,有人沉醉有人惊讶。沉醉的是不知情的外人,惊讶的是德院及昭院众人。   傅姑娘居然会瑶琴!   上官荑惊讶之余,和吕婉对视一眼。   “吕姑娘,你可知傅姑娘会瑶琴一事?”   “不知。”吕婉摇头,“但傅姑娘名声渐显,背地底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不会瑶琴一事终是隐患,想来她心中已有计较,所以才会暗中私下练习。”   上官荑一想也是。   顾家是出了点事,顾姑娘也有些时日没来上学,但德院之中还是有很多人不服傅姑娘,傅姑娘确实该练好瑶琴。   练了几回就有此等琴技,她只能说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非常人所能及。不像她,这么多年也没少练,就是不见有长进。   曲子渐入缠绵之境时,梅山之上传来相合的琴声。琴声交汇在一起,明明两人曲风迥异,合在一起却是相得益彰,似高山流水终相逢,又似长河明月尽相映。   一曲终了,燕月先生最先惊叹。   众人望向梅山之上,纷纷猜测和隐素合琴之人是谁。   早在那琴声响起时,崇学院的人已是一个个面露震惊之色。因为作为同窗,他们很多人都能听出那人是谁。   梅山之上,一身重雪的男子缓缓而下。   青梅绿叶间,那一抹白宛如从天上来。如玉山积雪,光彩照人,行动之间似玉树临风,湛然若神。   “果真是谢世子!” 第64章 如梦   谢弗到了近前, 仿佛神子临世,淡然而立。   燕月先生抚须笑道:“想不到谢小友和傅姑娘竟能如此默契。”   他称谢弗为谢小友,一听便知他们是忘年之交。   众人又是惊奇又是意外, 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 近些年隐世而居不见外客的燕月先生,居然和谢世子是知己之交。   惊讶意外过后,不少人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以谢世子之才, 能和燕月先生成为朋友才是顺理成章。   谢弗眉目如画, 温润似玉,那双镜湖映月般的眸子朝隐素望来, 映月之旁又倒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姿。   艳阳的天, 一如隐素此时的心情。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仅是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欢喜。她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让她心生欢喜的人会是一个疯子。   然而这疯子长实在是好看,所以她也就不管不顾了。   有人小声道:“这曲子是谢世子所作,又在德院教习过,傅姑娘身为德院学子,同代课夫子合奏曲子自然有默契。”   说这话的当然是德院学生, 意思是无论换成德院的哪一个学生和谢弗合奏此曲,自然都会有师生默契。   燕月先生似是没听到这话,看向隐素的目光满是赞赏。   “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琴技果然了得。与谢小友合奏之时不落下乘, 可谓是半江浮绿半江红,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评价之高,令所有人侧目。   雅集对于文人墨客和世家姑娘公子而言, 是最易扬名的场合。人人都是满腹才情踌躇满志,恨不得一出手就艳惊四座。   眼下隐素得了风头, 自然是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戚堂站在人群之中,面容抑郁。   他望着那如绿柳细腰灵动婀娜的少女,心中满是苦涩。如今他也只敢这么远远地看着,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谢世子那个人…   明明以前看着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仿佛与世无争,没想到竟是如此的霸道。如同守着珍宝的孤龙,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我记得傅姑娘以前追着戚二公子,没少给戚二公子送东西。你们还记不记得上回的仲春雅集,傅姑娘正是要给戚二公子送糖人,却不想摔了一跤,那糖人恰好砸中了谢世子。你们说,傅姑娘是不是那一次就移情别恋,看中了谢世子?”有人小声说。   此话引得那人的同伴极为赞同,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的。照这么说,戚二公子还是他们的牵线之人。”   牵线之人?   这四个字让戚堂心头巨震,难道是因为他那时躲着傅姑娘,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才让傅姑娘认识了谢世子。   为什么会这样?   他震惊之时,又听到人:“傅姑娘以前是送戚二公子一些小玩意儿,而今居然学到了些许风雅手段,倒是越发的高明了。”   有风似从梅山之上而来,压顶凌寒,仿佛艳阳瞬间都蒙上了冷意,   隐素不由自主抖了抖,那些人说的话她都听到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旧事被重提,她那疯子夫君怕是打翻了醋缸子,又要发疯了。   有人些只顾自己过嘴瘾,差点要害死她。   幸好她有准备。   她几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物。   “佛花配佛心,这花赠予世子。”   那是一朵花苞未开的莲花,上面还沾着水气,正是她方才趁人不备时在莲池摘的。   所有人皆惊,齐齐看着她。有人暗道这位傅姑娘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勇猛,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男人送东西。   没有知道她心里的苦,这样的风头她是真的不想出。   明明给戚堂送东西的人不是她,她却是知道疯子生起气来可不管这些。今日她若不是不能让疯子满意,最后吃苦的还是她。   “天哪,傅姑娘真是太敢了!”   “她果然心悦谢世子!”   “不要脸!”   隐素低着头,手举着莲花。好一会儿,面前的男人都没有接花,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还夫君呢。   这点面子都不给。   她装作害羞的样子缓缓抬头,又嗔又怒地瞪了谢弗一眼。   谢弗眼底的阴戾之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世人熟悉的澄明湿润。他微垂着眸子,眸中全是眼前的少女。   这一抹绿仿佛是天边飘来的凉意,安抚了他暴躁狂乱的心。   “不会吧,谢世子居然收了花!”   “他…他这是何意?”   渐粉渐白的含苞莲花,在那玉骨般的手中尤为圣洁。   “多谢傅姑娘的佛花,我甚是喜欢。”   冰玉相击的声音,隐隐夹杂着说话之人藏不住的欢喜。这欢喜不知惊了多少人的心,又不知碎了多少人的心。   “谢世子他怎么能这样?”   “或许是…莲花是佛花之故,谢世子是信佛之人,最喜莲花。傅姑娘这是讨了巧,谢世子定然没有别的意思。”   “一定是这样的,傅姑娘好深的心机。”   上官荑摸着自己通红的脸,看了一眼这说话的人。这些人哪里知道,根本不是傅姑娘有心机,而是谢世子心悦之人就是傅姑娘。   可惜她不能说,只能生生憋着。   “傅姑娘此举极为大胆,免不了会被人说三道四。”   “魏…魏姑娘,傅姑娘她…”   “傅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必也知道后果。倒是你,一段时日不见,自我回京之后你都与我生分了。”   上官荑面色讪讪,以前整个德院之中她最欣赏的人就是魏明如,而今她却是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最为崇拜的女子。   魏明如看出她的不自在,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有些日子没去我家玩,忍冬怕是都快把你忘了。你若得闲到国公府找我,我再教你骑马。”   忍冬是魏明如的马,她曾经去盛国公府找过魏明如玩,还帮魏明如喂过马。   若是从前,听到魏明如邀她过府玩,她必是兴高采烈地应下。但是这一次她却犹豫了,下意识朝隐素那边看去。   “怎么?傅姑娘不许你同和来往吗?”   “不…傅姑娘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我只是答应了她,有空要去找她玩,怕是没空去盛国公府…”   “原来是这样。”魏明如笑起来,明艳动人。“不妨事的,若是你们愿意,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玩。想必傅姑娘也骑过马,我可以教你们一起骑马。”   上官荑心里那叫一个纠结,心里崩塌的东西一时又完好如初,一时又碎成渣石,她都开始怀疑自己。   吕姑娘说知人知面不知人,看人要用心。   魏姑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这事,以后再说。”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她快速往前挤,几步挤到吕婉身边。   吕婉只往她过来的地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有些事必须要自己领悟,旁人道一千说一万都没有用。   芳草的尽头,才是此次雅集的待客之地。屏风雅座,琴台棋桌,还有各桌之上的笔墨纸砚,处处都是透着风雅之韵。   隐素面红心跳,双颊发烫,热气久久不散,且还越来越浓烈。暗道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不就是给男人送朵花,竟然会害臊到这个地步。   那男人说什么甚是欢喜,当时她听了就是心头一热,瞬间血气翻涌。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位置,竟然将他们安排在对面。她只稍轻轻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出尘绝艳的一张脸。   如极寒之玉,又似天边明月,清辉润泽汇聚万千星光。   那修长的手指中,还是那朵未开的莲花。莲花被珍而重之地举起,靠近男人完美的鼻梁与唇畔,像是情人间的亲昵。   恍惚之间,她将那莲花代入了自己。   好欲好撩啊。   真是要命。   她感觉双颊越发的燥热,不敢再看。微微侧过身体,以手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心想着一定是天气太热了。   幸好这时斗画开始了。   当燕月先生邀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作画,意在择选挂在仙隐阁流传后世时,不少人都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弗没有参与,而是和燕月先生对弈。   作画之时,唯闻得笔墨花香,只听得下笔的“沙”声。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陆续交画。有人画的是莲池,有人画的是梅山,还有人画的是仙隐阁的全景。   隐素画的是雅集上的作画的众人,她的画一经展示,四下一片寂静。只见此画构图精妙,似是有人俯空而视,将所有人纳入眼底定住。   无论是景物还是人,皆是栩栩如生。   有人离近了看,越发惊叹。   “你们看我头上的簪子都画得一般无二!”   “还有我,我脸上的花钿都画得一清二楚!”   “这画技…当真是无人能及!”   围过来看人的越来越多,议论声渐大。   有些人没动,一是挤不进去,二是有别的原因。   戚堂神色黯然地坐着,他没有动。哪怕仅是方才远远看了一眼,那画卷之上的景物已是让他惊叹无比。   听人说傅姑娘在太皇娘娘生辰宴上献了一幅画,极得太后娘娘的喜欢。还听说傅姑娘当殿画了一幅观音像,让人见之心生虔诚。   傅姑娘琴技了得,又精通作画,经过今日必定才名更响,也会传得更远,远到他再也够不着靠不近。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   他是难过自己配不上现在的傅姑娘,还是难过以前那个傅姑娘再也不会有。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后悔了。   一群人还围着隐素的画,从人物点评到景致,无论是运笔还是线条,抑或是色彩,竟是没人说半句不好。   “好画,好画。”燕月先生连说好几声,问谢弗,“谢世子觉得此画如何?”   谢弗道:“此画布局大气,细微之处更显功底,堪称上乘之作。”   燕月先生抚须点头,对这话深以为然。   “我欲将此画记为魁首,不知你等可有异议?”   所有人都入了画,自然是无一人有异议。何况单论画技,此画也称得上是上上之作,是以在场的文人墨客们皆是迭声称赞,还有人说改日要向隐素请教。   隐素先前一曲艳惊四座,现在又摘了画作的魁首,一时不知多少目光朝她看来。她年纪不大,面相也是细嫩娇憨,此时因为热气泛着嫣粉,恰似缓缓绽开的莲花。一片潋滟的春光中,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如水。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交头接耳。   “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琴技和画功都十分了得,实在是让人羡慕。”   “听说她是在寺庙长大的,怪不得一身的气度如此平和,确实是难得。”   “说到寺庙长大的,谢世子也是。方才谢世子与她合奏一曲,听说那曲子为《梦》,是谢世子为心悦之人所作。你们说谢世子对傅姑娘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不是说谢世子喜欢的不是凡人,而是仙女吗?何况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姻亲之约,他心悦的女子应该是魏姑娘吧?”   魏明如坐在德院女生之中,面容不展似有心事,神情瞧着有些焦虑之色,且还有一些心不在焉。   有人问她怎么了,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反问别人怎么了。等听到那人说隐素的画作得了魁首,她连声说着恭喜,然后向隐素道喜,表情真挚毫无芥蒂。   她道完喜,神情间的愁色不减。   自有好事之人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闻言一声长叹,眉宇间全是担忧。说是自己的祖父年事已高,最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有人安慰她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有人夸她孝顺。还有人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神色,暗道只待盛国公一死,魏二爷这一房人也算是熬到了头。   当然有那别有用心之人意欲挑事,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傅姑娘今日出了头风,所以魏姑娘才不开心。”   “怎会?”魏明如似是很吃惊,对那人道:“傅姑娘是曾相国的弟子,她精于琴画都是应该,我岂会因此而不开心。同为德院学生,我只会为她感到高兴。我盛国公府的先祖皆是以武立世,我亦是从小习武,在我看来若非武学输给旁人,其余的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大郦三公四侯的先祖当年随太宁帝征战南北,全是武将出身。盛国公年轻时是一代名将,若非他退出沙场又后继无人,如今三公之中陛下最为倚重的定然不会是穆国公。   有人恍然想起以前好像听说盛国公曾感慨魏明如不是男儿身,对魏明如说的这番话自然是深信不疑。   如今盛世繁华,世家子弟中习武之人渐少。因着当今圣上本是风流才子,近些年越发的重文轻武。便是那自开国之初就有的三年一届武举,也渐渐为人所不知。   说到这武举,乃是太宁帝定下的选拔武将人才的科举。   武举不论出身,只凭本事,凡是习武之人皆可以报名参加,在大郦建国之初的那些年可谓是朝中第一盛事。   后国运昌隆,后代皇帝渐渐偏向重文,虽说武举一事并未搁置,但是办一次停一次的,没什么定数。   有人“咦”了一声,道:“也不知三年一次的武举今年会不会办?若是办的话,穆国公肯定会回京。”   穆国公身为朝中武将之首,这等为军中选拔武将的事自来都不会缺席。若是今年举办武举,他应该会回京。   又有人道:“是了,若是穆国公回京,说不定魏姑娘和谢世子的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这些话听在魏明如耳中,像是最动听的乐曲。   自小祖父就说她像祖母,她也处处模仿祖母的样子讨祖父的欢心。祖父说了,如果她在武举上有所斩获,到时候会直接将她记在祖母所出的那位嫡子名下,以此让她和穆国公府名正言顺地议亲。   三公之祖全是重武之人,穆国公又是当朝武将之首,最是看重习武之人。她要名正言顺地站在谢世子的身边,成为穆国公府的下一代主母。   斗画结束,有下人挨桌送来酒水点心。   点心是梅花糕,茶是梅子茶,酒是梅酒。   梅酒果香扑鼻,闻之有淡淡的梅香,入口不烈且甘甜。隐素正好饿了渴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喝着果酒。   接下来的是赛诗,她今日出够了风头,也该给别人留条活路。所以她没打算参加,索性吃吃喝喝看比赛。   她左边是吕婉,右边是上官荑,倒是自在。   众人赛诗之时,还有人抚琴助兴。   琴声混着吟诗声,像是极好的催眠曲。梅酒的后劲不小,她因着酒气上来一时飘飘然,一时晕乎乎,最后眼神迷离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时,她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还感觉温凉的大掌覆在自己的额头上。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细缝,视线之中是皎若明月的男人。   如梦似幻。   “夫君,我好困。”她嘟哝着,低似呓语。   虽然她声音极小,无奈谢弗太过受人瞩目。   那芝兰玉树的身影所到之处,就是众人的目光所在。当谢弗朝她这边走来时,无数人也看过来。当谢弗站在她桌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是交谈。   所以哪怕她声音再小,还是有人听了去。   方才傅姑娘叫谢世子什么?   夫君?   是这两个字吗?   吕婉和上官荑离得最近,听得那叫一个真切。   上官荑是刹那间羞红了脸,脸红心跳恨不得找个地方钻下去。吕婉要好一点,却也是眼神飘忽,不敢去看谢弗的脸色。   所有人都望着这边,几乎是屏气凝神。   谢弗绕到隐素身后,在无数双惊愕的目光中将那醉到迷糊的少女抱起来。   众人:“!” 第65章 发酒疯   “啊!谢世子在做什么?”   “他…他把傅姑娘抱起来了!”   “他们…”   白衣重雪面如冠玉的男子, 怀里抱绿衣柳腰脸若桃花的少女。那白、那绿、那粉,交揉在一起,竟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无数惊疑的目光看着他们, 哪怕是眼神再不好的人, 也能看中谢弗对怀中少女那如珠如宝的珍视模样。   隐素窝在谢弗怀中,似已安心入梦。   燕月先生抚着短须,眼含笑意。   他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 恰好两只鸟儿一前一后地扑棱着朝梅山飞去。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年轻恣意过, 那时候流年如风纵情高歌好不快活。   果然人不风流枉少年,想不到谢小友也会有这般痴情不顾的模样。   谢弗过来向他辞别, 他问:“听说谢小友有一心悦之人, 可是这位傅姑娘?”   “正是。”   四下一片哗然,一个个开始交头接耳。早有德院的学生反应过来,原来上回谢世子所说的心悦之人就是傅姑娘。   这怎么可能!   “谢世子一直就对傅姑娘不一般,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上官荑可算是能说出来了,通红的面上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些天来可把她憋得难受,尤其是听到有人议论谢魏两家要结亲时,她更是忍得辛苦。   有人立马想到她和隐素平日里走得近, 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抬着下颌,一脸骄傲。   “谢世子说的那个仙女,就是傅姑娘。”   德院的人又记起这茬,她们有些人还以为谢弗一心向佛, 心悦的是九天之上佛祖身边的仙女,没想到居然是傅隐素。   有人眼神微妙,有人羡慕嫉妒, 还有人下意识看向魏明如。   魏明如皱眉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我们都应听从家中长辈的安排。若是早早传了私相授受的名声出去,对谁都不好。”   这话一是摘出了自己,二是暗指谢弗此举的不妥当,三是隐晦地点出隐素原本就不好的名声。   上官荑闻言,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   吕婉轻声道:“这话听着是不是很有道理,却又觉得很不舒服?”   她猛点头。   “你可知为何?”   她又摇头。   吕婉压了压声音,说:“那是因为你用心了。”   “我用心了?”   “对。”吕婉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因为你用心了,所以你心里知道这话说得再是有道理,说这话的人本意却并非是好意。”   甚至是恶意。   上官荑似懂非懂,她或许从小就不怎么聪明,在德院里也没有几个交好的人。以前她去盛国公府找魏明如玩时,母亲总是欲言又止。后来她和傅姑娘走得近,母亲却是很乐意,还让她以后多找傅姑娘一起玩,原来母亲早就看出来谁才是值得她相交的那个人。   眼看着谢弗抱着隐素将要过那月洞门,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无数双目光相送。突然一片惊呼声中,戚堂居然站了起来。   “谢世子,且慢!”   有人捂嘴,有人惊叫。   戚二公子竟是要和谢世子对上了?   是因为傅姑娘吗?   不是说戚二公子对傅姑娘不屑一顾,当初极其厌烦傅姑娘的痴缠吗?而今傅姑娘成了谢世子的心悦之人,戚二公子是后悔了吗?   “敢问谢世子,你意欲对傅姑娘如何?”   谢弗未转身,道:“我心悦傅姑娘,自然是要登门求娶。”   众人又是哗然。   谢世子竟然说会登门求娶!   那谢魏两家的联姻之约怎么办?   一时之间,无数双眼睛又朝魏明如看去。魏明如明丽的脸上一派坦然,倒叫人看不出她愤怒与否。   戚堂看着谢弗,眼神越发忧郁。方才在听到谢弗说会登门求娶时,他就知道自己和傅姑娘之间已全无可能。   他抿着唇,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外面都传你们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联姻之约,谢世子如此这般,将盛国公府置于何地,又将魏姑娘置于何地?”   谢弗终于转身,在看到戚堂的那一刹那,戾气杀意隐现。   哪怕是在迷糊的梦中,隐素还是感觉到了这股寒气。她下意识抱紧了谢弗,轻软软地呓语出声。   “夫君,不要杀人。”   众人自然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却在忽然之间一个个被谢弗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温柔与那惊鸿一瞥的笑意所震惊。   那爱若珍宝的怜惜之态,那似是在安抚怀中少女的小心翼翼。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也不会怀疑谢弗对隐素的爱意。   不少人彻底信了,能用仙女二字来形容自己心爱的姑娘,可见谢世子对傅姑娘有多喜欢有多满意。   戚堂也信了。   但他的心中全是苦涩。   “谢世子,你还没回答我,你待如何处理谢魏两家的联姻之约?”自那一夜之后,他就知道这位谢世子远不是外表看上去的温和无争。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对方想杀了自己。   只是那又如何!   他还是要问出来,就算…就算是为了傅姑娘。   所有人都看着谢弗,等待着谢弗的回答。   谢弗淡睨着众人,道:“我祖父在世时确实和盛国公有过口头联姻之约,因我父亲这一辈没有合适之人,此约便已作罢。也不知是谁将此事传了出来,竟是变成了我和魏姑娘要议亲的谣传。纵然我父母有意与盛国公府结亲,那议亲的也应该是魏家的嫡系嫡女,而不是一个庶子之女。”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原来竟是这样,既然婚约已经作罢,那又是谁传出来的?”   “我等被谣言所惑,竟是忘了魏姑娘是庶子之女。”   庶子之女四个字传进魏明如的耳中,她依旧面色不变。   因为很快她就不是了!   等她成了嫡系嫡女,她倒要看看穆国公府还能以什么理由拒婚。谢世子今日欺她辱她太甚,哪怕她再心悦对方,日后也必定要让对方吃些苦头。   还有那傅隐素。   有了这么一出,将来谁还敢求娶。到时候她再替谢世子将人纳进府中,人人都会赞她贤良淑德。从此以后傅隐素的生死都捏在她的手心里,谢世子又能拿她如何,她倒要看看所谓的两情相悦又能到几时。   她低着头,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戚堂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悄然退了回去,紧紧握着的拳头的艰难地松开,仿佛松开的不止是他的掌心,还有他的执念。   或许这是他仅能为傅姑娘做的事了。   忽然他感觉到强烈视线朝自己看来,虽然仅是一瞬间,他却是知道看他的人是谁,以及对方的目光是何含意。   他心中越发苦涩。   他不需要那位世子爷的感激!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姑娘,为了那个不顾流言蜚语耻笑谩骂也要靠近他的少女,为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那个姑娘。   谢弗的身影渐远,等他抱着隐素过了月洞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时,整个雅集都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气氛十分热烈。   “梅山雅集出佳话,白衣青罗最相宜。谢世子风姿卓然,傅姑娘亦是貌美如花,二人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实在是让人羡慕。”   “我等见证了一对神仙男女的佳话,当真是一大幸事。他日若谢世子和傅姑娘能喜结连理,我等必是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喝。”   “是极,是极,到时候咱们一起。”   就在众人都忘了斗诗还未结束之时,燕月先生以主家之姿站了起来,提议正好以此为题继续斗诗。   此议得到大多数人的响应,却更是在戚堂苦涩的心口上洒了一把盐。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间释然一笑。   最后是一位文人的诗作摘了魁首,此诗后两句是:月中谢郎思仙女,千里佛缘一线牵。   ……   穆国公府宽敞的马车内,谢弗眼神幽暗地凝视着怀中的少女。嫣粉的小脸,挺翘的鼻子,娇憨之中带着几许媚色。   那樱红的嘴,不时发出几声呓语。   “夫君…”   “好热…”   血气方刚的男子,哪里敌得过心上人如此娇态痴语。   谢弗像是受到蛊惑般,含住那樱红的小嘴。   隐素睡得晕晕乎乎,只觉得又热又喘不上气,她想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下意识将舌头伸了出去。谁料这下竟像是羊入虎口,不仅亲自送上了门,还激起了越发凶狠的狼性。   这一吻如晚来疾风,又急又狂。她迷迷糊糊地被弄醒了,意识稍稍清明一点时,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才是真正的接吻,以前疯男人光顾着又咬又啃的。   “夫君,我还要…”   她急切拱着,像寻食的小兽。   烈火已被烧起,好容易压下去一些,因为她这一拱火,火苗又重新窜了起来,火光直冲天灵盖,似是要将所有的理智清醒都给烧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越来越热,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时又灵魂出了窍似的飘飘然,仿佛被人哺了仙气一般欲成仙而去。   意识很快迷离,之前的梦境断断续续地涌现。那个赤眉红目的男人又跑了出来,吓得她呜呜地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谢弗停下动作,心道自己难道是太粗鲁,把她弄疼了?   “你这个坏人!你以前还要杀我…”   “我…”   “你拿剑捅我这里。”少女的小手拉过男子的大掌,按在自己的胸口处。“夫君,我好疼,你摸摸。”   绵软就在掌下,让人心生邪念。   谢弗的掌心似着了火,眼眸中的幽光也像是翻腾起来。   少女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作,当下摸上他的胸口。   “夫君,你的心好硬。”   谢弗垂眸,视线中是少女纤细的柔荑,正中他心口之处。   “夫君,不要怕,心硬也不要紧,我把它捂软好不好?”   少女的小手乱动,一时揉揉按按,一时又嫌衣服碍事。眼看着那小手像水蛇一样要往衣襟里钻,谢弗连忙将其握住。   “夫君,你的手好暖和。”   少女的声音又娇又软,听在耳朵如羽毛拂心。更让人心猿意马的事,少女柔软的小手拉着他的手,又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夫君,你再摸摸我的心,是不是很软?”   谢弗觉得自己是真的要疯了!   少女娇软的身子在他怀中越来越不安分,不断扭来扭去,无意识地嘤嘤呓语。他邪念疯长,不停默念佛经都没有用。   好容易马车到了伯府门前,他像是经历了无数场夺人神智的劫难,整个人宛如从妖精洞里逃出来一样,幽深的眸底全是压不住的邪火。   秦氏和傅小鱼在家,听到门房来报后,母子二人齐齐出去。一眼就看到停在门外的穆国公府马车。   近到马车时,一只透骨寒玉般的手掀开了车帘。   秦氏只觉得眼前一亮,整个人都被这光给晃呆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这位世子爷,她都会觉得惊艳。   “世子爷,我家素素呢?”   隐素抱着谢弗不放,闭着眼睛不知在梦呓着什么,听到秦氏的声音不满地嘟哝着。“夫君,好吵啊,是谁啊?”   夫君?   秦氏瞬间红了脸,这孩子是怎么了?   “伯夫人,傅姑娘喝了一点梅酒。”   所以是喝了酒,在耍酒疯?   秦氏脸一红,急得想上前去把女儿给拽下来,猛一看到自家闺女像小妖精似的缠在人家世子爷身上,她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素素,我是娘,你赶紧下来。”   “娘?什么娘?”隐素缠在谢弗身上,“我是夫君的娘子。”   秦氏都没眼看了,更是又急又臊。什么夫君娘子的,她这么大年纪都叫不出口。自家闺女酒疯发成这样,世子爷会怎么想?   “世子爷,她就是喝多了,她平日里最是规矩,绝对不会这样的。肯定是前段日子听了什么戏文,说的都是戏文里的话。”   这瞎话编的,秦氏自己都不信。   哪家规矩的姑娘家会因为听了戏文,就抱着男子夫君娘子地乱叫一通,听着都不像是什么正经女子。   纤细的小手不知何时爬上谢弗的脸,一时摸着他的鼻子,一时又玩着他的唇。“夫君,你怎么不看我?”   谢弗羞赧地对秦氏道:“伯夫人,你且让一让,我抱她下去。”   秦氏实在是臊得无地自容,下意识退到一边。等看到谢弗抱着隐素下来之后,她一张老脸已经没地方搁了。   偏偏隐素还在酒劲中,咂巴着嘴闹着要亲亲。   “夫君,你亲亲我,我还要亲亲。”   “娘,我姐这是怎么了?”傅小鱼小声问。“什么是亲亲?”   秦氏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用眼神示意他什么也不要问。   已经够丢脸的了!   谢弗抱着隐素,在秦氏的引路下径直去到后院。期间秦氏几次想接手,隐素都不肯,搂着谢弗的脖子不放,一声声地唤着夫君。   她每叫一句夫君,秦氏就跟着脸红心跳一次。   这孩子喝了点酒,怎么豪放成这样!   想当年又是假装受伤,日是故意偶遇,不停地出现在自家男人身边。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大胆,没想到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的女儿比她还在大胆。   谢弗将人放在床上,还未起身又被抱住。少女两条腿像无骨的水蛇,缠在他的腰身上,险些让他当场失态。   秦氏已经麻了。   自家闺女这模样,她真是没眼看。   她不敢看谢弗的脸,就要去扯缠在人家身上的闺女。谁知她刚把闺女的一条腿扒拉下来,自家闺女的手又紧紧搂住了谢弗的脖子。   “我不要和夫君分开!”少女将头埋在男人的脖颈间,嘟哝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谢世子,你看这…她真是喝醉了。”秦氏尬笑。   “我没有醉!”少女半眯着眼,娇憨的小脸上全是迷离。“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怎么可能会醉呢,我可是仙女!”   “什么仙女,你就是我女儿。”秦氏想再把她拉开,无奈她死死缠在谢弗身上,越发的不好下手。   她突然一个“叭唧”,重重亲在谢弗脸上。   “夫君,你不要走。”   秦氏彻底懵了。   自家闺女这酒疯也太疯了!   她更是不敢看谢弗,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恨不得当场消失。正当她觉得没脸见人时,她听到谢弗温和清润的声音。   谢弗说:“我不走,你看着你睡。”   隐素听了这话,满意地噘嘴。   “夫君,你真好。”   秦氏的心忽上忽下,忽喜忽热。   谢世子对她家素素…好像不一般。她也算是过来人,谢世子这又是抱又是哄的耐心模样,不是看上了她家素素又是什么?   思及此,她看谢弗的目光变得无比热烈。   隐素酒气浓郁,困意也是说来就来。她抱着谢弗的胳膊,不多会的工夫就沉沉睡了过去。又过了一会,谢弗才试着慢慢抽出自己的胳膊。   出了屋子,关了门。   秦氏越发觉得难为情和尴尬,她想道谢,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她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最后还是谢弗先开口,“伯夫人,此前外面传言不实,我和魏姑娘并无婚约。”   “世子…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我心悦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啥?   秦氏呆了。   谢世子在说什么? 第66章 磨豆腐闯关   晴光正好, 照得一身白衣的矜贵公子更是如玉如圭,似是最为绚烂的云霞,让人仰望之时, 不由生出惊艳与赞叹。   秦氏觉得自己定然是听错了, 若不然她怎么会听到心里最想听到的话。   这可是雍京城最为尊贵的世家子,且不说穆国公府是何等的高门大户,只说眼前这位谢世子的容貌才华, 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边明月。   “世子爷, 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冰玉相击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心悦傅姑娘,今生非她不娶。”   这一次秦氏听得真真切切, 但她还当自己是幻听, 好半天都没有反应。   傅小鱼一直在旁边猫着,见自己的娘一直盯着世子爷看不说话,他赶紧过来,轻轻扯着秦氏的衣服。   “娘,世子爷说他要娶我姐。”   “啊?”秦氏终于回过神来,一时喃喃,“那个…世子爷, 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娶我家素素吗?”   话一说话,她就恨不得掌自己一嘴巴子。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像是劝人家世子爷打消念头似的。   天可怜见的,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她此时满心欢喜到语无伦次,恨不得敲锣打鼓。   谢弗还是那般的温润如玉,眉眼柔和似春风, “我想好了,明日就登门闯关。”   闯什么关?   等到谢弗告辞离开后, 秦氏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闯什么关。当下一拍大腿,让傅小鱼赶紧去铺子一趟把傅荣喊回来。   多好的姑爷啊,可不能跑了!   傅小鱼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踪影。   秦氏的心哪,那叫一个又欢喜又忐忑。她不停在家中走来走去,又苦于无人和自己分享,几次走到隐素的门前又退了出来。   闺女醉成那个样子,想来叫醒了也问不出什么。如是早知谢世子想娶自家闺女,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设什么关卡。   那关卡是拦住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堵了一些人的嘴,眼下却是弄巧成拙,怕是要把她心里最为满意的后生给挡在伯府门外。   她一时在后院走来走去,一时又去大门口张望。等到儿子把丈夫叫回来之后,她是立马迎了上去。   “孩子他娘,小鱼说谢世子他要娶咱们家素素…”傅荣显然赶得很急,一路上虽然从儿子嘴里听到消息,但他还是半信半疑。   “真的,是真的,他亲口说的。”秦氏嘴比动作快,话出口之时,人已将他拉进了门。   伯府的大门一关,阻绝了路人的窥探。   傅荣听到自家婆娘也这么说,约摸是信了。   “但是…外面不是说他要和盛国公府的姑娘议亲?”   “我管他什么姑娘!人家谢世子都说没有的事。”秦氏两手叉腰,杏眼一瞪。“他还说非咱们家素素不娶,我两只耳朵都听得真真的,不信你问小鱼。”   傅小鱼猛点头,“我也听到了,我还听到我姐叫他夫君。”   秦氏脸色一变,忙捂住儿子的嘴。“你姐是喝醉了说胡话。”   她对着皱眉的傅荣嘿嘿一笑,“人家世子爷都没有生气,我瞧着他还挺受用的。”   傅荣皱眉,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能说闺女大胆豪放是随了自家婆娘吗?   想当年这婆娘为了嫁给他,不是装受伤扮柔弱就是假意和他偶遇,还羞答答的说什么他们有缘分。   后来成了亲,他才知道自己娶的婆娘到底是什么性子。   他微妙的目光一过来,秦氏就怕他当着儿子的面翻旧账。“谁说世子爷天生有疾身子弱的,我看他力气倒是不小,不像个休弱有病的。”   从门口的把人抱到后宅,脸不红气不喘的,怎么看也不像个身子弱的。怪不得说明天要登门过关,或许真有一把子力气。   想到这,她心急起来。   “人家世子爷说了,明天来闯关。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傅荣被她一催,赶紧往后院去。   她发了话,豆子要傅荣亲自一颗颗的挑。因为她对未来的姑爷满意到不能再满意,所以豆子必须挑最好的。   傅小鱼想凑过去帮忙,都被她给提溜走了。   老丈人要考验未来女婿,有小舅子什么事。   “你姐啊,还就是有福气。”她感慨道。   “你以前不是说她人傻,长得又招人眼,最怕被男人骗。还让我快些长大,好护着她不被男人欺负了去。”傅小鱼小声道,这些话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秦氏没好看地白了自家儿子一眼,“那是以前。以前你姐不太聪明,现在你姐可清明了,哪里用得着你护着她。”   傅小鱼有些不服气,“我看你就是偏心。”   “我偏什么心了,你也不看看你姐,又能弹琴又能作画,那可是太后娘娘和陛下都夸了的。出了这么一个才女,你们老傅家的祖坟肯定是着大火了。你身为老傅家的男丁,以后不也能跟着沾光。”   “娘,祖坟要是着大火了,我们要不要回去救火…”   “你个傻儿子…”   “我又不是我姐,我可不傻。”   母子俩伴着嘴,听得傅荣是哭笑不得。   倒是有一句话让他婆娘说对了,他们老傅家的祖坟怕是真的冒烟了。   这一夜对傅家人而言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对京中很多人而也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夜晚。那些参加完梅山雅集的人,皆是听到谢弗说的话,也亲眼所见他对隐素的珍视与爱意。   文人墨客大多恣意随性,自是将此事传为佳话。但那些世家公子姑娘们则有更多的思量和看法,回去之后自是会告之家中长辈,以此来揣测京中风向。   自有好事之人,密切关注着穆国公府、盛国公府和承恩伯府的动静,意在第一时间知道最新的八卦。   穆国公府门外一切风平浪静,盛国公府大门紧闭内里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承恩伯府倒是有些动静,但旁人却打听不出来。   隐素沉睡不知,一夜香甜。   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自家老娘放大的脸。   圆润富态,瞧着比前些日子似乎又饱满了一些。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看着都快怼到她脸上。   “娘,你可吓死我了。”   “你这个丫头,你才是把你老娘给吓死了。”秦氏嗔道:“你说你这孩子去和人比琴比画的,怎么能喝醉了呢?”   隐素一脸迷茫,“我怎么回家了?”   “是不是想不起来了?”秦氏一点她脑门。“你瞧瞧外面的天色,这都过了一天了。”   微光从窗户透出来,确实是清晨的模样。   隐素满眼惺忪,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那是谁送我回来的?”   秦氏抿嘴笑,“还能有谁?当然是人家谢世子!你说你这丫头喝醉也就算了,还发酒疯,抱着人家谢世子不放,一直喊人家夫君。你可是不知道,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老脸都没地方搁。”   “我抱着他喊夫君?”隐素惊呼出声。   “没错,你就是这么喊人家世子爷的。你这色胆包天的丫头,你说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张口就叫人家世子爷夫君。哪怕是你再喜欢他,也不能这样。没羞没臊的,幸亏人家世子爷喜欢你,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他说他喜欢我了?”   “说了。”一说到这个,秦氏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尤其是那句‘此生非她不娶’的话,每每想来都让人欢喜又满意。“他说啊,他非你不娶,你高兴了吧?”   隐素捂脸,点头。   然后又忙问昨日的情形,在自家老娘时而飞扬时而揶揄的描述中,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喝醉了,面红耳赤心脏狂跳。   秦氏满脸笑意,怜爱地看着她。“人说傻人有傻福,我看说的就是你。搁在从前我哪里敢想,你这个傻丫头居然能有这样的福气。”   “我也没想到。”   想当初那疯子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时,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这时傅小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娘,娘…世子爷来了!”   秦氏一听,忙叮嘱隐素赶紧起床梳妆打扮,然后火急火燎地走人。   她走得急,有些话都没说明白,弄得隐素一头雾水,还是从傅小鱼口中知道今早谢弗要来闯关磨豆腐的事。   傅小鱼纠结了一晚上,趁着他娘不在,连忙问他姐,“姐,什么是亲亲?”   正在找衣服的隐素手一顿,看了过来。“你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去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了?我可告诉你,这样的话小孩子不能听,也不能学,知道吗?”   “姐,这话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的?”   “对啊。”傅小鱼撇嘴,“你昨天抱着世子爷不放,一直闹着要和他亲亲。”   隐素的脸,瞬间像绽开的三月桃花,粉的粉,红的红,那叫一个粉面红腮。   ……   伯府的门外,不知何时已围了不少人。   一贯常以白衣示人的矜贵公子,此时正一身深色简装站在那巨大的磨盘前,磨盘的旁边已摆放着泡好的豆子。   天未亮时,傅荣就亲自打了水开始擦磨盘,早有心明眼亮的人察觉到异样,三三两两地围了上前。   平日里和伯府还算有些交情的人故意打趣相问,问他好端端的为何要擦磨盘,可是今日有人要用。他只笑却不否认,越发肯定了旁人的猜测。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到天亮时整个五味巷的人都在传,传和有鼻子有眼,说是今日有人要去伯府闯关磨豆腐。   伯府设的择婿关卡,最近没少被人拿出来说事。不少人都说傅家那磨盘之重,怕是要将伯府自家的姑娘砸在手里。   一听有人来去闯关,且傅伯爷还亲自擦磨盘,不知勾起多少人的好奇。   穆国公府的马车出现时,围观之人齐齐惊讶。   等他们看到那金相玉质的国公府世子爷下马车时,那叫一个震惊,几乎是一片诧异,伴随着倒吸凉气的议论声。   “居然是谢世子!”   “这么说今日来伯府闯关提亲的人,难道就是谢世子?”   “不可能吗?谢世子许是路过…”   一看到谢弗来了,傅荣别提有多激动。   昨晚他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一时觉得此事真得不能再真,一时又觉得自己恐怕是在做梦。恍恍惚惚之中,又有一种老父亲终要嫁女的难受。到底是极合心意的未来女婿,他在谢弗出现的那一刹那,复杂的心情全变成了欢喜。   谢弗在围观之人的议论声惊讶声中,上前向傅荣行了礼,说明来意与意图。   人群再次哗然。   “谢世子真的是来闯关提亲的?”   “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联姻之意吗?”   这时一个汉子道:“你们恐怕没听说吧?人家谢世子可是说了,联姻之事确有,不过是穆国公那一代的事,因为那时两家都没有合适的联姻之人,这事其实已经作罢。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居然说人家谢世子堂堂国公府的嫡子要和一个庶子之女议亲,实在是不像话。”   “可不是嘛,魏姑娘的父亲魏二爷只是一个庶子。也就是盛国公府的嫡子没找到,若嫡子找到了,真要议亲那也和嫡子所出的姑娘,哪里轮得到一个庶子之女。”   “正是这个理。”   “就算是谢魏两家不议亲,谢世子也犯不着降低身段求娶傅姑娘…”   “傅姑娘怎么了?她可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柳太傅都亲口承认的小师妹。她弹的曲子广为流传,作的画连太后娘娘和陛下都赞赏有加。她爹是伯爷,她娘是县主,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差。何况人家谢世子亲口说的,说是心悦她。就凭这一点,这门亲事就极为合适。”   众人议论之时,谢弗此时双手已放在磨盘之上。那透骨寒玉般完美修长的一双手,看得傅荣心都提了起来。   世子爷瞧着不像是常干活的,真的能行吗?   人群亦是不由自主全都闭了嘴,所有人都眼也不眨地看着。几乎全部人都和傅荣一样的想法,对谢弗能否推得动磨盘一事表示深深的怀疑。   这位金尊玉贵的国公府世子爷,听说自小体弱又有心疾,真的能过伯府这一关吗?   “你们说伯爷这是图啥,好好的设个什么关,没得把这么好的姑爷都能拦在外面了…”   “可不是,真不知道伯爷是怎么想的。”   傅荣也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昨天晚上不应该挑豆子,而是应该把这磨盘给挪走。如今骑虎难下,万一谢世子推不动磨盘,该如何是好?   正懊悔时,只听到一声惊呼。   “啊?动了!谢世子推动磨盘了!”   他连忙回神,却见那位世子爷瞧着还是那么温其如玉的模样,甚至看上去都没费什么力,但是磨盘真的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不少人眼神微妙地看着他,暗想着这位伯爷倒是不傻,哪里可能放着这么金贵的女婿不要,必是在磨盘上动了什么手脚。   只有他知道,磨盘还是之前的那一个,所以他是既心惊又开心。心惊谢弗的力气之大,开心这个女婿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   隐素出来时,谢弗正准备开始往磨盘中间放泡好的豆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是很难想象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爷真的能纡尊降贵做到这一步。   她眉眼弯弯,上前接过谢弗手中的木瓢。   人群再次议论纷纷,嘈杂而鼎沸。   再看那推着磨子的世子爷,还有那跟在旁边放豆子的伯爷县主之女,两人一人推着磨一人放豆子,恍若市井中最为常见的寻常小夫妻,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宛如一幅静好的画卷。   傅荣满眼欣慰,颇有几分老丈人看到自家姑爷能干的自豪感。秦氏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眼睛里全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欢喜。   日头渐高时,一百斤豆子终于磨完了。   人群不仅没人离开,反而是越聚越多。   磨完最后一瓢豆子,隐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旁若无人地走到谢弗身边,替他擦着额头上的细汗。   傅荣轻“咳”一声,示意自家闺女收敛一些,却不想收到自家夫人的白眼。   谢弗对着他们夫妇二人行礼,道:“豆子已经磨完,还请伯爷出下一关考题。”   “那个…”傅荣脑子里一团麻,哪有什么下一关,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下一关嘛…”   “没有了。”秦氏急忙出声,走到前面。“就这一关,哪里有什么下一关。你闯过这一关就可以了,快些进屋歇一歇。”   急切的模样,像是生怕眼看着就要到手的乘龙怪婿飞了。   人群又是一阵喧腾,大多数都觉得秦氏做得对。这么好的姑爷还有什么好挑的,若是他们遇上了,别说是设什么关卡,怕是恨不得连夜就将自家女儿嫁过去。   傅荣也反应过来,连说没有考验了。   一家人进了府,然后关门。   不一会儿,伯府有个年老的下人出来,说等会谢世子会把磨好的豆浆做成豆腐,分给众人品尝。   所有人自然没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   “这事怕是成了吧?”   “穆国公府真的要和伯府结亲,我怎么听着都觉得不太可能。”   “谢世子都来闯关了,那还能假?”   “说不定,谢世子愿意,未必谢夫人和国公爷愿意。”   不少人摇头叹息,感慨伯府的门第低了些。还有人猜测谢弗今日之举,根本就是瞒着谢夫人的个人行为。   谢夫人从昨晚就知道自家儿子今早要去伯府闯关的事,她自是不担心谢弗的能力,一面派人跟着关注,一面和石娘欢欢喜喜地商量着聘礼一事。   正拟着单子时,忽然传来前院下人惊喜的声音。   “夫人,夫人,国公爷回京了!” 第67章 疯子的浪漫   边关守将回京, 这可是大事。   穆国公此行事虽先并未声张,但自他进了城门,回京的消息便像风一样吹遍京中的各处角落。他此行共十余人, 简装骑马进城之后不顾一身风尘仆仆, 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身为大郦武将之首,皇帝同他自是有好些话要说。君臣二人如话家常,从边关防守到朝中大局一一商论。从日不过午到华灯初上, 皇帝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回到穆国公府时, 天已黑透。   谢夫人早早等在府门外,打眼看到那如记忆中一般依旧高大威武, 却不知何时已染上风霜的丈夫, 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唯有默默无言。   多年夫妻,真正相处的时日可谓极短。   穆国公亦是默然,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瞬间泪崩。   所有独守空房的孤寂,和一人支撑着偌大府邸的坚持,全在这一句“夫人辛苦了”的话中,变成奔涌而出的委屈。   夫妻二人这才双手交握, 彼此化解了隔阂。   进了府,穆国公那张棱角分明英武坚毅的脸才慢慢缓和,像是忽然卸去所有的疲惫整个人也跟着松懈,昏黄的灯光之下瞧着竟有了丝丝老态。   边关艰苦, 黄沙漫天,与京中富贵安逸天壤之别。   谢夫人掩去心疼与心酸,忙迭声吩咐下人们备水备饭菜。等到穆国公府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常服出来时, 谢弗已过来向他请安。   这些年穆国公每次回京皆是匆匆,此次归家离上次也有三年之久。三年时光斗转星移, 略显稚气的少年已经长成。   面对唯一的儿子,穆国公难得露出些许笑意。一番问话考校之后,他眼底的笑意渐深,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满意。   再次向谢夫人道谢:“这些年,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心头一酸,垂眸道:“儿子懂事,我倒也没怎么操心。”   穆国公欣慰地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目光越发的欣慰。有子如此,允文允武,他们穆国公府后继有人。哪怕他仅此一子,也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只是…   他想起回京途中刚好截收的两封信,不由皱了皱眉。那位承恩伯府的姑娘,不知是多么的出色,才能让他的夫人和儿子都赞不绝口。   先前他面见皇帝之后,皇帝亲自送他出殿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此次回京正好,朕少不了要去你府上讨一杯喜酒喝。”   他不明所以,掩去心中惊讶,出宫之后便留了心,立马派人去打听,是以在回府之前他已知道最近儿子都做了什么。   还真是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雅集之后对承恩伯府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情,还当众抱着人家姑娘离开。今日一早去傅家门口闯关,听说在那傅家姑娘的帮助之下顺利过关。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们穆国公府要和承恩伯府结亲。   这么大的事,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听说你在外面说我们两家联姻之事在上一代已作罢,还说魏二爷是个庶子,他的女儿不配和你议亲。你怎么能…怎么能这般不顾两家的交情?你让盛国公听到这话之后作何想?”   “儿子说的是事实,若儿子真要与盛国公府的姑娘议亲,那也是嫡系嫡女。”   穆国公一时没了话,若非魏二爷是庶子,盛国公又一直不放弃寻常嫡子,两家的联姻之事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   “那傅家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儿子心悦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胡闹!”   穆国公大怒,婚姻之事岂是儿戏,两家结亲更是交好。他们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早有联姻之约,如何能出尔反尔。若是盛国公府的嫡子找不到,那么盛国公自有安排,到时候这门亲事依然作数。   再者,亲事真要作罢,也不应由他们提出来。   如此一来,倒显得他们理亏。   他指着谢弗,老半天骂不出一个字。到底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独子,哪怕是他常年不在家,儿子都是他最为看重的。   最后他狠了狠心,道:“你去祖宗牌位前跪着!”   穆国府的先祖们皆是武将,一排排灵位上刻着他们死后被追封的谥号。忠武公、武成公、武定公等,无一不是英名赫赫,每一个谥号都记载着谢家的累世功勋。   这些曾经征战四方的先烈们,早已长眠地下,换来是的百年国公府的尊荣与富贵。尊荣与富贵之下,又有几人知道百年世族的苦苦支撑。   夜深人静,寂静的祠堂显得有几分阴森。   脚步声传来,谢弗没有回头。   他望着眼前这些记刻着谢氏一族英烈们的灵牌,久久凝视。   “你父亲正在气头上,你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恼你,而是怕你被世人诟病。你是穆国公府的希望,你父亲最是盼着你能顶天立地,不负先辈们的荣光。”   来人是谢夫人。   “母亲,我知道的,你和父亲都是为我好。”   谢夫人眼眶一热,泪水滴落。   她不敢去看那些灵牌,内心是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如果不是这孩子,她是不是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若是丈夫和先祖们知道这孩子并非谢家的血脉,会不会怪她?   “母亲,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谢夫人擦着眼泪。“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因为儿女的幸福而为难。母亲盼着你好,又怎么会觉得为难。”   谢弗看着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脸,婉丽柔美,用最为轻声细语的声音,说着世间最扎人心的刀剑之语。   “是你拖累了娘,你要听你父亲的话。娘已经够为难的了,你若是再不懂事一些,娘真的会后悔生下你。”   那个女人说因为他,所以为难。   而母亲却说,只要是为他好,就一点也不为难。   为什么?   对于母亲而言,他只是一个替身而已。母亲能为了一个替身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视他为累赘,恨不得他去死。   谢夫人望着谢家的祖宗灵位,也跟着跪了下来。   “谢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们必定以有你这样的子孙为骄傲。若真有罪,那也是我一人之罪,是我对不起谢家。”   “母亲。”   “母亲生平最为庆幸之事,就是有你这个儿子。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母亲或许撑不到现在。我知你心思重,这些年你看似事事淡淡,其实最是重情重义。你文武皆不凡,懂事又孝顺,没有人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我以你为荣,你父亲亦是,我想谢家的先祖们也是如此。”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或许是以前吃了太多的苦,才养成这样诸事埋在心底的性子。   谢夫人目光怜爱,当年那个瘦小寡言的孩子,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抛弃了。   若是她的长生还在,哪怕是不如这孩子容貌出众,也一定是一个清俊的好儿郎。若她的膝下有两个儿子,该有多好。   “在母亲心中,你和长生都是我的骨肉。母亲日日祈福,盼着长生能投个好胎,盼着你此生平安顺遂。那傅家姑娘很好,母亲也很喜欢。你父亲也是一时之气,他最是疼你,此时怕是已经在想法子替你周全了。”   谢弗心起波澜,缓缓垂眸。   原来这就是父母。   父母可以为了子女做任何事,哪怕很为难。   曾经他是何等的厌倦自己,任由自己被不堪的过往拉入地狱。他几乎放弃了挣扎,只想着了却心中之事后湮灭消失。   他想哪怕是他不在了,应该也不会有人难过。他只是一个替身,而母亲又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就算是没有他,母亲也能过得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母亲心中他是如此的重要。   夜风如诉,谢夫人刚出祠堂没多远,远远看到黑暗中那道高大孤单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她几步上前,轻声道:“你一路劳累,怎么不好好歇着?”   “睡不着。”穆国公背着手,“在边关时我经常巡夜,倒是习惯了。”   “你…要保重身体。”   “那是当然,我还没看到儿子成亲生子,如何能倒下。”   一阵沉默。   谢夫人又道:“盛国公府委实有些不太像话,咱们儿子这般优秀,若真是娶了一个庶子之女,我心中也不是很情愿。”   早年她的长生还在时,盛国公府从不提什么联姻之事,不就是怕她的长生不能活着成人。后来弗儿渐渐崭露头角,人品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出色,盛国公府那边慢慢存了心思,所以外面才会有传传他们两家有婚约之事。   这事她无法对旁人说,心中始终觉得是个疙瘩。若是弗儿中意魏家大姑娘还罢了,她也不是那等计较之人,毕竟她再是不喜魏二夫人的为人,对魏大姑娘却还是很有好感。但如今弗儿已有心上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强迫那孩子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并非我瞧不上庶出,庶出之人也有人才。只是那魏二爷是个庸碌无为的,魏二夫人又太过狭隘,我实在是不愿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穆国公望着黑夜,叹了一口气。   就算他不知道盛国公府的内宅如何,单是冲着魏二爷那个人,他也是不愿意。不过那魏姑娘一直跟在盛国公身边,不仅在学院才名不俗,在习武之事上也颇有天分。   “你当我为何忽然回京?”   “不是为了武举?”   “是为了武举,但也是为了儿子的亲事。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盛国公的信,他说此次武举会让自己的孙女下场,且在武举之后会越过儿子将孙女记为嫡出。”   谢夫人心下一惊。   还有这样的事?   越过儿子将孙女记为嫡出?   蓦地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面色有些复杂。“盛国公的意思,莫不是想将孙女记在盛国公夫人所出的嫡子一脉?”   穆国公不语,默认了她的猜测。   她皱了皱眉,“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当年盛国公夫人不正是因为容不下妾室而和离,倘若盛国公真把妾室的孙女记在她的嫡子名下,她若是还在,知道此事怕是要气死。”   谁都知道当年盛国公夫人为什么要和离,盛国公这么做,若是盛国公夫人知道了,只怕更不愿意回来。   只是如此一来,魏家大姑娘就成了真正的嫡系嫡出,身份上确实是挑不出什么不好。到时候盛国公府再提联姻一事,他们还真不好拒绝。   夫妻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快到正院时,穆国公望了一眼祠堂的方位,道:“待会你派个人去传话,让他回到自己屋子好好反省。”   谢夫人一听这话,哪里不知道丈夫这是心疼儿子了。   她招来一个下人,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穆国公回京的消息已经传开,哪怕傅家再是耳目闭塞,到了这个时候也听到了风声。这消息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兜脑地泼在傅荣和秦氏夫妻俩的头上。   夫妻俩相对坐着,皆是一筹莫展。   “你说穆国公能同意亲事吗?”秦氏问隐素。   隐素倒是很平静,道:“亲事是谢世子自己提的,成不成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话是这么说…”秦氏犹豫几下,拍着大腿道:“谢世子来闯关的事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这门亲事他们老谢家想赖,也要看我答不答应。那些个人吃了他亲手磨的豆腐,都是能替我们做证的。他们要是敢赖,我就去宫里求太后娘娘做主!”   “娘,你急什么。”隐素哭笑不得,“你不是说谢世子说了非我不娶,他虽然不是金口玉言,但应该也不会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傅荣皱着眉,沉着声音开口。   “素素说的没错,我看谢世子就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话虽这么说,但该担的心不会少。   又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夜,夜黑风高之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的隐素的屋子里。隐素闭着眼睛,屏着神听着那人靠近的脚步声。   熟悉的气息袭来,她像一条无骨蛇一样缠了上去。   就知道这男人今晚会来。   只是这么低的气压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然后男人的头埋在她的颈间。   “你说的对,这世上大部分的父母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   所以是被感动了吗?   穆国公夫妇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让这男人如此感慨。   隐素默默地由着他,感受着他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替身,她对我好,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我努力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还报她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两清,可是她却对我说,在她心里我也是她的儿子。   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可以得到这些?我想告诉她,我不值得。她若是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难过。”   隐素的双手环在男人的背上,安抚在轻拍着。此时此刻,仿佛她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当年的那个小乞儿。   她不知道小乞儿的过去,也没有经历过小乞儿的人生。但是她知道那些过往是随时会让人坠落的深渊,那样的人生是一人踽踽独行的黑暗。   “不会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我喜欢你,所以我不害怕你真实的样子,也无惧你将来会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我想你母亲也是如此。”   “真的吗?”   “真的。”   男人的头慢慢抬起,面若冠玉眸若星辰。   “娘子,你刚才说你喜欢我,你可不要骗我。”   又来。   若是她回答得不好,这男人不会又给她表现当场发疯吧?一想到那个赤眉红目的疯子,她还是觉得眼前皎若明月的美男更养眼。   她嗔怒,“知道了,若是骗了你,我就和你一起下……”   男人的大掌捂住了她的嘴。   “若是骗了我,还请娘子一直骗下去。”   她的心,顿时就软了。   这样一个男人,哪怕明知是一个疯子,她还是不管不顾地陷进去。   “娘子,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隐素,我就叫隐素。”   “隐素。”   夜如水,情人间的呢喃如歌。   黑暗在寂静中退去,朝阳在黎明时登场,日月轮回流转之中,天地还是那个天地,却又像是生换了一个人间。   隐素在晨光熹微时醒来,闻着裤子枕头上残留的清冽气息,重新闭起眼睛床里床外的滚了几圈。   好像这床两个人睡好像刚好,一个人睡是不是有点大了?   她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不经意看到桌案上的画。   画的背景是谢弗院子里的那一片树林,他们皆是一身白衣相对而坐,一人面前是瑶琴,一人抱着奚琴。哪怕只是在画中,二人眉眼间的宁静详和与情愫跃然纸上。   这不是她作的画。   至于是谁画的,答案不言而喻。   男人脚踝之间,隐约可见金色的锁链。而女子的脖子上,金色的钥匙若隐若现。疯子的浪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汹涌如剑直抵人心。   旁边有一行小字:弗损益之,不追过往。隐入尘世,素手成双。 第68章 姐妹?   伯府门外的磨盘已经挪走, 探头探脑的人却是不少。   昨日的热闹景象几乎是阖京皆知,多少人盯着伯府和穆国公府的动静,不就是想知道穆国公回京之后会如何处理此事。   眼看着日头渐高, 两府都没什么异样, 不由让人猜测不断。   “穆国公定然是不同意亲事的,谢世子再是心悦傅姑娘又如何,婚姻大事到底还是要父母做主。”   “伯府的磨盘都撤了, 伯爷和县主想来已是认定了这门亲事。若是最后没成, 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要是穆国公晚回来几日就好了,到时候亲事已定, 他再是不满意也不好退亲。”   “可怜傅姑娘经此一事, 名声怕是没了。”   议论声中,伯府的大门开了。   众人看着那桃红柳绿般貌美的少女和一个机灵古怪的小公子出来,然后姐弟俩有说有笑地往巷子西头走,半点也瞧不出忧心烦恼的模样。   “瞧傅姑娘笑得那么开心,竟是一点也不伤心。”   “我的乖乖,刚才我眼睛都花了,怎么看着傅姑娘比前些日子更好看了, 难怪谢世子会亲自上门求娶。依我看你们也别想着看笑话,就凭傅姑娘的才名长相,哪怕是不嫁谢世子,自有大好的姻缘等着她。”   “什么大好姻缘, 难道咱们雍京城还有比谢世子再显贵的世家公子?”   那确实是没有。   人群又议论开了,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隐素和傅小鱼走得远了,还能听到不时飘过来的只言片语。什么名声不好了, 什么嫁不出去了,什么成了笑话之类的。   傅小鱼老气横秋地道:“姐, 老话说得好,好事多磨,你一定能嫁出去的。”   “那就借傅公子的吉言了。”   隐素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从昨晚谢弗的表现来看,穆国公应该没有极力反对。如果说真要担心,她唯一担心是万一穆国公咬死不答应亲事,谢弗会不会发疯?   送了弟弟去学堂,她慢慢地往回走。   远远看到一棵柳树下,站着一位气质忧郁的美男子。忧郁美男望着随风摇摆的柳枝,清俊的脸上全是落寞。   男主这长相自然是没得说,俊美而又忧郁。从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柳树下的惨绿少年十分的赏心悦目。   武仁侯府不在这附近,隐素当然不会认为戚堂是路过。   果然,她刚一走近,戚堂就看了过来。   钟灵毓秀的少女朱唇粉面眉目如画,一双清眸似水透澈,韶颜稚齿又兼具隐隐的瑰色,堪称得上仙姿佚貌。   难怪谢世子将她视为仙女,不掩心悦之情。   二人遇上,一时无言。   隐素知道戚堂是来找自己,只待对方开口。   戚堂在她清澈的目光中,鼓足了勇气。   “傅姑娘,如今京中传言纷纷,恐怕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我知你和谢世子两情相悦,哪怕是穆国公反对,谢世子必定也要争上一争。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最后谢世子没有争过。你实在没有退路,我…我可以…”   我可以娶你。   最后几个字在他的喉咙里打着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隐素已经听明白了。   戚堂想当她的备胎。   她在书中就是一个早死的炮灰,实在是担不起男主如此的厚爱。   “多谢戚二公子的好意,不必了。”   原来这样也不可以吗?   来之前,戚堂其实已经想过会有这个可能,但他还是心存希望。所以哪怕是有朝一日傅姑娘走投无路,还是不会选择他。   良久,他似低喃,“后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明明前一天还追着他痴缠的姑娘,为什么一转眼就弃他而去?   他想不明白。   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是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发生改变的吗?   原主和自己有多不同,隐素比谁都知道。旁人会当她以前是藏拙,也会以为她是故意装痴卖傻。而戚堂是原主在京中接触最多的人,一个人前后的变化有多大,戚堂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她知道戚堂一定会发现这一点,所以对方的质问并不意外。   “戚二公子难道没发现我和以前不一样吗?”   戚堂眼中郁色更重,他怎么可能没发现。   以前的傅姑娘总是画着乱七八糟的妆容,他几乎没认真看过那张脸原本的样子,唯一能记清的就是那双仿佛只能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痴迷而懵懂,像是蒙着一层雾。而现在的傅姑娘眼神清澈,似是能看透人心。有时候他会恍惚有错觉,觉得眼前的傅姑娘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我想戚二公子应该能感觉得到,我和从前有多不一样。我自小不太聪明,算命的说我命里少了魂魄,必须依靠佛气调养才能好,所以我才会住在寺庙多年。”   原来是这样。   戚堂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   所以喜欢他的那个傅姑娘是没好的傅姑娘,后来傅姑娘好了,就不再喜欢他,而是喜欢上谢世子。   隐素想到那个为爱付出生命的傻姑娘,心口闷得难受。   原主那么喜欢戚堂,想必最是不愿戚堂忘了自己。那个痴情的姑娘在这个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她都没有权利抹去。   “以前那个我,是真心喜欢戚二公子你。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但是那样的我,戚二公子却毫不在意。”   “我…”戚堂语塞,神情黯然。   是他那时不懂珍惜。   “现在的我,心里只有谢世子。为了谢世子,我可以不在意世间的流言蜚语和不耻嘲笑,当然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所以无论是以前的那个我,还是现在的我,我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无关出身和地位,也无关你们是谁。哪怕谢世子是一个乞丐,我的心意也不会变。”   戚堂嘴唇动了动,他想问什么,又不知该问什么。   路边的角落里,恰好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看到了乞丐,隐素也看到了。他以为隐素是因为这个乞丐才会说出刚才的话,却不知谢弗以前真的是一个小乞丐。   他低头苦笑。   不是明明都放手了吗?   为什么还会不甘?   如今他听了这些话,再也无法继续生出痴心妄想。那个喜欢他的傅姑娘,应该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远,仿佛笼罩在阴郁之中。   隐素下意识抬头望天,压下眼中的酸涩。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又有什么用。就算是用尽后半生去怀念,对于死去的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自以为深情的男人,守得了心,守不住身,才会滋生出那么多的欲壑难填和怨恨不甘。   日头升高,人影拉长。   华美贵气又宽敞的马车,停靠在巷子边,几乎堵住一半的路。前面是壮实的车夫和两个年轻的家丁,另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立于车厢两旁,一个比一个神情严肃。   马车上的徽记很显眼,隐素想不注意都难。   她未停,目不斜视。   “傅姑娘。”   有人叫住她。   随后马车旁的婆子掀开华丽的车帘,露出一张明艳的脸。   是魏明如。   魏明如还是一身红衣,美得张扬。那一颦一笑间全是世家锦绣里堆出来的骄傲,便是笑意都带了几分高高在上。   “傅姑娘请留步,我有话说。”   偶尔有人经过,诧异地看着她们。魏明如身边的婆子目光凶狠,一个瞪眼过去,经过的路人无一人敢停下来看热闹。   隐素独自一人,在魏明如主仆几人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单薄。   “傅姑娘不要怕,我家的下人都是极规矩的,万不会随意动手。”   这话听着倒像是威胁。   “我与你一见如故,虽不知你为何对我有敌意,但我却对你颇有好感。我实在是喜欢你,想着若能和你做姐妹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姐妹?   隐素眼神不避,似笑非笑。   一个后宅里的姐妹吗?   无论是同一族的姐妹,还是共用一个男人的姐妹,她都不愿意。   “承蒙魏姑娘看得起,可惜我这人不喜欢和不怎么相熟的人来往,更别提是做姐妹。”   魏明如唇角微抬,笑得骄傲而飞扬。她在笑隐素的不识抬举,也在笑隐素的自不量力,眼神渐冷了几分。   从小她就知道世家主母最为紧要的就是能容人,妾室姨娘再是厉害也越不过当家夫人,一个合格的当家夫人最忌讳的就是和小妾们计较。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谢世子对你颇有几分喜欢,恰好我也喜欢你。谢家人丁单薄,我巴不得多几个人为谢家开枝散叶。我这人最是大度,绝不是那等不容人的主母。他日你入了谢家门,我必待你亲如姐妹。”   隐素只觉恶心至极。   谁稀罕这样的大度!   “魏姑娘想多了,我出身虽不高,我们傅家门第也不显,但我从未有过给人当妾的打算。我与世子爷两情相悦,他许我白首不相离,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这人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面大方,却绝不可能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所以我和谢世子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姐姐妹妹。”   魏明如还在笑,但眼神已变。   白首不相离,一生一世一双人?   男人的话,岂能相信!   她身边的丫头出声道:“自古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国公已经回京,既未去伯府拜访,也没有任何提亲的动静。也就是我家姑娘好心,生怕你沦为世人的笑柄,还想着给你一个前程,没想到你如此不知好歹,居然还口出狂言。这般善妒不容人,世家高门由不得你胡闹。”   “住口!怎么能这么对傅姑娘说话?”   那丫头立马低头,退到一边。   “下人不懂事,傅姑娘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隐素不说话,看着她。   她眼神已淡,但笑容还在。   日头越过两边民居的屋顶,竟是半点也没有照进巷子中。若是盛国公府的下人们见到她此时的笑容,必是一个个提心吊胆魂不附体。   因为那些人知道,这位大姑娘越是笑得平淡,折辱人的手段就越狠辣。   “傅姑娘,我是真心想和你做姐妹。”   “据我所知,魏姑娘的妹妹可不少。”   魏二爷屋子里的妾室姨娘不少,庶子庶女的也有好几个。因着常氏泼辣,那些庶子庶女们不常出来见人。   魏明如连自己两个嫡亲的弟弟都不怎么看中,又怎么可能把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放在眼里。听到隐素说她妹妹多,她自是心生恼怒。   “傅姑娘不愿和我姐妹,我也不强求。只是你既然喜欢谢世子,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他为了你和自己的父亲闹僵,更不愿意见他陷入两难之中。”   所以识趣的还是自动放手。   “这是我和世子之间的事,不劳魏姑娘一个外人操心。”   “我可不是外人。”   隐素突然也笑了。   “魏姑娘的脸真大,一个庶子之女心比天高,既想当盛国公府的嫡女,还想当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就算这位魏姑娘是将来的皇后娘娘,她也不怕得罪。   什么东西!   魏明如听到庶子之女四个字后脸色大变,明丽的面容似是急速笼罩了一层暗霾。她右手动了动刚想扬起,又生生忍了下去。   “看来傅姑娘是不领情了,如此也好。那就请傅姑娘好好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是如何成为盛国公府的嫡女,又是如何成为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到时候傅姑娘可千万别傻眼,记得来向我道喜。”   “魏姑娘多虑了。”   只要她在,就不可能会有那一天!   这时一辆拉满东西的牛车过来,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一手挥着鞭子赶牛,一手连忙调转牛头往左边走。   盛国公府的马车实在是太过宽大,只听得一声惊呼,然后就看到那牛车的半边轱辘陷在散水沟中。   那中年汉子跳下牛车,壮实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着,满脸的尘灰与黑印。他试着让牛在前面拉,自己在后面抬,想把牛车弄出来。   牛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的黑炭,有些滚了下来。他弄了半天也没有把车轱辘抬起,急得是满头大汗,焦急的目光想向旁人求助,却不想被魏明如身边的丫头给狠狠瞪了回去。   他低着头,看上去老实巴交,无助而可怜。   这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少女说:“这位大伯,你要不要帮忙?”   他抬头时一脸惊喜,在看到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妙龄少女之后,眼中的希冀中似乎流露出一丝精光,很快又变成黯然。   隐素也不多话,示意他在前面把握牛头,自己在后面抬起牛车。他将信将疑地照做,等到牛车从沟里抬出来之后是满眼的不敢置信。   他再三道谢,还说要送隐素一些炭。   隐素自是拒绝,无视魏明如身边丫头婆子的嗤笑声。   中年汉子赶着牛车往前,正巧和她同路。她看了一眼牛车上的炭,心想这么热的天,卖炭的营生怕是不好做。   再看中年汉子那满面的尘灰与黑印,以及沧桑的脸色,她生出恻隐之心。借故问对方车上炭是什么用的,对方回答他是城外的村民,今日进城来卖炭。   “我只会烧炭这个手艺,也不会别的。家里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活,不出来卖炭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是这大热的天,别说是卖出去,就是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哎…”   他叹着气,神情很是沮丧。   隐素想也未想,说是这些炭她全要了。豆腐铺子那边住的下人不少,到时候冬天都需要炭火取暖,提前准备一些也无妨。   中年汉子一听,一脸欣喜,赶着牛车跟着她去豆腐铺子。   天气渐热,他的脸上因为糊了汗水而显得越发的狼狈滑稽。他似是想用巾子擦汗,犹豫了几下又没用。   那巾子洁白干净,隐素以为他是舍不得用。   到了豆腐铺子,隐素让他进去会着洗把脸休息一会,他非不肯。   隐素也不再三,见他牛车前挂了一个水袋,就说是帮他把水袋灌满,他迟疑了一下,然后道着谢把水袋递给隐素。   他眼巴巴地等在外面,颇有几分局促不安。   傅荣正在压豆腐,听到女儿说的事之后是满口同意,立马出来帮忙搬炭。   两个男人的身形身高都差不多,只是中年汉子的身体要佝偻一些。卸完炭之后两人都是一身的黑,傅荣给他结了银钱,还包了几块豆腐给他。   他拿着豆腐,自然是不停地道谢。   傅荣又说若是他以后还烧了炭,都可以送来卖给豆腐坊,他更是千恩万谢。接过隐素还回来的水袋时,又是一番感激之辞。   那双手掌很大,指长而关节粗,表皮粗糙虎口有厚茧。虽然是一双劳动的手,却没有寻常百姓长年劳作之后的变形与干裂,更像是一个山中猎户或是习武之人的手。   隐素望着远去的牛车,若有所思。   牛车走了一会,拐过了豆腐铺子前面的路,然后慢慢停下来。   中年汉子取下水袋的塞子,闻到淡淡的茶香。小小抿了一口,清洌冰凉的茶水让他瞬间凉快了不少。   茶应该不是什么好茶,应是冲泡时放了糖,回甘之中还有丝丝的甜。他一口气喝了大半袋子水,解乏又解热。   又经过方才那条巷子时,那辆华贵的马车还在。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牛头,眼看着牛车将要从马车身边经过时,一根精实的鞭子挥向牛头,他下意识想要抓住鞭子,又连忙将手缩了回去,任凭那鞭子甩在他胳膊上,顿时被鞭子扫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一个丫头怒叱道:“下贱的东西,也敢挡我家姑娘的路,还不快滚!”   他低头作诺诺状,驶出去好远才回头。   原本普通老实的一双眼晴变得无比凌厉,深深看了一眼红衣少女手中的鞭子。 第69章 求见   牛车七转八弯, 停在一处民宅前。   中年汉子进了民宅之后,有人出来将那牛车给牵走。一刻钟后,一位身着锦衣富贵老爷模样的中年人从后门出来, 上了停在那里马车。   马车低调普通, 除了宽大之外没有再无显眼之处,但若是懂行的人见了,必定一眼认出这辆马车的不凡, 因为这一辆外表包裹着普通材质的玄铁马车。   玄铁马车穿过巷子与街道, 最后停在穆国公府的门前。中年人下了马车,抬头望着穆国公府门外那护国神府四字时, 面色沉重而严肃。   谢夫人见到他, 即刻迎上前来。   “公爷,你这一早是去了哪里,脸上这是什么?”   原来这人正是穆国公谢江。   他的脸上还有一小块没有擦干净的黑印,等到谢夫人替他弄干净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下,脸色越发凝重。   手臂上火辣辣的痛还在,然而他皱眉并不是因为挨了一鞭,而是那挥鞭之人的品性。一个仗着出身地位随意欺辱无辜之人的女子, 如何能成为他们穆国公府的下一代主母。   以前他还以盛国公府亲自教养出来的孙女应该不会差,却没想到如此之令人失望。眼下哪怕两家是真有婚姻,他也不能同意。   谢夫人见他脸色难看,识趣地没再问。   他们夫妻多年, 实在是聚少离多,不似别人的夫妻那般亲近。   夫妻二人静坐一会后,他吩咐下人去请谢弗。   “公爷, 不管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等会都要听弗儿解释。弗儿向来性子淡, 这些年从来无所求,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姑娘,你可不能硬生生地拆散,到头来闹得父子离心。”谢夫人以为他是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将儿子叫来是要训斥一番。   “夫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不明事理的父亲吗?他自小有心疾,纵然这些年调养得当,但终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是怕他憋在屋子里久了,身体又有不适,让人请他过来陪我下盘棋。”   原来是这样。   公爷到底还是心疼儿子。   谢夫人欢喜起来,忙命人摆好棋盘。   她亲自沏茶时,只听到穆国公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若非弗儿的身体不妥当,以他一身的才情武艺,我必是要让他从军的。”   茶水的热气顿时氤氲了她的眼睛,一片濡湿。身体不妥当的是她的长生,不是她的弗儿,可是她不能说。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瞒天过海独自承受。   穆国公看过来,歉意道:“夫妻多年,你我聚少离多,我欠你实在是良多。罢了,以后就让儿子在京中当个文臣也好,还能常伴在你身边。”   谢夫人眼中的水气化成了眼泪,从脸颊滑过。   当母亲的都有私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边关更是荒凉。她不愿她的儿子后半生都要固守在那里,她的儿媳和她一样年年月月独守着偌大的国公府。   如此,也好。   她侧身擦拭,又重新沏茶。   茶水渐湿时,谢弗来了。   白衣飘飘,温其如玉,恰似神子刚下了琼台仙阁。他经过那一片莲花时,仿佛有风拂过,直叫那不蔓不枝的佛花都低了头。   走得近了,越发俊美无双。哪怕容色淡淡,眸中却是一片璀璨光华。像是原本平静的镜湖中洒落了无数星辰,一夜之间星河浩瀚。   谢夫人眼神微动,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到底是有了心悦的姑娘,瞧着没有以前那么无欲无求了。   谢弗进来,先是向父母问安。   穆国公一指棋盘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下棋无言,观棋无语,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相互落子的声音,很快棋盘上的黑盘两色厮杀成一片,交织成错综复杂的阵型。   不到半个时辰后,穆国公认输。他虽是输了,神情却十分愉悦。谢夫人也很欢喜,夫妻俩看向儿子的眼神都带着欣慰与骄傲。   有子如足,如何不让人欢喜。   穆国公起身,示意儿子跟上。   父子二人出门,一前一后。   谢夫人倚在门口,目光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父亲的身型高大威严,步伐间都透着武将的霸气与凌厉。儿子修长如竹芝兰玉树,行仪如玉山倾倒。   有夫有子如此,是她之幸。   “你有没有觉得弗儿好像变了?”她问石娘。   石娘想了想,道:“老奴瞧着,世子爷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淡淡,但好似和国公爷更亲近了些。”   正在这时,刚出院子的穆国公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旁边的谢弗立马伸手将他扶住,且并没有立即松开。   仅是那须臾间的亲近,却让谢夫人红了眼眶。   这十一年来,她看着儿子变成全雍京城最出色的世家公子,但是她知道哪怕自己再多的关心和爱护,也从未真正走进过儿子的心。   所有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全是因为不在意。若非世间没有在意之事在意之人,又怎么会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她担心儿子心思太重,此生都难敞开心扉。   天可怜见,儿子的心门终于开了。   父子二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走到白虎石雕处。虎形威武,面朝西方神态凛然,经多年风雨而不减其威赫。   大郦开国三公,并太宁帝自己同为镇守国基的四大武将。西之白虎,东之青龙,南之朱雀,北之玄武,何等荣耀尊贵。   穆国公府历代的家主承担着护国之责,代代相传从不敢忘。这尊白虎不仅是穆国公府的象征,也是谢氏一族的族徽。   峥嵘岁月,戎马一生,这是无数谢氏儿郎的使命。   “武举之后,为父又要走了。”   穆国公此次回京,明面上就是为了武举。   一个又字,是道不尽的离别愁绪。   武举三年一次,他上一次回来就是在三年之前。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千个日夜斗转星移。三年又三年,他就是这样往返在边关和京城之间,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成了两鬓风霜的中年人。   他望着比自己还略高一些的儿子,眼神期许而欣慰。   “你比三前年长高了更多,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些年有你陪在你母亲身边,为父很是放心。你自小有心疾,武将一途与你无缘,此乃为父最为遗憾之事。但你要记住你姓谢,你是我谢家的第八代嫡出,也会是我谢家的第八代穆国公。哪怕是文臣出仕,为父也相信你会将谢家先祖们的遗志传承下去。我穆国公府的子孙,不能有负护国神府四个字。”   说罢,他拍着谢弗的肩,语重心长,“儿子,你记住了吗?”   谢弗直视着他的眼睛,点头,“我记住了。”   ……   大郦武举乃是太宁帝时实施的制度,因太宁帝自己本身是武将,在位时极其重武,是以本朝武举选拔秉承的是‘先之以武艺,次之以谋略’的规则。   武举流程和文武类似,各地设有乡试省试,有武举人功名者方才可以进京参加最后的会试。因习武和读书不同,武举较之文举又有许多破格之处,比方说文举无女子,而武举则不限男女。又比方说文举选拔严苛,非举人功名者不能进入会试。而武举则更不拘一格,时常会有一些突然冒出来的天选武者,这些武者若么是武艺超凡,若么是谋略过人,只要有人举荐就可以破格参试。   而举荐之人,必须是朝中武将。   武举的消息一传开,阖京上下一片沸腾。哪怕是路边的三岁小儿,也会拣起木枝比划两下应一应景。   晚饭之后无事,傅家一家人围在一起挑豆子。   豆腐铺子的生意较之前段时日有些许的淡,但比之他们在陲城时不知好了多少倍。秦氏和傅荣夫妻俩有意不提亲事,只说武举的事。   秦氏不停感慨,还是京城繁华热闹,以前他们在陲城时,最热闹的事莫过于举人老爷家娶媳妇办的宴席,当时县里的县令老爷还有附近的乡绅都去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没想到他们一家人还能进京,不仅进宫见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还能见识到武举这样的盛事。   她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家身材体壮的男人,对隐素道:“可惜你祖母没教你爹习武,若不然倒是可以去碰个运气。”   隐素没说话,低头拣豆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以为她是因为亲事受阻而郁郁寡欢。   穆国公府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谢世子也没有出现。傅荣之前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谢世子被穆国公给禁了足。   照这般看,穆国公必定是不同意亲事。两府原就地位悬殊,这门亲事是他们傅家高攀,穆国公不同意也在夫妻俩的意料之中。   千般忧心,万般愁恼,又苦无一丝半点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听到女儿说要去给穆国公府送豆腐时,夫妻俩同是一惊。   秦氏一脸愁色,苦口婆心,“素素啊,你听娘的话,这亲事万没有姑娘家上赶着的。你都说了谢世子是言而有信的人,咱们只等他的好消息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心里也是没底。一个孝字压下来,也不知道谢世子顶不顶得住。万一亲事黄了……   隐素轻轻笑了一下,道:“娘,我就只是去送个豆腐而已。”   穆国公府的主子们喜欢吃素,下人们也跟着如此。别的府上几天送一次的豆腐,谢家这边却是天天要送。   秦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同意了。   隐素一出门,她立马和傅荣嘀嘀咕咕。   “我说万一亲事真不成…素素会不会变傻?”   “你这婆娘,就不能盼着点好。”傅荣没好气,转头去忙。   “那可是我亲闺女,我还能不盼着她好。”秦氏嗓门一大,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像蹦豆子似的往外冒。“我这不是担心嘛,她一门心思想嫁给谢世子,万一谢世子不娶她,她心里的坎过不去,到时候我看你急不急?”   怎么能不急?   傅荣叹了一口气。   再急也没有办法。   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就跟磨豆腐似的。哪怕是再心急出豆腐,那也不能省去挑豆子的活。越是心急越是吃不了热豆腐,这可是老古话传下来的道理。   母亲说过,越是着急的时候越不能乱。如果心乱了,那就挑豆子磨豆腐,身体累了就不会多想。   如果母亲还在…   他望了望陲城的方位,又叹了一口气。   穆国公府的门房认识隐素,一见是她亲自送豆腐来,忙颠颠地跑去厨房叫人。   豆腐送到了,她也不急着走。门房问她要不要进去时,她轻轻摇头。背着手站在穆国公府的门外,闲眼仰望着那护国神府四个大字,目光幽远而平静。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嘴角弯了弯。   一夜不见,这男人似乎变了。   人还是那个人,五官俊美,面如冠玉。只是以前这玉是冰冷的,带着寒气的,而今这玉却是温暖的,透着鲜活之气。   一个人的心理变化,会不知不觉从眉梢眼角的细微之中流露。像陷在深渊中的疯魔终于走了黑暗,褪去一身的戾气,开始有了人的气息。   她双手一合,行了一个揖礼。   行姿如柳,却不弱。那不堪一握的细腰,软而不虚,仿佛有着无限的韧劲,可经得起任何的狂风暴雨。   “晚辈求见穆国公,还请谢世子代为通传。”   “可想好了?”   冰玉相击的声音,有着不容忽视的温柔。   隐素点头,“想好了。”   门房偷掀着眼皮,惊叹于那一对壁人的郎才女貌。心道合该是这样容貌才情皆出色,又亲和待人的姑娘家,才能配得上他们的世子爷。等到一对壁人一起进府,然后相携着往里走,他恭敬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欢喜。   穆国公听到下人的通传,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谢夫人眼神微变,和石娘对视一眼。   主仆二人以为隐素此时上门,必是为了亲事。亲事成与不成,万万没有姑娘家自己相问的道理,如此一来国公爷岂不是更加不喜?   石娘才一动,便听到穆国公重重一声咳。她当下收回了脚,无奈地看着自家夫人轻轻摇头,用眼神说着不行。夫人想让自己去给傅姑娘通风报信,劝上一劝拦上一拦,眼下看来是不成了。   谢夫人无法,只好作罢。   哪成想隐素见到穆国公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晚辈承恩伯府傅隐素,欲参加此次武举,恳请国公爷举荐!”   谢夫人先是惊讶地险些站起,尔后又重新坐下。   这孩子力气之大,她是见识过的。哪怕是不会武,仅凭那一身的力气与人对上也吃不了大亏。只是兵法多变,武艺亦是如此,蛮力终归单一。   “擂台之上刀剑无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夫人放心,我知道武举绝非儿戏,还请国公爷考校我。”   谢夫人一听这话,心思动了动。   “公爷,若不然你考一考这孩子?”   穆国公皱着眉,凌厉地看向隐素。   “你几时认出来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隐素却是听明白了。   原来那卖炭的大伯,真的是穆国公。   “递水给您的时候,我看见您手掌虎口处的老茧。”   穆国公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手,他的这双手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他还以为最是能骗得了人,没想到竟是最大的破绽。   “就算我是习武之人,那你如何能猜得到我和身份?”   “气势,国公爷的气势无人能及。”   好一个气势。   穆国公无话可说,心下却是惊叹隐素的观察力与精准判断,这两点又恰好是一个边关将士最应该具备的能力。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跟我来”。   隐素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出了院子。   谢夫人一脸茫然,感觉自己听了一个大哑谜。哑谜的谜面她每个字都知道,可她却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问儿子,“弗儿,你知道吗?”   谢弗眉眼柔和,轻声道来。   她恍然大悟,笑着朝穆国公的背影嗔道:“亏你父亲想得出。”   虽是嗔怪,心里却是高兴。   公爷上了心,说明还是想成全弗儿。幸好傅姑娘是个好的,真金不怕火炼,想必公爷心里此时已经有了计较。   谢弗的眼中也隐有笑意。   他的小娘可不是一般的聪明,还真没几人能骗得了那小骗子。   穆国公带隐素去的地方是谢家的兵器库。   屋子很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刀枪剑戟、弓驽盾矛、鞭锏斧叉应有尽有,有的年代久远,有的寒光锃亮。   “你试试看,可拿得动那个?”   他指的是角落里的一对八棱银锤。   那银锤静静地摆着,除了看上去极大极重之外,外面瞧着并不显眼,像是有人用完之后随手那么一放。   隐素上前,一手一个提了起来。   穆国公眼睛一亮,依旧不动声色。他已见识过这孩子的力气,能掀得动那一车的炭,可见力气在是不小。   这对银锤每只重逾两百斤,却并不是他们谢家先祖们的兵器,而是盛国公的父亲赠与他祖父的礼物。   魏家第一代国公天生神力,盛国公的父亲老盛国公遗传了先祖的神力,乃是景帝在位时的朝中第一武将。   父亲在世时曾说,魏家的神力传承虽然不继,但他们谢家的儿郎若是娶了魏家的姑娘,或许也能生出天生神力的子孙,这也是父亲之所以一直对未能与盛国公府联姻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   他心念一动,抄起手边的长戟挥了过去。   隐素听到风声,身形一动躲过攻击,然后一个快速转身,在他第二次挥动长戟过来,直面以双锤迎击。   “铛!”   长戟和银锤遇上,发出铮鸣的声音。   穆国公不敌这股力,生生被震退好几步,被赶过来的儿子一把扶住。   他不怒反笑,赞叹道:“好身手!” 第70章 幸福   隐素收了银锤, 道了一句“国公爷承让。”   穆国公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了,我可没有让你。”   说完他让谢弗和谢夫人走开一些, 提着长戟又冲了上去。隐素也没有避让, 举着双锤迎战。二人你来我往,看得谢夫人胆战心惊。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方才是有意试探, 故意露了破绽, 如今才算是真正的较量与切磋,招式多变而诡, 招法精准而老练。   二十多年回合后, 他再一次被隐素手中的银锤逼退。   “好力气,好身手!”   一连两个好字,足见他的欣赏之情。   他有很多年没有和人打得如此痛快,父亲说的没错,再精妙的招式在真正的神力之下往往不值得一提。   举重若轻扫千军,一拳即出击万马。力拔千钧为先锋,骁勇盖世无人挡。这是太宁帝对魏家第一代盛国公的圣誉之言。   他记得父亲在世时, 时常说起老盛国公。景帝夸老盛国公有先祖遗风,赞其能以一人之力抵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且无往不胜。   曾经他无比遗憾自己此生未能遇见天生神力者,不能见识父亲念念不忘的那种令人望尘莫及的强大。   而今, 他见到了。   他震惊,又兴奋。   虎目灼灼,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孩子有此神力, 还会武,若是男儿身…   “挑你最应手的兵器, 咱们去习武场再比试。”   隐素半点不扭捏,直接取了一把长枪。她提着长枪转身时,看到穆国公手里的也是一把长枪。穆国公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眼神越发精亮。   长枪最适宜两军对阵,是边关将士中最常见的兵器。   穆国公府的习武场极大,百年世家以武立世的原则在习武场不知被翻新多少次的场地中得到最好的体现。   二人分立两边,谢夫人和谢弗观战。   长枪对峙,风声中仿佛响起萧萧的战鼓鸣,似是又回到边关无尽的沙场岁月。穆国公心潮澎湃,险些热泪盈眶。   这是一场双方都没有遗余力的较量与切磋,你来我往招招都是又狠又利直中要害,躲闪迎击间险象环生。   谢夫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两人伤着了对方。   半个时辰后,只听到穆国公大声说了一句“痛快!”   他把长枪一举,示意儿子过来。   谢弗接过他手中的长枪,站在了隐素的对面。二人相互行了礼,然后又展开另一场较量与切磋。   谢夫人忙给穆国公擦泪,夫妻俩眼神交汇。   穆国公感慨道:“江山代有英杰出,我很是欣慰。”   习武场内,那一对璧人缠斗在一起,白衣如雪飘落人间,红衣墨发飞扬灵动,竟是分外的赏心悦目。   长枪如电又如蛇,在他们手中变化着无穷的招式。走位攻击错身闪躲时,惊险之处令人拍案叫绝。   相比谢夫人的紧张,穆国公可谓是十分的放松与骄傲。   “弗儿是文才也是将才,他的习武天赋在我之上,若为将才,应会胜我许多。”   “公爷,可觉得遗憾?”   “文臣武将都好,只要能为大郦尽忠职守,便是我谢家的好儿郎。”   谢夫人酸涩的心,顿时得到了抚慰。   透过那交斗在一起的金童玉女,她像是看到了多年后。孙儿们若么是如其父,若么是如其母,定当都有着过人的资质。到时候这习武场上童声稚嫩欢声笑语,该是何等的让人欢喜。   又约摸近一个时辰后,场中的一对璧人终于停下来。二人额头皆是汗水,目光隔着温暖的空气缠在一起,情愫在无声无息地滋长。   竟是没有分出胜负!   穆国公拍掌叫好,问隐素,“你师父是谁?”   曾相国是文弱书生,不可能是这孩子的武学师父。   隐素回道:“我祖母。”   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如同一幅画卷,缓缓地打开。   寺庙后山的竹林中,妇人以竹为枪,在竹风中如舞游蛇。稚嫩的小女童跟在后面,手中也握着长竹,学着妇人的样子比划着一招一式。   画面一转,妇人替小女童擦着脸上的细汗,声音轻柔却严肃。“素素,你要记得阿奶说的话。在你没好之前,不要将阿奶教与你的枪法和你师父教给你的东西示于人前。若有人欺负你,你用祖母教你的那些拳脚功夫对付即可。”   小女童眼神懵懂,乖巧点头。   她不明白祖母的苦心,但至死都记得祖母说过的话,哪怕是在父母面前都瞒着这些事。直到替戚堂挡剑而亡时,世间也无人知晓她的秘密。   天生神力而会武,心如稚儿又擅琴作画,若被有心之人知晓,恐怕此生都难再安稳。要么成为他人的手中刀,要么成为他人手中谋利的工具,抑或者是玩物。   妇人看着小女童的目光是那么的复杂,满是担忧与遗憾。   直至死,妇人依然没能等来孙女的清明。那担忧与遗憾的目光仿佛穿透记忆,清晰地出现在隐素面前。   有时候隐素似乎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原主那失缺的魂魄。   因果不可考,机缘不可究,不管是什么样的缘分和际遇,她穿越到了原主身上,成为父母眼中已经清明的傅家女。   穆国公眼有精光,道:“高手在民间,你祖母必定是个不出世的高人。”   江湖之事,他也会略有耳闻。   那些成名的江湖人士,他也认得几个。这孩子方才使出来的枪法与江湖中人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招招灵动又步步杀机,更像是战场厮杀中历练出来的招式。   谢夫人不是习武之人,但她是武将的妻子,自然也能看出一些门道。有些话穆国公身为男子不便问,她是女子更容易开口。   “女子习武的不多,敢问你祖母名讳是什么?”   隐素缓缓垂下眼皮,道:“我祖母姓叶。”   叶?   上过战场且使枪的叶姓女子…   穆国公和谢夫人下意识对视一眼,皆是惊疑。   难道是他们知道的那个叶字?   夫妻俩齐齐朝隐素看来,但见少女面色潮红却眼神平静。那平静似是轻舟过尽千帆,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成。   红衣墨发,光华动人。   穆国公恍然记得幼年时,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盛国公府做客。那一年他不到四岁,只觉得盛国公身边的红衣女子实在是太过好看。   稚儿时的记忆大多忘却,他能记起的是那一抹红衣带给自己幼小年纪时的惊叹,惊叹对方人如其名的风采。   时隔多年,女子的面容也已模糊,但那记刻在幼年中最为深刻的一抹红却是一直都在,此时竟与眼前的少女仿佛重合在一起。   “你知道?”他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但是这一次,谢夫人听懂了。她呼吸微微一紧,忽然朝儿子看去,却见儿子温柔地看着人家姑娘,亦是同样的平静。   “你也知道?”   谢弗点头。   他娘子所有的秘密,他当然全都知道。再世为人,借尸还魂,是人非人,是鬼非鬼,自诩小仙女。   这下谢夫人又惊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穆国公再问隐素。   隐素也不隐瞒,将自己在书墨轩偶遇盛国公,然后给盛国公画了一幅盛国公夫人画像的事一一道来。   谢氏夫妇同是震惊,所以这孩子是因为画了一张自己祖母年轻时候的画像,才猜出了自己一家人的身世。   谢夫人不停惊呼,感慨天下之大,当真是缘分玄之又玄,血缘关系最是奇妙,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穆国公则是再惊讶隐素的才能,依据他人叙述而画像,这种异于常人的才能极其罕见,他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难怪儿子动了心。   他震惊过后,又是一喜。只是欢喜不过一瞬。   “你不想认亲?”   明明已经知晓真相,却没有任何的举动,分明是不想和盛国公府相认。   隐素摇头,又点头。   认不认亲不是她个人的事,她接收原主的一切,包括亲人包括过往,但她没有权利替祖母原谅盛国公,更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利和虚荣心而和盛国公相认。   “我祖母生前从未提过只言片语,想来是已经放下,并不愿意我们一家再和盛国公府有任何的牵扯。”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还能做到不为所动,足见心性之坚定。   穆国公的眼中已全是赞赏,对隐素道:“你且放心准备武举,举荐一事我自会替你安排。”   谢夫人已命下人备了茶饮,让几人回屋歇上一歇。   一室的茶香,混着檀香,四角摆放着冰盆,泛着丝丝的凉意。将将喝了半杯茶,便有下人来报,说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来访。   魏明如此次登门,目的竟是和隐素一致。   隐素早在她进来之前,已经回避。   穆国公府听到她的请求,下意识摸了摸此前被她鞭子扫过的手臂。   “常老将军是你外祖父,你为何舍近求远?”   “正是因为他是我外祖父,我才想着要避嫌。”   魏明如之所以来找穆国公府举荐,当然不是为了避嫌。她想得到穆国公的认可,还有什么比穆国公举荐她才参加武举更有说服力的事。   她相信自己的实力,如果有了穆国公的肯定,日后她才能更加稳坐穆国公府下一代主母的位置。   “晚辈并非想走捷径,也没想过投机取巧,国公爷尽管考校晚辈。”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穆国公少不了要做个样子。   与她过招的是穆国公的一个心腹,身手自然也是了得。过招之地当然也是习武场,谢夫人再一次观战。   她使的是银鞭,宛如曲舞的银蛇。   那一身的红衣,衬得她越发的明艳。   若是以往,谢夫人最是愿意看到姑娘家穿得鲜亮又开朗的模样,纵然猜到魏明如喜欢着红衣的原因,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而今两相一对比,这一抹红便刺眼了许多。   一个时辰多过后,魏明如险胜。   这般身手,已是难得。   若没有隐素的珠玉在前,穆国公在不知道魏明如本性的情况下,定然会大为欣赏,顺理成章地为其举荐。   魏明如收了银鞭,到了穆国公夫妇面前。   她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穆国公肯定不会推迟举荐一事。没想到对方却告诉她,已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让她另寻他人。   穆国公挑明了话,她不能纠缠。   纵然心中猜疑四起,又非常恼怒,她还是十分有礼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诚恳地说日后一定会再勤加练习。   谢夫人从谢弗口中得知是那日穆国公扮成卖炭翁的事,并不知魏明如和穆国公的过节,所以她心中难免有些愧意。   当下让人备了一些礼,命石娘送一送魏明如。魏明如大方表示不用,她认得穆国公府的路,自己出去即可。   谢夫人还想坚持,瞧见穆国公脸色不太好,便没有再三。   魏明如离开后,穆国公才说起那日挨了魏明如一鞭子的事,听得谢夫人是连连惊呼,急切地想要察看他的胳膊。   他说自己无事,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战场刀枪无眼,小小鞭伤他怎么会放在心上,他上心的是魏明如的人品。   “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以往瞧着那孩子还算知礼懂事,没想到居然是那等狠辣的性子。”   如此一来,谢夫人的心中再无对魏明如的愧意,只有浓浓的不喜,还有深深的庆幸。   魏明如一出谢夫人的院子,脸色立马变得阴沉至极。   眼看着快要出国公府,四下并无外人,她右手一挥,长蛇般的鞭子就甩了出去,重重甩在身边丫头的身上。那丫头吃痛,又不敢喊出声,缩着身体抱着自己拼命求饶。   “魏姑娘想教训自己的下人,为何要在别人的府中动手?”   冰玉相击的声音,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魏明如心下一惊,很快神色如常。   那丫头已经爬起来,不停说自己走路没看清摔了一跤,和自家姑娘无关。   “世子爷,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走路不小心。我家姑娘最是心善之人,她方才是想扶奴婢,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衣重雪的男子立在假山边,容色淡淡。艳阳生出无数的光影,在他寒玉般的脸上照映出如画的润泽。   魏明如目光定在男子的脸上,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堂堂正正的身份,荣耀尊贵的地位,以及令人羡慕的亲事。为此她从不与兰夫人亲近,哪怕兰夫人是她真正血亲上的祖母。   她知道祖父才是盛国公府真正的主子,所以她自小就喜欢跟着祖父。祖父喜欢习武之人,她就刻苦习武。祖父对嫡祖母念念不忘,她就投其所好。   父亲无用,母亲无能,她只能靠自己。这些年来,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练了一身的好武艺,还得到祖父的偏爱。   武举过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如愿,包括眼前容貌绝色的男人。   谢世子身子弱,是娘胎里带出的心疾。这些年虽然调养得当,但却不能继承穆国公的衣钵。他们大郦三公皆是以武起家,祖父说穆国公骨子里最是重武。眼看着唯一的独子无法延续谢家的风骨,她相信穆国公比谁都希望有一个习武的儿媳,将来诞下健康且有习武天资的孙辈。   放眼京中,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何况两家渊源如此之深,还有联姻之约。   “这么热的天,世子爷怎么不在屋中歇息?你身子最是要紧,平日里应该更加注意才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当然会注意,不劳魏姑娘费心。魏姑娘想教训自己的丫头,还请回到自己府上再动手,莫要脏了我谢家的地。”   “在世子眼里,难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魏明如比谁都知道自己这些年苦心营造的名声有多好。   “我眼里没有魏姑娘。”   魏明如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谢弗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是她还不够出色吗?眼前这位被崇学院所有人称之为最有佛心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绝情的伤人之言?   “谢世子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所以才对我心生误解?”   这话就差没指名道姓说隐素的名字。   “魏姑娘,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吗?”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假山后响起,很快出现在谢弗的身边。   一白一红,白衣出尘,红衣惊艳,站在一起的男女俨然是最为出尘惊艳的存在。   “原来是傅姑娘。”魏明如瞳孔一缩,很快神色如常。“几日不见,傅姑娘气色更好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她这般真挚的言语,还当自己误会了她。   “魏姑娘还没回答我,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魏明如心下恼怒,恨不得一鞭子过去。如果不是姓傅的突然冒出来,他们盛国公府和穆国公府结亲的事又怎么会横生枝节。   “傅姑娘说过吗?”   隐素笑了。   这位在书中能当上皇后的魏姑娘,果然比女主更难对付。   “魏姑娘不提醒,我还忘了说。”她望着谢弗,语气轻快。“你是不知道,魏姑娘想和我做姐妹,说她大度能容人,日后嫁进谢家之后再替你纳了我。”   魏明如愕然。   女子之间的龌龊,岂能摆到男人的面前。   她正想着要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然后她就看到隐素抱住了谢弗,对她说:“你还不快走!”   未及细思,她下意识赶紧离开。   等出了穆国公府后,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才慢慢消散。心下惊疑不定,又恼又气,一个挥手又给了身边的丫头一鞭子。   “该死的贱人!”   她这话骂的可不是自己的丫头,而是隐素。   隐素只时正拉着谢弗玉骨般的手,轻轻地摩挲。   “夫君,你的手真好看。这么好看的手,可以作画可以弹琴,可以在纸上尽情挥洒,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杀人,好不好?”   谢弗周身的戾气已散,眸色却是依然幽深。   这女人,是怕他暴露本性了吗?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不惧你的不堪,不怕你的残缺,还会处处包容你维护你,不愿你被世人所不耻。   他从不知两情相悦是如此幸福之事,尝过这样的滋味后,他如何能放手,更不允许任何人企图破坏这一切。   大掌反将少女的柔荑包裹,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良久,他眼中越发幽光如火。   “我听娘子的。” 第71章 武举   入夜后, 穆国公府一片祥宁。   月悬中天,清辉如银,谢夫人和穆国公坐在一起说话。   “难怪我一见那孩子就喜欢, 原来她就是我们谢家命中注定的儿媳妇。现下好了, 哪怕是她不认盛国公,也改变不了她是魏家嫡系血脉的事实,你也不能再反对她和弗儿的亲事。”   “在夫人心中, 我就是那等迂腐之人不成。即便她不是魏家的血脉, 我也没想着要拆散他们。何况你没看到咱们儿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人家姑娘身上。正好我此次回京能多待一些时日, 便将他们的婚事办了再走。”   谢夫人笑起来, 满是愉悦。   很快她想到一事,道:“你不是说明日要去盛国公府拜访,上门礼我都备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她取来礼单,报了一遍。   穆国公摇头,说是够了。   翌日一早,他便带着礼去到盛国公府。   盛国公府早得了消息, 魏二爷并常氏亲自在门外迎接,客气寒暄一番后,将他领到盛国公的院子。   盛国公正在探试一把长枪,随侍在身边的人是魏明如。魏明如见父母陪着穆国公进来, 立刻上前行礼。   穆国公隐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给盛国公请安。   盛国公招呼他坐下,感慨道:“上回见你还是三年之前, 这一晃又三年过去了,我瞧着你比上回都见老了。”   边关风沙催人老, 他和魏二爷同岁,魏二爷这些年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看上去比他年轻了不止十岁。   “晚辈见世伯依然如故,您老还是一样的硬朗。”   举荐一事,谁也没提,仿佛没有发生过。   盛国公笑起来,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魏明如连忙服侍他喝水,跟着替他顺气,一看就是做惯的动作。   他摆手道:“老了,不中用了。还好有明儿这丫头陪着我,我还能安慰一些。一转眼他们这一辈人也大了,可惜你父亲走得早未能看到益之如今的模样,若不然该有多好。”   “孩子大了,主意也正,我一回京就听说他自己相中了承恩伯府的姑娘,还闯过了承恩伯设下的关卡,这门亲事闹得人尽皆知,恐怕是推不掉了。”   魏二爷和常氏对视一眼,魏明如却是依旧乖巧又稳重地低着头。   魏二爷不满道:“益之这事委实有些胡闹,两姓结亲是大事,怎么也应该是长辈们出面。”   “正是这个理,我已罚他跪祖宗灵位。他确实是有些不像话,事先应该让他母亲去承恩伯府和承恩伯夫妇俩通个气,省得旁人说三道四。”   常氏一听穆国公这话,心下大惊。   “谢国公,你…你们同意这门亲事了?”   她声音不小,又问得急,显得很是无礼。   魏明如不悦在睨她一眼,她心知自己的话不太妥当,又因实在是太过心急,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这两姓结亲,哪有如此随意的。何况那承恩伯府的姑娘名声并不好,前些日子还缠着武仁侯府的老二,最是不知廉耻的性子,你家益之莫不是被他给迷惑了?”   这话说的直白,就差没说隐素是个水性扬花的女子。   穆国公轻轻皱眉,心下不悦。他有眼睛也有心,那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心。   盛国公又咳嗽起来,挥手让魏二爷和常氏出去。   常氏面有不甘,却也无法。   夫妻俩离开后,盛国公问穆国公,“中远,我上回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中远,是穆国公的字。   穆国公不会撒谎,道:“收到了。父亲在世时,时常怀念与世伯年轻时的事。他说那时最是羡慕您有红颜知己为妻,还提起你们定下的联姻之约。可惜国公夫人无女,我母亲也只生了我一个。这几年来,国公夫人还是没有半点音讯吗?”   父亲生前确实很遗憾没能和盛国公府联姻,却也没有交待他要如何。是他把这事存在了心里,想着上一代不成,可以移到下一代。   如今看来,这私心是无论怎样也不能成了。   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害了唯一的儿子。   盛国公叹了一口气,“四十年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我时常想着以她对我的情深意重,必是不会忍心多年不回来。我怕他们母子…明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极像她的性子,想来她应是会喜欢。等到武举过后,我就把明儿记在他们母子名下,也让他们受些香火,不至于在地下也无依无亲。”   穆国公已知隐素一家的身世,再听盛国公的话自是觉得不太舒服。国公夫人确实已不在,但其子一家还活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一个庶子的女儿去供奉香火。   “世伯,国公夫人那般人物,想来不可能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盛国公打断他的话,道:“罢了,这事不提了。中远哪,我和你父亲一样,都盼着咱们两家能成一家人。”   “晚辈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吧。”   “万一国公夫人母子回来了呢?”   魏明如眸光一厉,那对母子不可能回得来!   想回国公府,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盛国公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   “中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世伯,外面都传谢魏两家有联姻之约,实则我们都知这联姻之约已经作罢。若是魏家有嫡系嫡女,两个小辈又相互看中,我自然是愿意结亲。如今魏家无真正的嫡系嫡女,我家弗儿也有中意的姑娘,只怕是不太好强行结亲。”   这是拒亲的意思。   盛国公大怒,瞪着他。   “我不是说了会将明儿记在嫡系之下,那承恩伯府是个什么东西,靠女子烟视媚行得来的爵位,哪里配得上你们穆国公府。中远哪,你好糊涂。世人都说纵子如杀子,你现在惯着益之任性胡来,日后自有一堆的麻烦。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又去见你们谢家的列祖列宗!”   “世伯,您消消气。益之那孩子的亲事,您老就别操心了,晚辈会说他的,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必行事也有分寸。”   “他有什么分寸!好的不学,坏的学的倒是快。不就是被那傅家姑娘的颜色所迷,竟是连祖宗基业都不管不顾!”   这话穆国公更不爱听。   他的儿子何等优秀,他比谁任何人都更清楚。哪怕是他一向尊敬的长辈,也不能如此诋毁他的儿子!   “世伯您保重身体,晚辈下回再来看你。”   骂不得,打不得的长辈,他远着还不行吗?   他一告辞,将盛国公气得不轻。   有时候人越老,性子越偏执,尤其是原本位高权重之人,习惯了别人的臣服与听话,习惯了说一不二与独断专行,更是容不得任何人的忤逆。   “明儿,无需多虑,安心准备武举。”   “祖父,您千万要保重身子。亲事成不成不打紧,明儿只愿祖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魏明如扶他躺下,关门出去时眼底划过一抹厉色。   只待武举过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如愿。   ……   大郦自太宁帝建国之初,已设有皇家武场。皇家武场乃武举武艺擂台比试之地,历届武举都在此举办。   武举有观赏性,类同斗兽,是以有看台和看场。看台有坐,世家贵族高门大户齐聚于此,看场只能站着,大多都是寻常百姓。   如此盛事,阖京沸腾。   主考官的位置上,坐着三人。   穆国公、安远侯、常老将军。   盛国公也来了,就坐在看台靠前的位置。   隐素和上官荑吕婉还有小葱坐在一起,初见面时上官荑还感慨隐素今日的装扮利落,与往常不太一样。   一身红衣,窄袖束腰,隐素今日的衣着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只笑笑,并不解释。   秦氏和宋夫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她们的目光朝隐素这边看来,谈论的事自然是和隐素有关。   原来是宋夫人安慰秦氏,说是以后隐素的亲事包在她身上。这样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秦氏本就是性情中人,难免因为感动而挂相。   一片热闹声中,传来一道埋怨。   林清桥摇着扇子,无比幽怨地看着谢弗。   “我才离京几日,没想到居然发生这么多的事。你事先也不告诉我,我若是知道你会做那些事,打死我也不离开。”   “事出突然,我也未能事先预料。”谢弗说。   哪怕是他解释了,林清桥还是觉得很遗憾。那双桃花眼满是失落,往隐素那边看去时又泛起一丝光亮。   一众世家姑娘中,那一抹红是那么的显眼,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一段时日不见,傅姑娘风采更胜从前。”   他是无意识的一声感叹,话音一落即感觉气氛不对。   朋友妻,不可戏。   完了。   益之必是生气了。   “益之,相信我,我只是想夸你眼光好。”   谢弗眉目如画,点头。   “我也觉得我眼光极好。”   林清桥摇着扇子的手一停,桃花眼中浮起探究之色。他和谢弗认识多年,有些东西哪怕仅是流于表面,却也有不同之处。   难道真是因为有了心悦之人,益之似是变了许多。以前瞧着寒玉一般寡淡无求之人,竟是多了几分烟火气。   果然情之一事最能易人心志,或是让人入了魔,或是让人移了性。他坠入情障无法自拔,为此备受煎熬。没想到一心向佛的好友也没能幸免,却是比他幸运了许多。   多思无益,相思亦无果,空余恨。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重又轻松随意。   “此次武举,你可有下注?”   无论文举武举,早在比试之前便有呼声极高之人,引得世人纷纷猜测,从而衍生出无数坐庄下注的营生。   林清桥最喜凑热闹,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事。   “我押的是郎州的吴胜,听说他力大无穷,成名之后再无敌手,乃是此次武举最为热闹的状元人选。若说咱们京中的人物,梁国公府的老二梁怀瑜算一个,不过我还听人说有人押了魏明如赢。”   说到魏明如三个字,他对着谢弗猛眨桃花眼。   谢魏两家的联姻一事,他早前也有听说。如今益之有了心悦之人,闯过承恩伯府的关卡之后又无后续,定然是婚事受阻。   他刚想问一嘴,就听到谢弗说:“我也押了注。”   林清桥大感意外,瞬间忘了自己要问的话。   “你押了注?你押了谁?”   益之眼光好,押的人必能中。   谢弗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惊得他扇子都掉了。   他立马捡起扇子,飞一样地往外面跑。   时辰一到,擂鼓起。   看台最尊贵的位置上,迎来大郦最尊贵的一对母子。   所有人齐齐跪拜,高呼着“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的恭敬之词。一声威严又有几分随意的“平身”之后,众人各归各位。   自太宁帝起,君臣与民同乐之事并不少见。历届武举之上,皇帝亲临的事也常有发生,便是百姓都已习惯。   他一通皇恩浩荡的客套话之后,比试正式开始。   武艺比试,行的是淘汰制。   郎州的吴胜果然出类拔萃,高大精实,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自上台之后就一直没有下来过。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比试之人败下擂台,终于轮到宋怀瑜出场。   宋怀瑜一出场,宋夫人就紧张起来。   秦氏连忙宽慰,直把宋怀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断定他必会进入前三甲。   最后擂台之上的两人大战几十个回合之后,以宋怀瑜下场而告终。宋夫人有些失望,秦氏忙又是一番安慰。   一时之间,百姓高呼吴胜的声音如浪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那些押宝吴胜赢的人更是欢喜到红了眼。   看台之上,刘太后正和皇帝交谈。母子二人对吴胜都十分感兴趣,猜测他有可能是今年武举的状元。   接着吴胜又淘汰了近十名对手,当一身红衣的魏明如站在擂台之上时,武场之内有极为短暂的瞬间安静。   “听说这魏姑娘文武双全,一身武功都是盛国公亲自传授。”   “盛国公最是疼爱这个孙女,就是因为魏大姑娘的性子像盛国公夫人。你瞧魏大姑娘那一身红衣,还真有几分盛国公夫人的风采。”   议论声中,台上的两人已经开始交手。   吴胜用的是大刀,魏明如使的是鞭。大刀劈头盖脸,银鞭如银蛇狂舞。只听到众人连连惊呼,不敢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吴胜败下擂台,引得无数叹息扼腕之声。   看台之上的皇家母子越发来了兴趣,皆是想着今年武举怕是要有一位女武状元。   魏明如站在擂台之上,将随后上场的人一个个打下擂台,所有人都觉得最后的头名一定会是她,不少人遗憾没有押她赢。   秦氏张着嘴,好半天没说一个字。   到底是为人母的私心,谁也不希望女儿的情敌太过出色。她刚想过去和女儿说几句话,便见隐素起身准备离开。   “傅姑娘,这就是比试,就算是魏姑娘赢了比试,她也赢不了谢世子的心。”上官荑以为隐素是愤而离席,赶紧小声劝道。   吕婉和小葱离得近,也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隐素。   隐素揉了揉手腕,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既然是去去就回,无非就是小解之类的私事。   这下上官荑不说话了。   擂台之上的魏明如执着银鞭,面容越发明丽。听着百姓们的欢呼声,她的神情中浮现全是傲色。   大郦三公皆是以武起家,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穆国公府的主母之位。也只有她这样的主母,才有资格成为雍京城的第一夫人。   她在等着主考官宣布结果,却不想听到的是还有人上场。   “承恩伯府傅隐素,上场!”   傅隐素!   不止她惊了,所有人都惊了。   承恩伯府的那位傅姑娘,她居然也要参加武举!   一样的红衣墨发,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上台的少女细腰柳肢,貌美而娇弱,与恢宏的擂台与热烈的战气格格不入。   “傅姑娘,是傅姑娘!”上官荑紧紧拉着吕婉。   吕婉同样惊讶,“真是傅姑娘!”   “姐姐,是我姐姐!”小葱激动地喊起来。   “素素,那是素素!”秦氏惊呼,“这孩子什么时候报的名,我怎么不知道?”   宋夫人已经回过神,连忙拉住她,“素素这孩子是个有成算的,她力气大,未必没有胜算。你且安心坐着。”   秦氏怎么能安心,这可是武举。   观赛者们已经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   常老将军呼吸急促,瞪大一双老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比试名单他是知道的,并没有这个傅什么的姑娘。   “承恩伯府的傅隐素是我举荐之人。”穆国公大方承认。   “你…你…你怎么事先没有告知我等?”   安远侯漫不经心地道:“天降大才,出其不意,常老将军无需太过计较。”   常老将军怎么可能不计较,明儿此前曾找过穆国公想要举荐,被穆国公拒绝。穆国公说什么已有更为出色的举荐之人,没想到会是谢世子喜欢的傅家女。   他老眼凌厉地看着穆国公,心知穆国公和安远侯已经通过气,就瞒着他一人。   他气愤之后,又是自信。就凭他家明儿的一身功夫,那傅什么的娇娇女怎么可能会是对手,不过是多一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台上的两位少女相似的红衣,站在敌对的两边。   皇帝的表情越发的兴趣盎然,“竟然是承恩伯府的姑娘,她还会武?朕怎么不知道,今年这武举着实有些意思。”   刘太后眯了眯眼,又皱了皱眉。   像谁呢?   蓦地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终于知道这孩子像谁了!   “傅姑娘,请挑选称手的兵器。”   因为隐素没有自带的兵器,维持擂台顺序的副主考官提醒她挑选兵器。   她纤细的手将兵器架上的长抢提了出来,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然后她左手右手倒了倒,挽了一个古怪的枪花。   若是有心之人看仔细些,便能看出她挽的枪花是一个字:叶。   盛国公双目一震,突然站起来。   “红衣,红衣!” 第72章 胜!   人海如潮, 似有风来。   风吹着擂台之上两女红色的衣袂,不动对峙。   “我真是小瞧傅姑娘了,没想到你居然会武。”   “会一些。”   “擂台之上非儿戏, 傅姑娘若是此时退场还来得及。”   “我说过, 魏姑娘多虑了。”   魏明如眼中厉光一现。   不知好歹的贱人!   不过是乡野之中学来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哪里比得上她自小就得到名师教导,还有祖父和外祖父的亲自指点。   人生在世, 总免不了和讨厌的人狭路相逢, 正好让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见识一下真正的厉害。   她握着银鞭的手紧了紧,傲色之中是对结果的志在必得。   主考官的席位上, 常老将军像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他们常家的先祖本就是魏家的副将,两家渊源极深,关系也是树连着枝。他早年是盛国公的副将,那一手古怪的枪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叶字!   叶红衣的叶。   他不停自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么巧!   四十年来都杳无音讯的人,为何偏偏这时候出现了?那个红衣少女,和当年的盛国公夫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惊疑地看着穆国公, 眼神凌厉。   “魏国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傅姑娘是我举荐之人,我自然是早就知道她的能耐。”穆国公打着马虎眼。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常老将军说是哪个,我还真不知道。”   常老将军气得直瞪眼, 他不可能明着质问。他们常家多年来被视为盛国公府的附庸,哪怕是历代的常家家主在魏家家主面前也几乎是属下般的存在。   当年他之所以同意嫡幼女嫁进盛国公府,其实就是存着自己的私心。一旦流有他们常氏血脉的后人成了盛国公府的主子, 那么一直以来的主从关系便不复存在。   所以这些年来,他最是不愿听到那对母子被找到的消息。眼看着一年年过去, 如今已有近四十个年头,离他的私心一步步逼近,就在他以为万事大顺只欠东风之时,谁能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枪法而已,又不是藏着掖着的东西,被人偷偷学去了也不足为奇。”   这是打算堵住有人想认亲的后路。   “常老将军阅历深厚,又是习武之人,当知画皮难画骨的道理。若各家独门绝技如此好学,恐怕天下武学早已不分彼此。”   “世间之事,最怕有心人。”   “常老将军说的极是。”   若不是有心人故意从中作梗,盛国公夫人母子又怎么可多年来没有任何的音讯。   安远侯抚着胡须,看破不说破地对着穆国公笑了一下。穆国公回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台下之观战人群议论纷纷。   “想不到傅姑娘真的会武,刚才那一下子瞧着是个练家子。”   “再是会武又如何,魏姑娘的本事咱们可都瞧见了,连吴胜和梁国公府的二公子都不是她的对手。那傅姑娘看着娇滴滴的,等会必被打得哭爹喊娘。”   “我看未必,傅姑娘力气不小,还能推动伯府之前摆在门口的磨盘,想来也是有些成算。”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磨盘里面必有机关,否则谢世子又怎么能推得动。我看傅姑娘就是冲着魏姑娘来的,二女争一夫,她也不思量一下自己的出身和能耐,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怕丢人现眼。”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如同鼎沸的潮水。盛国公的呢喃声湮灭在嘈杂声中,但离得最近的魏二爷和常氏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魏明如多年来最是揣摩盛国公的喜好,不论是言行还是衣着,夫妻俩以为他方才是从自己女儿身上看到嫡妻的影子,便也没有多想。   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本事很有自信,目光不善地看着擂台之上的另一道红色身影。不自量力的玩意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家明儿打下擂台。   “父亲,明儿最似母亲,她一定会赢的。”   “是啊,你亲。明儿这孩子最是让人省心,若是母亲见了,必定会喜欢她。”常氏多年来被女儿潜移默化,自然是知道说一些话讨公爹的欢心,也知道如何让公爹对自己的女儿更看重。   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话,盛国公都会感慨一两句。然而此时他仿佛没有听到夫妻俩的一唱一和,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上。   那样的枪花,除了红衣还能有谁!   他一把推开魏二爷,意图往擂台那边走去。魏二爷心下一惊,回过神后连忙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父亲,您要做什么?”   “我…”   “父亲,这一场比试对明儿很重要,您若有什么事,何不等明儿赢了比试再说。”   “是啊,父亲。我们都知道您放心不下明儿,明儿有什么本事您最清楚。那什么承恩伯府的姑娘不足为惧,她怎么可能是明儿的对手。”   与盛国公府位置相近的是谢夫人,谢夫人望着台上那个手握长枪,平静而淡然的少女会心一笑,随即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鱼目妄想混珠,遗珠却已出现。   她望着魏家人,摇了摇头。   随后她又朝承恩伯府的处置看去,但见傅荣神情紧张地看着台上,而秦氏则不知在和宋夫人说些什么。   秦氏担心不已,恨不得去台上把女儿给拉下来。   “这孩子事先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若是我知道她要来参加武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擂台比试多凶险,万一刀枪无眼伤了她,那该如何是好。何况她对上的是魏家的大姑娘,我是越想越觉得不踏实。”   宋夫人安慰道:“她是个什么性子,我这个当干娘的都知道,你做亲娘的哪里能不晓得。若没有把握,她怎么可能会参加比试。再说能被举荐之人,历来都不是泛泛之辈。你且放宽心,我看她未必会输。”   秦氏也想放宽心,可又实在宽不起来。女儿是清明了,但主意也大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和他们商量。   她没想太多,还当女儿是为了和魏明如一较高下,所以才会参加武举。心想着万一伤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时刘太后身边的太监来传口谕,说是太后娘娘有请。她脑子还一团乱,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睛不离擂台之上,跟着那太监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示意宫人搬来凳子,让她坐在自己下首。   擂台之上,两道红衣身影已经动了。   人群中惊呼连连,秦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连刘太后问了自己什么话都没听见。她愣愣地看着台上的女儿,那灵动敏捷的身手,那行云流水的招式,竟像是不认识一样。   这真的是她的素素吗?   “多宝,你女儿的武艺是和谁学的?”皇帝问。   曾相国可不会武。   秦氏恍惚中听到他问自己话,下意识回道:“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过。她自小和她祖母住在寺庙,应该是她祖母教她的。”   皇帝挑眉,没有计较她没用敬语的事。   刘太后小声说了三个字:“叶红衣。”   叶红衣?   皇帝很快想记这么个名字,有些惊讶。   照此说来,承恩伯就是盛国公府的那个嫡子。   他忽然兴奋起来,因为当初他一时脑热封了傅家的伯爵之位,没少被有些臣子们私下议论,说他此举无异于昏君所为。   身为帝王,他岂能容忍臣属们的不满。因着此事,他迁怒了一些人,引得母后不满,对思妃也越发不喜。   后来母后认出了多宝,化解了他心中的那一丝丝不可告人的后悔之意。当传出傅家女儿是曾相国的弟子时,他还当着众臣的面前提过此事,意在告诉所有的臣子们,他的眼光何其独到。   从那以后,私下说他昏庸的臣子们果然少了许多。   只是不管是傅家女儿是曾相国的弟子也好,母后公开了多宝的关系也好,总还是有人置喙傅家当初仅凭有女得宠而受封爵位的事。   若承恩伯真是盛国公府的嫡子,他就是最有先见的君王!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声音极大,似是穿透所有的嘈杂声直破天际,响彻在整个习武场上空。   “是叶家枪法!”   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上官荑问身边的吕婉,“什么是叶家枪法?”   吕婉先是皱眉,然后似是想到什么,道:“盛国公的夫人姓叶,她当年用的就是长枪。”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   好半天,上官荑才道:“我的天哪,傅姑娘这…”   她没有往下说,吕婉却是明白她的震惊。   坐在刘太后身边的秦氏也听到了那句话,她茫然地想着,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婆婆就是姓叶。   刘太后见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心知她必是还不知道傅家的往事。皱着眉朝盛国公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擂台之上。   擂台上两道红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险象环生。   林清桥气喘吁吁回来,站在谢弗的身边,眼睛才往擂台上一看,惊得失态到嘴巴一时之间都没能合上。   好半天,他感慨道:“傅姑娘,真乃神人也。”   谁能想到,那么娇憨貌美的姑娘,居然是一个大杀器。   谢弗面如寒玉,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说出来的话愣是让人听出几分缠绵。如同冰雪之下绽放的花,极冷又极烈。   “我说过,她是仙女。”   林清桥:“……”   益之果然是动了凡心。   “啊!”   有人惊呼出声。   只见擂台之上,两女呈僵持之势。   原来是之前魏明如的动作滞了一下,因为她震惊自己听到的叶家枪法四个字。叶这个字对她而言最是敏感,她须臾间就明白了什么。   当下手中的招式更为狠辣,一个鞭舞银蛇直击隐素的要害之处。   隐素似是之前没有留意到她的破绽,在银鞭挥过来时像是差一点躲闪不及,长枪带着几分慌乱地挡了过去。   她心下大喜,一把握住了长枪,另一只手上的鞭子想也没想又挥了出去。鞭子没有落在想要的地方,反而被人抓住。   她们彼此都捏住了对方的兵器,引得观战之人阵阵惊呼。   秦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面色发白呼吸急促。   刘太后和皇帝也齐齐凝神,所有人都望着那擂台之上的两道红影。一旦僵持被打破,胜负应该立见分晓。   相似的红衣,像两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烈焰。   这烈焰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林清桥摇扇子的手停在半中,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谢弗。还是那样不见悲喜的一张脸,让人看不清情绪。   旁边已有人在讨论,猜测最后赢的人会是谁。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又咽了下去,迟疑地伸手,犹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她是仙女。”   “…你刚才说过了。”   林清桥有些无奈地想着,这就是为爱痴狂的男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上人的好。一口一个仙女,真是走火入魔了。   仙女是什么样子,林清桥不知道,他只见过妖女,且被妖女迷了心。他再次朝擂台看去,心想这么看着,傅姑娘还真有点像仙女。   明明最是惊险关头,那被人握住长枪的少女依旧木着一张脸,颇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而另一边的魏明如,则微微喘着气,一双眼睛凌厉不掩杀意。   早在听到那声叶家枪法时,魏明如就起了杀心。   她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暗恼自己在穆国公府求举荐失败时,怎么没有想到穆国公要举荐的人会是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不除,终将是个大患。   既然贱人不识趣,那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傅姑娘,你说你是何苦。我想和你做姐妹,你却想当我的敌人。你这般不知好歹,迟早是要吃亏的。”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银鞭上如鳞的纹路突然乍起,尖锐的鳞片扎进隐素的掌心,鲜红的血立马顺着纤细的指缝流出来。   只是任那鲜血直流,握着银鞭的手却没有松开。   魏明如脸色变了变,似是不太相信这样的结果。她试过无数次,一旦她出其不意地使出这个招数,被银鳞刺中的人会立刻松开鞭子。   为什么这个贱人没有?   隐素小脸还是一片木然,仿佛那血不是自己的。   “魏姑娘这是技穷了吗?居然使出如此卑鄙的伎俩?”   “兵不厌诈,傅姑娘应该多读书。”   “好一个兵不厌诈,魏姑娘你不会以为就这样了吧?”   什么意思?   魏明如还未反应过来,隐素握着长枪的胳膊一转,直接将魏明如的手震开。然后她抓着对方银鞭的手一动,那银鞭就脱离了魏明如的掌控。   眼看着魏明如因为惯性而朝自己倒来,她长枪一抵,随即一掀。一声“轰”响过后,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魏姑娘被打下擂台了!”   “傅姑娘赢了!”   魏明如重重跌落在擂台之下,身体掀飞之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世间真的有天生神力之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之事,所以那个贱民的牛车陷入散水沟时,真正将牛车拉出来的不是贱民和牛,而是傅隐素这个贱人!   难道就这么输了吗?   “承恩伯府傅隐素,胜!”   一个胜字,瞬间传遍习武场。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看台之上有人因为太过激动刺激而站了起来,人群之中有人太过意外而呆若木鸡。   这个胜字像一把剑,直直穿透了魏明如的心。   她竟然输了!   这怎么可能!   自三岁起她就摸剑,七岁就跟着外祖父在军中历练。举凡是有名望的武者,她都曾经拜访过。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别人的夸赞,夸她是习武良才,夸她不愧是盛国公府和抚平将军府的血脉。   这些年来,威严寡言的祖父为她一再破例,外祖一家对她最是重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在她面前也多有讨好。   盛国公府的嫡系嫡女,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这些都应该是她的。   她不甘的视线中,出现令人刺眼的红。   这个贱人!   隐素站在擂台边,居高临下。   她头顶是的烈日,一身红衣在烈日中如火一般恣意浓烈。风吹起她的衣袂,她的表情依旧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是睥睨人间的仙女。   “这么看,傅姑娘还真像仙女。”林清桥喃喃。   他一转头,哪里还有谢弗的身影。再定晴一看,只见谢弗已朝擂台走去,在无数人诧异的目光中,站在了隐素的身边。   一白一红,如同佛花的两种颜色。   魏明如的瞳孔因为这抹白的出现,而急剧地收缩。   她看着男人玉骨般的大掌牵起女子的手,眼中的不甘变成妒恨。然后她又看到男人把女子手中的银鞭取下时,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寒气逼人的杀意,一分不差地朝她袭来。   她惊愕之时,一只掌心鲜血淋淋的手被人举了起来。与此同时银鞭上的机关被人触动,在众人的哗然中银鳞乍现,然后重重朝她扔了过来。那机关未合上,鞭子扔下来的时她躲闪不及,锋利的银鳞从她脸上划过,瞬间就见了血。   谢世子…   他怎么敢!   隐素眼有笑意,心想着男人疯一些也好。   这么痛快解气的事,她刚才就想做了。   早有离得近些的人看清了门道,紧跟着就七嘴八舌地指责起魏明如来。指责她不厚道,居然在武举之上暗箭伤人。   人人都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刻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鞭子有机关。   她听着潮水般的议论声,恨恨地假装晕了过去。 第73章 不会吗?   哗然声中, 常老将军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自来武举在兵器上做文章的大有人在,或是重量或是锋利或是轻巧,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能看见的巧心思。像今日这般被人发现在兵器上设有机关的事, 从来没有过。   他有心想为外孙女辩解几句, 却被穆国公的一番给堵死。   穆国公说:“武举是为我朝选拔武将之才,太宁帝曾说过天下武学寻本归真,重在一个真本领真能耐。魏姑娘此举无异于暗箭伤人, 一旦开了先例人人效仿, 日后武举之上哪里还有真刀实枪,恐怕只剩勾心斗角。”   说完, 他已起身, 拂着袖子就朝高位走去。   常老将军欲拦,却被安远侯绊住。   “老将军,众目睽睽之下,哪怕是穆国公不说,陛下也能看得到听得见。”   常老将军闻言,顿时没了气势。他望着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下了擂台,不由的眯了眯眼, 眼神中全是复杂和不喜。   穆国公到了皇帝和刘太后面前,如此这般一说。   皇帝当下就沉了脸,武举擂台之上的确不论生死,却不可使用阴招伤人。盛国公府的姑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有人敢耍这样的心眼, 简直是目无君上。   君王一怒,天地为之变色。   在场所有人跪地恭送,他冷着脸上了龙辇。   刘太后临走之前, 拉着秦氏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你是个有福气的。”   秦氏以为她是夸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完全没有多想。她乐颠颠地去找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意外地听到别人的议论声。   “不会吧,承恩伯就是盛国公府的那个嫡子?”   “应该是的,刚才傅姑娘使的那套枪法是叶家枪法,也就是盛国公夫人自己独创的枪法,肯定错不了!”   什么盛国公府的嫡子?   这时她看到盛国公也跌跌撞撞地朝那边跑去,身后跟着魏二爷和常氏。她想到刚才听到的议论声,有种说不出怪异。   她是不是听错了?   她男人就是一个磨豆腐的,怎么可能会是国公府的嫡子。   一时没顾上多想,又继续往前去。   所有人都以为盛国公是关心魏明如。没想到他直接越过倒在地上的魏明如,在众人的惊讶声走向隐素。   人群自动让开,瞬间形成一个空圈。   空圈之中,是备受瞩目的几人。   常氏惊叫一声,已经朝自己的女儿扑去。连声质问下人何在,怎么能由着主子晕倒在地而不顾。她看着女儿脸上的伤口和血迹,凌厉怨恨的目光看向隐素,像是要吃人。   那一句叶家枪法一出,她当时就是心下一沉。听着有人猜测傅伯爷有可以是当年的那位嫡子时,她恨不得割了那些人的舌头。   四十年了。   她等了足足四十年。   难道临了临了,眼看着快要成事之际,居然要被人搅和了吗?   此时盛国公的一双眼,全在隐素身上。   “你…你的枪法,是谁教的?”   “我祖母。”   “你祖母叫什么名字?”   “先人已去,国公爷再问我祖母的名讳,是不是不太妥当?”   红衣死了!   盛国公不愿相信,老眼中全是恍惚之色。   怎么可能呢。   他永远记得他们初遇时的那一天,齐城春雨润万物,一夜花开满芬芳。那个红衣墨发的女子,倚在高高的墙头看着他笑。   当时他就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竟是如此的恣意随性。京城的那些贵女和这女子一比,好似全成了一个个木头疙瘩。   后来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结识众多的武林高手。那段岁月激情热血,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又有侠肝义胆不留名的洒脱。   那一身红衣像一团火,燃烧着他年少时所有的热情。从江湖到战场,他们同甘共苦并肩作战。他以为他们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看边关落日,赏盛世风光。   得胜还朝时,他还想着要许红衣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许他们的孩子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却不想突然有一天,他的红衣不见了。   此后漫漫岁月中,再也没有回来。他等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谁知等来的竟然是天人永隔的消息。   这时傅荣也过来了,狂喜中又有些担忧之色。   “素素,你没事吧。”   隐素摇头,说了一句没事。   盛国公的目光定在傅荣身上,老眼又是一震。   “你…你是……?”   “下官姓傅,是傅姑娘的父亲。”   盛国公嘴唇动了动,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像。   越看越像。   这张脸的眉宇间和他的父亲很像,高大魁梧的外形也很相似。几乎不用问,他已能肯定这就是他和红衣的孩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没什么关注常氏和魏明如母女俩。   魏明如又气又怒,狠狠掐了常氏一把。常氏吃痛,险些惊呼出声,随即就明白女儿在提示自己什么。   她把女儿交给下人,瞬间到了盛国公身边。“祖父,您身体不好,有什么话还是改日再问吧。”   “不…”   “父亲,明儿,明儿她…受伤了。”常氏以为公爹平日是最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自己都这么说了,公爹一定会以她的明儿为重。   盛国公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悲喜交加地看着傅荣。   “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叶红衣?”   叶红衣三字一出,人群哗然。   先前还不明所以的人,瞬间全明白了。   所有人看向傅荣,等待傅荣的回答。   魏二爷和常氏夫妻俩齐齐变脸,叶红衣三个字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诅咒。他们惊疑地看着傅荣,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   常氏拼命朝魏二爷使眼色,恼他不够机灵。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爵位都要保不住,还傻站着干什么。   “夫君,父亲最近身体越发不好,许是又认错人了。”   “对,对。”魏二爷也反应过来,忙过来扶着盛国公。   说是扶,其实和挟制差不多。   隐素看着他们,眼中无一丝波澜。   魏二爷小声对盛国公道:“父亲,儿子求你了,有什么话能不能回去再说。”   他当了近四十年的庶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盛国公府的下一代国公爷。如果国公府的爵位最后没落到他头上,他哪里还有脸见人。   到底是养在跟前快四十年的儿子,盛国公自然是要顾及的。只是找了近四十年的发妻和嫡子的消息就在眼前,他又如何能放下。   “你们…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回盛国公府?”   魏二爷和常氏大惊,手下的动作都重了几分。   傅荣紧抿着唇,好半天才道:“我姓傅。”   人群议论起来,声音嘈杂。   “傅伯爷是思妃娘娘的胞兄,那这么说来思妃娘娘就是盛国公夫人改嫁后生的女儿。怪不得这么多年没找到,原来是改嫁了。”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嫁给一个磨豆腐的。害得好端端的国公府嫡子成了一个磨豆腐的贱业人,连累自己的子孙都没有好出身。”   “就是啊,她还让自己的儿子改了姓。”   改嫁,改姓。   盛国公听着这些字眼,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魏二爷和常氏对视一眼,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一些。就算是这位伯爷是当年的那个嫡子,如今已经改姓傅,认了别人当父亲。他们也不急着走了,心里巴望着盛国公再多听一听,最好是彻底对叶氏死心。   这么多年来,盛国公的潜意识里从没想过叶红衣会改嫁。那个明媚如春风的女子,明明说过此生有幸得魏郎,三生不入轮回道,怎么可能会嫁给别人。眼前似浮现一张俏丽的容颜,红衣似火笑声飞扬,一声声唤着魏郎,却与他渐行渐远。   “红衣,红衣,难道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若不是恨,又怎么会另嫁他人?   若不是恨,又怎么让他的儿子改姓?   他的眼睛蒙着阴鸷,脸上更像是罩了一层暗霾。   “你…那个继父,叫什么名字?”   他倒要听听,究竟是谁占了他的位置。   傅荣皱眉,“我没有继父,我只有父亲,我父亲叫傅春。”   傅春!   竟然是傅春!   多年前,他认识一个外出闯荡的少年。少年说自己不愿困在祖祖辈辈生活了几辈子的小地方,所以才跑出来长长见识。   少年觉得他和红衣不是一般人,非要跟着他们,死皮赖脸地想认他为师父。即使他不答应也没关系,不管不顾地称呼他为师父。   “师父,你以后真的要上战场吗?我也想去。”   “师父,你和红衣姐姐会结为夫妻吗?大婚的时候会不会请我?”   “师父,我真想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遥远的记忆像一道道狠辣的招式,攻击着盛国公的心。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红衣最后居然改嫁给了傅春。   悲愤、痛苦交织在一起,他挣开魏二爷和常氏的搀扶,独自强撑着往出走。那背影苍老而佝偻,像是瞬间老了许多。   所有人都看着他,有人同情,有人感慨。同情他的深情错付,感慨他多年等来的竟然是妻子改嫁嫡子改姓的结局。   秦氏此时已然明白了,不敢置信地站在丈夫和女儿的身后。   傅荣双拳紧握,眼眶微微泛着红。   “爹,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隐素问。   那日他们从盛国公府回来,路上她说的那些话,必是让父亲起了疑。   傅荣没有回答,唇却抿得更紧。   ……   傅家一家人回伯府时,整个五味巷都沸腾了。   雍京世家贵胄何其之多,然而自大郦建朝以来,还是头一回在武举之上有女子夺得头名。虽然武状元的名号要等殿前面君之后才会钦点,但所有人都知道傅家姑娘必是武状元。   人群追着傅家的马车跑,高声谈论着傅家自进京后发生的事。从原主痴缠戚堂到隐素后面遇到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有人说有人补充,翻来覆去地说着傅家的好运气。   因为盛国公的事,傅荣有些感伤。随着马车渐近伯府的门,听着那些夸自己女儿的声音,他的心情慢慢恢复。   秦氏与有荣焉,满面春风。傅小鱼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腔调,对着隐素行礼,口中说着给武状元请安的话。   这一夜是激动的,这一夜也是难眠的。   身世,荣耀,交织在一起,伯府灯烛直到凌晨才熄。   翌日一早,宫中的传旨就到了。   同隐素一起进宫的有吴胜还宋怀瑜等人,并不见魏明如的身影。魏明如在比试中暗器伤人,已被取消武举成绩。   大殿之上,皇帝对他们是赞赏有加,最后毫无意外的隐素被钦点为武状元,吴胜是武榜眼,而宋怀瑜则是武探花。   三甲游街的惯例不止是文举,武举亦然。   红衣黑发,发带如火的少女身披锦赐,骑在高头大马上穿行在雍京城最为繁华的街上,两边百姓的欢呼声和议论声。   身为大郦建朝已来的第一个武状元,隐素今日可谓是风光至极,颇有几分走马观花雍京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心境。   喧嚣的人潮之后,站着一位清俊的白衣少年。那一抹白很是醒目,毫无意外是映入她的眼帘之中。   犹记得原主跟随父母进京时,那租赁的破旧马车,土俗的衣着打扮何等的格格不入。京城的昌盛繁荣像万花筒一样撞进那懵懂的目光中,满是令人眩晕的震惊与不知所措。   她紧紧跟在父母的身边,怯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位白衣少年闯入她的视线,那清俊的长相忧郁的气质,略显熟悉的面容,瞬间夺去她所有的注意。   一眼万年,从此入了心着了魔,不管不顾地痴缠。哪怕世人嘲笑谩骂,不屑与讽刺,她统统听不见。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忧郁的少年郎,恨不得倾尽自己的所有捧到对方面前。   直到死的那一刻,依旧无怨无悔。   “这就是女武状元,不是说又傻又丑,以前还缠着武仁侯府的二公子不放吗?原来竟长得这么好看。”   “那是以前,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武仁侯府的那位二公子可配不上傅姑娘。傅姑娘如今的身份可不得了,父亲是伯爷,母亲是县主,自己不仅才名远扬,且还是曾相国的弟子。眼下又被封为武状元,这等文武双全的女子岂是一个庶子能高攀的?”   “不止呢,你们怕是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了,傅伯爷就是盛国公夫人当年带走的那个嫡子。”   “真的假的?我的天哪,照这么说的话,武仁府的那位二公子更配不上傅姑娘了。”   “那是当然,傅姑娘和谢世子两情相悦,日后是要嫁进穆国公府的。”   戚堂听着这些议论声,黯然地低头。   到如今,他哪里还配得上傅姑娘。   若是从一开始,他没有躲着避着那个满心满眼里只有他的姑娘,那么现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失落地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游行完之后,就是赴宫宴。   宫宴之上,皇帝与君臣同乐,把酒言欢指点江山。   吴胜和宋怀瑜一个被归于穆国公麾下,一个则提拔为御卫军副统领。唯有隐素的去处,不仅皇帝只字不提,武将们也无一人议论。   隐素早料到这个结果,倒也没什么意外。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太严重,女子外出行商做生意的也不少见。但自大郦建朝以来,还从未出过女官。哪怕是当年跟着盛国公一起浴血沙场的祖母,也未在军中担任一官半职。   所以她只有武状元的名头,并未因为这个名头而平步青云。   回到伯府后,她与来贺喜的上官荑吕婉小葱等人相聚。吕婉面上虽然在笑,神情间都带了几分沮丧。   她知道吕婉的心思,心下叹息。   吕婉志在入刑部为官,最是盼着她能入仕。一旦有人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无数有志的姑娘们便有了盼头。   “现在不行,以后未必不可以。”   “但愿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又是曲来又是酒。   曲是吕婉弹的,弹的正是那首《人生得意须尽欢》,劝酒的是上官荑,一杯接着一杯好不畅快。   隐素是个俗人,今天算是她最为值得庆贺的日子,又在自己府中不怕出丑,自然是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气上头,兴致高涨之时她跳在桌子上唱起歌来。歌声豪迈又恣意,引得另外三个人跟着她一起疯又一闹。   这一疯闹,直到月上中天。   她不知好友们是几时走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间,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中有点热,一翻身就抱住了旁边的人。   熟悉而又好闻的气息,让她舒服到叹息。   她在男人的怀里拱来拱去,燥热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男人被她拱出了火,火势渐大时她被人推开。   她嘟着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夫君,我还要…还要亲亲…”   好半天,男人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迷瞪瞪地半睁着眼,入目所及的是男人濒临化身为魔的样子,一如梦境中的那个疯子般有着腥红的眼。   这男人,怎么又变成疯子了?   但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她软软地歪过去,双手捧起男人的脸。   “夫君,是不是不会?”   谢弗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这个小骗子还不知死活地挑衅他!   他忍得如此之辛苦,方才差一点就…   正当他天人交战时,近在咫尺的娇美少女突然痴痴地笑出声来。然后将他轻轻一推,一下子跨坐他身上。   媚色如丝的眼看着他,道:“我教你啊。” 第74章 好学   少女略显松散零乱的单衣之下, 是月中堆雪般的起伏美景。那美景晃来晃去,引人入胜几欲疯狂。   “先从哪里开始呢。”隐素吃吃地笑着,歪着头想了想, 然后像个找个宝藏的孩子瞬间兴奋起来, “我知道了,先脱光光!”   谢弗眸中幽光如火,浑身似在火中煎熬。当那纤细的手碰触他的衣襟时, 他索性摊开自己的手。   外衣, 中衣,里衣。   一层又一层, 少女一边扒一边哼着脱光光三个字。可能是衣服太难脱, 她渐渐失去了耐心,双手往两边那个一扯,小手像水蛇一样直往男人的衣服里面摸。   “不舒服,一点也不光滑。”她嘟哝着。   满是疤痕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光滑。   所有的火焰刹那间全熄灭,谢弗眼中的光慢慢变得黯淡。哪怕他已经从地狱中爬出来,还是洗不去这一身的不堪。   他想将少女从自己身上扶下去, 不想少女突然趴下来,埋首在他胸前。   “夫君,我亲亲,我亲亲你就不疼了。”   湿热的唇, 印在那些疤痕上,瞬间又着了火。这火苗所到之处,灼烧的不止是谢弗的身体, 还有他的心。   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一如人心。   纵然他的过去是那么的荆棘满地, 刺得他体无完肤。纵然他的内心长满魔藤疯草,缠得他不见天日。依然有人愿意为他斩断荆棘清除藤蔓,带着他走出来重见光明。   “好累。”少女嘟哝着,头一歪窝在他臂弯中。   他僵硬着不敢动,但身体的反应不受控制。   昏昏沉沉中,隐素以为自己还在骑马游街,她不满地拍了拍身下的人,嘟哝道:“马儿不要乱动,千万不能把本状元给摔了。”   可怜谢弗忍得本就辛苦,被这一拍差点破功。偏偏她一无所觉,不多会的工夫,竟然传来细微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罪魁祸首睡着了,只剩被撩拨的人独自承受着蚀骨的煎熬。   夜还很长,星月齐明。   谢弗从伯府出来时,已近丑时。   夜色中的雍京城分外的诡异,月色朦胧中将一切笼罩的虚影中。他身后的影子也跟着变化,像是不断幻形的怪物。   怪物如幽灵一般,很快消失暗巷中。   暗巷的那处民宅前,灯笼依旧。   宅子还是寻常的模样,不论建式还是格局都没有任何的显眼之处。到了宅子里,早已等候多时的姬觞立马迎了上来。   两人没说一句话,一起进屋。   穿过堂屋,再到内室。   姬觞不知动了哪里的机关,内室的一面墙忽然出现一道暗门。暗门的后面,是一间不算小的密室。密室里此里堆满了箱子,每口箱子都有上有铜锁。   他将其中一个打开,白花花的银子生出富贵的银辉。   “大哥,这次赚大了。谁也没料到大嫂会参加武举,除了林公子一赔十赢了一万两银子外,拢共赚了九万两。”   做为一个小乞丐,哪怕后来成了皇子,姬觞依然是一个穷人。至少比起其余的皇子来,他一定是最穷的那一个,所以这些银子在他看来已是极多。   但在谢弗看来,这些银子只是寻常。   “可有被人盯上?”他问。   “大哥放心,我按照你的吩咐,让他们扮成不同的人去兑取,然后又让他们从四个城门分别离京,转头又换人把银子送回来。”   姬觞对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人很有信心,他们乞丐帮,最不缺的就是人,最擅长的就是乔装打扮隐于市。   当他问谢弗这些银子如何处理时,谢弗说一小半留着给帮里的人,一大半让他自己攒起来日后娶媳妇。   一听娶媳妇三个字,姬觞差点跳起来,老实巴交的脸瞬间红得滴血。   怎么大哥也提这事?   最近十一老是阴阳怪气,三句不提他要议亲的事。不是说云妃正在帮他相看姑娘,就是拐着弯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他都说没有了,也说自己不想成亲,可是十一像是着了魔似的,非要揪着这事不放。他心里不得劲,因为他看得出来十一明明很别扭。   太医说了,十一怕是…过不了今年。   思及此,他脸上的兴奋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伤。   最近几日十一吃得更少,一天也进不了多少水米,整个人瘦得厉害,眼窝都陷进去好多。他记得以前在学院时,他们和大嫂一起吃饭,十一还能多吃两口。   “大哥,能不能…让大嫂去看看十一?”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做好挨打的准备。   好半天,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他试探着掀开一条眼缝,在看到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谢弗时,他心中有些诧异。   大哥好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   他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   大哥多了人情味!   肯定是因为大嫂。   大嫂可真厉害,竟然是大郦建朝以来的第一个武状元。十一都说也只有大嫂那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大哥。   “大哥,我向你保证,十一他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他就是喜欢看大嫂吃饭…”   “她若愿意,我不拦着。”   姬觞又高兴起来,说话都开始手舞足蹈。若是那些以为他老实沉默的人见到他此时的样子,必是会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谢弗嫌他吵,一个眼神过去,他立马闭嘴。   两人出了密室,外面的人一见他们出来,赶紧上前行礼。   那人身材魁梧,形如黑塔。   竟然是吴胜。   ……   一夜无梦,隐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是被自己亲娘咋呼的声音给吵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眼就看到秦氏焦急又恨铁不成钢的脸。   “娘,我还要睡。”   说着她往里翻了一个身,意识又开始涣散。   秦氏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只好再次把她摇醒。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谢家刚才有人来报信了,说是等会谢国公和谢夫人要亲自登门来提亲。”   提亲!   隐素忽地坐起来。   “提亲?”   “对啊。”秦氏赶紧把衣服往她怀里塞,“你快快穿衣梳洗,总不等你未来的公婆都上门了,你还在这里睡。我可告诉你,你若是敢把亲事给老娘弄黄了,老娘就让你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连老娘都出来了,看来老娘是真的急了。   隐素心想着不能够,手上的动作却是在加快。一番梳洗妆扮好,穆国公府的马车已到了伯府外。   傅荣和秦氏亲自出去迎接,看到来的果然是穆国公和谢夫人,夫妻俩别提有多满意。未来公婆一起登门提亲,可见有多么重视这么亲事,又是多么看重自己的女儿。   虽说傅荣没有跟母亲学过武,但也跟别人学了一些上山打猎的野路子。加上这些年靠力气吃饭,经年累月的做着体力活,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身强体壮的人,自然是让穆国公一见之下心生好感。   相互见礼寒暄后,四人落座。   依照惯例,隐素这个当事人要出来露个面。   她甫一露面,谢夫人和脸上就堆满了笑意。   这孩子今日一打扮,瞧着还真是又娇又美,花红柳绿的艳煞人,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力大无比又精通武功的武状元。   行礼请安之后,隐素告退。   “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可见我们娘俩有缘分。”谢夫人感慨道。   “这孩子就是讨长辈喜欢,以前她祖母最疼她。”秦氏一说完,立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当下赶紧找补,“不是我自夸,我家素素真是没得挑。长得好又有才,还会武。莫说是我自己的闺女,就是这样的孩子生在别人家,我看了也很是喜欢。”   谢氏夫妻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多问什么。认不认亲是傅家人的事,但傅家人是魏氏嫡系嫡支也是事实。   倘若是旁人这么夸自家的姑娘,谢夫人必是不会相信。同样的话从秦氏嘴里说出来,显得朴实而不做作,让人丝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假。   一方诚心求娶,一方则是对未来的亲家和姑爷都无比的满意,双方在言谈之时气氛融洽,亲事顺理成章地定下。   两家定亲的消息一经传出,阖京上下又是一片哗然。   早前那些暗地底嘲笑隐素痴心妄想做白日梦的人,皆是被事实打了脸。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痴缠着戚堂的乡野姑娘,居然成为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傅家的事,一出又一出,一出比一出精彩。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傅家的事,一时之间竟然成了雍京城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以前我听人说傅姑娘看上了谢世子时,我还想着她那是在做白日梦。现如今她竟然真的和谢世子定亲了,我却又觉得他们很是般配。”   “还真是。傅姑娘能文能武,又长得好看。除了她,我还真想不出京中还有哪位姑娘能配得上谢世子。”   “傅家现在可不得了,又是县主又是武状元的,指不定以后还会出一个国公爷。我看那伯爷豆腐的招牌,很快就要换成公爷豆腐了。”   “走,买豆腐去,咱们也是有福气的人,还能吃得上公爷亲手磨的豆腐。”   隐素听着这些声音,有些哭笑不得。   她真想告诉这些人,这门亲事还真是她做梦做来的。那个梦中的疯子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和她纠缠在一起。   走着走着,她忽然慢了下来。   无人处,她停下。   “出来吧。”   话音一落,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现身。   正是魏明如。   魏明如不再是一身红衣,反倒换了一身如雪的白。白色的面纱之下,隐约还能看到脸上的划伤。   四目相对,已是毫不掩饰的敌对。   “魏姑娘是来给我道喜的吗?”   “傅姑娘是不是很得意?”   “我记得魏姑娘上回跟我说,让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还说等你成为盛国公府嫡系嫡女和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时,让我别傻眼。如今我还是那句话,魏姑娘真是多虑了。至于我是否得意,相信不用说魏姑娘也能看得见。”   魏明如大恨。   没人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多年的努力一朝之间化为乌有。祖父和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她还听到下人说父亲埋怨她不争气。   若不是眼前这个贱人,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更可气的是,这贱人的父亲居然是当年叶氏带走的那个儿子。   难怪贱人克她,原来她们天生就是敌对。   祖父自那日回去后就一直关门不出,半句不提和傅家认亲的事,应是对叶氏一事十分介怀。叶氏已经另嫁他人,不仅让儿子随了继父的姓,还和别人生了孩子。骄傲如祖父,怎么可能再怀念那样不守妇道的女子。   “傅姑娘,你别忘了,你姓傅。”   隐素微微一笑,“没错,我姓傅。我说过,我和魏姑娘不可能做姐妹,无论是哪一种,这辈子都绝无可能。”   “傅姑娘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莫要出尔反尔!”   魏明如说完,转身就走,像是生怕隐素会反悔。   只是她没走几步,心中的恨意又涌上来。前后无人,对方手中并无兵器,纵然天生神力,又怎能抵得住她出其不意的全力一击。   她的手放在腰上,忽然一抽。   软剑如蛇,飞着就朝隐素刺了过来。隐素早有防备,在她刺过来的瞬间,一手制住她,一手夺了她手中的剑。   和小人打交道,再小心都不为。   魏明如没料到会失手,惊愕之下很快有了对策。   “傅姑娘,这不是擂台比试,万一你真伤了我,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一看魏姑娘就是读书少,大郦律法肯定没有读完。律法一百三十六条,凡无故入室、盗窃抢劫者,杀之无罪。”   魏明如大惊,难道这个贱人要杀她?   “你不能杀我!”   “我不杀你,因为我怕麻烦。”   虽说律法有明文规定,但辩解呈证的过程并不简单。隐素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万不会给自己招惹那样的是非,何况她以前所受的教育也不允许她杀人。   然而不杀人,并不代表她会心慈手软。   她手起剑落,锋利的剑没入魏明如的手臂中。   一下,两下,三下…   魏明如感觉不到痛,却能感觉到一阵麻。她被制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一下下地划破她的衣服和皮肉。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感觉制住自己的力道一松,当即捂着手臂跑起来喊救命。   “傅姑娘要杀我,救命啊,傅姑娘要杀人了!”   不见日光的巷子里,来人如同神子临世。   红衣墨发,极冷又极艳。   温其如玉的男子,在那一身的红衣映衬下似神又似妖。那双镜湖一般的眸子无波无澜,看魏明如的目光如看死人。   魏明如大惊。   她还是第一次见谢弗穿红衣,还来不及惊喜和惊艳,在触及对方的眼神之后仿佛瞬间落入了万丈深渊。   “谢世子,你…你看到了吗?傅姑娘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良善之人,她刚才想杀我!她是真的想杀我!”   “是吗?”冰玉相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魏明如以为谢弗信了自己,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手上的伤都是她做的。”   那剑太薄太利,初时感觉不到痛,这会儿开始痛入筋骨。偏偏没多少血渗出来,看着不过是受了一些皮外伤。   谢弗睨了过去,声音越发的如清泉击石。   “那她可真是手下留情了。”   魏明如大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不是被那个贱人的外表迷惑了吗?   为什么听起来像是…   这时隐素已经过来,在魏明如震惊的目光走到谢弗身边。   “要不是杀人太麻烦,我才懒得手下留情。”这话听着居然像是在撒娇。   “娘子若是嫌麻烦,为夫替你杀。”   魏明如感觉耳朵不是自己的,谢世子在说什么?她摸着自己的脸,当时还以为谢世子是误伤了她,如今看来分明是故意的。   亏她以前还想着嫁进穆国公府后如何照料谢世子的身体,替谢世子扛起国公府的一切重任,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谢世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从前如何,现在如何,与魏姑娘何干。”隐素手一抛,软剑便扔到魏明如脚边。“还不快滚!”   “你呀,就是心软。”   谢弗的话让魏明如再次惊愕,顾不得多想赶紧把剑捡起来,然后扶着自己受伤的右手仓惶而去。   隐素望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她不是喜欢伤人吗?我刚才废了她伤人的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么猖狂。”   几次三番想暗伤自己的人,隐素不可能一直姑息。杀人的事她做不来,但废对方一只胳膊什么的,她还是可以的。   突然她“咦”了一下,早上被自家老娘催得急,她一时没顾上多想。但她分明记得,被褥和床帐内有熟悉的气息。   “你昨晚是不是找我了?”   “嗯。”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谢弗眸色瞬间幽深,这女人又不记得了。   “我在的时候,你是醒着的。”   隐素望天,怎么也想不起来。   既然她是醒的,那她是不是发酒疯了?   “我…我没做什么吧?”   “你轻薄我,还说要教我洞房。”   啥?   隐素顿时像一只煮熟的虾,从头到脚都在充血。   不愧是她!   起床的时候她的身体无任何的不适,想来昨天晚上并没有成事。不知道是她经验不足,还是这男人抵死不从?   她捂着自己的脸,小声问:“你是不是为保清白,拼命挣扎了?”   若非如此,她应该已经得手。   “没有。”   “那怎么没事?”   “娘子,好像很失望?”   “有点。”   这话才一说完,立马感觉气氛不对。   她可真是怕这男人再发疯了,连忙出声安抚,“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如果真成事了,我可能会觉得遗憾,遗憾自己不能记住我们的第一次。”   男人清冽的气息将她包围,在前后无人的巷子里,她红着脸被人抱进怀中。两边墙上的青砖无言,脚下的石板也默然,唯有他们的心跳在相互吟唱。   良久,谢弗在她耳边低沉道:“娘子,我想学。你送我一本自己亲手画的册子,好不好?”   什么册子?   隐素脑子里空白了一下,随后就明白了。   这男人…   还挺好学。 第75章 家主令   天子脚下风云汇聚, 世家高门盘根错节。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引来无数猜测传言。   雍京城的三大国公府,傅家都有关联。和穆国公府是姻亲, 和梁国公府是干亲, 和盛国公府是血亲。   原本受人歧视的傅家一跃成为世人最为羡慕的人家,谁也不会想到当年这一家人从偏远的陲城进京后,竟会有一出又一出的好造化。   流言不知从何起, 或是有人故意为之, 或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一夜之间市井都在说叶红衣已经改嫁,应该被称之为傅夫人, 而非盛国公夫人。傅荣也随母改姓, 认了别的祖宗,不配为魏家的子孙。   这流言传得极快,不多时就传遍整个雍京城。   隐素就在这样的当口和盛国公再次单独见面,见面的地点依旧是书墨轩的书房。这一次没有魏明如,只有他们俩。   盛国公背手而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石榴树。红花大多结了果,一颗颗绿色的小石榴惹人喜欢。   他痴痴望着, 老半天没有理会隐素。   足有一刻钟后,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隐素也不瞒他,说自己在替他画像时就猜到了。   “倒是沉得住气。”他转过身,不怒反笑, “这点像你祖母。”   这孩子不仅性子像红衣,行事也颇有几分相似,一旦心有所属便大胆至极不管不顾, 遇事不动声色且又最是一个主意大的。   他之所以越过嫡子找这孩子,是因为他相信伯府嫡子夫妻俩怕是事事都要找这孩子拿主意, 若想嫡子一家和自己相认,首先要说服眼前这个像极红衣的孙女。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欣慰而骄傲。   大郦建朝以来的第一个女武状元,一言一行既有江湖意气又有世家大气。他不如红衣,所以他教出来的明儿也不哪这孩子。   “你祖母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我?”   “没有。”   盛国公面色微变。   他还是不能接受妻子已经改嫁的事实,一想到他的红衣不仅嫁给了自己认识的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的心就像是被割了无数刀。   明明是红衣说的,红衣说他们永远不会被分开,除了生死。曾经的海誓山盟犹在耳边,为什么一走了之把他给忘了。   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要嫁给傅春?   为什么!   “一次也没有吗?”   “没有。”   她的阿奶从未提过这么一个人,背叛感情的前夫就跟去年冬天枯死的草一样,不配在来年的春天时重逢。   盛国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她忘了我,她怎么能把我给忘了…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原来渣男也会痛苦,也会受不了吗?   隐素眸色渐渐泛冷,那么当初她的祖母在看到丈夫纳妾,小妾怀了身孕之时,又该是何等的难过。   “国公爷,是你先辜负的她。你已有别的女人,那女人给你生了儿子,还有一众儿孙。我祖母和离之后改嫁他人,从那以后到死都是傅家妇。若你接受不了我祖母改嫁他人一事,由己推人便能知道我祖母当年的痛苦。”   盛国公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孩子说话还真是不给他留任何情面,冷静又犀利,让他不由想起红衣离开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时红衣和他说话也是如此的平静,才让他以为红衣应该并不介意兰姨娘的事。   然而他错了。   他后来慢慢发现那样的平静是因为已经放下,可以毫不眷恋地离开。   红衣不在了,他们的儿子还在。   “孩子,你父亲是我嫡亲的儿子,盛国公府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我知道你和谢家那小子已经定亲,难道你不想以和他同等的出身嫁过去吗?”   “我一出生就是傅家女,谢世子也并不是因为我的出身而娶我。我祖母已去,她自出国公府后从未想过要回去,我们身为儿孙又岂能违背她的意愿。江湖路远各自珍重,相逢何必再相认,你们缘分已尽,我们更是无缘。”   盛国公闻言,那双略显浑浊的眼慢慢变得凌厉起来。   “一品国公府的爵位,大郦最显赫的身份,几世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真不要吗?”   “不要。”   “好,好!”盛国公又咳嗽起来,他恼恨自己四十年的寻找终成一场笑话。既然红衣那么绝情,红衣的子孙也是如此的不孝,那他又何必再执迷不悟。   魏二爷和常氏已经听到风声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他凌厉的目光看向隐素,眼神中带着几许怨气,还有不甘。   “你一个孩子如何能做得了主,快回去问你父亲,他想不想要盛国公府的爵位?”   魏二爷和常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还是最坏的结果吗?   “父亲,他已经改了姓,祖宗们若是知道…”   “你闭嘴,他是我的嫡子!”   嫡子二字,像刀子一样扎在魏二爷心上。   盛国公根本不顾忌庶子的心情,这个儿子他从小到大都看不上,也没怎么用心教导过。在他心里,他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红衣的儿子继承。   哪怕红衣另嫁他人,儿子永远都是他的。   然而隐素的回答,让他很失望。   隐素说:“我父亲姓傅。”   “好,好,好一个姓傅!”   “父亲,您听见了吧,他们根本不想和您相认。”   魏二爷的话,让盛国公恨意上头。   “好,他们不认,为父就把国公府的爵位传给你。”   盛国公府的马车远去,但却并没有回魏家,而是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而去。魏二爷和常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那种即将梦想成真的狂喜让他们面色都有些扭曲。   盛国公递了牌子,独自进宫。   一口气堵在他心间,又闷又难受。   从迈过宫门的门槛起,他的脑子里全是过往的记忆。他记得第一次和红衣进宫时的情景,引得无数的围观和赞美。   往事历历在目,到后来进宫的只有他一人。再后来他退出朝堂,算起来已有好些年头没有面过圣。   宫中的景致似乎有些陌生,来往的宫人也全然是陌生的模样。突然几位宫女拥簇着一位宫妃也往陛下的前殿而去,那宫妃明眸丹唇,瑰姿艳逸,望之极妍极艳。   “那是谁?”他喃喃相问。   领路的太监回道:“回国公爷的话,那是思妃娘娘。”   盛国公怔在原地,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一年,齐城很是热闹。   红楼春花处处开,令无数男人共徘徊。   “师父,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师父,锦华和别的红楼姑娘不一样,她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善良,我想娶她为妻。”   “师父,老鸨说了,要想给锦华赎身,必须得五千两银子。我…我要做什么才能赚到那些银子?”   他眼看着开朗又无忧的少年渐渐变得郁郁寡欢,甚至为了赚银子不惜铤而走险。他怒其不争,最后还是心软给了对方五千两银子。   少年接过银子时,那满脸的震惊和惊喜历历在目。   “师父,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师父,从今以后我傅春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两天后,少年把银子还给他。   “她说她不想苦日子,她说我不是她的良人,她跟一个大官人走了。”   他当时有些生气,气那叫什么锦华的女子没有眼光。他想去帮傅春把人抢回来,是红衣制止了他。   后来他在码头见过那女子,确实生得极好,媚态天成一笑花开,与方才那位思妃娘娘长得一般无二。   思妃是锦华的孩子,不是红衣所生。   须臾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太监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不对。一回头看到他倒地上,吓了一大跳。   “国公爷,国公爷,您怎么了?”   ……   盛国公醒来的时候,对上的是朱太医古板又严肃的脸。   朱太医是整个太医院最一板一眼的太医,但医术也极为高超,因而有一个医痴的称号。全太医院,也只有他敢在皇帝面前为了辨症而脸红脖子粗的据理力争。   他和盛国公年纪相仿,叶红衣还是盛国公夫人时,他是魏家常用的太医。后来叶红衣离开,魏家弃他而用王太医。   所以这些年来,他和盛国公几乎没什么交集。若不是这次盛国公在宫中晕倒,恰巧他又经过,这活他才不接。   “几十年不见,国公爷的喜好都变了,平日里没少拿毒泡茶拌饭吃吧。”   “你…你什么意思?”   朱太医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看你这些年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你中毒了,且时日不短。下毒的人倒是聪明,应是一点点地下在你的茶水饭菜中。庸医诊不出来,还当你是年纪大了身体渐衰。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否则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毒?   须臾间,盛国公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他突然笑起来,笑过之后又眼眶含泪。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起身,理了理衣服,慢慢朝皇帝的宫殿而去。   宫门外,魏二爷和常氏等得着急。   夫妻俩伸着脖子,巴巴地张望着。   因为太过兴奋,魏二爷白净的脸上隐有红光。   这四十年来,他是盛国公府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会说将来国公府爵位一定是他的。但父亲迟迟不立世子,他只能一直顶着庶子的身份。   那嫡子出现之时,他以为自己完了,谁能想到事情会如此之峰回路转。父亲已进宫面圣,很快他就是国公府的世子。世子之位一旦落定,国公府的爵位就是他的。   他激动地走来走去,盛国公出来时立马上前搀扶。   “父亲…事情都办妥了吗?”   盛国公淡淡地看他一眼,道:“妥了,圣旨很快会下来。”   他心下狂喜,常氏更是喜形于色。   夫妻俩皆是一脸的春风得意,无比殷勤地扶着盛国公上马车。到了国公府后,盛国公不让他们跟着。   他们巴不得,迫不及待地去见兰夫人,把事情说了一遍。魏明如也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暗道傅家真是一家子的蠢货,居然连国公府的爵位都不要。也幸好那些人够蠢,否则他们要再费一番心思。   世家们请立世子,一般头天面圣,第二天就能定下。   这一夜,盛国公府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谁也没再去关心正院里那个身为一家之主的盛国公。等到翌日清晨时下人才发现,盛国公居然不在房间里。   一问门房,门房说天没亮国公爷就已出门。   魏二爷和常氏都不怎么在意,以为盛国公被傅家人气得狠了,独自去京外散心而已。如今大事将定,只等宫中传来好消息。   夫妻俩满怀喜悦地等着,早就派下人守在大门外,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等啊等,一直等到午时,宫中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魏明如觉得有些不对,反复询问父母昨日所有的细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摸着被宽大袖子遮住的右手,眼里的恨意难消。   那个贱人好狠,竟然断了她右手所有的筋脉。大夫说了,她的手就算是痊愈,以后也不能再用劲,更不可能习武。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这么对自己。   那个贱人给她等着!   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老太监,当他抖开圣旨时,魏氏夫妇的脸色都因为激动而皮肉乱抖。等到老太监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惊呆了。   “降爵?怎么会降爵?”魏二爷不信,抢过圣旨看了好几遍。   从一品国公府降为末等伯府,大郦建朝以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常氏像傻了一样,“还让我们搬离,国公府所有东西都不能带走…”   为什么一转眼之间,眼前的泼天富贵就没了呢?   魏明如突然问老太监,“承恩伯府那边是不是也有圣旨?”   老太监点头,皮笑肉不笑。   盛国公请陛下做的见证,说是把魏家所有的东西都给傅家。谁知傅伯爷知道后转头就进宫面圣,将那些东西捐到军中,一半充为军饷,一半慰劳边关将士。   傅家这一招瞧着有些犯傻,实则颇为高明。   若不然真来接手魏家的产业,怕是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又要吃多少暗亏,最后到手的东西也不知能有几成。   如今傅家人不沾手,全权交到军中,魏家这一房人便是有几千个心眼子,那也是一个都使不出来。   陛下龙颜大悦,当下就升了傅家的爵位。   这一来一去,傅家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太监看着魏家这几口,皮笑肉不肉。   “咱家刚从那边过来,如今可不是承恩伯府了,而是沐恩侯府,魏姑娘可别叫错了。”   魏家人闻言,顿时都不好了。   “父亲,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二爷想去问盛国公,到了盛国公的院子才反应过来。原来父亲一早离府,并不是因为出京散心,而是要躲着他们。更让他绝望的事,居然没有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此时的盛国公,早已出了京城的地界。随他一起出京的,没有在府中用惯的下人,反倒是早年前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几个老兵。   其中有个老兵问:“公爷就这么走了,万一大公子不肯要那些东西怎么办?”   大公子指的是傅荣。   傅荣连亲生父亲都不认,也不要国公府的爵位,又怎么可能会要魏家的财产。   盛国公望着雍京城的方向,在日暮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丫头最像她祖母,恩怨分明拿得起放得下,但有一点和她祖母不同。红衣更洒脱,那丫头却是个记仇的。哪怕她不稀罕那些东西,也不可能还给老二一家。若是我料得不错,以那丫头的聪慧,必定会给那些东西安排一个好去处,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一点,他确实料得不错。   捐出那些财物,傅家换来的是侯爵之位。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傅家今时今日的造化。有人羡慕不已,有人还在为傅荣没有接手魏家的爵位而遗憾。当然也有人为魏家从国公府降为伯府的事感到诧异,感叹盛国公这事做得有点过分,哪能因为嫡子不肯认亲就把好好的一品国公爵位给弄没了。   夜幕降临,繁华热闹的雍京城渐渐归于安静。   各家各户亮起灯,灯烛之下是人生百态。   隐素对着烛火,把玩着手中的半边玉令。玉令通体无暇,正中刻有字。虽是只有半边,依然能看出刻的是一个魏字。   这是盛国公出京之前托人给她的东西,她猜应是什么印信之类的东西,用以行使调动安排家族产业的权力。   可惜那些东西都捐出去了,这印信也就只是个摆设。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只修长如玉竹和大手从她手中拿走玉令。   男人好听的声音带着一丝随意,道:“是不是觉得这东西无用?”   隐素双手托腮,乖巧点头。   那些个产业悉数上交,哪里还用得上调用什么银钱,处理什么田产铺子,这东西可不就成了无用之物。   “那老头自己手中还有一半,想来是对我们还不放心。你说他若是知道东西都被我们给上交了,会不会气死?”   “盛国公是将才,其心智计谋远胜许多人。”   “你是说他料准我们不会要那些东西?”隐素若有所思,随后不满地嗔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你怎么能帮他说话?”   烛光之下,一张小脸娇美灵动,越发明眸皓齿。   “我自然是向着娘子一边。”谢弗牵起她的手,走到外面。   夜色正好,窗户透出的光亮照映出来,晕染了无边的黑暗,屋檐墙体在朦胧中拉扯出形状各异的影子。   “你说话就说话,把我带到外面做什么,你就不怕被我爹娘看到了?”   隐素有些纳闷,他们不是在说盛国公的事吗?这男人怎么好端端的把她带到外面来。虽说两人已经定亲,但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还在相会,任是再开明的父母也不会允许。   “等会你就知道了。”   男人的大掌包裹着少女的小手,将那玉令高举。   突然无数黑影惊现,像是树叶无声飘落,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院子里跪满黑压压的一群人。   隐素:“!” 第76章 会怕吗?   放眼望去全是黑衣蒙面, 他们像是影子,也像是鬼魅。来无影去无踪,千里杀一人, 事了拂衣去, 隐匿人海中。   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暗卫!   隐素大受震撼,尽管她已经适应这个时空的很多东西,此时依然受到了冲击, 对当下的百年世家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这样的家主令大多一分为二, 一半在家主手中,另一半则由家主交给自己选定的下一任家主手中。等家主去世之后, 两半才会合二为一传给下一任家主。   世家传承一代又一代, 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若无上一代家中的亲授,很多东西都不可能交到下一代掌权者手中。   “也就是说,这些人以后都会听令于我?”   “令无不从,至死方休。”   隐素一挥手,道:“退下吧。”   黑衣人齐刷刷似是暗影纷杂,瞬间没了踪影。如此之训练有素,又如此之身手了得, 不愧是一品国公府的私有力量。   她很不想领那渣老头的情,但她又很现实地知道他们很需要这些人。傅家根基浅,纵然现在是侯爵之位,可家底实在是太薄。这种浅薄并不单单体现在财力产业方面, 更显现在底蕴传承当中。   “如果我不收呢?”   “若你不收他们,则视为他们任务失败。任务失败的暗卫,唯有一死。”   “我现在信那老头是个有心机的, 他故意玩失踪,又断定我会心软, 还猜到我这个人心胸并不宽广,哪怕是自己不要也不会给魏家那些人。你说他如此会算计人心,怎么在处理感情问题上那么糊涂。”   既然深谙人心,又岂会不知祖母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啊,以为女人献出了自己的心之后就会失去自我,孰不知像祖母那样的女人有多拿得起放得下。   “我还纳闷了,他明明说要把爵位传给魏二爷的,怎么进宫之后又反悔了?”这是隐素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明月躲进云层,刚才还一片清辉的夜色刹那间被黑暗吞噬。   男人好听的声音在夜风中准确无误地送到她的耳中,一字一字如玉石相击,层层意思在暗藏在其中。   原主的记忆慢慢浮现,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人传姑姑不是傅家的孩子。那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姑姑既不像祖母也不像客死异乡的祖父。   后来父亲堵上那些人的家门,再后来就没有传了。   为什么老渣男会问姑姑是谁?   如果老渣男惊讶姑姑的长相,那么她可以肯定姑姑不是祖母所出。姑姑的样子应该是像老渣男以前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女人。   不得不说,她猜得很准。   至于盛国公被人下毒一事,她毫不意外。怪不得老渣男会自请降爵,还把魏家二房一家给赶出国公府。   她记得魏明如之前不止一次在外人面前提及老渣男的身体状况,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老渣男命不久矣。   她相信如果不是怕名不正言不顺被人诟病,又得不到真正的家族传承,魏家那些人恐怕早就把老渣男弄死了。老渣男装了四十年的深情,倒是阴错阳差救了自己的命。   明月重又从云层出来,清辉如银。   银光映得少女莹白的小脸越发娇美动人,一双清澈的眼神如弯月,朝男人伸手,“这样的令牌,你是不是也有?”   话音一落,玄黑的半边令牌放在她掌心。   隐素将两个半边令牌合在一起,一半是通透无暇的玉,一半是沉冷厚重的黑。玉与黑泾渭分明,似是完全不可融合的东西,恰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温其如玉的国公府世子爷,黑暗中不为人知的疯子,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又偏偏是同一人。   “夫君,我们以后让他们尽量不要杀人,好不好?”   上一世根深蒂固的教育,让她在有些观念上还是不太认同。   夜更深,四下一片寂静。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听着像是隔了两条巷子。   “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娘子早点歇息。”   “好。”   隐素进屋,临关门之际凑上前亲了一下男人的唇。   蜻蜓点的是水,她点的可能是火。纵火犯点完火就撤,急急忙忙把门关上之后,靠在门背后面红心跳地喘着气。   赶紧成亲吧。   否则她都快忍不下去了。   隔着一道门,男人玉竹般的手指在轻抚自己被火灼过唇,眼中是瞬间漫天的火光。   忽然远处的狗叫声又起,听着像是那狗跑过了一条巷子,离得更近了些。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谢弗就不见了踪影。   门里面的人慢慢平息呼吸,望着房梁出神。   方才疯子没有回答她的话,说明不同意她的要求。她确实是不怕了,也做好和对方一起面对的打算。但是从内心深处而言,有些事情她还是不太喜欢。   夜风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过后再无动静。   此时五味巷的最深处,悄无声息地窜出几道黑影。黑影们目标明确,齐齐朝傅家的方向奔来。未等他们靠近,从巷子两边各出现一群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包围。   几人大惊,进退两难。   僵持之时,两边的黑衣人应是收到什么指示,瞬间又退得干干净净。就在这几人惊疑不定时,月光中有人缓缓走来,仿佛神子临世。   “谢…”一人低呼,转眼就倒在地上。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夜色中,光影变化。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地上躺着几具尸体。   神子般皎玉如尘的男子,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剑。剑身反射着寒光,仿佛将他的脸一分为二,一半神明一半魔。   他回望傅家的方位,眸色幽沉。   这样的他,娘子是不是会害怕?   ……   天未亮时,傅家人全起。   一番收拾过后,全家人进宫谢恩。   领路的太监将他们引进宫门,然后一家人兵分两路。一路是傅荣和傅小鱼父子二人去前殿向皇帝谢恩,一路是秦氏和隐素母女去到朝华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刘太后见到她们很是高兴,言语神态间的亲密更像是寻常的长辈对待家中晚辈的态度,拉着秦氏的手落了座。   隐素则坐在宫人搬来的小凳上,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哪怕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也爱听八卦讲八卦。   太后娘娘对秦氏本就不一般,同秦氏说话也更随意一些。两人聊着傅家的事,几乎是太后娘娘问什么秦氏就答什么。有时候秦氏答不上来的,比如说叶红衣在陲城的一些日常,这些就由隐素回答。   近半个时辰后,太后娘娘满足了自己的八卦之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哀家上回见这孩子就觉眼熟,一时没想起来,那日比试之时方才记起,却原来是孙女像祖母。”   也是思妃和叶夫人不像,若不然她应该早就认出来了。   想到思妃,太后娘娘自然会给她们行个方便,所以隐素又一次被人领着去见傅丝丝。   那像寻常院子的宫殿里花开得正艳,看上去大多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养在笼中的鸟儿见有人进来,忽然变得欢实起来,叽叽喳喳地上下跳窜。   一入殿,沁爽的凉意迎面而来。   华美的贵妃榻上,水蛇般无骨的美人惬意地歪着,墨云般的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子,微微地堕在脑后,前额垂下几绺调皮的发丝,随着宫女的扇风飞舞着撩拨人心。银红色的裙,如雪的肌肤,任是谁见了都会暗道一声:好一个活色生香的尤物。   美人的手勾了勾,示意她过去。   然后又挥了挥,让殿中的宫人退下。   她坐在贵妃榻边的小几上,自然而然地拿起梅花团扇替美人扇风。美人满意地眯起眼睛,眼角眉梢都尽是风情。   正当她要开口说话时,美人儿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很快外面有宫女说端妃娘娘送了新进宫的葡萄过来,让武状元尝个鲜。她闻言露出惊讶的眼神。   不等她细思,又有人说淑妃娘娘送来御膳房刚出的点心。接着什么李妃吴妃张嫔杜美人的都送了东西,且全都说是给她的。   各色的瓜果点心摆得满满当当,都是寻常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她对着这些东西,用目光询问傅丝丝怎么回事。   傅丝丝抿嘴笑,媚态中还有一丝意味深长。   “她们啊,一个个都想巴结我。谁让我如今娘家日渐显赫,又正当宠,还没有孩子。”   皇帝的儿子多,最看重的四皇子死了,最喜欢的六皇子也招了他的厌弃,其余的皇子们自然人心浮动。   傅丝丝坐直身体,一点侄女的脑门。   “你这丫头还挺能耐,大郦第一个女武状元,可真给姑姑长脸。”   隐素娇憨地笑着,开始剥葡萄。   熏炉里的香熄了,有宫女进来换香,请示傅丝丝是否要换上皇帝赏赐的新香。傅丝丝摆了摆手,说是还用原来的香。   绿釉云纹兽足托莲的熏炉中,袅袅的熏香已起,不多时扩散在殿中,好闻的香气中有着麝香独有的霸道。   傅丝丝说殿内有些闷,让隐素陪自己出去走走。   隐素看了一眼那香炉,目光有些担忧。   “姑姑知道?”   傅丝丝撩着额前的发,笑道:“你姑姑我是多么聪明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香你不能多闻,对我而言却是好东西。”   说着,她不由分说拉着隐素出了殿。   笼子的鸟见到主人出来,瞬间在笼子里雀跃起来,跳上跳下讨着主人的欢心。   傅丝丝开了笼子,慢悠悠地给鸟儿喂食。说来也怪,笼子都开了,那鸟儿却不往外飞,鲜亮的颜色在阳光中斑斓夺目。   “我再是喜欢这鸟儿,逗着它们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们,却从不会把它们当成人。”   “它们被关在笼子里,不会难过吗?”   美人娇媚地笑起来,看着自己的侄女。“真是傻丫头,有什么难过的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喝不愁有人侍候有人宠着。山野有什么好的,风吹雨打的还吃不饱。你看它们多聪明,让他们飞都不飞,毕竟外面也就是自在一些,旁的一样也比不了。”   “姑姑说的有道理,无论在哪里,只要自己不觉得压抑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的傻丫,真是清明了。”   傅丝丝关上笼子,用上等绢丝的帕子细细擦手。哪怕是这么一个寻常的动作,在她做来都有着说不出来的魅惑。   “要嫁进穆国公府了,是不是很开心?”   隐素点头,眸中的喜欢毫不掩饰。   “倒是挺有眼光的,这满京城的再也找不出比谢世子还好看的美男子。”傅丝丝忽然压了压声音,“姑姑跟你说过,不用担心谢世子的身体,他定然是个龙精虎猛的。”   在傅丝丝这个猛女面前,隐素有时候都觉得汗颜。汗颜自己活了两世,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奔放。   她当然不担心谢弗的身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疯子的真面目。   可能是天太热,她的脸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傅丝丝媚眼一睨,“害羞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嫁过去之后别光顾着男女之欢,还是得尽快怀上孩子。谢世子患的是心疾弱症,指不定哪天就香消玉殒了。你若是膝下有子,下半辈子就不用愁。”   香消玉殒?   姑姑天天跟着风流的皇帝老儿,倒是学了不少词。   “那姑姑为什么不要孩子?”   若是她猜得不错,以前皇帝是不想让姑姑诞下皇嗣,如今应是改变了想法,所以才会赏赐新香。   傅丝丝妩媚地笑了。   后宫的女人哪个不羡慕她的圣宠,可是皇帝宠着她,就好比她喜爱那些鸟儿一样,再是宠着爱着,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生儿育女那是夫妻才有的事,她一个玩意儿就别跟着掺和,免得和后宫那些女人一样越发的身不由己。   “姑姑和你不一样,你记住姑姑说的话,有子在手的望门寡,最是神仙都不换的好日子。”   这话隐素是赞同的,前提是她对所谓的丈夫无感。但事实是她现在心里装的全是那个疯子,只想着和对方做一辈子没羞没臊的夫妻。   一回到太后娘娘的朝华宫,发现殿中多了两个人。   端妃娘娘和四皇子妃刘香雅。   至此,德院四美她全见过了。   刘香雅气色不是很好,苍白中蒙着一层愁绪,双手护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一副极为小心翼翼的模样。   能选为德院四美,刘香雅的长相自是不用说。四美之中魏明如明艳,顾兮琼温雅,吕婉冷清,而她则是柔弱。   身为刘太后的娘家侄孙女,忠勇侯府嫡出的姑娘,刘香雅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嫁人,那都是世人羡慕的对象。   未见到真人之前,隐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位四皇子妃会是一朵见之让人心生怜惜的小白花。   小白花也看到了她,眼神怯了一下。   刘太后笑着说她们年纪相仿,又同在德院求过学,想来应是容易相处,特意安排让她们坐在一起。   “傅状元瞧着一团孩子气,没想武艺那么厉害。”端妃夸赞道。   隐素的外表确实有欺骗性,看上去娇憨幼嫩略带几分懵懂。仅凭这张脸,极容易让人以为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处处都需要别人的照顾和保护。   若不是亲眼所见,刘太后都不相信她是一个习武之人。擂台之上那灵动敏捷的身手,将对手甩下擂台时那四两拨千斤的发力,无一不让人叹为观止。   “将门之后,理当如此。”   没提原来的盛国公府,也没提魏家,所有人都知道刘太后这话的意思。身为魏氏后人,理应如先祖们一般骁勇。   那威名赫赫的魏家第一代国公,还有已逝的老国公,正是天生神力的猛将。不仅是刘太后,便是毫无关系的端妃都私下感慨隐素不是男儿身,否则傅家必会再上一层。   端妃对隐素表现出善意和热情,秦氏是最开心的一个。   为人母者,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世人善待。更何况他们初来京中的那些日子,听到过很多恶意的闲言碎语。   这一开心,秦氏对端妃自然有好感。   相互有心交好的人,无论怎么说话都能说到一块,哪怕再是尴尬话题,也能聊得一片热火朝天。   看着刘太后和端妃同自己的母亲说得热闹,隐素若有所思。   “我知道你,你可真厉害。”刘香雅突然开口,声音又细又轻。   “多谢四皇子妃夸奖。”   “你别叫我四皇子妃,叫我香雅吧。听说你会弹琴作画,还有一身好武艺。若是我晚点嫁人,那我们就能成为同窗。”   隐素当然不可能真的直呼对方的名字,她们是头回见面,且没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还是道谢和客气。   刘香雅似是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皮慢慢垂下。然后又抬头,羞怯地腼腆一笑,双手将自己的肚子护得更紧。   她这一胎关乎的是四皇子一派所有人的前程,刘太后和端妃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身边的人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上心。在所有人心中,她已不是她,而是一个保生皇孙的工具。一旦她生下儿子,注定后半辈子都会活在争权夺势的漩涡中。   这时刘太后几人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到秦氏嗓门都大了几分。   “臣妇方才看了,四皇子妃的怀相和臣妇当年怀老二一样,保准是男胎。”   男胎二字,在偌大的宫殿中分外响亮,隐约还有回声。   端妃爱听这样的话,笑道:“太医也说了,香雅肚子里怀的就是皇孙。”   隐素看得分明,刘香雅在听到端妃说这话时头都快低到衣襟中,细弱的手指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腹部。 第77章 缱绻   在世人看来, 刘香雅无疑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出身侯府,才貌双全,在闺中时已显有名气, 出阁后嫁的是众皇子最受看重的四皇子。四皇子被刺身亡后, 她恰好腹中有了身孕,依然有存世伴身的资本。   这样的望门寡,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   秦氏便是如此。   出宫的路上, 秦氏不停感慨她命好。有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护着, 若是再命好一些生下皇孙,她的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那什么从怀相上看必是男胎的话自然是秦氏胡诌的, 毕竟她的肚子现在还不明显, 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都盼着她生个皇孙,希望老天保佑。她生的如果是儿子,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娘不必担心,只能是皇孙。”   不是皇孙,也是皇孙。   因为那是端妃一派所有的希望。   秦氏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不…不会吧。”   “一定会。”   “怎么能这样?”   宫中到底人多眼杂, 太多的话隐素不便说。等到和傅荣傅小鱼父子汇合后,一家人上了自家的马车。   秦氏见到丈夫儿子,立马把刚才的事抛到一边,着急地问起父子二人面圣的经过。   皇帝召见臣子, 若只是以示恩宠,自有一套流程。说起来,因为魏皇后的关系, 他们算得上是表兄弟。   听到面圣的过程很顺利,秦氏也就放了心。   傅小鱼是屁股坐不住的猴子性格, 进宫之前被父母姐姐再三叮嘱,他在宫里连走路都拘谨到同手同脚。   一回到府中,他就撒丫子跑出去玩了。   隐素把父母叫到屋子,先是说了一遍如今京中皇子们争储的大概局势,又着重点出有优势的几位皇子,最后说到了端妃和刘太后。   傅荣有些听明白了,秦氏还云里雾里。   “素素,这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皇子们想当皇帝,那是他们的事,和自家能有什么瓜葛呢?   秦氏想着,茫然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当家的,你脑子好使一些,你听懂了吗?”   傅荣皱着眉,迟疑道:“如果四皇子妃生下的是皇孙,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是不是想扶持皇孙?”   隐素很欣慰,她爹最近到底是有所长进。   秦氏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这一点通了,其它的就都能通了。   傅家今时不同往事,可谓是京中唯一能将三大国公府联系在一起的人家。刘太后和秦氏有旧情,端妃之所以有意和秦氏交好,不就是想把傅家拉入他们派系。   皇孙还未出生,等到长大最起码还有十几年。皇帝还在盛年,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春秋正好,足可以看着皇孙成年。若能再有几大世家的支持,旁的皇子们跳得再欢也没用。何况帝王多疑,比起觊觎自己龙椅的成年儿子们,或许更喜欢年幼可爱的孙子。   好半天,秦氏喃喃着京城里的水真深。   “若不是素素提醒,我们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你说那些人…也太会算计了,以后我和她们说话可得小心一些。”   “也不必草木皆兵。”隐素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夫妻俩齐齐称是,越发庆幸自己有个聪明的女儿。   秦氏是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其实若是那四皇子妃真生个女儿,也挺好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皇权之争,不会允许有任何的心慈手软,更不允许有意外发生。哪怕刘香雅怀的真是女儿,到时候也会变成儿子。   傅家不想入局,以后可能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隐素想到自己即将要嫁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连皇子都敢杀,秘谋的事肯定不会小。比起他来,傅家的这点事不值一提。   京中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不是想不沾就能独善其身的。   比如说姬觞来请她去云府,说是云秀最近胃口更差,一天到晚几乎不怎么进水米,希望她能过府一趟陪云秀吃顿饭,这样的请求她就不好拒绝。   云家是前朝的老牌世家,底蕴之深非后起之秀可比。府中有一棵近四百年的古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远远望着如同一把巨大的伞,护佑着云氏一代又一代的子孙。   树冠如云,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然而云家的子嗣逐渐凋零,到现在真正的嫡血一脉只有过继而来的云秀。云秀身体孱弱,早亡之相又无子嗣。他若是一去,这偌大的云府必成无主之地。   一路上,姬觞说了不下十句感谢的话。那张老实忠厚的脸上不掩担忧之色,尤其是在说到云秀的状态时,更是神情黯然。   到了正院,处处雅致。   云秀确实比之前瘦了许多,看上去越发的病弱苍白,没说几个字便有气无力地喘着气。按照书中的剧情,他的生命尽头也就是今年的事。   这么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值鲜衣怒马的好年纪,怎能不让人可惜。   隐素心下涩然,她无比希望他和自己还有谢弗一样,都能挣脱书中的命运。   许是因为她的来访,云秀的精神气好了一些。云府的下人们早就备好饭菜,期盼着她能让自家主子多吃一点。   清汤寡水的菜,惨惨白白毫无油荤,摆了满满一大桌子。云家的厨子尽了力,这些菜看上去让人没什么食欲,但味道还算过得去,并不是多么的难以下咽。   她胃口大,在学院时就和两兄弟一起吃过饭,自然不会扭捏客气。可能是她吃了一碗又一碗,云秀在她的影响下多动了几下筷子。哪怕只是多吃了几口饭,已经让云府的下人激动不已。   吃完饭,云秀气色好了一些,竟然生出要听戏的兴致。   戏台是现成的,戏台上的布置也是现成的,戏班子来得也快,不多会的工夫就扯开大幕唱上了。   坊间都传十一皇子爱听戏,原来是真的。   粉墨登场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戏词,隐素不是很能听得懂。   云秀听得很认真,下人们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主子听戏时没有人敢过来打扰,所有的下人们都退得极远。   戏台上的花旦梨花带雨地诉着衷肠,各种乐器轮番上阵。   隐素的目光不经意扫到姬觞的表情,只见对方原本老实忠厚的脸上似乎有种异于平日的神采。她心下暗道还真是近朱者赤,看来姬觞跟着云秀多年也得到了熏陶,兄弟俩都是戏曲爱好者。   戏唱到一半时,她都快听睡着了。   再看那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专注。她正想着找什么借口告辞时,有云家的下人神色慌张地来禀报,说是刑部出了纰漏,吕大人之女吕婉被人挟持。   若只是吕婉被人挟持也还罢了,来报信的下人不至于慌乱至此。原来挟持吕婉的人正是被认为杀死四皇子的那个凶手,凶手点名道姓要让隐素去换吕婉。   城墙内全是士兵,城墙上布满弓箭手,不明就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城外亦是一团乱,吕婉在凶手手中,脖子上横着寒光锋利的剑,士兵侍卫围着不敢上前。   凶手挟持着吕婉,一步步往后退。   “那个姓傅的女人怎么还没来?”   “是四皇子府的目击之人指证的你,和傅姑娘无关。”最前面的吕大人道。   出了这样的纰漏,他哪里不知道是刑部出了内鬼,否则第三重大牢的人怎么可能挣脱枷锁,且还以为自己是被傅姑娘陷害。   “你闭嘴!如果不是她乱画,我怎么会被冤枉!”   锋利的剑划过吕婉的皮肤,瞬间冒出血珠子。   吕婉大声道:“父亲,不要管我!”   “你闭嘴!”凶犯恶狠狠地紧了紧手中的剑。   这么多人围着,京中的防卫官兵全部出动,若是不管凶犯手中人质的死活,任是对方插翅也难逃出生天。   吕大人在天人交战,目光沉痛。   “婉儿…”   “不要管我!”   剑身近了一分,吕婉脖子上又冒出血珠。   吕大人不忍再看,刚要下令让城墙上的人射杀,便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且慢!”   所有人朝声音之处看去,只见那红衣墨发的少女从人群中过来,站到了吕大人的身边。   一照面,那凶手立马认出隐素,也更能肯定自己是被隐素陷害的。   “果然是你!我见过你!是你画了我的画像,才让我蒙冤。冤有头债有主,听说你和这位吕姑娘是好友,若不想她替你送命,就乖乖过来受死吧!”   吕大人心中挣扎,道:“傅姑娘,你不能去!”   “吕大人,让我去吧。”   这人是冲着她来的,她绝对不可能让吕婉替自己去死。   无数双目光看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城墙上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那一支支羽箭蓄势待发,只待有人一声令下。   她身形还未动,视线中出现一抹白。   一身重雪润玉清风的男子,缓缓过来。   “我是傅姑娘的未婚夫,穆国公府的世子,我愿意替她。”   那凶犯的目光兴奋起来,眼白过多的牛铃大眼尽是瘆人的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感觉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都不疼了。   有这位世子爷在手,便能掣肘更多人,自己活命的机会也就更大。   他一指谢弗,示意谢弗过去。   吕大人脸色都变了,若是为了救他的女儿而搭上穆国公府的独苗,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穆国公。   “谢大人,万万不可!”   他看了一眼隐素,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婉儿!”他忽然一声大喊。   吕婉闻言,向来冷淡的脸上多了悲伤与坚决。   隐素立马知道这父女二人的打算,喊道:“等一下!”   她看着吕婉,吕婉也看着她。   “相信我。”她做着口型。   相信她吗?   吕婉的心里已经有了回答。   从认识至今,仿佛没有任何能难倒她的事。她处处给人意外与惊喜,待人以诚真心相交,让人不知不觉地信任。   然而此时,她该有多为难。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未婚夫,她该如何取舍?   隐素根本不用做取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看着吕婉出事,何况她最清楚谢弗的本事。   凶犯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主要的是想活命。他此时是既要挟持吕婉,又害怕吕婉自己送死。手中的剑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自然是有些焦躁和心急。   “世子爷!”有人惊呼出声。   再看去时,谢弗已经到了凶犯跟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吕大人在一声声在喊着“谢大人,你快回来!”   那凶犯大喜,等到谢弗靠近将剑抵住他的喉咙处,然后一把将吕婉推开。那双眼白极多的眼睛看向隐素,压沉沉地发出古怪的笑声,露出状似獠牙的鬼牙。   “你若不想谢世子有事,现在就杀了你自己。”   他有谢世子在手,可谓是万无一失。   隐素以为谢弗会趁换人质时逆转形势,在谢弗甘愿为质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疯子的用意。   所有人都看着她,但没有人说话。   那凶犯见她不动,阴恻恻地道:“难道你想让谢世子死吗?”   “你若敢动他,今天也别想活着离开。”   吕大人那叫一个心急,“你把谢世子放了,我当你的人质。”   那凶犯被惹怒了。   “你给我闭嘴!”他手中的剑逼近一分,狠狠瞪着隐素,“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死,要么谢世子死!”   这时穆国公和谢夫人,傅荣和秦氏等人也赶了过来。一听到这样的话,一个个都是脸色大变。   为人父母,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出事。   隐素看到他们,冲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若是死了,谢世子也不会独活,不信你问他?”   那凶犯不信,阴笑:“天下女人多的是,哪有这么傻的男人…”   “她说的没错。”冰玉相击的声音响起,“她若不在,我必跟随。”   如此剑拔弩张的凶险时刻,众人愣是被这话给带偏了思绪。所有人都看着谢弗,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当下的情形。   生死关头,最见真心。   看来谢世子和傅姑娘的感情之深,已然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   “你听见了吧,我们两个人一条命,我死就是他死。他若是死了,你以为自己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那凶犯不敢赌,他想活命。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弓箭手,再一看围着自己黑压压的这一群人,咽了咽口水。   “好,你可以不用死。快给我找一辆马车来,你亲自驾车。若是有人敢跟来,那你们就到阴曹地府做夫妻!”   马车很快送来,在无数人紧张的注视中,那凶犯挟持着谢弗上去。   隐素一挥鞭子,马蹄四起时扬起阵阵尘烟。   “国公爷,不追吗?”吕大人问穆国公。   穆国公摇头,“不能追。”   马车在扬起的尘烟中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吕大人再问穆国公,“国公爷,真的不派人跟过去吗?”   穆国公还是摇头,“弗儿在他手上,我不能没了儿子又没了儿媳妇。”   两个人一条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敢赌。   秦氏已经哭出声,继续继续地诅咒那凶犯。眼看着两个孩子过段日子就要成亲,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要么都能回来,要么一个也回不来。   “当家的,怎么办?”   傅荣一狠心,“听国公爷的。”   ……   离京中最近的是清阳县,清阳县是进京的必经之地,离了清阳县城便岔道无数。或是往南或是往东西皆可。   夜幕低垂之时,清阳城已经在望。   左右都是乡野之地,路上已没什么行人,旁边还有一处小林子,正是动手的好地方。隐素一勒缰绳,将马车停下。   她说自己腹中内急,要去林子里方便。   那凶犯闻言,让她就在路边解决。   “不能在林子里吗?”   死在路上多不好。   “不能。”   “行吧。”隐素装出认命的样子。   凶犯以为她真的要在路边小解,牛铃大眼中满是兴味。“你是今年的武状元?”   “是。”   “武举真是越来越儿戏了。”   “武举绝非儿戏,更不是有些人大开杀戒的屠宰场。”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四皇子不是你杀的。”   “是你,果然是你陷害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一个江湖杀手参加武举,擂台之上连杀三人,被取消资格后销声匿迹,最后却成了四皇子的走狗。四皇子一死,你被指证为凶手,然后被诱捕下地牢。陛下震怒,四皇子一派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其他皇子安插在四皇子身边的细作。正是因为无论如何用刑你都不肯招供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所以才容你活到现在。”   这些事,隐素当然是听谢弗说的。   当时她问谢弗这人可无辜,谢弗回答她四个字:罪孽深重。   做为四皇子藏得最深的一把刀,这人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谢世子肯定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吧?”   “你说呢?”她回头一笑,这一笑娇美动人,似暮色中乍现的烟花。   凶犯立马汗毛竖起,不等他反应过来,喉咙已被人扼住。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穆国公府自小患有心疾的世子爷是个高手!   他刚想用剑,争斗中剑却掉出了马车。仅是几个回合,他已然知道对方的武艺在自己之上。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感齐齐罩下,他的眼珠子不停地往外凸出,死死瞪着掐住自己的人。被迫张开着嘴,露出那令人害怕鬼牙。   他惊惧的瞳仁中,是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都说了我们两个人一条命,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   他上当了!   还以为能挟持一个娇气的世子爷借以脱身,没想到居然是个狠角色!   “想不想知道姬宣是被谁杀的?”   “你…”   “好了,不用做个糊涂鬼,你可以放心去了。”   云淡风轻的语气,听来却让人心神俱死。   温如其玉的贵公子,看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时眼神带出几分缱绻。   “娘子,可以把剑递给我吗?” 第78章 他超爱   天幕渐深, 倦鸟归巢。   不知名的虫鸣声混着鸟儿的吟叫声,在低低的暮色中分外清晰。天色一片灰茫茫,树林与远处的村庄被笼罩在朦胧中, 说不出的虚幻与诡异。   虚虚实实的景象中,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苍茫的乡野中,马车静立。   三人在场的画面,那凶犯仿佛已不存在。隐素的眼中只有那个面如冠玉, 正深情凝望着自己的男人。   画面一转, 她像是回到梦境之中。   如玉如圭的美男转眼间变成赤眉红目的疯子,疯子捏着她的下巴, 犹如掐住她的喉咙, 她被迫与之对视。   “日后我们夫唱妇随,我杀人你递刀,我挖坑,你埋尸,如何?”   疯言疯语言犹在耳,这样的场景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正在她迟疑之时,马车内的形势突然大变。那凶犯挣脱了谢弗的控制, 狰狞着朝她这边飞扑过来。她一个闪身躲过,只听到身后传来几道声响。那车厢受了极大的内力瞬间四分五裂,受到惊吓的马儿撒开四蹄“哒哒”地跑远。   那凶犯扑她不成,改成想去捡剑, 手还没碰到剑便受了谢弗一掌。两人缠斗之中,那剑被谢弗踢飞,好巧不巧又落在她脚边。   这下她完全能确定, 某个人就是故意的!   如果今天她不递这剑,她确定一定会没完没了。所以当那凶犯再次被谢弗控制住时, 她想未想拿了剑就递过去。   这般危机之时,谢弗却是在笑。   疯子!   当长剑刺穿人的身体发出闷响时,她下意识转身。   有些事明知结果已注定,总有人不愿意面对。哪怕在梦中她被人杀,眼睁睁看着剑身没入自己的身体。也经历过杀人,被迫将长剑捅进别人的身体。   但那只是梦啊。   现实的冲击力远非梦境可比。   天色已差不多黑了,她听到将剑从人身体中拨出来的声音,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再接着是熟悉的气息渐近。   “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隐素没有回答,她确实是在生气。她气不是这男人又杀了人,也不是这男人让自己递剑,她是在气对方算计自己。   没错,是算计。   从那凶犯叫嚷着要她去换吕婉时,恐怕这男人已经算计上了。如此之大费周章,不是疯子干不出来。   熟悉的气息开始变化,变化成另一种熟悉的气息。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此时身后的男人恐怕又成了梦中的那个疯子。   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不想看到,也不愿意再看到。她忽然蹲下,双手捂着脸埋进自己的膝盖中。   “你不信任我。”   这声音…   竟然是在哭。   谢弗慌了。   这种即将要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一时之间竟是手忙脚乱起来。他急急地过来将隐素抱住,像是生怕一眨眼人就会飞走一般。   “娘子,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不信任我,你还试探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嫌弃你,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以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你居然用这样的法子算计我,一而再地试探,我的心都被你伤透了。”   少女的声音哽咽着,在夜风中如泣如诉。   是啊。   他们在梦境中相遇,彼此都是最为隐蔽与真实的样子,他为什么还要试探呢?   说到底,还是害怕。   害怕失去,害怕再被嫌弃。   此时的他不是身为国公府世子爷的谢弗,也不是在黑暗中独自成长的疯子元不追,而是那个多年前的小乞儿。   小乞儿在乞求,如同当年。   “母亲,我会听话的。”   “母亲,你不要生气。”   温婉美丽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说着那些被他拖累后悔生下的他的话。那是生他的人哪,他以为自己再听话一些,那个女人就会喜欢他。   他盼望着乞求着,最后换来的只有遍体鳞伤。   他这一生有痛苦有绝望有不堪有挣扎,但从不知何为后悔。哪怕是一把火将过去埋葬,哪怕是多年内心一直备受折磨也从未过有一丝后悔。   生平第一次,他尝到了自己给自己种下的苦果。恐慌和戾气交织在一起,比之多年前还要强烈。   “娘子,我求你了,你抬头看看我。”   “娘子,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不理我。”   少女依旧埋首在膝中,声音低闷。   “你保证?”   “我保证。”   谢弗话音一落,就看到他以为哭得伤心的姑娘抬起头来。哪里是梨花带雨眼眶发红的模样,竟然是一张喜笑颜开的俏脸。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隐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这样的乞求或许曾经发生过。   这个疯子啊。   真是让人又生气又心疼。   她捧着男人的脸,凑上去狠狠亲了一口。   “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再敢不信任我,我就真的哭给你看。”   “好。”   谢弗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因为用力而指关节泛着白。那个女人怎么能和他的娘子比,他的娘子不会嫌弃他,他的娘子也不会厌恶他,更不会伤害他。   这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小仙女,他怎么可能再放手。   远处有人声传来,隐素心下一惊。   “不怕,是我的人。”   她翻了一个白眼,就知道这男人必有后招。   来人是吴胜等人,吴胜已归于穆国公麾下,过些日子会随穆国公一起远赴边关。那之前跑走的马儿也在他们手上,正抵着马蹄不肯再往前走。   隐素看着吴胜,若有所思。   “他原就是我的人。”谢弗说。   吴胜上前行了礼,指挥着手下的人收了那凶犯的尸体,又清理了现场。   一行人未在清阳停留,而是披星戴月直奔京城,赶在早上城门一开时入城。那最前面的一匹白马上,同骑着一白一红的男女。红衣少女在前,白衣男子在后,最是相得益彰的容貌。   城中百姓奔走相告,不少人跟在他们身后不肯散去。   有心之人听到他们归来的消息,有人喜有人恼还有人惊讶。   城门处的一个角落中,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目光复杂地望着,口中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若人有人离得近,还当这人是受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该发生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再这么下去,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全会变得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如果上辈子的事不会再有,那她重活一世的先机岂不成了无用之物?   这人正是许久没露面的顾兮琼,顾大人被禁朝的这段日子她也跟着闭门在家。她听到隐素赢了武举时,震惊到差点惊叫出声。后来外面传傅家是盛国公夫人的后人时,她直呼不可能。再后来傅家升为侯府,原盛国公府被降为伯府,如此多的变数让她夜不能眠,开始怀疑自己重生的事实。   如果她真的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为什么这一世会变成这样?   “到底哪里不对呢?哪不对呢?”她又喃喃。   有人朝她看来,她赶紧低头离开。   不少人追随着谢弗和隐素他们,一路追到了刑部。吕大人得到消息之后亲自相迎,表情那叫一个又惊又喜。   谢弗先下马,等到隐素下来之后他忽然身体一软倒了过来。   隐素:“?”   “谢大人是不是旧疾复发了?”   “真是难为谢大人了,之前必是撑着一口气到现在。”   “快传大夫!”   “不,不用,我歇会就好。”谢弗虚弱道,十足一个病美人。   吕大人不放心,问:“谢大人,你还能撑住吗?”   “能,就是有些没力气。”   突然有人惊呼出声,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弗被人拦腰抱起。直到那一红一白的男女进了刑部,人群才炸开了锅。   “我的天哪,傅姑娘的力气是真大,居然一把就将谢世子抱了起来。”   “谢世子好歹是个男子,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未婚妻给抱进门,日后如何能振夫纲。”   “这…这也太,太不妥当了。”   妥不妥当的,事情也发生了。   吕大人跟在他们身后,眼睛都不敢多看。同为男子,若是他被一个女人给抱来抱去,肯定会臊得没脸见人。   隐素将人抱进了屋,谢弗也已从她怀中下来时,吕大人等人才敢进来。没有人敢多看谢弗的脸色,自然也就没有人看到谢弗眼底的愉悦。   谢弗此番能活着回来,世人都以为是被隐素所救。古来英雄救美的佳话不断,却很少有美女救英雄的故事。   美人从亡命之徒手下救出自己的未婚夫,还能大力将虚弱的未婚夫抱起来。所有男人对女人对的事,到了这里全都颠倒过来。   等到两人从刑部出来时,那一抱的事像风长了腿一样已经在京中传开。   日头已高,街市上行人如织。两人同乘一骑再一次招摇过市时,自是引得无数路人的目光追随。   红衣如火,白衣如雪,这一冷一热的颜色分外显眼。   “想当初傅姑娘追着武仁府的二公子跑的时候,多少人骂她不知廉耻不要脸。你看看现在她要才名有才名有长相有长相,还是侯府的嫡女。这么有福气的人,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   “可不是嘛,经此一事,傅姑娘日后在夫家的地位也稳了,还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就是谢世子…身子骨还是弱了些。”   “若我家的那位长成谢世子那样,莫说是身子骨弱一些,就是成天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我也乐意。”   昨日的惊险仿佛已经远去,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有夸隐素厉害力气大的,有感慨谢弗以后难振夫纲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的极为热闹。   街角站着一个其貌不扬衣着寻常的男子,老实憨厚的长相极不起眼。他望着谢弗和隐素远去的方向,木讷的眼中隐隐有几分笑意。   “梨花一枝初开颜,偏叫那贼人来折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难道我玉氏九娘命该绝?忽地一声惊雷起,白马红衣从天降……”   婉转的曲子渐远,丝丝缕缕飘散在风中。   ……   刑部的内鬼已经找出,居然是那位王大人。   王大人抵死不招指使自己的人是谁,但对自己在那凶犯面前故意提及隐素的事直言不讳。他骨子里是个善于钻营的性子,吕大人父女突然对他态度大变,他前后反复一琢磨认定是隐素在吕婉面前说了什么。   不得不说,他猜得很准。   当初吕大人有意提携他,在处理四皇子被刺一事时并未瞒着他,他自然是知道隐素被请到刑部画像一事。   为了陷害隐素,他告诉那凶犯刑部是根据隐素画的画像才将其捉拿。为了报复吕婉,他提议那凶犯趁机挟持。身为一个刑部官职人员,却犯下此等大错,皇帝一怒之下直接赐其死罪以儆效尤。   吕婉来看隐素时,一再庆幸。   一是庆幸隐素和谢弗都没事,那凶犯已经伏诛。二是庆幸自己受隐素提醒,没有被王大人假装出来的上进老实所蒙蔽。   大难归来,自有说不完的感慨。   感慨过后,气氛渐渐轻松。   经此一事,吕婉已将隐素视为自己的生死之交,那种打心眼里的亲近比以往的相知更上一层,俨然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说到此事最大的影响,就不得不提隐素那一抱。那一抱可谓是让整个雍京城为之一震,如同白雨落进油锅里,溅起无数“噼里啪啦”的水油花。   “你可是不知道,多少人在私下里担心谢世子以后夫纲不振。”   隐素调皮一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家谢世子超喜欢的。”   吕婉一愣,随后跟着笑起来。   世人不知内情,皆是议论谢弗身子本来就弱,日后面对一个武举夺魁力大无比的娘子,只怕是里里外外的都压制不住。   谢弗自回京之后一直称病,这些传言如火上浇油般越传越烈。   传言如火如荼时,林清桥前来探病。   林清桥是穆国公府的常客,也是可以进出谢弗院子的唯二之一。他摇着扇子闲庭雅步,面上倒是不见急色。   远远瞧见树林里那道练剑的白衣身影,他的桃花眼中全是笑意。就知道谢益之这家伙命硬得很,一年不知要病多少回,往往外面传得多么凶险,他见到的都是大相径庭。   生病还练剑,难道是因为那些传言?   夫纲不振几个字,对男人而言简直是羞辱。骄傲如谢益之,哪里能忍受这样的看轻,必是要暗中努力以振夫纲。   他抱胸站在一旁,笑道:“傅姑娘天生神力,你剑练得再好也只能在招式技巧上胜她。她若将你制住抱起,你又能耐她何?”   “谁说我要胜她?”谢弗收了剑,过来。   还嘴硬。   林清桥心道。   外面都不知传成什么样了,堂堂男儿被自己的未婚妻在众目睽睽之中抱进刑部。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听说当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也是,你也胜不了她。”   谢弗不说话,睨他一眼。   他立马谄媚一笑,桃花眼中一片潋滟。   “我早就替你想好了,你在外面胜不了她,关起门来难道还怕她吗?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管不了外面就管里面。诺,送你的。”   一本花花绿绿的册子递到谢弗面前,上面写着一行字:只羡鸳鸯不羡仙。   翻开一看,是春图。图中男女相貌皆是上等,画工精美栩栩如生,比之市面上卖的所有春图都要生动。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林清桥摇着扇子。“这可是最新出的春图,听说画图之人只画二十册,一经传出引得不少人哄抢。若不是我有些门道,又舍了银子,恐怕还弄不来。你好好看一看,能不能振夫纲就靠它了。”   谢弗垂着眸,将册子合上。   这画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女人说最近很忙,忙着给他画册子,却原来画好的全卖了。   林清桥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大受震撼,揶揄道:“我竟是忘了,益之你还没近过女色,你不会到时候下不了手吧?”   回答林清桥的是一记冷眼。   一套图二十册,隐素是故意的。她深谙一个道理,多了不稀罕,少了才是限量版,越是稀少越是能卖高价。   二十册的图,她的利润有近五百两。   画完这二十册,她还有新图推出。为了给自己攒嫁妆,可谓是日夜挥笔不断,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挑灯夜战不知疲倦。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她才记起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时刻需要关注呵护的未婚夫。   谢弗进来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画图。   有些人哪怕是不言不语,看上去十分安静,却像是平湖即将掀起惊涛骇浪一般,令人莫名觉得忐忑。   “这些都是画给别人的,给你的那一套是世上唯一的一套。我早就画好了,正准备明天给你送去,可巧你今晚就来了。”   隐素说着,忙出早画好的册子。   她将册子塞进男人的手中,笑得讨好。“你看看,喜不喜欢?”   册子中的男女没露正脸,红帐红衣。男人或是被捆绑或是被链锁,又或是被红纱蒙眼,被少女骑在身下。   所有的图中最为出格之处不过少女身着吊带,和男人零乱衣襟中显出的精致锁骨。尽管如此那隐晦的性张力无处不在,轻而易举就能撩拨动人心。   “有劳娘子了,我很喜欢。”   隐素就知道,疯子的口味果然与众不同。 第79章 大婚   ……   承恩伯府的门匾已换成沐恩侯府四个字, 哪怕宅子还是那个宅子,但象征的地位已今时不同往日,俨然是整个五味巷最尊贵的府邸。   五味巷的住户们怎么也不会想到, 当初落户在他们巷子里的乡下人, 不到一年的光景竟能有如此之多的造化。如今就连巷子里的三岁小孩都知道傅家,任是谁来打听傅家的住处和消息保管一打听一个准。   魏二爷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却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以前并不显眼的巷子。若是从前他对这样寻常的巷子必定是不屑与嫌弃, 自诩是贵人踏贱地, 生生辱没了自己的身体与体面。   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着衣也不见多华丽, 不少人看到一身锦衣华服又脸生的他, 不由得会多看两眼。尤其是他正站在傅家的门口,越发勾起别人的好奇心。   他极不自在,不时整理自己的衣服。那衣服用料上等,滚着金边绣着富贵的祥纹,象征着荣华与地位,是他一贯的穿衣派头。仿佛只有这样,他还是那个奉为下一代盛国公的国公府二爷。   一刻钟后, 傅荣出来。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俩算得上是第一次见面,一个像生母兰夫人,一个像老盛国公。比起魏二爷的细皮嫩肉,傅荣要精壮粗犷许多。   傅荣不喜这个血缘上的庶弟, 魏二爷更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嫡兄。两人四目一对,很快又各自别开。   “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还请你告之我父亲在哪里。”   魏二爷以为只要找到父亲,一切还可以被扭转。   “我不知道。”傅荣硬梆梆地回答。   他都没有盛国公相认, 哪里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魏二爷如何能信,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若不是你们蛊惑了他,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那可是一品国公府的爵位,换成是谁也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他当了近四十年的庶子,身边的人都说哪怕他只是一个庶子,最终会是盛国公府下一代国公。他等了等盼啊盼,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末等伯爵,封号只一个留字,且子孙不可继爵。   他不相信父亲会对自己如此之狠心,这些年来他承欢在父亲膝下尽心尽孝。他也是父亲的亲儿子,父亲不可能这么对他。   一定有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而这人,就是眼前这个所谓的嫡兄。   “还请你体谅一个当儿子的心情,将我父亲的下落说出来。毕竟我父亲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是咬定傅家人知道盛国公的去向。   傅荣皱眉,脸色难看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你父亲,你身为儿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个人……   走之前并没有和他告别。   “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的事瞒着?”魏二爷大声嚷嚷起来,恨不得昭告天下盛国公是被傅家人给藏了起来。他闹了这么一出,一是确实想知道盛国公的下落,二来就是想借此败坏傅荣的名声。   他这一喊叫,围观的人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盛国公的行为确实让人难以理解,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自请降爵。可这事做证的人是皇帝,有人又猜会不会是皇帝的意思。当然也有人被魏二爷的话给带偏了,猜测傅家人肯定是做了什么才会让盛国公那么做。   众说纷纭,一片嘈杂。   魏二爷隐隐有些得意,自以自己占了上风。   傅荣脸色不太好看,又嘴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这时隐素出来了。   她一出来,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方才还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一个个都朝她望过来。   众人看着她,如欣赏一幅画。   红的衣裙,雪色的容颜,明明是娇美韶华的少女,行仪之间却有习武之人的飒爽风姿。尽管只是十几岁的年纪,神色间又是那么的平静。   这幅画宜静宜动,静则山清水秀如赏花晨月夕。动则彩云追月灵动随心。自有人惊叹她的相貌,说着也只有她这般长相才情的姑娘方能配得上谢弗的话。   不少人竟是忘了,当初是如何耻笑她痴缠戚堂,骂她没有自知之明的事,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同傅荣站在一处。那双平静的眼神看向魏二爷,淡然中不带任何的感情和情绪。   “既然魏伯爷诚心诚意地上门问了,那我们也就不替你们藏着掖着,索性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省得被人误会。”   魏二爷心一惊,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任何的意思,只是告诉世人真相。”   人群沸腾起来,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高喊着傅姑娘快说,恨得不成为她的嘴替,赶紧把知道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看来无论是什么时代什么时候,八卦的人都不会少。   “当日盛国公约我见面,让我劝说父亲与他相认,我没有同意。他一气之下要进宫面圣,说是要把国公府的爵位传给魏伯爷,这事魏伯爷是知道的。”   “对,是这样没错。”魏二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日父亲明明说进宫是为了把爵位传给他,为什么突然变卦?这是他一直疑惑的地方,也是他猜疑的地方。“他说要把爵位给我,谁知最后却变成这样。如果说其中没有什么猫腻,我如何能信!”   他不可能去质问皇帝,只把所有的怒火和怀疑都指向傅家。   隐素看着他,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变故就发生在他从进宫到面圣的路上。你刚才也说他年纪大了,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免不了走路摔个跤什么的。当日他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在地上,得亏是遇到路过的朱太医。”   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魏二爷心里那叫一个急,“后来呢?我父亲怎么样了?”   这事他不知道。   关于那天父亲进宫之后发生的事,无论他们如何打听都打听不出任何的消息。他哪里不知道变故就在那期间,无奈他听不到半点风声。   众人也一个个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   “朱太医医术高超,性子也耿直,当下就给盛国公诊了脉。这一诊脉不打紧,他居然指着盛国公的鼻子骂。”   朱太医的性子古怪又耿直,几乎是阖京上下人尽皆知的事。他最喜欢骂自己的病人,越是不遵医嘱的病人他骂得越厉害,皇帝就曾经因为在女色上放纵了一些被他指着骂。   如果不是他脾气太直不懂变通,也不会气得皇帝一直压着他不升职。若不然以他的医术,早已升为太医院的院正。所以隐素说他骂盛国公,倒是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只是好奇他为什么骂人。   看热闹的人也急了,有人大着胆子问,“傅姑娘,朱太医骂盛国公什么了?”   傅荣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事他也不知道。   盛国公于他而言是一个活了近四十年才听说的人,一个从未被母亲提起过的的亲生父亲。他对盛国公的感情很复杂,哪怕他们没有相认,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在意就可以真正做到的。   对于盛国公会把魏家的一切都留给自己的决定,他也心存疑惑,所以他也想从女儿这里知道答案。   “朱太医骂他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没事天天喝毒水吃毒饭。”   毒字一出,一片哗然。   无论是谁,听到这个字都会闻之色变。   魏二爷脸色都变了,“不,不可能,你胡说,你胡说,你含血喷人!”   “魏伯爷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朱太医。”   朱太医那么耿直的一个人,断然不会说假话。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么一来盛国公的行为就能解释得通。魏家二房不地道啊,为了早日承爵居然下毒害盛国公。盛国公如果不是太寒心,又怎么会宁愿自请降爵也不让他们如愿。   只是到底父子一场,盛国公没有公开此事,也给魏家二房留了活路。没想到魏伯爷不知足,偏要跑到傅家来闹,若不然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情。   “你…你们,你们是不是买通了朱太医?好你个傅荣,你嘴里说不想和父亲相认,背后却是耍尽手段…”   “我姓傅,我从未想过改名换姓。”   “你说的好听,你是姓傅了,可是你哄得父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你转头就拿那些东西给自己换了一个侯爷来当,你还敢说你没有耍手段…”   隐素打断他的话,道:“魏伯爷不信朱太医的人品,以为他是被我们收买。那魏伯爷信陛下吗?当日盛国公作出那样的决定时,陛下可见证人。若不然魏伯爷去问陛下?”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可不是嘛。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宫中递出来的话,给伯府降爵也好,将魏家的东西都给傅家也好,哪件事都是陛下经的手。   魏二爷可以怀疑朱太医,他敢怀疑陛下吗?   他不敢!   他脸色难看手脚发软,因为他知道父亲被人下毒的事肯定是真的。至于是谁,傻子都知道和他们一家脱不了干系。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是有些恼怒,恼怒那出手的人太狠心,竟然对着骨肉至亲也能下得了狠手。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怒骂,骂那人做事不干脆。若是早几个月动手,是不是这时候他已经继承了魏家一切?   他丢下一句他会查清此事的话后匆匆上了马车,急命车夫赶紧走人。   此事很快传开,大街小巷都在传魏家二房下毒害盛国公的事。坊间说什么的都有,魏家的旧事又被人拿出来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翌日,留伯府传出那位兰夫人谢罪自缢的消息。   兰夫人死之前留下一封信,信中诉说了自己这些年被盛国公冷落的凄苦,所以渐渐生出怨恨之心。她承认毒瘤是她下的,因为她不满盛国公一直不放弃寻找叶氏母子,不满自己的儿子一直没被立为世子。还说这事是她一人所为,和别人无关。   她是魏二爷的生母,她说无关就能无关吗?   这下魏家二房的名声是彻底臭了。   兰夫人一死,盛国公被人下毒的事算是有了一个结果。这结果倒是合情合理,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有人感慨盛国公当年真不应该听从老盛国公夫人的话纳兰夫人为妾,若不然叶红衣就不会带着嫡子离开,他自己也不会临到了老了还被人算计,落得一个有儿不能认的凄凉下场。   往事已矣,空余悲切。   “他这是自作自受,怪不得你祖母走了之后就不肯再回来。但是想想,又觉得他挺可怜,这么大年纪也不知去哪了。”秦氏幽幽叹气。   隐素心道,那老头身上还有半边家主令,身边跟着一半的暗卫保护,想来应该不会过得很凄惨。   “相爱容易相守难,他当年喜欢祖母的与众不同,后来又希望祖母和内宅的那些妇人一样,前后自相矛盾,又怎么能怨别人离他而去。”   秦氏闻言,又是一声叹息。   天子脚下自来不缺谈资,东边日出西边雨,风起云涌不过是朝夕之间。魏家的这股风还未散,很快又传来谢傅两家会在近日完婚的消息。   因着穆国公在京中停留的日子不多,婚期定得很急。一应流程倒是全走了,纳征请期几乎是一天走一个。   望着堆满院子的聘礼,秦氏笑得合不拢嘴。高兴之余,又犯起愁来。谢家的聘礼丰厚,他们傅家哪怕是倾家荡产也陪不出多少嫁妆来。   无论是世家还是寻常百姓,对女而言嫁妆都是底气。若是嫁妆太薄了,总怕被婆家看轻,也会被世人指指点点。   她愁上眉间,和傅荣好一通嘀咕。夫妻俩都觉得愧对女儿,女儿争气攀上这么个好人家,他们却无能为力置办体面的嫁妆。   两人都不是能什么能藏心事的人,隐素自是能一眼看出。   虽说自家如今是侯府之位,但比起穆国公府那样底蕴深厚的老世家而言,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既然如此烦恼无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她的劝慰之下,夫妻俩也想通了。   人家穆国公府看重的是女儿,而不是他们傅家的家世。若谢家结亲重的是门楣,一开始就不会和他们议亲。   两家人紧赶慢赶地张罗着,很快到了成亲这一日。   隐素一大早就被叫醒,一番梳妆打扮后辞别父母。   秦氏哭成了泪人,哪里还有以往泼辣爽利的样子。她哭着让隐素给叶红衣的灵位磕了头,说了好些告慰婆母亡灵的话。   叶红衣死后葬在了陲城的山间,灵位还是最近傅荣让人准备的。   “娘啊,你就放心吧,咱们家素素是个有福气的。她现在不仅大好了,还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姑爷是个好的,家世好人品好长得也好,对素素更是没话说。”   只有隐素知道,那个自小跟随阿奶的姑娘,已经和阿奶团聚了。   吉时一到,锣鼓齐鸣。   喜庆的气氛一下子冲散了离别的伤感,秦氏擦干眼泪,生怕误了时辰似的急急将女儿送出门去。   隐素:什么依依不舍的,原来都是错觉。她娘就怕黄了这门亲事,恨不得定亲当天就把她嫁进穆国公府。   她坐上了喜轿,隔着喜纱再次和父母弟弟告别。锣鼓一路欢送,送嫁的队伍护着花轿出了五味巷。   一路喜庆相随,沿路不少百姓驻足议论。   清俊的少年站在一间铺子的二楼,透过半开的窗户默默地目送了喜轿,那双忧郁的眼晴里全是落魄。   至此,那个曾经追着他缠着他的姑娘就真的再也和他无关了。   喜轿渐远,最终到达穆国公府。   轿帘被踢开,一只玉骨般的大掌朝伸向她。她将自己的手交到那大掌中,在对方的牵引下出了喜轿。   隔着红色的盖头,眼前的一切显得分外的喜庆与不真切。朦胧红色中的男人越发温润如玉,只是在面对她时,那润泽的眼中似是有幽火在跳跃。   这火瞬间过给了她,她的心也跟着燃烧起来。   穆国公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一番成亲的流程过后,一对新人被送入新房。   新房离正院不远,这是谢夫人的意思。   谢夫人说了,不能让儿媳以后老走那么远的路。她一是心疼自己的儿媳,二来也是想着和儿子儿媳住近一些。   一室的红,红得让人面红心跳。挑了盖头,喝过合卺酒,所有的下人都退了出去。一对新人凝望着对方,酒不醉人人自醉。   室内的温度步步攀升,空气中像是开满无数红色的花,一朵朵地炸开,如烟火般璀璨夺目,映红了彼此的眼睛。   隐素眼睁睁看着皎月流光般的美男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变成梦中的样子,那腥红的眸子隐忍的神情,如同一头变身之后要吃人的怪物。   曾经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大变活人,变成从相貌到身材都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今这男人也在她眼皮子底下完成转换,从自带光芒的如玉公子到令人恐惧的疯子。   “娘子,我…我实在是没忍住,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化身为狼,等不及享受期待以久的大餐。   红纱如水般泄倾,遮住无边的春色。   隐素被床里面一堆东西吸引了视线,有金子打造的锁链,还有精美的银绳,以及可以用来缚住眼睛的红绸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她在册子画过的道具,没想到一件件竟然摆在了她面前。她有理由相信,这男人确实有认真学习过。   那玉骨般的手指拿起红绸,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红的衣,红的绸,出尘绝艳的容颜,像是最上等最完美的人祭。   “娘子,你教我。” 第80章 她不跑   惊艳中, 隐素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客气了。   不得不说,谢弗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不仅一教就会, 还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甚至还可以不断变通。   高岭雪山之上的神子下了凡尘,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红尘万丈将他们裹挟在其中,一起随波逐流。   龙凤喜烛相对无言, 静静燃烧。火苗的跳跃中, 她仿佛又回到梦境之中,眼前的一切明明真实存在, 却令人觉得犹在虚幻之中。   意识渐散时, 她似乎听到男人低沉旖旎的声音。   “小仙女,你再也跑不掉了。”   她不跑。   她跨越了两世的时空,自一个世间来到这个世间。从最初看客的心态到融入其中,不知不觉已经成为这个世间的一份子。如今她的心已经落在这里,落到了疯子的手中,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夫君,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这可是你说的, 你要是敢跑,我就…”男人的大掌沿着她的眉眼一直往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   打断她的腿吗?   这男人又发疯了!   刚刚还对人家这样那样,做尽羞羞的夫妻之事, 转眼就变了一副面孔威胁人,果然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明明应该感到害怕的,但她心中却无半分恐惧, 甚至还觉得有点甜蜜,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疯了就疯了吧, 谁让她嫁的就是一个疯子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缘分可真奇妙,想当初最开始做梦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后居然会嫁给这个男人。   “不许威胁我!我超凶的,我会咬人!”她一个翻身,头埋在那疤痕密布的怀中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正咬在男人的心口处。   那心像是被烙下印记,再也抹不去。   夜已深,风不静。   宾客们早已散去,酒肉的香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消。忙碌了一天,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得了不少喜钱,各自带着欢喜与满足进入了梦乡。   整个国公府灯火通明,灯彩喜庆处处可见。哪怕是肃穆阴森的祠堂,此时也破例点起了红灯笼。   灯笼散发的红光所到之处,驱散了这百年世族长久以来的冷清,像是一道艳阳照进了终年不见天日的高山峡谷,重新焕发中浓浓的生机。   谢家的新媳妇进门,第一件事是给公婆敬茶,第二件事就是祭拜列祖列宗。   穆国公和谢夫人极满意这个儿媳,敬茶一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敬完茶后,一行四人一起前往祠堂。   一排排的灵位,上面刻写着亡者的名讳。这些灵位不仅昭示着谢氏曾经的子孙繁茂,也悲痛地记载了无数鲜活生命的凋零。一将功成万骨枯,谢家的累世功勋之下,是无数前赴后继的忠骨。   穆国公先上香,然后示意儿子媳妇上前磕头。   他口中念念有词,告诉先祖们谢家的新妇已经进门,一代一代的传承将会接着延续。又将儿子媳妇夸了一番,以此告慰先人。   谢弗和隐素给先祖们的灵位磕头上香后,一家四口出了祠堂。   偌大的百年老宅,随处都可见粗壮的大树。树枝繁茂而高大,瞧着好似直耸入云天,遮出一路的阴凉。   几人沿着阴凉处往出走,一路无言。   远远看到空旷的校场,穆国公有些手痒。   谢夫人好笑,小声道:“弗儿和素素都累了,公爷且再等上几日。”   穆国公老脸微红,默不作声。儿子媳妇新婚燕尔,他这个当公公的只想着找儿媳比试武艺,若是传出去旁人还当他为老不尊。   天知道,他是真的有些等不急。留在京中的日子一日少一日,他多想抓紧机会和孩子们多相处切磋。   突然他感觉身后一道劲风,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只看到一道人影如风而去,不多时立在校场之中。   “好小子,竟敢偷袭你老子!”他心下大喜,喊着就冲了过去。   父子二人很快纠缠在一起,校场之上你来我往,一时之间只见他们身形如电,快到几乎看不清各自的招式。   谢夫人好笑又好气,无奈对隐素一笑,隐素也回之以一笑。   以往府中只有谢夫人和谢弗母子俩,两人的住处又离得极远。平日里除了能一起用饭或是坐下来聊一会,也没有再多的亲近。   看着那父子俩的身影,谢夫人的眼中全是欢喜和欣慰。心想着若是公爷日后都留在京中,那就更圆满了。   近半个时辰后,场中的较量停止。   穆国公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较场中回荡,“真痛快!好你个小子,以前莫不是没使出真本事,是不是一直让着你老子?”   谢弗没说话,他能说以前的他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吗?   他顶替的人,是被人断定活不到成年的早夭之人,为此他小心翼翼地伪装成弱不禁风的样子。纵然在父亲面前展露自己的武艺身手时,也不忘克制隐藏真正的实力。   母亲告诉他,他不是替身,他也是母亲的儿子。母亲敬重父亲,身为母亲的儿子,他怎么能让父亲失望。   “儿子以前并非让着父亲,而是身体不允许。如今儿子身体渐好,日后都能陪着父亲切磋。”   “好,好。”穆国公又是一阵大笑,同时心中涌起一丝遗憾。   早知这孩子是个能文能武的,他还是不忍心带去边关。虽然穆家会少了一个骁勇善战的家主,但自家夫人身边却有能承欢膝下的儿子。   罢了。   世间之事,岂能两全。   以这孩子的本事,哪怕是当一个文臣,也必会有一番建树。   今日是新媳妇进门的第二天,按例要见族亲。眼看着时辰不早,父子二人赶紧回去各自换了衣服,然后接见上门的族亲们。   谢家的旁支不少,但血缘最近的也隔了四代。这些人多年来都依附着穆国公府,自然是唯穆国公府马首是瞻。   老穆国公原本有兄弟四位,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最后只剩老穆国公一人。穆国公上头也有同胞的兄长,可惜因为心疾未能活到成年。   到了谢弗这一代,又独苗。   济济一堂的族人,越发衬得嫡宗一脉人丁单薄。   这些族人倒也识趣,许是因为绝大部分的子孙后代都跟随国公府建功立业,几乎全要倚仗嫡宗提携,是以一个个都说着吉祥话。   谢弗才名在外,自然是他们夸奖的重点对象。隐素既有才名,还是武状元,当然也收获了无数的称赞。   穆国公和谢夫人听到众人对自己儿子媳妇的赞赏,那叫一个心情愉悦,一时之间气氛很是融洽。   族亲们来得浩浩荡荡,去的也是浩浩荡荡。   除了谢氏族人外,还有一门亲戚,那就是穆国公的奶嬷嬷林氏一家。   林氏原是老穆国公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成了穆国公的奶嬷嬷。穆国公接手国公府之后,便将林氏一家还了良藉,平日里当成亲戚往来,所以才有这么一门亲。   她夫家姓张,张家人此次来贺喜,可以说是全家出动,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还有孙媳妇曾孙等十几口人,看阵势也不比谢家的族亲小。   她一见到穆国公,眼眶瞬间就红了。   先说穆国公瘦了,又说自己是如何的日思夜想,又是如何的日夜祈祷。祈祷穆国公平安归来,祈祷谢弗身体健康。   “公爷,老奴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和公爷见起回。上回见的时候公爷头发还是黑的,这次竟也有了白丝。”   穆国公是重情之人,听到这样的话也有些动容。   他对自己母亲的记忆不多,因为兄长身体不好,母亲大部分的心思都扑在兄长身上,所以小时候陪他最多的就是林氏这个奶嬷嬷。   林氏带了他那么多年,最是清楚他的性子,又说了好些勾人落泪的话。   “嬷嬷一路辛苦了,赶紧坐下吧。”谢夫人打断她的话。   “多谢夫人体恤,老奴不辛苦。”她抹着眼泪,老眼看向谢弗和隐素这边,道:“小公爷也长大了,上回见着还是个孩子,如今都成亲了。”   等到谢夫人再请她入座,她这才会下。   张家人的规矩都不错,哪怕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行礼时都有模有样。这一家人不仅规矩好,模样也长得不差。   林氏当年是老国公夫人的陪嫁丫头,年轻时也是个清秀佳人。她的两个儿子长相中等,但两个媳妇都长得不错。生的两个孙子随母,个个都是一表人才,各自娶的媳妇也长得好。三个孙女当中有一人极为出色,衣着也最是显眼。   浅绿色的裙,细白的肌肤,杏眼桃腮顾盼生辉,从仪态到相貌都很出色,委实不太像一个寻常人家出来的姑娘。   隐素若有所思,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夫人的神色。   谢夫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清瘦的脸上瞧不出过多的情绪,但是隐素却能看出来,婆婆不太喜欢这一家人。   这时林氏已抹净眼泪,笑着再次对谢夫人道喜。   “老奴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小公子太太平平的。自打听到小公爷要成亲的消息,老奴是喜不自胜,夜里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   那双眼依依不舍地从谢弗身上移开,终于落到隐素身上。   “少夫人这模样,老奴瞧着都欢喜。”   说着,她又抹起泪来。   “老奴一家子这些年承蒙主子们的照顾,日子过得很是体面。一日为奴终身都要认主,老奴受了主家的恩惠,感恩于心不知何以为报。若是小公爷和少夫人不嫌弃,就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吧。”   她推出来的正是那个最出众的孙女。   那姑娘盈盈行礼,声音也颇为动听,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后,又恭恭敬敬地表达自己愿意进府为奴的决心。   “不是老奴自夸,妙诗这孩子又懂事又勤快,最是一个体贴不过的人。有她在身边侍候着,少夫人也能轻省一些。”   隐素心下呵呵,不说话。   什么侍候人的丫头,分明是想进府当姨娘的。   她才嫁进来第二天,公婆还没给她脸色看,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老太太一上来就要给她男人塞小妾,简直是不知所谓。   谢夫人神色淡了一些,有些不虞。   她不喜欢林氏,是因为她刚嫁进国公府时和林氏有过龃龉。   林氏是穆国公的奶娘,其长子是穆国公身边最得用的侍卫,其在国公府俨然是大管家的做派,连主子房间里的事都敢插手。   谢夫人本来身子就偏弱,又是绵软的性子。一开始忍着让着,只想着息事宁人。没想到越是退让,林氏就越得寸进尺,最后居然让她抬举石娘为妾。   石娘不愿,哭着求她。她当时气极了,断然拒绝了林氏,且在暗中摆了对方一道,至此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那时她是新嫁娘,哪里比得上林氏在国公府的知根知底和如鱼得水,自然也吃了不少暗亏。若不是后来林氏最有出息的儿子因护主而亡,恐怕林氏会一直那么嚣张下去。   也正是因为其子之死,让穆国公备感愧疚,还了一家人的身契。   原本林氏只想让儿孙们走,自己要继续留在国公府,但谢夫人不愿意,没少在穆国公面前吹风。美其名曰不能再让林氏侍候人,希望她跟着儿孙们享清福。   穆国公正在愧疚之中,对谢夫人的话很是认同,好说歹说也没能说服林氏。还是最后谢夫人突然提到一嘴,说是如果儿孙们有出息了,长辈却还在侍候人,若是传出去名声不好,恐怕会影响前程。她一听这话才动摇了想法,思量再三终于同意离开。   这些年远着,倒也相安无事。   谢夫人不是没想过,若是当年林氏有女儿,只怕死活也要把自己的女儿塞进公爷的房里。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她还有后招。怪不得早前听人说她挑儿媳,最看重的就是长相,原来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   “这孩子瞧着确实是个不错的,不过他们院子人手不少,暂时不需要添置下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真就只把张妙诗当成一个要进府的普通下人。   林氏心里有些不高兴,她也是内宅里混过多年的人,她不信谢夫人没听懂她的意思。当下又抹起眼泪来,泪汪汪地看着穆国公。   “公爷体恤老奴,给了老奴一家良籍。老奴感激不尽,恨不得一辈子都侍候公爷。这些年老奴日夜难安,就想着报答公爷的恩情。小公爷身子弱,身边侍候的人再多也不为过,求公爷念在老奴报恩心切的份上,就让这孩子留在小公爷身边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让她替老奴尽一份忠心。”   穆国公一脸为难,内宅的事他不好做主。方才谢夫人都那么说了,他再是不通庶务也知道此时不能和自家夫人的意见相左。何况儿子媳妇刚成亲,他一个当公公怎么能往儿子的房里塞人,若是传将出去他成什么人了。   嬷嬷年纪大了,怎么行事也糊涂了。   林氏哪里是糊涂,她是精明得不能再精明。   这些年因为有穆国公府的关系,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两个儿子一个在衙门里当捕头,一个在谢家的铺子当掌柜。孙子们都读了书,娶的孙媳妇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孙女们更是自小精心培养,一应做派都比照着大户人家的姑娘来。   外人瞧着他们家既有体面又有靠山,她却是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活着。一旦她不在了,这份主仆之情也就到头了。   若不能趁着国公爷还在京中时谋划一二,等国公爷离京之后他们怕是连国公府的门都进不来。她也知道趁人新婚之事提这样的事不太妥当,所以她才说是送孙女来当丫头。   “公爷你不知道,妙诗这孩子最是孝顺。老奴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她是怕老奴遗憾而终,才想着趁我还在时替老奴进府尽忠心。”   这时张妙诗掩着面哭起来,突然一下子跪到隐素面前,梨花带雨,“少夫人,求您可怜可怜我祖母,让我留在您和小公爷身边侍候吧。我一定好好当差,绝不给少夫人添麻烦。”   你是不想添麻烦,你是来给人添堵的。   隐素刚想说什么,就看到身边的男人站了起来。   如神子临世的矜贵公子,哪怕是冷着一张脸也挡不住那石破天惊的俊美。张妙诗不敢多看,一颗心“咚咚”狂跳。   众人看着谢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在隐素以为自家男人可能要发疯时,突然听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声声咳,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   若不是亲眼见识他的疯狂戾气,也亲身经历过他在床笫之间的狂风暴雨,恐怕还真信他是一个迎风咳血的柔弱男子。   “多谢林嬷嬷这些年还一直记挂我的身子…可惜我这身子不由人,成亲娶妻已是勉强。若再学着别的男人纳妾寻欢,只怕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所有人皆惊,尤其是张家人。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有人让他纳妾,或是有人非要塞女人给他,那不是为他好,而是想要他的命。   果然这种拒绝人的事,还得是疯子出手。   疯言疯语最管用,有了这个借口,以后怕是没有人敢给他们中间塞人,倒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夫妻之间最大的隐患。   隐素心下欢喜,恨不得抱着这男人狠狠亲上一口。   “夫君,你别这么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娘子放心,我不会让你当寡妇。”   小两口深情对望,旁若无人。   谢夫人愣了一下,随后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这两孩子,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的话。谁敢害我儿的身体,我第一个不饶她!”   张家人惊了,他们没说要害小公爷啊。   穆国公:好小子,这苦肉计用得当真是炉火纯青。 第81章 想当父亲   林氏傻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是她自夸,自己孙女的长相和教养都极其拿得出手。儿子的同僚中好几个都有意和他们家结亲,还有八品九品的几个官人也探过口风。   她筹谋这么多年, 可不是为了让孙女嫁进那些小门小户的。更何况她见识过国公府的尊荣和富贵, 哪里还瞧得上那些人家。儿子们的能不能受提携,孙子们能不能搏一个好前程才是最紧要的。若是他们张家和国公府的牵绊再深一些,哪怕她百年之后也无憾了。   满以为十拿九稳的计划没成, 她自然是不甘心就此离开。   她知道谢夫人烦自己, 也知道自己和国公府的牵连越来越弱,所以她更知道若不趁机再攀上关系, 等到穆国公府出京之后她再无机会。便是谢夫人碍于面子让她来请安, 她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当下计上心头,悲怆道:“公爷,老奴没想太多,一心想着还报您的大恩。这孩子能给小公爷端个茶递个水的已是极大的造化,老奴真没有旁的心思。”   这是打算来一个抵死不承认,还怪谢夫人和谢弗小题大做曲解她的忠心。   谢夫人脸色更不悦,道:“弗儿和素素刚成亲, 若是此时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貌美的丫头,外人岂会不多想?嬷嬷心思是好的,我们也心领了。这孩子我瞧着模样品性都不错,若是真成了奴籍岂不可惜。”   林氏见穆国公没说话, 知道国公爷和以前一样,内宅之事全凭谢夫人说了算。心知再说下去无益,这事还得另想办法。   她抹着眼泪, 突然两眼一翻晕倒在自己儿媳妇身上。   人都这样了,总不能还把人往府外撵, 再是心里膈应,再是知道她可能是假装,谢夫人还是忙让人把她扶去客房,再派人去请大夫。   后续事情自有石娘安排,隐素扶着谢夫人去歇息。   谢夫人是真的累了,儿子大婚这么大的事,里里外外虽不用她亲自动手,但一应细节都要一一过问。   如今儿媳进了门,她确实想好好歇一歇。   她知道林氏不会轻易罢休,少不了要宽一宽儿媳妇的心,说自己绝不会是那等往儿子房里塞人的婆婆。   “世人都以为给男人纳妾是我们女人的分内之事,孰不知若是男人自己不愿意,我们如何会乐意做这些事情,这点弗儿倒是和他父亲很像。”   “上梁正,则下梁正,父为师,子从之,夫君今日所有的一切全是父亲母亲赐予,更得益于父亲母亲的教导。”   “你是个通透的,有你在弗儿身边,母亲再放心不过。”谢夫人说着,眼神微微一黯,有时候她多希望弗儿也是她和国公爷的亲生骨肉。   长生一出生就体弱,那心疾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人人都说长生像早逝的大伯,劝她不要太费心思,最好是赶紧再来个儿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身子也不好,生下长生之后更是差了许多。她也动过给公爷纳妾,然后把庶子养在自己身边的念头。   若不是公爷自己不同意,恐怕她还真就那么做了。   这些年国公爷独身在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指责她不贤惠。还是公爷自己无意听到有人议论,严词替自己辩解。   自打她过来,从未在夫妻的相处上受过委屈。   早年她一心扑在长生身上,寸步不离亲力亲为。正是因为如此,哪怕是后来长生不在了,她也没有什么遗憾和后悔之事。后来她有了弗儿,弗儿是个孝顺的,也是个争气的,哪怕是那些人背地底再是说她不贤惠,也没有人敢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一个好母亲,但她比谁都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好妻子。如果公爷知道弗儿不是长生,会不会怨她恨她?   “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她对隐素说。   隐素点头,乖巧告退。   院子里的莲花已结了莲子,一个个莲蓬显得生机又可爱。佛花结佛果,因因果果全是业,万般机缘全是命。   她刚出院子里,恰巧石娘从客院那边过来。   两人站在门口处说了一会儿话,当听到她说等会要去客房那边看一看时,石娘脸上的笑意都深了几分。   自家夫人和林氏不对付,若不是碍于国公爷的面子,夫人怕是理都不想理那一家人。无奈张家已不是国公府的奴才,林氏又国公爷的奶嬷嬷,这门亲戚还得应付。   林氏原本就是喜欢在规矩里面挑理的人,眼下夫人没有亲自招呼,指不定她过后会在国公爷那里上什么眼药。   国公爷虽然护着夫人,可对林氏的感情也不一般。到时候纵然不道夫人的不是,只怕心里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世子夫人这一去,恰好可以堵上张家人的嘴。   “她们若是提什么要求,世子夫人你千万别应,含糊就过就行了。”   隐素笑着应下,告辞离开。   她想着有谢弗之前说的那番话,张家人应该不太敢赌。毕竟张家的三个孙女当中,就数张妙诗最拿得出手。这么好的一张牌,他们是要给全家上下赌一赌锦绣前程的,不可能轻易浪费。   对于张家人,她说不上厌恶。以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来看,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都很合理。只是身为当局者,遇到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膈应。   林氏想更长久地靠着穆国公府这棵大树,就必须在自己百年之前给子孙后代们铺平这条路。送孙女入府的道不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听她的,个个都唯她的命令是从。一家人在石娘走后围在一起,眼巴巴地等着她再想出一个好法子。   她慢条斯理的喝着茶,道一声不急。   见到隐素的第一句话,她就是告罪。   “近些年外人都说小公爷的身子好多了,老奴心里别提多高兴,还以为他已经大好了。万没想到只是看着好,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弱,老奴这心哪……可真是太难受了,跟针扎一样。”   说完,她抹起眼泪来。   若是不知情的见了,还当她真有多么的忠心。   “少夫人,老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公爷身子骨不太好,你最紧要的就是怀上孩子。”   这话倒像是当长辈说的贴心话。   隐素垂了垂眸子,不说话。   她是新嫁娘,遇到这样的话题装害羞最是合情合理。   林氏也只当她是害羞,越发语重心长,“你刚嫁过来,有些事还不知道。当年老夫人一心扑在大公子身上,对国公爷自然是要疏忽一些。那时是老奴天天陪在国公爷身边,照顾他开解他,劝说他体谅老夫人。若不然国公爷心里存了不满,必是要和老夫人生间隙的。”   “嬷嬷确实是费心了。”   “老奴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旁的不说,忠心两个字还是敢当的。这下人啊,说来说去贵在一个忠字。若不是知根知底的忠心人,谁也让她给自己的孩子当乳母。”   隐素心念一动,终于明白她的下一步计划。原来是往国公府里塞孙女不成,这是想把孙媳妇弄进来。   果然,林氏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小公子身子弱,少夫人平日里在尽心照顾他,日后若是有了孩子恐怕难以两头兼顾。我这两个孙媳妇都是好的,少夫人若是瞧哪个顺眼,到时候就让哪个进府,保管把小小公爷养得白白胖胖。”   张家的两个孙媳妇受到祖婆婆的示意,齐齐过来给隐素行礼。   隐素受了她们的礼,认真打量了一会。   当年谢老夫人对长子确实更尽心,对次子肯定有很多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那些年陪在穆国公身边的,大多时候都是林氏这个奶嬷嬷,这也是穆国公对林氏敬重的原因。   林氏尝到过喂养小主子的好处和甜头,她比谁都知道一旦自己的儿媳成了府里新小主子的奶嬷嬷,孙子和曾孙们的前程就不用愁了。   “老奴这两个孙媳妇都是秀才家的小姐,识文断字不说,做事更是仔细周全,再是妥帖不过的人。”   “瞧着确实都是干净仔细的人。”   隐素客观道。   这两个媳妇子长得不错,从衣着到举止看着都不让人讨厌。如果是想给自己孩子挑选乳母,她们都是合适的人选。   就在林氏和张家人都有希望时,只听到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在我们那里谁家生了孩子都是自己喂自己带,所以等我有了孩子后,我准备自己喂养。”   她这话一出,张家人都惊呆了。   林氏好半天反应过来,急道:“少夫人,这可是京城。老奴从没听过哪个世家夫人自己喂养孩子的。”   “我在陲城长大,认识的人都是自己生自己养的。若是交给别人喂养,母子情分肯定要差一些。”   “少夫人,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平头百姓自己喂养孩子的是不少,可你现在已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哪里能学那些不成体统的做派。”   “自己喂养孩子哪里不成体统了?”   林氏压了压声音,语重心长。“少夫人你还年轻,不知道高门大户里的一些规矩。你若自己喂养孩子,小公爷谁来照顾?”   多子多福,几乎是所有世家夫人们最大的愿意。世家大户的夫人们为什么不自己喂养孩子,不就是想快调理好身体侍候丈夫,让自己尽快再怀上下一胎,同时也不想给别的女人有可乘之机。   她的其中一个儿媳妇拼命给她递眼色,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的目光不经意扫到自己的孙女时,脑子里一个激灵。   是了。   少夫人要自己喂养孩子,小公爷那里肯定要有人照顾,到时候……   她刚想着,隐素的一句话又把她给震得目瞪口呆。   隐素说:“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怎么能母亲一个人照顾?小公爷是孩子的父亲,他理应和我一起养育孩子。人说为母则刚,为父则强,想来到时候他当了父亲,身体也会一日好过一日。”   这番话一出来,张家人那叫一个开了眼界。   林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都听到了什么?   她震惊之余,心下狂喜。   少夫人到底自小在乡野长大,哪怕是嫁进了国公府也改不了自己小家子气的本性。这些话若是让国公爷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无论如何也会成一个。   隐素像是没看到她眼底的喜色,装模作样地交待了下人一番后,施施然地离开。   回到新房,谢弗不在。   昨夜大婚,晚上又折腾了那么久,今早又起得早,还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她确实也有点累。   索性脱了鞋和外衫,歪在床上小憩。   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糊里糊涂的半梦半醒中,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躲在草丛中的小兔子,不远的大树上停着一只猎隼,鹰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办?   要被吃了!   她在草丛中瑟瑟发抖,藏得住头藏不住尾,藏好了尾又露出了头,急得她不知该往哪里躲,一个心急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幽光隐隐的眸子。   “啊!”   吓死人了!   “你又吓我!”她嗔道,恼怒地拉过男人的手,装作凶狠发轻轻咬了一口。咬完之后还觉得不解气,抱着男人的腰撒娇。   “你要自己喂养孩子?”   “林嬷嬷去找父亲告状了?”   “嗯。”   林氏确实是去穆国公面前上眼药了。   穆国公一个大男人,哪里好意思插手管儿媳妇自己喂不喂孩子的事,当下就让人把谢弗给叫了过去。   当着谢弗的面,林氏那叫一个苦口婆心。说来说去都是说隐素的打算不妥当,如果真要自己喂养孩子,那谢弗身边就得另派人照顾。反正不论是房里添人,还是要找乳母,她的孙女孙媳之中必有人进国公府。   “这事你怎么想的?”隐素窝在他怀中,把玩着他的衣襟。   他垂着眸,视线在触及自家娘子饱满的胸时,耳根立马红透。   “你想喂…就喂。”   “那你呢,你要人照顾吗?”   “不用。我应当和你一起养育孩子,因为我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两个字一出,谢弗突然沉默了。   他也会成为父亲吗?   如果他有孩子,他会是什么样的父亲?   “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巨石一块块投入他的心湖。一时惊涛骇浪,一时怒海滔滔,有什么声音在浪涛中呐喊,又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湖底冲出来。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久久不肯松开。   相处这么久,隐素自认为对他的情绪还是有感知的。所以当半夜醒来后一摸外侧没有人,立马就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   国公府最为偏僻寂静之地,那片树林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阴森,隐蔽在树林后面的屋子笼罩在神秘之中。   门外的石佛影影绰绰,面目越的可憎。   一室的檀香与烛火,被黑色的帘子阻隔。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檀香无孔不入,诡异而幽静。红衣墨发的美男子,垂眸坐在正中间,修长如玉骨的手支撑着额头,似是沉睡一般。   这里仿佛像是被世间遗忘的地方,而他更像是上天跌落在世间的神子。神子不知天上人间岁月更迭,如同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幅画。   隐素走近,轻轻抱住他。   他睫毛动了动,并未睁眼。   “娘子,我害怕。”   “别怕,有我呢。”   隐素越发将他抱紧,像抱着多前年的那个孤苦无依的小乞儿。小乞儿害怕吃不饱穿不暖,害怕冬来无衣御寒,漫漫长夜看不见天光。   “我…怕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原来是怕这个。   这男人的童年阴影太大,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走出来。   “我不是说了嘛,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我信娘子,那以后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想成为一个好父亲,想让我们的孩子不要怕我,愿意亲近我…”   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过,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一切。   他的情很少,但他是一个重情之人。   隐素相信他绝对会是一个好父亲,或许只有等他也当了父亲,切实地体会到父子亲情的难得可贵与血脉相连,才会让他走出过去的阴影。   满墙的佛经无言,那青铜马面上的烛火亦是沉默。雕花大床的床楣之上,依然挂着那把见证了他所有疯狂的长剑。   他们才成亲一日,现在就操心以后养孩子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夫君,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弄反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不应该先有一个孩子,然后再来谈如何做一个好母亲好父亲吗?”   “娘子言之有理。”   说完,谢弗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红色的东西。他将这红色的东西抖开之后,隐素瞬间睁大了眼睛。   竟然梦中他们成亲时的那条红色吊带裙! 第82章 男妖精   梦中的画面清晰地浮现, 仿佛就在眼前。   隐素接过裙子,水眸流转。   “这是夫君亲自为我准备的吗?我很喜欢。”   “可要为夫替娘子更衣?”   “那就有劳夫君了。”   不多时,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的模样, 皆是红的衣墨的发。极妍极欲的一对男女, 男子襟领处蔓延的疤痕仿佛是食人花长长的舌头,恨不得将眼前活色生香的少女吞食入腹。   隐素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男人眼底的幽光像是要穿过镜面, 将她的魂魄都给勾去。   他们不再是魔鬼和天使, 而是男妖精和女鬼。   “我们真的很般配。”她说。   男人将头埋在她颈间,“从今以后, 我就是娘子的人了。”   ……   张家人是昨天傍晚才离开的, 但林氏没走。她一时说自己头疼,一时又说自己浑身无力,来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诊出个所以然。   她住在客房,留下来照顾她的人是张妙诗。   翌日,隐素在新房的院子外看到了张妙诗。   张妙诗明显打扮过,倒是不显张扬,却是很好地突出了自己的优点, 看上去相貌不俗且知书达理。   隐素可不是善茬,尤其是对于觊觎自己男人的人,更是不会留任何的情面。别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就偏打。   “张姑娘是不是觉得只要住进了国公府, 总能找到机会和世子亲近?”   张妙诗到底脸皮薄,也没料到隐素说话如此之直接,当下脸就红了。“世子夫人…我…我们不是…”   “是与不是, 你们自己清楚,我也看得明白。世子说的话, 想必你也听得清清楚楚。我母亲的意思,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无论你对世子爷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注定都不能成,所以张姑娘还是省点力气。”   “世子夫人,我…我真的只是想替祖母尽忠…”张妙诗都快哭出来了,她到底年轻又面嫩,比不得林氏的城府和心机。谢弗的长相出身摆在那里,她一见之下就已倾心相许,想着哪怕是当个丫环侍候在身边也心甘情愿。眼下心思被戳穿,她除了反复强调自己只显了替祖母尽忠之外,半句旁的借口也说不出。   隐素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平静。   这位张姑娘如果真的打定主意做妾,不是应该做好碰到一个难缠主母的准备吗?别人重话都没说一句就受不了,这样的性子可不行。   “你别哭,我只是告诉你事实而已,想必你祖母比你心里有数,她应该知道你想进我和世子院子的事成不了。”   张妙诗红着眼眶,含着泪看着她。   “世子夫人,是何意?”   “你祖母看似疼你,其实不然。你在姐妹之中长得最好,这是她看重你的原因之人。这样的疼爱不是真正的疼爱,而是将你当成一件珍贵的货物,图的是利用你给全家人谋到最大的好处。”   张妙诗闻言,脸色有些发白。   她记得祖母从小到大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多的话:“张家养你们不容易,你们瞧瞧有几个人家像我们这样精养姑娘的。家里人对你们娇生惯养,你们日后千万记得要报答。”   “我是张家的女儿,难道不应该给家里人分担吗?”   “如果只是分担,为何不让你好好嫁人,当一个正头娘子?”   张家背靠国公府,有人在衙门当差,还有人在国公府的铺子里当掌握,几个男丁都是读书人。这样的家世若要与人结亲,亲家也会是小官之家或是和家底的人家。比起进大户人家当小妾,难道在小富之家当夫人不好吗?   张妙诗发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暗道这位世子夫人说话好生直接。   “婚姻之事都是长辈做主,我听我祖母的。”   祖母说那些想和他们结亲的人家门第太低,配不上她的容貌教养。她若真嫁了那样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委屈。世子夫人说来说去,不就是生怕自己抢了世子爷的宠爱。   “世子夫人,我…我心里只有报恩。无论到何时,我都会敬重你,绝不会和你争抢什么。”   算了。   既然不听劝,那都是自找的。   隐素想着,仅有的一丝怜悯都没了。   “这府里除了世子,还有国公爷。国公爷很快又要离京远赴边关,你说你祖母会不会为了报恩让你跟去侍候?”   “不,不可能,我祖母最是疼我,她不会这么对我的。”张妙诗的脸又白了,拼命摇头。   国公爷是位高权重,可是国公爷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祖母平日里最是看重她,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你祖母念的是国公爷的恩情,要报也应该报的是国公爷的恩情。世子爷的身子不好,你祖母报恩心切,指不定还想着若是哪天世子爷不在了,你能给国公府添一条血脉,到时候你们张家也跟着飞黄腾达。”   “世子夫人,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祖母,我祖母不是这样的人…”   “是与不是,你很快就知道了。’   张妙诗不信,以为隐素是想挑拨离间,但是很快她就被打脸了。   林氏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前面两计都没奏效,她很快又想出一计。   她眯着眼慈祥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孙女,越发觉得若是小公子身子骨不好是件好事。在房事上那么吃力,谁知道能不能行。   如果小公爷一直没有子嗣,过不了几年又去了,那么这偌大的国公府岂不后继无人?她可是忠仆,岂能眼睁睁看着主家断了香火。   当她暗示张妙诗去侍候穆国公时,张妙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真让世子夫人说中了?   难道在祖母心中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货物?   “祖母,我不想去边关。”   张妙诗不敢说自己不想侍候穆国公,只说自己不愿去边关。   “傻孩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想不想当人上人?那点苦算什么!早年我就听人说了,说小公爷的身体不成,怕是长不大,谁知道哪里就去了?一旦小公爷没了,你若是肚子争气生了男丁,那就是国公府的下一代公爷。你想想看,到时候你是公爷的生母,谁敢不敬着你?咱们张家就是公爷的外祖家,你的父兄都会因此而有一个锦绣前程。”   林氏越说越觉得可行,眼睛发亮。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张妙诗想起隐素说的话,喃喃相问:“祖母知道小公爷身体不成,为何之前还要送我进府?”   “那是以前太医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祖母不是瞧着小公爷活得好好的,才想着给你谋一个好出路。谁知连小公爷自己都说自己身子不好,纳个妾都能要人命,祖母是万万不会再送你去他身边侍候的。好孩子,你听祖母的,自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林氏越说越兴奋,恨不得当晚就把孙女往穆国公房里送。   不得不说,林氏很会画饼。   张妙诗从小被她洗脑和画饼,这会儿已经有点心动,但一想到穆国公威严的样子和年纪,还有边关的荒凉,又生出惧怕和退意。   林氏年纪大了,午后都要小睡。   趁她睡着之时,张妙诗悄悄出了门。   隐素没想到自己的预言来得如此之快,听到张妙诗红着眼睛说完这些事之后,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   “世子夫人,你帮帮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想让我主动开口将你留在国公府吧?”隐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一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想要荣华富贵,想给别人当妾,却又嫌这嫌那。你嫌国公爷年纪大,你嫌边关荒凉艰苦。你想留在国公府,想陪在我年轻貌美的夫君身边。你这是想享富贵又贪图美色,你怎么这么会想?”   “世子夫人,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妙诗的脸红得都快滴血了,她自小被祖母教养,学着高门大户的小姐们行事说话,乍一听这么直白的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隐素先前对她还不怎么厌恶,以为她是被林氏洗脑长大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想到居然也会耍这些膈应人的小心机。   “你如果没有这个意思,你就不会来找我。你应该求你祖母怜悯你,或者是去找国公爷劝说你祖母。但你没有,你反过来找我,难道不就是想让我可怜你,一时心软同意把你留下来?”   “我…”   “张姑娘,你回去告诉你祖母,无论你们有什么打算,注定都不可能成功。国公爷如果真想纳妾,早年就纳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我夫君身子骨虽不算有多好,但我身体康健没有隐疾,说不定我能三年抱两,所以国公府的子嗣和爵位就不劳她惦记了。”   这话委实是说得又直接又不客气,张妙诗哪里敢接。   隐素已经冷了脸,命人送客。   张妙诗回去之后,不敢说自己去找隐素的目的,只说自己是去请安的。哭诉隐素如何说话难听,又如何不给她脸面。   林氏一听,大怒。   “你自小得祖母亲自教养,哪里是她一个乡野长大的村姑能比的。她也就是仗着生了一副好模样,若不然哪里入得了小公爷的眼。她也不思量着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成天缠着人家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如果不是命好小时候遇到了曾相国,又好巧不巧的是魏家的血脉,她哪里能嫁进穆国公府。”   “祖母,她什么都知道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张妙诗现在可不想什么穆国公老不老,边关苦不苦,她满脑子都是想出一口恶气的念头。   林氏最为擅长调、教孙女,当下又画大饼。   “你听祖母的,祖母必定要让你成为人上人。”   她借生病的由头将穆国公请去,又是忆当年又是感慨现在。心疼穆国公瘦了,说自己若不是年纪大了,必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去边关。   他们说话时,张妙诗一直在旁边侍候,又是斟茶倒水又是给自己的祖母喂药。林氏趁机夸她,说自己这个孙女最是懂事孝顺,侍候长辈也最是尽心。   穆国公皱了皱眉,没有接这话。   他以为林氏不死心,是因为还想把自己的孙女留在谢弗的院子里,万万没想到林氏已经转移了目标,打起了他的主意。   所以当他无意中听到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时,那叫一个震惊至极。   说话的是两个婆子,皆是府里的老人。   一个说:“林嬷嬷这次来,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她就没少劝夫人给国公爷纳妾,明着是想让夫人抬举身边的人,其实她是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塞到国公爷的房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着这事。眼瞅着咱们世子爷不愿意纳她的孙女,竟然想让国公爷收了她孙女。”   另一个说:“真当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她不就是盼着咱们世子爷不好,好让她的孙女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继承国公府的一切。到时候他们张家奴才翻了身,那可真成了国公府正儿八经的亲戚了。”   “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是好性子的,若真有那一天,不知要被张家那一大家子逼成什么样子,怕是在府里都没了容身之地。”   “诶!”   听到这些话,穆国公简直惊呆了。   他一想到之前的情景,眼神慢慢变冷。方才没有多想,眼下细细思来可不正如那两个婆子所说,嬷嬷是故意让自己的孙女在他面前露脸,只怕真是有这样的打算。   当下他就命人把林氏祖孙给送出了府,任凭林氏做戏说要和他道别,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面,一应送客之事都交给府中的管事去办。   然而当天夜里,他一人宿在了书房。   谢夫人送的汤他没喝,送的新被褥等他也没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谁都知道他和谢夫人在闹别扭。   明明林氏祖孙是他亲口下令让人送走的,从头到尾谢夫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他之所以生气必然和林氏有关,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气是什么。   这一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府中气氛低迷。   隐素和谢弗一早去给谢夫人请安时,谢夫人的气色很不好。夫妻俩略坐了一会后,谢弗先行离开,隐素则陪着谢夫人诵了经又抄了经。   檀香最是能平心静气,诵经抄经也是如此。如此这般之后,谢夫人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笑着说还是有儿媳好。   婆媳俩相处融洽,一旁的石娘自家夫人终于展了笑道,自然是无比欣慰。   谢夫人到底心疼儿媳,道是新婚三日最累人,让隐素回去歇一歇。   隐素也不矫情,乖巧告退。   回到新房,谢弗不在。   她想了想,直接去到之前的院子。   远远看到穆国公背手站在树林的入口处,不知在想什么。那威严肃穆的气质,凛然笔直的身姿,让人见之肃然起敬。   她脚步略有迟疑,又继续往前。   穆国公听到动静,回头。   “听声音我想着应该是你。”   习武之人听音辨位辨人,她和谢弗的脚步声肯定不一样。   “父亲是来找世子的吗?”   “你可知这树林是怎么来的吗?”   两人同时发问,隐素愣了一下。   她第一次来找谢弗时就觉得这树林有点奇怪,倒不是说里面的树种得有多么珍稀,而是这样的树林不太应该出现在一个世家大宅之中。若是别院也还罢了,这可是正宗的国公府邸,为什么要种一片林子?   穆国公上前,抚摸着一棵树。   那树不算粗,笔直修长。   “这是长生出生那年,我亲自种下的。”   他声音低了下去,“长生是弗儿的小名。从穆国公府建府那一日起,府中每有子嗣出生,其父都会在这里种下一棵树。”   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一片树林,代表的是谢家代代累计的人数。这些树粗壮不一,有些已逾百年,最小的是穆国公面前的那一棵。   前人早已作古,化成白骨忠魂,唯有这些树依然生机勃勃,年年岁岁地屹立不倒。或许这就是谢家先祖种树的初衷,借以希望谢氏精神永远常青。   “长生四岁时想要学武,我便自己那棵树上砍下一枝,给他削了一把木剑。他六岁那年身子又弱了一些,连那木剑都拿不动了…”   隐素心下发涩,当时他该有多么难过。   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身体日渐衰弱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如果他知道自己亲生的儿子早就不在了,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摸着那棵树,目光爱怜。   “你看这树现在长得多好,正如弗儿一样出色。”   长生,弗儿,他的叫法分明是不同的。   隐素心紧了紧,以为他还要继续往下说时,没想到他话风一转,说起这些年他常年不在京中,谢夫人一个人独自支撑着国公府的辛苦。又说他离京之后,希望他们小俩口好好照顾谢夫人。   “你母亲身体不好,心思也重。她喜欢你,也愿意听你说话,你以后没事多陪陪她。弗儿也是个心里容易搁事的,他看重你,你平日里多对他上心一些。我走之后,他们母子俩就拜托你了。”   隐素点头,重重应下。   即使他不吩咐,自己会也这么做。   他欣慰离开,挺拔的身形是那么的坚毅。   有风吹过,吹起林中树叶“沙沙”。   隐素听到有人靠近,却没有回头。熟悉的气息随风而来,将她包围。她知道来人是谁,身体微微往后靠。   望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道:“我觉得,他可能什么都知道。” 第83章 种树   “我和谢长生, 长得有点像。”谢弗说。   这一点,隐素早就想到了。   穆国公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儿子谢长生,是在谢长生六岁那一年。等到他三年后再回京, 谢长生已经病逝。也就是说, 从那以后他再见到的人都是谢弗。   谢弗和谢长生的长相必有相似之处,若不然再是经过三年光阴日新月异的变化,也不可能瞒天过海。   “所以你们才成为了母子。”   “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隐素以为是谢夫人当年不愿意接受亲生儿子死亡的事实, 更怕自己膝下无子失了倚靠, 所以才会收养一个和自己儿子相似的孩子。   只是听谢弗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的。   “母亲是临时起意, 并没有事先筹谋。”   “临时起意?”   “嗯。”   其实十一年的那个雪夜, 并非他第一次见到母亲。   在此之前他已在寺庙周围藏身数日,为的就是偷拿一些香客们进供的祭果食物养活自己还有那些跟着自己的小伙伴。   那一年的冬天极冷极漫长,山下的百姓很多人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人愿意施舍给他们。他知道那座寺庙的香火不错,借着自己灵活的身手地藏匿其中。   他是在暗处见过母亲,还有谢长生。   母亲最是耐心温柔,不仅会亲自做饭菜, 还会念佛经讲故事。他最喜欢躲在那墙根底下,听着屋子里传来的温言细语气。   那时他会想为何同是母亲,那个女人和母亲却完全不一样。他想有一个像母亲那样的母亲,也羡慕被母亲照顾呵护的谢长生。   谢长生很安静, 很白很瘦。   有一回他又躲在暗处看他们时,母亲和石娘刚好不在。谢长生突然看向他藏身的地方,四目相对时他才发现他们的眼睛长得极像。   “你和我长得真像。”   这是谢长生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长生的第二句话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娘。如果我不在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当时他就想, 如果这个和自己长得像的人真的死了,那个看上去很善良的夫人可能也活不长了。   因为他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和石娘说话,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交待后事,而石娘则在一旁抹着眼睛。   他和谢长生仿佛天生有奇怪的默契,无论他藏在哪里,谢长生总能发现他。谢长生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甚至没有说自己的姓名和来历。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他眼见着谢长生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终于有一天,谢长生开口和他说了第三句话。   “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能不能在死之后陪着我娘,帮我照顾她孝顺她?”   他记得谢长生说这句话很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在那双明湖一样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如同对方的影子。   后来谢长生真的死了。   那一天雪好大,漫山遍野一片白。扬扬洒洒的雪花像如雪的冥钱,默默地为早逝的亡灵送魂归去。   母亲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停喃喃问他是不是长生把他送到自己身边的,然后抱着他哭,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孩子。   他说他愿意,所以他就成了谢弗。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是替身,为此小心翼翼踽踽独行。过往的一切烙印在他的心里和身体上,他像是被困在黑暗中的疯魔,时不时却要披上人的衣服装成人的样子。   世人皆道他是如玉公子,堪为世家公子的典范,孰不知他华美的外衣下包裹着的是多么丑陋的身体。   他白天伪装成母亲和世人喜欢的样子,听着世人对他的赞誉,感受着母亲对他的骄傲。一旦到了晚上,他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像一只坠入深渊的兽,痛苦挣扎还有自有厌弃。   这棵树是父亲为长生种下的,父亲却说这树长得像他,那么在父亲心中他和长生应该是一样的。   谢长生和他明明不是同一个人,但又是同一个人。   “父亲第一次看到我时,好像愣了一下似有是些不敢认,他不停说我长高了,看着身体也结实了,如今想来或许他那时就知道了。”   十一年来,连他都没看出来,可见父亲做的有多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他成为谢弗的这十一年里,他不仅不是谢长生的替身,且同时拥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认同和关爱。   父亲连这个都不在意,又能是因为什么同母亲闹别扭?   关于这一点,隐素比他看得更明白一些。   所有人都以为穆国公是因为林氏的事而和谢夫人置气,就连谢夫人自己也这么以为。她本来就不是开朗的性子,这些年被那么大的一个秘密压着更是难有开怀之时。   人一旦心里存了事,多少都会显现在眉宇间。原本清弱的容貌,越发显得有几分郁结之色,神情中都带了些许的愁思。   隐素去看她时,她正在抄佛经。   多少年来,每有哀伤愁绪在心头难化解时,她都是靠念经抄经挨过来的。若不是有经书抚平她的痛苦,她恐怕早就撑不下去。   “林嬷嬷是你父亲的奶嬷嬷,他必是觉得我看轻了张家人,没给林嬷嬷脸面,所以才会怨我恼我。”   “母亲真的以为父亲是因为林嬷嬷而生气吗?”   她搁了笔,眉心微拧,“难道不是吗?”   隐素替她将抄好的佛经收好,道:“我觉得父亲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在意林嬷嬷。恰恰相反,父亲最在乎的人应该是母亲你。”   “我?”   “林嬷嬷是外人,母亲你可是你父亲的妻子,他难道会更在意一个外人,而迁怒自己的妻子吗?”   谢夫人愣了。   自打她嫁进国公府以来,公爷对她确实极为敬重。哪怕是一人独身远在边关,多年来未曾添置半个妾室姨娘。阖京上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男人少之又少,往日里不知多少世家夫人羡慕她。正是因为公爷对她如此待她,她每每思来都备觉愧疚。   “那他…为什么生气?”   “我觉得父亲是介意母亲明知林嬷嬷的居心而不和他说,他以为母亲不信任他,所以才会闷闷不乐。”   是这样吗?   谢夫人目光微黯,如果她真的事事都明说,公爷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心胸狭隘精于算计之人?   若真信任一个人,那便没有任何的隐瞒和秘密。若是她坦白当年之事,公爷会不会怒斥她是谢家的罪人?   “内宅之事,岂能事事摆到明面上,更不能让男子插手乱了心性。”   “一宅为家,家和则万事兴。父亲常年在外,与母亲聚少离多,或许他更愿意自己在家时能让母亲信任和依靠,喜欢母亲事事和他商议呢?”   谢夫人不说话了。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儿媳心是好的,但却不知她的苦衷。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和丈夫之间毫无芥蒂。   檀香清幽,一室的纸墨香。   婆媳二人说话时,石娘默默地侍候在一旁。   隐素言尽于此,多的不能再说了。   她一走,石娘就开口了。   “夫人,奴婢觉得少夫人说的不无道理。”   “她是个通透的孩子,看人看事总有独到之处。纵然我知道公爷因何郁闷,我又如何能真的坦诚相待。若是公爷知道弗儿不是长生,我…我该怎么办?”   石娘闻言,一时无言以对。   主仆二人皆是没了话,谢夫人又让石娘铺纸磨墨,继续抄写佛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人是穆国公,面色严肃一派威严。他挥手让石娘退下去,自己则走到谢夫人的旁边帮着磨墨。   谢夫人哪里还写得下去,字迹已经虚浮。   “我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时,很是意外。你信里夹了儿媳妇抄的经书,对她更是赞不绝口。成亲这么多年来,你极少有喜欢的东西。难得你那么喜欢一个人,我就知道你看中的孩子必定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姑娘。”   “素素这孩子心善且不软弱,能文又能武,不止是我看中了,弗儿也喜欢得紧。那时我就想着若能娶进这么个儿媳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的眼光向来不错,我很高兴你能写信和我商量。”   谢夫人听到这话却是心口隐隐难受,那件事注定是她和弗儿之间的秘密,除了石娘以外不可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儿媳妇说的没错,公爷之所以生气果然是因为她没能事事与之商量。但是她不敢啊,她怕自己得到的信任包容越多,她的心里就越是内疚。   男人粗糙的大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想抽回来。   “你不问我为何生气?”   “是因为林嬷嬷吗?”   “不是。”   谢夫人不敢再问了。   她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不能够问心无愧。   穆国公的眼神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坚毅起来。他将谢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人也跟着靠近。   “我不是气嬷嬷,我是气你什么事都不和我说。蓉娘,我是你的丈夫,有些事你不应该瞒着我。”   蓉娘两个字一出,谢夫人顿时红了眼眶。   刚成亲时,她从不称呼丈夫为公爷,而是二郎。而公爷也不叫她夫人,只唤她蓉娘。或许是他们夫妻分隔两地太久,也或者是她后来一心全扑在了长生身上,不知从何时他们变换了称呼。一个成了公爷,一个成了夫人,再也没有二郎和蓉娘。如今再听到蓉娘这个称呼,怎么不让她感慨万千。   “我怕有些事说了,会让你分心。”   “你事事都瞒着,我才更容易多想。边关军情风云莫测,万一哪天我就回不来了。有些事我若是知道得多一些,就能替你多打算一分。”   “夫君!”谢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瞬间潸然泪下。   她最怕听到这个。   祠堂里的那些先人牌位,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一去不归。   “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生死有命,我谢家儿郎从不惧死。”   谢夫人哭得更是厉害,深藏在心中的记忆汹涌而出。   她的长生也是谢家儿郎,哪怕去的时候只有八岁,小小年纪却从未惧怕过死亡,反倒是安慰她不要伤心难过。就算是临死前的那一刻,还在担心她以后没有照顾,说是要找一个人代替自己孝顺她。   所以她才有了弗儿。   但是她的长生,死后却不能以谢氏子孙的名义安葬。   “长生,长生…”   长生两个字一出,穆国公的神情立马变得十分悲切。   “长生的忌日,是不是腊月初三?”   谢夫人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丈夫。   穆国公用粗糙的指腹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有一年我恰好腊月归京,我记得那年的腊月初三你水米未进,夜里还起来偷偷烧纸钱。”   “你…你知道?”谢夫人的泪眼中满是震惊。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穆国公声音沉痛,“弗儿和长生再像,他也不是长生,我一眼就能把他们辨认出来。”   那三年间他不时收到京中去信,信中皆是说长生身体渐渐好转。他心中欢喜,回京的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当他第一眼看到弗儿时,他就知道那不是他的长生。   面对妻子的隐瞒,他选择了接受。   谢夫人这些年确实瞒过了所有人,其一是因为谢长生和谢弗长相相似,其二是因为谢长生身体不好不常见人,他们母子又一直住在京外,真正接触和见过的人不多。   她以为自己也瞒过了穆国公,却没想到穆国公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说?”   “长生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要痛苦难过。我又常年不在京中,有弗儿陪在你身边,想来你也能宽慰许多。何况弗儿那孩子不仅像长生,且自小稳重聪慧过人,我也很是喜欢。”   谢夫人听到这番话,多年隐瞒的愧疚终于崩溃,当下失声痛哭。   “二郎,二郎…”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去,传进守在外面的石娘耳中,也传进院子外面伫立的两道人影流耳中。   哭声渐止,那两道人影相携离开。   夜色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一高一低。   “他们俩应是说开了。”   “嗯。”   “曾经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看客,书里的人也好、事也好对我而言不过是纸片人和黑体字。我能客观地看待他们的命运,也能很平静地面对他们对我的态度。后来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人遭受不好的命运,我开始和他们共情。到现在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我从一个世间到了另一个世间,还是我原本就属于这里。”   “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对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跑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男人还担心她会跑。   两人一路越走越偏,终于再次到了那片树林前。   林子在黑暗中尤为阴森,树影绰绰看不真切。若是初来此地者必会心生惧意,以为林子里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那棵树龄最小的树就种在最边上,玉秀挺拔笔直修长,正如站在它面前的人一样。   这里曾经承载了多少谢氏族人的希望,一代又一代的种树人亲自挖坑选苗,小心翼翼地种下一棵棵的幼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连成了这片林子。   “以后你也会在这里种树。”   “嗯。”   前人种树,后人成长,世世代代枝繁叶茂。   穿过树林,幽静的院子跃然眼前,门前高高挂着大红的灯笼,半边红光映在那石佛的脸上,越发显得诡异。   一入屋内,仿佛进到另一个天地。   通明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一个如圭如璋,一个如花似玉,恍若神佛身边的一对金童玉女,因着私会而偷偷下了凡尘。   此时玉女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金童,立马被对方眼中的幽火给吓了一大跳。那隐隐有些要发疯的预兆,让她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娘子,你刚才说我以后也要在前面的林子种树,你觉得我们种几棵树比较好?”   隐素心颤了颤,仿佛听到种子发芽的声音。听这男人的口气,怕是要种好几棵。一想到种树需要的流程,她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颤。   “你先闭上眼睛,我好好想一想。”   想种树可以,那得付出色相。   她记得那一堆东西就放在床里面,正想着今天用什么教具时,突然从将那件红色的吊带裙给扯了出来。   红色盈满了她的眼,她瞬间记起因着某人因为太过激动没有控制好力道,这裙子被撕成了两半,怎么现在瞧着好像被人给缝好了。   此处院子下人极少,内室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被人整理打扫过的样子,那么是谁把裙子给缝好了?   她眯了眯眼,突然发现裙子缝合的针脚不太对,看上去十分不平顺,针缝也有大有小。不像是精通女红的绣娘手艺,倒像是出自一个不精通女红的人之手。   是谁呢?   她下意识朝那听话闭眼的男人望去。   难道……   这裙子是疯子亲手缝的? 第84章 夫纲是什么?   幽闭的空间之内, 气息仿佛停止了流动。   谢弗已经睁开眼,幽沉的眸子看过来。   “让娘子见笑了,这针脚是不是很丑?”   所以这裙子还真是他缝的!   隐素再看手中的裙子, 发现不止是缝合的地方针脚大小不一丑陋难看, 整个裙子都这样。也就是说,这件裙子原本就是他亲手缝制的。   那双玉骨般好看的手,原来不止能在禁卫森严的皇子取人性命, 还能在寂室中拿起针线做女红。   无人之时他一手拿着针线, 一手拿着红布慢慢缝合。烛火晕绕在他眉眼之间,柔和了戾气与疯魔, 俨然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就很贤惠。   “不丑。”   再丑还能丑得过她的女红。   “缝衣服和给人缝伤口一样, 针穿进去,线带出来,一针一线穿来引去也就成了。”   缝伤口?   隐素震惊。   她忽然想到这男人身上那些狰狞丑陋的疤痕,有些确实还能看得到缝合的痕,有的在胸前有的在后背。   “你猜到了吧?我这针线活是和那个女人学的。”本是冰玉相击好听至极的声音,此时听来多了几分自嘲。   那是他记忆中唯一觉得温馨的时刻,哪怕针穿皮肉的痛让人浑身发冷, 哪怕旧伤好了又添新伤。幼小的他竟然会贪恋那血肉模糊的温情,以为那个女人对他还有母子之情。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针线活三个字,听得隐素皮肉一紧。   那得有多痛啊!   她听着都觉得受不了, 何况是亲身经历过的人。那样的至暗童年,遇到那样惨无人道的父母,若是换成她, 她也会疯的。   “她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   “因为我是她成亲之前和别人苟合的恶果。”   故事并不复杂,也不离奇。   富户人家的独生女爱上了一个外乡公子, 与那公子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一时意乱情迷交出了自己。   谁知有一天外乡公子忽然不知所踪,任凭她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对方的下落。她苦等消息无果之时,却发现自己怀上了情郎的骨肉。   眼看着肚子快要藏不住了,情郎依然音讯全无。女子的父母苦劝她打掉孩子,她死活不肯同意,坚信自己的情郎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相信他们的海誓山盟不会变。   女子的父母无奈,妥协让其留下孩子,但为了遮丑避免被人非议,逼着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那上门女婿是个穷秀才,穷秀才表示自己不嫌弃她非完璧之身,也会视她腹中的孩子为亲生骨肉。穷秀才是个能说会道的,还会作诗弹曲哄她开心。相处的时日一久,她渐渐忘了从前的情郎,移情到了自己丈夫的身上。   十月怀胎,她产下一男婴。表面上看穷秀才对她极好,对她所生的儿子确实视如己出。她的父母很满意,两老去世之前将所有的家产都交给穷秀才打理。   穷秀才得了岳家的产业,摇身一变成了镇子上最体面的老爷。人人都夸她眼光好,找了一个疼妻子疼儿子的好男人。   好男人衣冠楚楚,交朋结友待人处事得到所有人的爱戴。女子越发对自己的丈夫情根深种,哪怕是在发现丈夫表里不一之后也痴心不改。她明知丈夫私底下打自己的儿子,却故意装作不知。   “她只会哭,让我多忍忍。还说只要我再听话一些,那个男人就会喜欢我,我竟真的相信她说的话。”   所有的忍耐,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殴打。   隐素已经泪流满面,她无法想象一个几岁的孩子是如何挨过那些日子,更无法想象一个母亲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那么对待。   “她也是傻,她以为那个男人真的喜欢她,孰不知那个男人一开始图的就是她家的钱财,什么不追前尘不追过往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听到那男人和别人说的话,说是先把我弄死了,然后再让她病死。我把这事告诉她,她却骂我白眼狼,骂我离间他们夫妻感情,还说一切全都怪我。如果没有我,他们会是一对人人羡慕的夫妻。”   那个女人就是一个恋爱脑!   隐素上前将谢弗一把抱住,仿佛这样她就能给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点温暖。她抚摸着他的发他的背,安抚着他内心深处一直哭泣的小男孩。   “那个男人是真的想弄死我,他把我关起来,还想放火烧死我,所以我杀了他。他咽气时瞪着眼,不敢信自己就那么死了。我想带她走,她却一直在尖叫骂我,骂我是孽种,咒我去死。她说后悔生下我,怪是我毁了她一生。火着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发疯似的往里面冲,很快她就后悔了,在火中哭着喊着求我救她。我就那么看着,看着她慢慢倒下去,看着那房子烧成一片灰烬。”   这么多年了,谢弗还是第一次说起当年的事。   曾经他以为最不堪的过往,至死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没想到居然会有向别人倾诉一切的一天。   多年来将他困住的枷锁,仿佛瞬间解开了。他紧紧搂住抱着自己腰身的女子,像是抓住将自己救出深渊唯一之物。   “娘子,这样的我,你害怕吗?”   “我不怕,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一个道貌岸然,一个不配为人母。你说出来就好了,以后不要去想这些事,也不要去想这些人。你看看我,多想想我,多想想父亲还有母亲。我们都爱你,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我听娘子的,我以后不会再想这些事,也不会再想这些人。娘子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很乖的。”   隐素的心,忽地一下子就软得像滩水。   原来世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是如此的不完美,如此的性格残缺,你却爱上了他的不完美和残缺,希望自己能成为拯救他的那个人。你心疼他的真可怜,包容他的装可怜,愿意把自己当成一块肥肉,亲手送进猛兽的口中。   风无声,夜无言,唯有日月不停轮换。   很快就到了穆国公离京的日子,照着穆国公以往的习惯和吩咐,所有人都不许相送。唯有在临行的前一晚,一家人吃了一个阖家团圆饭。   谢夫人红着眼睛,劝说丈夫多吃一点。   她和穆国公已经解开了心结,也坦诚了一切。夫妻多年,这是她觉得自己的心离丈夫最近的一次,但很快他们就会再次分离。再多的不舍,再多的依恋,最后都化成一声又一声的劝说多吃饭菜的寻常之语。   饭后穆国公和谢弗一前一后出门,说是去消食,实际上谢夫人和隐素都明白,穆国公必定是有话和谢弗说。   一路上,穆国公说的都是自己离京之后的一些事宜,从朝堂到世家纠葛一样样地交待。听着不像是临别叮嘱,反倒更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遗言。   将军百战死,忠魂万里归。对于武将而言每一次出征都是未知,每一次寻常的分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屹立百年的白虎威风凛凛,风雨沧桑也不减其霸气。它遥望着朝西的方向,仿佛守望着大郦的西关。   穆国公看着这尊代表着家族荣耀与象征的石雕,目光崇敬而肃穆。   “弗儿,为父这一走谢家就交给你了。”   “父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母亲,守好国公府。”   这是谢弗的承诺。   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过去不堪中的疯子,现在的他再也没有要和过去的一切同归于尽的念头。   那些黑暗中,不知何时照进无数光亮,他已循着光亮走出来。从今以后他的身边有妻子有父母,他愿意成为他们的依靠,并且为此拼尽全力甘之如饴。   穆国公眼中尽是欣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的能力为父知道,为父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好儿子。”   “父亲,我…”   “佛家不是有云,父子缘分皆是业缘。你我有缘,注定这辈子成为父子。弗儿,你要记住你姓谢,为父为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而感到骄傲。”   长生,弗儿,都是他的好儿子。   他和他们父子一场,已经足够了。   他离京的那一天,谁也没有惊动。同以前一样他带着随行的几个亲兵轻装简行,和进京时一样的低调。   唯一能亲自为他送行的,只有守门的门房。门房开门送他们出去,等他们走远之后又红着眼眶把门关上。   天色还未亮,下人们都没起。偌大的国公府一片祥和安宁,树林之中似有晨雾氤氲,期间站着一红一白两道人影。   “你让吴胜入父亲麾下,是不是一早就想好了。”   “嗯。”   “但愿吴胜能很快成长起来,到时候父亲就能卸甲归京了。”   ……   女儿嫁人后首次回门,傅荣和秦氏别提有多期待,早早就等在侯府的大门口。   穆国公府的马车一进巷口,守在那里的下人就飞奔来报。很快整个五味巷都轰动起来,不少人跑到侯府门口沾喜气。   傅家如今已是巷子里最显贵的人家,多少人与有荣焉。   秦氏不知从哪学的世家夫人做派,命下人抬了一筐铜钱出来散喜钱。一时之间众人哄抢,讨喜祝贺的话也是不绝于耳。   “一百串钱呢,若是放在从前我哪里舍得。”她还是心疼,和傅荣小声嘀咕。   傅荣也有点心疼,但到底是当了侯爷,心胸自是有不小的变化。忙安慰妻子说钱没有还可以再赚,女儿嫁人一辈子也就一次的事。   “那倒也是,还能有两次不成。”   话一出口,秦氏就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巴掌。瞧瞧她这张嘴,当了侯夫人还这么没把门的。   幸好她和当家的是说悄悄话,女儿女婿肯定没听见。女儿听见也就罢了,亲母女哪有什么好计较的。若是女婿听到了,还当她这个当丈母娘在咒自己早死。   她却是不知道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不仅隐素听得清清楚楚,这些字更是一字不落地全进了谢弗的耳朵。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一个眸色幽深,一个忙用眼神安抚。   隐素暗暗叫苦。   这可真是亲娘啊。   她赶紧快走两步,几步就和秦氏并行。   秦氏正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自己的女儿,喝完女婿敬的茶之后迫不及待地把女儿拉进房间说悌己话。一问女儿嫁过去可适应,二问和公婆相处可好,三问夫妻之间有没有矛盾。   隐素一一回答,说自己在国公府并无不适之处,公婆都是极开明极好的人,又说自己和谢弗相处愉快。   “那就好,我想着你公婆都是不错的人,也没有人敢给你气受。”   自打她家素素成亲以来,外面是闲话满天飞。说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传来传去都是传女婿的身体不好难振夫纲之类的小事。当然也有一些心坏的,背地底说女婿从小身子就不好,以前还有大夫说什么活不长之类的话,怕是巴不得她家素素以后当寡妇。   呸!   她听着都有些生气,恨不得去撕了那些人的嘴。如果不是怕给女儿丈夫丢脸,她还真想和以前一样白撒泼。   “那就是一些见不得别人好的孬人,他们说的话你别听。我看世子就不可能是短命人,鼻子高人中长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福相。”   “娘,你还会面相?”隐素打趣,不太合时宜地想到以前傅丝丝说过的话,当下血气上头,瞬间红了脸颊。   真是要命。   秦氏哪里会面相,不过是听人说过一些。但为了安慰女儿,她心思转了转,一拍大腿又道:“你姥爷懂医术,他说人若有病面相显之。这人的面相啊和身体大大有关,面相好身体就好。世子的面相那么好,我看不仅能长命百岁,还能多子多孙。”   隐素感觉血气又是一阵上涌,同时也有几分无奈。   “娘,他多子多孙,那我呢?”   秦氏笑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还真别说,她家素素这胸大腰细屁股翘的,一看就好生养。   “我的傻姑娘,你当然也会多子多孙。”   她一说完,隐素也跟着笑。   母女二人亲亲热热,而前厅那边却是严肃之中透着几分尴尬。   傅荣不是善言之人,傅小鱼虽然已是侯府的世子爷,无奈年纪小又坐不住,根本不能帮自己的父亲分担多少。   气氛一时冷场,傅荣拼命给儿子递眼色。   傅小鱼想到自己父亲之前的交待,说若是没话说就让他向姐夫请教学问。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要问什么。   好半天,他终于想出一个。   “姐夫,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傅荣一听儿子开了口,那叫一个欣慰,欣慰养儿千日用在一时,暗想着日后儿子大了,这些事他就全权交出去。   没想到傅小鱼是语出惊人,吓得他险些将嘴里的茶都给喷出去。   因为傅小鱼问谢弗的问题是:夫纲是什么?姐夫你为什么没有?   很显然傅小鱼是听了外面的闲言碎语,他年纪小不明白夫纲的意思是什么,但他能从那些人的表情和语气中判断出不是什么好话。   他人虽小,却是要面子的。这话如果是问别人,他怕一来会被人说没有学问,二怕别人趁机嘲笑他。   那些人说姐夫没有夫纲,他相信姐夫肯定知道夫纲是什么。   他眼巴巴地看着谢弗,目光中全是期待。   傅荣的脸胀红,不敢看谢弗的脸色。   谢弗神色如常,对傅小鱼道:“我确实没有夫纲,因为我觉得夫纲最是无用的东西。”   “原来是没用的东西。”傅小鱼似懂非懂,姐夫都说没用的东西,那玩意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是没用的东西,那他以后也不要了。心道如果再让他听到有人说那样的话,他就当场给反驳回去。   “对,对,对,就是没用的东西。”傅荣一连说了三个对字。他事事都听孩子他娘的,这日子才过得红红火火。所以夫纲那东西还真是没什么用,不要也就不要了。   没有夫纲好啊,那他女儿就能当家作主说一不二了。女婿出身好还不摆架子,以前他有十分满意,眼下是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因着这一出,前厅的气氛倒是少了些尴尬,多了几许融洽。   用过晚饭,隐素和谢弗才告退。   傅家三口人将他们送上马车,挥手送别。   傍晚时分天光如霞,各家各户的屋顶房檐都像是被霞光笼罩。街景在余晖中渐渐模糊,不时有灯火亮起。   此时行人却是不少,来来回回有往家赶的,也有这个时候才出门的。他们衣衫不一神态各异,有富贵有寻常,口音也不尽相同。   街角的墙边,蹲着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老的那个应该已有花甲之年,小的那个大概不到十岁的样子。   隐素的目光一下子被两人吸引,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她的男人也曾经是个小乞儿,当年正是和小乞丐差不多的年纪。她心生恻隐,忙让车夫把车停下。   谢弗长臂一伸,阻止她下马车的动作。   “我去吧。”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嗯。”   好吧。   他们就是一对有默契的夫妻。   谢弗下了马车,直接朝那一老一小的俩乞丐走去。那玉树临风的身姿,矜贵从容的仪态,看得隐素面红心跳。   她男人真好看。   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哪怕是给乞丐们的破碗里放银子的动作都显得那么的行云流水又随意优雅。   蓦地,她眼有讶色。   十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姬觞不知何时出现,正惊喜地朝谢弗走去,那张老实忠厚的脸上像是瞬间被霞光照映,焕发出不一样的灿烂神采。   离得有点远,隐素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姬觞的嘴形。   刚才姬觞称呼谢弗什么?   不是谢世子,她很肯定。   好像是…   大哥! 第85章 我的名字   他们应该只是打了个招呼, 并没有说几句话。   很快谢弗就回来了,隐素什么也没有问。   马车才往前行了没多远,便听到一声脆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人踢飞又落下时发出的破碎声, 紧接着是一位老者惊呼声和求饶声。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臭要饭的!”一人怒喝道:“贱东西也敢挡本公子的路!”   原来是有人嫌老乞丐挡了路,踢翻了他面前的破碗。破碗已经四分五裂, 碗里的那一锭银子滚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白皮微胖的公子脚边。   老乞丐黑瘦的手想去捡银子, 不想被一只黑锦滚金边的靴子给踩住。这靴子的主人正是刚才踢碗的人。   “你这贱东西好不老实,居然还想偷本公子的银子。”   “不, 不是小的偷的, 是刚才有个公子赏给小的…”   “你胡说!哪里会有那么傻的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拿来赏给你这样的贱东西!”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的真的没有……啊!”老乞丐惨叫出声,苍老的面色已经扭曲,显然是白胖公子的脚在使力。   那小乞丐爬过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求求公子行行好, 饶了我们吧。”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白胖公子一抬脚踢过去,把小乞丐踢倒在地。小乞丐抱着腹部缩成一团,痛得差点晕死过去。   不少人围了过来,却没有人敢出言劝说。   很显然, 所有人都怕得罪白胖公子。   白胖公子趾高气昂,踩着老乞丐的脚更加用力,表情之高高在上眼神之轻蔑得意让人咬牙切齿。   “刘二公子, 我亲眼所见,确实是有人赏了这小老儿银子。”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说了一句实话。   白胖公子出自四侯之一的忠勇侯府,姓刘名弘,正是刘香雅的堂哥。   刘弘眯着眼儿打量着说话的人,好半天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十殿下,我刚才眼拙没认出来,还当是这老东西的同伙。”   姬觞今日的衣着确实普通,因着长相也寻常,确实看上去并不起眼,但也绝对不可能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乞丐。刘弘之所以这么说,显然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围观的人大惊,他们也没认出这个穿得普通长得也普通的后生居然是十皇子。若不是刘弘点点身份,他们还以为是个寻常的过路人。   “我恰好路过,方才看到这银子确实是有一位公子给的。”   刘弘睨着眼,似笑非笑。“十殿下真是一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自己当过乞丐的事,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和这些贱东西混在一起,也不怕丢了皇家的脸面。”   听这说话的语气,对姬觞毫无半点尊敬之处。   那踩着老乞丐的脚又一用力,老乞丐又痛到惨叫出声来,紧接着又是连连求饶。他如此折辱老乞丐,明晃晃的在打姬觞的脸。   与他一道的几位公子哄堂大笑,像是在欣赏一出戏。在这些的人看来姬觞是众皇子中最不显最势微的一个,原本在宫里就活得不如体面的奴才,出了宫之后更是等同于云秀身边的下人,自然是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姬觞上前一步,道:“还请刘公子放过这位小老儿。”   “本公子教训一个不长眼的贱东西,十殿下莫非也要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那可是五两银子的银锭,肯定是刘公子掉的银子。这老乞丐见钱红了眼,连刘公子的银子都想昧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看着挺可怜的,这样都不承认,说不定银子还真是别人给的。”   “别说了,刘二公子说是他的就是他的,十皇子出面都不好使,咱们就别不知死活往前凑了。”   “可怜十皇子以前就是个乞儿,肯定见不得这些人被人欺负。他自己如今都借住在云家,贸然出头只怕要惹祸上身。”   刘弘洋洋得意,神情带着几分张狂。   他们刘家有太后娘娘那座大靠山,这些年地位之高无人能及。眼下四皇子是不在了,可他妹妹肚子里怀的是男胎。有太后娘娘还有端妃娘娘在,势必要扶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上位,到时候他们刘家会再出一位太后,延续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地位。   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十殿下真要替这贱东西出头的话,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他把脚移开,道:“只要十殿下把银子捡起来,这事就揭过了。”   这哪里是揭过,分明是有意羞辱。   刘弘确实是故意的,当年姬觞刚被找回来时在宫里就是一个团欺,欺负他的人有皇子也有宫人。彼时刘弘身为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孙,不仅是宫里的常客,还和好些皇子们玩在一起,没少同四皇子等人一起欺负姬觞。   他们故意打翻姬觞的饭菜,把他的饭菜倒在地上,然后让他学狗爬,还让他趴在地上吃那些饭菜。   所以在刘弘心里,姬觞一直是那个被他们欺负且不敢声张的人,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然有恃无恐。   “十殿下若是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我…我愿意。”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皇子卑微到这个地步,简直是闻所未闻。   在无数震惊同情的目光中,姬觞慢慢走过去。当他弯腰去捡那银子时,看上去就像是在对刘玉弘行大礼。   他把银子捡起来后,亲手交还给老乞丐。   “带他去医馆看一看伤。”他对老乞丐说。   老乞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爬过去抱起那小乞丐。   “慢着!”刘弘道:“我只说这事揭过了,并没有说银子要给他们。”   “刘二公子,我说过我亲眼看到这银子确实是别人给的。”   “你说你亲眼看到的,那人是谁?谁能给你作证?”   “我…”   “十殿下不该管的也管了,我也卖了面子给十殿下。十殿下若是还要继续得寸进尺的话,是不是有些仗势欺人?”   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   没有人敢指责刘弘颠倒黑白,就算是有人也看到银子确实是别人给的,也不敢站出来给姬觞和老乞丐作证。   刘家之势大,这些年在雍京城几乎可以说能横着走。   自从四皇子妃怀了男胎的消息一传出,因为四皇子之死而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忠勇侯府又开始活跃起来。   不少人私下都在传,说刘太后和端妃娘娘会保四皇子妃生的小皇孙上位,之前四皇子身亡后散掉的人心又重新开始聚拢。   刘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上有刘太后下有四皇子妃,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和刘家对上,除非是不想要前程和性命。更何况说到底刘弘和姬觞还是表兄弟,旁人更没有插手别人家事的道理。   刘弘占了上风,白胖的脸因为兴奋而泛着油光。   什么皇子。   皇帝表叔的儿子那么多,别说是这个十皇子,就是那什么八皇子九皇子的,也比不上他这个表外甥金贵。   这话可不是他说的,而是他父母说的。   “十殿下,你又说不出给银子的人是谁,又找不到人给你作证。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我真的要生气了。若不然我们现在进宫找太后娘娘评评理,让她老人家来断一断官司。”   他连太后娘娘都搬出来了,可见是多么的嚣张。   姬觞胀红着脸,十足一个被人欺负到家的老实人。堂堂皇子让人欺负到这个地步,不少人都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银子是我给的。”   “你是个什么…”刘弘勃然大怒地回瞪一眼,还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他好事。他刚要破口大骂,又瞬间变了脸色。“谢,谢世子,怎么是你?”   谢世子三个字一出,看热闹的人群都跟着沸腾起来。   润玉流光的皎月公子,身边跟着的是娇颜仙姿的美娇娘。两人一露面,恰如明月星辰落入人间,一时激起无数的惊叹声。   刘弘认识谢弗,却是第一次见隐素。   当然并不是说他没见过原主,相反正是因为他见过原主,对原主的印象极其深刻。所以无论后来坊间如何传隐素的才名和美貌,他都是嗤之以鼻。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脸上抹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笑起来痴痴傻傻的傅姑娘,和眼前这位般般入画的美娇娘是同一个人。   忽然一股寒意袭来,他生生打了一下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位谢世子当真是有些邪门!   他第一次和谢世子见面是在宫里,那一年谢夫人从京外回来后携子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他记得太后娘娘一直夸谢世子长得好,看上去性子也沉稳。   当时他也在,四皇子也在。   四皇子平日里最是得太后娘娘的偏爱,也最听不得太后娘娘夸别人。所以四皇子生了嫉妒之心,说要好好吓一吓谢世子。   他听从四皇子的安排向太后娘娘提议带谢世子在宫里转一转,然后故意没让任何人跟着,准备把谢世子带到四皇子说好的地方再动手。   经过宫里的瑶池时,谢世子已经气喘吁吁说要歇一歇。他那时心想着病秧子真没用,正在他转身之时不知被什么人一脚踢进了池子里。他拼命挣扎时,恍惚看到谢世子在笑。那笑极其的瘆人,像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后来他的呼喊声惊动了宫人,终于被救了上来。   当太后娘娘问起怎么回事时,他听到谢世子脸色惨白地说当时感觉有一股阴风吹过,然后就看到他掉进了池子里。   宫里阴气重,什么奇怪的事都发生过。   他清清楚楚记得是有人把自己踢进去的,也记得除了他和谢世子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他很想怀疑是谢世子把他踢进去的,可是一看到对方那张白得像鬼一样的脸,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后娘娘也派人去查了,当时确实没有人经过,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他回家之后夜里做梦都是谢世子那个瘆人的笑,吓得病了好几天。   有人说病弱之人命格轻,将死之人阴气重,最易被脏东西附体。自那以后他总觉得这位世子爷很邪门,见面都恨不得绕道走。   “谢世子,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银子是我给的。”   “原来是银子是谢世子给的,那是我记岔了。我的银子都没丢,刚才就是误会一场。既然误会说开了,那我就不打扰谢世子了。”   忠勇侯府这些年势头猛,俨然有凌驾三公之上的趋势。他们刘家可以看不上以前的盛国公府人丁单薄庶子当家,也可以背后嘲笑梁国公宠妾灭妻内宅混乱,却唯独不敢轻视穆国公府,哪怕穆国公府同样人丁单薄。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穆国公手中的军权。   家中的长辈耳提面命让他和谢世子交好,他因为埋藏在心中的忌讳而不敢和谢世子往来,但也知道不能得罪对方。   他脚底一个抹油,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   热闹没得看了,围观的人逐渐散去。   老乞丐又是不停谢恩,然后带着小乞丐去看伤。   姬觞刚要开口说什么,无非也是感谢之类的话。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能够和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地让世人知道他和大哥的关系。   这时他听到谢弗说:“我们以前就认识。”   隐素心下一动,正好和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他的眼中隐有激动之色,大哥当着大嫂的面不避讳提起这事,肯定是没打算瞒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是…   这么一来,大哥的身世不就瞒不住了?   他的眼睛不停在谢弗和隐素之间来回,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我们是结义兄弟。”谢弗又说。   隐素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以书中那个新帝的义兄,就是她男人。   姬觞在听到这句话后,也知道大哥必是什么都说了,若不然如何能解释堂堂国公府世子爷怎么会和一个小乞儿结为义兄弟的事。   大哥能这么做,说明大嫂是值得信任的人。   “大嫂。”   这声大嫂听得隐素头一愣。   大哥的女人,可不就是大嫂。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能被人叫大嫂的一天。   她怔神之时,又听到对方说:“城里乞讨的都是我兄弟,大嫂日后若有什么地方能用着得他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的不说,打听个消息传个话什么的他们最是在行。”   说这话时的姬觞,明明看上去还是老实忠厚的样子,但眼底的神采和精明和之前的木讷简直是判若两人。   当大哥的善于伪装,当小弟的也不遑多让,还真是上行下效。   隐素已经能肯定,这位十皇子以前团欺的形象肯定都是装出来的。就连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极有可能也是他故意为之。   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姬觞和谢弗明面上也不是交好的关系。简略的挑明身份相认之后,很快分开各走各路。   一路上,谢弗说起自己和姬觞当年的事。   他们是在一处破庙认识的,当时姬觞又饿又病,眼看着就剩一口气。他救了姬觞之后,姬觞就成了他的跟班。后来他又收服了很多兄弟,在没有成为被谢夫人收养之前,他已经是那些兄弟们的领头人。   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能服从,除了能打架之后,最主要的是心机计谋。   隐素比谁都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出色,更相信相识于微末时的友情最珍贵,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最后登基的人会是姬觞。   那是因为姬觞的背后是谢弗!   这男人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姬觞铺路,杀皇子除异臣,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事成之后,自己还有什么打算?”   她问这话时,无比认真地看着眼前男人的眼晴。虽然书中的很多情节已经偏离,可是她还是想知道书里的那个谢弗为什么会死。   谢弗缓缓垂眸,“事成之后,世间再无可恋之事。”   果然是这样。   隐素心头发涩。   她就知道不是病发身亡,因为这男人根本就没有心疾,又何来的因病去世。她之前做的那个梦,很大可能就是书中那个谢弗的结局。因为世间再无可恋之事,所以选择在困住自己一生的地方用大火结束自己的性命。   “夫君。”她扑过去,将男人抱住。“那现在呢?事成之后,你想做什么?”   “很多事,我想最重要的事应该是种树,然后守着护着看着他们长大。”   “……”   好吧。   她不用担心了。   以前她还害怕这男人骨子里藏了太多的毁天灭地的疯狂,很有可能要当一个乱臣贼子,生怕他和姬觞那个真龙天子对上。   现在好了,她再也不会有这方面的顾虑。   “那十殿下以前叫什么名字?”   “馒头。”   “怎么叫这么个名?”   “他娘怀他时就想吃馒头,可惜一生下他就去了,临死也没能吃上一口。”   隐素默然。   她忽地皱起眉来,隐约记得姬觞被找回来之后名字并没有改,只是把姓给改了。可能馒头是小名,大名不常用而已。   “那你有小名吗?”   好半天都没听到回答,她不解地抬头。   这一抬头不要紧,心魂都险些飞出了云天外。   那双清如镜湖,静如平潭的眸子里已是风起云涌,涌动着浓墨般的晦涩黑沉与森寒的阴郁与戾气。   须臾间,隐素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多么讽刺的问题。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小名,如果真的有,那样的小名也一定是象征着讨厌与嫌弃。   “夫君,我…”   “娘子,我姓元名觞,字不追,没有小名。”   “!” 第86章 催生   市井的喧嚣如潮水一般退去, 露出水蚀过后的礁石。礁石之上遍布凹陷孔洞,还有无数寄生其上的古怪生物。   正如隐素此时的心情,斑驳复杂。似有风穿过斑驳了的心, 呼吸之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撕扯与疼痛。   姓元名觞, 字不追。   这个名字所承载的痛苦绝望无人能知,像那些丑陋的疤痕一样附生入骨,穷尽一生也无法摆脱。   所以才会舍弃自己皇子的身份在暗夜中如疯如魔, 一旦将那个所谓生父的江山拱手让人之后便再无留恋。   “元觞, 元不追,谢弗。”她喃喃着, 将头重新埋进男人的怀中。“我可不管你到底是谁, 我只知道你是我在梦里捡到的疯子。”   疯子?   以前的他,可不就是一个疯子。白天当人,晚上做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种挣扎无人能知,他亦不想自救。明知自己陷在深渊之中,心早会被黑暗吞噬, 却任凭脚下的泥沼将自己一步步拖向地狱。   是眼前的小仙女,穿越梦境来到他身边。无惧他的噬杀无惧他的疯魔,将他一点点拉出深渊,让他终于走出那片黑暗泥沼。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 头埋在对方的发间。   马车内,这一男一女如交颈的鸳鸯。仿佛世间所有的纷杂都离他们而去,苍穹之下他们相互依偎着彼此。   ……   自从得知谢弗真正的身世之后, 隐素对皇宫之内的那个皇帝老儿更加没有好感。在听说宫里又多了一位余美人的宠妃之后,越发觉得对方渣得不能再渣。   余美人同是民间女子, 其父是城西的一个铁匠。   皇帝近年很少出京微服私访,但会时常扮成普通的富家老爷出宫。城西是四方城中百姓聚居之地,自然是他出宫私访最为合适的地方。   宫里宫外都在传余美人何等貌美何等受宠,俨然有盖过思妃娘娘的势头。还有人说照这样下去,京中恐怕又要多一个伯爷。   傅荣和秦氏急得不行,生怕傅丝丝在宫中受气。秦氏想递玉令进宫,又怕会给傅丝丝带来麻烦。   夫妻俩没什么主意,自然是要找隐素商议。   隐素好生安抚了他们一番,将京中局势再一次掰开揉碎和他们说清楚,好让他们知道如今的傅丝丝哪怕没有帝王的宠爱,在宫中也没有人敢欺。   因为有他们。   他们这才放了心,秦氏又感慨傅丝丝没有孩子。说是如果有一个孩子,哪怕是没了宠爱也不打紧,日后还有孩子可以依靠。   隐素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傅丝丝压根不想要孩子。   傅丝丝聪明又通透,她倒是不太担心。所以当傅丝丝召见的消息到穆国府时,她多少有些意外。   她进宫的时候,傅丝丝正在逗鸟,那鸟儿欢快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   “傻了吧?是不是想着我伤心难过,日日以泪洗面呢?”   隐素摇头。   她可没这么想过。   傅丝丝“扑嗤”一声笑出来,拉着她的手进到殿中,屏退左右之后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越看越满意。   “瞧着像是胖了一些,看来嫁人之后过得不错。”傅丝丝往贵妃榻上一歪,指了指桌上的一盘点心。隐素极其自然地给她取了一块,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以前我只是个乡下姑娘,无依无靠的,所以有荣宠身家都捏在陛下手中。现在不一样了,哪怕是我不再有宠爱,宫里的那些女人也不敢小瞧我。”   这倒是实话,和隐素想的一样。   傅家已经今非昔比。   “可是姑姑,你不是喜欢陛下吗?”   若是喜欢,多少会有点伤心吧。   傅丝丝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笑过之后,脸上浮现起一丝丝落寞。   曾经的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哪怕是镜花水月一场,又怎么会真的毫无留恋。   “是啊,当初我见他谈吐不凡,确实对他芳心暗许。只是进了这皇宫之后,曾经的喜欢不知何时变成了算计与讨好。算计和讨好多了,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他。”   殿中一片沉默,隐素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须臾间,她脸上的落寞顿散,媚眼如丝地看着隐素。   “姑姑是不是没有说错,看你这气色应是被滋润得狠了,谢世子定然是个龙精虎猛的,对不对?”   “……”   果然,傅丝丝还是那个猛女。   “你别不好意思,男女之间不就是这么点事,没什么好害臊的。你可别学那些个大家闺秀什么的装害羞,床笫之中放开一些,这种事情欢喜的不止是男人,我们女子也是如此。”   “我听姑姑的。”   谢弗龙精虎猛的事实,她已亲身领教过。她又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这种事没道理会放不开。   傅丝丝听了这话,那叫一个高兴,不停地夸她就是聪明了,不愧是自己的侄女,又传授了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经验,听得她是面红心跳浑身上下都像着了火。   难怪能当宠妃,果然有绝活。   姑侄二人说话之时,外面的宫人禀报说是淑妃送了东西过来。   淑妃就是六皇子姬言的生母,曾是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宫女,后来因生子有功抬了贵人。又从贵人升为嫔,最后成了淑妃。   这些日子以来,试图和傅丝丝交好的妃子们不少。上回隐素进宫的时候就是如此,没想到如今宫里有了新的宠妃之后依然这样。   可见她想的没错,哪怕是傅丝丝恩宠不再也无人敢欺。   宫人将东西摆在桌上,有点心有果子。点心自然都是刚做的,果子则是京外进贡而来的稀罕物。   傅丝丝已经习以为常,别人送的东西她大多数都不会吃,摆上一摆做个样子之后再赏给身边的宫人。   “前几日她还邀我去她宫里吃茶,我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没去。我一个无子的宫妃,才不会傻到去掺和那些事。”   傅丝丝是个聪明人,隐素并不担心。   书中的剧情早已偏离,她避免了炮灰的命运,谢弗也不会死。她相信傅家人也不会落到和前世一样的结局,那么傅丝丝呢?   深宫之中处处阴谋,傅丝丝纵然有她的提醒,能不能顺利躲过呢?   忽然她想到什么,视线落在淑妃送的那盘点心上。   点心是梅花糕,泛着淡淡的梅花香,一朵朵精致香郁惹人喜欢。她拿起一块点心,然后慢慢握紧。酥软的点心瞬间松散开来,有些从她的手指缝中洒落,有些还留在她掌心之中。   傅丝丝初时还以为她是无意之举,等看到她一连捏碎两块点心之后,脸色渐渐有了变化,眼神也慢慢变冷。   姑侄两人一起,将所有的点心都捏碎了。   “还好,是我们多想了。”傅丝丝说。   “没有,我没有多想。”隐素缓缓摊开自己的手,点心的碎屑之中赫然是一个小纸团。   纸团之上写着四个字:悠悠我心。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既没署名也没有落款。但这几个字的意思连傅丝丝都明白,分明是男女互诉衷肠的情话。   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已经坐直。   这样的情话显然不止这一句,以前的那些都去了哪里?   须臾间她已想通了所有,当下冷笑出声,媚眼中全是冷意。看来不止是有人给她下了套,还收买了她宫里的人。   幸好今日她家傻丫进宫拆穿此事,否则一旦事发她还真是百口莫辨。她心想着难怪人人都说她这侄女是个有福气的,那些话还真是没有说错。   隐素问她打算怎么办?   她身体一软,重新歪在贵妃榻上。   “自打余美人进宫以来,陛下已有几日没来我这里。我思念陛下心切,改日借着送点心的由头去与他来个偶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隐素知道这局一定不会是淑妃做的,淑妃不可能这么傻。至于这纸团上的字迹,还得再查一查。   所以这张纸团她拿走了。   出宫之时,她又碰到了刘香雅。   比起上回所见,刘香雅又瘦了一些,脸色也更加苍白。她远远地和对方见了礼,丝毫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思。   刘香雅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有和她亲近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她避嫌的态度太明显,最后只对她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   道不同不同为谋,也不宜为友。   出宫之后她把纸条交给了一直在马车上等着自己的男人,男人的眼睛往纸条上一扫,道:“这字迹,是姬言的。”   仿佛是一直悬的剑落了下来,隐素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在书中傅丝丝就是中了这样的局,最终落得一个被赐毒酒的下场。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关于那本书上所有的事,她全部告诉了谢弗。   谢弗拿走字条,说一切有他。   这话隐素是信的。   “我还是那句话,若非对方真的该死,尽量不要杀人。”   “我听娘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隐素以为他们是到了穆国公府,却不想看到的是仙隐阁三个字。   阁中莲池中的莲子已经成熟,饱满的莲蓬微微低着头,或是傲然卓立或是藏在宽大的莲叶间,不时随风轻轻摇摆。   梅子已过季节,梅山之上只余绿叶成荫。   将近山中凉亭,绿荫之间隐约看到亭中有人,还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离得再近一时,燕月先生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刚才不算,我明明是要下在这里的,一时手误而已。”   “你怎么又悔棋!”另一道声音传来,竟是柳夫子。   柳夫子显然是气着了,愤而起身正准备拂袖离去,打眼看到谢弗和隐素过来,当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我下累了,让我小师妹陪你下。”   燕月先生闻言,自是愿意。   他以为隐素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棋艺肯定不错。没想到不等他悔棋,隐素直接把刚落的棋子挪了一个位置。   “刚才那个不算,我下这里。”   “…我之前那步棋也不算。”   两个臭棋篓子碰到一起,你悔一步我悔两步,谁也不嫌弃谁。一盘棋进进退退,退退又进进怎么也下不完。   偏偏下棋的两人乐在其中,你不嫌我我也不嫌你,一时之间气氛十分之和谐,看得柳夫子是目瞪口呆又啧啧称奇。   今日他是兴致勃勃来赴燕月先生的邀约,他们先是喝了梅子酒谈论了一番文章诗词,彼此都因为对方的学识而受益良多且心情愉悦。   所以当燕月先生提出对弈之时,他是满心期待。谁能想到以才名扬世的燕月先生居然会是一个臭棋篓子,才下了两盘已让他受尽折磨。   臭棋篓子还得篓棋篓子磨,他还以为派出小师妹之后也能让燕月先生尝尝对手不断悔棋的痛苦,却不想两人臭味相投谁也不嫌谁。   也是缘分。   夕阳夕下,斜阳洒金。   仙隐阁本就是闹中取静之地,日暮余辉之下更显几分清幽。不时有书生文人的模样的人俗入阁内游玩,皆被守门之人挡在外面。   大部分人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并不会过多纠缠。然而总有人觉得被落了面子,少不得要说道一二。   “你可知我是谁?”   “小的认识顾姑娘,只是主人有吩咐,今日不见客。”   德院四美之一的顾兮琼,曾是各大雅集的座上宾,也是京中众多书阁中的常客,自然很少有人不认识。   这时如丝的琴声飘出来,听着是两人合奏,一人抚的是瑶琴,一人抚的应该是奚琴。瑶琴悠扬婉转,奚琴如泣如诉,两道琴声交织在一起相辅相成。   顾兮琼面色一沉,“不是说你家主人不见客?”   那奚琴她不会听错,除了傅隐素之外别无他人。   守门之人道:“我家主人今日确实没有见客。”   没见客,阁中却有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燕月先生心目中,傅隐素不是客人。   她已多日未在人前露面,近些日子以来更是低调到几乎不怎么出门,好容易出来散个心,没想到居然冤家路窄。   到底是哪里错了?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   她好不容易打听了燕月先生的喜好,有意与之结交,从而再次以才名显露于人前,没想到又被人给捷足先登了。   如果顾家还是以前的顾家,她又怎么会被人拒之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她看到燕月先生亲自送人出来,果真和自己猜的一样,方才弹奚琴的人就是傅隐素。只是对方并非一人,身边还跟着谢世子。   是了。   傅隐素如今已经嫁给了谢世子。   那华美的衣着首饰,还有极好的气色,无一不表明对方现在过得有多好。才名远扬又是武状元,父亲是侯爷之尊还是原盛国公府的嫡子,师从一国之相的曾相国,夫家是京是三公之一的穆国公府。   这一切是多么的让人羡慕嫉妒。   而她呢。   明明有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偏偏处处失算。她看着上辈子相思了一辈子的男人,满心里全是苦涩和不甘。   直到穆国公府的马车拐了弯,她还不肯收回视线。   马车内,是让人脸红心跳的景象。   隐素就像没长骨头的八爪鱼似的缠在男人身上,满脸都是委屈和可怜,只要一想到临别之前柳夫子说的话她就想哭。   柳夫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师妹的学业还未完成,可别忘了回德院上学。”   当时她就震惊了。   怎么嫁了人还要上学?   “大师兄,我都嫁人了。”   “嫁人了也要上学,除非你是生孩子,否则就给我去上学。”   她就说她和崇学院八字不和。   德院自来也没有嫁人后还回去上学的学生,她就是那该死的第一人。她很有理由怀疑大师兄是在变相催生,但又拿不出证据。   “我为什么还在上学?”她窝在男人的怀中哀嚎,想当一个咸鱼怎么就这么难,都嫁人了还逃不过早起上学的命运。“生孩子,我一定要尽快怀上孩子!”   谁也不会想到她如此之迫切地想生孩子,居然是为了逃避上学。   男人的胸腔震动,显然是在笑。   她气得隔着衣服狠狠咬了对方一口,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   原本她还没那么难过,心想着可以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上学下学来个婚个校园恋什么的,没想到这男人说自己不上学了。   所以上学的人只有她!   真是气死她了。   “我不管,最迟三个月内,我一定要怀上孩子!”   “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生孩子,某些方面就得努力。   红烛生暖,春色无边。   月隐云层一片黑暗之时,风也停了。   夜深人静之时,隐素试了试枕边人的气息,然后悄悄下床。一个人悄悄出了门,在黑暗中朝四下望了望。   “出来几个人。”   瞬间黑影晃动,不多时已有七八个人跪在她面前。   她低声吩咐下去之后,这些人又像流影一样消失。   黑暗将一切隐藏,仿佛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转身之时,突然感觉熟悉的气息瞬间将自己包围。   完了。   被抓现形了。   “这么晚了,娘子在做什么?”   她调皮眨眼,“当然是做坏事呀。” 第87章 包容   朦胧的夜色中, 一切显得那么的不真切。   大多数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侧影逆光之中,男人润玉无双的容颜一半隐在黑暗中, 恰如身边那尊石佛。   石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似是不忍心目睹世间的一切   “做坏事怎么不叫上为夫?”如玉石鸣的声音,其中又带着几分慵懒。   “杀鸡焉用宰牛刀,小小的坏事而已, 就当是我自娱自乐。”   “娘子高兴就好。”   单听这样的对话, 谁不以为他们是一对反派夫妻。   有时候隐素也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相识于梦境的两个人, 从一开始都是最真实又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的表里不一, 她的借尸还魂,哪一个说出去都是令人尖叫恐惧的存在,唯有他们彼此才能包容对方的所有。   她眉眼弯弯,朝男人走去。   还未走近,人已落入熟悉的怀抱。   谢弗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进屋。   石佛那睁着的眼睛仿佛也跟着闭上,狰狞恐怖的佛相似乎多了几分慈悲。与它相对而存在的是那片树林, 它们默默伫立凝望着彼此,像是两道无言的屏障,守护着谢家的根基与命脉。   宫里有傅丝丝,宫外有谢弗。傅丝丝聪慧过通透又有心机, 而谢弗更是有城府又手段过人。有这两人强强联手,那背后想陷害傅丝丝和姬言有私情的人必定不能成功。   大事有他们扛着,隐素可以做一些小事。   比如说姬言想进宫给自己的母妃请安, 却拉肚子拉到下不了床。又比如说淑妃身体抱恙想见自己的儿子,姬言强撑着身体准备出门时又摔了一跤, 最终都未能成行。   如此几次三番,姬言感觉到有些不对。他私下请高僧给自己算了一卦,卦相显示最近不宜出门,恐有大难临头。   别看皇族最忌子力怪神之说,其实一个个比谁都信。得了这样的卦相示警,他还真就听话地闭门不出。   他不出门的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思妃重新获宠,余美人不过是昙花一现。   世人都以为皇帝是贪了几日新鲜,心里真正喜爱的还是思妃。无人知道皇帝此时有多愤怒,杀子的心都有了。   当他在傅丝丝送的点心中发现字条时,他立马派人去查。这一查不要紧,一举揭开七皇子收买御厨和傅丝丝身边宫人的事。   若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坏就坏在他无意间查到他和余美人在民间的相识不是偶然邂逅,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个人就是七皇子。   更让皇帝震怒的是,余美人根本不是什么余铁匠一直养在京外最近才接回来的亲生女儿,而是有人暗中培养的瘦马。   他是风流成性,但绝不能容易有人利用这一点算计他。在他眼里已经成年的七皇子只是他的臣子,且还是一个处心积虑想谋权篡位的逆臣。所以七皇子被一通训斥之后,以一个在外人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发派出京。   不仅如此,其余成年的皇子们也没落下,一个个都被皇帝亲自敲打过。余美人被打入冷宫之后,有子的后妃们也受到了牵连,皇帝撤了所有人的牌子,包括丧子之后需要安抚的端妃。   一时之间宫中气氛紧张,皇子后妃们人人自危时,姬言无比庆幸自己最近这段时日一直没有进宫,否则摘都摘不清。   他因祸得福,是隐素没想到的。   隐素心想着看来自己确实不适合做坏事,明明做的是坏事却无意间成全了别人,这样的运气也是没谁了。   更让她无语的是,她真的要开始背起书包上学了。   天刚蒙蒙亮,她就被叫起床。睡眼惺忪地穿衣洗漱吃早饭,到准备出门时都半闭着眼睛不肯面对现实。   “啊!”   她低低一声惊呼过后,被谢弗抱了起来。   国公府的下人可谓是阖京上下最为遇事不惊的,对于自家世子爷抱着世子夫人出门的事几乎没有什么波澜。毕竟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仅亲眼看到自家世子夫人抱过夫人,还见证了世子夫人抱着世子爷回府的奇观。   所以轮到谢弗抱隐素时,根本没有人感到惊讶。   谢弗把人抱上马车,又亲自送到崇学院门口。   隐素一路上都赖在他怀里,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直到听到不少人的惊呼和议论声,她才勉强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的白,瞬间让她清醒过来。原来谢弗已经抱着她进到了崇学院里面,看样子是打算直接把她抱去德院。   哦豁。   这波恩爱秀得真是相当可以。   她索性继续装睡,在无数双震惊羡慕的目光中被谢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到谢弗离开德院,她才慢悠悠地伸了一个懒腰。   上官荑红着脸,艳羡道:“真没想到谢世子是如此体贴之人,看得我都想赶紧成亲了。”   “李公子应该也可以。”吕婉说。   “什么李公子?”隐素闻到八卦的气息,瞬间来了精神。   上官荑的脸更红了,嗔道:“你别听吕姑娘瞎说,我和李公子就是普通同窗,也就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李茂?”隐素问吕婉。   吕婉眼有笑意,不语。   原来真是李茂。   可以啊。   隐素心道,看来自己不在学院的日子里,多少还是发生了一些新鲜事。   上官荑是安远侯夫妇的老来独生女,以安远侯夫妇宠女儿的性子,怕是压根舍不得宝贝女儿嫁出去。李茂为人正直,又勤奋好学,还真有可能被他们瞧中。   几人玩笑时,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进来的人是多日没来上学的顾兮琼,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无视不少人探究的目光。   顾家已经大不如从前,先是最为得力的姻亲方家出了事,后来顾大人又被皇帝训斥之后禁朝三个月。   京中风向万变,万变却不离天子喜怒。一个真正招了皇帝厌烦的臣子,若无意外绝无翻身之日。   皇帝最为忌讳的就是别人觊觎他屁股底下的龙椅,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容忍,又何况是一个外人。   自顾大人被禁朝之后,他从未在朝堂上提过只言片语。朝臣们皆是心明如镜之人,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该疏远的疏远该避嫌的避嫌。以前和顾兮琼亲近的那些人,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人主动过去搭话。   顾兮琼也不看别人,瞧着明显已被人孤立。   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隐素记得自己刚来德院时,好像就是如此这般。很快她就知道,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的远不止这些。   当她和以前一样去往学院食堂吃饭时,远远看到顾兮琼堵住云秀和姬觞的去路,还往姬觞的手里塞着什么东西。   姬觞不肯收,顾兮琼也不气馁,一而再再而三地塞过去。   犹记得原主从前追着戚堂时,好像就是这样。   所以这位女主,是在模仿她吗?   顾兮琼反复被拒,黯然地拿着没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走,在和她迎面碰上之后脸上划过一抹不自然,很快又恢复如常。   “傅姑娘都成亲了,怎么还来德院?”   一声傅姑娘,可见顾兮琼有多不愿意承认隐素已经嫁给谢弗的事实。   “学无止境。”   “傅姑娘可真是好学。”   “比不上顾姑娘,不仅好学,还会学以致用。”   顾兮琼目光微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她之前就是太小看这个傅隐素了,所以才会事事落空。这些日子她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其实一个比一个肤浅。   上辈子她以为戚堂和世人所说的一样,极其厌恶痴缠之人。哪里想到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依然留着那发霉的桂花糕。   还有谢世子。   前世里她是多么的仰慕,说是视之为心中明月亦不为过,且为此怀念了大半辈子。谁能想到那么出尘绝艳的人,居然也会喜欢一个轻浮的女子。   一想到自己亲眼目睹的情景,她心中已是妒海滔滔。   那么多人看着啊。   谢世子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将人给抱下马车,还不顾体统地将人抱到德院。到底有多喜欢,才会做到那个地步。   她好嫉妒,尽管心里不承认,她知道自己好羡慕。上辈子人人都说戚堂爱重她,可却从未在人前对她有过如此的宠爱举动。   不就是豁出矜持和脸面吗?   傅隐素能做到的事,她也一定可以!   “傅姑娘以后会知道,我不仅会学以致用,我还青出于蓝胜于蓝。”   “顾姑娘想青出于蓝,那请问你是青还是蓝?青者坚毅自强,蓝者心胸宽广,你两者皆不是,哪里来的脸说自己可以青出于蓝。”   “傅姑娘…”   “依礼,你应该称我为谢少夫人或是世子夫人。”   顾兮琼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这个傅隐素,当真是伶牙俐齿。嫁给了谢世子又如何,等到谢世子病逝之后,她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掐紧掌心,拼命告诉自己不要逞这些口舌之快。等她入了十皇子的心,成为站在十皇子身边的女人,到时候世间再无任何可以小瞧她的人。   隐素冷哼一声,“我不管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你最好是少在我面前耍心眼,否则你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说完她不再看顾兮琼一眼,继续往前走   比起上次见面,云秀又瘦了一些。清清瘦瘦像个细竹子,脸颊都瘦到有些脱相凹陷,看上去迎风就能倒。   姬觞扶着他,小声道:“我真不知道她会这样,我又不喜欢她,谁知道她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隐素心说,人家是看中了你将来能当皇帝。   兄弟俩看到她,齐齐望过来。   姬觞眼神先是一亮,转瞬之后又是木讷的样子。倒是云秀见到她之后,主动邀请她一起共进午餐。   她装作欢喜的样子,同他们一起前往食堂。食堂的老厨子看到她很是高兴,把她碗里的饭压了又压,给她的菜都比别人的分量要多上几分。   菜还是两道,一道红烧腐竹,一道白水菜。   腐竹是傅家豆腐坊的制品,民间传的那句伯爷豆腐名不虚传的话,也变成了侯爷豆腐名不虚传。随着傅家的地位水涨船高,豆腐坊的名气也是越来越大。   云秀的面前只有那道白水菜,还有一小碗米饭。   看到他仅是吃了几粒米和一口菜,隐素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十一殿下要结业了吗?”   “嗯。”   隐素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和眼神中的眷恋,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知该说什么。   再多的安慰,在生死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   她默默地吃着饭,企图让自己的好胃口带动云秀。   云秀还算给她面子,又吃了两口饭菜。   “十皇兄多吃一点,要不等会没力气背我。”   姬觞闻言,红着眼眶又添了一碗饭。   为了这次告别,云秀还设了宴。宴请的有隐素和谢弗还有林清桥。   几人在路上碰了面,林清桥摇着扇子还是一派风流的模样,不时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然后和谢弗窃窃私语。   “我送的册子是不是大有用处?”   “没什么用。”   “怎么可能?”林清桥不信,那册子看过的人都说好。而且那画册的人好像封了笔,所有的册子都成了绝版,价格更是被哄抬到离谱的地步,他不知道有多后悔没多买两本。“你若用不上,赶紧还给我。”   “不还。”   “好你个谢益之!你分明就是诳我的,定然是得了那册子的好处又不说。”   谢弗不理他。   他碍于隐素还在,又不好嚷嚷。   设宴的地方就在学院后面的小竹林,这里是整个崇学院最为清静之地。   云秀和姬觞已经先到,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洗墨池的水缓缓流淌,风过林间时带来阵阵竹叶的清香。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里跳跃,惊落不愿离去的竹叶。   今天天气极好,夕阳余晖之中霞光万丈。   “谢世子正式入职刑部,日后必定是我大郦朝第一严明的好官。”云秀说。   谢弗之所以不再上学,正是因为已在刑部入职,职位是刑部右郎中。   在此之前吕大人几次三番力荐他入刑部,他一直没同意,仅是接受了吕大人的令牌,同意在刑部行走。   他得吕大人赏识,且又是穆国公府的下一任国公。若无意外,他会得到吕大人的亲自栽培,日后必会接手刑部。   “可惜我看不到了。”云秀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太医都说他活不过今年,来年纵使繁花似锦,他却再也无缘得见。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死亡这两个字总是最沉重。一时之间,竹林的空气中流通的只有淡淡的哀伤。   “我帮你看,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替你看。”姬觞说。   “那我们就说好了,以后我不在了,十皇兄可以好好替我看着。看着我们大郦江山风景如画,百姓安居乐业。”   “好。”   隐素觉得云秀好像在暗指什么。   她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却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林清桥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人生在世须尽欢,来,我们喝酒!”   除了云秀以水代酒,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   白衣,绿竹。   浮光掠影从林间划过,定格成一幅年少恣意的美好画卷。画卷中的人渐渐沉默,默然中充斥着挥之不散的伤感。   林清桥不知何时没了话,桃花眼中的潋滟慢慢蒙上一层暗影。他一杯接着一杯,看上去像是在借酒消愁。   “他怎么了?”隐素问谢弗。   “许是爱而不得吧。”   林清桥有喜欢的人?   林家是百年世族,族中出过好几位闻世的大儒,族中亦有不少人为官。林清桥人才出色,家世也不错,他若真看中了哪个姑娘,想来追求起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为何会如此?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林清桥苦笑道:“可能是我这辈子太过顺风顺水,像是养在温室里的花一样不能经历风雨吧。”   “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苦于生死,怨不能长久与你们再见。林公子又苦什么呢?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云秀问。   “都有,既求不得,又放不下。”   “那还真是苦,你我皆苦,当浮一大白。”   两人碰了一杯,各自饮尽。   “益之去了刑部,十一殿下以后也不会再来学院。我一个人待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决定出京四处走走。或许等到我经历得多了,有些事就能自然而然地放下。”   林清桥明显喝多了,但谁也没有制止他。   人生得意须尽欢,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小聚恐怕只此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隐素拿起身边的奚琴,轻轻拨动琴弦。   不多时有琴声悠扬从林间飘出去,丝丝入心如泣如诉,像人生大幕缓缓拉开,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悲欢离合反反复复,最后化为一缕清风直上云天,竟是天开地阔仿佛得到升华。   一曲终了,云秀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恰如站在云端之上纵览了自己的一生,阅尽繁华悲欢之后心如止水。   “好曲,好曲。”   “确实是好曲。”林清桥醉眼迷离,“犹记湖边柳色新,春光迷离醉我心。我欲乘风去追月,却见寒宫形影双。”   还真是为情所困。   “你知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隐素小声问谢弗。   谢弗看着她,目光如晦。   她心里一个咯噔。   不会这么狗血吧!   她自问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也不是神经不敏感之人,没道理被人暗恋喜欢而察觉不到。   “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心有余悸,最怕这男人发疯。   既然不是她,那会不会是和她有关的人?   “是我认识的人?”   谢弗没说话。   那就是了。   若是德院的同窗,她多少应该瞧出一点端倪。   “不是德院的人?”   谢弗还是没说话。   所以这个猜测也是对的。   从林清桥刚才吟的那首诗不难猜到,他喜欢的人或者是有情郎,也或者是已经嫁人。   求不得,放不下。   难道林清桥喜欢的人是…   傅丝丝! 第88章 牵手   暮色渐低, 早有下人点起了灯笼。   灯笼挂在竹子上,风吹过时竹叶在灯影中摇曳。诗酒送别离,淡淡的愁绪笼罩在竹子的清香之中。   恍惚间, 林清桥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时他正站在桥上欣赏着湖光水色, 忽然见湖边垂柳之下倚着一位姑娘。那姑娘容貌娇中含媚,瑰姿艳逸仪静休闲令他如痴如迷。   他一眼入心,仿若天地间只剩他们俩。他以为这是上天注定的邂逅, 是命中终有一劫的情动。然而当他一步步朝那姑娘走去时, 却发现有人已捷足先登。   那个人是微服出宫的皇帝。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一见倾心的姑娘,就是世人皆知的宠妃思妃娘娘。自那以后他听到旁人议论思妃娘娘如何得宠时, 再也没办法一笑置之。   他越是不去想, 却越是日思夜想不能眠。正是因为求不得又放不下,所以才会受尽煎熬折磨。当听到思妃娘娘失宠时,他竟是无比的欢喜。思妃娘娘复宠之后,他终于明白一个事实: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   单相思的苦他已无法再承受,与其留在京中处处能听到宫里的消息,还不如远走京外不听不想。   “丝丝…”他压抑着感情,借着酒劲低喃着这个名字, 然后醉倒在一边。   离他最近的是谢弗和隐素,姬觞和云秀都没听到他这声极低的呢喃。   灯火之下,云秀的气色似乎好一些。消瘦的脸颊瞧着不如白天见到的那么苍白无血,灰败之中多了几分暖色。   他放下手中的茶, 想给自己倒一杯酒,姬觞见状赶紧制止他。   “我都这个样子了,难得想喝一口酒, 十皇兄也要拦着吗?”他自嘲一笑。“死期将至,我这具残躯又何必再小心翼翼。人生难得几回醉,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生来体弱,从未尝过酒滋味。   姬觞闻言,将手慢慢松开,然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他道了一声谢,拿起酒杯先是闻了闻,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竹林中回荡,其中夹杂着一声断续的感叹。“原来酒是这样的味道,甜中带辛,辛中有苦还有涩,又有一丝的辣。怪不得有人说酒中滋味当如人生,辛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不足向外人道哉。”   林清桥忽地坐起,醉眼朦胧地说了一个好字。“好一个酒中滋味当如人生,为什么酒香浓烈痛快恣意,而人生却有许多的不如意。我欲乘风追月去,却见寒宫形影双,终究是我迟了一步…”   “迟是了苦,快了也是苦,林公子是迟了一步,我却是快人好几步。”   云秀伤感着,又咳嗽起来。姬觞想扶他去休息,被他拒绝。他摆着手表示自己无事,因为喝了酒苍白的脸上瞬间染上不太正常的红晕。   林清桥重又倒下去,人事不知。   明月不知何时升起,似是挂在竹梢上。   云秀抬头望月,久久凝视。“来年明月又圆时,我应该已经不再了。你们以后若是得闲,能不能带酒带琴去看我?”   隐素道:“你们一定会去看你,你到时候莫要嫌我们烦便是。”   “那就一言为定。”   琴声再起,飘荡在黑夜中。   曲终人散时,夜风在轻轻叹息。   入夜后的雍京城,自有灯火阑珊繁华处。   八街九陌灯烛辉煌,花楼酒家张灯结彩,跑堂的吆喝声和花娘的招呼声不绝于耳,热闹喧嚣纸醉金迷令人流连忘返。   谢弗和隐素弃车而行,汇入行人之中。   “你、我、他,我们在那本书中全是早死之人。如今我们的命运已经改变,而他却没能逃脱原本的结局。”   隐素说的是云秀。   他们三人在书中都是早早下线的存在,如果她不认识云秀,她或许不会如此感慨。正因为她不仅认识云秀,而且还与之有过往来,所以她比谁都希望云秀能活着。   “他从一出生就知命不长,早已看透生死。”谢弗说。   就像谢长生。   八岁的谢长生都能平静面对生死,云秀也一样。   “他确实已经看透了生死,但他不想死。”   因为有太多的留恋。   隐素又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谢弗一步步朝残垣断壁走去。不悲不喜无波无澜的表情,寂寥而空洞的眼神,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那才是真的没有一丝留恋。   她下意识想去拉身边的人,男人似有所感般大掌直接包住她的手。   如梦如幻的繁华之中,他们像是误闯人间的神子和仙女,旁若无人地执手同行,毫不在意路人的指点与调笑。   “这不是谢世子吗?谢世子身边的花娘眼生的紧,不知是哪个楼里的?”一道戏谑的醉酒男声传来,说完之后还打一个酒嗝。   白胖的身体,醉熏的脸色,还有虚浮的脚步,正是刘弘。刘弘出来的地方是一家酒楼,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往斜对门的花楼而去。   那双迷离的眼打量着隐素,又黏又腻。   谢弗眼神一冷,不动声色地挡在自己娘子身前。   “刘二公子喝多了。”   刘弘确实喝醉了,所以胆子也大了。   上次他当街给十皇子难堪,回去之后被父亲一通训斥,骂他不应该招惹谢世子,更不应该明面上为难十皇子。那两天他多少有些不安,没想到事后一点动静也无,他这才放了心,越发助长了他的张狂之气。   正如家中长辈所说,他们刘家那可不是以前的刘家。三公落败的落败守成的守成,四侯近些年来也没什么长进。唯有他们刘家日渐昌盛,俨然快要成为京中第一世家。   若是平日他是有些忌讳谢弗,可今日他喝了不少酒,此时正是膨胀的时候,态度更是嚣张了一些。   “原来是谢世子新娶的娘子,我喝多了一时眼花,世子夫人莫要见怪。”   “酒多最是伤身,刘二公子要保重身体。”   谢弗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隐素却知道暗藏的疯戾,像是杀人的柳叶勾魂的花,岁月静好之下全是杀机。   这位刘二公子,还真是不知死活。   刘弘又打了一个酒嗝,粘在隐素身上的目光越发痴迷。   这位世子夫人,长得还真是对他的胃口。胸大腰细脸盘子也娇,除了宫里的那位思妃娘娘,他还没见过这么娇媚的女子。   谁能想到原来那么不堪入目的一张脸,摇身一变竟是这般活色生香。像是岭南的荔枝,剥去丑陋的外壳之后,露出的是娇美多汁的果肉。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眼神越发放肆。   隐素忍着恶心,往谢弗身后躲了躲。   谢弗的神情如故,“刘二公子,小心脚滑。”   正是这一句话,听得刘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酒都醒了大半。他刚才真的有感觉起了阴森森风,瞬间令人毛骨悚然。   谢世子这个人果然有些邪门!   他慌忙告辞,没走两步双腿一软,还真的摔了一个脸朝地。   “谁,是谁!”   身边只有他的两个随从,根本没有别人。   他全身汗毛竖起,后背额头更是出了密密的汗。方才分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他的腿弯处,那种感觉好像多年前他被人推下水的那一次。   难道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下他的酒是全醒了。   哪里还顾得上去花楼里寻欢作乐,擦着汗催促着下人赶紧送他回府,像是被恶鬼追赶恨不得让下人架着他走。   路人见那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对着男人娇声说着什么,还当是在撒娇诉说委屈。谁也不可能想到,隐素问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他该死吗?”   这个他,是指刘弘。   “色厉内荏之人而已。”   虚张声势的草包,虽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却是常行小恶之人。   “那你能不杀就不杀。”   她望着刘府远去的马车,心道刘弘真应该感谢她。若不是她刚才这句话,只怕刘弘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因为她家的疯子,刚才已经起了杀心。   几日后,传出刘弘受到惊吓之后生了大病的消息。听说病得还不轻,好些天都下不了床出不了门。   听到这消息时,隐素正和谢夫人在看府中的账本。谢夫人的意思是如今儿媳进了门,打算把府中的中馈之权交出去。   婆婆诚心交出管家权,隐素可不会傻到推脱。谢家的主子少,内务也不杂,接手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力。不出半个月,她已将府中的大小事务理清,越发咂舌世家高门的资产和底蕴。那些个田产铺子山林庄子还有无数的先祖遗物,一次又一次刷新她对权贵的认识。   家务理顺之后没多久,中秋节已至。依照往年惯例,中秋这一日宫中会设宴。宴请的不止是世家朝臣,还有他们的家属女眷。   犹记得上回进宫赴宴时,秦氏被挡在宫门外的情景。这一次她长了记忆,见到那老太监就立马亮出自己的帖子。   老太监的一张老脸笑成了花,“县主赶紧请吧。”   秦氏得意地收好帖子,低声对隐素道:“这次娘可没忘,是不是有长进?”   隐素闻言,马上对她提出表扬。   “我现在可是县主,还是沐恩侯夫人,我可不能再丢人现眼了。”   这倒也是。   谢夫人听得清楚,但笑不语。   不少人有心和傅家交好,秦氏今日的待遇和上一次简直是天壤之别。宫宴之中她也是最显眼的一个,因为她又坐到了太后娘娘身边。   而另一个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是端妃娘娘。   隐素没想到的是刘香雅也来赴宴,就坐在端妃娘娘的旁边。   刘香雅因是新寡,是以衣着十分素净,发间除了一支白玉簪子外,再无多余的饰物。从始至终她的双手都护着自己的肚子,那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宫宴自有一套流程,先是皇帝发言,无非是一些勉励施恩之辞。后是歌舞升平,歌舞伎子们一个个声音婉转身姿曼妙。   歌舞之中,宫人开始上席。御厨的厨艺自是高超,一道道菜品色相让人垂涎。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宫宴的菜不好吃。   一是端上来的菜几乎全是冷的,失了原本的味道。二是宫中诡计阴谋太多,谁也不知道这些菜里有没有玄机。   大部分的人都是做个样子用筷子沾一沾,鲜少有人是真的来吃席,每一道菜都不放过,而且还吃得很多。   隐素就是如此。   每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她都兴致勃勃地动筷品尝,若遇到喜欢吃的,她就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皇帝原本正欣赏舞伎们的舞姿,不经意被她的吃相吸引。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关注。他一朝隐素这么看过来,身后太监的心也跟着一紧,随后提了起来。   他坐得高,看得也远。   隐素哪道菜动的筷子多一些,他是看得一清二楚。   比方说有一道三味炙,是炙烤后调味的牛羊鹿肉。因着是凉热皆宜的菜,冷着吃起来口感也极为不错,所以几乎被隐素吃掉了大半盘。   皇帝远看到那空了大半盘的菜,筷子也伸向了自己面前的三味炙,这一尝之下居然觉得比以往吃过的更为鲜美。   当隐素喝完一碗玉珍羹后,他也跟着喝掉了大半碗。这一吃一喝只觉胃中十分熨帖,多日来积压的怒火似乎也散了许多。   “今日司膳局人人有赏。”   这一声赏下去,很快传到了司膳局。   所有的御厨们喜极而泣,他们高兴的不是这次的赏赐,而是终于结束最近提心吊胆水深火热的日子。   近些日子以来,陛下心情极差,胃口也是极差。往往他们刚送了御膳过去,那边就传来陛下摔了碗盏的消息。   哪怕是资历最深的老御厨,也被狠狠训斥过。对于御厨们而言责罚都是好的,就怕哪天头顶上的脑袋保不住。   今日宫宴,他们一个比一个紧着心,生怕一个不好脑袋就搬了家。司膳掌事使了银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陛下是见穆国公世子夫人吃得香,这才多动了几筷子。   “谢世子夫人真乃福星也,难怪世人皆道她是有福之人。”有人感慨道。   这话很快就在司膳局传开。   前殿的歌舞还未停,因着龙颜大悦而气氛缓和。   皇帝都说今天的御膳不错,底下的臣子和家眷们少不得要做个样子附和一二。有人或是吃起菜来,有人或是喝着汤,一声声的赞美不绝于耳。   这时刘香雅忽然朝隐素看了过来,目光中隐隐有一丝笑意。那笑意颇显真诚,像是在向隐素表达着感谢。   隐素皱眉,若有所思。   然后她就看到刘香雅端起桌上的玉珍羹,一连喝了好几口。直到端妃娘娘惊讶不悦的眼神望过来,对方才停止动作。   怀了身孕的女子吃食上尤为注意,何况是刘香雅这么特殊的身份。刘香雅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沮丧地低着头。   这一出除了端妃娘娘极为在意之外,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   殿中君臣同乐无比融洽之时,只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声。   “好痛!”   这声音是刘香雅发出来的。   “四皇子妃,四皇子妃你怎么了?”有人大喊。   刘香雅面色已经白如纸,她摇摇晃晃地往一边倒去,露出素色衣裙上晕染的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四皇子妃小产了!” 第89章 只有你   所有人皆惊, 舞伎们更是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端妃一下子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刘香雅衣裙上那刺目的红,而刘香雅则是在听到那声自己小产的惊呼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那红代表着什么, 小产意味着什么, 人人心里都有数。殿中瞬间一片慌乱,皇帝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刘香雅很快被移至偏殿,几位提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赶来。偏殿之中除了端妃娘娘尖利的质问声, 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出。   结果很快出来, 刘香雅确实小产了。流了那么多的血,谁都知道孩子不可能保住, 唯有端妃不愿接受事实, 还在那里让太医们想办法。   不多会的工夫,御卫们出动将殿里殿外团团围住,与此同时吕大人临时接派到皇帝的旨意,当场审理此案。   之所以是案子,是因为刘香雅喝的那碗玉珍羹被人动了手脚,太医在剩下的半碗羹中验出了堕胎药。   那么多人都喝了,包括皇帝自己。到现在都没有人出现反应, 说明除了刘香雅的那碗羹有问题之外,其他人的羹都是好的。   太医检验的结论也是如此,只有刘香雅的那碗羹被下了药。   不用说也知道,这局分明是冲着刘香雅来的。因为不止是那碗羹, 但凡是摆在刘香雅那桌的菜,每一道菜里面都被下了堕胎药。   正审理时,后宫传来有宫女在井中溺亡的消息。   那溺亡的宫女是今日殿中的传膳宫女, 经过管事太监和传膳的宫人指认,刘香雅桌上的菜全都经过她的手。   歌舞已止, 殿中一派肃静。   皇帝凌厉目光从自己的儿子们身上一一划过,越来越锐利。最后他看了刘太后一眼,面上全是阴沉。   这些人都在算计他身下的龙椅!   他生的,生他的,皆是如此。   皇子们觊觎他的皇位,暗中你争我夺算计彼此他并不意外,因为当年他也是如此对待他的那些皇兄弟们。   天家没有父子兄弟,这是他自小就知道的事实。他无比庆幸的是他有母后,母后为了他可以倾尽所有,甚至为了他可以隐姓埋名在山中当一个村妇。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无人能及,却万没想到母亲为了刘家,居然也在谋算他的皇位。   而在座的臣子们更是与他君臣不同心,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哪个不是已经在暗中站了队,倒向了其中某一个皇子。   穆国公府算一个,沐恩府算一个。   他的视线落在隐素和谢弗那一桌,突然伸手朝隐素指了一指。   “朕记得你以前一个月只有十文钱零用,如今应该不止了吧?”   隐素上前回话,“回陛下的下,臣妇想要的都有了,眼下已经嫁人为妇,倒是没有人再给臣妇零用了。”   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大多数都对隐素此前只有十文钱的零用感到惊讶,也震惊于她直白的回答。   她再是长相娇憨,身姿窈窕,亦无人敢小瞧于她。当日她武举之上的风采,可谓是给很多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无数目光朝她看来,有人惊叹于她的容貌与气度,有人感慨她的好运和福气。放在半年以前,谁能想到她会有今日的造化。   皇帝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感兴趣,上位者听多了恭维与官场术话,反倒喜欢听一些直接不做作的真话。   “嫁人之后连零用都没有,岂不是不如不嫁人?”   隐素心道,这皇帝老儿是没话找话,还是调侃着她玩呢。   什么叫不如不嫁,分明是在给她挖坑!   “回陛下的话,臣妇以为还是嫁人的好。嫁人之后是没人再给臣妇堆用,那是因为臣妇的婆母已将府中中馈交到臣妇手中。臣妇如今管着一府的账务,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更是觉得日子好过得紧。”   有人捂脸,这位世子夫人瞎说什么大实话。后宅女子为什么要争管家之权,可不就是为了自己的日子好过。   皇帝被她的话逗乐了,殿中的气氛一时缓和不少。   “好一个日子好过,你倒是实话实话。朕记得你以前就心悦益之,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回陛下的话,臣妇心中很是欢喜。”   皇帝终于展颜,似是很欣慰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益之,你可欢喜?”   “回陛下的话,臣也很欢喜。”   “难得你有喜欢的人,朕瞧着都为你感到高兴。这几盘菜朕吃着不错,你帮朕传下去让人尝一尝。”   殿中的气氛陡然生变,一时之间严肃又紧张,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的用意。   皇帝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看来都有深意,尽管没有人确切猜出他的心思,但不少人都觉得此事不简单。   谢弗依言过去,行如玉树临风。   有人感叹他的温润出众,有人赞赏他的处惊不变,只有隐素在心疼他的隐忍和不在意。他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是拜自己的亲生父母所赐,面对一个从不知他存在的所谓亲生父亲,他要多不在意才能不让人看出端倪。   他将皇帝指的那三道菜,一一摆在了隐素面前。   隐素:“……”   这疯子!   自己的男人自己宠,菜都端过来了,她自然要赏脸。   殿中静得吓人,所有人都看着她吃。   秦氏和傅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夫妻俩不明所以,却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夫人的脸色还好,甚至在看到谢弗把那三道菜都摆到隐素面前之后隐隐松了一口气。   “朕让你传菜下去,你怎能全给了自己的夫人?”皇帝问道,不见喜怒。   “回陛下的话,臣是习惯使然。因为臣若得了好东西,便会情不由己地想到自己最为看重的人。”   “哦?”皇帝眼有精光,“你最为看重之人,却不是自己的母亲。”   “这三道菜两道为荤,一道重油,并不合臣母亲的胃口。反倒臣的娘子极其能吃,方才最多吃了半饱,臣便把菜都给了她。”   “你倒是个疼夫人。”   秀恩爱秀到了这样的场合,隐素觉得太可以了。   这时她听到皇帝又问谢弗,“若你的身边以后又添了人,你也能做到如此吗?”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狗屁皇帝老儿,自己风流成性女人一堆,合着天下的男人都应该如此吗?   须臾间,她脑海中滚过无数的可能。   皇帝老儿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不会是她添堵吧?   “臣的心很小,身子也不好,所以除了臣的夫人之外,臣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世间之事大多不患寡而患不均,臣的喜欢也只够分给一人。”   “那你的心确实太小了。”   他是真龙天子,岂是凡夫俗子可比。他的心足够大,他的喜欢也足够多,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什么容不下的。   谢家果然一如既往的忠心。   很显然,谢弗的做法虽然意外,但让他很满意。当臣子的还是心小一些的好,心大了就容易贪多,最是让人不喜。   “陛下,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宣儿就留下这么一点血脉,眼下这点血脉都没保住,您让臣妾可怎么活啊!”端妃的哭声从殿外传来,很快就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一摆手,朝臣们和家眷齐齐告退。   刘香雅小产的案子牵扯的是宫闱丑事,那宫女是谁的人,又是受何人指使,已不再是吕大人可以往下查的范围。   所有人依次出宫,好好的中秋佳宴在惶惶之中收场。   出宫之后,秦氏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心口,一个劲地说宫里真是太可怕了,吃个席都能吃出人命来。   她一时又想到傅丝丝,感慨宫中生存不易。   “要是你姑姑以后能出宫就好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去了就不可能再出来。除非是当上太妃之后得了新帝的恩典,可以跟着自己的儿子出宫或是去皇家寺庙里修行,否则绝无出宫的可能。   “后半辈子唯一的依靠都没了,四皇子妃也是可怜。”秦氏又感慨。“也不知道是哪个黑心肝的,连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也不放过。”   黑心肝的?   隐素若有所思。   她想到刘香雅喝粥之前的那个眼神,越想越觉得怪异。   比起这件事,她更在意谢弗。   上了马车之后,她一把握住自己男人的手,问了一声“还好吗?”   “不好。”   果然是这样。   “不要明着来。”   “我知道,若不然我为什么要让别人顶替我的身份?”   他让姬觞顶替自己的身份,全力帮姬觞坐上那个位置,让姬家江山易主,这就是他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报复。   隐素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他一定会成功。   “十皇子会是一个好皇帝。”   书上就是那么写的。   锦衣华服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温润矜贵。那如琢如磨的五官,金相玉质的容颜,完美无缺的面庞,无一不在冲击着别人的视觉感官。   隐素一时看痴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真是独自看美男,越看越心痒。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她的眼睛都恨不得长在对方身上。她捧着男人的脸,不由分说地亲上去。   “我很高兴,你将来不是皇帝。”   她是真的很庆幸这男人不想当皇帝。   谢弗的眸中已有幽光隐现,“我知道的,娘子就是想独占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我。”   他握着隐素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这里只属于娘子。”   隐素的心跳得厉害,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着往下,按在了男人最为隐蔽的地方。   “这里也只属于娘子。”   “……”   好骚啊。   这疯子!   她真是太喜欢了。 第90章 威胁   刘香雅这一胎承载了四皇子一派和端妃所有的希望, 如今孩子没了,端妃的愤怒可想而知,便是刘太后也跟着心情抑郁。   很快宫中传出消息, 说是太后娘娘病了。   刘太后病倒的第三日, 宫中有召见隐素的口谕到穆国公府。说是听闻隐素擅琴,琴音能替人排忧解难,特命隐素进宫弹琴。   隐素一入朝华宫, 便能感知整个宫殿压抑的气氛。   宫人们进出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全是紧绷和不安。殿中的安神香气息浓了许多,内殿之中不时传来刘太后的咳嗽声。   她进来之后好半天无人搭理, 进出的宫人们视她为无物。她独自站在殿中, 像是被孤立的小可怜。   所以她应该是被迁怒了。   太后娘娘恼她在中秋宫宴上吃得多,带动了皇帝的胃口,从而使得赴宴之人都跟着吃喝,才会让刘香雅没忍住喝了那半碗玉珍羹。   她倒是无所谓,因为她不是她娘秦氏。刘太后对她而言不是亲戚长辈,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一宫太后所处的宫殿,自当是宫中位置最好的一处。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说是琼楼玉宇亦不为过。   这样的富贵,世人无不仰望。   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论是三公,还是四侯, 近些年都在走下坡路。有的子嗣不丰,有的子孙无用,忠勇侯府子嗣倒是不少, 但近两代都没出过能人。   若不是刘太后替家族撑了这些年,忠勇侯府早就沦为四侯之末, 又岂能俨然有凌驾三公之上的威风。   刘太后和刘家人都知道这一点,所有才把家族荣华延续的希望寄托在刘香雅身上。刘香雅这一落胎,落的是刘家人的前程。   刘太后又忧又恼,这才迁怒于人。   而隐素,就是被迁怒的那个人。   足有近半个时辰后,内殿出来一个嬷嬷,说是太后娘娘睡下了。   隐素是被召进宫来弹琴的,眼下太后娘娘已经睡着,她却不能擅自离开。没有太后娘娘的吩咐,她只能一直等。   那嬷嬷似是不经意提起,说这两日太后娘娘胃口不佳,一直念叨着以前在京外吃过的那些寻常饭菜。   这意思再是明显不过,但隐素就是不接话。   最后那嬷嬷无法,只好明说让她去做几道家常菜。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娇憨的脸上略有几分羞愧之色,这才恭敬退下。   宫中阴谋诡计太多,她不得不防。自己主动要求和被人吩咐是两码事,若真是出了事,那性质和定义完全不一样。   皇宫的厨房分两处,一处小一处大。大的除了处理宫中嫔妃的膳食之外,还得承担起宫宴的责任,而小的御厨房则是皇帝皇后和太后专用。   这两处都隶属于司膳局,御厨们也可来回调用。   她被领去的是那处小的御厨房,一路上还想着会不会有什么刁难等着她,不想一去之后才发现人人都对她很友善。   司膳掌事让她食材随意取,还安排了两个人给她打下手。她心下纳闷,思量着是不是因为傅丝丝的人情关系。   她却是不知道,如今整个司膳局都视她为有福之人。   虽说后来出了刘香雅被下药小产一事,但并未涉及到他们司膳局,相反他们所有人在此之前都得了赏赐,且陛下近两日的胃口已有好转。   那嬷嬷说让她做家常菜,她还真就做家常菜。   司膳掌事看到她要的食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是不是应该挑选一些名贵的食材。   “太后娘娘吃得精细,谢少夫人准备的这些东西怕是不太合她的心意。”   “我从小地方来,会的也只有一些寻常小菜。我尽自己所有的能力,相信太后娘娘必能感受到我的真心实意。”   但凡是在宫里能出头的人,哪个不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司膳常事自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他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就明白过来。   隐素准备的是普通的三菜一汤,一盘炒鸡蛋,一盘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盘红烧笋干,以及绿叶菜汤。   那些御厨们看到她做好的菜,一个个脸色微妙。   有人相互讨论,有人小声嘀咕。   “这也太寒酸了。”   “这菜太后娘娘会吃吗?”   有人问隐素,要不要再做两道好菜,还有人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隐素婉谢了他们的好意,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去送膳。   到了朝华宫,刘太后已醒,正和皇帝在说话。   皇帝看到她端着菜进来,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身为天下之中,宫中至尊,一个帝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怕是她一进宫,皇帝那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她把菜摆好,恭敬地退到一边。   “这是笋干吧?”皇帝问。   她回了一声是。   皇帝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退出殿外,等候吩咐。   皇帝看着那道红烧笋干,眼有怀念之色。“朕记得山里笋最多,冬有冬笋,春有春笋。春笋发芽的时候漫山遍野,朕和多宝妹妹还有一群伙伴天天去挖笋。吃不完的就晒干成干笋,等到大雪封山时再吃,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红烧笋干。”   御厨们做菜不厌精,哪怕是普通的笋干也能处理到形态不辨本味全失的地步。像这样最是家常的红烧做法,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皇帝和太后的餐桌之上。   刘太后眼神一恍,当年的情景也浮现在眼前。   山里的日子清静清苦,鸡蛋是寻常人家难得的美味,像这样的一盘炒鸡蛋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菜。   “儿臣记得母后也学着养了几只鸡,儿臣也学着多宝他们给鸡找虫子吃。那时儿臣一天中最欢喜的事就是去鸡窝里摸鸡蛋,然后和人比谁家的鸡蛋最大。”   谁的鸡蛋大,谁就能赢走别人的鸡蛋。   说起这些事,皇帝的眉眼中都是怀念。   他当过皇子太子还有皇帝,享尽世间最为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然而他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却是那在山中隐姓埋名的两年。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偏爱民间女子。   刘太后被他一提,记忆越发清晰。   “哀家也记得,有一回你赢了,当天就让哀家把那些鸡蛋给炒了,还说赢来的东西吃起来就是香。”   皇帝笑起来,眉眼更加舒展。   “儿臣挖来的那些笋,母后就学着也做成了笋干。那年冬天我们留在山上,母后最常做的就是这道红烧笋干。”   这顿饭对刘太后母子而言,是忆苦饭。忆苦之后,自然会有一番感慨。皇帝感慨的是那时候的相依为命,至今思来都觉得铭记于心。   母子俩回忆着过往,一顿饭吃得异常温馨,仿佛撇弃了如今的一切,重回到那只有他们母子的简单岁月。   “赏!”这是皇帝搁了筷子说的第一个字。   隐素因为做了几道菜而得了丰厚赏赐的消息很快传开,司膳局那些亲眼看到她做了什么菜的御厨们百思不得其解。   司膳掌事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了一句,“那位谢少夫人,确实是有些运气和福气在身上的。”   先前隐素奉命进宫时,朝华宫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必会受一通训斥。哪成想训斥没有,她反倒是得了赏赐。   所以运气和福气这两样东西,最是让人捉摸不透。   等到皇帝龙颜大悦离去,整个宫殿的气氛为之一松。   而隐素又被请了进去,刘太后还让人给她看了座。她堪堪侧坐着,小脸娇憨神态恭敬而乖巧,像是静静聆听长辈教诲的孝顺辈。   刘太后原本迁怒的心,软和了一些。   有宫人取来奚琴,交给隐素。   隐素抱着琴,熟稔地拨动起琴弦。她弹的是上回在小竹林弹给林清桥和云秀听的曲子,曲子如泣如诉地在殿中回响。   刘太后目光幽远,又陷入回忆之中。从在闺中时的被家族寄予厚望,到进宫之后的种种波折。从刘家的嫡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从失宠的正宫娘娘到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   曲声跌宕起伏,在琴音韵律之中她像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这一生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在儿子继位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当上太后之后,她才逐渐放松宽心。   眼看着刘家的子孙委实没几个拿得出手,她确实有心为家族谋划一二。原本一切顺利,谁知竟然一而再地出事。先是最疼爱的孙子没了,后是香雅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如何不让她恼怒。   琴音停止,似绕梁不去。   “这些曲子都是你师父教你的?”   “是。”   “曾相国有经纬之才,谁能想到最后竟会隐世入了佛门。”   “佛说不悲过往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臣妇所见的师父,平静而自在,想来他很是喜欢身在佛门的日子。”   刘太后看了过来,眼神凌厉了一些。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怕是还看不透。”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臣妇年纪小,遇事常有困惑。每有困惑之时,臣妇便会提醒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谁。为了心里在意的那些人,臣妇不敢贪心,唯愿佛祖垂怜体恤。”   “最在意的人?”刘太后喃喃着。   她最在意的人,当然是她的儿子。皇儿生病的那些年,她心里想的念的都是皇儿的身体能好,后来她如愿了。   所以现在是她贪心了吗?   她想起皇儿刚才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儿臣很是怀念那两年的时光,因为那时儿臣只有母后,母后也只有儿子。”   忽然她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眼神中似有什么复杂惊愕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再看隐素时,目光中已不见之前的凌厉。   安神香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殿中飘散。   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曾经多少血腥争斗。那些过往岁月中历经的残酷,全都掩盖在泼天的荣耀背后。   她应是乏了,命人送隐素出宫。   就在隐素出殿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黯然。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她问身后的嬷嬷。   那嬷嬷低着头,道:“奴婢不知道太后娘娘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   刘太后叹了一口气。   ……   那边隐素刚出朝华宫没多久,便被端妃娘娘宫里的太监拦住了,那太监说自家主子有请,请她去坤仪宫说话。   已经入秋的天,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这真是才出虎穴,又要入狼窝。   刘太后好对付,那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心存善念,且又和自己的母亲有旧。但是端妃不一样,她既不了解也没有和对方打过交道。   坤仪宫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后妃们所住的宫殿,雅致富丽处处尽显高贵与奢华,同傅丝丝的住处完全不一样。   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贵气晃得人眼花。端妃一身的华服端坐正中,满头珠翠面色阴沉,神情冷漠地看着她。   她上前行礼,恭敬得体。   端妃目光如芒,戴着精美护罩的手慢慢端起桌上的茶,缓缓揭开盖子之后眼神突变,随后朝她扔了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茶盏在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四分五裂,茶水瓷片洒了一地。   “你竟敢躲!”端妃厉声一喝,怒目而视。   “臣妇不知哪里惹怒了端妃娘娘,才让端妃娘娘如此大动肝火。”   “你不知道?”端妃怒极反笑,“你还敢说你不知道?你不是能吃吗?今日本宫就让你吃个够!”   很快有宫人送饭菜进来,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大桌。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端妃是在设宴款待她。   表面上,端妃确实是这么说的。   “本宫今日宴请谢少夫人,谢少夫人不会不赏脸吧?”   “端妃娘娘有请,臣妇岂敢不从。”   “谢少夫人知道就好。”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虎视眈眈,像是想要上前押着隐素过去吃。   隐素慢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笑道:“端妃娘娘要请臣妇吃饭怎么不早说,吓了臣妇一大跳。”   她一派闲适随意,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   端妃怒视着她,后槽牙都险些磨烂了。   “谢少夫人,请吧。”   吃就吃。   没见过想羞辱人是请吃饭的,这样的羞辱若是放在民间,再多都不嫌。   不得不说,端妃的面子工程做的很可以。什么梅花鹿筋樱桃肉,桂花鱼翅佛跳墙,每一道菜都是好菜。   她吃相不错,速度却是不慢。所有人都看着她吃,眼看着她吃完一盘又一盘,端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她的咀嚼声。   突然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要进来,被守在门口的宫给拦了。   端妃又气又恼,蓦地一声道:“让她进来!”   进来的是刘香雅。   刘香雅小产之后,被安排在刘太后的偏殿中坐小月子。这是刘太后对她的体恤,也是给她的脸面。   她被两名宫女扶着,因为从朝华宫走来而满头虚汗,那苍白无血的面色,虚弱不堪的身体,越发像是一朵饱经摧残的小白花。   “母妃,你宴请谢少夫人怎么不说,儿臣与她同为德院的学生,理应过来作陪。”   “本宫若是和你说了,谢少夫人岂不是不够吃?”   刘香雅一愣,往那桌上看去。   只见原本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已经被吃掉了一大半。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看向隐素。   那么细的腰身,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这些…都是谢少夫人吃的。”   隐素装作羞赧的样子,点头。   “我一向能吃,今日真是多谢端妃娘娘的盛情款待。”   端妃的牙都快磨碎了。   见鬼的款待!   她刚要发作,不期然对上一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   “也是臣妇不太讲究礼数,端妃娘娘莫要见怪。娘娘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好事,可别忘了臣妇,臣妇必定携婆家娘家人一同前来。”   端妃快气晕过去了。   她是故意给别人气受的,没想到最后受气的却是她自己。   “好,这事改日再说。”一字一字,几乎是从她牙齿缝中挤出来。   “娘娘真是大方,为答谢娘娘今日的招待,臣妇给娘娘献个舞如何?”   不等端妃发话,隐素从桌上抄起几个吃完的盘子,不则分说地耍起飞盘来。一只盘子从她手中飞出去,眼看着快要碰到端妃时又被她收了回来。   端妃的脸都青了。   这个贱人到底在做什么!   “你在干什么!”   “啪!”   隐素像是受到了惊吓,盘子应声脱落,正好砸在端妃娘娘的脚边。   “娘娘,你吓了臣妇一大跳。臣妇这个人最是不经吓,若是真把臣妇吓着了,下次碎的可不就是盘子了。”   这是威胁!   身为宫里出身最高的妃子之一,上面又没有皇后压着,端妃这些年还从没有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过。   “你…”   “臣妇说话一向直接,娘娘千万不要和臣妇一般见识。臣妇刚才舞得不好,若是娘娘下回还想看,臣妇可以给娘娘表演一个剑舞。”   剑舞若是没拿稳…   端妃倒吸一口凉气。   “你敢!”   “敢不敢的,娘娘试试便知。”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可是疯子的女人! 第91章 胎梦   端妃气得心口起伏, 恨不得用眼刀子将她凌迟。   好一个穆国公府,好一个沐恩侯府。谢家再是荣宠权重,也不过是臣子。傅家又是什么东西, 竟然教出如此不知尊卑的女儿。   一个臣子之妻, 也敢威胁主子!   “谁给你的胆子!”   “端妃娘娘一片苦心,臣妇自然坦诚相对。”   “好,好。”端妃咬牙切齿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谢少夫人, 本宫改日倒在好好问问谢夫人, 你们穆国公府就是这么谨守为臣之道的吗?”   “娘娘谬赞了,我们穆国公府向来忠君不二。臣妇今日受娘娘盛情款待, 也想找个机会向陛下谢恩。”   陛下!   端妃瞳孔猛缩, 这贱人竟然还敢去陛下面前告状。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刘香雅似乎吓坏了,一张白花般的脸越显苍白无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晕厥过去。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端妃突然对她一声吼,“难道还要让本宫亲自教你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吗?”   这话是一语双关,既是骂她贪吃误了大事,也是骂隐素言语的不敬。   她泫然欲泣, 流着泪伤心告退。   隐素也跟着告退,“今日多谢娘娘的招待,臣妇告退。”   端妃恨恨地看着她,“谢少夫人走好, 莫要步子大了崴了脚。”   “谢娘娘挂心,臣妇一定谨记娘娘的教诲。”   她刚一出殿,就听到后面传来盘子摔碎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噼里啪啦”听得宫人们一个个大惊失色。   很显然,端妃娘娘气得不轻。   坤仪宫所有的宫人噤若寒蝉, 不少人偷偷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隐素。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把端妃气到这个地步还能全身而退,这位谢少夫人还真是厉害。   有人以为隐素仰仗的是思妃,也有人以为她的底气来自于夫家穆国公府,她在坤仪宫上下无数的目光中,神色自在如常地离开,如同她来时一样。   将将出了坤仪宫的地界没多久,一眼看到明显是在等她的刘香雅。   刘香雅站在宫墙边,面色在日头的映照下更是苍白到几乎透明。如同在寒风中挣扎的小白花,倔强到让人心生不忍。   “对不起。”这是刘香雅见到她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的第二句话是,“谢谢你。”   对不起,谢谢你。   隐素理解这声对不起,却不明白这声谢谢你。   刘香雅让宫人退到一边,随后直了直自己的脊背。“早前我就听到谢少夫人的许多事,桩桩件件在我听来都是那么的震惊和意外。说来你肯定不信,我听到你的事情越多,就越想和你结交。可惜我已嫁人,无法再回到德院上学,若不然还可以和你当同窗。”   这话隐素确实不太信。   或者说半信半疑,怀疑是本能,相信则是因为对方的眼神。一个人的真与假,虚与实,大抵是能从眼睛里折射出来。便是隐藏得再好,只要用心去观察,必定能窥出端倪。   刘香雅的目光很诚挚,是那种让人可以卸下心房的真实。只是这样的真实,在宫墙深重的背景之下又显得那么的怪异。   “皇子妃身体还虚着,赶紧回去歇着为好。”   “我就知道你不信。”刘香雅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苦笑,越发像一朵招人怜爱的小白花。“如果换成我,我也不信。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奇怪我的交浅言深,奇怪我的言语唐突,奇怪我突如其来的示好与亲近。   但我真的谢谢你,因为你敢想敢做不顾世俗的眼光与嘲讽。无论是被人逼着当众写字弹琴,还是在武举之上一鸣惊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从不在乎世人的议论。宫宴之上你自在随意,真当是在赴宴吃席。那时我就在想,我若能和你一样什么都不顾,只在意自己心疼自己就好了,所以我就喝了那半碗粥。”   所以刘香雅会喝那碗粥,还真是因为她的缘故。如此说来刘太后和端妃迁怒于她,她也不算冤枉。   “你别误会,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皇子妃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是啊,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刘香雅喃喃,目光幽幽地望着不远处的宫殿。这座天底下最是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暗藏了多少的权利争斗。“或许是因为我无人可以诉说吧。”   宫外的风,仿佛吹不进高高的宫墙。但这宫墙之内的风,却又从未停止过。一旦入了局,哪怕是心里再不愿意,也会被皇权富贵的风裹挟着前行。   “皇祖母,母妃还有刘家上下,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要。嫁人时身不由己,夫死之后还要被人摆布,一想到我和我的孩子一辈子都将困在别人的棋局里,我宁愿他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世上。”   “那如今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果然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也只有你会在意我有没有如愿。若是换成他们,他们必会痛斥我是家族的罪人,指责我不顾大局。他们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弱女子。家族那么大,族中的子孙那么多,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责任都压在我身上。大局何其深远,我见识不够野心也不够,我看不清也掌握不住,又拿什么去顾全。”   “那你如愿了,开心吗?”   刘香雅忽然笑起来,尽管笑容很淡很苍白,但眼底的愉悦骗不了人。   她很开心!   “我就知道你和说话最舒服,如果是别人一定会骂我狠心,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舍得抛弃。那孩子是我的骨肉不假,却也是姬宣的血脉,我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男人生孩子,还搭进我自己的后半生。我宁愿当一个无子的望门寡妇,关起门来享受着荣华富贵,我也不要因为有子而被人盯上,下半辈子都不得安宁。”   她说了这么多,隐素真的很意外。   原以为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的小白花,没想到小白花的底下还藏着坚韧果断的根茎,任凭皇权富贵的雷霆雨露,依然有自己的坚持。   虽然不是一路人,但还是很佩服。   “你开心就好。”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的对?”刘香雅的眼神热烈起来,无比期盼地看着她。   她望了一眼高高的宫墙,道:“我又不是铁口金牙,哪里能断人是对是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换成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刘香雅闻言,苍白的脸仿佛瞬间鲜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皇子妃若想享受以后的富贵,还得有一个好身体,所以你应该回去好好休养。”   “我听你的,我这就回去。”   刘香雅从她身边经过时,声音压了压,“宫里都在传是有那些皇子们容不下我的孩子,我却是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闻言,认真看了对方好几眼。   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看来这位四皇子妃,也不是一个简单之人。   刘香雅能看明白的事,刘太后或许也有会有感觉,但端妃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眼睛里全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以丧子丧孙之痛哭求陛下,最终如愿将十七皇子记在自己名下。她之所以选中十七皇子,一是因十七皇子今年已有十四,眼看着就要成年,二是因为十七皇子生母早亡,以后的荣华全要依靠她。   消息传出后,京中的风向又变。   某日早朝,忽然有臣子上折,说是中宫之位空置已久,太后娘娘年纪已高不宜太过看操劳,请皇帝册立皇后以管理后宫诸事。   这份奏折一出,请立皇后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压着折子不发,却也没有怒斥请折的臣子。   一时之间,后宫人心浮动,各路人马竞相谋算。呼声最高的莫于过端云淑三妃,其中又以端妃声势最大。   后宫前朝争论不休,各自为主时,京中又起新的流言。流言的主角是顾兮琼,世人纷纷指责她的不成体统,居然不知廉耻地痴缠十皇子。   有时她堵在云府门口,有时她追着姬觞的马车跑,不是给姬觞送吃食就是送点心,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所有人都说她是得了失心疯,好好的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竟然变成这样。还有人说她是为情痴狂,对姬觞的喜欢已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只有隐素知道,这位女主是在模仿自己。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成功案例,想要复制出成功之路。   她偶尔会好奇,不知道戚堂上辈子到底是如何怀念原主的,才会让女主心生怨恨的同时又想效仿。   “女追男隔层纱,你觉得姬觞会心动吗?”   这话是她问谢弗的。   她问这话时,谢弗刚好下职。   谢弗是刑部审讯司的正五品郎中,那一身暗绿色绣着獬豸图纹的官服衬得他既温其如玉又清冷平静。官服下摆有几块深色印渍,像是美玉之上的血点,莫名多了几分阴森与诡异。   他不喜下人侍候,隐素也是如此。   隐素接过他脱下的官服,丢进了脏衣筐子。   几乎不用问,隐素也知道这几块印渍是什么东西。心知他今日必定又审讯了犯人,所以才会被溅到血。   他接过隐素递来的湿巾子,擦脸擦手。   他擦得很仔细,每一根手指都擦到了位。那玉质修竹般的手指完美笔直,瞧着最是适宜握笔扶琴,很难想象他杀人刑讯时的狠厉。   “不会。”   “你又不是姬觞,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动心?”   “他若是敢动心,我就打断他的腿。”   这么暴力!   “那万一他一头栽进去…”   男人看过来,眼中竟有幽怨之色。从清冷严肃的刑部郎中到一个使小性子的丈夫,转换之快犹如换了一个人。   幸好隐素见惯他的变脸,一见他这副表情,便知他在撒娇。   没错,是撒娇。   “你中午吃了什么,午后可有休息?”   “吕夫人送了一些菜过去,我中午和吕大人一起用的饭。”   隐素心下一紧,赶紧记下前面重点:吕夫人送菜。   这个重点不仅要记下,而且还要有所表示。   “礼尚往来,明日我也送一些菜过去,你记得叫上吕大人一起吃。”   谢弗“嗯”了一声,看上去神色间没有什么过多的变化,却影响了整个室内的气氛。像是有光影从乌云中钻出来,照出一室的明亮。   这男人还挺好哄。   隐素心想。   她又问了吕夫人今天送的是什么菜,还问了吕大人的喜好和忌口。谢弗一一回答,眉眼中全是欢喜。   就这么高兴吗?   可真容易满足啊。   只是到了晚上,这句话就狠狠打了她的脸。   床笫之中的谢弗,绝对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那些精心打造的道具被翻天覆地地使用,求知若渴的男人仿佛永不疲倦。   隐素迷迷糊糊睡去时还在想,她得感谢自己有一副扛造的好身体。   夜里入梦,她站在一处空旷的地方。远处是雾蒙蒙看不清的一片,脚下是像是寸草不生的荒野之地。   她奇怪自己身在何处,喊着谢弗的名字。突然脚底下开始晃动,然后她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钻出来。   那是一棵绿色的幼苗,顶端长着两片嫩生生的小叶子,小叶子水灵灵的还一动动的十分招人稀罕。   “娘,娘。”   奶声奶气的童音。   是谁在说话?   她纳闷着四下望去,荒野之中还是只有她一人。   “娘,娘,我在这里。”   是小幼苗在说话。   她蹲下,感觉这么一会的功夫小叶子似乎长大了一些。她心下一动,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小幼苗。   这时眼前一花,小幼苗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溜溜的可爱小婴儿!   “夫君,你快来看…”   她喊着,蓦地睁开眼。   悬在她上方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娘子,你让我看什么?”   她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撩起自己的衣服,指着自己的肚子。   “你看。”   一大清早的,正是热血复活之时。谢弗看着那一抹如雪的白,眸色瞬间起了变化,幽幽暗暗似有火光在其中涌现。   娘子有所求,身为夫君的他必有所应。   他身体一沉,压了下去。   隐素下意识推他,“别压着了。”   “娘子,你不是想…”   “我想什么想,我最近都不会想了。”   气氛一变,阴沉如风雨欲来。   “你最近也不要想,想也没用。”   隐素话音一落,感觉帐中像是被乌云压顶,阴沉沉的让人喘不上气。她一把推开身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看着某人又要发疯,她现在可是一点也不害怕了,甚至还起了捉弄之心。   “为什么?”男人压抑的声音,听来让人胆战心惊。   为什么呢?   隐素想,可能是因为她做梦很灵吧。   所以刚才那个梦,她觉得极有可能是胎梦。   她俏皮一笑,双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因为我这里可能有人了。” 第92章 被人哄   谢弗怔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隐素的肚子, 镜湖般的眸中仿佛瞬间升起密密蒙蒙的雾,氤氲着从未有过的迷茫。   隐素与他相识至今,见过他的道貌岸然, 也知道他的阴戾疯狂。他若么是平静温润的, 若么是嗜杀狠辣的,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发呆发痴。   “有人了?”他的声音极低,大掌小心翼翼地覆上去。“是有孩子了吗?”   “还不确定。”   隐素嘴上说不确定, 但心里的预感很强烈。预感这东西没什么依据, 但有时候却又特别准。好比现在她不仅能感觉到肚子时有一个小生命,且似乎还能感受到一股强劲的生命力。   四目相对, 她分明看到谢弗眼中的不安。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 难得这世上还有让疯子紧张的事。   “不用紧张,顺其自然即可。”   “嗯。”   夫妻俩收拾妥当后,一起去给谢夫人请安。   他们到正院时,谢夫人已读完佛经。   石娘见他们进院,赶紧吩咐下人传早饭。因着是谢夫人的斋戒日,早饭清淡且素,不过是清粥小菜配葱花饼。   府中的厨子极擅长烹制素菜, 哪怕是几样小菜也都十分爽口,配着火候刚好的碧粳米熬煮出来的粥和葱香四溢的葱花饼,再是合适不过。   隐素胃口大,引得谢夫人也多喝了半碗粥。   吃完饭, 谢弗要去刑部上差。   临行前,他多看了隐素好几眼。   隐素送到出了正院,他便不再主送。而是皱了皱好看的眉, 望着已经有些败落的莲叶,神情间是从未有过的犹豫与踌躇。   这样的他, 隐素还是第一次见。   这男人是在担心吗?   “不用担心,春花秋实自有规律。”   逐渐败落的莲叶有的已经卷起枯黄的叶边,那些饱满的莲蓬也变得发干发黑,再出不复盛夏时鲜绿可爱的样子。   良久,谢弗好看的眉慢慢舒展。   两人一深绿一雪白,加之各自出众的容貌,远远瞧着像是将人带进繁荣的盛夏,仿佛又见那碧叶如玉盘,雪莲比佛花的景象。   “这两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谢夫人望过来,满含笑意地感慨。   石娘的眼睛里也全是笑意,道:“世子爷本就是京中世家公子的头一份,少夫人的容貌也是常人难以企及。奴婢这心里总想着,日后他们生的孩子该有多好看。”   谢夫人闻言,眼前一亮。   ……   穆国公府家大业大,好几代的积累之下,便是京里京外的铺子都有几十间。隐素已经理清了所有的账目,又对了一遍。   这一对之下发现有些铺子盈利有淡旺年,有的逐年增多的,有的是一年不如一年,还有的几十年如一日。   有淡旺年的不奇怪,增多和减少的也不奇怪,怪就怪那些没有淡旺不多不少,一直保持不变的。   比如说城南的一家布料铺子。   世家贵胄居城北,普通百姓住城西。城东是小官富商,而城南则是新贵们最喜欢的居住之地,近年来日渐繁华。   那铺子位置不错,按理来说生意应该是越来越好,没道理几十年来的盈利不增也不减,年年交上来的银子都差不多。   她心知必有蹊跷,问过谢夫人之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原来那铺子的掌柜不是别人,正是林氏的儿子。   上回林氏在国公府没有讨到好,被穆国公亲自下令送走,这些日子以来倒是没了动静。她差点把这家人给忘了,没想到又撞到了她眼皮子底下。   既然如此,她少不得要去看一看。   城南有许多后起之秀,官员如此,铺子酒楼亦是如此。然而后起之秀再多,早就占着的好位置却是不多。便是从一个路人的角度来看,那衣料铺的位置也是好得不能再好。   居于最为繁华中心的位置,门面大且气派,放眼望去俨然是两边最大的一间。她去的时候,铺子里应是来了一批新料子,选料子的客人不少。   张家的儿子不在,铺子里只有账房小二等人。   她站在不起眼的位置,听着客人们的议论声。   “这料子怎么又涨价了?”有人抱怨道。   另一人说:“一样的料子,这家比前面那家要贵上十二文钱一尺呢。”   这两人衣着普通,说的也是寻常的棉布。寻常的棉布都涨了价,那些绸啊缎的也贵了许多。有的一尺贵出十几文,有的甚至贵出几十文,贵到翻倍的更是比比皆是。   饶是如此,铺子里的客人还是越来越多。客人们挑好布料结账之后,便有人将她们的名字住址登记下来。   初时隐素还以为登记是为方便将布料给她们送上门,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带走的客人也会登记姓名住址。   她装作买布的客人,挑了两匹中等的料子结账。   结账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算盘拨得那叫一个溜,旁边登记的是一个眼睛快要长在天上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势利肉眼可见,听到花钱不多的客人,眼珠子都不往下转。若是花钱多的客人,他才会正眼看人。   隐素花的钱不多也不少,自然是没有得到年轻人的正眼相看。   “夫家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他不耐烦地发问。   “这位小哥,我家是新搬来的,有些规矩还不太懂,不知登记这些是作何用处?”   “你…”年轻人眼睛往下瞄了一下,徒然发亮。   隐素的相貌摆在那里,看得年轻人是面红心跳,当下不知热情了多少倍。在对方的解释之后,隐素总算是知道之所以登记的原因。   原来是变相的收保护费!   但凡是铺子里消费过的客人,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他们可以帮上一把。至于如何帮怎么帮,视客人们的消费记录和金额而定。他们打的是穆国公府的旗号,美其名曰街坊之间相互照应,实际上就是为了谋取私利。   之所以这些年都没有捅出去的原因,是因为能这样寻求保护的都不可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再加上张家还有一个儿子在衙门当捕快,一般的小事大多都能摆平。   她编了一个身份,说自己一家人刚进京暂时还住在官府集院,正准备买宅子定居,待定居之后再来告之住址。   一出铺子,她脸就冷了。   这时林氏在儿孙们的拥簇下往铺子而来,张家的两个孙媳妇有说有笑,谈论的都是等会该选什么料子的事。   张家人过来时,隐素避了避。   一家人浩浩荡荡地进到铺子,不多会就传来张家儿媳妇让小二把最好的料子拿出来的声音,以前客人们对林氏不断的恭维声。   那一声声的老夫人,不知情的还当林氏是铺子的东家亲娘。   张家人都挑到了满意的料子,拢共有好一大堆。张家媳妇像东家夫人一样吩咐小二派人送去张家,至始至终都没有听到账房算账的声音。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迎面看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走进来。   因着多少带着点暗访查店的意思,隐素今日的穿着打扮都极其普通。然而她那一张脸太过出众,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林氏一直以为是隐素坏了自己的好事,挡了自家的富贵前程。眼下看到隐素突然出现在铺子里,心生不好的同时又带出几分恼恨。   这位少夫人,不会还想断他们的财路吧?   相比隐素的衣着,张家人看上去更像贵人。   上回他们去国公府时,必是注意了礼节分寸,衣着虽体面却不华贵。而今再看林氏的穿着,任是谁看了不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老封君。还有张家的儿媳孙媳,一个比一个穿得好,张妙诗姐妹几人更是堪比大户人家的小姐。   隐素就站在进门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客人们不明所以,对着隐素指指点点。   “小夫人,这是我家老夫人。”那年轻人因着怜香惜玉之心,小声提醒隐素。   他这一出声,张家人的脸色都变了。   “哪家的老夫人?”隐素睨着林氏,“这铺子什么时候改姓了张,我怎么不知道?”   “少夫人,下面的人不会说话,你可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少夫人!   年轻人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隐素。   原本对隐素指指点点的客人一个个傻眼,能让张老夫人称呼少夫人的人,不会是谢家的那位世子夫人吧。   有人激动起来,挤到隐素跟前。“少夫人,我夫家姓王,从年头开始在铺子里已经花了三十两银子。”   一人开口,自有人生怕落后。   “少夫人,我夫家姓李,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了。”   “…我花了二十两。”   “…我花了四十两。”   “……”   林氏的脸色越发难看,回头凌厉地看着那些人。   “你们花了银子,是买了铺子里的布,银货两讫的事,做什么要嚷嚷。幸亏我家少夫人是和善的性子,不会计较你们的失礼。”   说完,她朝自家孙媳孙女使眼色。张家的两个孙媳并张妙诗等人上前,恭敬又不失亲热地邀请隐素去张家喝茶。   “喝茶就不必了。”隐素走到那年轻人面前,拿走了登记册。   林氏大急。   “少夫人,这是老奴的儿子心好,想着街里街坊的能帮则帮。但凡是来铺子买过东西的客人,若是遇到麻烦事我们都会搭一把手,为的也是国公府的名声。”   “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别的,林嬷嬷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只是如今我管家,少不得要多问几句。”   “少夫人管家了?”林氏很意外。   这位少夫人的命也太好了吧。   隐素看向那些客人,道:“我们谢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见到多出来的钱子。此事是铺子里的张掌柜自作主张,待我查清之后,自会做主将你们多花的钱退回。”   “少夫人,那…那我们的事,你们不管了?”有人急问。   “有事找衙门。”   “那不行啊,以后我们有什么事,岂不是没了指望?”   林氏心下一喜,装模作样地抹起眼泪来。   “少夫人,老奴的儿子是在做善事。那些银子老奴的儿子也没有昧下,这些年没少往边关送棉布。”   “是啊,张老夫人和张掌柜都是在做善事,少夫人你可不能断了我们的指望。”   “不能啊,这些年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就是想买一个依靠。我不想要退回银子,我只想要一个保障!”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情绪一个比一个激动。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时候门路比银子更值钱。他们之所以愿意当冤大头,不就是图出了事之后有人罩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谁敢断了我们的指望,就是断了我们的活路,我们就和谁拼了!”   隐素下意识退后两步,门外的侍卫早已闻讯进来将她护在中间。   她看着林氏,林氏还在装模作样地抹眼泪。   不得不说,林氏不枉在国公府内宅摸滚打爬了那些年,见识和手段都不输人。恐怕早在张家人起意时,林氏就已经想到了事情败露之后的退路。   好一个给军中送物资!   还真是高。   “少夫人,你最是心善之人,可不能一时想岔了连累国公府的名声和体面。老奴不怕挨责罚,只想着让这些人有所依靠,为国公爷积德行善,保佑他平平安安。”   从穿越至今,隐素也算是争斗过的人。和女主斗,和魏明如斗,但那些只能算是普通的较量,和宅斗完全不一样。   宅斗更隐晦更迂回,绵里藏针防不胜防。   像林氏这样的人,表面上是个忠仆,骨子里却是个刁奴。明明是奴大欺主,面上却让人挑不出错。   她安抚住众人情绪后,直接去找谢弗。   见到谢弗之后,她把张家人的事一说。   末了,郁闷道:“夫君,我是不是太笨了?”   被林嬷嬷一将军,她居然没办法反击回去。因为无论她怎么做,这件事最后背锅的都是穆国公府。   谢弗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原本沉下去的眼神慢慢重回清明,隐约还有一丝极淡极宠的笑意。   他的小仙女,这是受打击了吗?   以前他碍于父亲,对林家的事可以视而不见。如今却是不能姑息了,谁让他们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要不要为夫给你出气?”   “要!”隐素一扫郁闷,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   谢弗垂眸,“娘子是不是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事?”   什么事?   隐素的脑子飞速转起,很快让她想到了。   糟糕!   她忘了给这男人送午饭。   “夫君,人说一孕傻三年,我肯定是怀上了,要不然我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两人站着说话的地方,就在刑部的门口。刑部外有守卫,不时也会有人经过。只不过大部分经过的人都脚步匆匆,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好一会儿,谢弗都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可能越活越回去了。   想被人疼,想被人哄。   这时女子的幽香和气息一近,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脸上被印下湿濡的一吻。   守门两个差役大受震惊,齐齐低头。   谢少夫人也太孟浪了!   自从谢大人正式入职刑部以来,一连破了好几起案子。听说手段极其高超,就连吕大人都赞不绝口。   刑部不少人都说谢大人外面最是矜贵无双,看上去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不好接近,甚至是害怕。   因而最近有人送了谢大人一个外号,称之为冷面判官。谁能想到冷面判官却娶了一个大胆而娇媚的娘子,当着人前也敢行那等亲密之举。   谢弗送隐素上了马车,转身之际气势为之一变。   经过那两名守卫时,淡淡一扫。   两名守卫瞬间脚底生寒,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谢大人也太可怕了! 第93章 红脸白脸   此时的张家人, 正聚在一起商议。   林氏坐在最上位,左右是两个儿子,其下是儿媳孙子孙媳妇孙女等人。她原本有三子, 长子已经去世, 次子是布料铺子的掌柜,三子是衙门的捕快。   张家的门第不显,但因着背靠穆国公府, 在整条巷子里也算得上是有些头脸的人家。林氏这些年端着老夫人的派头, 一心想让自家的富贵更上一层楼。   “娘,那少夫人回去定会找夫人告状, 这可该如何是好?”问话的是张掌柜。   张捕快冷哼一声, “怕什么!乡下出来的妇人眼皮子浅,传扬出去丢脸的是她。夫人比她懂事多了,万万不会计较这些事。”   “你说的没错,我们不用怕她。一个新入门的媳妇子,还能越得过自己的公婆。公爷是我带大的,最是一个重情之人,也最是孝敬我。夫人也要看公爷的脸色行事, 她不敢对我怎么样。少夫人再是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公爷和夫人。你们把心放到肚子里,该干什么干什么,万事有我顶着呢, 我必是要让少夫人知道我们张家不是好惹的。”   林氏说这话时,语气中存了几分怨恨。   她怨隐素坏她的计划,还挡了他们张家的富贵路。论后宅手段算计, 她自认为不输人。她的视线落在最为看重的孙女张妙诗身上,目光越发坚定。   若是此事谋划得当, 让公爷和世子爷恼了少夫人,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自己先前的计划或许能成。   当她跪在穆国公府前请罪之时,引来不少围观者。   城北是世家贵胄聚居之地,各府的主子们不会出来养凑热闹,但一定会派出管事婆子丫头等来打听消息。   穆国公府庄严肃穆,门口柱石上的那护国神府四个大字历经岁月沧桑越发显得厚重,又有些黯然和斑驳。   林氏深谙后宅争斗之道,请罪的同时不忘诉苦,好让围观之人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从而谴责隐素的不对。   围观者议论纷纷,光听这一面之词,确实有很多人站她。   “这林氏可是穆国公的奶嬷嬷,听说穆国公对张家很是看重,怎么谢少夫人刚一掌家就拿张家人开刀?”   “谢少夫人原就是乡下长大的,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一些弯弯绕绕。许是眼红那些银子,这才不分青红皂白地发作张家人。”   “张家忠心为主,又没有贪墨那些银子,而是采买了棉布年年往边关送。谢少夫人这眼界也太小了些,只怕眼下正被谢夫人教训呢。”   当然有人站她,也有人站隐素。   “谢少夫人是年轻了些,但我听人说张家人做这事并未经过主家同意,是他们自作主张。”   “就是啊,换成是哪家的主子也会生气。听说谢少夫人都被他们给气哭了,一路哭着去刑部找谢世子。”   “还能把主家的少夫人给气哭了,这…这不是奴大欺主吗?”   众人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地传到谢夫人的耳朵里。   谢夫人的身边只有石娘,根本不见隐素的身影。   她慢条斯理地洗茶沏茶,憨态可掬的茶宠被经年累月的好茶滋养,已经裹上细腻温润的包浆。茶气缓缓氤氲着,室内充斥着茶香混着檀香的好闻香气。   “夫人,难道就这么任由林嬷嬷在外面胡说?”石娘小声问道。   谢夫人抿了一口茶,眉目平和。   她一直和林氏不对付,早就发现了张家人的所作所为。无奈林氏是穆国公的奶嬷嬷,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眼,由着张家人这些年无节制地敛财。   这世上很多事,夫妻之间不能相互干涉,因为一个不好会影响夫妻感情,产生难以弥补的间隙。但同样的事情,若是其他人出面反而更好,比如说家中的长辈或是晚辈。   “我掌家之权都交出去了,府中的大小事务以后就不插手了。”   言之下意,所有的事都由隐素自己处理。   “林嬷嬷心机手段不少,奴婢是怕少夫人吃亏。”石娘有些担忧,少夫人再是聪慧过人武艺高超,恐怕也耐不住林氏的那些阴刀子割肉。   谢夫子闻言,浅浅一笑。   “我看她就不是一个吃亏的性子。”   “少夫人到底年轻了些。”   “她是年轻,但绝不是一个好惹的。你没听到有人传她被气哭了,还一路哭着去找弗儿。你猜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石娘一愣,紧接着恍然大悟。   谢夫人猜得不错,那话就是隐素让人传的。   若论京中哪帮人传话最厉害,除了市井的妇人之外,还有一个不起眼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人群:乞丐们。   乞丐们不显眼,几乎遍布城中的大街小巷。他们有组织有纪律,以最快的速度将此事传遍每一个角落。   隐素故意让他们传自己被气哭,又一路哭着去找谢弗的话,因为她比谁都知道若想处置张家人,她的身份显然并不是很合适。   林氏又何尝不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   “老奴从小就服侍老夫人,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公爷是个好的,体恤老奴年事已高又经历老丧子之痛,开恩让老奴一家成了良籍。这些年来为报答国公府的恩情,老奴一家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少夫人不问事情缘由,一上来就断定老奴一家有了二心。老奴什么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被人指责不忠,求夫人给老奴做主!”   好事之人渐多,人群一片嘈杂的议论声。穆国公府的门始终紧闭,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出来看一眼。   林氏心中越发得意,她就知道夫人对她有顾忌。少夫人以为自己接了掌家之权就可以拿他们开刀,也要问问有没有那个本事。   这时穆国公府的侧门开了,出来的正是隐素。   隐素双眼红肿,所有人都以为她哭过。   她半掩着帕子,鼻子又是一酸,眼泪也跟着哗哗地流。   这葱头水泡过的帕子就是劲大!   “林嬷嬷,我是年轻不懂事,可你们做的那些事没有经过主子同意也是事实。你们自作主张,难道还不兴我多问几句吗?”   众人听到这话,又是一番争论。   有说隐素做得对的,当下人的自作主张行事,难道主子不应该过手吗?还有人说张家人这么行事,说不定是穆国公暗中授意。   “老奴的儿子年年派人往边关送棉布,公爷应是知道的。”   林氏一句话,肯定了有些人的猜测。   隐素吸着鼻子,道:“父亲是边关守将,最是光明磊落之人,多年来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他若是想给将士们送衣送物,又怎么会盘剥百姓的银子。分明是你们为一己之私,不惜败坏主家的名声为自己谋取私利。”   “少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讲。”林氏大急,一脸悲痛。“老奴知道少夫人一向勤俭,最是心疼银钱。公爷在边关镇守卫国,所有大郦的百姓对他景仰尊敬。百姓们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怎么到了少夫人口中就成了盘剥,这不是故意给公爷脸上抹黑吗?”   这口才,属实不错。   若真是一个面嫩的年轻夫人,还真被她三言两语给绕了进去。   “我勤俭不假,但绝不是吝啬之人。不知林嬷嬷可还记得,我们傅家连魏家的泼天富贵和财产都相让,我又岂是眼皮子浅到连这点银子都不放过的人。”   人群的风向又变,议论声一大半倒在隐素这边。   傅家不和魏国公相认的事,当初在京中已经造成不小的争论。后来傅家把魏家的财产捐给朝廷,更是轰动了整个雍京城。   林氏心道糟糕,她怎么忘了这茬。   不过不打紧,她只要一口咬死公爷是知情的,夫人也拿她没办法,何况是少夫人。大不了以后停了这事,再想其它的生财之法。   “老奴知道少夫人最是心善,这事说来说去老奴也有错,错在好心差点办了坏事。既然少夫人不喜欢,那以后这事就作罢。还希望少夫人大人有大量,看在老奴一家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计小人过。”   真是好话歹话都让她说了。   隐素若是再想追究,就显得有点得理不饶人,给人一种心胸不够宽广,御下不够宽容的坏印象。   “我确实不是心眼小的人,既然林嬷嬷知道错了,那这事就算过去了。不过我还是会休书一封给父亲,将实情告之于他。”   林氏心道,她也会写信。她相信以自己和公爷的感情,公爷不仅不会怪她,反而会觉得她受了委屈。   她装作感激的样子,不停说着感谢的话。   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围观的人的刚要散,谢弗回来了。   九天神子下凡尘,玉容玄发皆是寒,说的就是他此时的模样。温其如玉杳霭流光,最是那种芝兰玉树的矜贵世家子。   他一开口,冰玉相击的声音更是直撞人心。   “嬷嬷这是怎么了?”   当日他亲口拒了林氏,林氏不仅不怨他,反而把一切原因都怪到隐素身上。恼恨隐素以色惑人,才让他一时迷了心。   时至今日,林氏依然不死心。   穆国公已经去了边关,下一次回京还不知是何时。自家孙女的韶华不等人,无论如何也要趁着最为妙龄之时找一个好人家。   “老奴一看到小公爷,天大的委屈都没了。”   说是没委屈,但接下来还是诉一番苦。   谢弗似是听得极认真,不时还会问上一两句。如此一来林氏说得越发起劲,又是叹气又是抹眼泪的。   末了,道:“少夫人到底年轻,老奴也有错。好在如今话都说开了,小公爷你也别往心里去。老奴看到小公爷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好,再大的委屈也能忍。”   “嬷嬷是父亲的乳母,哪里能让嬷嬷受委屈。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林氏心下一喜,围观的人也一个个竖起了耳朵。   不少人看向隐素,目光复杂。   谢弗刚才那句话,摆明了是要为林氏作主。那么身为他夫人的隐素,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尴尬的存在。   隐素皱着眉,看上去一脸不悦。“夫君,我和嬷嬷都说开了,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张家已不是我们国公府的奴才,若是传出去世人还当我们国公府仗势欺人。”   依旧是清泉流水般好听的声音,却莫名让林氏心头一紧。   “小公爷,老奴…”   “嬷嬷已不是我们谢家的下人,这声老奴以后还是别用了。张掌柜这些年在铺子里尽心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今日我就做主把那铺子赏给他,以表彰他的忠心。”   “小公爷,万万不可…”   “嬷嬷不必客气,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至于嬷嬷的另一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在衙门里当差也是辛苦,索性就辞了那差事,兄弟俩同心齐力经营铺子。”   在外人看来,张家人白得了那么大的铺子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只有林氏知道,这一锤子的买卖太吃亏,比起他们背靠着穆国公府捞油水差太多。   “小公爷,老奴不能收…”   “嬷嬷是嫌少吗?”   可不就是嫌少。   如果两个儿子一个继续在铺子里当掌柜,一年捞的油水都比铺子里的盈利多。另一个在衙门里当差不仅体面有权力,而且捞的油水也不少。眼下看似他们得了天大的便宜,实际上两份油水变成了一份,甚至还不如。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以后他们再也不好打着国公府名头行事,好多人必是不会再卖他们面子。   她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头皮一麻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再抬头看去时,眼前的小公爷还是那么的温润如玉,目光更是清如明镜。不由暗道自己年纪大了,遇事怎么一惊一乍的。   “嬷嬷,你还不快谢谢世子。他是真心为了嬷嬷好,以后嬷嬷的两个儿子齐心协力经营铺子,嬷嬷也能安享晚年。”隐素笑眯眯地上前,欲将她扶起。   两个儿子齐心协力?   她比谁都知道自己两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以前各有各的生财之道,倒也相安无事。如果真的共谋一份利益,不知要生出多少的龃龉与矛盾。   “少夫人,这事万万不可,你帮老奴劝劝小公爷。”   “嬷嬷你糊涂啊,这样的好事你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拒绝?以后你们张家自立门户吃穿不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少夫人,铺子我们真的不能收,你就让我家老二继续当个掌柜替你们干活,我家老三是个粗人,就应该在衙门里头多吃吃苦。”   “出嫁从夫,我听世子爷的。嬷嬷你若认国公府这个旧主,就别再推辞了。”   周围的人也跟着相劝,劝林氏见好就收。不少人艳羡不已,当下人的做到林氏这个份上,应该算是顶天了。   隐素把林氏扶起来后,站到了谢弗身边。   小两口瞧着不仅容貌相配,气质上居然也是相得益彰,让人见之不由感慨:好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林氏焦急恼怒之时,忽然明白了什么。后宅手段千千万,唯有一点屡试不爽,那便是红白双脸一唱一和。   国公府这是想把她一脚踢开!   “小公爷,铺子老奴真的不敢收,否则哪里还有面目再见国公爷。”   她故意抬出穆国公,就是想让谢弗有所忌讳。   “嬷嬷放心,父亲临行之前有交待,凡府中外务一切皆由我处理。你是谢家曾经得用的老人,如今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小公爷…”   “嬷嬷若是嫌少,谢家其它的铺子任你挑。”   林氏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在这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威胁。小公爷不是公爷,明明瞧着温和无害的世家公子一个,怎么会莫名让人心生恐惧。   隐素又适时出声,“嬷嬷快回去吧,把这好消息告诉家里人。以后你们莫要再以国公府的下人自称,免得世人误会。”   这是要断了她和谢家的干系!   林氏心里发苦,也发恨。   她一定要给公爷写信!   如果隐素知道她这个念头,一定会啐她一口,并骂上一句脸太大。她是穆国公的奶嬷嬷不假,但谢弗可是穆国公的儿子,谢家唯一的独苗和继承人。   谢弗所做的任何决定代表的都是国公府和谢家,穆国公无论如何也不会灭自己儿子的体面和威风。何况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应该不太可能授人以柄。   隐素命人备了马车,十分体贴地送林氏离开。   围观人望着那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进了国公府,这才三三两两地边议论边散去。   所有人都不可能看到,当国公府的门一关时,两人的手就自然而然地牵在一起。那相携相依的样子,便是府中见惯的下人都不自觉羞红了脸。   石虎投暗影,映照在那张润玉流光的脸上,半是明月半是蚀。饶是隐素可以日日近距离欣赏这张脸,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间被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我见青山,心甚悦之。”   话音落时,他们已过石虎。   明月露出了全貌,清润皎皎。那一双净澈的眸子如星辰,无边浩瀚中却仅有一人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它。   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不由让人心荡神驰,瞬间想入非非,思绪以不受控制的速度奔向不可描述的场景。   隐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道可惜。   既然能看不能吃,还是别馋自己了,于是她红着脸岔开了话题。“你这一招好,彻底把他们一家给甩开了。”   张家之于国公府,无异于寄生蛀虫。   谢弗微低着头,眉眼似水,“你可解气?”   “解了。不仅我解了,相信母亲也解了。母亲容忍他们多年而不发作,不就是怕父亲生气。有些事她不能做,我们却是可以,大不了被父亲训斥一番。”   “他们是忠仆,我们是良主,此事无论怎么传都是一桩佳话,父亲又怎么会生气。”   “夫君说的极是。”隐素莞尔,“我就喜欢你这道貌岸然的样子。”   谢弗闻言,蓦地眸光一沉。 第94章 哄男人   石娘在正院门口张望着, 等到远远看到谢弗和隐素朝这边走来,急忙将人往里面请,然后笑吟吟地进屋回禀谢夫人。   谢夫人命下人上了点心, 然后满心欢喜地亲自沏好茶水。茶水刚刚斟好, 儿子儿媳已经到了眼前。   她抬眼之时,不由得满心欢喜。   眼前的一对璧人容貌出众晃人眼,直叫人感慨何为造物者的偏爱。这般郎才女姿的一双小儿女, 如何不让人见之心生愉悦。   外面发生的事她已悉知, 但还是很认真地听儿子儿媳重又说了一遍,对于谢弗的处理她很是满意。   林氏之于她, 无异于如蛆附骨如鲠在喉。这些年她不敢动也不能动, 除了视而不见之外毫无办法。如今能彻底甩掉那一家子,莫说是别说是搭进去一间铺子,便是两间三间又如何。   “你父亲那里不用担心,我去信说。”   儿子媳妇替她出了头,善后的事她来处理。   “那就有劳母亲了。儿子也是为了张家人着想,他们早已是良籍,总不能让世人一直误以为他们还是我们谢家的奴才, 影响了张家子孙们的前程。”   “是这个理,你父亲定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   谢夫人越发满意,满意儿子的行事稳妥。   至于,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结果。   石娘已经张罗好饭菜, 一家三口一起用了饭。隐素的好胃口大饭量再一次带动了谢夫人,谢夫人本就心情好,自然是又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谢弗和隐素陪着谢夫人说了会话, 然后一起离开。   夜色中的亭台回廊越显幽静,假山奇松更是默然无言。下人们在前后打着灯笼, 灯笼的光在他们四周晕开,将他们的身影拉成诡异的形态。无论是长直还是折曲,两道身影始终离得很近。   一路沉默,沉默到让隐素觉察出些许的不对劲。   这男人怎么了?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到底又发什么疯?   回房后,她屏退下人。   “你怎么了?”   谢弗垂着眉眼,立在窗前背对着她。   她拧着眉心,看来自己的感觉没错,这男人不知哪根神经又不对了,不知是生自己的闷气,还是在和她闹别扭。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你说我道貌岸然。”   就这?   “我是在夸你。”   “娘子,真的是在夸我?”   “当然。”隐素无比认真道。   谢弗慢慢转身,缓缓抬眸。原本清如明镜的眸子像被黑暗笼罩,幽暗到让人心生恐惧,恐惧与黑暗之中未知的力量。   “那个人姓程,外人都叫他程官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他待人亲和常行善事,见人三分笑从不与人争执红脸。他会在人前夸我懂事孝顺,转眼就将我关在柴房中打得皮开肉绽。我以为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道貌岸然,且深恶痛绝。”   程官人最会做表面功夫,在世人眼中是不仅是一个好丈夫,还是一个好父亲。那个叫元嬗的女人最喜欢程官人道貌岸然的样子,为此常常忽略柴房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如何能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   戾气四起,隐素的心为之一颤。   梦中那个赤眉红目如疯如魔的男人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烽火自眉梢起,烈焰从眼底生,一双腥红的眸子晦暗幽深,正她的注视下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糟了!   她好像踩了雷,犯了这男人的大忌。   如果有人说她像一个最为讨厌的人,她一定也会生气。而那个程官人对这男人来说绝不上是讨厌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痛恨至极。   怎么办呢?   她突然扑过去,一把将状若疯魔的男人抱住。   “夫君,我错了,我不应该说你道貌岸然。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表里不一,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样子。”   “当年她也很喜欢。”   完了。   事情更糟了。   “夫君,我不是和你说过嘛。人本来就有很多面,哪怕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实际上也是天差地别。我喜欢的道貌岸然,和她喜欢的道貌岸然也不一样。就好比天下美人那么多,我也可以被称之为美人,那别的美人和我能一样吗?”   “不一样。”   “那就不是了。美人不一样,道貌岸然也不一样。我不会因为别人是美人,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样,所以你也不能因为你表里不一,就觉得天下表里不一的人都和你一样。你要相信你只是你,任何人都不可能是你,你也不可能是任何人。而我喜欢的人是你,在我眼里你就是世间的独一份,谁也不能代替你。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妈呀。   她自己都快被自己绕晕了。   但愿这样的能糊弄过去。   “你是说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喜欢。”   “对。”   可不就是这样。   须臾间,阴戾的气氛渐散。   她小心翼翼抬头望去时,对上的是一双重回明镜的眼睛。那眼睛太过通透清明,倒映出她的样子。   太好了,总算是把这男人给哄好了。   “夫君,你可夫妻之间最忌讳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你猜我猜,彼此都不明说。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因为一方不问另一方也不说,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所以夫妻之间贵在沟通,身体要沟通,心事也要沟通,才能恩恩爱爱两不疑,快快乐乐到白头。”   夫妻之间沟通为王,如果不及沟通,再好的感情也会在猜忌中慢慢变味,最后走到伤心情淡的地步。   “娘子说的极是,为夫以后一定遵循。”   隐素眉眼一弯,重又窝在男人的怀中。心道看来这男人还挺好哄的,且还是一个有错就改,听话受教的乖学生。   她没看到的是,谢弗眼底深处的幽火。   身体沟通,心事也要沟通。   娘子所言深得他心。   甚好。   ……   张家那事还有后续,只是后续之事却是和穆国公府无关。   大郦开国之初重武,太宁帝最是倚重武将与兵士。因着国库吃紧,曾号召世族大户自愿捐物捐资。当时响应者众多,令太宁帝龙颜大悦,便将此惯例延续至今。   只不过捐物捐资打的是自愿的名头,除了让捐赠者博得些许美名之外再无其它的好处,所以后来行此事的人越来越少,捐赠的东西也越来越不显眼。或是自家的旧衣物,或是陈年的旧粮。这些东西先由户部统计,然后送至兵部库司,再发到将士们的手中。   然而世间的很多事,总会被人钻空子加以利用,到后来完全变了性质。这些白来的东西积少成多,有人看到了它的生财之道。   所以原来张家人捐到军中的那些布,和许多人捐出去的东西一样,压根就没有送到将士们的手中,而是经了户部的手之后,直接变成军需物资,省下来的银子也全进了当权者的口袋。   这事一被捅出,户部再次受到震荡。   之前方大人被彻查时,倒台的都是方大人一派的员,并未牵连户部尚书苏大人。而此次再起波澜,苏大人没能幸免。   苏家一出事,连累的是宫中的端妃。   端妃姓苏,正是苏大人嫡亲的姐姐。   自古以来帝王最忌讳的事有二,一是臣子们有不臣之人,妄图谋逆篡位。二是臣子们贪赃枉法,损害皇族利益。   皇帝下旨查抄苏家,最后扯出的不仅是苏大人以捐物充军需的事,还有他这么多年克扣军饷的事。其数额之巨令人咂舌,光是藏银子的地库都有三个,一个在京中两个在京外。   初时端妃还为自己的喊冤,到证据确凿时彻底傻眼。   苏家胆子之大,让皇帝龙颜大怒,一气之下砍了苏大人和其子的脑袋。一道流放的圣旨下去,苏家老小哭哭啼啼地被押解出京。   端妃表面上看未到影响,妃位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应该已经失了势。她这一失势,最为高兴的人就是淑妃。   原本淑妃出身就低,若不是因着自己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又生了一个最像皇帝的儿子,怎么着也坐不上四妃之一的位置。   早在有朝臣请立皇后时,她和端妃云妃就是热门人选。如今端妃失了竞争的资格,云妃又是个不喜欢掺和的,她自然以为自己最有可能被册立为后。   京中的风,从来都是自宫中而出。后宫的风向,指引的往往是国运的方向。不少人都在猜,淑妃母子怕是要出头了。   六皇子姬言正妃之位一直空置,以前惦记的人不多,如此一来却俨然成了香饽饽,于是淑妃也顺势举办了一场赏花宴。   此次赏花宴,赏的是菊花。   各种名品菊花堆砌出宴会的场地,姑娘们姹紫嫣红地穿梭其中。有的吟诗有的作对,言笑晏晏如一只只翩然的蝴蝶。   德院的学生一大半都在邀请之列,隐素这个已婚之人也被捎带。她本不是想凑这样的热闹,若不是因为傅丝丝私下捎话,说是想见她一面,她还真不愿意来。   宴会开始不久之后,她向淑妃求了一个恩典。淑妃本就想拉拢傅丝丝,更想拉拢穆国公府,当然乐得给她这个面子。   她去的时候,傅丝丝不在殿中。笼子里的鸟儿可能有些灵性,见到她之后突然活泼了一些,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宫人认得她,对她极为恭敬。告诉她自家娘娘刚刚出门,说是要去淑妃娘娘的赏花宴上凑个热闹。   傅丝丝肯定是去找她了。   宫中路很多,走岔了也是常有的事。   她这般想着,赶紧折回。   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很少,走到略为清静处时,有一个宫女从她身边经过时,因着对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步伐也和其他的宫女略有不同,她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还未到赏花宴,远远听到悠扬的琴声,心知花宴上有人表演琴艺,远见淑妃娘娘正听得认真,身边并没有坐着什么人。再往两边看去,也不见傅丝丝的身影。   难道是傅丝丝走得慢,人还没有到?   她没有进去,索性在外面等着。   一刻钟后,傅丝丝还没有到。   她心紧了紧,不知为何突突直跳。   上次云妃娘娘设宴时,云秀和姬觞是露过面的。那么这次淑妃娘娘也是意在选妃,姬言应该也会出现。   如果姬言今日也会进宫,现在在哪里?书中的情节跳进她脑海中,一个声音告诉她,事情有些不对劲。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她立马重新倒回去。   她步伐极快,看着和小跑差不多。一路不停地跑到遇到那宫女的地方,循着隐约的印象走进一条岔道。   岔道通幽,尽头是一座宫殿的后门。门从外面上着锁,看上去应是无主之宫。宫墙极高,华丽的飞檐翘角与蓝天白云相互辉映。   左右四下都无人,她借着力翻过了墙。墙内一片安静,毫无人气。地上倒是打扫得极其干净,雕窗上也看不到半点灰尘。   这确实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殿。   皇帝好女色,又常从民间带女子进宫,据她的所知宫中还真没几个空置的宫殿。如此华丽大气的宫殿,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空着。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已故先皇后生前居住的安乐宫。   安乐宫的正门朝南,若是从正门而入,谁都会知道进的是什么地方。然而她所处的位置是后门所在之地,如果不是从空中俯瞰外人还真不知道这是哪里。   皇后住的地方,自然是不小。   正殿偏殿次殿房间不知多少,如果一一去找根本不现实。她望了望头顶的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正殿所在的位置。   此处无人,她也不用伪装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朝正殿而去。一眼看到正殿门上的锁是虚带着的,她心里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下。   推门进去,直奔内寝。   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她顾不得欣赏。一把掀开绣着龙凤戏珠的华丽幔帐,沉睡不知的傅丝丝映入眼帘。   果然是这样! 第95章 似水   安乐宫无主多年, 红漆朱门依旧,连云纹的青锁也不见斑驳。虽一直有宫人打扫,但毫无人气, 早不复昔日位列宫中权利地位中心的荣耀。   宫殿的正门口, 一位杏色宫装的宫女神色惶然地徘徊着。惊恐的眼神不时地往虚掩着的门内瞄,看上去极其的忐忑不安。   听到有人脚步声接近,宫女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仓皇无措六神无主,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哪里躲。   “什么人?”一声尖细的大喝。   她吓得浑身像抖筛糠似的跪在地上, 很快视线之中出现一抹尊贵的明黄色,当下跪在地上不停求饶。   皇帝凌厉的目光一扫, 自然看到安乐宫原本锁好的门已开。   “你是哪个宫的?”他身边的太监又问。   其实不用问, 皇帝认得这宫女。   宫中宫人不知多少,能让皇帝认出来的人却少之又少。只有太后娘娘身边得用的人,以及他常去的几个宫殿中侍候的宫人。   而这宫女,他印象还挺深。   这时殿中出来一道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撞倒了什么东西。他凌厉的目光生出几分寒气,沉着脸进了安乐宫。   声音是是从正殿传来的,他还没走近, 便看到姬言慌张地从里面出来。   “父皇!”   皇帝的脸,顿时黑了。   臣子不得入后宫,在皇帝眼中所有成年的皇子都是臣。   姬言若入后宫,要么是给太后娘娘请安, 要么是去看望淑妃。如果先皇后还在,他来给嫡母请安也是正常,不正常的是先皇后已故去多年。   门口形迹可疑的宫女, 还有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姬言,但凡是长了个脑袋的人都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皇帝的面色, 更加难看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娇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傅丝丝一脸疑惑地进来,在看到姬言之后花容失色。“六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瞬间看了过来。   她满脸的不解,身边还跟着同样疑惑的隐素。姑侄俩都是极其貌美可人的女子,一个媚一个娇,如同齐头并开的红粉玫瑰。   “爱妃怎么过来了?”   “臣妾原本是要去淑妃姐姐的赏花宴,想着寻个机会和谢少夫人说几句话。行至半道时突然想起出门出得急,忘了喂吉祥如意它们,实在是放心不下只能折身回去。红瑶提醒臣妾说谢少夫人爱吃点心,臣妾便让她转道去御厨房那里取一些。说来也是赶巧,臣妾半道又和谢少夫人遇上了。”   吉祥如意是傅丝丝养的鸟,傅丝丝平日里确实对它们极为上心,这话便是搁在旁人听来,也是站得住脚的。   皇帝神色稍霁。   那叫红瑶的宫女磕头不止,颤音道:“奴婢领了娘娘的吩咐,抄了这条近道去御厨房,没想到…突然看到六殿下进了安乐宫。奴婢吓坏了,不敢叫人也不敢阻止,又怕被人发现,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姬言后背全是汗,任谁一睁眼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不用想也知道是被算计了。他也不是个傻的,哪怕他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下意识抓住了这个机会,解释道:“父皇,是儿臣的错。儿臣心里难受得紧,一心想找个地方躲清静。走到这里看到门未锁,一时脑热就进来了。”   “你缘何难受?”皇帝问。   赏花宴那些个姑娘,何来难受一说。   “父皇有所不知,儿臣早已心有所属,然而那姑娘却不在赏花宴之中。”   姬言立了多年的痴情人设,终于派上了用场。   皇帝冷哼一声,将他训斥一通。   没有人喜欢戴绿帽子,更不会有事没事非得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皇帝明知事情有异,绝非表面上的这么简单,却还是装作信了他们的说辞。   傅丝丝上前,替红瑶求情。   红瑶伏在地上,心中已是惊惧万分。   “这等不中用的奴才,爱妃还替她求情做什么?”   “陛下有所不知,红瑶是臣妾进宫时就在身边侍候的老人。这些年来她最是得用,臣妾真的不离不了她。”   自先皇后去世之后,凤印就回到刘太后手中。刘太后最是倚重端妃,这些年来都让端妃协理后宫。如同调派宫女这样的事,刘太后压根不会过问,几乎是全权交给端妃安排。   傅丝丝的一番话,成功转移了皇帝怀疑的方向。   “遇事慌神无主,朕瞧着这奴才也不是一个中用的。”   “臣妾是乡野长大的,身边的人能用就行,臣妾不是精贵精细的人。”傅丝丝媚眼流波,“那些个看上去就很厉害的奴才,臣妾反倒用不来。刚刚没遇到谢少夫人之前臣妾就碰到一个,如果不是看她穿着奴才的衣服,臣妾还当她是来宫里打家劫舍的,生生把臣妾吓了一大跳。”   皇帝心下生疑,“什么样的奴才,居然把朕的爱妃吓了一跳。朕必是要把人找出来,给爱妃出气。”   两人你来我往,听着像是在打情骂俏。   姬言后背的汗又布了一层,整个人像是泡在冰窟里。   这时他又听到傅丝丝柔中含媚的声音,“挺眼生的,臣妾以前没见过,也知是哪个宫里。走路像是带着风,眼神瞧着也不是个善茬。她明明是从臣妾身边经过,臣妾险些以为她是冲着臣妾来的。若不是谢少夫人喊了臣妾一句,臣妾说不定真的要被她吓坏了。”   傅丝丝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阴谋,皇帝和姬言父子已经各自心里有了数。皇帝是满心的恼怒,而姬言则是无尽的后怕。   最后皇帝带着傅丝丝走了,姬言和隐素一前一后地去往赏花宴。至于那个叫红瑶的宫女,即便暂时还不会动,结局却已经注定。   赏花宴还在继续,远远听到舞乐声。   临进去时,姬言目光复杂地看了隐素一眼。   “谢少夫人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吧。”   皇帝都没下令封口,他倒是急了。   “六殿下放心,臣妇绝不多言。”   方才真是好险。   她抱着傅丝丝从后门翻出去没一会儿,傅丝丝就醒了。傅丝丝听她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之后的第一句话是,“陛下前几日突然问我,想不想当皇后?”   这正是傅丝丝找她商议的原因。   “我找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怕陛下透了什么口风出去,你们不知道如何应对。切记若真传了这样的风声出去,你们只当没听见。”   “姑姑放心,我会好好叮嘱爹娘的。那姑姑是怎么想的?”   “我又不傻,谁知道他是不是试探我,我自然是拒绝了。我说自己资历太浅,膝下又无子,一心只想侍候好他,压根不想当什么皇后。”   “那姑姑,你想当皇后吗?”   傅丝丝闻言,幽幽望了一眼宫外的方向,道:“哪个女人不想母仪天下,若是从前你这么问我,我一定会说想当。但是现在…我可能像有些不懂事的鸟儿一样,金笼子待烦了,竟然想当一只野雀。”   所以是想出宫吗?   隐素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时却是空无一人。她若有所思,朝着某处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百般谋算皆成空,幕后之人怕是气坏了吧。   赏花宴一切如常,姬言露了面,有意向的姑娘们少不得再次显摆自己。淑妃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盘算着和哪家结亲才能给儿子最大的助力。   姬言面上一派风流,目光却是隐晦地不时看向隐素。   隐素仿佛将方才发生后搁置脑后,没有故事的娇憨小脸以及没心没肺的与人谈笑,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   她无比庆幸,又心有余悸。   若是她没有多想,若是她迟去了一步,恐怕书中的情节就会上演。到时候傅丝丝一杯毒酒香消玉殒,他们傅家也会跟着重蹈书中的悲剧。   忽然她听到上官荑的碎碎念,“不要看我,不要选我。”   “上官姑娘今天的琴弹得不错,本宫很是喜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淑妃娘娘一开口,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   淑妃娘娘看的不止是上官荑,不一会儿那目光又移到吕婉的身上。“吕姑娘作的诗,本宫以为也是极好的。”   隐素好巧不巧,就坐在两人中间。三人挨得近,听到淑妃娘娘的夸奖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贴紧她。   很显然,她们都不愿意嫁给姬言。   她似不经意道:“若说弹琴作诗,德院之中数顾姑娘最佳。可惜顾姑娘今日没来,若不然娘娘必能见识到不一样的风采。”   顾兮琼托了病,没有出席这次的赏花宴,此举正合淑妃的心意。   身为姬言的生母,淑妃不可能没有听过儿子心里有人的事。以前顾大人还得势时,她倒是乐见其成。如今顾家大不如从前,最为得力的姻亲也出了事,她是一万个不愿意。所以她听到这话,自然是不悦,又碍于隐素如今的身份不好发作,只好装作没听见。   姬言神色不虞,侧身在她低语一番。初时她脸上还带着笑,听着听着笑意褪尽,面色也白了几分。   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隐素,瞳孔缩了缩。   谢少夫人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   事关傅丝丝,她知道如果隐素真做了什么,也一定是暗中帮了自己的皇儿。她心惊的不仅是背后之人的算计,还有隐素的手段和能力。   “若不是谢少夫人提起顾姑娘,本宫还没想起来。以前本宫见她确实是个才情不错的,但前些日子听说她和谢少夫人之间多有矛盾,想着应是品性有几分不妥当的地方。”   这话实实在在是在向隐素示好。   如此一来,顾兮琼的名声又差了一些。   若真是心悦之人,岂能不为之辩解。然而从始至终,姬言都没有为顾兮琼说半句好话,仿佛淑妃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所谓深情,也不过如此。   花宴散时,隐素被朝华宫里的太监请去。   一进朝华宫,等待她的不是刘太后,而是皇帝。   自古帝王皆多疑,当今陛下也不例外。   天子之威如赫赫,霸气外露如雷霆。当一个帝王盯着一个人看时,那人感觉到的不仅有天子之威,还有生命不受控制的恐惧。   隐素表面上的反应,正是如此。   “说吧,之前是怎么一回事?”   皇宫是皇帝老儿的地盘,只要不是一个昏庸的君王,想查什么查不到。隐素可不认为自己的小聪明能够瞒天过海,当下交待得那叫一个干净。   “臣妇…臣妇不是有意隐瞒陛下,而是思妃娘娘交待臣妇不要说的。”   皇帝面色一沉,头顶似乎在冒绿烟。“思妃竟然敢骗朕!”   “陛下,思妃娘娘也是迫不得已。她说皇子们接连出事,最难过的就是陛下您。您是天下之主,也是皇子们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之间相互算计,您身为一个父亲该是何等的伤心又痛心。她不想给您添堵,说反正自己也没出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叮嘱臣妇莫要说出去,免得您和六殿下生间隙。”   皇帝闻言,头顶的绿烟变成了红色。   倒是和思妃的说辞一致。   他一想到思妃抱着他哭,哭着说心疼他的那些话,天下第一的大男主义思想得到了空前绝后的满足。   他不由想起贪图余美人新鲜的那些日子,思妃没有哭闹也没有幽怨,见到他的第一句就是说他瘦了。   “朕知道,思妃最是一个心思简单之人。”   虚伪!   如果真相信傅丝丝,又何必把她找来多此一问。   隐素心下吐糟,表现出的却是对他这话的极力认同。“思妃娘娘曾和臣妇说过,她最开心的时光是和陛下相识的那段日子,你们谈天说地无话不说。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见陛下,此生能常伴你左右已经心满意足。还说真希望您不是皇帝,她也不是娘娘…哎呀,臣妇说错话了,请陛下责罚。”   这话傅丝丝没有说过,全是她杜撰的。   皇帝心花已经怒放,他就知道阖宫上下唯有思妃不一样。思妃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皇帝的身份。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龙颜大悦。   隐素低头装作怯然的样子,直到听到那声“退下”。   出了朝华宫后,她才缓缓抬眸。入目所及全是天底下最显赫的尊贵荣华,富丽堂皇的宫殿,至高无上的象征,连同墙上的丹砂都自带光环。   宫门外,各家的马车早已离开。   她朝自家马车走去,还未近便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掀开车帘之后,一张金相玉质的脸映入眼眸,不由欢喜地弯了弯眉眼。   马车驶离之后,她说起宫中发生的事。   说着说着,她觉得有点不对。再一看谢弗平静美好丝毫不见任何惊讶的脸,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我碰到的那个会武的宫女,是不是你的人?”   “是也不是,确切的说,是我送给傅丝丝的人。”   谢弗眼神似水,仿佛能一眼看到她心底。   她的心间像是有水珠滴落,一滴一滴敲击着她的心房。恐怕在她将那本书中的剧情全盘托出时,这男人很快就做了相应的安排。   “傅丝丝是不是准备将计就计?”   怪不得一被她救出,人就醒了。   “如果没有你,到时候被捉奸的就是姬言和那个叫红瑶的宫女。”   这也是一个一箭双雕之计,一是打发了存在隐患的姬言,二是除掉别人安插在自己身边藏得最深的眼线。   果然宅斗宫斗太烧脑,一点也不适合她。   “我还是适合明刀明枪的来,以后这种事全靠你了。”她打了一个哈欠,熟练地窝在男人的怀中,然后舒服地闭上眼睛,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小腹上。   本该昨天来的大姨妈没来,她会不会真怀上了。   嗯。   应该是的。 第96章 父子   坤仪宫。   端妃阴沉着脸, 后槽牙都快磨烂了。   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香雅小产,如果不是傅氏没见过世面,饿死鬼投胎一样在中秋宴上胡吃海喝, 香雅又怎么会起意喝粥。第二次是娘家出事, 都怪傅氏眼皮子浅盯上了张家捞得那点油水,把他们苏家给拖了进去,害得她弟弟侄子被斩。这一次她计划周密, 若不是傅氏又冒出来, 此时她已经成事了。   她一掌拍在桌子上,袖子那么一扫, 茶啊盏啊的碎了一地。瓷器的碎片洒得到处都是, 有一几小块还崩到了门外。   “贱人!”   声音之大,听门一脚迈进门槛的人身体抖了一抖。   “母妃,您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刘香雅被宫人扶着,进到殿中。   刘香雅是刘太后的侄孙女,背后还靠着忠勇侯府,端妃一直对这个儿媳妇很是看重。哪怕四皇子死后,也没有呵责过半句。然而自打刘香雅小产之后, 端妃对她是半点情分都没了,甚至还怨对方是克夫克子的命。私底下没少骂她,骂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你正在坐小月子,不好好养着身子, 成日乱跑做什么?”   这话说得怨怼,还在气上回刘香雅帮隐素说话的事。   刘香雅苍白的脸上血色退了一分,道:“儿臣是来和母亲告别的。”   端妃“嗯”了一声, 表示自己知道了。刘香雅又说自己也宫之后不会住皇子府,而是去京外的庄子上休养, 端妃听到这话也没说什么。   当初端妃看中的是刘香雅背后的忠勇侯府以及刘太后的势力,对刘香雅本人一点也看不上。刘香雅长得娇娇弱弱,全无端庄大气之相,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不堪为大妇。   这一点刘香雅自己也知道。   刘香雅原本已经告辞,人也快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了一句:“母妃,您真以为儿臣肚子的孩子是被谢少夫人所害吗?”   从出事以来,端妃心中一直有怨。   如果不是碍于刘太后和忠勇侯府,她早就对因为嘴馋而害得她没了孙子没有希望的儿媳妇破口大骂。   她目光极冷,“本宫知道不是她,但如果不是她,那些人又怎么会顺利得手?”   “母妃,那可是中秋宫宴。这些年来凤印一直在太后娘娘手中,您又有协理之权,您真的觉得后宫其他人有这个能力在宫宴之上对我下手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儿臣没什么意思。”刘香雅在她锐利的眼神中低头,“儿臣那一桌的东西,每一道菜都被下了毒,儿臣再是小心也逃不掉。”   端妃心下一惊,后背缓缓升起一股寒意。她的手不自觉死死扶着桌子,用力到面目都有些扭曲。   是陛下!   她颓然地垮了身体,只剩满眼的惊惧与空洞。   为什么?   她经历了丧子之痛,陛下应该垂怜于她,为何却是绝情地除掉她最后的希望?难道在陛下心中早已有储君人选?   是老六吗?   她怀疑六皇子姬言的时候,姬言正在喝安神汤压惊。   他离宫之后,是越想越后怕。   原本他是赏花宴后面的偏殿中等候,他记得自己喝完茶之后好困,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他再一睁眼时,竟然是在先皇后的安乐宫。当时他真是吓坏了,仓皇之中撞倒了屏风,这才惊动了外面的人。   所幸一切有惊无险,父皇似是也信了他们的说辞。   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弄去了那里?   他惊疑着,恐惧着,只觉得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吓得回去之后闭门不出。一心想着如何消除皇帝对自己的猜疑,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选妃一事。   谁知他不出门,后院却是接连起火。   先是一个妾室害人反害己,自己误喝了给别人准备的毒茶而亡。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妾惊惧之下被诊出身孕,一时成了后院新宠。谁知新宠没有风光几日,又被另一个妾室揭发奸情,指证那肚子的孩子正是与人私通的结果。短短数日,他是经历了被人弹劾内宅不修私德有亏,后又被戴上了最令男人觉得耻辱的绿帽子。   这桩案子本属于京畿衙门所管辖,但因着皇嗣一事关系重大,便移交到了刑部,受理此案的正是谢弗。谢弗以最快的速度审完案子,应皇帝的召见进宫回话。   以前他入宫,都是以穆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这次是他第一次以命官的身份入宫。甫一踏进宫门,莫说是宫女嬷嬷,便是御卫太监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那矜贵无双的从容不迫,世无第二的芝兰玉树,当真是青天官服迎风斩,玉面神颜冷如刀,令人赞之叹之。   前殿比后宫更能彰显至高无上的尊贵,最为醒目的就是那尊青龙石雕。身似长蛇龙角似鹿,正欲腾空飞升而去。   太监在殿外通传,皇帝听到声音后抬头。   逆光之中,一身深绿獬豸官服的年轻人进了殿,像是明月破空而现,忽然之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更是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   难道他真的年纪大了?   不。   他正值壮年,千秋鼎盛,何来老字一说!   那些个不懂事的儿子们和居心叵测的臣子们,哪个不是盯着他的皇位,一个个巴不得他早日驾崩。   简直是不孝不忠!   他面色沉沉,威严之中又有乾坤独断的霸气。   谢弗上前,将卷宗呈上。   这个案子不复杂,查起来也容易,只是拨出萝卜带出泥的,没少扯出六皇子府的一些后宅破事,大多都与争宠残害皇嗣有关。   粗略一算,死掉的妾室有十余人,那些没能生下来的孩子居然有近二十个之多,气得皇帝雷霆大怒,一掌拍在龙椅上。   他之所以生气,一是怒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将后宅弄得乌烟瘴气。二是恼所有人都说老六风流潇洒,性情最是像他。   殿中一片死寂,空旷而肃静。   谢弗微垂着眸,看上去恭敬而平静。   皇帝眯了眯眼,示意他再上前一些。   “朕若是记得不错,你和老十老十一是同一年的吧?”   “是。”   皇帝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四死了,老七被贬,老六差点让他蒙羞,其他的不是平庸就是懦弱,能当大用的没几个。   一众皇子中,品性才情最为出众的是老十一,可惜老十一从娘胎带出来的弱症,太医说恐怕今年都熬不过去。同样是从小体弱,这孩子近年瞧着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好,而老十一却是日渐衰弱,已然是快要油尽灯枯了。   老十倒是老实本分,无奈太忠厚无能了一些,委实是有些拿不出手。他一堆的儿子,如今看起来没有一个比得上谢家这根独苗。   穆国公曾说过,得此一子,胜过无数。   一时之间,他居然有些嫉妒。他的目光落在卷宗上,当看到那小妾和奸夫的判定只是流放时,他不太赞同地拧了拧眉心。   胆敢羞辱皇族者,非凌迟不能解恨。   他在卷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意思不言而喻。   这就是帝王。   顺者昌,逆者王。   臣子之于天子,无非是棋子与刀剑。有人为棋,有人为刀。棋子要听话懂事任人摆布,刀则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穆国公府就是姬氏帝王手中最好用的刀,穆国公是披荆斩棘的名刀,而谢弗就是还未历练出来的新刀。   持刀者最喜欢足够锋利的恨,若是新刀,还得要再磨一磨。   “近佛者善,益之,你还是太心软了。”   善?   他么?   谢弗眉目依旧垂着,长睫与其阴影完完全全遮盖住他眼底深处的暗沉与戾气,让人窥不见一丝一毫。   他记得第一次入宫时,他就见到了这个男人。他听着这个男人恩赐般地夸奖他,还说他长得像父亲。   何其可笑。   他明明长得像元嬗,几乎像了有五六分,而这个男人居然一点也没有认出来,还说他像毫无骨血关系的父亲。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男人早已忘了元嬗。   元嬗不顾一切生下他,又厌弃于他。而这个所谓的生父,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他就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这般荒淫无度风流成性始乱终弃之人,竟然是一国之君!   既然觉得他太心软了,那他就硬一些。   “若要严惩,六殿下也难逃其责。”   皇帝闻言,面色一沉。   “你说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以为六殿下有监管不当之责。”   冰玉相击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皇帝的目光徒然变得无比凌厉,直直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依大郦律法,仆从行凶,主家也要被问责。事发在六皇子府,共计八条人命,全是六殿下的妾室。臣以为,六殿下难逃纵容妾室相互残杀之责。”   这下皇帝的脸都黑了。   他是喜欢用刀,越锋利越好。但若是这刀不听话,胆敢相向主子的话,要么教之掰正,要么毁之。   “依你的意思,是想定老六的罪?”   “非臣之权,而是大郦律法之威。”   皇帝冷哼一声。   将那卷宗重重甩过来,“你要记住,大郦姓姬!而你姓谢!”   谢弗缓缓抬眸,一字一字。“臣不会忘,臣永远姓谢。” 第97章 喜脉   殿中气氛僵冷, 一时间万物皆喑。   地上的卷宗散开,那黑色的大叉像是催命的刀剑,一刀一剑交相呼应暗藏着无尽的帝王威严与杀意。   皇帝厉目如炬, 隐含怒火。   “你既知为臣之本分, 焉敢违抗朕?”   “大郦律法乃太宁帝在位时所创,取历朝之所长,弃糟粕与短缺, 齐朝堂与民众之建议, 方修得一套刑罚之法。臣审理此案依据的是第一百七十三条,凡通奸者, 男女皆刺配流放。陛下以为臣刑罚太轻, 那臣只好参照第二百十一二条,凡御下不严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责。”   殿中的宫人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死气在空气中漫延,沉沉的压抑不停在堆积,仿佛在酝酿一场腥风血雨。   上座是神色不虞的帝王,下面是平静不惧的臣子。无论帝王的怒火有多汹涌, 直面怒火的臣子却丝毫不见退怯。   天子犯法从来不会与庶民同罪,若有罪一定在民,天家永远无错。   后宅乱成那样,妾室们之间相互残害, 难道姬言真的不知道吗?事实上他不仅知道,而且还颇为乐在其中。他视那些女子如玩物,自己则坐山观兽斗, 越是血腥就越让他兴奋。   这样的劣根性,皇帝也有, 只不过皇帝更加怜香惜玉一些。   “好,既然是依法,那你说说看,该如何处罚老六?”   “或笞刑或以钱赎。”   “那就笞刑,笞十,你亲自监刑。”   自大郦建朝至今,凡因不作为而受到处罚之人,大多数都以钱赎之。皇帝金口这么一开,姬言就成了第一个受此刑罚的皇子。   谢弗领命,告退。   宫人们皆以为皇帝必然恼了谢弗,却不知帝王心思最是难测。他自诩正盛年,如何能容得下觊觎他江山皇位的人。皇子朝臣们越是人心浮动,他的猜忌心就越重。   一个连皇子都不愿意包庇的臣子,他有理由相信对方是一个没有站队的纯臣。一个在他在后宫举止不端的皇子,哪怕是没出什么事也招了他的不喜。所以他此举一是磨砺了手中的刀,二是在警告蠢蠢欲动的儿子们。   江山是他的,皇位也是他的。   谢江能用,其子也是个能用的。   “这个谢益之,还真像谢江,父子俩一样的固执。”   他身后的老太监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回道:“有其父才有其子,穆国公最是忠心耿耿,谢大人也必定是如此。”   “谢江这个儿子,还真能以一抵十。”   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旦他认真去想,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皱眉,两穴隐隐作疼。   谢弗一回到刑部,即命人去传唤姬言。   姬言一听刑部传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去的人拿的是刑部的传唤文书,文书上写明要他亲自前往配合查案。   他自然是百般不情愿,磨蹭了许久才到。   一进刑部,早已就位的差役将他拿下,不由分说将他按在行刑处。他当下勃然大怒,喊着要见吕大人。   有人过来,脚步沉稳。   入目的是黑色翘头官靴,然后是深绿色的官服。   “此案由下官负责,六殿下有什么疑问,尽可询问下官。”   “谢益之!”   姬言抬头,正对上谢弗那张清冷又不失俊美的脸。   “你来得正好,快快让这些人放开我。”   “律法言明,凡御下不严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责,或笞刑或以钱赎。”   “我还没有钱吗?你快让人把本皇子给放了,要多少钱子我让人送来便是。”   “六殿下不可以钱赎。”   姬言一听这话,眼里瞬间冒火。   “好你个谢益之,你竟敢公报私仇!”   谢弗背手而立,神清而气闲。   “下官与六殿下,何来的私仇?”   “有!”姬言气极,“这些年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明面上瞧着你对我恭恭敬敬,私下里必是已将我恨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人最是心胸狭窄又记仇。你是不是还记着小时候被关在冷宫里的事?”   谢弗闻言,面色毫无变化。   他第一次进宫没中算计,姬宣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当他第二次进宫时,便假装上当受骗,被听从姬宣吩咐的姬言给关在了冷宫的一个破殿中足足一个时辰。所有人都以为他受了苦,却不知他当过乞丐,能适应任何糟糕的环境,且泰然处之。   他记得为了安抚他,太后赏了许多东西给他压惊。   “下官不喜欢记仇。”   他喜欢当场就报了。   这话姬言不信。   如果不记仇,为什么这些年任凭老四如何拉拢都不成。分明是对老四心存记恨,对他也有埋怨。   “你若真记仇,那也怨不上我。我也是不知情的,真以为是要躲猫玩。把你藏好后,我刚一出门就摔了一跤,嘴都磕都了血,牙都磕掉了一颗。”   其实是掉牙了。   姬言有些话倒是没说错,这事还真怨不上他。他却是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摔跤是人为所至,而那个真正应该被记仇的人正是被谢弗亲手杀的。   谢弗走近,居高临下。   “下官依法办差,还请六殿下行个方便。”   姬言刚要说什么,板子就落了下来。   “啊!”   他的生母淑妃当年生他的时候不过是个贵人,但因着是皇帝跟前侍候的得用之人,倒也有几分体面,所以他自小没吃过什么苦。   以他的身娇肉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笞责,是以惨叫声随着板子一次次落下,一声比一声凄利。   “好你个谢益之,你这是以下犯上,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去父亲那里参你一本!”   “六殿下有所不知,下官刚从宫里出来。”   什么?   姬言又是一声惨叫,仿佛那板子打的不是他的身,而是他的心。   父皇果然是猜忌他了!   这分明是借谢益之的手,对他以示惩戒。   十板子用时不多,很快就打完了。   皇子府的侍卫赶紧上前,将他扶起。他背臀全是火辣辣的痛,眼睛里的火都快窜了出来,不掩恨意地怒视着谢弗。   “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六殿下慢走,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姬言心里那个恨哪。   他不敢恨皇帝,只把所有的账都记在了谢弗头上。   此事很快传了出去,阖京上下又是不小的震荡,传言更是满天飞,飞得最高最快的就是姬言被皇帝所厌的消息。   隐素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弗已经下值。   谢弗直接去到正院,谢夫人一看到他就笑得合不拢嘴,催他赶紧回自己的院子。他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石娘。   石娘也在笑,道:“世子爷快些回去吧,少夫人还等着呢。”   以往他下值来正院,母亲和娘子都在。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看母亲和石娘这一脸的欢喜,应该是好事。   他行礼告退,回的是离正院较近的新院子。新院子是为他们成亲所用,原本就布置的比较喜庆。   一进院子,他便觉出有些不同。院子里的角落都挂上了灯笼,搁在屋前的花也被移到了两边,还多了两个眼生的婆子。   下人们见他回来,齐齐退到屋外。   屋内的布置也有变化,一些容易碰到的物件都被挪到一边,地上全铺满了细毛毯子。墙上还多了两幅画,一幅是童子蹴鞠图,一幅是六男童两女童的婴戏图。   掀帘进到内室,一眼就看到歪在软榻上的隐素。她穿的是石榴红的宽松常服,红衣墨发越发显得肤如雪。   娇憨的小脸写满欢喜,清澈的眼中满是笑意,晶晶亮亮地看着进来的人,嘴巴不自觉微微地扬起。   “母亲有没有告诉你?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谢弗点头,面无表情。   从一开始他有所有疑,在看到那两幅画之后已能确定。   所以他真的要当父亲了吗?   隐素勾了勾手指,他听话地坐过来。   “是不是害怕了?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谢弗又点头。   他害怕自己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   “那你开心吗?”   他摇头,又点头。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挤进了心里面,很突兀又很充实,让他害怕的同时又满是期待。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心的。   “开心就好。”隐素抱住他,“我也很开心,因为从明天开始,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去学院了。大夫一诊出喜脉,我当即就派人去给大师兄二师兄报喜了。母亲还以为我是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喜悦,却不知道我就想偷懒而已。”   请大夫的事她没有瞒着谢夫人,谢夫人还当她是哪里不舒服,等到大夫说是喜脉时,谢夫人当场愣住。   等谢夫人缓过神来之后,便是一大通的操作。说是怕她夜里出来看不清,所有在院子里多挂了几个灯笼。怕她磕着绊着,任何碍眼的东西都被挪了位。   她拉过谢弗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夫君,你要当父亲了!”   父亲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进谢弗的心湖。   他这辈子有个父亲,一是继父,一是生父,一是养父。在他心中唯一能称父亲的,只有养父穆国公。他杀了继父程官人,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夺走生父的江山和皇位。像他这样的人,没想到也能当父亲。   隐素觉察到他情绪的不对,问道:“听说你今天给姬言用刑了,事先你是不是进宫了?”   论表面功夫,他自来做得很好,若不然也不会有崇学院之光的美名。   “是。”   “他借你的手给姬言用刑,不就是因为姬言差点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在他眼里可不分什么儿子臣子。他那样的人,永远只知道唯我独尊。他以为真有人爱他,以为他坐拥江山美人儿女成群,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是真正孤家寡人。”   谢弗闻言,眼眸微垂。   不急。   到时他会亲口告诉那个人。   只当是报答对方的生恩。 第98章 夫妻   隐素有喜的事, 既然告之了柳夫子和赵熹,沐恩侯那边也不会落下。秦氏在得到消息之后,立马到穆国公府来看女儿。   这也是自两家联姻之后她第一次登谢家的门, 备了丰厚的礼, 堆着满脸的笑意。因着日子过得富贵顺遂又长了些肉,脸盘子越发圆润,笑起来更是喜庆。   一见到谢夫人, 她是连道几声喜。   “恭喜亲家母, 贺喜亲家母,府上马上要添丁了。”   任是谁见了这样的笑脸人, 心里不自觉就敞亮了几分。谢夫人虽是清冷的性子, 但最喜欢开朗喜庆的人,当下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去。   秦氏是泼辣的性子,为人直爽快言快语,也不缺少市井小民的心眼。加之多年来做着豆腐营生常与人打交道,说话行事自有寻常人的聪明之处。   “当初我一看到世子,就觉得是个大富大贵多子多孙的命。你看看这才成亲多久,眼看着就要当爹了, 可真是有福气。”   她夸谢弗有福气,变相地夸的是隐素。   隐素无语。   这真是亲娘。   也不想想如果真的要多子,受累的可是自己的女儿。   谢夫人对儿媳妇满意,对这门姻亲也满意, 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依我说,还是素素有福气。我第一眼见她时,就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品性纯良行事大方, 张驰有度沉浮于心,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你夸我儿子, 我夸你女儿,主打就是一个相互吹捧。   互夸完,接着是自夸。   论夸孩子,秦氏向来当仁不让。   “不是我自夸,我家素素还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她祖母在世时最是疼她,她打小受佛祖保佑,没病没灾能吃能睡身子骨极好,还学了一身的好本事。算命的都说了,她有子孙之福,还是一个旺夫命。”   隐素对于自家老娘的自卖自夸有些瞠目结舌,算命的不是说原主少了魂魄,恐一辈子不得清明吗?什么时候说过有子孙之福,还是旺夫命的?   这真是无中生好命。   谢夫人对此却是深信不疑,道:“怪不得弗儿一成亲就入了仕,可见是娶了一个好娘子。”   亲娘自夸,隐素不尴尬。婆婆把谢弗入职刑部的事都算成她的功劳,她是真的觉得愧不敢当。被亲娘婆婆夸过来夸过去,除了装作害羞的样子,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秦氏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别提有多欢喜。   这孩子确实是一个有福气的。   婆家高门显贵,还没有大宅门里的那些烦恼事。公婆开明丈夫体贴,一进门掌了家,紧跟着又怀上了孩子。   光是想想,都让人羡慕。   只是羡慕之余,又有一丝隐晦的担心。直到母女二人独处时,她迫不及待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我听人说,大户人家的夫人一旦有喜,最紧要的事就是给丈夫安排姨娘通房。你婆婆有没有提这事?世子是什么想法?”   “娘,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公公都没有妾室通房,我婆婆怎么可能会提这事。至于世子,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可是答应过我,这辈子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你这孩子。”秦氏闻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还真是一个有后福的。”   隐素哭笑不得,有后福就有后福,作什么打她的屁股。   房间里没有下人,仅是她们母女俩。秦氏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吹着风,教的居然是一些在孕期侍候男人的手段和法子,听得她是面红心跳又连连咂舌。   谁说古代女子含蓄的?   前有傅丝丝,后有她老娘,竟然一个比一个生猛!   秦氏说完,一点她额头,“你别光顾着害羞,我的话你要听进去。”   她红着脸点头。   这些不用娘教,她其实也会的。她之所以脸红,是因为代入了真实的场景,思绪如跑马般联想到了自己和谢弗,但秦氏却以为她是放不开。   “男人的誓言,不能全信,你想想你祖母?当初那个魏国公不也是山盟海誓,最后还不是在她怀孕之后纳了妾。吃饱了的狗才不会惦记到外面找吃的,要不然它们可不管什么香的臭的,饿了连屎都吃。”   不得不说,秦氏这比方打得贴切而接地气。   隐素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秦氏也破了功,母女俩笑成一团。   笑过之后,秦氏才说起另一桩正事。   如今傅家豆腐坊的生意越发的好了,整个雍京城谁不知道侯爷豆腐。那句伯爷豆腐名不虚传的话,变成了侯爷豆腐名不虚传。   没错,名字改了。   从伯爷豆腐变成了侯爷豆腐,档次更上一层楼。正是因为生意太好,夫妻俩私下一合计,有了开分铺子的想法。开分铺子这样的大事,他们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怕有什么不妥或是犯了什么忌讳,自然是要来找隐素商议。   隐素没有任何的纠结,当下拍板。   铺子很快找好,找的也是和第一间铺子一样后面带有宅院的那种。找好铺子之后,又调拨下人买进新人,人手一够就准备开业。   上一回傅家开铺子,已有柳夫子赵山长林清桥上官荑等人捧场,现在傅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开业之日更是热闹。   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什么公啊侯的,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有心结交的人家都想趁着这个机会和傅家拉拢关系。   傅荣和秦氏经过这些事,又操办过嫁女的宴席,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也能说几句,就是笑到最后脸有点僵。   梁国公府来的是宋夫人和宋怀书小葱兄妹,安远侯府来的是安远侯和上官荑父女,吕大人和吕婉父女。柳夫子携柳夫人同赵熹一起,崇学院的同窗也来了不少人,有昭院的人也有德院的人。   李茂等人和隐素较熟,帮着招呼客人。   让她意外的是,云秀居然也来了。   比起上次见面,云秀看上去又瘦了一些。或许是因着今日的热闹,也或许是有什么开心的事,他的气色倒是不算差。   与他一起前来的,当然是姬觞。   兄弟俩一来,原本喜庆的气氛顿时沸腾。并非是他们人气之高,而是云秀太过夸张,竟然带来了戏班子。   花旦小生老生小丑的粉墨全场,站在铺子外面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围观的百姓越围越多,鼓掌喝彩声接连不断。   世人皆知云秀爱听戏,云家有家养的戏班子,个个都是行业中的翘楚,还有一些寻常人听不到的戏曲。   没多久的工夫,豆腐铺子外面被围得水泄不通。   隐素有身孕的事并未大肆宣扬,知道的人不多。谢弗至始至终陪在她左右,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心神荡漾,瞬间浮现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场景。   以前她听说过有人的眼睛能开车,现在算是见到活的了。   这男人人前温润如玉,人后走火入魔,关键是能屈能伸时而霸气狂野大丈夫,时而柔弱撒娇小狼狗。一旦尝到甜头,便如吸血鬼一样大快朵颐。   “夫君,都怪你,害得我嘴疼,手也酸。”她小声抱怨着,语气像拉丝的糖。   原本还皎月流光的男人,悄然红了耳根。他从不知道原来夫妻之间可以亲密到那个程度,如同入了骨噬了心,再也放不开忘不掉。   喝彩声一阵接着一阵,谁也没注意到他们不知何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突然有人冲了出来,手中银晃晃的长剑直指云秀,就在侍卫们快速将云秀护住时,长剑突然转了一个弯,转向了暴露出来的姬觞。   惊叫声四起,一片混乱。   姬觞连退好几步,只见一道白影飞扑过去,死死挡在他身前。那人一刺即中,却没有伤到姬觞,不等他再刺过来,已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他几乎未加思索,一挥长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是顾姑娘!”有人惊喊。   众人这才发现,之前替姬觞挡了一剑的人正是顾兮琼。   这一幕很熟悉。   几乎复制了书里原主死时的场景。   区别就是原主是真心真意为男主挡剑,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顾兮琼明显是在用苦肉计,为的就是让姬觞相信自己。   顾兮琼此时就倒在姬觞身上,她的左肩偏下处有一个大血点,鲜血正从血点中晕染出来,浸红了白色的衣裙。血渍在白衣上尤显触目惊心,让不少人连连惊呼。   习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伤不在要害。但百姓不知,一看到她那被血染红的衣,一个个都以为她伤得极重,大抵是性命不保。   “顾姑娘真是一个痴情人!”   “先前还有人骂她不知羞耻,我看她是情非得已。若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不顾自己的体面与教养做出纠缠之事。”   “她能给十皇子挡剑,可见再是痴心不过。”   议论声中,顾兮琼艰难地睁开眼睛。   “十殿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顾姑娘,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姬觞老实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动的情绪。他的内心在怒吼:有他大哥在这呢,什么刺客能伤得到他,何需旁人多管闲事。   这位顾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他就不明白了,那么多的皇子,哪一个不比他更有希望,为什么要缠着他不放?他真是厌恶极了也烦透了,躲不掉也甩不掉,如今更是赖上他了。   “我…我心悦殿下。我知道殿下可能听信他人之言,怀疑我的用心。我没法替自己辩解,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殿下看。我为殿下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若能这般死在殿下怀中,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顾兮琼说这话时,虚弱的眼神深情地看着姬觞。姬觞有苦说不出,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把她推开,只能忍着烦躁和厌恶抱着她。   她满意极了,尽管伤口很痛,但她觉得很值。从此以后,她就是十殿下的救命恩人。人人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这下她倒要看看十殿下还如何躲她避她。   重生之幸,若不能成为人上人,岂不是辜负了上苍的美意。   她的视线稍稍一抬,便与隐素的目光对上。隐素看得分明,她的眼底除了一丝算计得逞的得意之外,还有一抹隐晦的挑衅与炫耀。   这个女主,还真是抢东西抢上瘾了。   呵。 第99章 耀武扬威   顾兮琼适时地晕了过去, 然后被侍卫们抬走。   云秀上前向傅荣和秦氏夫妇赔礼,傅荣自然说不怪他。他苍白的脸上全是歉意,又向隐素和谢弗道歉。   围观的人不仅没散, 且越发聚得多。   众人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   “肯定和刺杀四皇子的人是一伙的!”   “真是胆大包天,大庭广众之下都敢行刺,简直没有王法了!”   “之前是四皇子, 今天是十皇子和十一皇子, 明天不知又会轮到谁…恐怕是冲着储君之位来的?”   “嘘,不可妄议储君之事。”   皇子之间的争斗还能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皇权江山。哪怕是不敢说出来, 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么以为。   外面乱成这样,侯爷豆腐只能暂时先关门。   新铺子的后宅和老铺子的格局差不多,同样是有树有井。不同的是老铺子是一棵石榴树,而新铺子则是一棵枣树。青枣挂满枝头,累果将枝条压垂。有些枣子半面泛着沙红,羞羞怯怯地承受着日头的照射。   从后宅听去,前面的嘈杂声小了许多。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书里的傅隐素正是替戚堂挡剑而亡。”   “嗯。”   “看来顾兮琼是真的黔驴技穷了,为了赖上十皇子,居然使出了这一招。美人计行不通,苦肉计却是派上了用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十皇子怎么着也会给她一个交待。”   顾兮琼有痴情姬觞的名声在外,如今豁出性命舍身相救,姬觞如果不给她一个交待, 只怕是会受到世人非议与指责。   “会有交待,就看她命够不够长。”   谢弗的声音依旧好听, 说出来却是异常冰冷。   隐素想到书中的情节,只觉得无比讽刺。所以在戚堂到底对原主怀念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顾兮琼不仅要抢别人的人生,连炮灰的经历也不放过。   她相信这样的人一旦得了势,一定会大行报复之事。而她,在对方的眼中是疑似有相同奇遇之人,势必会成为头一个被针对的眼中钉。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顾兮琼如愿。   不说以后如何,至少当下顾兮琼算是成功立住了痴情人设。因为救的是皇子,等同于有恩皇家。宫中的太医在顾府进出,刘太后和陛下云妃的赏赐更是流水一般抬进顾府。   不少人都在猜测经此一事后,皇帝应该会为她和姬觞指婚。姬觞在众皇子最为势弱,哪怕是顾家不如从前,她也极有可能被指为正妃。   世人关注着后续之事,反倒是忽略刺客的来历。   刺客已死,案子已移交刑部。刑部审理的结果无人知晓,只是在不久之后八皇子被派去守皇陵。   很快宫中的旨意就下来了,果然是将顾兮琼指给了姬觞为正妃。赐婚之后,皇帝下令给姬觞修建皇子府,待皇子府修好之后即可完婚。   顾兮琼得偿所愿,有人私下戏言她是富贵险中求。她伤势渐好之后,迫不及待地在人前露脸,常常亲自去给姬觞送东西。   大郦民风本就开放,定了亲的男女自然是可以自由往来,谁也不会说什么。   她现在是京中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她在不少人的注目中,命下人去敲穆国公府的门。在此之前,她已去过沐恩侯府,送了好些赔礼过去。不过秦氏一样也没收,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   别看秦氏面子功夫做得不错,私里下还是暴脾气。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当时我想着自己如果不是侯夫人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像以前一样拿着大扫帚把她赶出去。什么东西!还敢到老娘面前装好人。”   好人要装到底,所以顾兮琼又借机来了穆国公府。   隐素将人请了进来,于花厅见客。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顾兮琼一扫前段日子的低调,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看上去富贵逼人。她并未以客人的身份起身见礼,而是稳稳地坐着没动,神情间也多了几分傲然。   还没当上主子呢,这就想摆主子的谱吗?   隐素平静地落座,一应招待客套不出错。   顾兮琼道:“上次事出突然,让你娘家的新铺子开张之时触了霉头,我和十殿下心里都过意不去。这些东西就当是我们的赔礼,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锦盒红绸,看着礼不轻。   “顾姑娘客气了,那刺客又不是你找来的,何来赔礼一说。”   “谢少夫人,这是还在生我的气?”   隐素看着她,不语。   她神情的傲色更甚,以为隐素是碍于她如今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心道这才哪到哪,待日后她成为一国之母,这些曾经欺她辱她轻视她的人皆要匍匐在她脚下。   穆国公府确实地位卓然,但再是显赫的世族也不过是臣。而她将会是君,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谢少夫人信佛之人,当知天命所归的道理。以前你与我之间的种种,还希望你宽心以对,免得日后徒增烦恼。”   隐素眼神渐冷,所以这位女主根本就不是来道歉的,而是来显摆的。   她轻笑一声,道:“顾姑娘,你太心急了。”   “什么?”顾兮琼脸色一变。   “我说你太心急了,你还没嫁十皇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过来耀武扬威,是怕自己活不到那一天吗?”   这个傅隐素!   她怎么敢。   顾兮琼的面色已经大变,目光也带出几分凶光。   “我是来给谢少夫人提个醒,省得你日后犯了什么忌讳,连谢世子也救不了你。”   说完,她起身告辞。   陛下金口玉言赐的婚,赐婚的圣旨还在她手上。天子一言九鼎,这门亲事不可能出任何的变故。   很快她就会嫁给十皇子,到时候她一定会让这些瞧不起她的人好看!   她伤势还没好利索,为了在婚前彻底抓住姬觞的心,她比谁都清楚有一个人不得不讨好,那就是云秀。   世人皆知姬觞一直依附着云秀,在宫中如此,出了宫还是如此。有恶意之人在背后说二人名为兄弟,实则与主仆无二致。所有人都以为姬觞老实忠厚,事事都听从云秀的安排。   顾兮琼重活一世,自以为占据了天机。   上一世云秀死后,整个云家便归了姬觞。姬觞后来之所以能登基为帝,人人都说是因为云妃和云家。她以小人之心度别人,自然以为姬觞为帝后的那些雷霆手段,都是受云妃和云家的指点。   以后十皇子要仰仗云妃和云家的地方还有很多,所以她必须和云秀处好关系。一个将死之人而已,她乐得装贤惠做表面功夫。为此她特意向云府的下人打听云秀的喜欢,亲自做了点心上门。   云府有戏台,戏台就搭在水榭。   她现在也算是云府的常客,不少下人也认得她。她先是问姬觞在不在,下人说十殿下出府去办事了。她又问云秀在不在,得知云秀在看戏后,她直接提着点心去到戏台下。   秋躁还未散,云秀却已裹上狐毛大氅。瘦到皮包骨的身体包在大氅中,越发显得死气沉沉。脱相的脸上已没有肉,一双眼睛更是大到突兀。   也就是今年的事了吧。   她如果记得没错的话。   云秀一死,十皇子就能显于人前,正是她开始风光之时。   “你怎么又来了?”云秀毫不掩饰对她的不喜。   她心想着别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将点心放在桌上。   “十殿下最为在意之人就是十一殿下你,你和我若是不睦,为难的是十殿下。所以哪怕是为了十殿下,我和你都应该好好相处。你说是不是?”   云秀冷哼一声,“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就当十一殿下是在夸奖我。”顾兮琼道。   云秀垂了垂眸,瘦脱相的面颊凹进去,眼窝更是陷得厉害,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尤其是他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时,越发让觉得怪异。   “顾姑娘恐怕还不知道,你之所以被赐婚给十皇兄,还是我和父皇求的恩旨。”   这怎么可能?   顾兮琼不信。   她分明能感觉到十一殿下对自己的不喜,十一殿下怎么可能替她说话。所以十一殿下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也是有意和她处好关系。   若真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顾姑娘不信?”   “十一殿下说笑了,你说是你就是你,我自然是信的。”   她不和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   反正就是一个说法而已,爱怎么说怎么说。   台上的花旦正声泪俱下地哭诉着男人的薄情,那凄婉的声音绕梁不去。   云秀目光直视,眸中全是嘲讽。“你明明不信,却非要说信,可真是虚伪。像你这样一肚子野心又虚伪恶心的人,我见得得多了。可惜你手段太过粗浅,藏不住你的野心。”   顾兮琼的脸都白了,比云秀的脸色还要难看。她掐着掌心抬着下颌,以此让自己看起来问心无愧。   一个早死的短命鬼,有什么资格嘲笑她的手段粗浅。若不是她心存怜悯,又何须和一个将死之人周旋。   “十一殿下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对十殿下只有真心。如果不是倾慕十殿下,我何致于不顾自己的体面和性命。”   云秀闻言,眼中的讥意更甚。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活不长,知道云家以后会认我十皇兄为主。你妄想有从龙之功,日后能成为母仪天下的人上人。”   被戳中了心思,顾兮琼倒也不慌张。   “这只是十一殿下的臆测之词,我并非如此想。”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如今都已遂了你的愿。你是不是很得意,以为自己谋算已成,只等着嫁给我十皇兄,从此平步青云。”   “十一殿下,我念你身体不好,心情也不佳,不与你计较这些话。我已蒙陛下赐婚,不日便要嫁给十殿下,还请你看在与十殿下的情分上莫要让他为难。”   “你是个什么东西!”云秀咳嗽起来,却还在笑。“你也配怜悯同情我!”   他一边咳着,一边拿起一块顾兮琼送的点心,慢慢放进自己口中。   顾兮琼心生怪异,又不知所以然。   突然云秀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了血。随着他越咳越厉害,苍白的脸色开始浮现红点,然后变成一大片恐怖至极的红疹,更是漫延到脖子以下。   他面目红胀,深陷的眼睛盯着顾兮琼。   “点心里放了杏仁,你竟然敢害我!” 第100章 托付   顾兮琼终于知道哪里怪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   几个侍卫冲过来,将她按住。   “为什么?”   云秀一抹嘴角的血,气息是有显沉重了许多, “居心叵测之人, 无德无贤,焉能配得上我十皇兄。”   “你刚才还说是你在陛下面前求的圣旨…”   “没错,是我求的。爬到高处又跌下来的滋味如何?”   她不信!   那可圣旨, 岂能是儿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我明明可以有一百种让死的法子,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是因为啊……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带着一身污名去死, 否则不足以解我的心头之恨!”   恨?   十一皇子居然恨她。   她听着王府下人的惊呼声, 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有什么东西碾压着她的记忆,前世的种种如同走马观花,重生的喜悦与自傲还历历在目,两世的场景交汇在一起,让她生出如梦一场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   她听到“十殿下回来了”的话, 立马朝来人看去。   “十殿下,我没有害十一殿下。是云府的下人告诉我,说十一殿下喜食杏仁点心…”   姬觞看向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凌厉。   “云府的下人都知道, 十一不能吃杏仁。怎么可能会有人告诉你他喜食杏仁点心,你分明是在狡辩。如果十一有什么好歹,我不会放过你的!”   顾兮琼听到姬觞这话, 开始剧烈挣扎。   云府的侍卫是皇子的配置,绝非寻常的家丁可比, 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是无用功。她不甘心地看着姬觞扶着云秀进屋,拼命地呼喊着。   “是有人陷害我,我没有害人!十殿下,我是你未过门的皇子妃,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姬觞怒视着她,眼中全是恨。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震惊于姬觞的怒火。姬觞原本最是老实憨厚的长相,此时像是变了一个人。世人皆说那些雷霆手段的背后,全是云妃和云家的意思,她此时才惊觉自己似乎从未认真思量过这位将来的帝王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姬觞一步步走近,猛地将一个侍卫腰间的剑抽出。寒气逼人的剑直指她的要害,似裹挟滔天的杀气,却又在离不到半指的距离生生停下来。   “如果十一有什么好歹,我要让你陪葬!”   哪怕是魂都吓飞了,她还是要为自己争辩。“…十殿下,我…我真是冤枉的。”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顾姑娘有什么冤屈,尽可去刑部说个清楚。”   “谢世子!”   云府有人去刑部报了官,谢弗是来捉拿凶犯归案的。   顾兮琼望着深绿獬豸官服的谢弗,又恍惚起来。上辈子谢世子至死都是国公府的世子,根本没有正式入刑部为官。   这个让她念念不忘的男人,似乎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谢世子,我真是冤枉的。”   云府的下人自是反驳她的话,一有点心为证,二来云秀确实发病了。人证物证确凿,她这声冤枉显得尤其苍白。   她当然不甘心,恳求谢弗。“我真是问了云府的下人,是有人告诉我说十一殿下喜食杏仁点心。谢世子,分明是有人想陷害我,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只要将云府的下人全部召集,我就能指认出说那人。”   这一点不难办到,云府的管家极其配合,当下就把全府的下人都召了过来。   她以为有了希望,急切地寻找。   第一遍,没有。   第二遍,还是没有。   她不死心,又不甘心,狠了狠心指向站在最后面的一个丫头。   “你确定是她?”谢弗问。   “是她!”   不是这丫头,也是这丫头,她总不能真担了一个谋害皇子的罪名,毁了自己后辈子的荣华富贵。   谢弗又问她何时何地遇到的这丫头,她一一作答。不过是换了一个人,事情却是真实发生过,地点时辰她都能说得清楚。   “顾姑娘,你说你大前天在云府后门遇到的这丫头,那可真是见了鬼。”云府的管事说。“这丫头是昨日才买进府的粗使丫头,牙行的经纪可以作证。”   他命人取来那丫头的身契,身契的日期正是昨天。   顾兮琼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   她指谁不好,单指了一个昨天才买进府的丫头。   “我…我可能是记错了。是她,是她!”她又指了一个丫头。   不用管事回答,那丫头自己就为自己争辩了。说自己大大前天告了两天假,去京外的庄子看望自己的老子娘,直到前天才回的府。她也有人证,除了府里相熟的丫头婆子可以为她作证外,庄子上的人也可以给她作证。   顾兮琼已经慌了,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洞,又冷又绝望,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呼喊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谢世子,你要相信我,我…我真是被冤枉的。我……已经被指婚给了十殿下,我和十一殿下处好关系都来不及,我怎么会害十一殿下。”   “你是因为云家!”一个婆子站出来,大声道:“老奴亲耳听到你和自己的丫头说话,你说如果十一殿下没了,那整个云府就会投靠十殿下。”   顾兮琼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也确实是她真实的想法。但十一皇子注定活不长,她怎么可能急于一时。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这时有下人过来,对谢弗说自家主子有请。   谢弗进屋时,里面只有云秀和姬觞。   云秀已经喝了药,药效还没有上来。恐怖的红疹布满了脸和脖子,气色苍白如鬼,让人不忍看第二眼。   姬觞红着眼眶,似在生气。   “你别生气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是没有下一次了,因为这一次病发就是催命符。   “你为什么要赔上你自己,我们可以想其它的办法。”   “顾氏行事古怪所图不小,这样的人不能留,多留一日便多一日风险。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也不算是赔上自己。我知道还有其它的办法,但是我等不及了。十皇兄,你就当我是为了自己走得心安,才故意这么做的。”   姬觞闻言,眼眶更红。   云秀朝谢弗望过来,道:“我走以后,十皇兄就拜托谢大人了…”   “你放心,我会的。”   “十皇兄交给你……我再是放心不过了。”   “十一……”姬觞喃喃,下意识看向谢弗。   谢弗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更无需说出口。   姬觞骇然,十一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和大哥的来往很隐蔽,他敢保证自己每一次出门都十二分的小心谨慎,确保不可能有人跟着。十一是几时看穿的,为何一直没有点破?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只要用心在意一个人,自然会想要知道的更多,也会注意到别人都注意不到的事。有时候我真希望不是自己猜出来的,而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们放心,这个秘密我会带走,谁也不会告诉。”   云秀一气说了这么多,又剧烈咳嗽起来。   “十一,你好好歇着,别再说话了。”   “十皇兄还是让我说吧……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十一!”姬觞别过脸,强忍着悲痛的情绪。   “…我们不是早就知道,迟早都有这么一天。我不难过,你也不许难过。”云秀重重喘着气,瘦脱相的脸因为红疹显得越发惊悚。“人人都说天家无父子…也没有兄弟…我真羡慕你们…也庆幸我自己。你要答应我,你要当一个好皇帝,名载青史万古流芳。”   “我…我答应你。你留着点精神,等养好了身体我天天陪你一起看戏。”   “怕是不成了…那些个吵死人的玩意儿,我算是听够了。”   姬觞闻言,含着泪的眼睛有些茫然。   十一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最喜欢听戏的吗?”   “我不喜欢,是因为你喜欢。你还记不记那一年,宫里请了戏班子去唱戏……你是听得最久最认真的一个…夜里还躲着房间里偷偷学着戏子的声音。”   他当然记得。   除了他以外,十一何尝不是听得最久最认真。那时他暗自窃喜,窃喜十一和他爱好一致,他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满足自己的欢喜。后来他们出了宫,十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回一个戏班子,所以这些年来他对十一爱听戏这件事深信不疑。   “原来你是因为我…”   姬觞眼中的泪,终于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   多年前他从民间入宫,宫中的富丽堂皇差点迷花了他的眼。荣华富贵如烟一般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宫里奴才苛待和姬宣等人的欺辱。   那时候他人单势薄,被姬宣等人追着打遇到了病弱的十一。他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躲到十一的身后。那一次十一帮了他,此后他像牛皮膏一样粘着十一不放。   这么多年了,他早把十一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除了大哥外,十一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的依靠。他呜呜地哭出声,像是一个即将要失去最心爱小伙伴的孩子。   一室悲伤,直到外面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皇帝来了,跟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云妃。   下人们跪了一地,谢弗和姬觞也出去恭迎。   那明黄的身影匆匆而过,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或许只有面对自己最疼爱的孩子,皇帝才会展现出普通父亲的一面。他与他们错身而过时,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快又转瞬即逝。   不多时,屋内传来云妃压抑的哭声。 第101章 曲终人散   刑部阴暗的第三层地牢, 腐味与腥气四处弥漫。   阖京上下皆知,所有关进这层地牢的人有进无出。斑驳的墙上点着幽冷的壁火,壁火微暗的光照不进阴湿的地牢。一脚踏进此地的人若无意外绝无出去的可能, 这里才是地狱在人间的中转站。   牢中一片死寂, 越往里走腥腐气更重。   脚步声从牢口传来,左侧第三间牢房里的人慢慢抬头。零乱的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曾经的端庄荡然无存, 有的只有狼狈与惶惶。   阴暗中, 她的知书达理变成了惊恐瑟瑟。在看到来人完全不同于牢卒与囚犯的白色裙摆时,她的瞳仁急剧地收缩了几下, 然后理了理衣服头发从幽暗的角落里爬起来。   一身的狼狈, 却有满心的不甘。   “傅隐素!”   来人是隐素,被关的是顾兮琼。   顾兮琼从来没有想过,她重生之后最大的劲敌居然会是一个早死之人。一开始她根本没将这个人放在眼里,以为只消是动动嘴,就能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谁能想到一切竟会变成这样!   她已经被关了两天,这两天对于她而言,仿佛是过了两辈子一样漫长。她怎么想不明白, 为什么她重活一回占尽先机,竟然还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傅隐素!   傅隐素肯定也是重活一回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能解释傅家这一世的不一样。因为傅隐素改变了命格, 所以她才会受到了连累。   一定是这样的。   “听说你要见我。”   隐素的声音很平静,神情更是平静。   然而在顾兮琼的眼里,她越是平静, 就越是显得从容优雅,也越是衬得自己更加狼狈凄惨。   “傅隐素, 我知道你的秘密。”   “哦。”   身为一个重生者,如果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她的不同,那该有多傻多天真。   顾兮琼再次恼恨她的平静,原本的那一丝底气变成惊慌不安。“我和你做一个交易,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谢世子将来的命数。”   隐素笑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女主还天真是以为自己能逆天改命。   “昨晚,十一殿下走了。”   顾兮琼闻言,身体一软。在此之前她还心存一丝侥幸,在听到这话之后所有的侥幸都化成了更深的恐慌。   为什么这些该死的人一个个不是还没死,就是死早了?   “他本就要死!”   “是啊,他确实活不长,但不管他还能活多久,总归是还有些日子可活。如今他是被你害死的,你觉得陛下和云妃娘娘能放过你吗?”   “不是我,不是我!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云秀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过今年,但他这一死皇帝和云妃满腔的悲痛都化成了对顾兮琼的恨。   所以顾兮琼必须陪葬,否则不能消除皇帝和云妃的恨。   顾兮琼惊惧至极,死死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她好不甘心,凭什么都是有奇遇之人,她却处处不如人。老天爷都让她重生了,可见对她有多眷顾和偏爱,一定不会让她走投无路的。   “傅隐素,你和我是一路人,你帮我其实就是帮你自己。你若救我出去,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到了这个时候,隐素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隐素看着她,眼神还是那么的平静。“我怎么救你?”   顾兮琼以为说动了她,急切道:“谢世子是刑部的官员,他最得吕大人的信任。只要他找一具与我相仿的尸体混过去,或者让我假死脱身,我保证自此以后隐姓埋名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可惜了。   “你想让我们帮你瞒天过海,你可真看得你起自己。就凭你曾经对我做的事,我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你觉得我会稀罕你知道的事?”   “你是不稀罕,但是谢世子呢?”顾兮琼相信,没有人会不想知道自己命运。“就算谢世子不想知道他自己的事,我相信他应该对你的事很感兴趣。如果他知道你的来历,你觉得他还会这么宠爱你吗?”   世人最是惧怕子力怪神,她相信谢世子也是如此。一旦谢世子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可能是再世为人,一定会避之不及。   她抬了抬下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傅隐素,我劝你最好还是帮我的好,否则谢世子提审我时,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说些什么。”   这还威胁上了。   隐素又笑了。   “你笑什么?”顾兮琼被她笑得心里发慌,拼命抓紧牢门的木栅栏,心中莫名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正在这时,又有脚步从牢门口传来。   壁火如蛇吐信一般,在来人的脸上跳跃。来人玉面天成,如明月一般照进幽暗的地牢,刹那间涤清一切污秽。只是等他走得近了,明月变成了魇月,倾刻蒙上了一层暗影。   顾兮琼先是一喜,在看清谢弗的眼睛时,又是一沉。   幽光如火,阴戾冷漠。   这是谢世子?!   隐素回头,嗔道:“让你在外面等着,你干嘛进来?”   “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可是你的地盘,还能让我出事不成。我还以为顾姑娘找我是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说,原来还是那点子事,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一个将死之人,你何必亲自来见。”   “同窗一场,我就当是来给她送个行。”   顾兮琼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闲聊,心下惊了又惊。她愕然地看着谢弗,某个不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   “谢世子,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谢弗没看她一眼,目光全在隐素身上。   “我娘子的事,我自然全都知晓。”   顾兮琼气息大乱,只感觉自己已经掉到了深渊的最底,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愿就此放弃挣扎,还尚存着一丝侥幸。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更加急切。“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数如何?她的命数又如何?以后的国运如何,谁主江山沉浮?”   “这么说来,顾姑娘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不瞒世子,我其实是能预知天命之人,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必知无不言,此后只为你所用。”   上辈子的相思,此刻全成了恐惧。   她再次发现自己没有看清十皇子是什么,也没有看清谢世子是什么人。她以为的忠厚老实不是忠厚老实,而是韬光养晦。   那她以为的温和病弱,又是什么呢?   她无法细想,也不敢细想。   到了这个地步,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什么人上人,她统统都不敢想了,她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将死之人,居然还敢妄言自己是知晓国运天命之人,真是可笑至极!胡言乱语妄图霍乱天下者,当诛!”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顾兮琼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寒意进往骨头缝钻,她像是骨头散架般剧烈地抖起来。“谢世子…我以前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视你心中明月,岂会骗你?”   “我看你当真是找死!”   “啊!”   顾兮琼被强烈的杀气骇得一下子坐在地上,抱着头拼命尖叫。   怎么会这样?   谢世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心神俱裂时,她听到隐素的声音。   “我不知道顾姑娘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这折腾来折腾去,把整个顾家都毁了。谋害皇子可是大罪,陛下已经下了旨,判了你们全家流放边北。听说若不是你父亲上折与你断绝关系,只怕你全家的性命都要搭上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父亲已官至内阁首辅,我丈夫是武仁侯,我是一品侯夫人。这一定是梦…我一定是做了一个噩梦。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   她父亲是文官之首,娘家的地位在京中是数得上的清贵人家。她的丈夫是侯爷,后宅仅她一人,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她是人人羡慕的侯夫人,锦衣玉食奴婢成群,京中夫人们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为什么要重生?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老天爷,你快送我回去…”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发了疯似的撞墙。   隐素看到她的动作,猜测她之所以重生肯定是撞到了头。   撞了墙就能回头了吗?   怎么可能!   “再世为人,却一心想当贼,又怎能怪老天爷不帮你。”   她听到这话,身体僵住。   果然。   傅隐素是和她一样的人!   “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成功的,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傅隐素…你回来,你回来…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我……”   回答她的,是隐素和谢弗离开的背影。   壁火如冥火,腐腥气越来越重,牢内一片阴森,宛若阴曹地府。   她尖叫一声,又朝墙撞了过去,然后软软地倒在地上。   隐素和谢弗没有回头,径直出了地牢。   一出地牢,日头昭昭。   雍京城繁华停止,市井的喧嚣并未因为一个皇子的逝去而静音。百姓依旧为生活匆忙奔波,鳞次栉比的铺子酒楼照旧迎来送往。   谢家的马车停在一处糖水铺子前,谢弗在行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进铺子,买了一碗马蹄百合饮,小心翼翼地端着递给了马车里的人。   “马车里坐着的肯定是谢少夫人。”   “谢大人和谢少夫人真是夫妻恩爱。”   隐素听到这些声音,只觉得这马蹄百合饮清甜无比。   地牢的血腐气太重,她因为怀孕嗅觉灵敏了许多,方才出来时差点没吐出来。一碗凉饮下去,可算是压住了胃里的恶心。   不远处,一辆普通的马车停了好一会儿。   马车里的人掀着帘子的一角,忧郁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这边。直到谢家的马车远去,他还痴痴地望着。   “公子,时辰不早了,再迟的话天黑之前就不能歇在清阳了。”他身边的书童说。   他没有应声,眼神越发的阴郁。   明明让自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见,可偏偏又管不住的心。所以他求了父亲,得了一个县尉的官职,今日是远赴京外就任。   良久,他轻轻一声叹息。   “走吧。”   此后山高水远,或许很难再见了吧。   如此。   也好。 第102章 坦然   当天夜里, 传出了顾兮琼在牢中畏罪自尽的消息。与此同时,陛下对云秀的葬礼下了圣旨。封寿王,以太子之规制葬于皇陵。   寿王下葬后三日, 姬觞被记在了云妃名下。   至此, 宫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二妃膝下皆有记名的皇子,连同淑妃母子形成三足鼎力之势,俨然又成为皇储之争最为强势的三股力量。   三股力量原本端妃最为势重, 但自从苏家出事以来, 端妃在宫中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刘太后以前看重端妃,一是因为端妃出身不错, 二是因为姬宣。如今姬宣已死, 刘香雅腹中的孩子也没有,刘太后对端妃自然也淡了许久。   所以当年形势是云妃身份最高,更何况比起名声不佳的六皇子和尚未成年的十七皇子,姬觞似乎更具备优势。   京中风云巨变或在旦夕之间,姬觞默默不显多年。一朝露了头之后,身份地位截然不同,不知多少人暗中押宝他。   他已到成亲之龄, 议亲正当时。   云秀临终之间,说最为遗憾之事是坏了他的姻缘,不能亲眼看到他成亲。还托云妃给他选一门合心意的亲事,不求女方家世多么显赫, 但求他自己喜欢中意。   他哭着应下,云妃也含着眼泪答应了。   当云妃召了梁国公府的宋夫人进宫说话时,所有人都在猜云妃是看中了宋家的嫡女。谁都知道宋家的嫡女曾经流落在外, 还在傅家当过丫头。而十皇子未被接进宫前是乞儿,同宋家的嫡女再是般配不过。   隐素私下问过小葱, 小葱对姬觞的印象不错。   小葱说:“上次中秋宫宴,有人嘲笑我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还说我再是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世家姑娘。我嘴笨,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说话,恰好十殿下经过。他当时就让那人跪下,还说自己曾是乞丐,就算看上去没有皇子的贵气,却也改变不了他是皇子的事实。”   “因为他帮你说话了,所以你就觉得他是良人?”   “也不是,就是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他不会嫌弃我,我也不会嫌弃他。”   这一点,隐素是相信的。   因为谢弗也问过姬觞,姬觞表示阖京上下所有的贵女姑娘们,他唯一不讨厌且有好感的就是小葱。   赐婚的圣旨下来,傅荣和秦氏也为小葱感到高兴。   为表庆祝,隐素约了小葱一起逛街吃饭,吃饭的酒楼正是梁国公府的产业。小二将她领到雅间,说是自家姑娘已经到了。   雅间里没有人,桌上已摆好四色点心并一些瓜果。隐素一问才知小葱被酒楼的掌柜请去了后院,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请示。   最近宋夫人有意加强锻炼女儿能力,很多事情都放手让女儿自己处理,目的就是为了让女儿将来嫁人之后不至于惊慌失措。   隐素等了一刻钟,小葱还没有回来。   她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小葱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若不是极为重要的事,小葱根本不可能把她晾在一边。   想了想,她起身去后院。   后院的一个高个子护院看到她,将她拦下。   “谢少夫人,我家姑娘交待了,请您在楼上再等一会儿,她和掌柜对个账就来。”   对账?   竟然是如此寻常的小事。   她眸光一冷。   小葱绝不可能因为对账,而让她等这么久。   她冷着脸,要进后院。   那护院挡在前面不让行,被她身边的丫头银九一把推开,银九是谢弗给她的人。今天跟在她身边的丫头有两人,另一个叫豆花的丫头是她出嫁之前新添的。   “小葱!”   她喊着。   没有人应声。   那护院追上来,看样子还要来阻拦她,但被银九给缠住了。   后院不小,分正屋厢房。   正在这时,右边的厢房内传出一声闷响。她当下朝厢房冲去,厢房的门从里面闩着,被她一脚踢开。   地上一个大麻袋子,里面应是装了人。   屋子里除了一个中年男子外,还有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宋华浓。   宋华浓看到隐素,明显大吃一惊。   多日没见,宋华浓胖瘦倒是没有变多少,可见在京外也没吃什么苦。但是眼神大不一样,满是郁戾之气。   隐素在见到宋华浓的一刹那,便明白对方的打算。   “谢少夫人,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我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隐素不由分说,上前就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她被打得歪倒在一边。那中年掌柜见势不妙,跪下来说自己是被威胁的。   豆花已将麻袋打开,里面的人果然是小葱。   小葱双眼紧闭,看上去应该是被人迷晕了。   门外的护院已被银九捆了起来,与此同时银九已去酒楼喊了人。酒楼是国公府的,上上下下都是宋家的人,惊闻这样的大事,不少下人吓得六神无主,齐齐涌向后院。   隐素命人将宋华浓和掌柜制住,然后又让人去报官。   宋华浓拼命挣扎,对隐素破口大骂。   “姓傅的,我本来还念你的情,让我看清了顾兮琼的真面目,可你为什么老坏我的事!”   宋夫人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宋华浓被送出京后,若无意外绝无再回来的可能。而今宋华浓不仅回来了,且一回就搞事,可见背后一定有暗中相助之人。   隐素冷冷地看着她,“因为你找死!”   既然活得不耐烦了,那就去死吧!   人被送到官衙,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早前梁国公府庶女谋害嫡女一案闹得纷纷扬扬,是梁国公一片爱女之心保下自己的庶女,以家事为由平息了那桩案子。   现在庶女卷土重来,居然还想害嫡女,这一次莫说是宋夫人不答应,便是梁国公自己也不同意。   梁国公再是疼爱妾室庶女,也越不过梁国公府的地位和利益。现在小葱已被赐婚给姬觞,朝堂上下又对姬觞押宝者不少。如此情形之下,梁国公不知有多窃喜,还盼着将来能成为一国之丈,岂能容忍有人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不用宋夫人出面,梁国公自己都不可能姑息宋华浓的所作所为。   一番审讯之后,梁国公更是喜添一顶绿帽。原来那放风的护院是酒楼掌柜的表外甥,而酒楼掌柜则是宋华浓生母的旧识相好。   听说梁国公一气之下与宋华浓断了父女关系,放言一切任凭官衙处置,梁国公府绝不会过问半句。   如此一来,宋华浓最后的命运已经注定。   这个案子在京中传开,关于妾室乱家的说法再一次被世人热议。   上一个被人热议妾室乱家的人家还是曾经的盛国公府,盛国公府消失之后,京中多了一个留伯府。   留伯府的府邸不大,位置也不怎么好。斑驳的外墙和府中进出下人的表情一样,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死气。   曾经显赫的魏家,谁能想到如此之落魄。   自从出事之后,魏家的门第已经黯然无光,庭前更是鲜少有访客到来。所以当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门前时,不知引来多少惊讶探究的目光。再看到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时,不少人又有种恍然之感。   “谢少夫人怎么会来留伯府,难道是想和魏家走动?”   “谁知道,沐恩侯遵母命不认魏家,只怕是心里始终愧疚不安,所以才想着让儿女和魏家往来。”   “或许…”   有下人去叫门,魏家的门房一听连忙跑去禀报自己的主子。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整个伯府,魏家所有人都十分意外。魏二郎不敢摆架子,当下命人把隐素请进去。   因着是女眷上门,接见隐素的人常氏和魏明如。   相比初见面时的春风得意,如今的常氏不知憔悴了多少,再无以前倨傲神气。魏明如一身素色衣裙,不见往日的明丽张扬,倒是多了几分楚楚之色。   常氏不是圆滑的性子,也装不出热情的模样,对着隐素只有复杂的神情,以及掩藏不住的怨恨。   魏明如一个眼色过去,她面色浮起一抹难看之色,最后忍着心中怨恨,说自己最近身体微恙不便陪客,不太情愿地离开。   布置简单的堂厅中,只剩魏明如和隐素。   一段时间不见,魏明如看上去瘦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几分。“你还能来看我们,我心中很是欢喜。不管怎么说,你我骨子里流着的都是一样的血,哪怕你不姓魏,你也改变不了自己骨血里是魏家人的事实。”   “你以为我来找你,是想和你们认亲?”隐素说。   事实早已摆在眼前,他们傅家连盛国公府的爵位都可以放弃,又怎么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还和魏家人再续前缘。   魏明如苦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父亲是庶子,原本就不应该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是庶子之女,本就不应该和你相争。是我不够机敏,若是我能早点发现兰姨娘的不对,祖父也就不会伤心离京。如今我们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听着,颇有几分大彻大悟的感觉。   隐素却是不信。   “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   “当然。”魏明如又是一声苦笑。“也怪我以前太过争强好胜,你肯定讨厌死我了,也一定不会再相信我。有时候我想若是当年你祖母没有离开就好了,那样我们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感情定然不一般。”   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如果真有,那也不会是魏明如说的这个可能。无论是原主还是她,都不可能会和魏明如这样的人成为好姐妹。   “谁敢和魏姑娘做姐妹,怕不是嫌命太长。”   魏明如眼神微微变了变,阴沉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自责与后悔。“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后悔了。这废了的手臂就当是一个教训,以后我一定会重新做人,”   无力的右手已不能再练武,除了能穿衣吃饭外再无用处。其中种种不便与屈辱只有她一人知道,而害她落到这般地步的人却扶摇直上。   她将自己的右手抬了抬,面色越发的凄楚与苦涩。习武之人被废了手,无异于生生去了半条命。   这一切,都是拜眼前的人所赐。   自从手废家败之后,每一日都是不甘与煎熬。她有多想报仇,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给自己的仇人。然而眼下面对害惨自己的仇人,她不知有多恨,却还要赔着小心与百般讨好。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一定能换来隐素的信任。   谁知隐素听到这话,轻笑一声。   “右手废了,魏姑娘不是还有左手吗?”   魏明如闻言,瞳孔缩了缩。   不可能的。   这是她的秘密,没有人会知道。   “也是,右手提不了的东西,我可以用左手,平日里也是够用的。”   “魏姑娘谦虚了,这哪里是够用,简直是能派上大用场。比如说掐死一个人,再把那人吊起来装成自缢的样子。”   魏明如的脸色,瞬间大变。   傅隐素是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以为父亲的生母兰姨娘是自尽而亡,包括父亲和母亲。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夜里,她是怎么动手的。   她记得兰姨娘死不瞑目的眼神,以后濒死之时对她的诅咒。是她伪造了兰姨娘的遗书,让世人相信兰姨娘是畏罪自尽。   除了她自己,她肯定没有人知道她左手的秘密。   这个傅隐素是怎么猜到的?   “谢少夫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隐素不答,反问。   “宋华浓是不是你弄回来的?”   “谢少夫人说的话越发难懂了,我真是一个字也不听明白。”魏明如大骇,面上却是强装镇定。   隐素笑了一下,起身出去。   魏明如心下一惊,追了出来。   “谢少夫人,你不能单凭一个猜测就怀疑我。我没有做过的事,你不能把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隐素止了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是一个聪明人,当然能从顾兮琼的所作所为中推断出他们顾家看好十皇子。十皇子如今冒了头,你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一心想翻身,苦于魏家现在势弱,不得不和常将军府合作。常家有一个嫡女,也是你嫡亲的表妹,年纪与十皇子相仿。常家也押宝十皇子,以为宋蛮儿一出事,你们的机会就来了。所以由你出面,找着同窗旧情的名号将宋华浓弄回京中,为的就是想借宋华浓的手对付宋蛮儿。”   竟然全猜中了!   魏明如当然不会承认,“这都是你的猜测之词,作不了数。”   “能不能作数,我让人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你不能去!”   魏明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万不能再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忽然她心下划过一个大胆的想法,眼神渐渐变得阴狂。   如果傅隐素死了……   她不仅能一解心中之恨,还少了一块挡路石。   “傅隐素,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魏姑娘是不是弄错了,和你作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什么她自己?   真是可笑!   魏明如冷冷一笑,喊了一声“来人哪。”   话音一落,七八名身着家丁服的壮年男子现身。   看这些人的架势,皆是习武之人。   世家大户有暗卫,还有私卫。暗卫在暗,鲜为人知,私卫虽有一个私字,却是在名处,一般都是寻常护卫的模样出现。   “你断了我活路,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魏明如一个手势,几人将隐素和豆花银九团团围住。   “谢少夫人天生神力,还是武举状元,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无人能敌?”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魏明如不信。   自从武举失败后,她就憋了一股子劲。   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网罗到了一位力大无比的好手,举以重金诱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隐素目光那么一扫,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人的不同。难怪魏明如敢放下这样的狠话,原来是有了底牌。   她的掌心中不知何时多了半块令牌,将那令牌举起时,十多条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她护在正中。   “家主令!”   魏明如惊呼出声。   她曾经常伴盛国公左右,不仅知道家主令的存在,还亲眼见过。   “这令牌怎么会在你手中?”   “当然是盛国公给我的。”   “不,不可能的!”   魏明如不愿相信。   家主令只传家主,是世家大户一代代家主之间的传承与交接。傅家人没有和祖父相认,祖父怎么可能会把象征下一代家主地位的令牌交给傅隐素。   魏二郎和常氏闻讯赶来,见此情形吓得半死。   魏二郎手脚发软,既震惊于隐素手中的家主令,又震惊于自己女儿的胆大包天。他指着魏明如,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手中怎么会有我们魏家的家主令?”   我们魏家四个字,魏二爷咬得极重。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东西是魏老先生非要送给我的。你们既然认得此令,当知执此令者可号令魏府所有人。”   “你简直是欺人太甚!”常氏怒道。   “魏二爷和魏二夫人恐怕还不知道,魏姑娘背着你们都做了什么事。”   “我家明儿被你害得不能习武,你还想怎么样?”常氏不够聪明,但护短。   魏二爷震惊过后,心生几分怀疑与不安。   自从家败之后,他初时气愤至极,后来心生怨恨。他是想东山再起荣耀再来,却在残酷的现实中志气渐短。   “你是什么意思?”   魏明如生怕隐素说些什么,大喊道:“谢少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不能图自己一时嘴皮子快活,而坏了谢大人的官声。”   “说的也是,我又不是命官,你有什么罪确实轮不到我来定论。”   正在这里,只听到外面有人惊呼。   “刑部的人怎么来了?”   刑部二字,如同催命符,让魏二爷和常氏瞬间脸色大变。   他们惊愕地望去,一行刑部的人疾步而来。为首的那人面若寒玉,势如冷剑,所到之处凌风猎猎,仿佛万物皆惧其势而甘愿臣服。   这为首之人,正是谢弗。   一位衙役高喊,“魏氏唆使他人,勾结歹人残害梁国公府嫡女,证据确凿,现押解归案!”   须臾间,衙役们已到了近前。   “不,不,我没有!”   魏明如连连后退,大声命令那几人掩护自己逃走。   谁知其中一人突然反水,直接将她拿住。她挣脱不掉,惊惧地发现擒住自己的人居然是她好不容易网罗来的那个高手。   “你……”   “魏姑娘,我们这一行爱财不假,但心中自有正义,万不会与你同流合污,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明如怒极,眼刀子像是要杀人。   突然魏二爷跳出来,指着她,“我真不知道你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常氏愕然,却是没有出声反驳。   魏家已经落败至此,她还要为儿子多打算一二,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女儿连累一家人。更何况对于这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女儿,她心里多少有怨言。   “你不认我?”魏明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她在祖父跟前讨好卖乖,父亲和母亲的日子能有那么好过。   没错,她是失败了。   但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   “父亲,你真的要和我断绝关系?”   “你胆子太大了,你是想害死我们!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敢再有你这样的女儿。但凡你还有一丝孝心,就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魏明如突然笑起来,“你们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有我这样的女儿,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你还说我是你们的主心骨…”   “那是以前!”魏二爷沉痛道:“明儿,我们已经不是从前了,你不能再任性妄为了。你…好自为之吧。”   “魏二爷有没有想过兰姨娘的死,真的是自尽吗?”隐素突然来了一句。   “你说什么?”魏二爷下意识看向魏明如。   魏明如突然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些事是她做的又如何,她从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用了一些手段又如何。   “是我!你们都没有想到吧?是我掐死了她,然后将她吊在房梁上。她临死之前还咒我,咒我不得好死。她咒得好啊,我可能真的会不得好死。但是我不后悔!我只恨自己手段不如人,只恨自己算计得不够周全!”   魏二爷大受刺激,指着她的鼻子,“畜生!畜生!你不得好死!”   有衙役上前接手,将魏明如拿下。   魏明如像是疯了一样,一直在笑,那双含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隐素。   隐素坦然而视。   她无愧,也无惧。   魏二爷的骂声,常氏的哭声,被伯府的大门阻隔在内。   一行人出了伯府,隐素回望那崭新的匾额,留伯府三个字显得那么的单薄,与之前威名赫赫的盛国公府有着天壤之别。   “原本她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   很快被风吹散。 第103章 终章   夜静人声绝, 唯有泣幽咽。   空旷的宫殿中,气压极低。   今日早朝又有人上折请立皇后,有御史甚至明言皇子们之所以接连出事, 无外乎后宫无主东宫无主, 这才人心浮动暗斗不止。   朝中众臣几乎有半数拥立云妃,属意姬觞为东宫太子。   帝王之心,自来难测。   对于皇帝而言, 自己正值盛年, 他以为自己可以与天齐寿,自有千秋岁月坐拥江山, 最忌讳的就是觊觎他皇位之人。   哪怕他看重云妃, 因为云妃丧子而心存几分怜惜,一旦涉及他的江山王权,所有的看重和怜惜都变成猜忌与厌恶。   “陛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他最为得用的大太监李志小声提醒。   “你说,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让朕如此失望?”   原以为云妃是个不争不抢的,没想到也是如此。   “陛下, 您消消气。”李志不敢答话,呈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水。   皇帝面色不虞,心火正旺,接过茶水之后喝了半杯。这茶有清心明目之用, 原本就带着一丝苦味。许是今日心情不佳,他觉得这茶似是苦了一些。   半刻钟后,一阵剧痛从腹部袭来。紧接着他“哇”地一声吐, 吐出一大口黑血,黑血泛着浓浓的腥臭味。   “茶水有毒!”   他入口的东西, 每一次都必须经由李志验毒。几乎在须臾之间,他便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他忍着剧痛抬头,看到的是李志袖手旁观的冷漠样子。   李志进宫十几年,从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小太监到御前侍候的大太监,自然是深得他的信任与看重。   这些年来李志尽职尽责忠心耿耿,一应侍候最合他的心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背叛自己的人会是这么一个人。   “你,是你!”   李志冷笑,“正是奴才。”   “来人哪,救驾…救驾…”   “陛下还是不要喊了,眼下守在殿外的都是奴才的人。”   今日他心情不佳,便屏退了左右,只留最为信任的李志在身边侍候。万没想到这样的寻常之举,竟然害了自己。他心中无比惊骇,死亡的恐惧和腹中的剧痛让他面目扭曲大汗淋漓。   “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害朕?”   “为什么?”李志喃喃,徒然目露凶光。“你还有脸问奴才为什么?奴才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衣食无忧富贵有余,如果不是你,奴才又怎么会家道中落受人耻笑,更不会进宫为奴!”   “皇恩浩荡…”   “好一个皇恩浩荡!奴才也曾读过圣贤书,却不知堂堂天子骗奸女子也能称之为皇恩浩荡!”   女子?   皇帝瞬间明白过来,或许又是自己在民间遗落的情有关。   李志眼中的凶光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悲愤。“自小家中长辈便给奴才定了一门亲,奴才的未婚妻相貌娇好知书达理,谁知竟和一个外乡的公子好上了。后来外乡的公子听说她有婚约后又将她抛弃,她受不住打击跳了河,而我则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他们骂我是乌龟王八,骂我是个没种的孬货。奴才受尽耻笑和非议,暗暗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原本李家和那家人就是生意上的伙伴,自从那女子死后,两家的生意也散了火。李志的父母不擅经营,家道一日比一日中落。等到父母皆亡后,李志开始典当家中物件过活,直到山穷水尽。   他穷困潦倒之时,无意中得知曾与那女子过有露水情缘的人竟然是一国之君,极度的怨恨让他不顾一切,这才净身入宫当了奴才。   这一天,终于让他等到了。   皇帝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地割,强大的痛苦之中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想起这件事,甚至还记得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   “柳新月…”   正是这个名字。   李志为之一震。   “难为陛下还记得那个贱人的名字,奴才是不是应该夸陛下一句好记性?她生前痴恋陛下,已在黄泉路上等了陛下多年,陛下难道不想和她相聚吗?”   皇帝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你…千刀万剐!”   “如果陛下知道奴才和您的妃子暗中有私情,又该当如何?”   他是太监又如何,还不是有后宫女子对他投怀送抱。以前他被人骂孬种受尽耻笑,后来他没种了却能一雪前耻,成功让高高在上的帝王都当了绿头乌龟。   何其痛快!   他大笑起来,笑声尖细。   皇帝心惧不已,拼力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殿中回荡着他痛苦愤怒而绝望的声音。他再也顾不上帝王的尊严与体面,开始挣扎着往殿外爬。   李志也不拦他,任他像丧家之犬一样蠕动。   他每挪动一步都痛到钻心刺骨,死亡的恐怖笼罩着他,他的眼睛开始涣散。涣散的视线中,有人从殿下缓缓进来。   “……救朕,快救朕!”   华丽宫装的女子渐近,满头的珠翠熠熠生辉。   “端妃…快救朕,朕让你当皇后…”   “皇后?”端妃已到了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嘲讽而轻蔑。“臣妾如今不想当皇后了,臣妾更想当太后!”   “你,是你…”   “是臣妾。陛下没想到吧?你以为这阖宫上下只有臣妾有异心吗?臣妾也曾满心都是陛下,陛下你又是怎么对臣妾的!”   端妃说着,眼中泛起了泪光。   如果有可能,她何尝愿意走到这一步。   她的儿子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媳肚子里的孙子。陛下可是亲祖父啊,竟然容不下她的孙子出世。   所以她恨,她好恨!   以前她拉拢李志,许了李志不少的钱财和好处,为的是讨好陛下。前些日子她无意中得知李志与后宫的一个美人暗中成了对食,以此要胁李志。没想到李志半点不觉得是威胁,顺势投诚示好,说是愿助她一臂之力。她谋的是江山大业,李志是报个人怨仇,两人一拍即合,便有了今日之事。   “……谋逆是死罪!”皇帝冷汗如雨,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端妃笑起来,直笑到眼泪流下。   成王败寇,成者生,败者亡,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她笑自己以前实在是太傻了,怎么光想着如何讨这个男人的欢心,一心想着这男人能看在她贤惠懂事的份上许给她应得的体面与荣耀。   哪成想,一切到头全是空。倒不如自己一早动手,只怕现在已成为尊贵的太后娘娘,又何需在后宫中百般算计如履薄冰,还要讨好太后。   “陛下放心,臣妾是来救你的。李志被云妃收买,欲行谋逆之事。臣妾救驾来迟,没能救回陛下的性命。但是请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好好辅佐十七。”   皇帝目眦尽裂,死死瞪着端妃。极度的痛苦让他越发面目扭曲,帝冠都歪了,头发也有些零乱,哪里还有高高在上的帝王霸气。   毒气漫延,五脏中剧烈的搅痛让他说不出话来。在他的恐惧愤怒中,端妃突然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不好了,陛下被人下毒了,快来人哪!”   殿门忽地大开,一群御卫军冲了进来。   “快,快把李志拿下!”   有人上前,按住了李志。   端妃掩着帕子,扑到皇帝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陛下,臣妾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好你个李志,你说,你为什么要下毒害陛下?”   两人约好了的,这盆脏水要泼给云妃。   只要李志一口咬定是受云妃指使,这事就成了。她在深宫多年,今日过后她不用再兢兢业业,更不用害怕什么人或是讨好什么人。   李志被擒,喊道:“娘娘,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奴才帮您办成这事,您放奴才出宫。您怎么能出尔反尔?”   什么?   端妃大惊。   他们明明不是这么商量的。   这个死奴才,居然临时反水!   没关系,好在她做事周密早备了后手,从一开始就防着这狗东西。   “狗东西竟然敢乱咬人,你们还快将他就地正法!”   御卫军没动。   她又发了一道命令,还是没有人动。   一瞬间,她感觉后背一凉。   “王秦!”   她朝殿外呼唤着御卫军统领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   正当她心往下沉时,殿下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御卫军副统领宋怀瑜,后面还跟着安远侯等人。   “护驾!”宋怀瑜一声令下,身后的御卫军们便将之前的那些御卫军控制住,还有人按住了端妃。   安远侯等人惊呼着“陛下,您怎么了?”,然后便是一通忙乱。   太医们很快赶到,见此情形一个个感觉项上的人头不保。   皇帝的毒已经漫延,毒气的漫延让他呼吸困难。他指着端妃和李志,用手作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杀!”   朱太医给他施了针,暂时拖住了他的性命。但毒已入五脏,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拖住的时间也仅够他交待后事而已。   刘太后和后宫妃嫔们闻讯赶来,不多会的工夫殿外就跪了一大片。   “皇儿,皇儿!”刘太后一声声呼唤着,痛苦悲切。   皇帝自知大限将至,除了满心的不甘和恨意之外,还有说不出来的恐慌。因为他发现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居然不知道该把江山传给谁。   老大小时候生了一场痹症之后脚跛了,老二幼年就已夭折,老三倒是身体无碍,可惜是个结巴。老四死了,老五因为好男人已被他厌弃。老六…犯了他的大忌,老七老八都被贬出京外,老九是个不抵用的,老十本分忠厚,虽不够聪明但还算听话。   至于底下的皇子们,要么也是寻常,要么年纪太小,挑来挑去似乎只有老十能用。若有良臣辅佐,可为守成之君。   圣旨拟好,安远侯当众宣读。   姬觞被立为太子,云妃为后。   刘太后没有异议,她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早知端妃是个包藏祸心的,她哪里能留在现在。她恨端妃辜负了自己多年的看重,以为是自己害了皇帝,悲痛自责之下晕了过去。   殿外一片哭声。   有人不顾御卫军的阻拦冲了进来,皇帝看清来人后抬手让人到跟前。   傅丝丝满脸是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陛下,您一定要保重龙体,臣妾会永远陪着您,无论天上人间,还是碧落黄泉,臣妾都会追随您。”   人之将死,能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如何能不感动。   “爱妃…爱妃。”皇帝握着她的手,似是要拉着她一起共赴黄泉。   过了一会儿,皇帝挣扎着又拟了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是他死后,思妃陪葬,沐恩侯府晋为沐国公府。   傅丝丝哭着谢恩,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妾是真心喜欢您,从来不图这些虚名。臣妾很高兴,高兴能遇到陛下,高兴能一直陪着陛下。陛下别怕,有臣妾在呢。”   皇帝闻言,更是死死抓着她不放。   姬觞已经进宫,以太子身份即刻监国。   李志伏了诛,端妃被赐毒酒。   宫变落幕,皇帝也陷入晕迷。   内务府已开始准备丧仪,所有人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至暗之时,天将黎明。   他如回光返照般睁开眼,浑身已不动,口也不能言,唯有一双眼珠子还能转。龙榻之前空无一人,寝殿之中一片寂静。   忽然黑暗有一人慢慢现身,一步步走近。   他看清来人的脸,瞳孔睁大。   宫闱森严,谢益之怎么会在这里?   云妃呢,老十呢,思妃呢,为什么都不在?   他想喊人,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也不能动,只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谢弗到了跟前。   明明是润玉流光之人,此时竟像是阴曹地府出来的白无常!   谢弗站在龙榻边,目光平静,眼眸俯下。   “你还记不记得元嬗?”   元嬗?   好像是老十的生母。   印象中老十的生母温婉美丽,他与之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蓦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然后慢慢清晰。   他的瞳孔随着那身影的越见清楚,也在不断地收缩。   这个谢益之,竟然长得有五六分像元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眼神和表情的变化尽收谢弗眼里,谢弗的眸中泛起一抹嘲讽。“你终于记起了她的样子。”   皇帝张着嘴,发出的只有古怪的声音。他艰难地抬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指向谢弗,目光更是吓人。   “我说过,有朝一日一定会让你知道一切,权当是还报你那让人不耻的生恩。”   生恩?   所以谢益之才是他的儿子,那老十是谁?   为帝者,最不缺少的就是心计谋算。这会儿的工夫,皇帝已将谢家视为处心积虑的逆臣,以为谢弗是来和他相认的。   他不断发出古怪的声音,挣扎着想让谢弗扶他起来。   谢弗没动,依旧平静地俯视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江山?很可惜让你失望了,我对你的皇位不感兴趣。你以为自己一生坐拥江山美人,到头来这江山注定要易主,美人你一个也带不走。”   所以这个孽障早知老十的身份,而故意帮着隐瞒!江山是他的,那些女人也是他的。思妃自愿陪葬,他怎么可能一个也带不走。   他剧烈挣扎着,发出的怪声更大。   “你驾崩之后,名义上思妃会陪葬皇陵,但将以另一个身份活在世上。”   这个孽障怎么敢!   他拼尽全力,发出一声类似怒吼的怪声。有人闻声进来,在看到进来的人之后,他更加觉得恐慌。   因为进来的人是姬觞。   姬觞站在谢弗声后,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二字,让皇帝彻底绝望。他死死瞪着他们,心中是无比的愤恨。愤怒李志和端妃的背叛,恨眼前两人的不忠不孝。这两个孽障必是早就勾结在一起,李志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人。   云妃,云妃知道吗?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姬觞好心替他解惑。   “母妃最是不在意这些东西,她并不知道我们私下做的事。父皇要怪,就怪自己这辈子欠的风流债太多,如今也算是到了报应之时。”   皇帝闻言,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已经喘不上气来。许是到了将死之时,有些早已忘记的人和事一一浮在了眼前,或是美丽温柔或是开朗娇俏的女子都在哭,哭自己被欺骗被抛弃,骂他是负心汉薄情郎。   他脑子像炸开一样,蓦然发现那些和无数女子花前月下的情爱,那些掌控他人生死至高无上的权势,到头来都像是过往云烟,最后全化成了泡影。   他在绝望与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宫中的丧钟响起,敲碎了黎明。   隐素在钟声中醒来,正巧谢弗掀帘进来。   “他死了?”   “嗯。”   “事情都成了吗?”   “成了。”   “那就好。”   隐素将头靠在他身上,打了一个哈欠之后重又闭上眼睛。   “夫君,前尘已往,我们以后就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好。”   前尘已不必再追,过往也不必再想,此后漫漫余生,他们就隐于盛世繁华之中,素手相携白首一生。 第104章 番外   六年后。   崇学院。   院中景致依旧, 洗墨池的池水缓缓流淌,诗风桥永远无声相伴。大小竹林几载春秋,绿意从新到深不断循环。   唯一不同之处, 就是刚进院门时立在旁边的一座石碑。   石碑刻着院规院训, 其上有四个最为醒目的字:众生平等。四字取字佛语,一语双关。这个生字可以是万物,也可仅指崇学院的学子们。”   正是学院放学之时, 白衣学子们有人单独行走, 有的三三两两,或是沉思自若, 或是讨论着什么。   “你考得怎么样?我感觉我不行, 恐怕拿不到这个月的奖学金。”   “这个月不行,还有下个月,学院前二十都有,以你平日里的成绩一定可以。”   “缺了一个月,我就拿不到年度奖学金了。”   他们说的奖学金奖励制度,也写在学院的新规上。   学院实行月考制,每一次月考取前二十名成绩优秀者发话月度奖学金, 并荣获崇学院优秀学生的称号。年度奖学金的评比则建立在月度奖学金之上,取其前三名,授予学院之星的荣誉。   这个制度是新山长制定的,如今已实行两年有余。   现在的崇学院不再评什么三杰四美, 无论男生女生,人人努力成为学院优秀学生,奔着学院之星的方向努力。   “山长好。”   “山长好。”   他们纷给分停下来, 向一位红衣女子行礼。   只见那红衣女子眉目如画,娇美之中又带着几分柔媚, 柔媚之余还有飒爽英气。她对学子们点头示意,始终面带微笑。   这人正是隐素,也是崇学院的新任山长。   无数双崇拜的目光追随着她,她在众人的视线中从容自若。一上马车,她是坐没坐相半靠半躺地倒着,半点也没有之前为人师长的样子。   三年前,二师兄突然生病,她在二师兄的病床前接过暂代山长一职的重任。一年后二师兄留下一封信出京云游,她也就正式成了崇学院的山长。   她的学院她做主,于是便有了新规新训。   自从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治国,时有新政发出,准女子科举出仕,派使臣出海,主张一夫一妻制,每一个新政的背后都有她和谢弗的影子。   相比较而言,她对学院的改革不过是大巫见小巫。但因为有了女子可以科举出仕的政策,学院里的风气大不相同,尤其是德院。   如今德院的女子,早已无人提及当年的四美之名,更多的是你追我赶的讨论文章诗词,无论富贵贫贱,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才识得到最权威的认可。   新政颁布的那一天,吕婉拉着隐素喝得酩酊大醉,一起笑一起哭闹了一夜。后来吕婉如愿入了刑部为官,成为其父吕大人的得力属下。   而谢弗已经离开刑部,晋升为相国。   天下谁不知谢相国文韬武略,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民间有传今时的陛下与谢相国,堪比当年的景帝与曾相国。   朝堂之上的谢相国能以文治国,也能以武安邦,却无人知回到家中的他,不过是一个最为平凡普通的父亲。   此时的他,脖子上骑着一个约摸五岁的男童。男童的眉眼与他长得极为相似,正伸着小短手去够挂在树梢上的纸鸢。   纸鸢卡在树枝间,男童的手够了几次也没成功。   “爹,再高一点。”   谢弗闻言,双手置于男童的掖下将其举起。   男童半点不惧,显然对于骑在自己父亲脖子上的行为习以为常。   “够着了!”   一声欢呼,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声充斥在整个树林。树间的影子摇曳着,从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眼间划过。如同复制粘贴一般,幻化出世间最奇妙的血缘遗传。   不远处,隐素站了有一会儿。   五年前,她顺利产子,生下他们的儿子朗哥儿。朗哥儿大名谢值,喻意人间值得。自从朗哥儿后出生,曾经梦中的那个疯子就变成了予取予求的二十孝好父亲。   这位世人景仰的相国大人,不仅会陪着儿子一起放纸鸢,还会陪着儿子滚铁环斗蛐蛐。他以自己的经历为鉴,渴望成为一个好父亲。在陪伴儿子成长的同时,他何尝不是在弥补自己的童年。   他把儿子放下,从袖中取出两封信递给隐素。   一封信是傅丝丝写来的,说是经过几年的深思熟虑,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答应了林清桥的提亲。   当年她主动殡葬,假死之后被谢弗秘密送出京,安置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说来也是缘分,她竟然在那里遇见了林清桥。   林清桥是游历到那里的人,傅丝丝初时自然假装不认识他,是他费尽心机不知如何说动了谢弗,才有了和傅丝丝的相认与相知。   信的背面还有一句话,上面写着:谁不爱情郎年少,到底还是小哥哥更合我的心意。   这才是傅丝丝的风格。   够洒脱,够生猛。   隐素很欣慰。   另一封信没有署名,仅有一行字:江湖路远,终会相逢。   信封中掉出一物,正是另外半块魏家的家主令,至此两半家主令都到了隐素手中,这表明那位曾经当过大半辈子国公爷的魏老先生已经去世了。   早在三年前,隐素就已经知道他的下落。   那是因为秦氏的堂哥秦家表舅一家人来了雍京城,一家子骨肉时隔多年再见,自然是道不尽的离别思念之情。   秦表舅无意间提到一件事,说是他来之前还特意去了一趟他们的老宅子,得知他们派了人看守,便与那看守的老者聊了几句。   一听这话,傅荣和秦氏皆是吃惊。   他们根本没有派人回去看守老宅子,那么那个老者是谁。一问之下,从秦表舅的描述中他们隐约猜到了那人是谁。   据秦表舅说那老者也不常常住在傅家,而是隔三岔五就会去寺庙旁边的草屋中住上一段日子,那间草屋正是当年隐素和祖母住过的地方。   谁也没有点破,也没有人再提起,   一转眼又三年,随着逝者已矣,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化成了黄泉白骨。   “咦?”隐素左右一看,不见儿子的踪影。   “应是去写功课了。”谢弗说。   她但笑不语。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朗哥儿比谁都会装,人前乖宝宝,人后小混蛋,也只有这个当爹的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什么写功课,肯定是溜出去玩了。   她倒是不担心,毕竟朗儿青出于蓝胜于蓝,一把子力气比她还大。再加上身边跟着人,暗处还有暗卫暗中保护,安全问题不必担心。   朗哥儿力气大这件事,是在朗哥儿百日之后被发现的。   过了百日的孩子,头能竖了,骨头也长硬了。小小的拳手胡乱那么一挥,差点没把他祖母的鼻子给打歪。   她记得当时婆婆捂着半边青肿的脸,笑得那叫一个开心,什么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的话说个不停,立马就给远在边关的公公去了信。   朗哥儿抓周时,抓的正是祖传的银锤。   五岁的孩子瞧着不过是一个可爱的小豆丁,饭量却比成年人还大,乐得谢夫人见天的往厨房跑,换着花样给自己的乖孙安排饮食。   因为朗哥儿的出生,谢夫人不是追着孙子跑就是操心孙子的饭食,精神头反倒是一天比一天好,看上去比前几年不仅长了肉,且还年轻了一些。   多了一个孩子,曾经冷冷清清的穆国公府上上下下不知多了多少的生机与欢乐。而这个小孩子,此时正以令人叹为观止的力气搬走原本堵在国公府后院狗洞的一块大石头,仿佛是过家家一般轻松。   后门处,高大的男子刚一进来,看到就是朗哥儿一半身体进了狗洞的模样。他当即退了出去,兴冲冲退到外面弯着腰与狗洞里的朗哥儿对视。   朗哥儿钻了出来,问他。“你是谁?”   “你是不是朗哥儿?”男子问。   朗哥儿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转,喊道:“祖父!”   穆国公哈哈大笑,伸手将他一把抱起。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挣扎着下来,短腿迈过门槛,将那被挪开的大石头复位。   看到他如小孩子玩石子一般的轻松随意,穆国公眼睛都亮了。   他们谢家也有这样的天选之材了!   五年前收到自家夫人的信后,他恨不得当即回家。无奈新帝刚登基不久,边关相邻的敌国又蠢蠢欲动,那般情形之下他不可能归京。   这五年来,他不时收到家中的来信,信中不仅详细说了一些大孙子的趣事,还会附上儿子媳妇亲手画的画像。画像中的大孙子玉雪可爱一天天长大,是他在边关寂寞日子中最温暖的安慰。   “祖父,刚才的事你能不能不告诉我爹?”   “为何?怕你爹揍你?”   朗哥儿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奶声奶气道:“我爹才不会打我,只有我娘才会揍我。”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在朗哥儿这里是严母慈父。   “那你为何怕你爹知道?”   朗哥儿招了招手,示意穆国公弯腰。   穆国公对大孙子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当即蹲下来听他说话。   “我是我爹的乖宝宝,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调皮捣蛋的事。”   穆国公哭笑不得,原因竟是这样。   “那你不怕你娘知道?”   “不怕,知子莫若母,我娘最是知道我的真面目。”   穆国公哈哈大笑,一扫连日奔波的疲劳。   这一路上他最惦记的就是妻子和大孙子,为此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戎马了大半辈子,他终于能解甲归田享受有妻相伴含饴弄孙的日子。   他故意走后门,为的就是给妻子一个惊喜。谢夫人看到他,果然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夫妻俩对视良久,还是朗哥儿打破沉默。   “祖母,祖父饿了。”   谢夫人笑道:“我们朗哥儿是不是也饿了?”   朗哥儿拍着肚子,表示的确如此。   丈夫儿子都饿了,谢夫人赶紧命人安排饭菜,然后满眼是笑地看着一老一小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这日子终于圆满了。   ……   清静的树林之中,站着一对相依的男女。   隐素靠在谢弗身上,望着那棵穆国公亲手种的树。树身又粗壮了一些,树枝越发繁茂。旁边还有一棵小树,正努力向上伸展着自己的枝丫。   “父亲此次归京,不走了吗?”   “不走了。”   “我想也是,六年前你安排吴胜进入军中,我就猜到你是为这一天做准备。”   “嗯。”   养恩于他,等同再造。   他身为人子,又岂能不为父母打算考虑。父亲母亲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是时候夫妻团聚颐养天年。   隐素双手一伸,环住他的腰。   这个男人哪,骨子里的重情恐怕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我想父亲之所以愿意退下来,肯定是因为你的出色。你已是穆国公府的顶梁柱,他才能踏实心安地回来。你是一个好儿子,也是一个好父亲。”   “我是好父亲吗?”   对于这点,他还是不太自信。   “是。”隐素的回答很肯定。   他和朗哥儿父子俩父慈子孝,一个是儿子眼中最温和的父亲,一个是父亲眼中最乖的儿子,简直是相看两不厌。   “所以是不是可以再多一个孩子了?”   “你…”   隐素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风从林间过,仿佛是谢家先祖们的欣慰叹息。   梦境时空一相逢,却胜过人间无数。曾经在暗夜中痛苦挣扎的人,已在踽踽独行的路上遇到相伴一生的人。   此后日月轮回,永不分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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