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后成为全仙门心头朱砂》作者:AI写作助手托管   文案   陆然在仙魔大战中,作为炮灰而死。   二十年后重生,才发现自己借尸还魂,成了名誉天下的昆吾剑卿他道侣。   正试图解释,不料剑卿见他第一句话却是:“你醒了,和离吧。赶快走,别再见。”   陆然:“。”   离开剑宗,误入鬼影幢幢的客栈。柔弱无依的青年拉着他的衣角,宛如一只楚楚的飞鸟:“仙君……”   陆然:首先,我不是颜控。其次,我不是颜控。最后,我不……可他长的真是太好看了。   他却不知道。深夜里,青年张开巨大的黑翼,将他小心翼翼笼罩在翅膀下。血痕贯穿的双瞳冷冷看向黑暗中惊惧的魔物:“嘘,我的爱人刚睡着,不要吵醒他。”   陆然一直以为前世的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炮灰。   直到那一天—   佛门净心为他白沙扬起;   药师血脉为他复又春晖;   阵灵萤虫为他沙海起舞;   妖族守护为他对峙万魔;   剑卿枯坐在他屋外,只为最后再听一次他的心跳。   他方才明白—   原来前世的自己,早已成为全仙门心头滴血朱砂。   排雷:   1.古早仙侠,类群像文。   2.1V1,文案最后提到的几个人跟主角没有爱情关系。   3.文是AI写作助手写的,辣眼睛一定是因为这届程序员代码不行,跟作者没有关系(bushi)。   4.等发现有其他需要排雷的再补充~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重生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然┃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稳住,我们能赢   立意:不要放弃挣扎 第1章 重生(1)   陆然醒来首先感到的是疼。   像是被人抽出血肉,扯掉经脉,骨头被逐寸折断,打入钢钉串上铁索重新接在一起,再硬生生塞回体内的疼。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他视线模糊。陆然的眼圈瞬间红了,但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忍住不叫出声。过了好一会,疼痛渐消,他才终于缓过神来。   一些残损的画面隐约浮现在脑海。   自己好像曾是个器修。【太熙】年间仙魔大战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过往的记忆残缺不全,眼前却景象逐渐清晰,玉璧上映照处一张陌生的清俊脸庞。陆然微微怔住。   这不是他原本的面容——他在陌生的身躯中借尸还魂重生了。   陆然尝试抬起手臂,四肢百骸仿佛锈迹斑斑的老车轮,僵硬得活像刚出土的南疆尸鬼。根据经脉滞涩程度,这具躯体也起码躺着不动快二十年了。   关节的酸涩让他清亮的双眸中蒙上一层雾气。他咬着唇,一言不发,尝试转移注意力。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圈红绳,红绳上仔细地系着一柄小小的银剑。   他想起来了,剑宗有一项传统:用自己本命灵剑的同源之铁,铸一把小剑做成剑饰,赠给道侣。   剑饰可与灵剑遥相感知。剑修降妖除魔,常年行走在外,归还无期。思念亲人时弹剑而诉,远方的小剑也会铮然作响。   这么说,这具身体生前,可能是某位剑修的道侣。十几二十年过去,居然还没被放弃治疗装进棺材。不是有贤配,就是有大孝子。   陆然僵木着脸,忍耐着躯体复苏的酸痛,苦中作乐发现自己思维还挺跳脱。   过了一会,他积攒了些力气,坐直环顾四周身子,心里啧了一声:话说早了。自己居然还真的躺在一口白玉棺材里。   棺材由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细密繁复的咒文上隐有流光。四壁上挂着一圈金色的铃铛,上面刻着佛陀法相和镇魂凝神的佛宗箴言。   朝外看去,白玉棺位于房屋中央,屋中四角均置有香炉,袅袅白烟中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药香。   白玉棺正上方是伞盖形藻井,其上刻着一只形象威严,张发怒目的守护神兽。神兽口衔灵珠,灵珠玲珑剔透,散发着柔和清亮的光芒。   陆然僵麻的面部仍做不出来太多表情,使得他看起来波澜不惊,高深莫测。   但实际上他已经快崩了。   作为器修,虽然丧失了部分记忆,但他还是迅速认出了屋内的法器:昆吾剑宗养心玉,临海佛寺招魂铃,长留药谷安息香,南疆妖森护灵兽。以及,终南太乙凝神珠。   仙门灵器,自优至劣,共分“玄,天,地,幽,凡”五个品级。每个等级之间,都存在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而玄级宝器,则完全是可遇不可求。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太乙仙宗山门石碑,蕴含浩渺幽水之灵,又被誉为【终南神玉】。   纵观屋内,均是涵养魂魄的上品灵器——仅这一件屋子,就相当于一个小门派几世收藏。   剑宗,佛寺,药谷,妖森,太乙——这是修仙界仙门百家中,最顶尖的五个宗派。也是仙盟的最初创立者。屋内这架势,分明是在举全修仙界之力,供养区区一人。   身体原主魂魄残损,靠着各种天灵珍宝勉强温养着魂体,残喘至今。直到重伤的灵魂终于无以为继,溃散于天地,肉身便被他这个孤魂野鬼占据——大概就是这样了。   如果可以,陆然很想绝望捂脸。   死而复生,他确实很惊喜。但用谁的身体不好,非得在一个如此贵重的人身上还魂。仙盟不可能看不出身体易主——而除了名字,他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谁!   陆然放弃思考,轻手轻脚地跨出玉棺。   然而还未等他站稳,便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剧烈摇晃。招魂铃混乱作响,铜炉叮铃桄榔摔倒在地上,凝神珠在护灵兽口中溜溜打转,岌岌可危。   屋外传来沉闷的巨大声响,像是黑云中的雷鸣,又像是千百个被封印在地底的巨魔擂鼓怒吼。陆然耳鸣目眩,踉跄着扶住玉棺才免于摔倒。   细瘦的手腕狠狠蹭到玉棺边缘,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陆然木着脸,努力将眼眶中的眼泪忍了下来。他不能显露痛苦的神色——有人过来了。   嘭的一声,门扉被撞开,有一束发佩剑的青年急破门而入。   余震还没平息,猛烈的摇晃却没对青年产生任何影响。他稳稳当当站在门口,正好和陆然四目相对。   地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青年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傻傻地看着陆然。   陆然也在注视着青年。五官精致,带着咄咄逼人的艳丽,扬起的眉眼,仿佛一把锋锐的宝剑映照着绚烂的阳光。   不知为何,,陆然总觉得青年的面容跟自己隐约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眉目温润柔和,青年则张扬如火,锋锐如刀。   陆然保持着淡漠的表情,只是眼角泛着一丝潮红的湿意。柔顺的长发披散,碎发垂落在瘦削苍白的下颌旁。在满屋废墟中,如同一捧脆弱纯洁的新雪。   但这副淡定从容的表情之下,实际上却满是极为跳脱的胡思乱想。   啊,这位难道就是自己孝顺的好大儿?他等下要是真的开口叫爹怎么办?他要答应吗?不好吧。两人相隔无言太尴尬了,要不自己还是主动套个话,不是,叙叙旧吧!   或许是他面无表情的脸太具有欺骗性。青年完全没有开口质询的意思。明艳张扬的脸上,只剩下呆滞和震惊。   然后,青年转身就跑,嘭地一声把门又关上了。   陆然无语。   他该不会是去叫人了吧?自己只是脸有些僵而已,至于这么吓人吗?   青年应当是个剑修,几步就跑远了。陆然突然想起那枚剑饰,灵光一现,抬起手腕仔细观察。   剑饰往往和原剑形态相仿。陆然手上这枚剑饰,剑体通直,刃若霜雪,凛然有肃杀之气,剑格上刻上细密的卷云风雷。   陆然回忆着名剑谱上的名器形制,感觉自己脸上毫无情感起伏的淡定面具正在逐渐裂开。   【太熙五宗师】之一,顾疏泓的本命灵剑,【无复剑】。   神剑【无复】,天级神器。其主顾疏泓,百年一遇的天生剑骨,十几年前就已臻渡劫巅峰,被尊为【昆吾剑卿】。   他和其他四位惊才绝艳名震天下的大能,并称【太熙五宗师】。太熙年间,这五人就如同璀璨的旭日,照亮了浩渺无尽的仙途。   陆然麻了——这次他是真的做不出表情了。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棺材底。有些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些人以为自己重生了,其实是他上辈子死得还不够惨,被特意送回来再魂飞魄散一次。   他要怎么跟这位人间杀器解释,总不能招一招手:   “嗨,剑卿!你亲爱的道侣被我夺舍啦!”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氛围突然一凛。无形的威压展开,令人喘不上气。   有修为至高者往这里走过来了。   陆然内心有点崩溃。他记忆残损,想不起前世身份,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只居心叵测鸠占鹊巢强占剑卿道侣身体的邪祟。   不,辱邪祟了,邪祟编的故事可比他完整感人多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逆光之中,屋外寒霜之气弥散进室内。   霜雪。   陆然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好像也曾有一位来自极北之境的师姐。是冰原雪国的公主,湛蓝双瞳,肤若白雪,倾国倾城。淡金色的长发犹如流动的月光,一度引起中原仙盟轰动。   仙门百家多保守刻规,这世间肯招收异国人的宗派,那便只有……   “太乙!”   陆然脱口而出。   男子走入屋内,凛冽的寒气收敛了几分。   “太乙安好。”   一道仿佛冰裂玉碎的声音。   男子身着青色剑袍,如烟的鲛纱笼罩在外,流光暗转。容颜俊美深邃,剑眉星目,身上隐有兵戈金属冷然的气息。右侧宽大的袖子空空荡荡。   陆然愣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只觉得天地一空,万物岑寂,世间唯两人相对而视。   这是……他的道侣。他的情之所寄,他的心之所向,他的魂之所往。纵使千山相隔,纵使万水向望,纵使魂飞魄散,纵使阴阳两绝,唯祈伴君身旁。   陆然微躬下身,捂住丝丝绞痛的心口。他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眼角酸涩发红。   透过朦胧的泪光,陆然凝望着传说中的太熙宗师,昆吾剑卿顾疏泓冷俊的面容,艰难地开口:“你……”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   陆然:“?”   “你既然醒了,就来签个字。”   陆然:“……”   他恢复了冷淡的模样,拼命把即将落下的眼泪又眨了回去。   顾疏泓右臂藏在衣袖中,只用左手从袖中拿出一封玉简,示意陆然执起另一端。   陆然茫然地伸出手,捏住玉简。突然一道火光窜起,玉简在幽蓝色火焰中化为点点星光逸散而去。   陆然感觉仿佛身体里有一道锁链,随着渐渐消逝的灰烬,断裂了。   陆然明白了,这是身体原主和顾疏泓的婚简。玉简反写,就是和离文书。他用手指触碰,就算是签字了。   山盟海誓,金玉为约,一朝破裂,身体中残余的情感宛如呜咽的流水,尽数涌出。   陆然踉跄后退一步,努力控制翻涌的悲戚。剑卿则神色冷淡,眼底毫无波澜,漠然道:   “婚契已毁,从此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你可以走了。”   陆然脸色漠然的看着眼前的备受崇敬的宗师,第一次感谢自己现僵硬的面部——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样的咬牙切齿。   难怪顾疏泓要想法设法的为身体原主招魂。道门婚简上施有仙术秘法,刻在肌肤之上。结为道侣期间,如行负心忘情之事,便会受到咒术反噬,境界大跌。   而要解开婚契,要么一方肉身死亡。要么两人同时在场焚毁婚契。咒术作用在肌肤上,无论醒来后躯壳里的灵魂是谁,只要神智清醒,就能解除契约。   婚契的光屑渐渐消逝于虚空。陆然看着曾经两人情感最后的证明如烟云散去,僵然的脸下感慨万千。   顾疏鸿看起来也在思考着什么,淡漠的深眸笼上了一层薄雾,像是在透过陆然看向另一段遥远的记忆。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陆然望去,看见他手腕上挂着一柄青色的剑饰。剑体奇特,尖锐细长,泛着幽幽青色,剑格上刻着缱绻的凌霄花草和缠绵的并蒂莲纹。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之前出现的形容昳丽的青年站在门侧,直勾勾地瞪着陆然,握紧身侧佩剑,怨毒的眼神如有实质。   陆然理直气壮地,用毫无感情的眼睛回望着他。   顾疏泓清醒过来,左手攥紧剑饰。冷然的天光透过剑峰层层雾霭。逆光之中,传说中的昆吾剑卿的眼神晦明难辨别。   他低垂眼眸,仿佛多看陆然一眼都是折磨:   “离开剑宗,去你该去的地方,不会有别人知道你的存在。”   剑卿转过身,嗓音沙哑:   “望我们此后余生,不复相见。”   他快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青年傲慢地昂起下巴,极尽嘲讽地瞥了一眼屋内的陆然,低声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世上早就没人记得你了!趁早给我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陆然虽然记忆缺损,但不代表他连怎么回怼骂人的话都忘了。   但他张不开口——面前的青年说着最凶狠的话,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的张牙舞爪的青年骄横的表情下,隐含着一丝悲伤。   明明当时地震,他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看自己的。   鬼使神差,陆然听见自己轻声道:“别哭。”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像是永恒明亮的远星。   青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跟见了鬼一样看着陆然。好一会儿才蓦然惊醒一般,逃也似的逃出屋外,追上剑卿。   一个能在强烈的地震中来去自如的剑修,居然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走了没几步路,青年突然脚下一滑往地上摔去,狼狈地坐在雪地里,良久才重新站起身。   天边最后一缕光熄灭了。陆然在余晖中望着两人背影消失的地方。   重生,和离,冷淡的剑卿,骄横的青年……   不受控制的面部终于做出了今晚第一个表情——   陆然嘴角抽搐。   他之前怎么不知道昆吾剑宗的八卦居然如此精彩?   ————————————   同一时刻,在晚霞燃烧殆尽的角落。   一道无形的结界,倏然破裂。碎痕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   无数魔物同时扬起怪诞丑恶的头颅,口中流着饥渴的涎水,黑气缭绕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上空。   仙魔大战后,这些被结界死死困在魔域二十年的亿万邪魔——终于在这个黄昏,再一次闻到了来自人族血肉的芳香。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重写了一遍。回头再看,之前写的真的好乱啊(捂脸)   现在其实也挺乱,感觉想放在第一章的东西还是太多了,非常拥挤。等再写个几十万字回头再改,可能会写的更好。   另外,介绍一下这篇文:   如果能写完、写好的话,应该是一篇仙侠群像文,剧情为主,会比较长。魔就是邪恶,类似《指环王》里索大眼那种。主线就是修仙界和魔物的对抗,几个魔尊挨个打过去。不是升级流,可能算复仇流(?)   第一次写文,唯一的目标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写完√   (我已经发现了,我这是在给自己挖一个大坑,越到后面越难写,哭唧唧。铺垫部分太长了,但又不能不写。   起这个沙雕笔名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好希望有一个AI写作助手能直接帮我搞定铺垫部分,让我打开word就能直接写高潮啊啊啊) 第2章 重生(2)   陆然关上门坐回屋内,试图消化一下今晚的八卦见闻。   灵镜中的自己面庞清秀,温和清淡。细腻的指腹上只有一层薄茧,不可能常年握剑。但是形容间,却带着一种剑的风骨。   如果忽略气质,他的容貌倒很像是刚才那个青年和剑卿容貌体型的综合——但显然男男不能生子。于是他的身世又破朔迷离起来。   他体内仍旧残余着不属于自己的哀婉。陆然试图自我开解,但是岁月蹉跎感情破碎这种问题,显然还是有点太难为他了。   话说当时在太乙,都是找谁咨询情感问题来着?   ——“爱情就是爆炸。既然轰轰烈烈的炸过,那就算之后熄灭,也了无遗憾。”   他想起来了,是她的六师姐。天生火灵根,性情宛如明媚的火焰。   她原是专营火器制造的焰硝阁的大小姐。后来才因缘巧合,拜入太乙师门。她在炸/药中长大,耳濡目染,坚称绝美爱情就该如同爆炸一般轰轰烈烈,火光四射。   六师姐苦读各类言情话本十余年,应对情感纠葛那叫一个专业对口。她旗帜鲜明地反对将恋爱谈成像是刻画一场繁复的法术阵法一般,精密计划步步为营的阴谋。   其中,“爱情就是爆炸”的理论享誉仙门,号称“合欢宗遗失在外的明珠”。   但不知为何,陆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三声均匀的敲门声。陆然打开房门,只见一个足有两人高的黑色铁皮人呆呆地站在门外,锃亮的铁甲映射着雪光,宽大的手掌捏着一只储物芥子袋,另一只手上搭着一件厚袍子——看样子是来送行的。   陆然作为器修,本能地评估模拟铁人的运作机制。   这是个剑傀儡,是剑宗请同在昆吾的斩金宗器修炼制的器具。内以灵石驱动,可以使出简单的剑式,通常用于给当入门的弟子练习过招。   只是……陆然眼中划过一丝亮光。这个剑傀未免太精致了。内部运行结构无比的复杂精妙。举手投足间,动作连贯灵活,几乎和寻常剑客无异。   陆然有些心痒,想多研究一下这个剑傀。铁皮人似乎感受到他的渴望,俯下身子,探出自己长得十分抽象的扁平的脑袋。晶石打磨的类眼状零件在陆然的脸前打量一番,像是在确认身份,然后伸出双手——   陆然猝不及防,被一把抱起。   他被猛然束缚在钢筋铁骨之间,厚袍子批头闷在脸上,怀抱他的铁手似乎还有越来越紧的趋势。陆然几乎能听见肋骨涩然作响的声音。   陆然感觉自己逐渐喘不上气来。身为器修,在死亡金属怀抱里被一个器物勒死实在太不体面了。他奋力扭转腰身,抬手聚灵,砍向铁皮人连接薄弱处。   剑傀此时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兴奋过头,赶紧松懈力道,将怀里的少年轻轻放到地上。   陆然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恍惚间耳边响起一道沉稳浑厚的男音:“小师弟,你还好吗?!”   带着刀茧的温厚手掌——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红绸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陆然不自觉地喃喃:“大师兄……”   他歇了一会,缓过神来,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清淤勒痕。剑傀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犯了错,高大的身躯瑟缩地蹲在门口,威力十足的手脚抱在一起。陆然居然从它铁皮拼凑的脸上,看出一丝委屈和惶恐。   陆然修行炼器之术,天然就亲近这些人造物。他能感受到这个剑傀没有恶意。剑傀傻傻地站着原地,一动不敢动。胸口灵石战战兢兢地明灭闪烁,看起来竟有一丝可怜。   陆然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剑傀的铁壳。剑傀明白这是自己被原谅了,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豁然站起身,差点又把陆然吓一跳。   陆然只好用手势强令这只聪明过头,但又兴奋过度的剑傀安分下来。他对着剑傀比比划划,剑傀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指令。宽大的手掌小心地捏着厚厚的长袍,披到陆然身上。紧接着半跪下身,伸出一只修长的铁臂放在陆然腿前。   剑傀凸起的眼睛亮闪闪的,期待地盯着陆然,就差装一条绒毛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了。陆然有些想笑,可惜他仍然没法控制好表情。只好又拍了拍剑傀的脑袋。   昆吾剑宗地处中原北境。如今正值寒冬,外面大雪封山,之前还发生了不明地震。自己刚醒没多久身体虚弱,独自走下山太不现实。靠剑傀接送是最好的办法。   陆然跳到剑傀手臂上,扶着它的肩膀坐好。浸润了霜雪的铁器金属气味中,又萦绕着一丝草药苦涩的香气。   陆然有一瞬的恍神。朦胧中,一个妩媚风情的女子正站在他床边,乌黑的长发用古朴的银器编织出复杂的发髻。奇异的淡淡草药香气令人格外安心。   带着南疆口音的嗓子仿佛银铃振响:“小七乖,喝了这碗药就能好。”   他迷迷糊糊回应道“四师姐……”   女人却骤然怒道:“不许叫我四师姐!我不是太乙弟子!”   陆然惊醒过来,视线陡然抬高。剑傀只手抱着他,豁然起身,巨大的身躯中传来金属碰撞咬合之声,胸口灵石发出璀璨的光亮,然后——   剑傀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路加速狂奔!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然的惨叫消失于风中。   山中两旁的景色快速消退,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陆然坐在剑傀手臂上,被颠的头晕目眩,人都快被寒风吹傻了。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倒霉。   身为器修,他十分能理解一件极品法器想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优越性能的心情。但同样身为修仙界中体质最羸弱的器修,这样的快速冲刺是他无法接受的。   陆然想骂人——但凛冽的寒风让他根本张不开嘴。   他愤然使出法诀,器修的灵力顺着铁盔连接的缝隙钻了进去,顺着盘结复杂的轮轴线路,精准熟练地找到了剑傀胸膛核心的驱动灵石。   一种很罕见的宝石,不过拳头大小,就能为如此巨大的剑傀提供动力。   剑傀最重要的核心被触碰,动作瞬间僵直,停止冲锋。它硬生生抑制住反击自卫的本能,仍然稳稳地抱着陆然,没将他一把甩开。   紧急的制动让陆然头晕目眩,无力地推搡着剑傀的手臂。剑傀尽可能轻柔地将他放回地面。陆然立刻冲到旁边,扶着一棵树干呕。剑傀安静乖巧地立在旁边,努力把自己装成一块人畜无害的石头。   陆然感觉稍微舒服点了,转过头来怒目瞪着剑傀,手指愤恨地上下指点。剑傀抱紧身躯,在陆然如同利剑般的目光中,想要努力缩小自己,看上去乖巧老实的不行。   陆然咬着牙:“到底是哪个混蛋器修把你设计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陆然只好又转过身去。   剑傀瑟缩着身子,疯狂摇头。   陆然擦了擦嘴,环顾四周,寒风吹过漫山林海,松声涛涛,萧瑟凄凉。剑傀送他下山的地方,甚至不是剑宗正门,而是后山一个无人来往的隐秘偏门。   陆然合理怀疑,这是因为剑卿压根就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醒了。   几个提着灯的人影朝这里走来。看装束,是昆吾剑宗来这里巡逻的弟子。看见苍白着脸的陆然和他身边的剑傀时,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出剑来。   为首一人开口喝到:“站住!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带着剑傀!”   陆然愤愤地瞥了一眼身边的装无辜的铁皮人。心里盘算着,要不趁机干脆把这个倒霉剑傀踢还给剑宗吧。   夜巡的剑修弟子将陆然包围,剑傀立刻起身挡在少年身前。几人都没将这种粗苯的傀儡放在眼里。挥剑而至,企图将这个行动可疑的陌生面孔拿下。   当啷一声。剑傀出手格挡,长剑和铁臂撞击,发出铮然的鸣响。灵剑被撞出一个豁口,脱手飞出。   率先出手的剑修发出一声哀叫。这可是他的本命灵剑!这样的豁口,只能找斩金宗的器修维修。   器修界最重要的比赛,名为【斩金刀】,由斩金宗首席器修亲自考核。哪怕只是请【斩金刀】中排名中下的器修来修缮,都要付出他小半年的灵石月例!   陆然也惊了一下:他之前只关注到剑傀的核心宝石不同寻常,没注意它的外壳用料也并非凡铁。剑修的剑很特殊。除了另一位剑修的本命灵剑,很少有其他器物能如此轻易地破坏剑身。   虽然是剑修先出的手,但毕竟伤了人家本命灵剑。陆然好心开口道:“把你的剑给我看看,我是个器修,可以试试给你修一下。”   昆吾剑宗招收弟子规矩森严。出手的剑修原本达不到入门的标准,但因为家世显赫,被硬塞了进来,成了外门弟子。修为算不上突出,但向来骄横。   其他剑修懒得跟他起争执,他便觉得是畏惧自己家世。要是温言有礼,那就是巴结。整天眼高于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他气急败坏:“就凭你?你给我修?你在斩金刀里排多少名,就敢给我修灵剑?”   陆然努力回忆了一下:“我好像没有名次……”   剑修嗤笑出声:“一个不入流的器修,连斩金刀都参加不了,还敢给我修法器?你配吗?”他恶狠狠地瞪着陆然,眼光一转,看向沉默的剑傀。   他不通器修之理,但能损坏自己的灵剑,剑傀的外壳应当是珍稀铁材。剑修指向剑傀:“你将剑傀的双臂卸下来给我,我就考虑不追究。”   庞大魁梧的剑傀立刻巴巴地看向陆然,像是害怕自己被爹娘卖了的小孩。   陆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剑修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愿意给他修剑就偷着乐吧,居然能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   时隔多年,怎么剑宗还是有这么多神经病——虽然他现在并不太能记清,他那个时代的剑修,是怎么百花齐放各显神通地发神经的了。   陆然虽然内心戏精彩纷呈,但面上却毫无波澜,双眼平静如遥远的夜空中闪耀的星辰。   夜巡的同伴也觉得此人过分,但碍于其家世,也没多言,只是侧立旁观。剑修自觉被轻视,勃然大怒,拎着豁口的灵剑,又冲了上来。   陆然忍无可忍,一手拍在剑傀身上,灵力注入铁甲之中。器修专攻炼制法器,肉搏不可能打得过以凶残著称的剑修。但操控剑傀替自己出战,就容易多了。   剑傀跟他十分默契,应令而动。展现出与它高大身躯不相称的灵敏,瞬移到剑修身边,格挡开它的攻击,坚硬的铁手紧紧握住了剑刃。   剑修使劲抽了抽,长剑纹丝不动。陆然维持着和剑傀的灵力连接,好言相劝:“别硬抽,会断的。”   剑修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混蛋器修设计的这个铁疙瘩!等我告诉我的父亲,让他挑断那个器修的手……”   咔嚓一声。   剑修顿时消声,颤巍巍地抬起头。   人造的杀器浑身散发着冷肃的煞气,居高临下俯瞰着颤抖的剑修。核心宝石剧烈震动,复杂的术法在胸腔内飞速运转,发出低沉的轰鸣。被硬生生捏碎的灵剑的碎屑,从它的手掌中簌簌落下,掉在剑修脸上。   剑修惊恐地仰头看着剑傀,感觉被碾碎的不是剑——而是自己的头颅,自己的骨骼!脚底一软,瘫坐在地上。   陆然隐约猜到剑傀暴怒的原因——对于具有了灵性的器物而言,侮辱创造它的器修,等同于侮辱它的父母,是绝对的禁区。   他碰了碰剑傀的另一只手,企图平息它的暴怒。狂躁的术法流动渐渐平息,剑傀收敛杀气,沉默地以守护的姿态站回陆然身后,将器修整个罩进自己的影子里。   陆然低头看着碎裂的灵剑,发出一声叹惋——碎成这个样子,基本就很难修好了。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被吓傻剑修:“你之前应该答应我的。”   他在【斩金刀】中没有获得名次——   因为斩金宗首席器修亲自邀请他参赛,都被他回绝了。   因为他和另外一位器修同时不参赛,当年的斩金刀,不过是二流比赛罢了。 第3章 重生(3)   剑傀退后,跌坐在地上的剑宗弟子低声喃喃道:“你等着,我父亲不会放过你……我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傲慢的声音响起:“不会放过谁?”   旁边几个一直在旁观看戏的弟子瞬间色变,恭恭敬敬地朝来人俯身行礼:“裴师兄。”   陆然望去,正是那个在他苏醒时率先闯进屋内,后来又和剑卿一并离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青年嗯了一声,算自己听见了。他转向陆然,讥讽道:“你怎么这么慢?拖拖拉拉,怪不得难以成事。”   陆然感觉自己额头青筋一跳。   你谁啊?有毛病吧,一路追着他找茬?   青年的目光转回狼狈地瘫坐在地上的弟子:“说话,你不会放过谁?”   那仗着家世眼高于顶的弟子也神色紧张:“裴,裴师兄……”   这可是这一届剑宗的大师兄,剑卿大人门下唯一的弟子!之前一直查无此人,直到几年前横空出世,直接登顶剑宗门下弟子第一。剑法以狠辣著称,平生最讨厌废物。   弟子咽了咽唾沫,不敢告诉青年自己被一个器修吓成这样,支支吾吾道:“我、我夜巡时见他行踪鬼祟,过来捉人。谁知打斗时不慎中了歹人奸计,就、就滑了一跤。”   陆然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反驳。   他行踪鬼祟到底是拜谁所赐啊?   没想到那青年先开了口,语调诡异:“打斗?你打他了?”   弟子不解其意:“是,是,要不是贼子使了奸计,早就被我拿下……”   咚!   姓裴的青年一脚重重踹在那弟子胸膛,直接将那人踢出几丈远。精致艳丽的眉眼扭曲,宛若地狱的修罗:“你敢打他?你居然敢打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打他哪儿了!”   先前挑事的弟子被这一脚彻底踢懵了,趴在地上连叫痛都不敢,抖的跟筛糠一样:“没,没,没打他……”   陆然心念一动。敢情这姓裴的,是个明事理的好人?   紧接着,青年又看向陆然,怒骂道:“你居然敢让他打你?他碰你哪儿了?你居然敢让自己受伤?废物!”   陆然一脸麻木。   明事理个鬼,这就是个典型的剑宗神经病。   他伸出双手,示意自己安然无恙。青年见状,气消了一点,扭头阴狠地瞪向瘫在地上的剑修:“败类。明天自己滚下山去,别让我在昆吾再见到你!”   匍匐于地的人诺诺不敢言。这是剑卿门下唯一的弟子。地位之超然,绝非他和他的宗族能匹比的。   青年又转向其余围观者:“一个个活了了二十多年,不长脑子只长眼睛是吧?这么喜欢围观,那就去剑冢擦一个月剑,给我围观个够!”   几人大气不敢出,将地上的人扶起来灰溜溜地跑掉了。   场地只剩两人。   陆然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青年:到我了到我了。终于轮到我被怼了。   两人的容貌颇有几分神似。只是原主的五官舒朗平和,眉宇间却有剑的风骨。青年则因为修行剑道,更加锐气逼人,锋芒毕露。   青年同样在看陆然。面庞柔和,眼神清亮。脸上缺乏表情,像是被刚刚那个剑修吓住了。微微下垂的眼角,透露着那么一丝可怜。   已经到口的讥讽之语又被默默吞了下去,姓裴的剑修掏出一个水晶匣,粗暴地塞到陆然手边:“拿着。”   陆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挨骂,就这么被放过去了,心底居然还升起一丝失落。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匣子,里面盛着一颗灵珠,正是之前所住屋内藻井护灵神兽口中衔着的凝神珠。旁边几格小匣中,还有几枚蜜色的丹药,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易容丹】,长留药谷医修们的作品,非让我给你送过来。”   青年别过脸,粗鲁道:   “对着镜子使用,心中想象想要易容成的样子,可以保持三个月。以清水混合白芷木槿叶,即可复原。”   陆然好奇地看向匣子。易容丹他记得,小时候经常被他当糖丸吃。不过,之前想在失效前提前恢复容貌,需要服下特制的解药,终究麻烦。白芷木槿叶都是随处可见的草药,简便了不少。   易容丹本身就不便宜,解药又是另外的价钱。长留药谷那帮医修药修天天忙的要死,居然有这闲心,特意研究出如此便捷价廉的恢复方法。   只是这白芷和木槿叶,真的是能喝的东西吗?药谷又搞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陆然收下匣子,轻声道谢。姓裴的青年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恶声恶气道:   “你千万别多想,我只是怕你顶着这张跟我这么像的脸,在外面做了什么蠢事,连累我的名声。”   陆然才不信他。剑傀下山的速度很快。这个姓裴的大概是在离开后,才发现屋内物品尚在,赶紧取了最珍贵的凝神珠,一路狂奔下而来,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交给了他。   好好的剑修,非得长了一张嘴。青年才俊瞬间变成神经质。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地底传来低沉的巨响。剑锋松林如骇浪般起伏,积雪簌簌落下,群鸟受惊飞到空中,哗然鸣叫。   陆然一时没站稳,幸亏身后的剑傀及时拉住了他。剑傀扬起巨大怪异的头颅,遥遥望向远方的山峰,眼中流动着莫名的暗光。随着天地的颤动,核心宝石明灭闪烁,嗡然鸣响。   青年也直直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目光灼灼。巨大的狂喜中,又带着一丝如有实质的怒火和仇恨,森然道:“【山之鸣】……”   震动平缓,陆然站稳身子,好奇地问:   “【山之鸣】是什么?”   青年看着他,但又好像是在通过他看向另一个人,锋锐的眉眼间居然隐隐有一丝泪光。陆然心一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   青年回过神,瞧见近在咫尺的陆然,吓了一跳,踉跄几步,迅速后撤。他喘着粗气,将手背覆盖在眼睛上,活像陆然是什么玷污人清白的洪水猛兽。   陆然颇为无语,用关爱神经病的眼神,慈祥地看着青年:“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青年没理他,定了定神,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清高冷艳的样子。他从体内灵脉中召唤出本命剑,冷淡道:   “昆吾方圆十里之内禁止使用传送阵,今天剑卿特地解了偏门附近半时辰禁制,让我送你去最近的城镇。”   锃亮的剑身上映照着灯火,陆然这才看清,这佩剑与一般宝剑不同,尖而细长,泛着幽幽的青。剑格上刻着卷曲的忍冬凌霄,和缠枝并蒂莲花纹。   等等,剑卿手腕上的剑饰,长什么样来着?   剑饰和青年手中长剑的形象逐渐重叠。陆然看起来神情淡漠冷静,实际上内心却是惊涛骇浪洪波涌起。   他感觉自己好像吃到大瓜了。他一醒来就被和离,该不会也是因为……   在陆然被自己的狗血推论雷的三观全毁时,青年已经以剑为笔,在地上画完了法阵,这阵法跟陆然之前见过的传送阵都不尽相同,主结构居然是一个规整的六芒星,阵法上流动着莹莹的光芒。   青年看出了陆然的走神,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几个仙门世家的阵修画了几年时间改良的【天涯咫尺阵】。可以无视距离,将修士精准传送到任何想去的地点。你给我仔细看清楚了!”   传送阵在陆然那个时代就有了。但是只能在特定的几十个地点之间传送,距离也不能太远,否则很容易被传到地底或者天上。   不过那其实也大概够用了——剩下的里程,可以靠其他交通工具弥补。当时的阵修还是更沉迷于研究破坏性高威力强的法阵,对改良传送阵兴趣不大。   陆然是炼器的,对法阵其实兴趣不大。不过裴姓剑修这么说了,他也装模作样点头:“【天涯咫尺阵】,很实用。”   剑修露出满意的神情,催促道:“快点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还没等陆然抬脚,剑傀倒是先站了进去。陆然脚步一滞,指着阵法:“你们的剑傀走错了。”   青年森冷道:“不,这是你的剑傀。”   陆然莫名其妙,猜测道:“是剑卿送我的?”   和离分手费?   没想到他一提剑卿,剑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骤然抬高音量:“婚契已经解除!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警告你不要再妄想剑卿。”   青年脸色扭曲,眼中燃烧着怨毒的怒火:“如果你非要自甘下贱,上赶着做别人替身。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陆然:“…………”   能不能麻烦姓裴的说一点大家能听懂的人话。   然而还没等陆然撸起袖子反击,青年已经用长剑轻磕地面,白光闪烁,疾风乍起,天地景色飞速旋转——这是迫不及待要赶他走。   在昆吾的山景即将消失时,陆然突然听见呼啸的风声中,青年剑修断断续续的呐喊:“保护好身体……不准受伤……”   紧接着,青年连带着剑峰漫山的松林,一起消失不见了。   陆然无语凝噎。   这到底是哪来的剑宗神经病,大晚上的真晦气。   ——————————————   等一切旋转停止,陆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   陆然:?   这是什么地方?   虽是寒冬傍晚,但是并不十分寒冷。路边尚有绿树常青,几颗柳树的垂枝上稀稀疏疏挂着几枚零落残叶。   昆吾剑宗在中原北境,那青年说送他去最近的城镇,结果怎么送他来了个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南方城池来。该不会是剑修水平不行,传送阵画错了吧。   形状怪异的剑傀很快就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他站在陌生的街道上,人群逐渐将他包围。街铺里,拐角旁,窗洞中,到处都是窥探的目光,和窃窃的私语。   仿佛无数双眼睛,透过打开的门窗缝隙,从黑暗中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陆然有点难以忍受地闷哼一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拉起帽衫遮住脸,拉住剑傀蒲扇大的手掌,简直像逃命一般躲进街边暗巷,一个堆满杂物箱的无人角落中。   一人一傀儡的身影被黑暗包裹。无人的宁静中,陆然终于放松紧绷的神经,长舒一口气,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惬意。   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不是这么提心吊胆的性格。在他缺损的记忆中发生了什么,导致他犯了“总有贼人想要害我”的被害妄想。   一阵咔哒声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陆然回头,看见剑傀正有些笨拙地,想把自己塞进锦囊袋中。   陆然有一丝感动。剑傀估计是从自己反常的举动中,猜到它庞大的身躯引发的人群的关注让陆然感到非常不适,才主动要把自己藏起来。   这真的是他见过的最精巧灵活的剑傀。一个无心的铁傀儡,居然也想笨拙地体贴自己。真是太感人了。要是能拆开看看就好了……   陆然温柔地凝视着剑傀。   剑傀像是和器修心意相通,知道他纯良无辜的外表下,正在谋划一些恐怖的事情。巨大的身体一哆嗦,没入乾坤袋不见了。   杂物堆另一侧,传来轻微声响。陆然瞥了一眼,没有理会。   他捡起地上的乾坤袋,释放灵力探寻袋中的事物。剑傀在芥子空间中抱膝而坐,十分乖巧。在它身侧,堆叠成山各元素灵石。此外还有一大摞绘制好的符纸。   然而陆然并不在乎这些,继续在锦囊袋中寻找。不过很快,现实就给了他致命一击——剑宗并没有给他准备任何人间的货币。   陆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果然剑修都是穷鬼。   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蓝白色天师袍的清雅男子,手上握着账本,温润的面庞气得面目扭曲:   “五公主你提着长弓在屋子里,擦着人脑袋射箭捉妖,很能干是吧?六师妹你家焰硝阁的火药用来炸房子拆楼封堵魔物,挺厉害是吧?陆小七你用废墟危房实验新法器威力,觉得废物利用,我就不会骂你了是吧?端木家的人事后清算楼阁损毁,账本可都送到我手上了!”   被点名的几人装模作样地站在桌后低着头忏悔。男子咬牙切齿,把账单扔到桌上,恨恨骂道:   “你们再这样不知开源节流,二师兄我就要穷得在天桥底下摆摊算命,贴补宗门了!”   陌生的城市巷道内,陆然内心一片崩溃。   二师兄还能夜观星象给人算算卦,他一个器修能干什么?大半夜挨家挨户敲门,问用不用磨剪子修菜刀吗?   于此同时,昆吾剑宗内。   正在往回走的青年剑修一边往回走,一边默默想着陆然现在在干什么。   那个废物东西,应该已经入驻客栈睡下了吧。   他遥望着之前震鸣的山峦——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休息了,已经可以安然入睡了。剩下的一切,交给他们就好。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漂亮的眉眼有一瞬凝固。   他好像……忘了给陆然准备人间的货币。   不过——青年的眉心很快复又舒展。   太乙的五弟子也在那里,这也是他们确定传送地点的主要原因。   既然那个在凡界身份贵重、财力雄厚的人也在,他们根本没必要给陆然额外提供钱财。等陆然向那人表明了身份,自然会得到最好的优待。   南方的城镇中。   失去记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太清的倒霉器修,将没用的乾坤袋塞回袖子里。这一晚上,好脾气已经磨尽了。他冷淡他冲着杂物箱另一侧黑暗没好气地喊道:   “还不准备出来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通体漆黑,羽毛稀疏,瘦骨嶙峋的怪鸟从阴影中飞出,姿态僵硬地落在废弃的杂物堆上——差点跌了一个跟头。猩红色的双瞳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陆然歪了歪脑袋,困惑地看着这只格外紧张的黑鸟:   “嗯……一只丑乌鸦?”   作者有话要说:   姓裴的现阶段就是比较……神经病。得到后面从他的视角看,才能理解。   另外,这只被嫌弃丑的鸟就是CP嘿嘿嘿 第4章 巾帼(1)   陆然发誓,在那一瞬间,他在这只黑鸟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崩溃、心碎、绝望,以及心死如灰。   在他惊诧于一只鸟居然能表达出如此复杂的情感时,哀莫大于心死的黑色怪鸟突然消失不见了。   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杂物堆后钻了出来。笨手笨脚的,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陆然一早就察觉到他暗中观察的目光,但因为并未感受到恶意,才一直没有理会。   人影哆哆嗦嗦走到了灯火亮光下。是一个瘦小的青年,身穿客栈杂役的服装。惨白的脸上堆着一幅热情到夸张的笑容:“这位小仙君,可是初来堰城?”   陆然面无表情,一脸清高冷艳地看着这杂役。   店小二小腿像是抽筋了一直在抖。他搓着双手,谄媚的笑容有些僵硬,一双绿豆般精明的小眼睛,时不时瞥向陆然腰间锦囊乾坤袋。   “仙君一路风尘仆仆,甚是劳累,不如来咱家客栈休息一晚。”   陆然淡漠地看着不停擦汗的店小二,僵麻的脸上毫无波澜。   正经客栈谁会到这种暗巷里招揽客人?   正经人谁会在这种暗巷里等着客栈拉人?   他身着斗篷掩住了容貌,还把一个形容恐怖的铁傀儡塞进了布袋。旁人见了不吓得直接报官府就不错了,居然还有主动凑上来的?   来,编,他倒要看看这个杂役能编出一个什么花前月下的故事。   店小二见陆然一言不发,有些慌了。下狠手掐了一下腿根,小腿终于不抖索了。他弓着身子踱着碎步蹭过来,满脸祈求:   “咱家客栈就在前方大街上,离这儿不过百米,仙君陪我前往一看便知。”   陆然内心激情吐槽。   编,继续编。他对堰城没什么印象,但看城中宽街高楼,车马往来,也能推断这里是交通重城。如此繁华之地,开在大街上的客栈,必然都是家家爆满,怎么可能还需要店内杂役出来拉客?   他转身想走,店小二在他身后压着嗓子喊:   “只要仙君肯入住我们客栈,一切食宿都免费!”   唔。   陆然脚步一滞。   年轻小仆多会察言观色啊,一看有戏,赶忙凑上前小声道:   “两步路就到了,小的这就给您带路。”   陆然心中有些挣扎。师兄师姐说了,不可以跟奇奇怪怪的人讲话,会被妖怪抓走的。不过自己有符纸护身,还有一个看起来就很能打的剑傀,好像……   不行,他今晚就是躺桥洞底下,枯树叶子裹身,也不会傻了吧唧被骗去黑店——   “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全新的被褥中午刚晒过,热水也都备好了。今晚的夜宵是灌汤的鲜肉包和鱼片粥,分文不收。仙君,求您赏个脸吧?”   陆然捂住脸——   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   一刻钟前,魔域断崖,玄影殿。   致幻的灰色迷雾瘴气,包裹着森然诡秘的黑色殿宇。结构古怪精巧的魔宫内,苍白的骨灯中不知燃着什么妖物的油脂,火焰阴冷,映照出帘幕上无数鬼魅的影子。空气中浮着淡淡血腥气。   一个背生双翼的魔将跪在殿前阶下。庞大的身躯,宽阔的羽翼,锋锐的钩爪、他在魔界也算有头有脸的大魔,如今却匍匐在地上不住发抖:   “翼魔大人,偷渡魔域的修仙者头领抓到了,是太乙的二弟子。只是……在和炎魔领地的边界线俘虏时,已经受了重伤,眼下神志不清,无法再逼问其目的。”   殿内气氛凝滞了。魔将悄悄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高座之上重重帷幕后,正襟危坐的人影,背后宽大有力的羽翼因为恐惧不自觉的颤抖。   他知道这个结果不能让那位大人满意,一群修真者闯入翼魔领地。而他们最后居然只抓到一个人——这足够他因无能渎职,被砍掉双翼处死。   魔将硬着头皮继续说:   “还有五六个同伙,趁着我们捉拿太乙弟子的空当,朝着炎魔领域的方向逃走了。小人已命人彻查魔域,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魔将战战兢兢头磕在地上。所有人都知道,炎魔和玄影殿素来不和。如果真的逃到了炎魔领地,基本不可能再追回来了。   魔将脸色灰白,几乎瘫软在地上。   啪嗒。   骨灯中传来蜡烛爆花声,在空旷的玄影店内回响。   一道淡漠的声音从幕后传来。   “那太乙二弟子可曾说了什么?”   明明语气里听不出怒气,魔将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过是些胡言乱语……”   一道威压扫过,魔将庞大的身躯被紧密的压在地上,背后双翼被扭成一个怪异的弧度,被拧转的骨骼咯吱作响。   魔将吃痛,发出嗬嗬嘶鸣,顾不上其他,大叫道:   “那道士说,玄影殿完了,魔域也要完了。还说太乙一定会报仇。”   魔将忍着背后剧痛,接着说道:   “他要翼魔大人您最好赶紧杀了他,死后他的魂魄也会一直盯着玄影殿。”   殿内复归寂静。良久,幕后之人轻笑出声:   “我这小师侄,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忽然间殿内狂风大作,骨灯上青白色火焰明灭。狂风卷起白色的帷幕上显现出一只骷髅巨鸟的黑影。   漆黑的骨翼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一直蔓延的玄影殿顶部窗口。巨鸟的双眼上,缭绕着浓郁的黑气。而骨鸟本该跳动着心脏的地方,只有一个空洞。   “把他关进【黑水狱】,三天后我亲自来审问。小心别让他死了。”   魔将喏喏应下。咔嚓一声,被扭折的翅膀又被硬生生掰了回来。他顾不上其他,扑棱着翅膀,逃也似的,从大殿屋顶中央洞口歪歪扭扭斜飞出去。   狂风渐息,玄影殿内又恢复了阴森寂静,巨鸟影子也不见踪迹。   殿内无人,帘幕后的男子斜靠在椅子上。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垂下眼睫,神情晦明变化。   一群蠢货,这种废物都敢派过来,修仙界是没人了么!先是为了完成任务,死拖到最后才走。被捕后为防泄密,居然还想向他求死,真是胆子大了。这种没脑子的东西就该被抽上几戒鞭,关上十个月禁闭,让他在太乙宗祠里跪着反省。   没事,人还在,还来得及,能救过来,经脉也能重新修补好。没事,他发现的早,及时赶了回来,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真是,胆大妄为的蠢材,无法无天的废物。   他这师侄,要受点苦了。   最近魔域涌中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玄影殿。只能先将人送去【黑水狱】,等过两天炎魔手下的细作离去,他再找机会把人捞出来。   男子默默筹谋着。突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汩汩鲜血从胸口那道不可愈合的伤痕中渗出,不到片刻就将衣襟浸透。   他怔了一下,豁然睁开眼睛。眼瞳似乎曾被利刃划开。两道血红的伤痕像是两条阴狠毒辣的诅咒,纵贯双瞳。   回来了?他回来了?二十多年,终于回来了……   罪痕贯穿的眼中闪过一道不敢置信的狂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袖中拿出一枚精致的玉符。   玉符化为光屑,一只小巧玲珑的青色飞鸟的幻影,乍然出现在虚空中。青鸟绕着男子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肩上。   男子轻轻低语:   “其他人都已顺利撤离了,白凌被捕。伤势比较重,需要治疗经脉的药。不用担心,我会保他活下去。”   男子顿了顿,继续叙述情报:“最近魔域一直在盛传,【黄泉结界】已经开始破裂,【祂】即将重临世间。四魔尊中,心魔和幻魔暂无动静,而炎魔和血魔边境,已经发生了数次摩擦争斗——我去探查过,魔物们的力量确实在缓慢增强。”   男子用手支着头,眼神幽微:“下一次,让带药进来的南疆巫族从血魔领域中,血河那条路走。我会想办法说服炎魔强攻血河。”   炎魔狂躁,血魔毒辣。两魔是魔域攻击力最强的两派,且积怨已久,就差一根导火索。如果能在【黄泉结界】彻底破碎前,彻底激化两魔矛盾,使其互相残杀,损耗力量。对修仙界而言,无疑是极大的便利。   正事说完,男子犹豫一下,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羞赧的温柔:   “他……也回来了。等他返回太乙,如果还愿意住进栖梧殿,请你帮我翻新一下屋顶。要是不愿意……”   男子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   “我很想他。我想去见他。我想现在就去找他。”   又是一阵无言。就在青鸟以为话语已经结束的时候,男子喉间发出一种古老晦涩的语调,轻盈清亮,宛转如凤鸣。   青鸟的虚影轻轻啄了一下男人的耳垂,啪的一声,消失在空中。   殿内灯影晃动。男子微微攥紧了手指。   自仙魔大战结束,他叛变仙盟自愿堕落潜伏魔域二十年后——   玄影殿上空,复仇的闪电在乌云沉沉的血色苍穹中悄然酝酿。   ————————————————   一刻钟后,堰城的暗巷中。   心神激荡难以自持,自魔域偷渡入人间,满怀紧张、期待、欣喜、感慨和绵绵的情意的魔气分神,在听到少年的三字形容后,心境全线崩溃。   黑色的骨鸟通红的双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瞬间化为一团心碎的黑雾,躲藏到暗中。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卑怯席卷全身。   堕入魔域的二十余年间,他的原身形象确实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但是——丑?乌鸦???   一路躲着旁人目光,偷偷摸到客栈门口的两人停下了步伐。黑雾感知了一下楼宇内的人息,悄悄潜伏了进去。   于此同时,陆然站在客栈阔气的大门前,心情复杂。   他就知道,杂役就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再强调一遍啊,设定上魔域就是纯粹的反派。所有正面人物行为的终极目标,就是搞死魔界√ 第5章 巾帼(2)   客栈大门面阔五间,楼高二层,却不知为何,比周别的二层建筑,看起来高出半层。重檐悬山顶,檐角如飞鸟振翅,形制遒劲,气派非常。   石砌墙基,木制门窗。垂花门上高挂一牌匾,其上用黄铜铸造“和隆客栈”四个草书大字,苍劲舒展。整座建筑端庄大气,看起来起码有四五十年历史。   这地方会缺客人?   哄南疆巫族的山鬼呢。   陆然斜睨了一眼身旁提着灯笼的仆役。   那店小二感受到兜帽下的目光,擦着额角的汗珠,赔着笑:   “仙尊屈尊入住小店,是店里的荣幸。真不收钱,不收钱。”   他带着陆然路过正门,但并不停留,领着陆然偷偷摸摸转了个弯,绕到了后院,蹑手蹑脚地拉开一个隐蔽的偏门:   “仙君里面请。”   陆然心情有些微妙。之前被剑宗从偏门送走,现在又被仆役从偏门迎进客栈——怎么感觉跟做贼一样。   院子里,栽种着一颗瘦小的楠树,刚刚好高过前面主楼一个尖。   楠树根下,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陆然眯起眼睛,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一个跛脚的中年男人正在后院洗刷铁锅,衣服上满是烟熏和油渍。眼睛浑浊,眼下有浓重的眼袋,印堂隐隐发青。见到陆然,一言不发,兀自拎着锅走进了厨房。   陆然不舒服地皱眉。   他敏锐地感知到,厨房里男子暗中窥测的目光。   店小二拉开传菜用的后门,努力维持笑容:   “那是本店掌厨张厨子,脾气有点怪。仙君见谅。仙君里面请。”   踏入店门,这座气派的客栈内里冷清的样子才终于显现出来。大堂静悄悄的,为了省油只点了一支小烛灯。桌椅倒是摆地挺整齐,但一个人都没有。   看室内装潢,应该是重新装修、重新上过漆。雕饰手法和彩画纹样与屋外门面,明显不是同一种风格。现在也已经蒙上一层细细的灰尘。   小二站在楼梯口,弓着腰:   “仙君二楼请。”   一楼也就是常规的层高。但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却莫名看起来很长。   向上的延续的台阶一直蔓延到灯火找不到的暗影中。陆然望着高处二层隐在黑暗中的房门,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寒意。   点小二持着灯笼送陆然上楼。二楼一共四间上房。离楼梯最近的天字甲号房内灯影幢幢。听到有人经过,一个醉醺醺的男声隔着墙,高声指使小二加酒。   仆役面上滑过一丝愠怒怨恨,咬着牙答应了。   再往前,乙号房内传来如雷的鼾声。转过弯去,小二打开丙号放房门,点亮桌上的烛灯。最里侧丁号房挂着锁,尚无人入住。   陆然走进房间,又要了夜宵热水,小二喏喏应下,出门准备去了。   陆然插好门栓,摘下兜帽,转身回顾房间。   陌生的客栈,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他的呼吸不自觉沉重起来,一股异样的不安感,慢慢攀上心头。   靠墙角是一个核桃木大衣柜,做工精细,颜色古旧,很有年头的样子——藏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   衣柜旁是一尊鎏金梳妆台,其上摆着一面菱花铜镜——有些厉鬼就喜欢附身在镜子上。   窗户正对后院,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将楠树婆娑的树影印在纸木窗上——妖兽花点力气就能撞破。   长桌宽椅位于窗前,木质细腻,造型雅致——不往桌底塞一具僵尸简直对不起这份匠心。   房间里侧是寝房,宽敞的架子床上垂着紫色床幔,朴素淡雅——他要是魔物,他也喜欢躲床底下。   陆然看着面色平淡冷静,白净清秀的面庞犹如温润的玉石。但实际上,已经快被自己的脑补和想象吓傻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之前不是这么缺乏安全感的人。或许是刚刚死而复生,有些过于敏感。   他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将手伸向那些让他感到不适的家具。   两刻钟后,陆然看着改装完毕的房屋,心满意足地收回灵力。真不错,要是再来个和尚彻夜念经,就更安全了。   他走到还未收起的菱花镜前,镜中倒影出一张神似剑卿和他徒弟男男合体的脸。姓裴的说得对,他确实得换一张面孔,以免被当做剑宗神经病,给误抓了。   陆然打开水晶匣,取出一颗蜜色的丹药服下。   瞬间,一股难以言语的辛辣味道直冲上头。   陆然咳嗽两声,吐出一团淡肤色的纱料。   他盯着那团逐渐舒展开来的薄膜,心态逐渐扭曲。   【易容丹】,名字像是一种丹药,长得也像是丹药,细闻之下还有股甜香,完完全全就是种丹药。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太乙时,经常把这玩意当糖吃。   结果这件长留药谷医修药修们的新作,原来是要像面膜一样敷在脸上的吗?!   他当时就奇怪,白芷木槿叶做的药剂居然也能喝。现在想来,这些草药压根就是泡水后,用来洗脸的吧。   陆然木着脸,速度将差点被当做糖丸吃下去的面膜销毁。太丢人了,他到底死了几年,怎么居然这么落伍了?   印象里长留药谷的修士天天采药炼丹治病医痛,个个忙得要死。怎么会有闲心,研发改创【易容丹】这种非必要的东西?   陆然重新拾起一颗丹药,小心地注入一丝灵力。丹药的外壳在灵力催化中消解,内侧的薄纱如同花朵般绽放开来。   他小心捻起薄如蝉翼的面膜敷在脸上。薄膜覆盖在脸上,如同一片冰凉的雪,即刻和肌肤融为一体。   陆然看着镜子,竭力回忆着自己前世的相貌。镜中人脸上五官慢慢变形。仿佛陶土般,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力量下,一点点改换着形状。   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陆然打算多尝试几种脸型。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陆然的思绪,刚进行到一半的易容也戛然而止。陆然看向镜中的自己,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双眼睛明亮灵动,眼角微微下垂,透着一股柔软温和的味道。   眉宇间如剑的风骨还没来得及改换,衬着明朗的双眼,在火光摇曳中,很有几分神采飞扬光彩照人的意思,像是一个初出家门、意气飞扬的小公子。   陆然还挺满意,打开房门,是店小二上来送热水和夜宵。   店小二见到陆然,也惊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和那个狰狞恐怖的大铁人在一起的,是这么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   他的眼神飘移,透着几分心虚自责。但当他看向屋内。整个人简直像被雷劈了一样,手一抖,差点把热水全洒地上:   “这、这是……”   陆然神色无辜:“我有点不习惯陌生环境,就自己改造了一下……可以吗?”   店小二吞了吞口水:“可、可以……您、您请便。”   陆然由衷感谢,然后随口问道:“这层都住了哪些人?”   按理说住户信息不能随意跟他人透露。但是店小二瞥了一眼屋内景象,没敢隐瞒:   “乙号房是一位从北方来的青年,好像是要去仙门拜师求学。仙君可是嫌他夜晚打呼太吵,要换间屋子?”   陆然摇摇头。他自醒来后就一直莫名其妙的被害妄想。身为器修,他的自保能力并不强。睡觉不能控制鼾声,是没有易筋洗髓,气息不畅的表现。一个不通法术武艺的凡人邻居,能极好地安抚他的焦虑不安。   他继续问:   “那甲字号房呢?”   店小二顿了顿,努力掩饰自己的厌弃和不满:“是南方来的一个商人。”。   陆然察觉到一丝微妙,追问道:“甲号房商人入住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店小二扫了一眼陆然房内。   再异常又哪能有您异常啊。   他努力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回答道:   “那人前几天来堰城做生意,结果沉迷附近的烟花柳巷,花光本金,被踢了出来。因为我们客栈价格低廉,就一直赖在这,赶了几次都不走。”   陆然哦了一声。同为吃白食蹭住宿的,他没立场站在正义的高地,抨击这种无赖行为。   店小二放下酒食,看着眼前俊秀的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天色已晚,仙君早日安歇。”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陆然插好门栓,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又随手加固了一下门锁。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回床上,定下心来,运转周身灵气。   他前世是木属性单灵根。重生之躯,也恰巧是天生的青木之体。而且两人同样都是金丹初期的境界。   陆然默念器修法诀,天地间木属性灵气随着吐纳被吸收进体内,在四肢百骸流转。灵力运转一周,向丹田内汇集而去,围绕在一颗青色的丹体旁边。   经脉运转无碍,但陆然却感到一丝古怪。   这具身体有点不对劲。   但是具体怎么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如果硬要形容,只能说像是一件不慎损毁,又被修补完全的法器。旁人看不出差别,但器修的灵力在里面一转,就能察觉到那股不同于之前浑然天成的异样感。   陆然停止了引气入丹。器修的高下,更多在于设计巧思和炼器手法,对修为境界要求并不高。金丹的器修灵感迸发,甚至能创造出比肩元婴、化神期大能的惊艳作品。   陆然暂时放弃修炼,打算等之后回了太乙,再慢慢琢磨观察。   他平复心神,分出一丝灵识查看自己魂魄。他的魂魄似乎破碎过,又被什么人一点点拼凑起来。幽色的细绳索织络成网,将碎片连在一起。   魂魄中心,有一团小小火光。陆然心念一动,用灵识轻轻触碰那团光芒。刹那间,一股电流从魂魄间流过。睁开眼,一盏灯出现在他手中。   陆然望着手中灯——质地看起来像是青铜琉璃,但他知道,这绝非凡间能有的材料。   青铜魂灯锈蚀的厉害,其上图腾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琉璃灯罩上也已经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灰翳。灯中灰烬堆叠,火焰被压在下面几乎熄灭。   陆然望着手中的铜灯,残损的记忆中,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无法以“悲喜”概括的复杂情感。   朦胧的记忆中,他想起这盏灯似乎一直寄宿在他魂魄里。所以即使换了躯壳重生,也能随着苏醒的灵魂一起重现世间。   陆然屈指轻轻敲了敲灯壁。微弱的火苗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先半死不活的模样。   陆然拿起灯用力晃了晃,灰烬扬起。火苗舒舒服服地趴在一块黑色无光的晶石上,很咸鱼的样子。铜灯亮起一瞬,很快又黯淡下来。   如果有人问:法器不好使了怎么办。器修中十个有九个会回答——用力敲一敲就好了。   他猛地将铜灯撞向前方的木桌。火苗惊慌失措地抱紧身下的晶石,灰烬化作的光点中,火焰骤然腾起,火光溢满各个角落,原本昏暗的房间刹那间明亮如昼。   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靠在窗前,轻轻哼唱着一首歌谣: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诡异的歌谣中,女鬼缓缓转过头来。面色惨白,皮肤皲裂。双眼仿佛两个血洞,眼眶中不断流出黑红粘稠的血液,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脖颈上有一圈青紫发黑的勒痕。   陆然:“…………”   他就知道这客栈肯定有问题——这是一栋凶宅。 第6章 巾帼(3)   陆然差点叫出来。   铜灯骤然一亮,很快又变回了之前那副将亮不亮的样子。   明灭昏暗的灯光之下,女鬼流着血泪的面容显得更加恐怖了。湿哒哒的发丝粘结纠缠在一起,宛如一条条扭曲怪诞的细长黑蛇。   陆然冷着脸,面无表情,一副淡定从容的假象——实质上心里已经把坑人的店小二骂了八百遍。   他从袖中抖出两张符纸捏在手里。屋内阵法全都没有丝毫反应,说明女鬼身上并无咒怨之气。   陆然集中精神,运转灵力到铜灯上。火苗晃晃悠悠又亮了起来。摇曳的灯光中,客房内换了一番景色。   床前宝瓶上插着一大束红梅,映照着满室旖旎春光。红烛透过轻盈的粉红纱帐,暧昧地抚摸着床上水红色被褥。   娇美的女子身着粉蓝纱衣,身韵柔媚,□□半露,眼中水光盈盈,含情脉脉。   铜灯中火光暗去,纱幔红烛都不见了。女子娇艳的面庞逐渐变得狰狞,罗裙褪色为一身惨白的破袍,秀美的眼睛只剩两个流血的黑洞。隐约可见手指粗细的蛆虫在眼窝中翻滚。   陆然有一句“晦气玩意儿”不知道该不该对魂灯讲。   魂灯中的火苗似乎意识到少年的怨愤,赶紧弥补性地又努力提高了亮度,顺便隔着灯壁,讨好地蹭了蹭陆然指尖的方向。   女鬼恢复了生前艳丽的容貌。陆然深吸一口气:他终于能直视女鬼了。   鬼魂站在窗前,锁好的窗户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凄冷的晚风灌进屋中,布置在屋内的符纸边角扬起,隐秘的流光划过,但并没有触发攻击。   透过窗户,能俯瞰后院景象。张跛子的寝室在后院一角。院中西,刚长到屋顶高的楠树沐浴在月光之中,如同蒙上一层银霜。枯败的枝干竟也多了一丝温柔。   一只黑色的怪鸟落在楠树上,偏头望向室内。女鬼站在客栈窗口,幽冷地盯着黑鸟,浑身散发着森森鬼气。   凄清的歌谣又一次在夜色中回响: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陆然看着和黑鸟隔窗对峙的鬼魂,心中慢慢诞生了一个猜想——女鬼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是为了吓人作祟。而是……为了提醒?所以才对自己无动于衷,却特意打开窗户。   陆然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是谁?窗外有什么?”   女鬼沉默着,并未回答。   突然,地板下传来一阵异动,陆然隐约听见了楼下传来开门声。   女鬼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东西,裂开嘴发出无声的嘶吼,从窗口一跃而下,消失在楠树郁郁苍苍的树叶中。   陆然提灯追上去,意外发现窗台下上灯照之处,新漆的油彩淡去,隐隐露出下面几个奇特的符号。只是很快灯一暗,符号又消隐在新漆之下。   婆娑的树荫宛如鬼影幢幢。那只黑鸟也不见了。   陆然关好窗户,催动灵力将窗扇彻底封死。魂灯被收回体内灵脉,他悄声走出房门,从二楼走廊上往下看。   店小二正领着一高一矮,两个穿戴着斗篷的人从偏门走入店内,满面笑容:“来着是客,不要钱,真的不要钱。”   陆然快无语了。   这又是从哪里拐来的倒霉蛋?   循着斑驳的记忆,陆然调转灵息,将体内铜灯的灵力聚集到眉眼。一道幽幽的火苗在瞳孔中燃起。   透过稀薄的灯光,楼下三个人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半透明的魂灵。彩色的亮光在幽白的烟雾中流过。   一种难以言述的奇妙体验。   仿佛世有神明,用魂火破开一切迷障。在神明的视角下,看见最本真的真实。   陆然静静的立于二层的阴影中。如果有人在场,一定会立刻被那双仿佛有神火燃烧的眼睛所吸引——如此的明亮、纯粹,却又莫名隐含着一丝悲怜之色。   陆然观察着楼下的来者。最单纯明快的是店小二。剩下两人中,一个灵魂中流淌着温和纯善的暖色光芒,仿佛明亮的佛光洒在庙宇佛堂前。另一个则色泽斑驳,明暗交织中隐约有金戈铁马之色。   还有一个人。   陆然眯起眼睛。一个灰暗的灵魂,从店小二身边如幽鬼一般略过,抢先一步进屋,绕着探寻侦查了一圈后,停在距离三人不过十步的位置,伺机而动。   陆然运转铜灯尚不熟练,一时不稳,眉眼中火焰熄灭了。那第四个人连带着灵魂记忆都不见了,楼下只有店小二殷勤地替另外两人介绍店里房间。   两人脱下斗篷。身材较高者着一袭僧袍,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神情温厚的年轻和尚。根据之前的灵魂之光,陆然知道这位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佛门正道子弟。   他旁边则是一位俊逸挺拔的青年,锦衣玉面,紧绷着脸道:   “我要一间上房。”   清亮的嗓音,雌雄莫辩。   僧人环顾一圈客栈,看到二楼陆然时,捻佛珠的手顿了顿,回首温声劝道:   “宋公子还是住一楼为好。”   店小二也连忙点头称是。   那位宋公子默不作声,从锦囊袋中掏出一锭银元,啪的一声砸在桌上,冲着管事的店小二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和尚:“…………”   这是什么意思?公平竞争不过,就开始使用钞能力了?   店小二也是一惊。这一锭银元,足够这位客人在堰城任意一家客栈,好吃好喝住上一个月了。他的眼神不断往桌上瞟,却不好意思收下,搓着双手:   “宋公子,我们这一楼客房条件也是极好的。”   啪,又是一枚银元扣在桌上。   二楼的陆然闭了闭眼睛。富贵的光芒刺痛了穷鬼的双眼。   店小二心里咯噔一声,直了眼睛,转身朝向和尚,带着虚伪的笑容:“这位小师傅,其实也就一晚的时间,你要不然暂时委屈一下……”   和尚摇了摇头,直率地盯着他的眼睛:“二楼阴气盘绕,恐有怨鬼作乱。还是让我这个佛家子弟镇守为好。”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   啪,第三枚银元。   宋公子面无表情:“我要一间上房。”   店小二再不犹豫,将三枚银元匆匆收在袖中,举起右手的火烛:   “师傅稍等片刻,我送这位尊贵的宋少爷上楼,然后就带您去房间。”   和尚叹息一声:“客栈有异,我今晚一定要待在二楼。”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傅不如上来和我同住。”   众人抬头,陆然在楼上冲他们招了招手。   “我住二楼天字丙号房,这位师傅若坚持待在二楼,那不如来跟我挤一挤。”   店小二本在为难,闻言满脸喜色,连连道谢,带着两人上楼。宋公子进了丁号房,吩咐仆役不必再上来。   僧人在丙号房外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却并没有立即进门:“这位小施主……”   陆然忙道:“我叫陆然。”   僧人低念一声佛号,放软了声音:“谢陆施主借宿之恩。小僧潮生,出门在外,习惯在住所内布置一些佛门阵法,不知陆施主是否应允。”   不知道哪里的小公子,居然也没人跟着。潮生低眉望着陆然柔软狭长的睫毛,心中暗想,自己等会布法时,可千万别吓着他。   与此同时,陆然也在心中暗想。   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仙门百家中要论对付怨鬼,当然还是佛门弟子更专业对口。   他一边说着不为难,一边推开了房门。   潮生毫无心里准备地看向屋内,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恍恍惚惚走进屋内。陆然关好门,又顺手挂上一把新炼制的木锁。回头见那佛修站着不动,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放心屋子里,很安全。”   四面墙壁,甚至屋顶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复杂的符纸。看那凌厉肃杀的笔锋,明显带有强攻击性。只要屋子的主人感受到丁点杀气威胁,立马就会引爆法术,将来者彻底歼灭。   各式各样的攻击守护符纸帖在一切,像一张疯狂怪诞的图画。潮生盯着贴满了符纸的墙壁,默默把自己原来准备的佛门法器收了回去。   太安全了,实在是太安全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修碉堡呢。   陆然脸上毫无波澜,看向潮生的眼中,带着一丝探究的好奇,似乎是在疑惑这个佛修怎么突然跟被雷劈了一样。   潮生有点无法直视少年了。他环顾一圈室内,四周空空荡荡。从地板上留存的痕迹中,能看出这里曾经摆放家具的证据。但桌椅本身已经不翼而飞了。   潮生疑惑道:“屋里没有桌椅吗?”   陆然淡定解释:“你想啊,万一大晚上的,你伏案写字,一低头发现桌子底下有张惨白的的鬼脸,正对着你笑。你怕不怕?你肯定害怕对吧。所以我就把桌子拆了。”   “拆了?”潮生诧异道:“那拆完的木头放哪了?”   陆然指了指明显被动过手脚的梳妆台:“你想啊,万一大晚上的,你从妆台前走过,发现镜子里的你背后站着一个瘦长鬼影。你怕不怕?你肯定害怕对吧。所以……”   潮生感觉自己正在逐渐裂开:“所以你就把桌椅拆分后塞满抽屉,顺便把镜子压在最底下了是吧?”   陆然点点头。他面容清秀温和,乖巧点头的样子,透着一丝不谙世事人畜无害的纯真。   但是潮生已经不会被他这张脸欺骗了。他惨不忍睹地看看室内,又看看少年柔软青涩的脸庞,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巨大的冲击。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衣柜前,拉了拉柜门,柜门纹丝不动。细细观察,才发现两扇门被器修的灵力改造,牢牢封在了一起。   陆然绘声绘色地描述:“你想啊,万一大晚上的,柜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披头散发的厉鬼从里面爬了出来。你怕不怕?你肯定害怕对吧。所以我就把柜门堵死了。”   潮生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看着清秀内敛一美少年,怎么非要大晚上给他讲鬼故事?   陆然眨了眨眼睛,诚恳地看着潮生:“师傅,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男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住客栈实在是太危险了,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啊!”   潮生:“…………”   你这种被害妄想症持续多久了?   单纯的佛门弟子努力平复心情。修真者么,性格奇怪点也是能理解的。他靠着墙席地而坐,对陆然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时候不早,陆公子安心休息,我坐在地……”   潮生突然神色一凛,对着已经坐到床上的陆然用气音说道:“你别害怕,慢慢朝我这走。”   陆然一惊,同样用口型回复:“怎么了?”   潮生顿了顿。在房内做了这么多安保措施,少年心里一定很害怕。他望着陆然茫然天真如幼兽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委婉地跟他解释,才能不吓到他。   他嘴唇嚅动:“有人正躺在你床底下。”   等会得想办法,好好安抚一下少年的情绪。潮生默默心想。   然而出乎意料,少年并未露出惶恐之色。   相反,陆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哦,你说它啊。”   他敲了敲床板,一颗巨大怪异的铁皮头从床底下钻了出来,突出的眼睛冷肃地看向屋内出现陌生人。不过陆然摸了摸它的头,剑傀就又乖乖地缩回了床底。   陆然还是那副极具欺骗性的无辜样子:“你想啊。万一大晚上的,妖魔躺在床底下,尖锐地手指透过床板缝隙掐住你的脖子。你怕不怕?你肯定害怕对吧。所以我提前把剑傀塞床底下了。”   潮生一口气憋着上不来,干脆闭上眼睛打坐入定。   他再也不想理这个人了。   屋内安静下来,陆然也感觉有些疲乏,闭眼躺倒在床上。过了良久,却始终毫无睡意。   黑暗中外界的一切响动在他耳中是如此的清晰。   两条街之外依稀的打更,偶然路过邻居房顶的野猫轻盈的脚步,后院窗外枯瘦的楠树簌簌地落叶,一墙之隔乙号房客人阵阵鼾声,几步之外潮生打坐时均匀的呼吸。   所有的声响仿佛编织成一张紧绷的网,将所有的感官牢牢扯在一起,片刻不敢歇息。陆然能感受到身体的疲惫,但却迟迟无法入睡。   这不是普通的失眠。而是一个重生却又失忆之人,对身旁一切都怀着不自然的恐惧。   他睁着眼睛看向贴满了符纸的墙壁。只有这样,陆然才能在陌生的空间感到一丝安全的暖意。而躺在他的床下的悍勇杀器,将在满屋符纸被冲破后,成为庇护在他身前的第二道防线。   至于第三道防线……   陆然慢慢伸手,摸向了枕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然恍惚间听到屋外扇翅的声音。好像有一只飞鸟降落在楠树上。轻柔光滑的羽翼摩擦,发出缱绻温和的响动。   那声音让人想起故乡夜间摩挲的桂枝,不知谁的手,温柔地撩过自己的长发。莫名,陆然不受控制强行维持敏锐的感官开始慢慢变得迟钝了。朦胧的睡意慢慢将他笼罩。   黑云压境,不见天日,千魔涌动,万鬼哭嚎。长夜之中,他赤着脚,沿着高台拾级而上,手提青铜神灯,耀眼的白色光芒从灯中逸散。   无数黑色浓雾嘶吼着冲向他,他身边光亮所罩之处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群魔撞击在光壁上,像被烈焰灼烧一般痛苦地尖叫,化作黑烟消散在空中。   高台边缘,一只毛色斑驳的巨鸟蜷缩成一团,两只巨大的双翼无力的垂在身后,因为断骨的剧痛而抽搐着。鲜血如同溪流般沿着流下,在地上汇集成一个巨大的血潭。   陆然的心怦然跳动,他不由加快步伐,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但是高台如此之高,他似乎永远也跑不到头。一道凶厉的闪电劈开黑幕,黑气咆哮着撞来,沉默的巨鸟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台坠落。   陆然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潮生和尚正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   几缕熹微的晨光,透过被封死窗扇缝隙中照了进来。少年蜷缩着身子,粉润细白的手指轻轻揪着枕巾。柔软纤长的睫毛微微震颤,像是飞鸟的羽翅。   潮生没有办法不叫醒他——睡梦中的少年脸上还是缺乏表情。但是他闭着眼,抿着唇,双瞳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的颤动。总让佛修疑心,下一刻,泪水就会沿着光洁的面颊流下。   潮生已经将昨夜少年讲鬼故事给自己带来的冲击抛之脑后。他轻咳一声,柔声安抚:“梦也,虚也。所梦之物不一定为现实,施主不必感伤挂怀。”   巨鸟,魂灯,战乱,所有的记忆都淹没在虚幻的白雾之中,渐渐记不清细节。陆然控制不好还在僵麻的面部,神情有些呆愣,像是走丢的孤独可怜的幼兽。   潮生心念一动,有点想碰一碰少年的眼睛。不关乎其他,只是想让少年知道,还有自己陪在他的身边。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   陆然和潮生都恍然回过神来,对视一眼,匆匆冲出房门跑到楼下。   一具干瘪的死尸,被高高吊在店内横梁上。死相狰狞,颜色恐怖。皮肤青黑,血管暴起,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一个身形颀长,挺拔健壮的青年正站在桌子上,想办法解下干尸身上的吊绳。   店小二则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惧,颤抖的嗓音带着哭腔:   “是阿楠,阿楠又来作祟了……”   他又哭又笑:   “阿楠杀人了!”   两人立刻去看死尸情况,陆然在瞳孔中点燃魂灯,僵硬的尸体内末端,还有零星未散去的光点——这是魂魄留下的余烬。   陆然凝重道:“此人死亡不过半个时辰。魔物吸人精血,要及时炼化为魔息,恐怕还躲在店内。”   潮生立刻会意,扯断了手上佛珠,佛珠仿佛有生命般,四散滚落到院落各个角落。佛修默念经文,各处珠子开始同频共振,散发出缕缕金线。散发着光芒的金线彼此勾连缠绕,在整个客栈上空铸成一道坚韧的光笼。   牢笼上布满若隐若现的经文,金色的光幕层层落下。   陆然身为器修,习惯性地给这串佛珠评了个级。范围不大,应该只是幽级上品,但作为佛宗法器,对冤魂厉鬼有事半功倍的奇效。   不一会,跛子厨师也半披着衣服,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进来,眼袋浓重,眼下一片青黑。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站在桌上的青年。   店内出了命案,那青年却毫无惧色。他解下绳索,将干尸放下来后,又顺手把软泥一样,瘫在地上的店小二拎到椅子上坐下。   陆然问道:“阿楠是谁?为什么说是阿楠作祟?”   青年和厨子都没吭声,店小二惊魂不定,也闭口不言。   陆然望向潮生,潮生摇摇头,凝重道:   “我昨夜彻夜醒着,如果邪祟上了二楼我一定会察觉。”   “那如果是在楼下呢?”   潮生面色凝重起来:   “我并不精于魔气感知,如果邪祟藏在一楼又掩藏了气息,我就感应不到了。”   就在这时,二楼突然又传来一阵骚乱。丁字号门此时怦然打开。宋公子惨白着脸站在门口,形容中是掩饰不住的狼狈。   陆然和潮生急忙上楼。屋内纸张墨汁散落一地,一片狼藉。一支笔顺着地板滚到陆然脚边。他弯腰去捡,无意间看见姓宋的青年鞋底沾了一小块湿润的泥土。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后院的土路现在还有些泥泞。   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宋公子冷着脸,走到床前,一把扯下帷幕。   雪白的墙面上,三个猩红的血字触目惊心:   胡、不、归。   血迹还温热着,黏稠的血浆滴露到床榻上,浸染出一片惨烈的血渍。   打开的窗户外,晨风拂过楠树,仅剩的几片稀疏楠叶哗哗作响。   女鬼阿楠凄怆的歌声又在耳边响起: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跟着来到楼上的青年仆役站在房间角落阴影里,看着墙上的血字,毫无对鬼怪的畏惧,只是眼底流露出一丝悲恸与狠绝。   与此同时,乙字号房门被推开,一个面相温润,身形颀长的青年男子披散着头发,轻咳两声,走出房门,顺手带上了房门。   无人看见,就在他身后的屋内窗户上,密密麻麻的狰狞血手印已经遍布整个窗面。黏稠的血迹顺着窗棂慢慢滑下,逐渐化为血腥的雾气,悄然消退。整扇血窗正在不可名状的力量支配下,迅速恢复原状。   男子的脸上带着一夜好梦后的安然,一双黑曜石般鸦色的眼睛盈盈含着轻松的笑意,透过人群,像是一只优雅矜持的飞鸟,柔柔地望向陆然:   “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些人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原型太丑怕被嫌弃罢了(×) 第7章 巾帼(4)   和隆客栈正式关门了。   虽然之前就因为闹鬼门可罗雀,可好歹还能靠着几十年前建造的气派的大楼,骗骗初来乍到的外乡人。   但是现在,县衙官兵将和隆客栈团团围起,过往商旅要么低着头快速通过,要么干脆绕路避嫌。   客栈内,一个面相凶悍的曹姓中年捕头正在问话。   店小二靠着椅背瘫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下一秒就要两眼一翻昏厥了。   他吓破了胆,抽抽噎噎地说道:   “大人明察啊,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位贾商人在附近的青楼花光了盘缠,就赖在我们客栈蹭吃蹭住,赶都赶不走。昨晚小人迎接几位客官入住后就睡下了,清早醒来一进大堂,就看见贾商人被抽干了精血吊在梁上。”   说道惊骇处,店小二没忍住又哭出了声。   曹捕头差人将供词一一记下。冷不丁旁边传来一个温和清亮的声音:“这么刁钻的客人霸着客房,你们做仆役的肯定很辛苦吧?”   曹捕头挑了挑眉毛,瞥向屋中另一侧的少年。   店小二只感觉这个声音完全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吧嗒吧嗒掉眼泪:   “贾商人只交一点点房费,就又要饭食又要酒水,不给就在店门口撒泼打滚,搅地我们做不成生意。我可烦他了。要是他消失就……”   话音戛然而止,曹捕头对旁边衙役吩咐道:“都记下来。动机可能是护店心切。”   店小二:“…………”   陆然低着头,乖巧地同店内其他人站在一起,露出尖尖的下巴。仿佛刚才那个刁钻的问题,只是一句纯粹简单的关切。   曹捕头收回目光,继续问:   “店里除了今晚入住的客人,还有什么人?”   店小二浑浑噩噩地回复:   “掌柜老板从没来过店里,几个人请了假。现在店里就只剩厨房做菜的张跛子,和帮工陈大郎。”   曹捕头先提问张跛子。这跛子说自己几年前走夜路跌坏了一只腿,从此就瘸了。昨晚厨房没活,他便也早睡了,今早听见前厅小二叫声,才知道出了命案。   他说的老实,让人一时挑不出毛病。何况他是真跛,上楼梯都费劲,单凭自己根本不可能将人挂在那么高的横梁上。   陆然还是那副低眉敛目的模样,又乖又静。清浅的琥珀色瞳仁关心地看向畏缩着身子的张跛子:“张师傅眼袋这么重,昨夜累坏了吧?”   张跛子:“…………”   这个少年怎么回事。长着副天真纯然的脸,说着最釜底抽薪的话。   他含糊地解释昨夜没睡好。曹捕头点点头,看向最后一个杂役。   陈大郎今年二十左右,个头高,肌肉结实。一年前因为家贫来到店里帮工。和隆客栈生意虽差,但一天三顿饭还是管够的,便一直留了下来。   青年容貌平平,但身材俊逸,腰细腿长。确实是店里唯一有力气将尸体吊起来的。陆然盯着他的脸,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陆然将目光从陈大郎的脸上挪开,看见乙号房的那位客人坐在自己身旁,递上一截银灰色的发带,宝石般的双眼暗含流光:   “这位公子。”   他仰着头凝望着陆然,明亮的眼中露出苦恼的表情,带着一丝羞赧的语气:   “我一个人怎么也打理不好头发。公子可愿帮我束发?”   男子的眼睛仿佛一潭幽水,满心满眼期待地看着少年,眼中仿佛再倒影不下第二个人影。陆然怔了怔,接过发带,撩起一缕长发。   男子嘴边抿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以胜利者的姿态,傲慢地瞥了一眼陈大郎。   那边陈大郎对此一无所知,正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坚称自己早就睡了。任凭曹捕头怎么旁敲侧击,都是一套“不知道别问我反正跟我没关系”三连组合拳。   陆然一边帮男子梳理头发,一边陷入沉思。   这件凶案很是古怪。如果是邪祟所为,同在二楼的自己和潮生不可能没有察觉。而如果是人为,又没必要抽干人体血肉。难道是人魔同谋同谋?那个叫阿楠的女鬼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忍不住又朝陈大郎瞥去一眼。他总觉得这人的气质,不像是个干粗活的杂役。   突然,身侧的男子轻轻嘶了一声。   陆然回过神来,看见男子因疼痛微微泛红的眼角,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专心,没扯疼你吧?”   男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陆然不敢再分神去想其他人,一心一意地梳起了头发。   长发顺滑如锦缎,触手温凉。陆然的手指拂过长发,如同在抚摸一只羽毛细腻的黑鸟。男子眯着眼睛,露出惬意餍足的神色。   店里仆役审问完了,昨晚入住的客人照例也要询问一番。甲号房的贾商人死了,下一个轮到乙号房的客人。   曹捕头刚转过身,就看见贴在一起认真梳发的两人。坐在椅子上的男子抬头轻声夸了一句什么,少年表情依旧平静,面颊却微微发红,眼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光泽。   曹捕头:“…………”   这两人大庭广众之下在干嘛?这可是案发现场,干尸都还没搬走呢?   陆然见曹捕头来问话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颇有些不好意思,加快动作束好发冠。男子幽冷地看了曹捕头一眼,递上身份文牒。   他自称袁已,出来游学,路上将金银都送给了乞丐。昨天下午来到堰城,和隆客栈还有空房价格低廉,就住了进来。   曹捕头拿过来文牒,和客栈账簿比对确认无误后,又交还回来。   他转向其他人。一个温厚的和尚,一个傲慢的公子,还有刚才那个清俊漂亮的少年,正用尽浑身解数无声地表达:“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捕头额头青筋一跳,厉声朝店小二喝问道:“那其他两间房内的这些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前台账簿里没有登记?”   店小二摸了摸鼻子,心虚道:“他们都是身无分文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我瞧着大冷天怪可怜的,便邀他们来住一晚上。”   陆然:“…………”   他竟无法反驳。   曹捕头显然不相信。陆然看店小二实在为难,便主动开口,瞎编出一个终南山下,某户寻常人家幺子的身份。   潮生合掌在前,温声道自己是临海城龙兴寺的僧人,长恩大师门下的弟子。丁号房宋公子依旧寒着脸,冷冷地吐出六个字:“宋珺,京城人士”。   这时,陆然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捕役悄悄溜了出去。   曹捕头下颌猛然一绷,随机又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冷笑一声:“终南,临海,京城。真是一个比一个远。你们怎么来的?来堰城干什么?谁指使你们来的?”   潮生好脾气地解释:“我们三人来此地游玩,偶然之下入住客栈。和这死者素昧平生,并无杀人动机。”   曹捕头将信将疑,这时一个搜查房间的衙役从楼上下来,对曹捕头耳语几句,又奉上一个包裹。陆然神色坦然。他和潮生已经将房间复原,不会被看出异样。   果然,曹捕头略过陆然和潮生,看向了宋珺,大喝到:“把这个姓宋的绑起来!”   店内一时哗然,连捕役们都愣了一下,才拔出刀冲到宋珺身边。   名唤宋珺的书生紧拧着眉毛叱到:   “不许出手!”   曹捕头横眉一挑:“大胆刁民!还敢挑衅官府!”   陆然不明白为什么曹捕头突然这么急躁:“宋公子昨天半夜刚到客栈,与这贾商人从未见面。可有凭证,证明宋公子伤人?”   曹捕头将包裹重重扣在桌上:   “这便是证据。”   众人看去,只见包裹内一件华美的锦缎袍子,领口袖脚都沾上了大片黑红血迹。跟宋珺身上这件,是同一款式材质。确实是她的衣服。   曹捕头冷笑一声:   “这就是在你床下发现的!你作案时不慎溅到鲜血,来不及销毁,只能匆匆将染血的锦袍藏在床底。物证在此,还不跪下认罪!”   潮生忙道:“怕有什么误会。有可能是栽赃陷害。”   陆然附和。连砸三枚银元抢上房的人,能有什么动机杀穷鬼贾商人?   曹捕头不为所动,大手一挥:“刁民还不跪下就擒!快将这嫌犯拿下。”   宋珺冷笑一声,神情倨傲:“我跪你?不怕折寿么?”   几个捕役上前拿人,宋珺微微侧身几个闪避,让过迎面冲来的捕役。紧接着向后一个空翻跳到桌上,前后两方袭来的捕役狠狠撞在一起。剩下一人见状,拔出佩刀,宋珺旋身踢向持刀人手腕。   陆然本想劝架,身旁的袁已却绵绵地后倒,将额头抵在陆然肩上。他紧闭着好看的双眼,捂住胸口,轻轻吸着气,一幅看不得动刀动枪的柔弱模样。   陆然连忙扶住袁已的腰退后。这是哪家不靠谱的,敢把这病秧子送出家门拜师学艺。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捕役手中的弯刀被踢飞,却并没有落到地上。弯刀上倏然燃起紫色的冥火,猛然加速,从袁已和陆然背后刺来。   陆然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眼神瞬间变的晦暗幽冷,温和的青木之灵凝聚为尖锐的利刺,下意识要进行反击,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袁已温热的体温透过肌肤相贴处传递到陆然身上,柔软的指腹宛若细腻的鸦羽。陆然感受着袁已的气息,内心平静下来——他刚才应激之下差点使出的法诀,会对附近的人造成无差别的攻击。幸亏被及时拦下。   魔刀一击不成,再度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再度刺向两人。只听叮当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花瓣大小黑色利器,迅疾如电,撞击在比它大了几十倍的刀身上,硬生生改变了魔刀的方向。   魔刀被暗器撞开,深深插在桌上,一时拔不出来,犹自铮鸣着,毒辣的魔火在桌上出一片焦黑。   潮生合掌立在胸前,低念经文,周身闪耀着淡淡金色佛光。魔刀被佛宗经文压制,火焰渐渐溃散,刀身碎裂成几片。   宋珺停下手,有点不高兴地看向自己的影子:“我一个人能解决。”   或许是错觉,地下的黑影微微扭动了一下。   袁已拉着陆然坐到一边。男子站在少年身前,弯着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扫过他的鬓边,温声道:“害怕吗?”   陆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袁已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心疼:“真的不害怕?”   陆然抬眼看着他,纯亮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和懵懂。   他是个自保能力一般的器修。初到陌生客栈,就差点把屋子全拆了。但是魔刀袭来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甚至没有“害怕”这个选项。   袁已将一缕头发绕到少年的耳后:“没关系,你可以害怕。”   陆然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他以为会被夸赞坚强勇敢,却没想到男子会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莫名涌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含着鼻音嗯了一声。   男子站直身子,摸了摸他的头发。转头看向插在桌上的魔刀碎片,眼底缭绕着一丝森然的黑气。   另一侧,曹捕头敬畏地看向潮生:“这位大师,您会退魔降妖之术?”   潮生摆摆手:“我只是临海城龙兴寺一个普通的佛宗弟子,不是什么大师。”他复归严肃:“控刀伤人,需要有屋内视野。这魔物现在就在客栈中。”   曹捕头虔敬地点点头。   这时,陆然瞥见之前偷偷溜出去的捕役又悄悄溜了回来。   曹捕头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哑着声音喊道:“快!这个和尚会妖术,非常可疑!跟这个姓宋的刁民一起,给我速速羁回衙署!”   潮生:“?”   刚才谁称我是大师来着?   宋珺不耐烦:“都说了是魔物所为。你哪只眼睛看我俩像魔物?”   曹捕头充耳不闻,吼道:“店小二,张厨子,陈帮工,一个都别放过,给我统统带回去衙门审问!”   陆然:“…………”   捕头无差别抓人,多半是疯了。   曹捕头回头看了看还黏黏糊糊贴在一起,浑身冒着暧昧的气泡的陆然和袁已,大手一挥:“这两个人说不定是同伙,也给我押回去!”   陆然面无表情对潮生使了一个眼色:   曹捕头失心疯了,要不还是赶紧给他念一段清心经吧。   潮生神情麻木地开始掏口袋找木鱼。   就在这时,一个高亢的的女声从街道一头传来。   “曹大人!万万不可啊!”   曹捕头身形一顿,只当没听见,怒视身旁犹豫的捕役:“愣着干什么!速速把人都绑起来,送到县衙备案!尤其是这个和尚!赶紧带回去!”   “不能抓人啊曹大人!”远处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在侍女的搀扶下,穿过街巷,一路狂奔跑到了门口,捂住胸口轻轻喘气。   周边店铺里的吃瓜民众自以为隐蔽地探出脑袋,看着她鬓发汗湿衣衫凌乱不成体统的样子,掩着嘴窃窃私语,混合着低低的嘲笑。   美妇浑不在意仿佛针扎一般的目光。她努力平复呼吸,理了理松散的衣衫,擦了擦额角密密的汗,颊边一颗小痣艳丽逼人。   曹捕头如临大敌,大步上前,紧紧拉住潮生的左手,粗暴地扯到一边:   “听我指挥,店里所有人都给我捉拿回官府查案!”   美妇人不甘示弱,疾步快走,死死拧着潮生的右臂,用力地拽了回来:   “听我命令,店里所有人都给我待在原地不许动!”   潮生:“…………”   有病吧。   作者有话要说:   潮生:幻视一些亲妈后妈抢孩子的场景……   刚发现我居然拥有了第一个收藏诶!呜呜呜太感动了。是哪个小可爱给我点的?抱起来狠狠亲一口muuua~ 第8章 巾帼(5)   曹捕头狠狠地剜了一眼去而复还的捕役,皮笑肉不笑地朝城主夫人问候道:   “城主夫人怎么有闲心到这来了?和隆客栈有人惨遭杀害,场面血腥,恐污了夫人的眼。来人,快护送夫人回府。”   曹捕头一边说着,一边把潮生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潮生一个踉跄。   夫人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   “我夫君是城中太守,长子今年还没弱冠就中了举人,过两天就要进京赶考。我身为太守夫人,理应为堰城分忧。”   城主夫人柔柔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潮生又拽了回来。   潮生差点跌倒。   陆然对潮生报以同情的目光。   潮生已经麻了。   曹捕头磨着牙。城主夫明显话里有话。她和城主琴瑟和睦,儿子读书也有出息,地位十分稳固。她想做什么,他们哪里拦得住。   陆然悄悄端详着半路杀出来城主夫人。容颜姝丽,气度雍容,柳叶眼微挑。最特别的是,颊边有一颗小痣,艳丽动人。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看吗?”   陆然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虽然刚才夫人一路狂奔而来,衣衫鬓发多少有些凌乱。但此时仪态亭亭得站在那里,说不出的端庄清雅。   他回过神,望向身边提问的袁已。袁已狭长的双眸中明显带着一丝不高兴,别过脸不看他,轻轻咳嗽起来。   陆然莫名其妙,轻轻拍拂他的脊背。青年眼角泛着薄红,看上去颇有几分楚楚的艳色。撩起一缕长发,假装不经意地露出洁白修长,姿态优美的脖颈,语气却很凉薄:   “不用关心我,反正我也变丑不好看了。”   陆然完全没搞懂这是个什么逻辑,只好随言附和:“怎么会,你最好看了。”少年的瞳仁颜色浅淡,琥珀色的眼睛总能让被注视者感到一股恳切真诚之意。   袁已心情好了一点,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那边城主夫人抢在曹捕头开口前继续道:“曹大人,此案非同小可。依照妾身愚见,定是有妖魔作孽。”   陆然大为欣慰:夫人好像是个明事理的。   曹捕头不为所动,冷言道:“那依夫人您的看法,应该如何是好?”   城主夫人朝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刚刚才赶到客栈的道士:   “昨晚,城主府内虚伽道长观测到堰城上空魔气冲天,今早听闻和隆客栈出了命案,特意前来降魔。道长已是化神修为,区区小魔不在话下。”   那虚伽道长上前一步。是个中年男子,手持拂尘,头戴纶巾,留了一撮小胡子。听了夫人夸赞吹嘘,也不谦虚,气定神闲地站着。   屋内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道士斜眼看去:“这位公子,有何疑问?”   宋珺也不客气,质问道:“化神境?不知这位前辈师从何处,又是哪年入的化神境?”   道士从容一笑:“我乃太乙仙门子弟,观终南山云雾变换之妙而入道,诚心修行五十载,太熙五十四年修成元婴,绥和十二年境界大圆满,破化神境。”   陆然无语。太熙五十四年他可还活着呢。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师兄?   宋珺呵呵两声:“绥和年间的化神境修士,真是难得。”   他身边,连一向端庄持重的潮生都有些忍俊不禁。   陆然有些迷茫。原来重点在“化神”境上?   修仙境界从启蒙开灵,到羽化飞升之间,共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六个境界。   在他残余的记忆中,化神境大能确实不多,但也没少到“存在就是个笑话”这种地步吧?   与此同时,夫人还在连哄带骗,软硬兼施:   “曹大人您也知道,这和隆客栈之地与我有缘。我在此地梦见楠树叶飘落在身上,次年我儿就金榜题名。与其让不熟悉的仙师做法,不慎冲撞了神树之灵,损害城主嫡长子前途气运,不如劳烦道法高深的虚伽道长布阵,驱赶邪灵。”   这就是要搬自家夫君儿子做靠山了。   曹捕头知道这次没戏,狠狠地瞪了女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此乃杀人重案,等这位高人做完法事,官府还会再来勘察。”   他留下几人看守现场,和其他人官兵一起带着尸体,悻悻离开了。   宋珺看着离去的官兵,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陆然也有些诧异。这就走了?官府这么软弱?   美妇又转向屋内。店小二突然不经意地挪了挪身子,挡在陆然身前。   只听美妇朝潮生温柔道:“我平日诚信礼佛,今日初见这位小师傅,心中欢喜,想来是有善缘。不知小师傅可否愿意来城主府暂住两日。”   潮生一愣,回头一看,店小二满脸祈求,就差直接喊出:“圣僧别走!”   他心下了然,恭声回复道:   “那便多谢夫人。只是小僧尚有早课未读,行囊没有收拾。还请夫人先回府,小僧两个时辰后再去拜访城主府。”   城主府人答道:“不着急”,抬脚进屋。也不忌讳这里刚发生命案,在窗边随意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看起来竟是铁了心,要等潮生一同回去。   虚伽道长跟着进屋,开始装模作样布阵施法。宋珺忍无可忍,上楼回房去了。   潮生想了想,低念了一段经文。柔和的佛光向外荡漾开,落在屋内几人身上,形成一道护身法阵。万一厉鬼妖魔突然发难,能暂时抵挡一下。   陆然也想着留下一些符纸。但他将手伸向锦囊袋时,袁已突然靠过来压住他的手臂,神情有些痛苦:“我胸口疼,可能是心疾发作了,你扶我上楼休息好不好?”   陆然吓了一跳,赶紧半扶半拥着袁已走上了楼梯。可到了楼上,袁已却又说自己不用吃药,只要静休就好。陆然怕他出事,将人带到了丙号房。   过了一会,潮生和宋珺也进来了。宋珺满腹牢骚,关了门就开始骂人:   “绥和的化神境?还是太乙的弟子?开什么玩笑!我在太乙可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陆然只觉得好笑。原来宋珺也是太乙的弟子?看他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应该是自己的师侄辈吧?那虚珈道士也挺倒霉,装作太乙的修士装神弄鬼,结果一连碰到两个真太乙。   宋珺愤愤然:“这虚伽道士根本半丝灵力也无。人命重案,那莫名其妙的妇人还要带着假道士胡搅蛮缠。怨鬼杀人,已是大凶。今日不除,只怕明天还要死人!”   潮生沉思:“城主夫人行为古怪。见我是和尚懂佛门法术,就急着带我离开。我想今日趁势进入在城主府,寻找线索。你们两位等下千万别在夫人面前使用仙法。以免都被带走,客栈无人,魔物没了忌惮。”   宋珺冷笑道:“那个曹捕头也是个没骨气的,为了仕途顺畅,不敢得罪有权有势的城主夫人,出了命案还敢懈怠渎职。我看他今天走了明天就不用来了!还有那个城主,呵呵。”   陆然回想曹捕头查案始末,推测道:“城主夫人的话术恩威并施,各种借口托辞说的十分熟练,看来明里暗里拦截官府办案不是一次两次了。曹捕头不像是庸碌之人。但城主夫人才说几句话,就果断终止查案,确实异常。”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有没有可能,今天曹捕头突然那么着急把涉案人都带走,就是怕城主夫人又来搅局。如果真是这样,他倒也不一定就是玩忽职守,而是暂避锋芒,另有安排。”   宋珺稍稍冷静了一点,但明显还是对官府作派十分不满。   袁已起身给陆然到了一杯温茶,递过茶杯时,还故意露出了自己纤白的手腕。陆然努力扯了扯嘴角,仍然做不出微笑的表情,只能口头谢过。   他确实有点渴了,捧着杯子一点点抿着。几缕碎发垂在颊变,水汽氤氲中,少年的面庞显得说不出的柔软乖巧。   宋珺和潮生看着他,觉得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可是很快,袁已微微侧身,挡住了两人看向陆然的目光。   潮生莫名觉得有些冷,移开了视线:“我已经布下佛珠结界,魔物不可能逃出这个院子。你们今晚聚集在一间屋子不要分散。结界如有异动,我会立即乘飞舟赶来。”   宋珺嘲讽道:“龙兴佛宗长恩大师门下弟子布下的结界,可比那什么绥和年间化神境的虚伽道长靠谱多了。”   陆然心念一动。长恩,好熟悉的名字。依稀记得两人是同辈,但长恩比自己年长些,是个很温厚的佛修。经常给自己带一些海外传来的珍稀材料。   原来潮生是长恩哥的徒弟。性情跟他师傅如出一辙。   不过宋珺后半句话他没听懂。陆然疑惑道:   “绥和年间为什么不能有化神的修士?”   屋内一片寂静。   陆然茫然看向几人。怎么,他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宋珺一脸古怪:“我看你手腕上带着剑饰,以为你是剑宗哪个修士的道侣。结果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陆然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将【无复剑】的剑饰挂在左手上。身体原主习惯了佩戴剑饰,他也就忘了摘下。好在有袖子挡着,旁人只能依稀看个形状。   他急忙将剑饰摘下塞进乾坤袋,随口编了个故人心变的谎糊弄过去。宋珺以为自己戳到他的痛处,带着些许歉意道:“陆公子应该知道,今年是大周元初初年。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元初二年了。”   陆然面色岿然不动,心里已经开始发慌。   元初是什么?他不知道啊。   “太熙皇帝尚武,上位不久便是诸国十年混战,中原逐渐呈现北周,南燕,西齐三足鼎力之势。我们现在所在的堰城,便是之前燕国边防重城。”   陆然点点头。他就是太熙年间生人,知悉这段历史。战乱不止,则血恨不息,于是群魔不宁。【太熙五宗师】便是在镇魔之战中成名。   宋珺继续说道:“太熙三十六年,西齐式微,周燕瓜分齐国。太熙四十七年,周燕两国爆发大战,又是十年血流成河。太熙五十八年,燕国投降,大周一统中原。”   陆然努力回想。他好像记得这场战事。战事惨烈,十户九空,哀鸿遍野,魔气横生。印象里,他和其他仙门子弟还曾被派去战场,祛除应怨而生的妖魔。   但是这跟化神境修士又有什么关系?   宋珺叹息道:“太熙五十九年,东宫位悬,五子夺嫡,紫微星光黯淡,众魔冲破封印,祸乱人间。太熙六十年,太熙皇帝驾崩。那年冬天,仙门百家与群魔决战于终南山巅——仙门惨胜。”   潮生面露悲悯,低念一声佛号。袁已支着头看向窗外,黑水晶一般的眸子沉沉,似有阴云滚滚,晦暗难辨。   “新帝即位,国号绥和,在位共计二十年。几个月前,绥和帝殡天,年仅六岁的独子被推上皇位,这便是元初朝。”   陆然记得,自己便是死于太熙末年仙魔混战,只是为何而死仍是一空白。算下来,自己竟然是错过了整个绥和朝。   宋珺说道这里,莫名有些消沉,面色郁郁不乐。   潮生见宋珺怅然若失的样子,便把话接了过来:“太熙六十年,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只听前辈说起,那一战异常惨烈。仙门弟子死伤过半,此后二十年都没能缓过劲来,也再无英才出世。道法式微,群星庸碌,世称——”   “【绥和二十年无元婴】”   陆然心中震悚。   二十年无元婴,那就更别说再高一级的化神境了。   明明在室内,他的双手却冷得如同泡在冰水之中,连颤抖都不会了。屋内的声音离他远去,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他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轻轻揉着他的手心。陆然抬起头,看见袁已明亮如宝石般地双眼,仿佛透过皮囊表象,直直地看向他心底那个瑟瑟发着抖,孤身飘荡二十年的幽魂。   陆然恍然回过神来。宋珺站到他面前,弯着腰担忧地看着他。见陆然平复了心境,才不自然地直起身子,恢复了一贯骄矜的神采:   “你别听这破和尚乱吓唬人。不过是太熙年末那帮人战后吓破了胆,再没心气修道罢了。元初初年,也就是刚过去的那年,四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天才修士,相继破金丹境,步入元婴。什么二十年再也没人修炼到元婴的咒箍,早就破了。”   潮生没在意宋珺的诋毁,他也被陆然的失魂落魄吓到了,赶紧顺着讲好话:   “是的是的,修仙界的低谷期早已过去了。这四个在元初初年修得元婴的青年修士,并称为【元初四英杰】。其中两名是太乙的大师兄和二弟子,又合称【太乙双壁】。当真是吾辈楷模。”   宋珺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夸耀之色。陆然已经从记忆的阴霾中恢复过来,听闻这届太乙弟子居然如此争气,作为前辈也与有荣焉。   袁已则冷笑一声,很不明白还呆在黑水狱里的那个蠢货,怎么居然还能号称“太乙双璧”成榜样了——不过很快又借着轻咳掩饰了过去。   潮生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玻璃球,里面乘着浅浅一层白沙,无论水晶球如何滚动,都扬尘不起。他怔怔地望着水晶球上自己的倒影,肃然道:   “此物名曰【净心】,与我灵脉相合,我心沉静,则白沙不乱。我心难平,则沙尘无风自起。是当年太熙五宗师之一,【龙兴佛心】苦济大师亲手制作。佛宗内年轻弟子皆以此自勉,发奋自强,勤勉不倦,不再重蹈平庸时代之覆辙。”   陆然是个器修,对这些珍奇法器很是感兴趣,向潮生讨来“净心”细看。潮生也不吝啬,递了过去。   陆然小心转动着水晶球,琉璃壁上显现闪着微光的佛家八字箴言。金光流转间,陆然只觉周身关节穴道隐隐发烫,魂魄深处,似乎有人笼罩在佛光中,低眉敛目,默念心经。   突然,宋珺惊疑出声。   陆然从魂魄幻象中缓过神来定睛一看。   球内如同旋风骤起,原本波澜不惊的白沙全都浮在空中,慢慢地右旋转动着。   潮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耳边传来宋珺幸灾乐祸的声音:   “潮生大师,你动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熙五宗师】→【绥和二十年无元婴】→【元初四英杰】   画重点!这个设定非常重要,几乎等同于全文框架了。   另外,小哭一下。昨天下午接到通知,申请签约被编辑拒绝了呜呜呜。   不过,其实被拒签也在意料之中啦。第一次写文,人物刻画和行文节奏上确实都有很多不足(所以也很感谢各位点进来看文的小天使的包容~)   我唯一震惊的点是:昨天不是周日吗?晋江的编辑周日居然也要上班??? 第9章 巾帼(6)   “这……这不可能!”   潮生差点跳了起来,双颊涨红,结结巴巴地辩解:   “绝不可能!我是佛宗弟子,我昨夜才和陆公子见面,这…这绝不可能!”   “那就是一见钟情。”宋珺揶揄道。   潮生快哭了,他可怜巴巴地看向陆然,诚恳道:   “陆公子,你相信我,我绝无此意!”   但那边宋珺显然不想放过这个挤兑潮生的绝好机会:   “那便是你们苦济大师对陆然动心了?”   陆然:“…………”   潮生双掌合十,低念罪过。   陆然哭笑不得,将净心还给潮生。水晶球内扬起的白沙从左往右缓缓转了三圈,像是进行某种肃穆的仪式,然后才慢慢沉到底部。   宋珺又拿去转了转。但不管他怎么翻倒,水景球内的净心沙始终一动不动——这证明净心并未损毁,于是现场更尴尬了。   陆然尝试换个话题:“不知诸位对昨夜惨案有何线索?”   潮生努力正色道:“昨日我借宿陆公子屋内……”   袁已挑了挑眉。宋珺刚要开口嘲讽,潮生立刻撇清关系: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坐在地上修行,半夜隐隐听见楼板下有窸窣异响,布下的符咒经文却都没有动静,便只当是房屋老旧,滋生鼠孽。及至清晨,听见楼下惨叫,这才发现出了命案。”   宋珺点点头:“我也是这样。”   陆然又转向袁已:“你呢?”   袁已眨了眨眼睛:“我昨晚睡得太沉,什么都不知道。”他有一些难过地垂下眼角:“对不起,帮不上你的忙,你不会怪我吧?”   陆然赶忙安慰道:“怎么会呢。不过你昨夜鼻息如雷,应当是体内气脉不通。如果想要步入道门,练气期恐怕要多用功了。”   袁已梗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辩驳道:“那不是我……好吧没错那就是我。”   他木着脸别过头不想说话了。   陆然讲述自己的见闻:“昨晚我曾在屋内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鬼,念着那句青青南坡柳的歌谣。两位进入客栈后,便从窗户跳到楠树中消失不见了。”   潮生分析道:“陆公子看到的女鬼,应该就是店小二口中的【阿楠】。女鬼作祟,多是为情。”   宋珺沉下脸,瞪着潮生:“若是男鬼,便有为国为家为道义,千般理由万种心结。怎么到了女鬼这儿,就都是为了男女情爱私情。难道这世上万千女子都是大傻子,成天只会撒娇卖痴,谈情说爱么?”   潮生忙解释道:“小僧并无此意。只是这女鬼歌谣又是柳树‘柳’通‘留’,又是望君归的,才推测这阿楠应该是囿于情障,不得解脱。”   宋珺显然还想争辩,陆然赶紧再换话题,朝宋珺问道:   “早上店小二惨叫过后许久你才出门,可是因为什么耽搁了?”   宋珺唔了一声,不怎么想回答。   陆然又道:“我看见你的鞋底沾着泥土。你清晨是不是去过后院?”   宋珺露出一丝窘迫,不说话了。   潮生精神一振,终于轮到他的回合了:“宋公子怕是清晨强行【归灵】失败后,被那女鬼报复了吧。否则二楼那么多客房,为何只有你的屋里清晨遭到女鬼侵袭?”   宋珺眼神飘忽。   潮生乘胜追击:“唉,我们两个门派同时接到此项任务,理应互帮互助,而不是相互竞争。宋道友大可不必趁我们下楼时,翻窗到后院抢先归灵。”   宋珺受不了了:“行了知道了,我之后不跟你争抢就是了。到时候只看谁带的法器更适合谁就负责归灵,行了吧?”   陆然一脸茫然:“【归灵】是什么?”   宋珺皱起眉头:“别装了。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不是来归灵,难道是传送阵画错了掉这儿的?”   陆然想起那个不靠谱的神经病剑修,磨了磨牙   潮生愕然:“陆公子真不知道归灵之事?”   陆然有一丝泄气。他死后又过了二十几年才重生,又失去了大半记忆。这世上有太多事他不知道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惊叫,紧接着是陶器落地摔碎声。   四人顾不上说话,飞奔下楼,之间饭桌被掀翻,盘子碗筷摔了一地。张跛子不在,店小二站在饭菜汤水的狼藉中,眼看就要晕过去。   虚伽道长抱着脑袋躲在大门外瑟瑟发抖。城主夫人软着身子靠着墙勉强坐着,神色惊恐。肩膀上森然是两个清晰的血手印,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鲜血。   陈大郎站在屋内另一边,神情古怪地盯着她。   伴随着诡异的窸窣声,店中又回响起森森的歌谣:“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袁已闭着眼睛,软绵绵地歪倒在陆然身上。陆然赶忙撑着他的身子,被潮生和宋珺落在了身后。   潮生拾起一块碎碗残片仔细端详,宋珺蹲下身子扶起城主夫人,见她嘴巴微微张合,连忙凑近聆听。   妇人双眼紧闭,哑着嗓子,喉咙如同一扇破风箱,模糊地漏出几个字:   “【双双燕飞过】……”   宋珺默念了一个镇神的咒语,也不避讳男女,直接拍向妇人胸口。不一会儿,城主夫人悠然清醒。见到身边正在施法的宋珺,明显一惊。旋即紧闭双唇,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潮生仔细观察着碎碗边缘的黏稠血印。里面还有一根长长的发丝,正宛如活物般挣扎扭动:“又是女鬼阿楠。”   宋珺不回应,掏出一枚银元,放到洒了一地的菜汤内。   陆然的眼角都下意识一抽。   有银元不用可以让给有需要的穷鬼。   不过他俩完全没有吐槽的机会——   一会儿工夫,银元慢慢变黑了。   饭菜内有毒。   宋珺站起身,眉毛紧锁着:“恐怕不止是厉鬼作祟,还有人心难测。”   宋珺继续照顾城主夫人,店小二则被按在一旁椅子上。潮生是佛修,看着太面善,只好让陆然板着脸,厉声质问道:“说!为什么你们客栈的饭菜里会有毒!”   他年少,又生的好看。硬板着脸学捕头凶人,看在袁已眼里,只觉得像一只奶凶的小兽,十分可爱。   他嘴角刚微微勾起,陆然凉飕飕的眼神就顺着照了过来。袁已只好配合着气氛正襟危坐,也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来。   店小二六神无主:“我不是,我下的不是剧毒,真的,不会死人的。”   陆然:“…………”   他看了看潮生。这都不打自招了,还用接着审么?   那边宋珺给城主夫人把完脉,又伸手探了探额头:“夫人不曾吃下含毒的酒食,只是白日撞鬼,受到惊吓,休息一下就好。”   陆然继续恐吓道:“你为什么毒害城主夫人?你可知道这是要杀头的罪!”   店小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真的不是什么剧毒,只会让人上吐下泻几天。我只是想赶城主夫人走,让她别再管客栈的闲事。”   他越哭越凄惨,眼泪糊了满脸。陆然被他哭的心里发慌:“哎不是,你别哭呀,我……”   他手足无措,袁已又在此时笑了出来:“小公子好凶啊。”青年噙着笑逗他,只觉得他真的好可爱:“第一次见你这么凶,我都被吓到了。”   陆然简直焦头烂额,觉得袁已真讨厌。他求助地看向潮生:快,高僧,抚慰众生,你们佛宗的活。   潮生显然完全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只当没看见,一本正经地跟宋珺讲着话:   “那女鬼强行突破我布下的佛门法阵,伤害凡人,应该也受了重伤,正虚弱着,暂时不用担心她再作祟了。”   就在这时,城主夫人突然抬起头:   “小师傅!妾身心里非常害怕,请小师傅现在就跟妾身回府。”   她的眼神锐利:“我观这位宋公子的面相,跟我也有缘的很,请这位小公子一并到城主府暂住两日。”   店小二一下慌了,顾不上抹眼泪,紧紧抓住陆然的手。   陆然安抚地捏了捏店小二的掌心。   他之前因为要扶着袁已落在后面,没轮到他施展法术。不会被城主夫人带走的。   袁已蓦地沉下脸,不高兴瞪着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冷哼一声,利落起身坐到对面去了。   夫人心意已决,一手抓着潮生的袖子,一手握住宋珺的手腕,招呼一声虚伽道长,就要带着有缘人离开。   宋珺还要挣扎,潮生冲他眨眨眼,朗声道:“我有一件睡袍放在床上没有叠起,还请陆公子帮我挂在衣柜中。”   袁已幽怨地看着陆然。陆然一脸迷茫:两人清清白白,潮生的睡袍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床上?   宋公子愣了愣,心领神会立马接道:“我屋内点着香薰。劳烦陆公子也顺便帮我看着点炉火。”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店内横梁:“如果觉得寂寞的话,我的影子会一直陪着你们。”   陆然更无语了。   店里有女鬼就够吓人了,现在又多了个跟在身后的影子。恐怖能负负能得正是吧。   宋珺假模假样咳嗽,陆然脑内灵光一闪,答应道:“没问题,我等会便上楼去。”   潮生和宋珺放下心,随着夫人离开了客栈。他俩达成共识,觉得女鬼已经被重伤,构不成威胁,留陆然一人看店就行。反倒是城主府,看来得好好搜一搜。   待几人走远,陆然走到袁已身边,拉过他的手腕:“走,我们上楼。”   袁已没动,语气含着一丝怨怼和委屈:“你刚才便让那店小二一直握着手?”   陆然愣了愣:“对哦。店小二在妇人进店时,便一直挡在我身前,这次更是直接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也被带走的样子。他肯定早知道妇人会干什么!等一下。”   陆然盯着客栈偏门:   “难怪昨晚要带着我们从后院偏门偷偷进来,就是为了避开城主夫人耳目。不将我们登记在册,也是害怕账簿被查。胆子那么小却敢下药,肯定也是积怨已久。”   袁已:“…………”   他在意的是这个问题吗?   陆然好不容易抓到点头绪,脑海飞速运转:“曹捕头肯定是清楚,如果不赶紧定性成人为的谋杀,就会被城主夫人半路截胡,说成是邪祟作乱,派一个假道士弄神作鬼草草了事。”   他转过身,一把抓住袁已的双手捧在胸前,眼中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这家客栈以前一定发生过别的邪祟案件!城主夫人和客栈的关系非同小可,潮生和宋珺肯定能查出东西来。先回二楼房间,他俩应该是给我们留了对付邪祟的法器!然后我们再去盘问店小二!”   袁已凝视着陆然明亮而兴奋的双眼,心中那股子幽怨慢慢沉底。他那他丝毫没有办法地笑了笑,慢慢回握住少年的手,紧紧攥住:“好。”   作者有话要说:   【归灵】,关键词,画重点。   一个好消息,我上古纯新晋榜了诶,不过得往后多翻几页~   另外,其实我好奇很久了。我不在榜单上时,你们都是怎么找到这篇文的(捂脸) 第10章 巾帼(7)   两人回到丙号房,陆然径直走向衣柜拉开柜门,却发现里面却空无一物。   陆然盯着空荡荡的衣柜。衣柜由核桃木所制,看外雕花纹磨损程度,应该很有些年份。内侧木板纹理直而密,稀疏相间,均匀排列。   嗯?核桃木的纹理是这样子的吗?   陆然恍然大悟,将周身灵力聚集在指尖,轻触衣柜内侧木板。空无一物的地方空气抖动了一下,泛起波纹。镜子一般的结界碎裂了。一柄锡杖静静斜倚在柜内。   陆然拿出锡杖。纯金的杖身上刻着一百零八佛,左右两股银丝弯折成对称的宝葫芦形,两边各挂六个圆环,缀饰着莲花祥纹。   陆然额头青筋一跳。   世间法器,被器修们分为“玄,天,地,幽,凡”五个等级。其中,“凡”品和“幽”品灵器最为常见,适合初入道门,灵力稀薄的练气、筑基弟子使用。金丹之后修为小成,可以使用“地”字级法宝。   从“地”到“天”是一道分水岭。“天”字级别法宝需要器宗长老闭关冶炼数十年,因此数量骤然减少。很多百年门派几世收藏,如今也不过藏有天字级灵器三四件,分散在各长老掌门手中。   至于像太乙宗门石碑【终南神玉】这样的玄字级别灵器,更是可遇不可求。   双股十二轮莲花杖,天级法器,要被供起来藏在宝库里挂上二十个铜锁派八位长老日夜看守的那种——怎么会在潮生手里?   寻常的芥子袋无法存纳天级灵器。陆然用床单将锡杖细致裹好,一并带去了宋珺房间。   一进入房间,就闻到一股清冽甜香。梳妆台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炉子里的烟火已经快熄灭了。   陆然仔细端详着香炉,若有所思。   这似乎……跟自己生前设计的一款灵器十分相像啊?   陆然使出法诀,重新点燃香炉,白烟袅袅腾起。他操控灵力让烟气汇聚成团,伸手探向无形的烟雾中,指尖果然碰到一杆冰凉的器物。   藏物于烟气之中,就算香炉被盗取,偷窃者也找不到宝物所在。确实是自己当年大作。   这位太乙小师侄竟然用自己的作品藏东西,真是太有眼光了!   他从缭绕的烟雾里,凭空抽出法器。一支紫色的羽箭,箭镞锋锐,箭尾造型奇异,妩媚中带着冷肃之意,宛如一朵绽放的花朵。   陆然扫了一眼,额头青筋又跳了一下。   【鸢尾箭】,地级灵器。主杀伐,是典型的凶厉之器。   陆然心中一阵惊涛骇浪。当年他想亲手摸一摸鸢尾箭,还得求着师兄师姐帮忙掩护,自己半夜撬锁偷溜进藏宝阁。结果现在二十多岁的修士,都能直接将法器带出来?   根据潮生和宋珺之前所说,是要用于完成【归灵】?【归灵】是什么?到底是多重要的任务,居然能让佛宗舍得拿出如此贵重的法器?   陆然诧异中又含着点嫉妒,回头正对上袁已含笑的目光:   “陆公子真是聪颖过人,只一眼就看出了灵器藏身之处。以后若是丢失了珍贵之物,想来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回吧?”   陆然沐浴在男子倾慕的目光中,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却又忍不住再去看他的眼睛。浑身都软绵绵的,仿佛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   袁已话锋一转,幽幽道:“若是珍爱之人走丢了,陆公子是否也能尽快前往他身边呢?”   陆然愣了愣,非常诚实地回答道:“找人我不在行的。这个你得找我六师姐。她当年为了追寻一见钟情的梦中情人,凭着各种蛛丝马迹,一口气跑了一千多里。”   袁已:“…………”   谁跟你说这个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说什么又讲不出来,忍了又忍,最后有点好笑地低叹一声:   “算了,不擅长找人,那就待在原地,等着他找回来也行。”   陆然懵懵懂懂地看着青年,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两人带着灵器回到丙号房间,开始着手准备防护阵法。   佛门法宝对付冤魂厉鬼有奇效,但陆然不熟悉锡杖,也不敢乱用天级法器。权衡之下,还是选择用鸢尾箭作为阵眼。   利箭被插在地板中央,陆然又从乾坤袋中拿出剑宗给的符纸灵石,运转法力,无形的结界蔓延开来。房间四壁上流动着若有若无的紫光。   陆然长舒一口气,平稳灵息:“我不是阵修,阵法画得有疏漏。鸢尾箭也不是守护型的法器,不过好在灵力强横。那女鬼已经受了伤,肯定闯不进来。”   袁已抽出一方白色的巾帕,小心地帮陆然拭去额角的汗水。柔软的巾帕拂过脸颊,宛如一支轻盈的鸟羽。淡淡的冷香从男子身上传来,陆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陆然坐下歇了会,便让袁已待在屋内,自己下楼去找店小二了。   淡紫色的灵光涟漪般散开,窗下斜长的影子好像倏忽动了一下。袁已褪去了温柔的表情,淡淡地瞥了一眼影子,眼神幽微。支着下巴坐在窗前,继续等陆然回来。   陆然在大堂没找到店小二,又绕去了后院。路过张跛子的住处,只听屋内传来陈大郎阴冷的威胁:“我知道你是谁,东西在哪里?”   房内声音突然停了,陈大郎豁然推开房门,满脸阴沉地盯着陆然。   陆然心觉古怪。他脚步很轻,陈大郎一边忙着做不可告人的事,一边居然能注意到他。一个店里杂役,听力竟这样的好?   陆然没理他,径直去了店小二的房间。店小二还是一副抽抽搭搭的样子,听到陆然有话问他,抹了一把脸,随着陆然上楼进了客房。   看见屋内扎在地板上的鸢尾箭和各色符纸,也没有丝毫不高兴,反而大大送了一口气。就差在脸上直接写上:“搞的好,再加点。”   陆然模仿着曹捕头冷厉的语调:“阿楠是什么人?你早上为什么要念她的名字?这店里之前是不是还发生过案件?”   店小二擤了擤鼻子,开始讲述客栈往事。   此家客栈建于五十年多前太熙年间。那时堰城还是燕国北侧边境重城。西齐国灭后,燕周南北对峙。   太熙四十七年,周国铁骑闪电出击,燕军连连溃败。原来的老板跑了。客栈被盘给一个姓张的商人。张老板将客栈重新装修,改造成青楼妓院,名为“风月楼”。   几年后,燕国式微。燕军被迫以包括堰城在内,数十座城池为代价,换得周国骑兵不再南下。周军进驻堰城,大部分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于是风月楼一跃成为当时最有名的声色场所。   阿楠就是当时风月楼风尘勾栏里,最有名的花娘。   传闻她善解人意,为人处世得体圆滑,与人交谈若春风化雨。又有一把燕雀一般的嗓子,能把燕国民间小调唱地极为动听。出生中原北境的周国驻兵,没听过这样温柔缱绻的曲调,都喜欢捧她的场。   燕国特产丝绸锦缎,深受周国达官贵人喜爱。即使战争在即,仍有商人铤而走险,来往堰城经营贸易。有位陈姓公子,对阿楠十分痴迷。经常流连青楼,赠送珠宝不计其数。两人情投意合,所有人都以为陈公子会为阿楠赎身。   太熙五十七年,周国军队再度集结百万大军,挥师南下,剑指燕国都城。两国最后的决战爆发了。周国军队势如破竹,一路向南,不少名门望族的妻女,都被掳走充妓。   堰城即将被周国军队全面封锁,风月楼张老板早就跑了,陈公子和商队也要仓皇南撤。   据说阿楠原想跟着一起离开,但商队都嫌她累赘。陈公子哄骗阿楠,托人带给她一颗楠树幼苗,许诺等楠树长过风月楼屋顶,一定会回来找她,从此便再无音讯。   楠树极难生长,一年不过生长几寸,这显然是不准备再回来。   商队趁夜离城时,可怜的阿楠站在风月楼窗口望向南方,反复吟唱“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随着初春的飞舞的柳絮,凄凉的歌声盘旋在堰城上空。如泣如诉,字字带血。   当年居住城中的人都说,即使过了十几年,都忘不掉这悲恸的旋律。   一年后,太熙五十八年,燕国灭亡。几个月后,阿楠起夜不慎打翻火烛,房内失火,同屋的一个□□被烧得只剩下一把焦骨,据说骨灰就撒在楠树下。阿楠自己也被烧伤了喉咙,从此不能唱歌。只能在店里做个杂役。   后来风月楼几经转手,逐渐没落。直到十年前,就着原来妓院布局,简单粉刷重上了一遍漆,改为客栈。   六年前,张跛子进店做了杂役,数月后的一天,阿楠被发现吊死在屋内。一年后,店小二来到店里打工,听说了这些异闻。   坊间传言,阿楠至死都没能等到她的陈郎,心有怨愤,化作厉鬼,游荡在客栈间。时有人半夜朦胧听见地板下窸窣作响。次日清晨醒来,房内满地纸张散乱,写满了“胡不归”三个腥红的字,包裹中金银都不翼而飞。   而这些人,大多是带着南方口音的客人。想来是被女鬼当做了陈商人的替身,钱财丢失,是阿楠要拿走自己赎身的钱。   如果这还只是吓人,那之后的事情就更惊悚了。   两年前一个雨夜,店内后院发出一声巨响,当时张跛子出门查看,过了好久才回来,说什么也没发现。次日,发现一位客人脸色苍白躺在落满枯萎楠叶的床上,只剩一口气了。洞开的窗户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手印。   后来,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现客人睡梦中被吸了精气的怪事,只是万幸没再死人。撞鬼的客人们依稀记得,晚上似乎有东西在屋外猛然拍击窗户。   最后,和隆客栈有鬼闹得满城风雨,生意日渐萧条,濒临倒闭。   陆然心下琢磨。这么说的话,那阿楠果真是如潮生猜测,被负心人背叛,为情所困,不得释怀,最终化为厉鬼,夜夜作祟。但他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异样。   他继续问:“那城主夫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店小二的拳头瞬间硬了,愤然道:   “城主大人和夫人是五年前奉命升迁此地。夫人一来堰城,就对这客栈很感兴趣,说是冥冥中跟自己非常有缘。”   出现了!城主夫人奇妙的缘分论!   “后来她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道士,每逢店内作祟,便赶在官署查案前赶来,布阵做法,声称邪祟已经败退。   官署碍于城主夫人势力,邪祟之事也确实不便写进公文,再加上并未出人命,便顺水推舟,由着夫人一手遮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店小二抬高音量,骂骂咧咧:“这虚伽道长根本就是个骗子!装神弄鬼一通折腾,屁用没有。他们就是合起伙来欺负人!客栈大老板也根本不管!”   他一顿,声音又低了下来:“偶尔有修道者来客栈,也很快就会被请到城主府不了了之。我只好晚上溜出去碰运气,万一遇到什么奇人异士,就请回客栈。怕被城主夫人发现,不敢走正门,更不敢登记。”   他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心虚:“我就是、就是盼望着仙人们要是半夜遇见阿楠作祟,施展无边法力,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恶鬼,成为一桩传世美谈。”   最后几个字,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陆然明白了。当时半夜把自己忽悠进店,就是因为看见了自己身边的剑傀,把他当成了能手撕恶鬼的猛人。   这小店二也是很绝。说胆大吧,当时跟自己搭讪时,哆嗦成那个样子。说胆小吧,大半夜不睡觉,尽捡着修道者忽悠,骗来客栈义务除鬼。   修真者可不都像他脾气这么好,店小二就不怕鬼没除干净,自己先被超度了么?   身旁袁已冷不丁开口:   “什么都不说,就将人骗到凶宅。万一来的修真者道行不够,反被邪祟害死了,你能给他们偿命么!”   店小二一惊,一直温温柔柔的袁已此时正幽冷地盯着他,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一股无形的威压沉沉压在他身后,冷汗瞬间浸湿了背衫。   店小二讷讷地低下头,羞愧地闭上了眼。   陆然看他这幅样子,也没忍心继续发火,只是疑惑道:   “你只是店里一个杂役,为什么要将十几年前的事情打听得这么清楚?”   店小二感受到陆然的善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凑到陆然身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两位可曾听闻,阿楠的财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毕设答辩,答完辩我就可以快乐免费了!   关于我前天对晋江编编怎么周日还要处理签约申请的疑问,我在某厂做前端的基友如是回答我:   “你以为互联网996是开玩笑的?”(两眼青黑虚弱状)   我:……对哦,电子书城肯定属于互联网行业啊,为什么我今天才意识到(捂脸) 第11章 巾帼(8)   阿楠的财宝?   陆然来了些兴致:“展开说说?”   店小二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传闻当年富商陈公子出手阔绰,送给阿楠的珠宝首饰价值连城。都被藏在了客栈的某个隐蔽的角落。   所以也有传言说,阿楠生前不曾逃难离开,死后怨灵久久不散,就是为了守护自己的财宝。夜间窸窣声,就是阿楠在不断转移财宝藏身之处。”   陆然问:“如今店里三人,都知道这财宝秘闻?”   店小二尴尬地笑了笑:“碰碰运气嘛,万一呢。”   陆然了然。他嘱咐店小二白天待在大堂,少去无人之处,遇到袭击就大声呼救。天黑之后,还来这间客房。店小二差点又感动地哭出来,哽咽着道谢走了出去。   陆然托着下巴思索。前因后果他大概都清楚了,但有一点他非常不能理解。   照仆役说的,阿楠的魂灵在客栈内呆了六年,一直只是做些令人害怕的闹鬼怪事,不曾有实质性伤害。那为什么这两年突然凶性大发,开始吸血害人?   是受了刺激?还是……   陆然起身下楼找陈大郎和张跛子。却只在后院看见了陈大郎,说张跛子今天头痛不舒服,先睡下了。   陆然刚想提问,陈大郎抢先开口:   “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陆然:“…………”   这人真的好讨厌啊。   陆然耐着性子,让陈大郎通知张跛子,晚上记得来丙号房避难。陈大郎明显是个狼心狗肺的,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陆然忍了又忍,回房加固阵法去了。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陈大郎走进后院,伸手抵住楠树默默说着什么。   楠树根下立着一块小石头。陆然之前就觉得这块石头有点不对劲,现在隐约看出了端倪:   这不是一个随处摆的石头,倒像是是一个不起眼的墓碑。联想之前店小二说的话,树底下埋着的,有可能就是那个不幸被烧死的□□的遗骨。   到了晚上用过饭后,店小二早早溜进客房,怀里遮遮掩掩藏着什么东西。看见一脸好奇的陆然,挤出一个十分尴尬的笑容,松开了布兜。   叮铃桄榔一阵响,六七把菜刀掉了出来。看上去像是把张跛子的后厨全洗劫了。   店小二讪讪地笑着:“防身嘛,不寒碜。”说罢,顶着陆然颇为无语的目光中,在角落处打了个铺盖,将菜刀都藏在了枕下。   这晚上睡觉不会嫌菜刀硌得慌吗……   陆然收回目光,迟迟等不到剩下两人,没办法只能再去后院寻找。门没开,张跛子隔着窗户嘶哑着嗓子说自己病重,不便上楼。   陈大郎也在屋内,声音颇为冷漠,也说要留下来,以免半夜没人照顾病人。陆然无奈,在后房又匆匆画了一个守护阵。   他不是正经阵修,又缺少阵眼灵器,法阵效果弱了很多。但他的窗户就对着后院,如果真的有邪祟作乱,他能听见两人呼救。   半夜,店小二瑟缩在房间一角,陆然和袁已躺在床上。陆然睡在外侧,以便遇到紧急情况能立刻起身。虽然潮生保证女鬼已经受到重创,但还是谨慎为上。   挺奇怪,第一晚他对厉鬼一无所知时,都恨不得把客房修成碉堡。   现在本应保持清醒。但听着背后袁已均匀的呼吸,感受到背后传来融融暖意,眼底渐渐失去了清明,绷紧如弦的神经慢慢放松,整个人沉沉睡了过去。   在他身后,本应睡熟的袁已睁开了眼睛,随意扫了一眼房间角落的黑影,纠缠的魔气在他漆黑的眼底缭绕。手中悄悄掐了一个蒙蔽感官,干扰认知的法诀。   一缕能瞬间将人锁喉毙命的魔息悄悄探入枕下,谨慎地摸索着。袁已凝视着身侧少年的睡颜,小心翼翼操控着魔息,以免将他惊醒。   虽然陷入了沉睡,但少年的面容并不轻松。双眉有些委屈地皱着,眼瞳在纤薄的眼皮下颤动,似乎一有动静就会马上惊醒。   男子伸出手指,虚虚描摹着少年的脸颊,似乎是想将他蹙起的眉眼抚平。幽深的瞳孔中,带着深沉的眷恋和柔情。   软枕下,探查的魔气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慢慢将之抽了出来。   浓重的黑暗中,锋锐的镜片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第一晚,陆然告诉潮生为了防止鬼怪钻进镜子中吓人,将铜镜压在了梳妆台最深处——他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镜子被他切割为碎块,经过器修灵力的炼化打磨,成为一杆仿若冰锥一般的利器。刀锋处又刻上了抑制伤口愈合的血槽纹样,确保一击必杀。   这柄武器从第一晚开始,自始至终都藏在陆然枕下。   没了枕下硬邦邦的利器,陆然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似乎突然变得柔软舒适的枕头,发出小猫似的轻哼。但是双手仍然不自然地笼子袖中。   另外一道魔息从袖子中伸了进去。碰到了某样坚硬的东西。魔气缠绕在硬物上,慢慢往外拔。   沉睡中的陆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像是被人抢走玩具的小孩子,抗议地轻哼了两声。   一击就能击穿十几道防护法阵的魔气从未如此胆怯,瞬间吓得不敢动了,怂怂地退回了袁已的指尖。   袁已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探入袖中,手指诱哄般,轻拍着少年紧绷的手掌。   陆然在安抚中,慢慢松开了手。袁已温和地将器修藏在手中的利器慢慢抽了出来,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到了床边。   被用力攥在手中的利器在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压痕,但是青紫的痕迹很快就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消失不见了。   手中的物品被夺去,陆然的眼睫不安地颤抖着。袁已伸出修长的食指,放入他空空的掌心。陆然得到了补偿,轻轻握住了男子的手指,呼吸重新恢复了均匀。   袁已沉默地看着床边的利器,眼底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已经不需要器修再去拿刀了。   他随意挥了挥手,锋锐的碎镜锥无声无息地炸开,犹如一场优雅的银色礼花,散为晶莹闪烁的光粉,渐渐消失不见,恍若一场绮丽温柔的幻梦。   袁已重新躺回了床上,稍稍改动了一下姿势,将蜷缩着身体的陆然揽在了怀中,轻拍着他的背部。陆然呢喃着将额头抵上袁已的肩膀,像是在寻求安抚和庇护。   干扰认知的法术被收了回来。房间角落的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静谧的房间内,弥漫着淡淡幽冷的香气。   今晚没有月亮,夜色犹如浓墨。镜片细细的粉末还在空气中闪烁着梦幻般的荧光。   突然,窗口处传来啪一声怪响,一只鲜红的手印重重拍在薄薄的窗纸上。   角落的黑影发生了几乎不可见的变形。似乎有什么藏在影子里的东西,正在移动。   啪!啪啪!   第二只血手印出现了!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血手印重重叠叠密布在窗户上,像是窗纸上炸开的血淋淋的花朵。   这里是二楼,而和隆客栈二层又格外的高。但此时,却有一只带血的手,在外侧猛烈地敲着窗户!   拍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带着狂躁和暴怒,几乎要撞破窗扇闯进屋内。紧闭的窗扇振动着,血腥味通过缝隙弥漫进室内。   房间内的黑影难以察觉地深浅变化着,床前的帷幕被吹起一个小角。   陆然拧起眉毛,神情有些难受,像是中了梦魇。一只手握紧了掌心中袁已的食指,一只手摸向枕下,但也被袁已不动神色地握住了。   袁已微眯着眼睛,不耐烦地扫视了一眼窗外,微微调整了一下手臂位置,衣袖像是不经意似的掩住了陆然的耳朵。   窗外楠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一只黑鸟。阴冷的寒风吹过,枝叶晃动。羽翼漆黑,外貌古怪的鸟稳稳立在枝头,猩红的眼睛冷冷地凝望着丙号房的窗户。   锁好的窗扇外侧,布满密密麻麻的狰狞的血手印,黏稠的鲜血顺着窗棂缓缓滴落。   黑鸟泛着金属色泽的长喙张合几下。猛烈的敲击蓦然停止了,凝涸的黑血化为腥臭的血雾,从破破烂烂的窗纸上散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屋内,蠕蠕而动的黑影也复归了平静。   陆然又做梦了,梦中黑色的巨鸟站在他面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争斗,尾羽被烧焦了,不自然地垂在身后。翅膀上黑白两色的羽毛凌乱斑秃,露出渗着血迹的皮肤。脸上有一道长而深的划痕。   陆然提着灯,向巨鸟伸出手,却被巨鸟侧头避开。   梦中,陆然听见自己喃喃:“没关系,你还是和之前一样美丽。”   巨鸟慢慢转过身,低下头颅,将尖锐的鸟喙藏在腹侧,只露出头顶柔软赶紧的羽毛。   少年张开双臂,整个身体都陷进羽毛中,情不自禁地低语:“师兄……”   和隆客栈内,陆然睁开眼,只觉得周身一片温暖。黑暗中,自己正侧身蜷缩在袁已怀里,袁已伸出修长的手臂在背后虚搂着他,衣衫正好覆盖在他的耳朵上。   陆然一惊。虽然阿楠白天时已经因为强破佛法受伤,但仍不能掉以轻心。宋珺潮生都去了城主府,客栈就剩他一个会法术的,居然睡了过去了。   他有点恋恋不舍地撤出袁已的怀抱坐起身子,坐直了身子,懊恼地拧了拧自己的眉心。   希望他没错过什么大事……   黑暗中,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楚。陆然凝神细听,楼板下好似传来窸窸窣窣地声音,像是夜行的老鼠。紧接着,之前宋珺住的丁号房中,突然传来清晰的“喀吧”一声。   陆然精神一凝。隔壁又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屋内有人在叩击床板,但位置又很奇怪。   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陆然这次终于听清。不是有人在敲床,而是有人在叩击地板!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困在了地板夹层,正拼命敲着地板,想要爬出来!   袁已和店小二都醒了。店小二哆哆嗦嗦,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陆然示意两人不要出声,又检查了一遍鸢尾箭阵,自己带上几张强攻击符纸护身,推门前往隔壁。   客栈空荡荡的一片昏暗,悄然无声。幽冷的阴气如同无形的触手在角落中攀援,择人而噬的厉鬼就潜伏在黑暗深处。陆然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袖中的烈火符咒。   一个人跟着他走出了房门,陆然回头一看,是袁已。   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陆然做口型,无声道。   袁已摇头,同样比划着手势:我陪着你一起。   陆然眼睛有些发热。他一贯都是面无表情,只是因为他下意识地不想表现出软弱。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害怕。他内心的那份恐惧,甚至远比常人来的更加深沉。   但现在有袁已跟在身边,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半夜时分的客栈甚至也变得可亲起来。精巧朴素的木质建筑犹如沉默娴雅的静女,褪去所有虚荣脂粉后,露出底下朴素的真容。   陆然悄悄推开了隔壁门,屋内一片漆黑。他犹豫了一下,幻化出魂灯。昏黄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房间。袁已瞳孔骤然收缩,似乎被灯光刺痛。   丁号屋内空无一人。陆然循着刚刚发出声音的位置来到了床前,趴下身子看过去——床下空无一物。   陆然皱眉。床底下出现什么他都不奇怪,但是什么都没有,这就很惊悚了。   他望着空荡荡的床底思索,想起早上莫名其妙出现在宋珺床底的沾血的锦袍,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陆然将铜灯交给袁已,自己半身钻进床底,敲了敲地板。   声如空鼓。   楼板下是空的!   他在床底摸索一番,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块凸起。陆然凭着器修的直觉,用力一推。   床底地板机关被打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果然。   客栈二层的地板下藏着一条密道。   陆然心里有了数,掩好洞口,探出了身子。   袁已提着灯站在他身后,对这灯的态度谈不上嫌弃,但跟喜爱也完全搭不上边。他伸长手臂,微微撇过脸,似乎颇为厌恶灯内黯淡的光芒。   火苗跟他完全是相看两相厌。努力拖着黑色的晶石,拼命远离袁已的方向。袁已看陆然从床底下出来了,将灯递过去。火苗瞬间有了靠山,喜气洋洋地趴在晶石上耀武扬威。   陆然觉得这灯十分给他丢人,尴尬地接过。袁已却突然道:“好看吗?”   陆然嗯了一声,半天才反应过来,袁已问的是灯里那块黑色的晶石。   说实话,陆然其实没什么感觉。但是袁已不知为何,十分紧张地看着他。陆然心念一动,回复道:“好看。”   袁已看起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陆然补充道:“它有时候会闪烁着光芒,非常好看。我很喜欢它。”   袁已的脸颊突然莫名其妙红了起来,目光炙热地看着陆然。   陆然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试图讲讲正事:   “昨天进客栈时我就觉得奇怪。明明都是两层,隆客栈却比旁边的楼高了许多。而进了里面,二楼很高,一楼层高却和寻常房间无异——原来这多出的半层夹在这里。”   陆然不知道袁已有没有在听。在男子含情脉脉的目光下,陆然自己的面颊也开始隐隐发烫。他努力一本正经地继续分析:   “应该是当初建造时,便巧妙地将下层屋檐下的空间,都包装进二层楼板,隔出了一道半人高的暗层。无论屋内屋外,都不会被轻易发现。就算是有通晓建筑构造的人看出异常,也能用老房子年久失修,增厚楼板防止空间变形的说辞糊弄过去。”   陆然心里有点痒,想听袁已夸奖他,但又怕自己得意忘了形,索性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刚才叩击声,是有人在暗层中刻意为之。此人大费周章引我们过来,这暗层恐怕有什么秘密。店小二所说阿楠的财宝,或许就在这里。”   袁已看出陆然的想法:“你想现在就进密道查看?”   陆然有一丝犹豫:“现在不去,之后可能就错过了。”   但是阿楠还在游荡。昨天宋珺和潮生进店时,他还曾看见了一个灰色的灵魂,不知身份也不知善恶。   他实在好奇密道里有什么,但又不放心袁已一个人,也更不可能同意让他陪自己一起进入密道。两相权衡,他咬咬牙:“算了,要不还是等宋珺他们回来……”   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袁已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你要是想去,那就去看看。我会帮你守住入口,不用担心。”   陆然愣了愣。他本以为袁已会阻止自己的冒险,没想到他居然反而会帮助他,而且想的更周全。   他突然体会到一种被人宠溺的感受,耳垂慢慢红了。   陆然虽然带着烈火符,但那是用来攻击的。这间屋子里没有护卫法阵,不宜久留。他们猜测,丙号房内必然也有和暗层相连的入口。   两人退出丁字号房,返回房间。陆然一边琢磨着暗层的事,一边推开了房门——   屋内,一把明晃晃地大刀迎面劈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陆然:希望我睡着时没错过什么大事……   某人:没错,你什么都没错过(真诚)   关于暗层,我咨询了一个学古建的基友,参考了独乐寺观音阁(但不完全一样)。外表看两层,其实是三层。   最后,我昨天又多了一个收藏诶!开心~ 第12章 巾帼(9)   陆然被吓得一口气提上来差点下不去。灵力聚集在手上,想劈手格开武器——却落空了。   刀锋从离他八竿子不着边的地方飞了出去。持刀人被门槛绊倒,哎呦一声摔在地上。   店小二紧紧闭着眼睛,一脸视死如归的决然。过了一会发现没动静,才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提着菜刀一脸无语的陆然,和他身边面色不善的袁已。   店小二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仿佛烂泥一般瘫软下来,委屈地哭诉:“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陆然锁好房门,回来拽起店小二,将菜刀又塞回他怀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挺能打的么。正好,我走后还能多个人帮我守入口。”   店小二傻了:“仙…仙君,您还要走啊?你看这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日出了,等天亮再去吧?”   陆然简单解释了一下,随手拆下一根桌腿,炼化为长棍,在房间地板、床底桌下敲敲打打,都只传来闷闷的声音。   陆然沉思片刻,将目光转向立于墙角的衣柜。核桃木所制,看外雕花纹磨损程度,应该很有些年份。为了保护木材,这样的大衣柜通常不会随意移动。   他敲了敲柜门:“这衣柜有没有改换过位置?”   店小二摇头:“这大衣柜是直接钉死在地板上的。”   陆然心里有了数。他打开柜门,用长棍敲了敲最底层夹板——果然,底下传来空洞的回声。入口就藏在衣柜里!   陆然是器修,释放出的灵力很快就打开了夹板的机关。随着吱呀声响,衣柜最底层的木板打开,露出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洞口。   他用屋内的烛灯照过去,漆黑低矮的通道向前蔓延,看不见尽头,像是某种魔物腹内曲折蜿蜒的肠道。   店小二脚底发软,捂着胸口:“我、我在店内呆了五年,从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   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友善道:“没事,你不知道的地方多了去了。”   店小二快给他跪下了。看起来一漂漂亮亮美少年,怎么总是语出惊人:“万一那女鬼趁你不在冲破了箭阵……”   陆然半个身子已经钻进楼板暗层,闻言慈爱地看着他:“看见床上那根锡杖了吗?”   店小二点头。   “要是有厉鬼闯进来,就用锡杖敲晕它。你可以的。”   店小二两眼一翻。   袁已动作娴熟地,帮他将长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指尖有意无意地蹭了蹭陆然的耳廓:   “别害怕,我就在这里等你。”   陆然揉了揉自己发痒的耳朵,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整个人转身钻进暗层,匍匐前进,丙字号房间的灯光逐渐落在身后。灵力流转,魂灯的火光在瞳孔里燃烧。即使前方一片黑暗,在陆然眼中也都清晰如昼。   暗层内上下都铺着厚厚的绒毡布,消弭了一切动静。定睛细看,有些地方还残留着鲜血干涸后暗沉的陈年印记。   人在其中爬行,楼板上的住客大约也只能模糊听到窸窣如老鼠觅食的声响。偶尔头顶上出现一道阀门,应该就是藏在其他房间的入口。   昨日,凶手大概就是通过这些暗门,趁着宋珺清晨去了后院归灵,将染血的锦袍扔在床底,企图栽赃宋珺。   但是为什么呢?凶手大可以伪装成夜闯劫犯的样子。锦袍出现的太刻意,倒像是有人刻意提示官府,犯人还藏在客栈内。   前方,一块毡布破了一个大口子,边缘齐整,像是有人刻意用刀刻意划开,露出下面木质结构。   陆然将毡布整个掀开,一片刀刻的文字出现在眼前。都是些短字符,有深有浅,笔法不一,应该是由多人刻写。粗略一数,约有二十余行。   在眼中魂灯的视角下,刀刻的凹痕里闪烁着点点细微的金绿色光沫——这是灵魂消散后的余烬。   十几年下来木梁,受潮受虫,大多数文字都有点扭曲变形。他的指尖抚摸过划痕,直到最下方一行文字时,微微一顿。   最后一行文字,清晰严整,没有丝毫形变。细看周围,还残留有点点木屑。   这是最近新刻上去的。   甚至有可能,是今天刚刻上去的。   一笔一划都锋锐如刀,入木三分。观其刻画深度,应该是个男子所为。透过这苍劲有力的痕迹,陆然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   符文晦涩难懂,不是中原文字。陆然想起来了,第一晚他用铜灯映照窗台时,透过新漆也层看到过相似的字体。   他总感觉还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字体。一种很特殊的情况。但是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陆然万分后悔太乙求学时,把所有的秘文解译课都睡了过去。没有办法,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听懂的。最后考试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靠着二师兄算卦猜答案。   五师姐更惨。身为极北冰原的异国公主,连中原汉字都还没完全学明白,更别提各种变体秘文了。考试时眨巴着如深海浮冰一般的湛蓝双眼,宛如月光的浅金色长发都快被薅秃了,仍然一个字也不认识,。   陆然在心中默默背下文字式样。企图找到规律,但并未成功。   幽闭狭窄的空间,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有的只是不变的沉默。黑暗的静谧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知晨昏晦朔,不晓春秋如序。   他好像正躺在棺材里,被一点点活埋在地底。又像被压在重重高山之下,喘不过气来。纵使十指抓挠地板直到指甲崩裂双手全是鲜血,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不能靠喊叫发泄郁闷,不能靠捶打暗层纾解恼怒,不能靠哭泣换来抚慰。他仿佛被所有人遗忘在这不为人知不见天日的角落。   如果暗层的入口被破坏了,被堵死了,被人锁上了。他就只能永远躺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饥饿寒冷和恐惧中死去,化为一具干瘪的尸体。   陆然尽力摒除心中的杂念,先前摸索。暗层内道路错综复杂,他两次都爬进了死胡同。终于,陆然隐约感到前方有风吹来。他迫不及待,施展法诀打开了出口挡板。   暗层出口正对后院,被伪装成二层外墙一块雕花的饰板。陆然急着从闭塞的暗层出去,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浓重的阴影里,悄然伸出了一双黑色的手。   ————————————————   一只手迅疾如电,猛然勒住了陆然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陆然震悚,瞳孔收缩,扭动身体挣扎,灵力飞速运转,指尖摸向袖中的烈火符。但是黑衣的偷袭者柔韧的身体如蛇一般牢牢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一道冰冷的命令在耳边响起,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些微异样的口音:   “别动,我不是坏人。”   陆然心想可得了吧我信你就有鬼了。青木之灵在指尖凝结成光团,即将爆开。   “我是宋大人的影子。”   嗯?陆然暂时止住灵力。身上之人也放下了架在脖颈上的桎梏,但是捂着陆然嘴唇的手没有松开。   “我是宋大人的暗卫,名叫阿影。宋大人临出客栈前,命我留下保护两位。”蒙面女子用气声解释道。   原来“留下影子陪你们”是这个意思。白日用暗器抵挡魔刀之人,以及自己第一天看到的灰色灵魂,应该也都是她。   不知道这暗卫修习什么神秘功法,极其擅长隐蔽气息,能够和黑影融为一体。自己在暗层中呆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身旁居然还跟着一个人。   陆然回过头,阿影身着黑色紧身夜行衣,脸部被遮住,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日晴空一般的蓝色双眼。   陆然注视着她的湛蓝双眸,愣了一下。   没有撤回护体灵力,但莫名对阿影身份信任了不少。   陆然同样用气音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阿影的手微微施力,陆然顺着力道偏过头看向外侧。后院并不十分黑暗,四散的佛珠铸成的法术牢笼上,金色的光幕缓缓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楠树刚好高过主楼一个尖,嶙峋的枝干阻挡了视线。陆然眯起眼睛,透过楠树树枝的间隙朝下看。   !!!   陆然突然无比感谢阿影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人跪在楠树前,垂着头,身上被砍了足足有二十几刀。鲜血还在从伤口中不断流出。一大滩鲜血从他身底蔓开,犹如一方血潭。   楠树下的石碑上溅满了鲜血,也挡住了流向楠树树根的汩汩鲜血。   这是张跛子。   在他旁边,还有一人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一只背生双翼,拖着长长的蛇尾,全身遍布黑鳞,周围魔气缭绕的怪物,正伏在他的躯体身上吮□□魂。   透过魂魄中的火光,陆然能看到,那人身上的精气正在快速流失。再过不久,就会像之前的甲号房贾商人一样,精血枯竭,化为干尸而死。   那是陈大郎。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我是影子”这句时,总是莫名幻视一些黑子的篮球(救命)   阿影的设定是黑皮蓝眼睛外国美人哦~   外形上跟人设最接近的应该是宝可梦剑盾里面的露璃娜,但是性格上应该更像奇蛋物语里面的宁琉?不过年龄会更大一点。   呜,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去约一张专门的画稿(握拳)。 第13章 巾帼(10)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枝头残余的楠树叶簌簌落下,女鬼诡异的歌谣悠然响起。衬得这眼前鲜血淋漓的惨状,更为惊悚骇人。树地下的怪物听见歌声,示威似的冲着无人处鼓起翅膀,咧出尖牙。   陆然心中怒骂潮生。不是说女鬼强闯佛阵被重伤了吗?怎么他听着这女鬼唱歌,中气还挺足的啊?   背后,阿影松开了手。陆然指指下方奄奄一息的陈大郎,又指了指自己和阿影:   能救吗?   阿影摇了摇头。   她一路跟着陆然,知道他手里有烈火符。但仅靠符纸,不可能打赢魔物。   陆然想了想,比划手势:   我屋内有法器,或可一战。但需要时间。   阿影不作声——她对陈大郎的死活并不在意。   但是陆然不能放着魔兽伤人于不顾。魔物显然已经被血液激发凶性。等它完整吸收了一条人命实力大增,很可能接下来就会对客栈内其他人出手。   他用口型无声劝说:   张跛子肯定已经死了,店小二什么都不知道,陈大郎对宋珺是唯一的线索。   阿影迟疑片刻,终于微一点头。   她的身体如水一般溶解到黑暗中。几秒后,楠树阴影下阿影半个身子浮出地面,掷出一把飞花落叶般细薄的暗器,撞击在魔物背后鳞片上,发出叮当一声金属碰撞之响。   魔物回头,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怪异人面,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嘶吼。   魔物的注意力被阿影引开,陈大郎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还挂着几片枯萎的楠叶,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陆然毫不犹豫,转头爬回暗层。用灵力强行破开遇到的第一个暗门,钻出身子,沿着走廊一路飞奔到丙号房,猛然打开房门。   陆然冲着正站在窗口,透着窗缝向下张望的店小二大喊:“把锡杖扔给我!”   嘭一声,衣柜旁的窗户被猛然撞开。   人面豺身蛇尾的魔兽,挥舞着背后双翅,悬在半空中。诡异的人脸上,双眼突出,纯黑的眼球中纠缠着黑气。没有鼻子,双颊两侧有皱起的薄膜连至嘴角。   当魔兽张嘴发出嘶吼时,两边的褶皱撑开,整张脸仿佛从嘴唇处裂开了,露出比脸还大的咽喉,内壁上嵌这一圈细密的淬毒的尖牙。   陆然想的果然没错——魔兽早就知道他们余下的人都聚在这里。等吸干陈大郎的精血,就会来袭击他们。   怪物扑向窗口,撞到了结界上。鸢尾箭发出颤鸣,光芒大盛,怪物喉咙中发出尖锐的鸣叫,再一次撞向结界。锋利的獠牙撕扯着鸢尾箭紫色的结界。   鸢尾箭主杀伐,不擅守护,猛烈的魔息攻击下,结界隐有破碎声响。   陆然心中涌过一丝懊悔。佛门的锡杖对于冤魂恶鬼而言,是如同烈日阳光般令人恐惧的神器,但对魔兽效果大打折扣。   鸢尾箭倒是能刺穿魔兽坚硬的鳞片,但是现在被用作阵眼,不可能贸然拔出。   陆然进屋,先把店小二和袁已带出来。袁已还好,店小二则已经完全不会走路了,全靠着陆然将他硬拖到门口。   嘭!   窗口的结界彻底碎了。怪物像蛇一般的脖颈伸长,满口利齿,直冲架着店小二的陆然背后袭来!   袁已眸色深邃,背后墙壁的影子上,一双巨大的骨翅从他身侧张开。怪物的头颈一僵,仿佛瞬间被挂上了千钧重担。   叮当!   黑暗中,三支短箭趁机射向怪物脑后。骨翼的幽影消失,怪物甩了甩脑袋,恼怒地转回头。阿影的夜行服在刚刚独自纠缠魔兽时被撕裂了,左手手臂和腰腹都暴露在外。   她收回袖箭,很快又缩进了外墙屋檐下的阴影,不见踪迹。片刻又是三支箭,从怪物下方地面投影中射出,直冲魔物缺少鳞片的腹部。   魔物一声尖吼,长尾猛地甩向地面。阿影乘势腾盛跃起,踩着长尾脊梁,如同黑暗中诡秘轻盈的蝙蝠,奔向怪物头顶。   她的双手中各自幻化出一把长而尖细的黑刀。夜色中,只能隐约看见刀刃反射西斜的月芒,闪过银白一线,两把刀狠狠插进了怪物的双眼!   怪物吃痛,仰起头不住疯狂扭动着身子。阿影侧转翻身,像是没有重量般落在窗台上。插在怪物双眼的黑刀散化为黑气,重新出现在阿影双手。她左脚一蹬,再次向着魔兽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陆然站在窗边,体内的灵力如同流淌的溪流,涌入客栈客栈外墙上花卉雕饰。他用心感受着几十年前木材中蕴含的脉动,调整灵息,与之同频同韵。   他是一名器修,专精灵器炼化。所谓炼器,就是运转体内灵脉,与事先准备的各种天然珍宝灵力同调,了解其特性,再分解、重塑,制造为灵器。   他生前在炼器一道上,算得上仙门翘楚。   木雕花卉和卷草颤抖一下,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在源源不断的灵力下,抽枝发芽,花蔓舒展,向空中延伸,缠住了魔兽蛇一样的身躯。   魔物只轻轻一挣,脆弱的木刻雕花就断裂开了。但紧接着更多的枝条缠了上来,不断骚扰缠绕着魔兽的蛇尾。   魔物已经失去了双眼,又得分心对付木雕花藤。一时分心。阿影抓住机会,黑暗中如鬼魅般出现在它脑后,双刀合一,狠狠插在怪物脑后!   但是太浅了!   阿影擅长的是在黑暗之中,靠着遁影之法,悄无声息地一刀封喉。若对手是人,几乎不可能在黑夜中躲开潜影刺客的一击。但魔兽皮糙肉厚,这一点伤口根本无法对它的性命产生威胁。反而激怒了魔兽。   魔兽不再理会缠绕的枝蔓,打定主意要先让阿影付出代价。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回头,嘴中喷出一团浓郁的黑雾。   阿影连忙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但这毒雾似乎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她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灼烧,很快就变紫发黑。   阿影浑身剧痛难以自持,行动变得迟缓。魔兽用力一甩头,阿影的身躯从窗口被扔进室内。陆然飞身扑过去接住阿影的身躯,两人一起重重撞在了墙上。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在两人身侧,袁已将捏着法诀的手笼在袖中,冰冷地望向魔兽的双眼中,隐隐能看见一道血痕贯穿双瞳。   陆然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怎么受伤,不过一片碎裂的木茬还是划伤了他的指尖。很浅的一道伤口,对修道者而言就算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阿影短暂地昏迷过去。   陆然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微薄的灵力闪烁着断断续续的青金色光芒,竭力维持和木枝条的灵力联结。   魔兽狰狞的人脸占据了整个窗口,发出桀桀的怪笑,尾巴轻轻一挥,枝条尽数断裂。他张大布满利齿的嘴,剧毒的烟雾在喉咙中酝酿。   店小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袁已眼中的血痕愈发清晰。为了不被魔界察觉异样,他必须克制法术使用,以免暴露魔息——但这并不代表,这只不知天高地厚、触及他的底线的魔物不需要付出代价。   轰然一声爆炸声响,火光四起,瞬间将黑夜照亮犹如白昼。   堕魔的妖兽数十处穴位都爆发出烈焰,很快就燃遍全身。长长的蛇躯在烈火中挣扎翻滚,发出痛苦的哀鸣,体表的鳞片边缘烧焦发黑。   ——烈火符!   于此同时,一道魔气化为的利刃,借着火光的掩护,狠狠地刺入魔兽被烤焦变脆的鳞片内!魔物全身痉挛,忍着剧痛,扇着翅膀飞向客栈另一侧,不见了。   袁已眼眸沉郁,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可惜。如果不是他还需要掩藏身份,这只魔物现在应该只是尸体了。   阿影湛蓝的双眼慢慢恢复了聚焦,迷蒙地看向窗外。妖兽实力和智商远超他们想象,她争取的时间不够,鸢尾箭没来得及用上。   但是她和陆然临时改换的战略姑且还是成功了。   阿影很清楚自己暗杀的双刀没有劈山裂海之能,不可能对皮糙肉厚的魔兽造成致命打击。所以她的攻击挑衅看似悍勇,其实都只是虚晃。   陆然催动的木雕,看似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阻挠,但是纸条末端藏着的烈火符,才是真正的杀招。   阿影的视野逐渐模糊。暴怒之下的魔兽喷吐出来的,是它用来保命的剧毒。她的气息变的微弱,被魔气侵染的手臂时不时抽搐一下。   陆然顾不上其他,剪开她的衣服。阿影的肤色比中原人要深,细腻光滑如同褐色的珍珠。腰侧和手臂上被毒气灼烧的伤口处,紫色的毒素如同攀援在秀木上的狰狞毒藤,慢慢向黑纱裹住的心口蔓延。   他跪在阿影身边,听着她虚弱的呼吸,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不是他的请求,阿影原本不必出去和魔兽死战。她那么擅长隐匿,就算今晚整个客栈的人都被魔兽杀了,她也一定可以藏在阴影中躲过一劫。   陆然想起他的四师姐——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四弟子。她原是南疆巫族的神女。精通各种蛊毒草药。如果她在这里,一定能救回阿影。   陆然小心地扯下她的面罩,露出一张清丽英气,缀满细汗的脸。他扶起阿影的头,将水喂到她紧闭的双唇中。袁已帮忙扶住了阿影的身姿,一只手悄悄抵上她的后心。   一缕魔息流入,女子体内毒素的扩散以不引人注意的速度,悄悄放缓了。   陆然的手轻轻抚过阿影受伤的手臂。指尖被木茬划过的伤口,已经快完全愈合了,只有周边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身侧,店小二突然咦了一声。   陆然抬头,讶然发现沾上自己鲜血的位置,紫色的灼伤痕迹比之前淡了些许。   他的血可以解毒?   陆然对自己重生后的这具躯体的身份,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陆然聚灵为刀,毫不犹豫划向自己的手腕。袁已一脸错愕,没来得及阻止他。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阿影中毒的肌肤上上。鲜血中有点点青金色的光点,渗进伤口,沿着血管一路向上,净化了紫黑色毒素。阿影喉间溢出一丝□□,有转醒的迹象。   果然,是那个宗门的修士……   鲜血流出速度减缓,陆然正准备再划一条伤口,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袁已眼底盛满了某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悲恸、愤怒,怜惜……混杂在一起,漆黑的瞳孔里透着难明的暗光。   他从陆然身侧取下锦囊袋,从里面找出几枚丹药,交给店小二让他给阿影服下。陆然恍然反应过来,也觉得刚才自己不想着找药,直接放血救人的条件反射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他一时竟没有想到——袁已一个普通人,怎么会对仙门的丹药如此熟悉?   阿影服下丹药,气息很快就恢复了平稳。不一会儿,她身上的毒气就完全褪去了,但仍然比较虚弱,一时半会无法行动。   女刺客缓缓睁开了双眼,有些湿润的蓝色双眸如同瑰丽的宝石。褐色的皮肤,湛蓝的双眼,看起来像是传说中万里之外温暖的海洋里,南方群岛上的住民。   店小二一时看呆了,他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异国人呢。   袁已在一旁帮陆然上药,将白纱剪成条状,细细的一圈圈裹在陆然手上的手腕。他专注地包扎着伤口,表情十分认真。   陆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修道之人,这点小伤根本不用在意。他想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却被袁已握住手腕。男子低下头,轻轻吻着陆然的指尖。   陆然愣了一下。这个亲吻太温柔了,仿佛一只鸟在用颈侧柔软的羽毛摩挲着手指。一阵酥痒自指尖传递到内心。陆然甚至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少年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男子抬起头,深邃的双眼注视着陆然的眼睛:“疼吗?”   陆然下意识地摇摇头。哪怕一晚上经历这么大的惊吓变故,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简直就像是——   神明。   可男子不想要他成为神明——这条路太苦了。   青年一手仍然轻轻抬着伤口,另一只手抚上陆然的脸侧,止住了他摇头的动作。靠的近了一些,又缓声问了一遍:“疼吗?”   这次陆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青年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息,温和柔软的声音恍若凤鸟婉转的啼鸣:“没事,不用忍。告诉我,还疼吗?”   陆然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器修的双手,是他们最灵巧最精细的部位。他们需要用指尖敏锐的触觉,感知法器上隐秘的凹凸纹路。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疼呢,只是下意识忍着罢了。   倾诉难过是为了获取安慰。可是他二十年后重生,忘掉了曾经的故人。在客栈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他只能一个人忍着——因为无人可诉说。   但是现在有了。   手腕上的伤口传来阵阵撕扯的痛楚。酸涩在眼底酝酿。少年的眼眶有些发红,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着些许委屈的腔调。   割破手腕放血救人,其实真的,是很疼的。   如瀑的发丝垂落在陆然身边。陆然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逐渐娇气起来。青年看懂了他的心思,摸了摸他的眼睛,怜惜的亲吻又细细落在伤口之上。   熹微的曙光中,少年终于做出了他自重生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浮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绫波丽的微笑(bushi) 第14章 巾帼(11)   天边晨光逐渐升起,和隆客栈的雕梁画栋,历经几十年风雨源远流长。只是如今那些彩画雕饰,都在逼退了魔兽的烈火中付之一炬。   缠住魔兽木藤蔓在烈火中化为黑色的焦炭,掉落在后院。店小二扒在窗台上,越看越心疼,扁着嘴快要哭出来。   他没法责怪陆然,如果刚才不那么做,这时候他们早就葬身魔兽腹中。   道理他都懂。可店小二看着损毁的客栈,就是委屈的不得了。   嗒嗒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宋珺雌雄莫辩的清亮嗓音在屋外响起:   “我回来了。客栈发生了什么?快开门让我进去。”   店小二听到援兵回来了,喜出望外,正要前去开门。躺在地上休息的阿影用尽全身力气,抬脚拌了他一下。   店小二差点摔倒,又是委屈又是莫名其妙,却看见和袁已待在一旁的陆然也倏然抬头,变了脸色。   他沉重地望着门口,低声道:   “没有脚步声。”   店小二脸色瞬间扭曲起来。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原地飞升了。   陆然看向阿影,阿影努力动了动仍然麻痹的手脚,摇摇头。她暂时还动不了。即便使用遁影之术,也只能藏在原地。   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陆公子你怎么了?开门呐开门呐,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哪儿。”   陆然硬着头皮,回复道:   “我和袁已正在沐浴,不方便开门。”   “宋珺”:“…………”   他柔声道:“大家都是男孩子,没关系的。小陆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阿影的眼角抽了抽。   陆然看了一眼屋内阵法。鸢尾箭的阵法还能再撑一会。潮生和宋珺在城主夫人家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怎么还没回来。还能不能靠点谱了?   陆然试图尬聊拖延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不不,我们在做一些很私密的事情,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你懂得,不能让外人看见。”   阿影湛蓝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   屋外假扮宋珺的魔兽顿了一下:“你们两个男人能有什么私密的事?快开门快开门,你有本事搞男人,怎么没本事开门啊。”   陆然快把天聊死了,转头看见袁已柔和清俊的眉眼微微弯曲起,似乎在强忍着笑意。阿影面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也有一丝扭曲,像是也在苦苦憋笑。   陆然突然福至心灵。   “宋公子,你对当今时代,女子权利问题有何见解?”   魔兽:“你说什么……”   “有人认为,女子大多只会整日谈情说爱,请问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魔兽:“你先开门……”   “你是否赞同,女子也可以具备领袖气质,创造伟业?”   魔兽:“啊这……”   “你觉得,女子如何才能摆脱世人偏见和束缚,实现自己真正的价值?”   魔兽:“…………”   屋外人不再说话,走廊里传来鳞片滑过地面的黏腻声音。   店小二猫在陆然身后,哑着嗓子问:“走了吗?”   陆然摇摇头,他不相信魔兽会因为他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放弃。从袖中掏出符纸,陆然走到窗前准备加固结界。   从蠕动的阴影中感知到不对的阿影心念一动,喊道:“小心衣柜……”   地板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一只巨蛇在地板下游走。地板震动起来,桌上陈列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店小二堪堪抓住一个青瓷瓶,抱在怀中不知所措。陆然急速退回,扶起不能行动的阿影,撤至门外。   衣柜底部洞口木板是活动的,结界在此处尤为薄弱。二楼的地板剧烈震颤,名贵的核桃木衣柜上出现一条裂纹。随着砰砰撞击声,衣柜上的裂纹越来越大了。   嘭!   静立在房中几十年沧桑不变得檀木衣柜,倏然破碎。   魔兽从隔壁丁字号房进入床下暗门,沿着暗层进入撕裂结界,冲进了丙号房内!   地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尖锐的东西刺穿了魔兽鳞片,魔兽巨大的身躯疼痛地不住扭动。失明地双目中纠缠着怨毒的黑气。但在愤怒的驱使下,它强忍着暗层内攻击,循着陆然等人的气味袭来。   陆然刚把阿影和袁已推出门外,回头却看见一向溜得比谁都快的店小二,居然还傻站在魔兽面前,手里握着锡杖一动不动,像是吓呆了。   又是一阵地动,陆然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冲着店小二大喊:“快出来!”   店小二不为所动。   他不害怕吗?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这是他在和隆客栈的第五个年头。他吃在这里,住在这里,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来自这里。他每月工钱不多,但也勉强够生活。能让他在月底去城中酒馆小酌一杯,在青楼台下看花魁跳舞。   虽然一开始只是无意间听到了关于阿楠财宝的传说,想来碰碰运气。但是五年下来,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他第二个家。   他知道自己胆小,懦弱,一无是处。但是当客栈怪事频出,又没法请真正有本事的道士来做法时,他拼着心中仅存的一点勇气,在几个月前做出了一个决定。   每一个幽深的夜晚,他徘徊在城中昏暗的窄巷,双腿不住颤抖。偶尔才会遇上一个善恶不明,看起来伸出两只指头就能掐死他的奇能异士。   他硬着头皮冒着被报复的风险上前搭讪,哄骗他们入住客栈,希冀着其中有人能出手解决作乱的邪祟。   他不害怕吗?   他害怕极了。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着自己也许今晚就要被杀了。他只祈祷别遇上那些吓人的鬼故事中,化骨腐肉的邪修。要死,也给他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太阳升起,劫后余生的他只想放声大哭,心想着就这样吧,客栈又不是自己开,出这么大事,客栈的大老板一次都没来过。老板都不管,自己只是个杂役操这份闲心干什么。他这就收拾包袱走人,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然而到了傍晚,他像是中了邪一样,又继续在黑暗的小巷中彷徨等待。   好像这古朴的木楼有什么蛊惑的法力,让他迟迟难行,让他神魂颠倒,让他心迷神往,让他的每一声呼吸都随着楠树的韵律而悠长。   但如今,这家客栈就要完了。妖怪一下比一下的撞击中,几十年的老建筑发出一阵哀鸣,咬合在一起的木结构开始松动。   怪物泛着毒液的獠牙就在眼前。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害怕吗?   他连城主夫人都敢毒了,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好啊,店小二心想。   反正我贱命一条,谁都能杀。   但是你要是再敢动客栈一下——   店小二高高举起双手,手中的双股十二轮锡杖上闪耀着金色的流光,十二个纯金的圆环嗡然鸣响。   陆然终于赶到了店小二身边,跟他一起握住了锡杖。陆然双目澄明,周身百穴各个关节中,迸发出滚烫的热意,耳侧中似有庄严的梵音响起。   他无师自通一般,将全身所有法力,都灌注到这件佛门圣宝中。   店小二大喝一声,重重敲击在魔兽头上!   两人身后浮现出高大庄严的佛门法相。一时间,房内金光大闪犹如佛堂,佛门八字箴言轰然灌注到魔兽头顶,洪钟顿响,宏亮不绝。   魔兽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盘踞的巨大身躯骤然委顿,缩回了暗层。地板下传来窸窣声响,很快恢复了宁静。   锡杖上的金光暗了下去,亮闪闪的金屑漫漫洒在空中。紫色的结界完全碎了,鸢尾箭叮当一声倒在地上。透亮的天光柔柔地洒在客栈废墟上。   天亮了。   店小二还保持着手执锡杖的姿势,这次是彻底吓呆了。   后院内,只余楠树根下一大滩凝固的血迹。捕役们奉命留守客栈,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现场前排围观修士跟妖怪打架。在魔兽转为攻击丙号房时,他们就悄悄溜进后院,将张跛子和陈大郎带走抢救了。   窗外,旭日出升,曙光渐明,天边急速驶来一艘飞舟,船上载着两人正摇摇地向陆然挥手。潮生和宋珺终于赶到了。   打完了知道回来了。早干嘛去了。   陆然在心里愤怒地吐槽。耗尽灵力的后遗症发作。他身子一软,倒在了袁已怀里。   ——————————————   二楼客房完全被毁了,众人来到楼下,将桌子拼在一起,暂做休息。   张跛子被砍了二十几刀,早就死得透透的。陈大郎在捕役的及时抢救下保住一条命,吃下宋珺带的养气补血丹药后已经没有大碍,只是现在还躺在桌子上没醒过来。   阿影坐在一边自己调理内息。店小二梦游一般举着扫把,不时挥动两下。陆然有气无力地躺在袁已怀里,眼前是潮生满含愧疚的脸。   呵呵。   早干嘛去了。   城主府上的软饭香吗?   陆然满肚子怨气,扭过头完全不想看他。   袁已柔声问道:“舒服吗?要不要换个姿势?”   陆然摇摇头。自从在男子的诱哄下,承认自己伤口疼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变得愈发娇气了。此时被圈在袁已怀里,像是蜷缩在一只巨鸟温暖的羽翼下,浑身懒洋洋的,完全不想动。   潮生快哭出来了:“宋珺已经不跟我说话了,你别也不理我呀。”   旁边宋珺啪的一声,将鸢尾箭重重拍在桌上,故意发出一声巨响。   潮生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说起他们在城主府上的见闻。   他们两人原想着,女鬼阿楠强行袭击有佛法加持的城主夫人,受到了重创。就算晚上又开始作祟,陆然凭他们留下的法器,也完全能招架过来。   他们一到城主家,夫人就安排了上好的伙食和房间。两人商量了一下,潮生开始拉着夫人畅谈佛经,宋珺趁机在府内四处搜查。但是除了一张和隆客栈的地契,一无所获。   嗯?城主夫人居然是和隆客栈背后的大老板?   陆然稍微坐直了身子,提起了一点兴致。   潮生受到鼓励,继续说道:   “后来宋道友又去跟虚伽套话。他原就是一个胡诌骗钱的神棍,根本半点灵力也无。几年前突然被城主夫人请进府,奉为贵客。每当和隆客栈出事后,就随着夫人前来,假模假样做场法。”   宋珺厌恶地皱了皱眉。   潮生继续说:“后来我们又从府里一个老仆处得知,和隆客栈二十几年前周燕两国大战时,是一座妓院。我猜测,城主夫人种种古怪行为,恐怕跟妓院有关。”   宋珺冷哼一声。   潮生声音越发低了:“宋公子不同意,说难道因为夫人是女人,便联想跟妓院有关。要是如今行为古怪的是城主,难道人们也会联想到当时的南风馆吗。”   陆然:“…………”   好有道理啊!   “然后到了晚上,城主夫人估计是因为白天事变,发烧说起了梦话。梦呓中,说出了最后一句:【凄凄师孤鸿】。   被抛弃的怨妇心中凄然,只好以丧偶的鸿雁为师,学着排遣寂寞。这和之前阿楠吟唱的,是同一支调子。”   宋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那个老仆人一辈子都住在堰城,我们问他可曾听过【青青南坡柳】这首歌谣。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晚。   被负心人抛弃在城中的阿楠幽怨的歌声,乘着残月凄白的光芒,飘过战乱阴影笼罩之下的堰城。不过她只在人前唱过前两句。后面的恐怕只有当时同在妓院的人才知晓。”   宋珺愤怒地转过头,骂了一句狗男人。潮生瑟缩一下,几乎是用气声说话:   “我们推断,城主夫人原来可能跟阿楠同为风月楼的□□。后来逃出青楼,假扮成名门望族之女,嫁给了现在的城主。   城主调职到堰城,夫人害怕自己曾为□□而非良人的事情暴露,威胁到她的名声,所以买下和隆客栈,又强行压下一切案件……”   客栈内众人了然。如此一来,似乎就都能解释通了。   潮生和宋珺遥遥望见和隆客栈火光冲天,立刻意识到陆然这里出事了。   原本想乘飞舟立刻赶来。结果两个人刚出房间,就被城主夫人带着满府的侍卫团团围住,百般阻挠。   他们不敢对侍卫下重手,打的十分郁闷。最后宋珺挥舞长鞭,烧毁了好几件屋子。城主府的人忙着救火,他们才闯出来——没想到客栈已经打完了。   宋珺在城主府就憋了满腹怒火,如今越想越气,终于忍无可忍,转头问陆然:   “陆公子,你对当今时代,女子权利问题有何见解?”   陆然:“…………”   这话他怎么听的耳熟……   “有人认为,女子大多只会整日谈情说爱,请问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陆然:“我们换个话题,魔兽……”   “你是否赞同,女子也可以具备领袖气质,创造伟业?”   陆然:“还有楼板暗层……”   “你觉得,女子如何才能摆脱世人偏见和束缚,实现自己真正的价值?”   陆然看向旁边可怜巴巴的潮生,也不敢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哭哭状):我好菜呜呜呜仅有的两个收藏还取消了一个呜呜呜我写的东西是不是完全没人看呜呜呜   我基友(和蔼微笑):你写的东西怎么会没人看呢?就在现在,两个盲审专家正一个字一个字看你写的学术论(垃)文(圾)呢。   我(战术后仰):……那倒也不必。 第15章 巾帼(12)   和隆客栈再一次被重重官兵围了起来。   两天之内,客栈两死一伤。这次曹捕头铁了心,就算忤逆城主夫人,也要处理此案。   城主夫人也赶来了,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她也不再阻拦官兵办案,甚至连虚伽道长都没带来。只提出,想在客栈内坐坐。   曹捕头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城主夫人坐窗边,细长柔媚的柳叶眼凝视着窗外凋零的楠树,颊边小痣黯然无光。   仵作验完张跛子尸体,回到屋内禀报情况。张跛子死相极惨,身上一共被砍了二十一刀。根据尸体上的痕迹判断,凶手无疑是一个老手。   将张跛子四肢捆绑,割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呼救后,再一刀一刀地割开他周身动脉。张跛子活着挨了刀,最后跪在楠树前,在剧痛中眼睁睁等着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最关键的一点是,仵作发现张跛子身上,长出了带血的鳞片。哪怕是个凡人,都能看出这是和邪祟魔物狼狈为奸留下的证据。   陆然和潮生、宋珺对视一眼。既然张跛子和昨夜魔兽很可能是一伙的,那魔兽就没有理由突然袭击张跛子。陆然布在后房的阵法毫发无损。两人不是被魔物拖出来的,是自己出的门。   况且妖魔鬼怪伤人,要么如同抽取受害者体内精魂把他们吸成干尸。要么凶性大发,将尸体啃食得面目全非。砍了二十一刀还活着,最后慢慢失血而死这种精细活,显然不像是它们能做出来的。   可是这样说的话,杀害张跛子的凶手就只能是……   曹捕头思索片刻,看向陆然等人:   “诸位昨晚在客栈,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陆然心想昨晚动静多了去了,你想先听哪一个?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昨晚,我们三人待在丙号房,听见丁字号房地板下叩击声,发现了楼板中密道。我进入暗层,里面铺满了毡布,听不见外界声响。等我走到出口,就看见张跛子倒在血泊中,陈大郎正被魔兽袭击。”   曹捕头也敏锐地发现异样:“你是修道者,在暗层中连你也很难听清外界声音?”   这也正是陆然之前想到的:   “那个凶手一定是知道我耳力过人,唯恐行凶时被我听见动静,所以故意引诱我进入无声的夹层,再立即前往张跛子房中杀人!”   客栈大堂窗边,城主夫人的身子微微颤抖。   陆然神情复杂地看向昏睡中的陈大郎:“如此一来,符合作案条件的,就只有陈大郎……他残忍杀害了张跛子后,浓厚的血气引来了魔物,导致他自己也差点被吸干了精血。”   曹捕头命人仔细搜索陈大郎房间,另外派人回官府查找他的户籍身份。   不一会,搜查房间的人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小箱子,上面挂着锁。说是在陈大郎床底发现的。城主夫人看都没看,像是早就知道那是什么,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捕役在陈大郎房内没找到钥匙,反倒在张跛子屋里翻了出来。打开木箱倒扣在桌上,哗啦声响,钗环,手镯,刺绣,各种零碎物件掉了一桌,看起来都很旧了。假金镯上的漆料已经褪色,露出下面斑驳的红铜。   潮生莫名其妙:“这都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难以置信:“这难道就是传闻中,陈富商赠与阿楠的财宝?就这?都是假货?”   陆然也有点震惊。   所以,一直以来,吊着寻宝人欲望野心,甚至引起血灾之祸的,就是这些东西?   宋珺脸上又露出讽然的冷笑。   搜查户籍的人也回来了。经过搜寻勘察,发现陈大郎原名陈耒幸,外地人。一年前到堰城后,直接就来了和隆客栈打工。   而仵作再次细致检查张跛子尸体后,也有了惊人的发现。此人的脸上胡子居然是假的,五官也用黏土道具改变了形状。   除去面上伪装后,一个老捕役认出,这居然是多年前犯下连环抢劫伤人案的重犯。   受到启发,他们又去重验了贾商人的尸体。仵作对着干瘪的死人脸反复核对,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一个同样被悬赏追拿的盗贼,跟张跛子曾经还是搭档。   不过有一次协同作案被官府追缉时,张跛子被贾商人背叛,落下了腿脚伤残。后来两人结下深仇大恨,就此分道扬镳了。   客栈里众人面面相觑。   这都什么玩意?   所以,第一晚是张跛子认出了以前的仇人,为了报复,跟邪祟一起杀了贾商人。第二晚陈耒幸又为了夺取所谓的财宝干掉了张跛子,结果自己又差点被邪祟抽干了精血?   店小二快裂开了。   他这店里,又是魔兽又是厉鬼又是暗道。他的同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他的客人是悍匪的帮凶。他自己也差点把城主夫人给毒了。   而某些人。表面上是城主夫人,背地里是客栈大老板。看起来是大老板,实际上还是多年来阻碍官府办案的罪魁祸首。   这哪是客栈啊,这他妈整个就是一贼窝。   事情逐渐串联起来。六年前,被官兵四处追查的张跛子改名换姓,躲到了堰城和隆客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阿楠的财宝之事。逼问无果失手杀人后,把阿楠吊在横梁上,伪装成自杀。   之后他一直隐姓埋名留在店内。机缘巧合之下,张跛子居然真的找到了暗道,也发现了里面的宝箱,但很快他就失望地发现,箱子内俱是些破铜烂铁。   张跛子愤恨之余,恰逢阿楠鬼魂开始作祟,客房内,“胡不归”三个血字飘落满地。他胆大包天,竟然想出一个利用怨鬼作祟盗窃的主意。   他利用密道潜进屋内,偷走客人财宝。那些客人晚上惊醒,听到的窸窣怪声,以为是鬼怪作祟,其实根本就是张跛子在暗层爬行的声音!   第二天醒来,投宿的客人发现钱财被洗劫一空,也都会以为是女鬼要赎身钱,都不敢深查。以至于他的偷窃勾当,一直瞒到了今日。   五年前,野鸡变凤凰的城主夫人回到堰城。为保住一身荣华富贵,她偷偷将和隆客栈买下成了老板,利用权势,将所有有关阿楠鬼魂作祟的怪事都压了下去。   两年前,魔兽来到客栈发出巨响,张跛子出门查看。他身上背着血案,心术不正,轻易就被妖魔附身。自此之后,一个食人精气,一个偷窃财宝。这就是店内鬼怪之谈愈发可怖的原因。   城主夫人原本只是想遮掩自己青楼旧事的丑闻,无意间却也成为了盗贼和魔物头上的保护伞。   一年前,陈大郎来到客栈,可能是张跛子酒后失言,也可能是别处露了马脚,让他知道张跛子找到了阿楠的财宝,动了贪念。   陆然听见两人争吵,陈大郎怒喊“我知道你是谁,东西在哪里?”指的应该就是此事。   几天前,贾商人赔光了钱,无意中来到了和隆客栈。被张跛子认出,他正是昔日背叛了自己,导致他腿脚重伤的昔日同伙。愤恨之余,心生歹念。   陆然来到客栈的第一天晚上,潮生在整个二楼布下阵法。整个二楼都在佛门阵法守护下,魔兽如果附身进屋会被察觉,于是让张跛子把贾商人通过密道骗到楼下。   它吸干精气后,飞到空中将尸体吊死在梁上,伪装成阿楠女鬼在作祟,也抹消了张跛子的嫌疑。   第二天晚上,陈大郎将听力最好的陆然引到无声的暗层,自己再溜进张跛子房中,偷走了宝箱,却不慎被发现。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   只是没想到血光之灾引来魔物,自己也被魔物袭击。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杀人夺宝,甚至自己都差点死亡才拿到手的宝箱,里面居然是一堆破铜烂铁。   一个青楼女子被辜负的爱情,经过流言蜚语,成为导火索。另一个青楼女子遮遮掩掩的丑闻,将多年恶行笼罩在阴影之下。几个匪徒为了争抢一箱破烂,贪欲迷心,酿出今日两死一伤的血命惨案。   还有一些作案细节上存在疑点。但事情的真相,应该大概就是这样了。案件脉络清晰,所有嫌犯也都证据确凿。曹捕头吩咐文官,结合几人证词 ,准备结案。   只有一个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寂静中,宋珺带着勃然的怒气开口:   “那暗层呢?为什么一家客栈要设置一个暗层?为什么魔物之前只是吸人精血,偏偏挑店里全是修士的时候酿出命案?女鬼和魔物又是什么关系?陈耒幸明明一刀就能杀了张跛子,为什么要特意在他身上割出二十多处伤口,让他跪在楠树前死去?还有你。”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伸手狠狠指着坐在窗边的城主夫人:   “妓院早被改装,记录全无,你为什么还会如此焦虑?为什么!如今事情败露,你现在又是来做什么的?”   城主夫人死咬着牙根,脸色灰白,一言不发。   陆然低声道:“暗层暂不知道原因。但砍那么多刀,应该是为了泄愤。魔兽杀人,是因为张跛子想灭口。”   他没有讲实话。魔兽发狂另一个原因,应该是它感受到了鸢尾箭。   如同阿楠作为厉鬼恐惧天级法器佛门锡杖,魔兽也恐惧着,足以刺穿它心脏的地级法器鸢尾箭。   它本想吸取最后一个人的精血后积蓄力量逃走,但是潮生及时布下佛阵结界,它没能逃出去。   这是他没法把这番推论告诉送宋珺。可能宋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看似怒火中烧的质问中,隐含着一丝脆弱的鸣泣。   陆然默默注视中宋珺紧绷的面容,隐隐猜到他会如此愤怒的原因。   其他人怕进一步刺激宋珺,不太敢说话。袁已原本并不在意,看了一眼宋珺咬紧的牙关,还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要是这么不甘心,就别眼巴巴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自己找线索查去。”   陆然突然想起,魔兽钻进暗层时,曾剧烈挣扎,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伤——所以它才不得不和张跛子合作,才能安全潜入房间。   暗层,暗层。陆然灵光一闪,刻在木梁上的神秘文字浮现在脑海。他找来纸笔,默写下来,交给宋珺。   宋珺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匆匆看过一眼,只隐约觉得眼熟,便随手给了阿影。   阿影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眉头逐渐拧起,看了一眼城主夫人,发现城主夫人也正紧张地看着她。   她不作声,将纸收回怀中。   曹捕头带着张跛子的尸首和昏迷中的陈大郎回去了。只等陈大郎醒来,签证画押,就即刻开庭判刑。   做出割二十一刀使人流血至死这样骇人听闻的案子,哪怕阴差阳错杀的是惯犯,只怕也是要立刻判处死刑。   城主夫人走到宋珺身边,停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宋珺上楼回房了。他来的时候像一个面若冠玉的书生,现在却脸色灰白,单薄的身形笼在宽大的袍子里,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幽魂。   客栈内又变得空空荡荡,如今店内仆役,仅剩店小二一人了。他至今无法消化多年同伴居然是杀人犯的事实,浑浑噩噩,坐在柜台边。   潮生开始筹备布置渡化鬼魂的佛阵,同时留意寻找魔兽的下落。   阿影对陆然使了一个眼色,陆然明白她有话要说,和袁已一起,跟着阿影上了楼。   阿影敲了敲丁字号房的门,无人回应。推门进去,宋珺正侧身躺在床上,背对众人,沙哑着嗓音,低喝到:“都给我出去!”   阿影站着没动,掏出怀中纸张对宋珺冷静地说:   “大人,我认为,这应该是两军交战时,传递情报所用的一种通信秘文。”   宋珺的身子微微一动。   阿影声音平静无澜,像是在汇报公文:   “我在监察司训练时,学习过相似的秘文。您应该也知道,为了避免情报被拦截泄露军情,斥候们会编撰出一套只有他们能看懂的特殊的符号,代替文字。”   陆然猛然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秘文了!   那时周燕两国已经南北对峙交战数年。战场上尸横遍野,冤魂不散,多有厉鬼妖魔出没。修士会跟随在军队里,一起奔赴前线,渡化战场亡灵,驱除魔物。   自己就是在那时,跟随燕国军队前往战场净化亡灵时,无意中见过这种加密的文字!   宋珺此时已经迅速爬起来坐直了身子,一手拿着纸张,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写写画画。过了一会,无奈道:   “我在军中待过许久,但是从未见过这一套符号。这不是周国曾用过的秘文,倒像是二十几年前燕国人那套把戏。可惜字太少,连不成句子。不然通过重复字体和组合方式,我应该能够解读出部分内容。”   阿影问:“要不要发给余不尽看看?他擅长破译文字。”   宋珺摇摇头:“没什么用。根据陆然的描述,这二十几个词语甚至还不是同一个人写的,那就更不可能解读了。”   阿影蓝色的双眼中含着一丝沮丧。陆然指着最下方的一行字说:“所有的划痕都很老旧,只有这一行是最新刻上去的。”   宋珺盯着他的眼睛:“你是说,陈耒幸?”   这时,门外传来抠门声,潮生带着一个侍女进了屋子。这人他和宋珺昨天都见过,是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深得夫人信任。   侍女扑通一下跪在门口:   “我奉城主夫人之命前来。夫人说,陈耒幸是她如今世上,缘分最为深厚之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恳请诸位,救出陈大郎!”   作者有话要说:   店小二:多谢诸位同事不杀之恩(裂开)   今天我想再尝试申请一次签约!希望几日后能有好消息(双手合十)~ 第16章 巾帼(13)   房内,宋珺冷然一笑,双眼锐利如刀:   “缘分最深厚之人?她也配说缘分!回去告诉她,不用她求,我自会去找陈耒幸问话。让她老实待在府上。她为一己私欲,目无王法,掩盖罪行数年,就等着人来查吧!”   侍女大气不敢出,喏喏应下回去了。   宋珺批好外衣,见众人都站在原地傻看着他,不耐烦地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跟我去官署啊!”   陆然默默后退一步抱住了袁已的手臂。自从之前不再刻意忍痛之后,他就无师自通——或者也有可能是重新捡起“撒娇”这一技能。   他捏着袁已的袖子。呜呜呜他好可怕他干嘛这么凶。   袁已安慰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对案件真相漠不关心,只是觉得会贴着自己求安慰的少年真的好可爱——跟之前一样的可爱。   潮生劝说道:“魔兽和厉鬼虽然都还藏在客栈里。而且陈大郎此时还不一定醒来。就算他醒了,这大白天公然闯入官府大牢,也不太妥当吧?”   宋珺浑不在意:“谁说要闯入牢房了?我只要……”   他卡住了,一会才不自然地接道:   “修仙人办事,那能叫闯吗?那叫利用法术,巧妙地混进监狱。”   陆然:“…………”   他怎么这么不相信呢。   “至于陈耒幸,呵呵呵。”宋珺磨着牙,双眼里满是怒火,仿佛一头吃人的凶兽,阴狠地说:”就算没醒,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他醒过来!”   陆然浑身一机灵,后背发凉,手不自觉地勾住了袁已的小指。   救命,现在太乙的弟子怎么都变得这么凶残了?   袁已笑了起来,反手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的肌肤,似乎只是不带□□的安抚,但又像一支羽毛的绒尖略过心头,带起一阵酥麻的火花。   陆然想起昨天落在指尖轻柔的吻,脸上浮起红晕。   才认识两天就拉手,这根本就是他六师姐这种,差点被特招进合欢宗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她曾提出一个著名理论:只有无趣的老男人,才会磨磨唧唧的把恋爱搞得跟画法阵一样,繁复规整,刻板无趣。年轻人蓬勃的爱情,就应该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爆炸。   陆然以前只觉得他六师姐十分不靠谱,现在才终于领悟到“爱情就是爆炸”的精髓和深意。   潮生丝毫不知他的队友都各自在开各自的小差,还在认真办正事。根据陆然描述,人脸豺身蛇尾,背有双翼,能模仿妇人说话声。这应该是一只堕魔的化蛇。   如今女鬼阿楠下落不明,受伤的化蛇也可能在伺机而动。最好趁着白天日光能抑制魔息时,先祛除化蛇和女鬼。晚上再趁着夜色潜入官府,质询陈耒幸。   然而宋珺压根不理他,让他想除魔自便,但是女鬼阿楠必须要留给她——   “【我要亲眼看着阿楠,灰飞烟灭!】”   潮生无奈。锡杖是佛门宝具,主怨灵净化,不擅长杀生。宋珺的鸢尾箭才是克制化蛇的法器。不过依照宋珺现在这情绪,鸢尾箭极有可能还没杀死魔物,就先饱尝陈耒幸的鲜血。   他们昨晚着急回客栈,但一直被城主府侍卫纠缠,是宋珺一口气连着毁了三间屋子,才阻断追兵。要真放他独自去官府,一冲动不小心把监狱炸了。仙盟查起来,他们手拉手都得完蛋。   他最多只能将魔蛇封印在客栈里,等着宋珺回来再杀死。只是如此一来,时间一拖,恐怕又生事变。女鬼他倒是能祛除,但现在宋珺又一定要留下阿楠自己处置。   店内不能无人守着,又拦不住这位祖宗。亏得潮生是个佛宗弟子,心态还没当场爆炸。他求助地看向陆然:“要不,你陪宋珺一起去一趟官府?”   袁已幽冷地瞥了潮生一眼,拉着陆然的手攥地更紧了些。陆然则压根没听见这和尚在说什么,下意识回复道:“啊,哦,好呀,我可以。”   他清醒了一点:“什么?”   潮生:“…………”   能不能有个靠谱的?   潮生又说了一遍。陆然心想大师您都拦不住,还能指望我吗。但他也知道让宋珺一个人去太不妥当,只能硬着头皮:   “那我陪宋珺去官府,尽量快去快回。劳烦潮生师傅守在店内。那化蛇堕魔后实力强劲,虽然是白天,也不要大意。”   他又看向袁已。袁已不通法术,带他潜进监狱多有不便。但是他又舍不得和袁已分离。况且魔物还在店里,虽然潮生看起来很靠谱的样子,不过万一……   袁已轻咳了一声,环顾一圈店内,微微挑眉,柔声道:“我还是陪着潮生师傅,守在店里吧。”   陆然玻璃心一下就碎了。这语气,怎么一点分离的感伤都没有。难道之前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单相思,人家根本没这意思。   袁已走到他身前,轻柔地将他鬓边发丝拢到耳后,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叮嘱:   “你要早点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陆然感觉自己的玻璃心瞬间又粘好了,变成了一盏琉璃灯,闪着粉红色的光芒。   他傻乎乎地笑了笑:“啊,好啊。”   阿影此时没有藏进阴影里。一贯平静无澜的湛蓝色瞳孔中,划过一丝奇异的兴奋。   这回轮到只有宋珺在认真筹备潜入牢房的正事:   “其他都好说,就是支开重犯监牢的守卫比较麻烦。要不挑一间没人的库房炸了,把守卫都引走?”   陆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把袁已留给潮生,真是太明智了。   陆然和宋珺换了方便行动的衣服,阿影藏进了阴影。客栈上空笼罩着淡淡金色的光牢,佛珠法阵上的经文若隐若现。这道法阵只能困住妖魔鬼怪,并不阻拦凡人。   堰城衙门位于城北,监牢就在衙门西侧,并不难找。三人刚绕到监狱后墙,就听见里面一阵嘈杂,官兵来来往往,脚步阵阵,像是搜查着什么。   阿影偷偷摸了进去,片刻后,从墙角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一刻钟前,守卫发现陈耒幸悄悄醒来,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打开枷锁逃走了。”   陆然有些诧异——他万万没想到陈耒幸居然能自己逃出监狱。   阿影询问宋珺接下来怎么办。宋珺微一思索:“你们觉得陈耒幸偷走箱子后,打开看过吗?”   陆然恍然大悟:“箱子的钥匙最后是在张跛子房里找见的。陈耒幸着急杀人夺宝,可能并不知道箱子内东西根本不值钱。”   宋珺点点头:“我们去库房。凶案证物一般都放在那里。”   三人避开巡查的卫兵,绕去了库房。大部分人都去监狱附近了,库房外只剩两人看守。但此时这两个守卫都昏迷着倒在门口。   几人对视一眼,神情都严肃起来。宋珺手中幻化出一条金色的鞭子,一共九节,像是用什么妖兽的脊骨所制。陆然在眼瞳中点燃魂灯,谨慎地推开房门,阿影则又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   房内寂静无声。   陆然走在前,顺着一排排木架找过去,宋珺背对陆然警戒后方。木架上一格一格,都放满卷轴和统一制式的木箱。   陆然停下脚步。   有一格空了,下面铭牌上标注着“和隆客栈凶案”的字样。   他低声道:“就是这里,陈耒幸已经把箱子拿走了。”   无人回话。   陆然心觉不妙,猛然转头。   宋珺仍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手中鞭子缓缓垂下。   一圈细不可见的钢丝套在他的脖颈上,勒出一道微陷的圆环。   陈耒幸一手夹着箱子,另一只手牵扯着钢丝,从黑暗中走出。   钢丝细若发豪,在黑暗中完全隐形。陈耒幸应该是在他们进门时,就将陷阱布置在木架行列之上。只等宋珺走过,套索落下。   陈耒幸走到光亮处。   一把薄而长的刀正架在他的咽喉处,刺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是阿影。   阿影低声威胁到:“不想死的话,就松开钢丝!”   陈耒幸脸上露出疯狂扭曲的笑容:“你不知道我,我却认识你。我死不足惜,但是——”   他勒紧手上钢丝,一滴鲜血顺着宋珺脖颈上的钢丝缓缓流下。   “他死了,可是一件大事。你想不想比比,是你的刀刃快,还是我的钢丝快?”   阿影抿着嘴不说话。   陆然手藏在袖中,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个法诀。一丝灵力细蛇一般,顺着地面游过去,沿着宋珺的衣角,一路向上爬。最后谨慎地缠绕在钢丝上。   金属细丝,凡世顶尖工匠炼制的刺杀宝具。微弱的金属性灵力。不过——   陆然微微皱眉。   锋锐的金属丝做了临时的处理,变得迟钝了一些。否则宋珺早在被套上绳索陷阱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割断了咽喉。   陆然低声问道:“那天早上,是你趁着他和阿影去了后院,将沾血的锦袍放到宋珺床下,故意暗示捕役,凶手就是店里的人?”   他原以为这种危机关头,自己会紧张地说不出话,但事实上,无论是他偷偷放出的灵力,还是他说话的声音,都平稳的不可思议。   陈耒幸讥讽地斜睨着手中的人质:“我只是想提醒他。在他那身锦衣华服之下,是不尽的鲜血。”   陆然顿了一下:“宋珺进客栈第一眼,你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如果你十几年如一日观察一类人,不管他们如何伪装,你都能认出来。”   “但你只是栽赃陷害,并没有趁机刺杀他。”   陈耒幸冷哼一声:“我不杀女人。”   陆然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   宋珺看起来无理取闹的争辩,夫人遇袭后毫无男女避讳的举动,阿影的出现……他早已猜到宋珺是女扮男装。   所以陆然能够理解,宋珺对阿楠和城主夫人的失望。那是同为女子,对同伴沉迷情爱,葬送一生,虚荣物欲,愚蠢贪心的恨铁不成钢。   而陈耒幸“不杀女人”说的也是实话,他确实手下留了情,并不想取人性命。   灵力仿若攀援的藤蔓,缓慢融入到钢丝中,逐渐与金属丝同频同调,纠缠牵连,密不可分。在肉眼不可见的地方,钢丝的内部构造正在迅速发生改变。   陈耒幸几乎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这个面庞柔软温和的少年,是二十年前修仙界公认的炼器天才。   “你想要什么?”   “放我走。等我到了城外,自然会放走这位宋大人。至于这个能潜进影子的姑娘——”   陈耒幸轻蔑地瞥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刀:“要是胆敢追过来,我就断掉她主子一只手。”   阿影面无表情,蔚蓝的眼睛深沉,如同暴风雨即降临的海面。   陆然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箱子里都是破铜烂铁。”   陈耒幸眼中闪过一丝凶狠:“闭上你的嘴。这箱子有什么价值,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陆然慢条斯理地分析:“张跛子跪在楠树前砍了二十一刀而死。这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你是在复仇。我刚想起来,当年战乱在即,将阿楠抛弃城中的那个负心商人,也姓陈。”   陈耒幸察觉到陆然是在拖延时间,不再回答,牵引着宋珺一步步向房门走去。   木灵力终于完全融合到金属丝中。一个轻微的颤动,沿着灵力的连接,传递到陆然指尖。   陆然蓦然大喊出声:“阿影动手!”   宋珺脖子上致命的钢圈,如同腐朽的藤蔓,骤然松软断裂。陈耒幸一惊,还没来得及拿出新的钢丝,阿影鬼魅般的双刀划出银色的弧线袭来。   宋珺捂着还在渗血的咽喉,艰难道:“别杀他。”   阿影的动作一滞,双刃擦着男子的衣服滑过。陈耒幸则半点不犹豫,趁着空当直接冲向门口。没跑两步,脚底一歪,重重地跌在地上,两条腿脚踝、膝盖处喷出鲜血。   阿影从地面阴影里鬼魅般飞旋而出,一甩双刀,血滴洒在手下败将的脸上。   陈耒幸倒在地上,怆然一笑:“袭影者,大周最精锐的刺客,果真名不虚传。真是可笑,居然有人敢将一个刺客放在身边做影卫。”   阿影满身戾气,提刀就要朝着陈耒幸的咽喉斩下。宋珺出声喝止。阿影看了宋珺一眼,忍住杀意,又重新藏进黑暗中。   宋珺脖子上还残留着浅浅一圈红痕。刚刚差点被割开喉咙,鲜血还在慢慢渗出,她的声音喑哑微弱,但是双目灼灼,气势逼人:   “大周皇室的锦衣华服之下,是不尽的血海深仇。”   “你是燕国遗民。”   作者有话要说:   燕国就是之前跟周国打了好多年架那个,在第八章出现过   带血的锦袍在第七章,曹捕头以此为证据想逮捕宋珺那一段   写前面的时候总是想着宋珺其实是女孩子,“他”经常写着写着就变成“她”了。改了一遍,现在应该没有用错了的吧(捂脸) 第17章 巾帼(14)   和隆客栈。   陆然等人离开后,潮生去楼上继续布置阵法。袁已坐在大堂窗前,和陆然在一起时的温和亲人消失了。神色冷漠而疏离。   店小二挠了挠头,总觉得自从陆然几人走后,这位看起来一直温润如玉的公子,气质莫名变得十分冰冷。甚至,有一丝令人恐惧。   一阵寒风灌进室内。店小二浑身一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关窗户!”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堂。   袁已平静地坐在桌前,抿了一口茶,将杯子轻放在桌上。漆黑如墨的双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后院枯瘦的楠树。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黏腻的鳞片滑过地面,蠢蠢欲动的魔息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惊恐地瑟缩一下,战战兢兢退了回去。   ————————————————   官府库房。   宋珺沉声道:“你是二十几年前亡国的燕国人后代,是不是?”   陈耒幸闭口不言,将箱子紧紧抓在手里。   旁边的黑影动了动。藏在影子里的阿影已经忍无可忍,只要宋珺一声令下,随时都能给这个狂徒来上一刀。   昏倒在门口的守卫引起巡逻官兵的注意,大队人马陆续赶来,重重包围了库房。   陆然打破僵持的气氛:“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先撤比较好?”   宋珺看向陆然,眼神柔和了一点。她低声吩咐一句,阿影破窗而出,翻身越上了屋顶,向着官署大门奔去。外面的人以为是这是逃跑的陈耒幸,纷纷追了过去。   门外声音渐远,宋珺甩直了鞭子,长鞭束紧为棍,在地上迅速画出六芒星阵法。两地距离不远,【天涯咫尺阵】画起来很快。   陆然把陈耒幸扶起来站进法阵,熟悉的光芒亮起,景色飞转,再停下来时,几人已经回到了客栈。   店小二刚把客栈门窗都关上锁好,转身就看见大堂里突然出现的三人,陈耒幸的两只腿还在不断滴血。他吃了一惊,连忙翻箱倒柜,找出纱布和金疮药替他包扎。   不多会儿,阿影悄然顺着窗台下的阴影潜进客栈,毫发未伤,甚至都不带喘气的。   陈耒幸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不说话。   宋珺抱臂坐在桌子对面,颈间裹着纱布,也不说话。   陆然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想了想,觉得自己最好也别先说话。   潮生从二楼下来,衣服褶皱落了灰,像是刚从暗层爬出来,看见楼下场景,呆了一下:   “这么快就回来了?”   袁已跟在潮生后面,对陆然温和地眨了眨眼。陆然眼睛亮了起来,小跑到他身边。   所有人都不吭声。潮生看看陆然。陆然沉浸在小别重逢后的喜悦中压根不理他。他又看看宋珺,宋珺脸色阴沉完全不给他眼神。   潮生只好自己开口问:“宋公子……”   袁已察言观色,纠正道:“恐怕现在该叫姑娘了。”   店小二茫然:“什么姑娘?店里除了我们阿影,还有什么姑娘?”   潮生一愣:“啊,这么快就都知道了吗?”   宋珺眼神如刀飞了过来。   潮生:“…………”   他再转向陈耒幸:“陈公子……”   阿影插话:“呵呵,什么陈公子,我看这里只有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反贼悍匪。”   陆然冲着袁已委屈地哭诉:“呜呜呜他好可怕一男的!居然会用那么长的钢丝勒断人脖子!呜呜呜呜呜。”   袁已眼神柔软,轻抚少年的后背柔声安慰:“没事啊,我在呢,别害怕。”   陈耒幸没忍住,对陆然翻了一个白眼。   让他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怎么会是他这个嘤嘤撒娇怪   潮生:“…………”   他求救地看向袁已。袁已轻咳了一下,温声询问陆然:“你们在监狱遇到了什么?”   陆然注视着袁已宝石般的双眼,恍恍惚惚地回答:“姓陈的逃出了监牢,在库房绑架了宋珺。我临危不乱,不引人注目地释放出灵力,一点点缠绕到圈在宋珺脖子上的钢丝上。   然后,我熟练精准地操作木属性灵力和钢丝同调,钢丝在我出神入化的炼制下,逐渐老化腐朽,变得松脆易断。这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需要过人的天赋和多年累积的炼器经验。最后在我力挽狂澜之下,万恶的陈狗贼被打倒,没了。”   陈耒幸:“…………”   有毛病吧。   陆然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哦,还有,宋珺说陈耒幸是燕国遗民。等一下。”   陆然终于回神了:“你是燕国人?暗层最后一行符号果真是你刻上去的?那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阿楠的宝箱?你和阿楠是什么关系?城主夫人恳求我们救下你,城主夫人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众人:“…………”   陈耒幸冷冷地说:“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放心,不着急,早晚收拾你。”   宋珺傲然开口,站起身,低声吩咐阿影一句,阿影会意离去。宋珺双手撑在桌上,探过身子,逼视陈大郎:   “但我是修仙之人,首要任务呢,是祛除邪祟。再过半个时辰,整个店内就会燃起佛门业火,所有驻留此地的恶鬼都会在佛光照耀下,受烈火焚身之刑,万分痛苦地死去。”   潮生眼角抽了抽。   那倒也不至于,别拿他吹牛啊。   她盯着陈耒幸的眼睛:“不过呢,这也都是这女鬼咎由自取。生前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死后还执念不消,作祟害人,合该被投入烈焰中,饱尝烈焰焚心之苦。据说她生前唱的怨妇之歌能飘满整座堰城。不知道她死后凄厉的叫声,会有多大!”   宋珺声音逐渐增大,最后猛地一拍桌子。陈耒幸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   陆然缩了缩身子,果断又开始嘤嘤嘤。   袁已谴责地看了一眼疾言厉色的宋珺,安抚地握住陆然的手。   阿影端了一碗泡着草药的水回来,放在宋珺手边。   宋珺突然温柔一笑:“依我之见,这后院楠树,阴森古怪,恐怕就是女鬼藏身之所,一把火一起烧干净才好。陈公子,你昨晚也差点被女鬼杀死,在店中又恰是生火的杂役。火烧楠树时,可还要请你亲自点上第一把火。”   陈耒幸猛地抬头:“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楠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连一棵树都不放过!”   “那些被鬼魂吸走精气的客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宋珺咆哮着,将碗里的水泼到陈耒幸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陈耒幸五官平平的脸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蝉蜕般,浮起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在脸上逐渐溶解,露出下方被隐藏的真实面容。   陆然看向碗中剩余的草药,辨认出这就是最常见的白芷和木槿叶。   他想起来了,当时剑宗神经病将长留药谷改良的【易容丹】交给他时,曾经说过提前解除易容的方法。他当时还赞叹,这可比之前必须服下特制的丹药简便多了。   湿哒哒的面具残片留在陈耒幸脸上,显得十分狼狈。陈耒幸低下头,英挺的下颌线绷紧,死咬着牙不说话。   宋珺冷笑一声:“好啊,又不说话了。陆然!你现在就去给我烧了那树!”   陆然心想关他什么事。他是木灵根器修,哪会放火啊。   烈火符在对付化蛇时已经用完了。他灵机一动,凝聚魂力祭出铜灯,灯内火焰高涨。   他拎着灯转身走向后院。身后,传来陈大郎恳切地低语:“不是她。阿楠不会伤人。”   陆然停下脚步。   陈耒幸抬起头,面具被溶解殆尽,露出底下一张颇为俊美潇洒的面容。只是英气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一片雾气:   “阿楠不会伤人。那一晚,她是在救我。”   ——————————————————   那一晚,他被魔物袭击,精气快速流逝,就快要死了。   这时,他隐约听到了阿楠的歌声。   魔物扇动翅膀,长牙咧嘴怒吼咆哮,阿楠的歌声却变得更清晰了。枝头仅剩的楠树叶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身上。一丝丝暖意流到他的胸口。   后来,魔兽被什么人引走了。他半昏迷躺在原地,浑身冰冷,几次感觉要撑不下去时,总是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他咬咬牙,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终于睁开了双眼。   胸口衣服夹层内,一片楠树叶已经枯黄了。   他明白,是阿楠救了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楠绝不会害人。   ———————————————————   陈耒幸的父亲,据说曾经是富贵人家公子。年轻时,跟随商队来往边境,风流倜傥,出手阔绰,浪迹在各大青楼妓院,妥妥的纨绔。   但这一切都只是假象。他父亲和母亲其实都是燕国军队的间谍。两国交战,他父亲被派往堰城刺探情报。   所谓的负心陈商人,其实是燕国刺探情报之人。所谓的风月楼,其实是传递情报的场所。这是陈耒幸挑挑拣拣,告诉客栈内众人的。   但还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没有说。   比如——   后来燕国倾覆,他的父母两人逃出京城,结为夫妻,在颠沛流离中生下陈耒幸。   从陈耒幸有记忆开始,他们就在不停的搬家。父亲总是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家,母亲明明醒着,却从不过问。   几天后,父亲浑身是血的回到家。陈耒幸扶他进屋,母亲表面上冷静地指挥他取来热水疮药,背过身时,一行眼泪却直直滑了下来。   陈耒幸偷偷去医馆抓药,在街上看见墙上大大的缉查悬赏令。城里掌兵的守正被杀了。   守正原是燕国叛臣降将,周国一统中原后,被任命为守城长官。几天前,守正幼子出生百日,府上宴请宾客,刺客混进府中。   座上的守正前一秒还抱着幼子笑呵呵饮酒,后一秒整颗头颅被钢丝绞断,铛啷啷顺着台阶一路滚下去,溅了怀里婴儿满脸鲜血。   可怜那懵懂无知的婴儿,一开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满手沾着他亲生父亲的鲜血,咯咯拍掌直笑。直到人群骚动起来,那出生不足岁的婴儿,才惊骇地差点哭背过气去。   官府正在四处追查嫌犯。陈耒幸仓皇回家,父亲已经醒了,虚弱地抬手摸摸他的头:“我们又要搬家了。”   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开始教他学武。母亲劝父亲就此收手,隐姓埋名,过寻常生活,别让唯一的孩子也走上不归的复仇血路。父亲则斥责母亲贪生怕死,已经忘了国恨家仇。   两人大吵一架。母亲要带他走,他看了眼鬓角斑白的父亲,没吭声。   母亲愤而离家。   从那时候起,他每天天未亮就起床,练习武艺。父亲画下周国皇亲贵胄的画像贴在墙上,让他每日睡前都反复观摩,牢牢记住这些面孔。   父亲让陈耒幸发誓,会终此一生之力,杀尽画像上的人。即使陈耒幸自己死了,也要让他的孩子继续报仇。   比如——   他十二岁那年,燕国旧都爆发起义。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被拥为新燕王。据说是当年燕王的遗腹子,流落民间,直到现在才被找到。   新燕王面容秀美,面若敷粉。单薄的身躯套在过于宽大的黄袍下,像一个精致漂亮的人偶。发间藏了一朵粉嫩的桃花,被起义军统帅不容违抗地摘了下来。   起义仅半年就被镇压。父亲带着两人杀出重围,逃到城外城隍庙内。至死仍紧紧抓着新燕王的手。   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少年,用力掰开父亲僵死的手,一脸嫌弃地抹去手背上的污血,挑起的凤眼中,满是骄纵,对着陈耒幸颐指气使:   “朕饿了,你去给朕找点吃的。这具尸体也赶紧给朕拖出去,朕看了恶心。”   一阵热血涌上头顶,陈耒幸握紧拳头,沉声道: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上路。”   新燕王大怒,漂亮的眼眸圆瞪:   “大胆!你敢抗旨!”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朝着陈耒幸后颈劈了下来。   陈耒幸忍无可忍,掏出匕首虚晃一刀,想吓住这个不知好歹的狗屁新燕王。   滚烫的鲜血淋在他的手臂上。   陈耒幸震惊地睁大眼睛。瘦弱清秀的新燕王握住他的手,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颤抖着扶住新燕王奄奄一息的的身体。   据说是燕国遗腹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的;被燕国遗民视为精神寄托,供奉起来只能隔着帘幕见人的;身材瘦弱,面容皎皎,喜欢偷偷往头上戴桃花的;一双美目灿若星辰的新燕王,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喘着气,吃力地说道:   “你父亲……因我而死……这条命还给你啦。”   他的眼泪断断续续滑了下来:   “我不想的……他们以我的名义报仇杀戮……却从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我这一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我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   新燕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抚摸陈耒幸的脸颊:   “谢谢你……你们解脱啦……我也……自由了。”   白玉般的手落在地上,陈耒幸怔怔地跪在新燕王逐渐冰凉的尸体前。   这是他人生中,杀死的第一个人。   这种滋味,他毕生难忘。   身后一个女声低低地说:“给他收敛遗容吧,不能让最后的燕王,以这幅模样死去。”   陈耒幸回头,居然是数年前离家而去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庙内。   他撕开新燕王浸透了鲜血的外衣,想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袍。   内衣下,是一圈圈将胸口紧紧缠住的白布条。   陈耒幸瞬间愣住了。双手剧烈颤抖着,不敢再继续往下脱。   比初桃更娇艳,比春风更秀美的新燕王——   是一位被迫女扮男装的公主。   母亲请附近的农户将父亲和新燕王葬在了庙内,让陈大郎给两座坟墓磕头。   陈耒幸重重地跪下身,听见母亲喃喃:   “故国安息……”   再比如——   母亲有一次带他上街,远远地看着出行的皇子王公。队伍中间坐在明黄色的轿子里的,据说是当朝大周绥和皇帝的静安长公主。   母亲轻轻问他:“你想刺杀她吗?”   陈耒幸低下头,看着地面上飘落的桃花,涩然道:“我不杀女人。”   母亲长叹一声:“为了已死之人而杀人,被杀者的亲人复而又杀更多人,何时才是尽头?”   以上种种,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事。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和客栈内的人说的。   两年前,母亲病重在床,趁着神智尚清,将陈耒幸叫到身前。她让陈耒幸北上堰城,在一棵种着楠树的院子里找一只箱子。   里面是十几年前改名易姓,冒死潜入周国,从此再也没能回来的燕国军士遗物。   她嘱咐他,一定要将他们的遗物带回故土。   母亲气息逐渐微弱,她说她不要她唯一的孩子也陷入仇恨的旋涡。这一辈子,要为了自己而活。她最后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闭上了双眼。   陈耒幸其实是他到了堰城后杜撰的名字。   楠字两拆,木生于南。南国墙破,即为幸。破灭之墙,担于秀木之肩,即为耒。   陈耒幸原名陈楠。   父母都告诉他,“阿楠”是燕军间谍的恩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起名很有逻辑的(狗头)   我昨天收到了写文半个月以来第一条评论诶!还多了一个收藏!呜呜呜太感动了,菜狗落泪。 第18章 巾帼(15)   店内一时寂静。   “一年前,我来到堰城,找到和隆客栈,却听说阿楠已经死了。我作为仆役留下来,遍寻不到东西。”   陈耒幸,陈楠,摸了一把脸,缓了缓情绪,继续说:   “直到两天前,张跛子晚上梦呓说带着箭的人来了,很危险,吸干那个贾商人的魂魄就走。又说什么那个女人生前不肯透露宝箱在哪儿,死后还不安生。结果居然就为这么点破东西。”   陈楠声音浸透着恨意:“我便知道,就是他杀了阿楠,夺走了宝箱。”   陆然明白了:“难怪你逃出监狱后,又冒险折返回库房寻找箱子。”   “我要完成母亲遗愿,将燕国军士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带回他们的家乡。”   潮生双掌合十:“你母亲临终前让你不要寻仇,但你还是杀了人。”   陈楠淡淡地说:“张跛子背着数条命案,罪恶滔天,杀他是替天行道。”   店小二有点呆滞:“所以你让张跛子跪在楠树前,割断他喉咙让他像阿楠一样不能出声,最后鲜血流尽而死。”   陈楠神情阴冷:“暗层里刻了十九个人的名字,加上阿楠和我父亲,我还他二十一刀。”   宋珺从怀中掏出陆然之前默写的符号:“这些都是名字?”   “这是曾经藏身风月楼的间谍真正的名字。都用燕军秘文书写,以免被人发现。我将我父母的姓名刻在了最下面。”   宋珺怔了怔,别扭地转过脸,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扔了过来,低声道:“疗养经脉的,外敷在腿上,三天就能全好。”   陈楠刚想拒绝,店小二连忙抢过来药瓶,解开之前的包扎,重新给他上药。   陆然盯着陈楠解除易容后真实的面容。长得十分俊朗,剑眉星目,英气勃勃。难怪潜伏在客栈中时,要用易容丹把自己的容貌掩饰的平庸一点。   袁已幽怨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决定将这笔账都算在那个姓陈的头上。   陈楠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陆然询问潮生:“所以你们俩到底为什么会带着法器来这里?”   潮生答道:“我们所携带的,都是用来【归灵】的法器。所谓归灵,简单说就是仙盟经过测算,将特定的法器封印在特定的位置,镇压邪魔,同时调配灵力场阈值。”   陆然惊叹:“天级的灵宝。佛宗居然也能舍得?【归灵】究竟是要做什么?”   宋珺耸肩:“我对【归灵】知道的不多,只是完成师门任务。不过我隐约感觉,这是一项很宏伟的计划——至少已经延续了二十年。”   潮生点头,他跟宋珺了解的差不多:“仙门百家曾立下盟约,凡仙盟的决断,都奉命惟谨。哪怕天级法宝,也在所不惜。如今的仙盟盟主,也正是如今太乙掌门【知天命】。”   宋珺骄矜地抬起下巴。   陆然也有一丝意外之喜。终南太乙,威名赫赫。和昆吾剑宗、长留药谷、南疆妖族和龙兴佛寺,同列修仙界五大顶级门派。   但太乙宗主张逍遥自由,无拘无束,万事随缘——具体的表现就是,招生收徒非常随意。印象里他自己那一届,同门弟子不过寥寥七人。   其中还有一个四师姐是嫁给大师兄后,被硬加进来的,她本人压根不认太乙弟子身份。   七个人里出一个仙盟盟主,这个几率很高啊!   到底是他哪一个师兄师姐这么争气?   陆然兴奋地搓搓手:“这个【知天命】是哪一位?”   宋珺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是陆白陆真人。”   陆然了然。哦,是他二师兄那个讨厌鬼啊。   就是日常替公主五师姐、作精六师姐和他自己,五六七三个闯祸精收拾残局缴纳赔偿款,日常被逼得要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挣钱贴补宗门那个。他是天师府白家的嫡系血脉,最擅长卜挂测算。   潮生满怀钦佩:   “我一开始见宋珺也在此地,很是不解,现在终于懂了。她带的鸢尾箭,是太乙宗杀戮之气最重的地级灵器之一,用于诛杀堕魔化蛇。而我带的佛宗天级灵宝,则用于渡化阿楠的魂灵。【知天命】果真神机妙算。”   陆然也明白了。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此地异常的源头有两处,一妖魔一鬼灵互相干扰,不能确定最后归灵用的法器。当初仙盟测算时,估计也是遇到这个问题无法确定,所以只好让两人都跑一趟。   他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如果杀了魔物,又解开阿楠执念让她自愿轮回投胎。此地灵力异变消除,归灵的器物是不是也会有变?”   潮生证实了他的猜测:“正是如此。天地灾变人间祸乱,春去秋来时序变化,甚至大魔出世仙门降妖,都会影响归灵。有时已经归灵了几年的地方,受到周边异动影响,还要调换灵器重新封印。”   陆然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宋珺说【归灵】是一项至少延续了二十年的宏大的计划了——印象里,从未有什么事情,需要如此的大费周章。   他也更加好奇,【归灵】到底是要干什么。宋珺和潮生这些小辈不知道,但他们的师傅陆白和长恩肯定是清楚的。等之后找机会一定要问清楚。   宋珺将话题转回和隆客栈:“化蛇肯定是要杀的。只是不知道阿楠执念是什么,等会还要再问问。万一是什么再见一眼故人,就麻烦了。”   这时,客栈外大街上响起兵卒跑动之声,众人透过窗户缝隙,看见曹捕头带着大队人马,重新又包围了客栈。   宋珺一点不意外:“应该是曹捕头到处都找不到狗男……苟且偷生的陈楠的踪迹,于是推断他有可能灯下黑,回客栈藏了起来。”   客栈里的人看起来都神色轻松,毫不慌张,只有店小二颇为着急:“要不把陈大郎藏到暗层中?不行,曹捕头知道客栈内有暗层,肯定会着重搜查。那、那怎么办?”   陆然安慰他:“淡定,宋珺在这儿呢,你还怕什么曹捕头。”   宋珺哼了一声。店小二挠了挠头,不解其意。   客栈门被推开,曹捕头带着捕役六人,直接冲进了客栈,呵斥里面所有人都束手就擒,看来是把他们都当成了窝藏嫌犯的同伙。   宋珺矜持着姿态。阿影从影子里现出身形,刚要开口表明身份,却隐约闻到一股奇异的恶臭。   阿影倏然色变,陆然比她反应更快一步,朝众人大喊:“这是化蛇毒气!屏住呼吸,裹紧袖口,别让毒气沾到皮肤上!”   然而捕役怎么可能轻信他,反而以为有诈,持刀将几人团团围住不敢松懈。   之前店小二打扫完卫生后,将门窗都关了起来。浓郁的毒气散不出去,愈发呛人。   一个年老的捕役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口吐白沫。其他人一惊,但此时再捂住口鼻已经晚了,相继跪倒,掐着喉咙,痛苦不堪。   阿影冲到最近的窗口,刚推开窗户,一根巨大的带着倒刺的尾巴,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地甩了过来。尾巴上尖锐的倒刺堪堪蹭过她的脖颈。   一墙之隔,驻守在外的士兵惊恐地看着盘踞在客栈屋顶的巨大怪物。长长的蛇尾嘭的一声,将窗户猛然拍合。   其他人不敢再靠近窗口。曹捕头自己也吸进了毒气,还撑着身子去查看其他晕过去的官兵,颤声问:“这是什么妖魔!要如何解毒!屋外的人怎么样了!”   陆然翻出锦囊袋:“等等等等,我找找丹药!”袁已和阿影也帮他一起配药。宋珺看他们几人娴熟的样子,诧异道:“你们昨晚也遭遇过毒气?谁中毒了?”   “我。”阿影答道:“不过当时毒息剧烈,陆然直接用【三春晖】之血救了我。现在化蛇重伤,毒性降低了不少。”   三人很快找到所需要的灵药,喂进官兵口中:“不要紧,昨天化蛇为了对付阿影,已经用掉了体内大部分毒气。他们中毒不深,很快就能醒。”   宋珺莫名其妙:“【三春晖】?你是医修?你不是器修吗?”   这就很难解释了。陆然刚要思考故事应该怎么编造,店内突然一阵摇晃,木梁震颤,上面积累的泥灰木屑簌簌落下。曹捕头身子一歪,喊道:“又怎么了?”   店小二腾地站了起来,怒吼:“这畜牲要拆客栈!”   潮生懵了:“拆客栈做什么?全拆了它也逃不出外面的佛光法阵!”   房屋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化蛇盘踞在屋顶,长尾猛地撞击客栈墙壁。咔嚓一声,一个柱子上的漆料裂开一条缝隙。店小二惨叫一声,仿佛这裂缝是直接砍在他心上。   陆然一掌拍在柱子上,青木之灵疯狂涌入整个客栈。炼器之术可以让陈楠的钢丝快速腐朽老化,那么当然也可以让物体更加坚固稳定。   仙门百家中,最精于楼阁营建的是端木世家。有名的建筑宫殿,都是由端木子弟主持营建。可惜,陆然是器修,对房屋构造了解有限。   印象里他只跟着六师姐学了学怎么用焰硝阁的火药炸房子,没学过怎么精准加固结构薄弱处。   他只能让灵力流转在楼宇每一寸零件上如果他们在这里。客栈结构复杂,要支撑这么大一栋楼,灵力消耗太严重了,完全是事倍功半。   化蛇长尾抽来,客栈又是一阵摇晃,陆然脸色一白,咬着牙喊:“快走!”   宋珺幻化出金鞭,毫不犹豫一鞭劈碎了客栈大门,拖着昏迷过去的捕役率先出去清场,曹捕头背着一个,扶着一个,紧随其后。潮生也带了一个。店小二要去扶陈楠,陈楠示意不用,将长凳竖起,微一运力,飞身出门。   店小二拽起另一个捕役一步一步挪向门口,阿影受不了他俩慢吞吞地往前蹭,一手一个,丢出门外。   宋珺冲着屋内喊:“人都出来了!你们赶紧撤灵出来!客栈快要塌了!”   店小二也冲着屋内喊:“人都出来了!仙君坚持住!客栈不能塌啊!”   陆然:“…………”   要不你俩先打一架?谁赢了我听谁的?   他本来想等人都出去就立即撤灵,但店小二哭喊中,那股塌房塌到自己家的绝望,令人心惊。   宋珺飞身至屋顶,一鞭子抽向盘踞在屋顶的化蛇。化蛇躲都不躲,硬生生接下这一鞭,扭动全身身躯,再次狠狠抽向客栈。   屋内陆然身体一晃,灵力急剧消耗,差点没站稳。袁已一直留在屋里没走,扶住他的身体,强行把他拉了出来。   陆然半靠在袁已身上,回头忧虑地看向客栈——   主梁要撑不住了。   “青青南坡柳……”   阿楠的凄怨的歌声此时突然响起。一股阴寒的鬼魂之力,笼罩了整个客栈。建筑仿佛被冻结了。化蛇甩尾,又一记重击,客栈纹丝不动。   陆然抬头望去,第一晚见到的那个女鬼不顾太阳未落,顶着日光站在屋顶上,和化蛇悍然对峙,只是身形明显淡了许多。   宋珺挥舞着鞭子,又一次袭击向魔物。屋顶供阿影藏身的地方不多。她干脆放弃隐匿偷袭的打法,双刀凶厉地刺向没有鳞片的面部。化蛇不再硬撑,扇着翅膀飞起。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冲不破佛阵,还要攻击客栈。   凭它的智力,应该知道这点毒气不可能将他们困死在客栈。最多耽搁他们一丁点时间,去救助中毒的捕役。   只有这一丁点时间内,他们来不及攻击化蛇。   然后,化蛇用这一丁点时间,疯狂拆毁客栈。   为什么。   陆然猛地扯住潮生领口:“如果强行冲破佛珠构成的光牢,会怎么样?”   潮生飞速地回答道:“不可能!佛阵是我的师傅长恩大师改创的,威力非同小可。所用的佛珠也是幽级上品灵器,受过佛光加持。任何强行冲破光阵的魔物,都会被佛门烈火焚烧,弱小点的恶鬼,直接就会魂飞魄散。”   陆然脸色比之前灵力枯竭时更加苍白。他死死盯住潮生的眼睛:“佛阵,对鬼魂的伤害,是不是比对妖兽更大?”   潮生愣了一下,瞬间领悟了。   他也飞身上到屋顶,手持锡杖,快速念诵经文。天级灵器的加持下,经文具象化,金色的字符彼此相连成流光的锁链,缠在化蛇身上,企图阻碍它行动。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化蛇释放毒气,是为了赢得时间拆毁客栈。   而它拆毁客栈,是为了引出阿楠。   本来,在宋珺和陆然去监牢找陈楠的时候,它就应该这么做。但当时,店里有一个更恐怖的存还留在店里,逼着它蜷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直到刚才宋珺等人回来,那股悍然的压迫力才撤去。   它猜想,那个怪物可能要隐藏身份,不会再出手了。   这是它最后的机会。   化蛇迅疾如电,长长的蛇尾一把卷起阿楠的鬼魂,猛地撞向天空中的光墙。   魔兽和鬼魂身上瞬间燃起炽热的金莲烈焰。化蛇在佛法烈火的灼烧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巨大的身躯翻腾扭动,再一次撞向光墙。   它很清楚,凭它的修为,不可能冲破光笼,反而会被佛门烈焰重创。   但它更清楚的是,身为鬼魂的阿楠,一定比自己先一步魂飞魄散。   陈楠已经讲了自己的故事。客栈里那些修士一定不会让阿楠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灰飞烟灭。   化蛇在赌。   赌潮生会为了阿楠,撤下佛阵。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样我写的反派是不是很机智!   我基友(诚恳):你做毕设时有这条蛇一半聪明,上一周答辩时都不至于要熬大夜改PPT。 第19章 巾帼(16)   佛阵上经文明灭。化蛇浑身冒火,背后双翅翼膜上被灼烧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被烈焰重重包裹的长尾蜷缩起来。它发出刺耳的尖叫,完全遮住了阿楠的声音。   后院的楠树光秃秃的枝干,似乎正被烈火烘烤,枝条皱缩发黑,散发出阵阵青烟。   化蛇积蓄力气,拼命扇动破破烂烂的翅膀,准备第二次冲向法阵。没人知道,这一次,阿楠还能不能撑住。   事实上,她前日被佛法重伤后居然还能撑到现在,已经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潮生站在屋顶,不知所措。佛门有很多净化冤灵的咒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要如何在佛阵中下护住一只怨鬼。   陆然站在楼下喊道:“别发呆!把化蛇从空中拉下来!”   宋珺她叱喝一声,将长鞭甩向空中。长鞭犹如一条纤细的金龙,牢牢缠住了化蛇的尾巴。她运转灵力,默念法咒,火焰顺着长鞭一路蔓延,火星掉落在干燥的木屋顶上,很快就窜起火苗。   幽微的歌声响起,火焰在冰寒的鬼魂之力中逐渐熄灭。陆然眼看着女鬼愈发稀薄的身形,高声提醒道:“尽量别破坏客栈!”   宋珺反应过来,熄灭了法器上的烈火。化蛇突然一甩长尾,她猝不及防被拖着往前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阿影飞身攻上,化蛇被迫放弃拖行宋珺。宋珺好不容易站稳身体,双手上已被勒出血痕。她忍着痛,竭尽全身力气,拉扯金鞭。   潮生回过神来,低念经文,锡杖鸣响,金色的字符重新组成长链,缠到化蛇身上。但是佛门经咒对鬼魂太过克制。潮生怕误伤女鬼,打的非常保守,不敢渡入太多灵力。经文锁链很快就又被扯断。   店小二看着屋顶破碎的瓦片胆战心惊,生怕这帮神仙打着打着就把屋顶踩塌房子拆没了。陆然站在下面冲宋珺喊道:“用鸢尾箭!”   宋珺低骂一声,她能不知道要用鸢尾箭么。她仅是操控金鞭拖住化蛇,就已经竭尽了全身力气,哪有功夫给他拿箭。   陆然身旁,曹捕头尚未明白其中纠葛,但也知道肯定不能让魔兽逃进城中。捕役们训练有素,手持弓箭迅速集结。曹捕头一声令下,利箭如雨点,射向魔兽。   化蛇侧过身子,射出的箭矢落在坚硬的灵片上,如同毛毛细雨叮叮当落了一地,效果微乎其微。   不过,他们原本也不指望这些箭能杀死化蛇。只要能牵制住它就够了。   化蛇必须要分神去对付捕役的箭雨,阿影终于得空,翻身落回屋顶,从宋珺腰带间中抽出鸢尾箭,潜入阴影,又瞬间出现在楼下。   她看了看灵力急剧耗尽,还只能靠着袁已才能站稳的陆然,微一犹豫,将箭递给了陈楠。   陈楠点点头,找曹捕头要来一张弓。曹捕头现在也顾不上计较此人是越狱重犯了,示意一名捕役将弓给他。   陈楠张弓拉弦,两指环住箭尾,眯眼瞄准化蛇咽喉,即将松手射出之际——   鸢尾箭铮鸣一声,弓碎了。   众人都是一愣,捕役刚要再给他换新的弓,被陆然一把抢过:“鸢尾箭是地级仙器,你们的弓承载不了它的杀伐之气。”   他拿出剑卿给的锦囊袋,伸手翻找前夫离婚后给的灵石,却发现袋口被一团冷冰冰的铁器堵住了。陆然抓住上面的凸起,猛地一拽——   拽出一颗怪异扁平的头。   陆然:“…………”   对哦。   差点忘了,他还有个剑傀。   陆然将锦囊袋扔到地上,剑傀撑开袋口,努力扭动金属钢躯,费劲地钻了出来。陆然一指天上,冲着剑傀喊:“把那只蛇打下来!”   剑傀刚从锦囊袋里出来重见天日,还有点懵,好在非常听话。它看了一眼空中的魔兽,左脚聚力,用力一蹬,地面开裂凹陷成圆坑,庞大的身躯直接跃向高空。   剑傀牢牢抓住化蛇尾巴,用力抡起,化蛇回头咬来,剑傀闪身避过,跃至化蛇背部,两只铁手掐住化蛇翅膀根部。   宋珺露出明显的诧异神色:“这是剑傀?剑傀能有这高明的武艺?”   剑傀只是用来给低阶剑修弟子练习的粗苯傀儡,哪能像眼前这个一样,如此悍勇凶残?   化蛇翅膀本就受了伤,此时背上又多了一个沉重的铁人,它哀鸣一声,奋力扇合翅膀,但仍然一寸寸往下掉。   店小二简直对陆然无语了:“你有这宝贝,早拿出来啊?!”   陆然没理他。他掏出了一大把灵石。剑宗给他的灵石色泽纯粹灵息浓厚,都是上品——大大方便了他接下来的炼化。   陆然将弓箭和灵石笼在一处,调集残留的灵力,注入长弓和灵石之间。长弓开始振动,灵石闪烁如同呼吸。两者振动频率逐渐一致,在无形力量作用下相互接近,逐渐融合在一起。   陆然灵力所剩无几。但器修炼器,有一个作弊的方法:将蕴含法力的灵石和法器融合,哪怕最次的劣质品,也能短暂拥有强大的灵力。   这是完全实在抄捷径,就好像是往一块破砖头上帖半斤黄金,就敢要价白银八百两一样,属于是强行捆绑,提高身价。   如此简单粗暴炼制出来的弓,能成功用一次就谢天谢地了。不过好在有鸢尾箭这种品级的法器,他们现在也只需要射一次箭。   陆然咬牙,让灵石尽快镶嵌到长弓上。堰城多年没有战事,官府捕役配备的弓质量实在是堪忧,稍不留神,就会因为承受不住灵力炸开。   汗水顺着他的面庞一点点流下,没入衣领中。   那边,被困在半空的化蛇,仰头冲着头顶佛阵吐出一团毒雾。佛阵受到攻击,火焰顺着黑雾一路席卷至化蛇身上。第二次焚烧开始了。   陈楠焦急道:“还没好吗?”   陆然在身无灵力的情况下走偏门炼制灵器,本就冒险。这边陈楠这个外行人还在不住催催催,更是心头火起。一紧张,灵力调动差点出了岔子,木弓弯曲处隐隐传来开裂声。   陆然心一凉,仿佛被一通冰水兜头浇下。双手颤抖着,灵石的光芒黯淡下去。   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袁已从背后将他虚抱在怀中,清冷的嗓音仿若凤鸣:   “别担心,没问题的。”   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袁已搭在肩膀上的手涌入心脏。他好像正蜷缩在巨鸟温暖的羽翼之下,整颗心都沉静下来。灵力调度回归平稳,灵石和木弓恢复了同调。   片刻后,光芒一闪,六颗大小不一的灵石深深镶嵌进弓身。   陈楠问:“成功了吗?”   陆然闭上眼痛苦地说:“太丑了,你等我把灵石大小间距调整一下。”   陈楠懒得理他,劈手夺过。两脚开立,气沉丹田,张弓搭箭,双指勾弦,前手推,后手拉,弦如满月。   店小二突然心里咯噔一声。宋珺还在屋顶上,听起来应该还是个周国大官的子女。万一这支箭瞄得不是化蛇,而是宋珺的脑袋……   陈楠手臂肌肉绷紧,微眯眼睛,仔细调整方向,豁然放手。鸢尾箭周身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带着穿云裂日的气势,冲向屋顶!   宋珺一步不退。正如阿影敢将鸢尾箭交给陈楠,她也敢相信这一箭绝不会冲她而来。她和潮生同时咬牙发力,金鞭和经文链条将化蛇紧紧束缚在原地。   剑傀仍死死掐住化蛇双翅。化蛇关节骨骼异变,反过来卡死背上的剑傀双手,奋力扭动,转过身子,企图用剑傀抵挡来箭。   剑傀肩膀机关一松,自断双臂,掉了下来。   一秒,化蛇竖起全部鳞片。   一秒,鸢尾箭如同一道锋锐的闪电,轻而易举穿透所有鳞片,狠狠扎入魔兽体内!   鸢尾箭这种品级的杀器,射在哪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它所需要的,只是“射中”这个概念。   从箭刺入的地方开始,一圈比一圈更加瑰丽的紫色闪电包裹住化蛇。魔物全身痉挛,直直地掉落下来,重重砸在后院空地,再无动静。   陈楠手中的弓箭从中间裂开,碎为粉末。嵌在弓上的灵石也尽数脱落,掉到地上,失去了光泽。   宋珺潮生和阿影仍然谨慎地站在屋顶上观望后院。几人穿过房屋到达后院。魔物蜷缩着身躯,没有一丁点生气,皮开肉绽的长尾依旧缠着已经几乎透明的鬼魂。   宋珺想用金鞭把阿楠卷上来,陆然赶紧阻止。她的金鞭蕴藏大周的龙气,阿楠则是燕国的魂灵,两者相冲。别刚解决了一个化蛇,她俩又打了起来。   阿影潜到化蛇身后,用力掰开长尾,想把阿楠放出来。她的指尖突然一麻。紫色的电弧跳跃在焦黑的尸体上。   这不可能,化蛇已经没了心跳——但鸢尾箭的攻击还没结束。   陆然神色骤变,大喊:“它自爆了魔核!”   化蛇被鸢尾箭震碎的鳞片脱落,血肉模糊的躯体逐渐胀大,皮肤撑开隐约变得透明,隐隐能看见体内纠缠涌动的黑气。胸腔中魔核振动鸣响,仿佛一串古怪的嘲笑。   就算它死了,也要拉上阿楠陪葬。它要让和隆客栈的秘密永堕黑暗,它要让所有人午夜梦回时,还要为了今日未竟的真相懊悔遗憾。   阿影愈发用力掰扯蛇尾,双刀刺入失去鳞片保护的长尾上劈开化蛇长尾的筋骨。   长尾松动了,女鬼不住挣扎,半个身子已经从化蛇的尸体下爬了出来,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就能完全逃出。   但是化蛇体内的魔气急剧暴涨,马上就要炸开了!   宋珺喝令阿影立即撤回。阿影莹莹的蓝色眼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楠,咬咬牙,抽出鸢尾箭后飞速潜进了阴影里。   在她潜入影子的下一刻,第一波魔气轰然炸开,阿楠凄清的歌谣再次响起。   南坡的柳树,不归的情人,双飞的燕子,凄凄的孤鸿,都在纠缠的魔气中渐渐消逝。   宋珺脸色铁青。阿楠,城主夫人,风月楼,堰城……她还没有知道全部的真相。结果阿楠就要带着所有的秘密,在她眼前灰飞烟灭了?   潮生低念经文,召集院落四处的佛珠。佛珠受召而来,原本笼罩了整个院落的佛光牢笼缩小,只将后院这一块包裹在内,以免爆炸的魔气波及旁人。   陈楠跪了下来,神情尤为沉重。他奉母亲遗愿来到堰城,却得知阿楠已经死去。如今,他还要看着阿楠在他眼前魂飞魄散。   一个布袋从他怀中落下。回到客栈后,为了便于携带,他将十九位燕国军士的遗物包裹进布袋中。钗环,巾帕,镯子,叮当落在屋顶上。   陆然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其他人顺着陆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散落在屋顶的物件颤动着,一缕缕金色的光芒从中溢出。光芒编织牵绕,如同一条金色的长河,流向阿楠。   那些身死异乡的军士,将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寄托在其中。如今,这一缕思念聚集,在女鬼阿楠身边组成一道薄薄的壁垒。   一道更加明亮的光芒从楠树根部射出,和其他十几道光芒构成的护罩汇聚。   众人都一脸惊诧。按照传闻,树根下埋着的,很可能是阿楠房中失火后,那个不幸被烧死的□□的遗骸。但如今看来,楠树下应该还埋着其他东西。   化蛇可怖的尸体膨胀到极点,魔气轰然爆裂。   魔兽和鬼魂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咆哮的黑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的第三个收藏!开心到转圈圈~   《巾帼》这一篇章就快结束了~   后面几章基本就都是女鬼的回忆~ 第20章 巾帼(17)   客栈门外众人之感觉到一股迅猛的寒风吹过,屋顶上掉下两片破损的陶瓦,后院枝叶落尽的楠树,犹如一把枯萎的朽骨。   潮生撤下牢笼,化蛇残余的身体碎块都化为魔气被佛珠封印。黑色的魔气退散后,露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的流光护罩,一团混沌的白色烟雾被护里面——阿楠的残魂   女鬼前日被佛法重伤后,现在又被化蛇挟持遭到烈焰灼烧,最后更是经历了魔核爆炸,居然还能奇迹般的幸存下来。   陆然福至心灵,从锦囊袋中拿出凝神珠。灵珠发出和煦的光芒,金色球罩一点点消融蒸发。白色的烟雾萦绕在凝神珠周围,一个女子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凝神珠悠然落在陈楠手上,白光一闪,女子的身影不见了。宝珠光滑的表面上,彩光流逸,无数影响在表面上变幻闪回。   这是鬼魂生前记忆的碎片。   几人草草收拾了残局。失去双臂的剑傀走到陆然身前。它没法去握少年的手,只好弯下身子,让器修摸了摸它的脑袋。陆然心里有一些难过,低声保证自己会给它重新炼制一双手臂。   剑傀胸膛中的核心宝石明灭闪烁,嗡鸣的声音居然仿佛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硕大的头颅在器修的掌心蹭了蹭,然后自己跳进了锦囊袋中。   袁已看起来对这个剑傀意见很大。剑傀刚离开,就迫不及待地走过来,牵住少年刚才摸了剑傀的手,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消融剑傀遗留在少年掌心的触觉。   曹捕头原想再把陈楠抓捕归案,阿影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然后掏出一块腰牌。   曹捕头双目圆瞪,神情惊骇几乎要晕过去,被旁边的手下及时扶住,梦游一般地回去了。走过街角时,正好看见城主夫人的马车正在匆匆赶来。   等城主夫人走进客栈时,陆然正想办法将凝神珠表面的影像投影到墙上。这一次不是他用魂灯窥视灵魂,而是有人自愿将自己的记忆展示在众人眼前。   铜灯静静燃烧,摇曳的火光中,映照出阿楠的一生。   ——————————————————   她原本不叫阿楠,这是后来另取的名字。   或者说,这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统一的识别代号。   她的真名真姓,这些都无人知晓。   燕周南北对峙,城里的客栈被一个姓张的老板接手生意,改造为青楼。两三个木匠来往进出,修了快六个月才修好。   她的父亲是边境堰城的军中百户。在度过了最幸福的几年少女时光后——堰城墙破,周国南下的军队冲进城中。她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她很快就从百户家小姐,流落到风月楼。这只是乱世战乱中,无数悲惨人生的其中一个缩影。   听说堰城被作为赔礼送给了周国那一晚,她看着身旁寻欢作乐的周国士兵,握紧了袖子里一块锋锐的瓷碗碎片,双目血红。   她曾是燕军百户家姑娘,她不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等她杀了这个周国士兵垫背,就自杀去地府追随她的父亲。   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猛地回头,是风月楼张老板。   张老板长得一副油滑样子,惯会甜言蜜语骗人花钱。他点头哈腰又是奉承又讨好,将阿楠拉出酒席,带到了一个无人的房间。   张老板直起了腰背,问了阿楠的身世,问了她的经历,最后问她愿不愿意,为了如今已经危若累卵的燕国献身。   阿楠袖子里的碎瓷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还有燕军藏在堰城!堰城没有被放弃!   从此,她就叫做“阿楠”。   木生于南。   据说,在燕国北境抗周前线的其他地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阿楠”。   后来,她凭借自己温婉的性情和燕雀般的嗓子,成为了风月楼最有风情的名妓。   同时也是燕国军队在堰城留下的一支暗线。   她周旋在来店内喝的醉醺醺的周国军士身边,不动神色地探听周国军队内情报。跟她接头的,是一个假扮成丝绸富商家公子的燕国暗卫,姓陈。   他是一个很年轻,很俊美很俊美的一个青年。   当然,那些最重要的情报,是不会轻易告诉一个青楼□□的。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也不会呆在堰城,更不可能随意光顾青楼这种三教九流之地。   真正决定局势的军情,必须要燕国间谍冒死潜入周国境内盗取。真正决定局势的人,也必须由这些死士偷渡进周国暗杀。   当阿楠看到藏在楼板内的暗层时,她就明白了风月楼真正的作用:   藏匿燕国间谍。   这些间谍秘密潜入被周军严密封锁的堰城。为了躲开周国士兵的搜捕,他们混进风月楼,通过阿楠房中暗门藏进暗层中。   有好几次,周国的士兵都已经冲进了风月楼,但都无功而返。   每当这个时候,阿楠就会哭哭啼啼演戏。一边哭闹着军队中的谁谁是自己的相好,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一边悄悄用衣服遮住暗道入口留下的血迹。   张老板也又是威胁又是奉承又是塞贿赂,把这些官兵骗得恍恍惚惚晕头转向。   这些被阿楠的哭叫搞的烦不胜烦的士兵不知道。他们搜捕了半个月的燕国的间谍,正屏着呼吸躺在他们脚下。鲜血自草草包扎的伤口处渗出,浸透了暗层内厚厚的毛毡。   暗层内狭窄封闭,充斥着沉闷浑浊的空气。有时城内搜查严密,他们被迫接连数日待在幽静无声地夹层中,靠着阿楠找机会将一日三餐送下来,以此判断时间。   暗道内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闭塞的环境容易勾起死亡的联想。他们仿佛被活埋在地底,压进重重大山之下,孤寂和恐惧仿佛攀援的藤蔓,逐渐爬上心房。   有时候,阿楠会大着胆子偷偷打开一条缝隙,哼唱南方的小调。她有一把燕雀一般的嗓子,能把燕国民间小调唱地极为动听。   那些藏在暗层中的燕国人眼眸湿润。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这样温柔缱绻的曲调。   他们知道自己基本不可能活着回来了,于是将自己真实的姓名,用秘文刻在暗层木雕上。期盼有朝一日,有人进入暗道,能读懂这是他们曾经在世的证明。   临出发前,他们还会将贴身物品留给阿楠。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寄托了他们思念的物品,能够代替他们的尸骨,回到故乡。   都是他们妻女赠与的钗环镯子,即便被查了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不值钱的首饰,是这些即将潜进敌国的死士最后的念想。   阿楠往往在一个喧嚣的夜晚,将这些不同年龄,不同口音的人藏进密道,神情自若地打开房门迎接搜查。然后又在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目送他们悄然离去,从此再无消息。   明天,陈商人就该来风月楼跟她接头了。   那个俊秀的青年,是真堪得上“芝兰玉树,朗若明月”之词的。没有人会不倾慕他。   灯影幢幢中,画面一转。   周军南下,燕军全线溃败。风月楼的存在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张老板半个月前已经撤离。新来的老鸨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单纯做生意的,正将一个新买来的雏妓拉进她房中。   老鸨恶声恶气,说这个女孩曾经是书香门第家小姐,刚来妓院不懂规矩,脾气大的很,让阿楠好好管教管教。   老鸨出去后,阿楠冷眼看着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姑娘怯怯地抬起头,一双柳叶眼中满是惊惧,颊边还生了一颗小小的痣。   客栈内众人纷纷回头。   后排座位上,城主夫人矫首昂视,面无丝毫避讳。   新来的小姑娘在风月楼中过得十分艰辛。阿楠扔了她的胭脂水粉,抢了她的罗群纱衣,指使她干各种脏活累活。   她因为营养不良,睡眠不足,脸色惨淡。店里客人见了都会皱着眉头骂走。   偶尔有喝醉酒的客人看见来了新人觉得新鲜,往她手里硬塞了点钱,就强拽着她往屋里走。她假意迎合,握住袖子里的一只木簪,双目赤红。   她曾是书香门第家小姐,她不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个样子。等她杀了这个周国醉鬼垫背,就自杀去地府追随自己的亲族。   阿楠突然出现了,巧笑嫣然身条款款,三两下就将客人的魂都勾走了。   第二天早晨,她逼迫少女时代的城主夫人拿出客人硬塞给她的一丁点碎银,嗤笑一声,随手从窗户扔到了大街上。   小姑娘当时是阿楠是讥讽她身价低贱,低着头默默忍受责骂,只是心里隐隐松了一口气。还是同往常一样,作为阿楠的侍女,和她同吃同住。   客栈内,陆然皱起了眉头。   如果跟阿楠同住一屋的,就是曾经的城主夫人。那她早就应该丧身火海了。楠树旁那个小小的石块下,埋葬的到底是谁的骸骨?   几天后的夜晚,一个身形瘦小的间谍,浑身是血逃进了阿楠的房间。为了传递这封信,同组六人只有他一个活着回来。   周国军队派出一支奇兵,已经绕过京城防线,挥鞭南下,即将如尖刀一般,直插燕都!   间谍奄奄一息,丝毫不知道风月楼作为暗线,其实已经废弃了。   阿楠没吭声,照旧将他藏进了暗层。   陈楠父亲假扮的富商来了,脸色十分难看:“堰城即将封锁。我们今晚就得离开,去警告京城守卫。什么东西都不要带,立刻跟我走。”   阿楠应了一声,刚回头又转过身来:“暗层里那个人,受伤过重,还没办法走路。”   陈楠父亲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我们带不走他了。现在城门关口查得极严格,我们想尽办法才打通关系得以出城。城里人都知道我们情投意合,我就说我为你赎了身,你赶快走。”   见阿楠还在犹豫,陈楠父亲急了:“你还在等什么!张老板和其他人早就撤离了,你一直拖到现在。周国进军,现在不走,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天边暮色下的天空犹如鸽羽,靛青糅杂着黛紫,最后都归为一片深沉的黑暗。   晚春晚风乍起,满城柳絮飘飞中,阿楠凝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眼中饱含某种苦苦压抑的,不为人知的深情,轻轻地说:   “我还是,不走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申请签约又被拒绝了嘤嘤嘤   用安慰我半天基友的话说就是,估计我毕业答辩未通过都没这么难过 第21章 巾帼(18)   陈楠父亲震惊地看着她。   阿楠身姿婀娜,弱柳扶风,娇弱易折。但是当那股莫名的情愫褪去,眼中只留下比钢铁更坚硬的决绝:   “那人千里迢迢奔回堰城,我不能扔下他不管。而且,万一之后还有人不知道风月楼暗哨已废,也回来这里呢。他们将东西托付给我,我得留下等他们。如果之后燕军北伐收复故土需要探子,我身在堰城,也是个照应。”   她低头,将鬓边长发抚至耳后:“我房里,有个新来的妹妹。应该是燕国书香门第子女,被掳至这里为妓,才十四岁。如果可以,你们带她走吧。”   陈楠父亲退后一步,哑着嗓子低低说道:“你想清楚了。万一之后妓院被查出有密道,你就完了。”   阿楠嫣然一笑:“说不定那时候,燕国已经收复堰城了呢。”   陈楠父亲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阿楠目送他离去,就像之前目送无数的人黎明前的夜色中从她房中出发,义无反顾奔赴看不见归程的前线。   区区女子,身若蒲柳,藉藉无名,苟活于此乱世。   虽无挥刀杀敌之勇力,却也有救世报国之豪情。   【只要她尚在人世,就一定竭尽全力守护此地。】   纵使不幸被掳,命在旦夕。   但为故国,舍生取义,妾身何幸!   商队没能带走小姑娘。事实上,堰城的守卫已经森严到除了他们自己本人,什么都不能带出去的地步。就连那些军士的遗物,都被迫留下了客栈的暗层中。   临走前,陈楠父亲托人给阿楠送来一枝楠树树苗,声称等楠树长过风月楼屋顶,一定会回来找她,此后再无音讯。   作为世人眼中的富家商队公子,人人皆知楠树极难生长,一年不过生长几寸。这显然是哄骗花娘的鬼话,不准备再回来   作为燕国隐姓埋名刺探军情的间谍,人人皆知楠树极难生长,但一年也总会生长几寸。这是他对阿楠无声的承诺:   “【我一定会归来。】”   商队撤离的那一晚,阿楠站在楼上,唱了整晚的歌谣。   “青青南坡柳。”——   那些身死异国之人,再也看不见故乡的垂柳。   “日日望君归。”——   有些人再也等不到兄妹、伴侣、父母的回归。   缺医少药,藏在风月楼里的人几天后死了。他死前感谢阿楠。因为还有她在,无论是幽闭孤独的黑暗夹层,还是慢无声息的冰冷死亡,好像都不再有那么令人恐惧。   他生前最后一句话是:   “【纵使我身体腐朽,灵魂也会长伴在你身边。】”   阿楠趴在暗层中,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无声哭泣。   他死了,但阿楠甚至找不到机会,安葬这位燕国士兵的的尸体。她只能用厚厚的袍子裹住,放置在暗层中。那个间谍身形瘦小,裹在厚布里,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阿楠白日精神恍惚,晚上夜夜都会梦见他冰冷的尸体,孤零零躺在无人知晓的夹层中,任凭蛆虫啃食他的遗骨。   那一夜,她猛然惊醒,发现那个脸上带痣的小姑娘正站在她床前。   少女时代的城主夫人低声说:“阿楠姐,我听到你唱歌了。”   阿楠神情自若,张口骂道:“听什么听,赶紧给我睡觉去。”   少女盯着她的眼睛:“完整的。四句。我听懂了。”   阿楠藏在被子下的手慢慢抓紧了床单。   少女悄声道:“陈商人是燕军的人,你也是。风月楼其实是燕军布置在堰城的暗线。”   阿楠倏然色变。   少女低下头:“你放心。我的父亲是燕国郡城太守,至死不肯降周,城破后被处死。我不会揭发你。但是,地板下那个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楼里其他人早晚会被人闻到异味。”   阿楠沉默不语。良久,抬起头问少女:“你想不想逃出青楼?”   少女怔了怔:“怎么逃?”   阿楠微微一笑。   几天后的晚上,阿楠布置好房间,将燕国军士的尸体从暗层搬上屋里,又将偷来的酒全洒在尸体身上。间谍又矮又瘦,烧焦后完全可以假冒成一个少女的尸体。   她把这几年积蓄的全部金银财宝,都塞到少女怀中,把她塞进暗层:“等火一大,你就趁乱逃出风月楼。机灵点,好好活下去。”   少女揪着阿楠的袖子,眼中写满了对未来的惊惧和迷茫。   阿楠紧紧抱住少女:   “你我得以相见相识,真是这世上最玄妙的缘分。愿以我一生善缘,护你平安。”   少女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不肯进去:“你不走?”   阿楠摇摇头:“总得有人为他收敛尸骨。”   少女柳叶眼中盛满泪光,衬着颊边小痣更加楚楚。她一咬牙:   “【我永远想念你。】”   说罢,转身快速爬进了密道。   阿楠半阖窗户,点燃尸体上的烈酒。周边已经做了处理,火势没有蔓延。尸体很快被烧至焦黑,身形难辨,阿楠点燃周边帷幕,打开窗子大喊:“走水了!”   风月楼内顿时人声鼎沸,都赶来救火。阿楠将一团还在燃烧的小木炭,塞进咽喉中。以免日后梦中忧思,再次不慎唱出歌谣。   火灭了。青楼没有大碍,重新刷漆后就能继续使用。只是跟阿楠同房的□□被烧成了焦炭,阿楠本人也被熏哑了喉咙,从此不能讲话。   阿楠在火灾中容颜无损,只是不能说话,老鸨便让她留在店内继续接客。她偷偷将那名间谍已成焦炭的尸骨留下一部分,埋在院中楠树苗下,又压上一块小石头,权当是归宿。   她一生积蓄的财宝不见踪影。有人怀疑陈富商赠送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在大火中被烧得一干二净;也有人怀疑宝箱是被她藏了起来。   甚至有人见她整日盯着后院楠树,偷偷去树下挖掘,但除了泥土一无所获。   后来,妓院经过简单粉刷,重新恢复成了客栈。   六年前,被同伙贾商人背叛的逃犯张跛子隐名埋名,来了堰城。他是之前客栈张老板的表亲,曾经偶尔听到过关于客栈前身风月楼的只言片语。   他原想逼问阿楠财宝的下落,却不慎失手将她杀死。之后,胆大包天的歹徒为了脱罪,就将阿楠的尸体吊在梁上,伪装成自杀。   阿楠死后,因为执念化为女鬼。每当有南方面孔的客人住进来,她就打翻屋内物品引起人注意,迫切地在墙上留下疑问:   胡,不,归?   燕国的军士,何时归来?   南方的亲人,何时带我们魂归故里?   几年间,张跛子居然真的找到了藏在楼板暗层中的宝箱。在他眼里,这里面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失望之余,动了利用密道偷窃的念头。事后再说成是女鬼作祟,没人敢深查。   两年前,堕魔的化蛇来到客栈。它很虚弱,原也想通过密道偷潜入屋内吸□□血。却在密道内,受到了重创。   陆然突然明白袭击魔物的是什么了。   暗层中,刻着二十一个燕国英烈的真名。   灵魂的余烬,犹存在一笔一划的刻痕中。   他们即使在死后,仍然护卫着这座曾经庇护过他们的小楼。   但他们遗留下来的力量,能够阻止魔物通行,却不能拦住被魔附身的张跛子。化蛇附身在张跛子身上,溜进了第一个受害者房间。   阿楠在窗外拼命拍打窗户,在窗户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血手印,希望能把他叫醒,但没有成功。在那人即将被抽干精血时,阿楠终于想方设发撞开窗户,无数楠叶落下,护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客栈的夜晚,鬼魂和魔兽分庭对峙。一早醒来,被化蛇吸了精气的受害者身边飘落满地楠叶,窗外布满腥红血印。因此被误认为是女鬼作祟。   再后来,阿楠又如此救了多人。   人死后化为鬼魂,却仍然记得那个分别的夜晚,她曾许诺:   【只要我尚在人世,必当竭尽全力守护此地。】   后来,店小二护店心切,千方百计想请附近仙君前来诛邪,但都被拦截了。   因为五年前,城主夫人回到了堰城,成为了客栈老板。   一年,她只是比张跛子晚到了一年。   此生终究无缘和阿楠再见一面。   她身为燕国忠臣之子,最后却嫁给了周国的官员,原本无颜面见阿楠。但唯恐店内怪事引来修道者,将阿楠的灵魂判定为冤魂恶鬼强行超度。只能偷偷买下客栈,在客栈怪事频出后,第一时间压下来。   她知道,阿楠在世间尚有执念。她希望有朝一日,阿楠实现遗愿,自愿回归天地。   所以哪怕自己抛头露面,以权谋私,被人诟病,甚至引得夫君不喜,也心如坚铁,毫无悔意。只因十几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她曾郑重立下誓言:   【我永远想念你。】   一年前,曾经负责跟阿楠接头的陈商人之子陈楠,奉母亲遗嘱,隐姓埋名来到了客栈。   第三个诺言实现了:   【我一定会归来。】   此时,后院的楠树,刚刚好高过主楼的屋顶一个尖。   两天前,化蛇感到有人带着能杀死它的灵器来到客栈。它决心再杀一个人就逃走,却被困在了客栈院落中。   佛阵布满整个二层。所以这一次,阿楠没能救下作恶多端的贾商人。也正是这一次,张跛子没发现他的行踪,被人尽收眼底。   陈楠一眼就认出了宋珺的身份。通过地道,偷偷将带血的锦袍放在宋珺床下,暗示查案的捕役,犯人就在店中。   曹捕头果然借势发挥,还意外发现潮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和尚。他唯恐城主夫人又来搅局,想着趁她没来,先把所有相关人士都赶紧带回官府,再慢慢查案。   没想到城主夫人听说客栈出事,什么风度体面,什么端庄娴雅,什么闲言碎语,统统都顾不上了,抛头露面不知道穿过多少个闹市,一口气从城主府跑到了客栈前。   昨天白日,店小二被愤怒冲昏了头,在送给城主夫人的饭菜中下了毒。阿楠不惜以鬼魂之身,强行冲破佛阵,打翻了满桌碗筷,阻止夫人吃下带毒的饭食。   她从背后轻轻拥抱如今已为人母的城主夫人,在她肩上留下两个手印。   她们阴阳两隔,仍得以重逢。   这真是这世上最玄妙的【缘分】。   昨天夜里,张跛子被陈楠摁在跪在楠树前谢罪,被割了二十一刀,流尽浑身鲜血惨死,以此告慰阿楠魂灵。   树下的小石碑挡了大部分鲜血,以免罪人的污血脏了楠树。   躲在暗处的化蛇没忍住血腥气息的诱惑,吸食了陈楠的精气,被重伤的阿楠拼死阻止,后院的楠树叶子全部落光,终于勉强吊住了他的命。   城主夫人从陈耒幸这个化名以及其所作所为中,猜到陈楠可能是燕国安插在堰城的间谍后代。于是以缘分为借口,央求宋珺等人从死牢里救出陈楠。   一个时辰前,穷途末路的化蛇逼迫阿楠现身护卫客栈,想挟持鬼魂迫使潮生撤下佛阵,最后被陆然等人协力以鸢尾箭击杀。   死前化蛇自爆魔核,妄想和阿楠同归于尽时,被埋藏在楠树下的燕国士兵骸骨中的的灵魂碎片铸成壁垒,像阿楠守护他们遗物一起,护住了阿楠的魂灵。   他们履行了第四个誓言:   【纵使我身体腐朽,灵魂也会长伴在你身边。】   现在,只剩下阿楠自己最后的执念,仍然不为人知。   “所以,她的执念是什么?”陆然问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不回答,只是轻轻唱起那首让阿楠在梦中落下泪水的歌谣。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又是柳树,又是望君归,世人大多都以为是痴情怨女囿于男女情障,不得解脱,化为女鬼作祟人间。   【双双燕飞过,凄凄师孤鸿。】   只有当时同在风月楼和阿楠同屋居住的□□,才知道完整的歌词。   众人还是不解。只有陈楠慢慢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墙上渐渐淡去的影像。   青青南坡柳   日日望君归   双双燕飞过   凄凄师孤鸿   南——望——燕——师   作者有话要说:   《巾帼篇》最初的灵感源于宋朝世人陆游的名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不过这里更类似战国或者三国,不牵扯到民族矛盾,也不牵扯到谁才是正统政权等问题。   顺便解释一下加更(狗头)我昨天发现自己审签仍然没过,十分难过。后来想想,不行,我可是从苦海中一路走来,顺利完成毕设的女人!我要充分继承发扬毕设期间苦中作乐的精神!   既然遇到了审签再次被拒这么难过的事情,那不如我们快乐加更好了(狗头)(狗头)(狗头) 第22章 巾帼(19 )   大堂内一片寂静,只有魂灯内隐约传来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响。   女鬼作祟,多是为痴恋私情。妇人做作,多为荣华眷宠。   这基本已经成为了世人第一反应。又有谁一开始就能想到,十软风月红尘之下,亦有万丈慷慨豪情。   一人为了等待故国归人,毕生留守此地,柔情铸丹心。   一人为了守护恩人的魂魄,五年来殚精竭虑机关算尽。   而今天,如果不是宋珺坚持要去监牢,阿楠很可能真的已经被直接超度。   似乎是上天注定的命运,让她们三人相聚在此。让所有人看看,何谓巾帼气概。   陈楠低下头。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母亲默默地站在新燕王桃花飘零的墓前。   恍惚间,这些女子的面容竟如此的相似。她们眼中的微光,跨越了学识、年龄、身份、岁月,在命运的轨转中,于此处重叠。   城主夫人发出低低的啜泣,店小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大老板。潮生双掌合十,低念佛经。宋珺神情肃穆,想在思考什么。   阿楠生前为了避免自己梦呓泄密,不惜用火炭烧毁嗓子。死后化为鬼魂还念念不忘在客栈中凄凉地吟唱。她最后的执念,是有朝一日,看见燕国军队北伐,收复被占领的失地。   但是燕国,已经不可能存在了。   阿楠的执念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店小二挠了挠头:“如果想办法制造一个幻像,让阿楠以为燕国复国,收复故土了呢?”   阿影忍了忍,没发作。燕国收复故土?这是什么乱臣贼子的发言。   潮生略带为难:“鬼魂多数时候浑浑噩噩,并不清明,应该可以瞒过。但是,我们之中没有精通幻术之人。”   “让我来呢?”陈楠提议:   “阿楠一直就是跟我父亲接头的。我和父亲血脉相连,容貌相似。只要略微修饰年龄,再找来一套燕国军服,假扮我父亲传来捷报,就能以假乱真。”   陆然看着七嘴八舌商议的人群,心里莫名有些微妙。   做一场假戏告慰亡灵。这个结局真的就好吗?   不过他一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正巧潮生问他能否用器修的手段,在天黑前改造一套燕军军装出来。陆然收起混乱的思绪,答道:   “可以的,这个不难。我在阿楠记忆里见过燕军军服的样子。用堰城捕役的服装改一改就行。”   房间另一侧的宋珺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   此时城主夫人也擦干眼泪:“阿楠的尸体已经找不到了,我来堰城之后想尽办法找到她生前的衣物,给她做了一幅衣冠冢。不知道有没有用?”   众人聚在一起谋划,大制定下方案。   宋珺冷着脸,带着阿影一言不发地上楼回房了。   陈楠有些尴尬:“这件事,还是别让她掺和了吧,毕竟她是……”   除了陆然袁已和潮生,其他几人都有些茫然,但也没追问。   南方的冬天,空气中带有阵阵湿润的寒意。刚过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凉风吹佛,薄薄的落雪因风而起,飘向整座堰城。深沉的夜幕下,有一个身着银亮铠甲的兵将匆匆穿过大街,推开一家客栈的门,大步走向大堂。   大堂内空无一人,中间一张长桌上,供着一块牌位,牌位前供奉着安息香。牌位左侧是一只箱子,里面存放着钗环、镯子等物件。右侧摆着一节楠树枝。   来人走进大堂,解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迈沧桑的脸。透过硬挺的五官,依稀还能看出此人年轻时英俊的相貌。他扑通一声跪在排外前,重重磕了一个头,哽咽着声音,喊道:   “姑娘,燕军北伐了!”   一抹近乎透明的白色灵魂出现在他身后。身着白色裙衫,心脏处有一颗明亮的宝珠。披头散发,肤色青紫,双眼血红,含着泪滴,形容恐怖。   女鬼周身散发出阴冷之气,客栈中气温骤降。男人似乎毫无察觉,仍然跪在牌位前:   “十几年前,燕都被周军包围。幸有忠臣勇将誓死捍卫,守住了京城。后来燕国君臣同心,躬行节俭,励精图治,驱逐奸佞。   大燕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安乐,燕军兵精粮足,经过数年筹划,于一个月前,挥师北上,势如破竹,现在,已经兵临堰城城下。堰城,很快就能被收复了!”   男人又是重重一叩首:   “我奉燕国镇北大将军之命,特来此地,迎我国英烈,魂归故里!”   说道最后,男子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女鬼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男子,不再流出血泪,脸上流出释然的笑容,心脏处的宝珠涌起一道道乳白色的光芒,伴随着光芒,她的身影逐渐淡去。后院楠树在轻柔的风中沙沙作响,如同一首渺远的歌谣。   临近拂晓,日出在即,随着天边渐明的天光,女鬼的身子慢慢变得透明。男人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她,身子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一道冷漠清亮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燕国没了。”   男人身体一顿。   女鬼仰头望去,身体不再变淡。   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站在二楼楼梯上。身着淡黄色大衫,罗红霞帔,其上以金线绣云霞翟鸟纹,铺玉圈金。   墨色的长发高挽,戴一对嵌珠鎏金凤形簪。丹凤眼微微挑起,美艳凌厉,衬着簪钗上镶鸽血红宝石,更显得贵气逼人。脖颈上隐隐有一圈红色伤痕。   她亭亭立在楼上,重复道:   “燕国二十几年前就没了。你心里很清楚。”   天边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照在大堂中,透着一股萧瑟的冷意。身后似有人想出手阻止她,都被隐在阴影中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拦了下来。   楼下跪着地男人震惊地抬起头。   女子玉背挺直,从容下楼,步履间自带一股潇洒英气。   “太熙之初,天下三分,北周,南燕,西齐呈鼎力之势。诸国混战,民不聊生。齐国势微,率先灭亡。   燕国之君,毫无居安思危之意,整日纵情享乐,奢靡无度。朝□□败,国库空虚。诛杀良臣,亲信邪佞,满朝只剩下卖国求荣之辈。   周国进攻,朝廷为求自保,竟连夜奉上边关数城谄媚求和,实在是懦弱无能。”   女鬼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心口宝珠灵光黯淡,全身黑气集结,头发竖起,指甲暴涨,扑向站在楼梯口的女子。尖锐的指甲掐在女子白玉般柔美的脖颈上,红痕处列开流出汩汩鲜血。   陈楠色变,刚要起身相救,被女子以用手势阻止。女鬼愤恨地嘶鸣,满身杀意滔天,指尖却不再进一步用力——直到这时,她也不会伤人。   身着皇室华服,被掐住脖颈的女子呼吸困难,还在坚持继续说:   “太熙,五十八年,周国灭燕,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你盼望了,一辈子的,燕军,不可能,回来了。”   女鬼脸色凶狠,指甲用力,刺入血肉之中。   手中女子呼吸微弱,语不成调,断断续续艰难吐字:   “大周统一中原……变法改革……休养生息……燕国官民,平等对待,在朝为官……民间欣欣向荣。”   女鬼两只空洞的眼中,血泪汹涌流出,掐在脖子上的手逐渐松卸力道。华服女子咳嗽两声,盯着女鬼的眼睛:   “享受了绥和二十年的和平,没人想再发起战争。其实你生前就明白,燕国不可能复国了,燕师也不会来了。你执念一生的,不过是一个空虚的幻梦。”   女鬼退后两步,发出令人心碎的哭泣声,身影如同清晨的雾霭渐渐消散。女子前进上前,反过来虚抓住鬼魂的肩膀,眼神炽热如同燃烧的火焰:   “这种蹩脚的骗局,简直令人发笑。他们男人不懂的,我都明白。自欺欺人的圆满配不上你,你值得一个真相。”   日出东方,天边破晓,万丈光辉照耀在宋珺身后。头上赤金的凤钗在旭日照耀下,更加光彩耀目。宋珺目光如炬,语气郑重,一字一句,许下誓言:   “我乃绥和帝之女,大周长公主。父皇赐我【静安】之名,寓意四海之内岁月静好,九州方圆莫不安宁。神楠为证,我以静安之名起誓,我当竭尽全力,护中原太平无忧,万民和乐。”   陈楠像是第一次认识宋珺般看着她。   她是燕国皇室之女,体内流淌着仇敌的鲜血。陈楠的父亲曾经将她的画像贴在墙上,逼迫陈楠记在心里。亡国之仇未雪,终有朝一日他要用剑刺穿她的心脏。   “你的祈愿不可能实现了。但我可以带你去看万里长城雄踞北国边境抵御戎狄;千石大坝劈开滚滚流水灌溉良田。再无战火纷飞流离失所,再无民生凋敝生离死别,只有举国繁荣盛景。”   她现在就站在那里,毫无设防,以大周长公主之名,对着阿楠的魂灵起誓:   【我会让你看到,一个太平人间。】   陈楠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二十几年前燕国覆灭,这个长公主只怕还没出生。如今她却居然妄图由她用自己的方式,亲手了结一切血海深仇。真是又可笑,又荒谬。只是……   燕国的遗民默默低下头。   他知道他从此再不可能对着她举起手中复仇的利剑。   阿楠周身黑沉的死气散去,露出清丽秀美的脸庞。眼中不再满含鲜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颊边流下,在阳光的折射下,如同一颗纯净透亮的宝石。   她轻轻点了点头,一道温暖的光束笼罩在她的头上。从脚底指尖开始,逐渐化为点点星光,逸散到空中,后院无数青金色的楠树叶随风飘入房中。   陆然从黑暗中现身,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像是早知道宋珺会有这么一出。   他看着阿楠魂魄的碎影,运转周身灵力。金色的光点与碧玉般的树叶交织旋转,以凝神珠为中心,幻化为一面边缘刻着楠树叶的镜子,落到自己手中。   天边已经大白,万千璀璨的光芒透过云层投射至大地上。炊烟升起,街头巷尾隐隐传来狗吠人响。   袁已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阿影向他点头致意。   宋珺离宫时,并未带走任何公主朝服。她现在身上的华服、凤钗,都是两个时辰前秘密找到陆然,让他根据宋珺的描述,用商铺里买来的钗环首饰,现场改制出来的。   远看贵气逼人金玉辉映,其实近看全是时间不够,疯狂赶工的痕迹。   袁已也知道这件事。   当时说是给陆然打下手,但其实更多时候,是在要求贼细、事贼多的宋珺和阿影轮番催进度时,用美颜保证最后关头,拼命赶时间的陆然心态不要崩。   宋珺望着窗户上浅淡的树影:“二十多年啊……”   陆然上前,将凝神珠幻化的宝镜递到宋珺手中:“二十年,对于人间来说,正好是一代人的时间呢。”   二十年,实在是太微妙的一个时间。陈楠、潮生、宋珺、阿影……二十多岁的年纪。跟二十年后重生的自己,刚刚好差了一代人。   宋珺怔了怔,伸手接过还带着隐隐暖意的镜子。   袁已柔和地看了一眼屋子里,容貌清俊柔和的少年。静默良久,转而望向窗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中似有云雾遮罩,看不清心中纷繁的思绪。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无境的天边,越过无尽的岁月,看向一段渺远的往事。   二十余年岁月,无数人的生命流转。所有的仇怨和誓言终归于镜中。   作者有话要说:   《巾帼篇》到此就基本结束啦~后面还有一章尾声,交代交代后事~ 第23章 巾帼(20 完)   双股十二轮莲花杖和鸢尾箭并排摆在桌上。化蛇已死,阿楠归于凝神镜中。鸢尾箭和莲花杖都不能使用,不过归灵地点还是楠树没变。所以只能等仙盟再送法器过来。   潮生已经传信通知仙盟情况,下一位归灵的人很快就来。之前宋珺将鸢尾箭硬插在树干上强行归灵,转头就被阿楠报复了。几人都准备再等等,确保新来的人能在不伤害楠树的前提下归灵。   宋珺已经换回了之前的男装便服打扮。店小二从后厨进来,脸上挂着谄媚笑容,手上托盘里放着满满一大叠各类早点:   “公主殿下您饿了吗?公主殿下您要不要吃用早膳?公主殿下小人亲手准备了白粥杏仁粥胡麻粥还有香油酥饼灌汤煎包萝卜蒸糕请公主殿下您想先尝尝哪一样?小民万分惶恐只能让公主殿下吃这些粗茶淡饭小民罪该万死还请公主殿下赎罪。”   陈楠折腾一晚上,此时脱了铠甲,用白矾和木槿叶泡的清水洗了脸解了易容,正饥肠辘辘地坐在桌前。只是他刚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就被店小二一掌拍下:   “公主殿下还没用膳,你怎么敢先动筷!你这个犯上作乱的刁民!哎呦公主殿下您觉得这白粥火候还行吗?要不要再来一点?公主殿下您等会愿不愿意为本店题个字?谢公主殿下恩典小民这就去把现在的牌匾撤了。”   陈楠:“…………”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宋珺倒是不在意和潜在的祸国反贼同桌而食,甚至让店小二也一起坐下吃饭。店小二捧着心口,看起来随时都会心脏病发作。   陈楠嘲讽道:“静安公主好气魄,那个绥和帝怎么没让破格你当皇帝,反而让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六岁小毛孩坐上龙座了?”   宋珺哭笑不得:“我是个公主啊。”   她看起来浑不在意,解释道:   “我只是个公主,而他是嫡长子,只能是他继承皇位,我不能违背宗法礼制。父皇在他不过三岁时就将他立为太子,我不能悖逆圣旨皇命。元初帝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不能跟我的至亲争权夺势,让我的母后心寒。”   左一个不能右一个不能听的陈楠头疼,语气幽幽试图洗脑:“你看那个龙椅又大又宽……”   宋珺:“…………”   挑拨离间是吧。隔这儿找茬呢。   宋珺加重了语气,极具说服力地斩钉截铁道:“我对权力不敢兴趣。”   陈楠想起来不久前这女人彪悍的架势:“真的吗?我不信。”   宋珺拒绝跟他说话了。   陆然昨天糟了大罪。诛杀化蛇时,为了炼制出能射出鸢尾箭的弓,就用了不少灵力。之后刚给陈楠做了兵甲,一转头又被宋珺阿影叫过去做凤冠。完全就是连轴转,累的简直怀疑人生。   一切尘埃落定,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袁已站在他身后,一边用手掌慢慢揉捏肩颈,帮他放松肌肉,一边轻声问道:“这样好点了吗?”   陆然刚要习惯性摇头说自己还好,忽然又改了注意,有些不怎么熟练地哼哼着撒娇,抱怨说自己手臂疼。   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不是毫无波澜什么都埋在心里,害怕疼痛疲倦统统都强行忍着。困倦的眉眼中,藏着一丝隐隐的羞涩和期待。   男子的双眼如同倒影万千星辰的海面。他一面觉得不再逞强面色生动的少年真的好可爱,一面又觉得无比心疼。喜欢他跟自己撒娇,又舍不得他真的这么疲惫。   他顺着肩膀下来,继续给陆然按摩手臂。陆然脸颊微红,感觉一股奇异的电流顺着袁已碰他的位置涌入体内。体内流动仿佛已经不再是血液,而是千朵灼灼的桃花顺着流水蜿蜒而下。   潮生瞪着黏黏糊糊,仿佛一块浸透了糖浆的小圆饼一样,贴在男人身上的少年。感觉心里有点崩溃。   第一晚拆了所有家具,在墙上贴满强攻击性的符纸,连床底下都要塞一个剑傀用于防卫的神人,是你吗?   阿影难得没有藏匿身形,时不时往几乎融化为一体的两人身上瞥两眼。一直静如死水的湛蓝双眸中有激动的流光划过,仿佛南方温暖的海水上潋滟的波光。   袁已察觉到外界窥探来的目光,不引人注目地侧了侧身子。宽大的衣袍将陆然整个人都笼在里面。淡然的冷香氤氲在陆然周边。   陆然感觉自己仿佛饮了酒一般,脑子里晕乎乎,带着一股酒醉微醺的飘飘然。他紧盯着袁已红艳的嘴唇,面上带着一丝酡红,眼角也染上一丝艳色。   他听见自己软绵绵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我的手指也……”   袁已轻轻一笑,在陆然期待的眼神中,拉起他的手,修长的手指插入他指间缝隙,紧紧扣在一起。   双手是器修身上最敏感的部分之一。陆然只觉得轰然一声,礼花盛放在空中,炽热的火星飞溅,洒下无数流金的光屑。   六师姐真的没骗他啊,爱情真的就是爆炸啊。   陆然脑子晕乎乎的,唇角微微扬起。袁已望着少年毫无阴霾的笑容,有些出神。   城主夫人已经回府了。知情不报阻碍官府办案多年,理应重罚。但念在她一片真情,且女鬼确实保护了客栈客人。宋珺特赦了她的部分罪行。   只罚她拿出所有财产,开设救济所,赡养城中老弱病孤。此外还要茹素三年,每日抄写经文,为之前被吸了精血的人祈福。   城主夫人带着和曹捕头一样惊骇的表情,恍恍惚惚地被扶走了。   一只青色鸟的虚影从门口飞进来,落在宋珺肩头,在宋珺耳边鸣叫几声,啪的一下,化为光点消散了。宋珺站起身:“新的归灵法器已经到了,据说是一串用来招魂的铃铛。”   陆然听描述隐约觉得这铃铛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眼下他满脑子恋爱,连之后让袁已拜入哪个仙门哪位宗师门下,出师后和他同居在哪座山头,养的猫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完全没工夫细想。   众人来带后院。地面上浮现出一个六星光芒阵法,莹光一闪,一个青年凭空出现在后院。   一种熟悉的嫌弃涌上心头。陆然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想撸起袖子痛打神经病。   青年眉眼精致,张扬明艳,穿着剑宗门徒制服,腰间所带佩剑剑柄上,刻着忍冬凌霄和缠枝并蒂莲花纹,跟剑卿手上那个剑饰几乎一模一样。   绝了,是剑宗那个姓裴的神经病。怎么哪儿都有他?   陆然一点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不引人注目地躲到众人身后。透过缝隙偷看,看见青年拿出一串秘银编织而成的金色铃铛——正是之前自己所躺的白玉棺外挂着的招魂铃。   招魂铃,引领异乡之人魂归故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招魂铃是临海城龙兴寺的法器,正好是潮生所在的宗门。不过青年并没有将法器交给潮生,而是自己亲自动手归灵。   铃铛被他绕过树干,打结成圈挂在树上。青年念诵法咒,双手结印,招魂铃光芒闪烁,铃声阵阵,逐渐和树干融为一体。   陆然感到远方四野传来一阵浩瀚的灵力波动,宛如满月潮汐般,像是在和此处遥相呼应。法器中的灵力仿佛碎片归为一般,逐渐与周边万物冥冥合。一股奇特的灵力如潮水漫溢,又渐渐褪去。   随着仪式接近尾声,躁动的灵力逐渐收归平缓,变得更为圆滑流畅,令人感到一阵妥帖的慰藉。像是在炼制一件精妙的法器时,在最恰到好处的位置严丝合缝地插入一枚零件。   这就是修仙界延续了至少二十年的【归灵】。   青年完成归灵仪式,踉跄退后一步,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在刚刚的归灵仪式中耗尽了全身所有法力。他调整呼吸,转过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人群直冲陆然。   陆然一惊。他可还带着□□呢,这都能认出来?   青年冰雕玉琢般的眉眼拧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刚想说些刻薄话,眉眼一转,看到了陆然还绑着白纱的手腕,蓦然抬高音量:“你受伤了?”   是当时割腕用三春晖血救阿影时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没来得及拆掉包扎。青年剑修勃然大怒:“谁伤的你?你居然还敢让自己受伤?”   陆然颇为诧异,不晓得自己受伤,青年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他以为这个姓裴的挺讨厌自己来着。   他出言解释,是对付化蛇时为了救人伤的。剑修神情冰冷,转向宋珺和潮生骂道:“你们都是废物么?连一个人都看不好!一群蠢货,还归什么灵!”   宋珺和潮生面色都不太好,却也没反驳——那晚确实是他们决策失误,以为店里只有一个女鬼,才将陆然一个人留在了客栈。   青年气得不行,骂完宋珺和潮生,又开始对着陆然发火:“你逞什么能!知道自己废,就躲的远一点!要是还敢让身体受伤,要是还敢让……”   他气得说不下去,陆然眼看着也忍不了要反击。潮生赶紧趁机会打岔:“归灵会耗尽灵力,不知道裴道友等会要怎么回去?”   剑修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仙盟命你驾驶佛宗飞舟,跟我一起去一趟南疆妖族。”   他念诵法诀,一团流光的文字出现在掌心:“将锡杖一并带去南疆。这是许可令”   潮生明白了,刚刚青年带来佛宗的法器却亲自归灵,原来是为了让自己保留灵力给他做船夫。   亏得他脾气好不计较,仔细审视了一遍光晕中的符号,点点头:“确实是长恩大师的笔迹。我这就跟你动身赶赴南疆。”   潮生招呼他人散开,从袖中芥子袋内掏出一枚小巧的核舟,抛向空中。   不过径寸的木雕小船逐渐扩大。船身长而窄,首尾昂起,犹如新月。帆船洁白如鹤翼,无风自鼓,上用金粉描刷着复杂的经文。船舱两侧各开四扇小窗,窗棂雕栏上刻着佛门八宝吉祥图。   陆然认出,这就是那晚潮生和宋珺从城主府上赶回客栈时乘坐的飞舟。   当时只顾着吐槽两人为什么不来的再晚点,直接给他们收尸算了,没注意到这艘飞船居然如此精巧。   陆然围着船转了一圈,只见无数零件完美契合在一起,在灵石催动下,如同乐曲般富有韵律的流转。   宋珺见陆然满眼惊艳,莫名有些不爽:“潮生是临海城龙兴寺的僧人,出门带着飞舟有什么好奇怪的?”   潮生则难得面露骄矜之色:“之后如有机会,我带你去龙兴寺看远洋巨舰,体量是这区区小船数百倍之多。”   宋珺见缝插针挖苦道:“你还想带着陆然回佛宗啊?先看看你那净心是怎么回事吧!”   潮生:“…………”   她怎么还记得这一茬?   陆然有点茫然。他之前可没听说过佛宗那帮和尚,对造船如此感兴趣啊?   剑宗那个姓裴的率先踏上飞舟,冷着脸不耐烦地敲击着栏杆。潮生向众人一一拜别后,也登上了船。   飞船上经文次第亮起,船底腾起一道气流。佛舟轻盈地飞起,迅速升上高空,向着远方急速飞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送走潮生,陆然转过身,看见宋珺正一脸古怪地瞪着他:“你和裴思亲很熟?”   陆然断然否定自己跟神经病有牵扯:“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俩不熟!别瞎说啊!”   宋珺送了一口气:“那就好。元初四英杰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裴思亲。”   陆然简直无语了。元初四英杰?就这啊?就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经病,还能成如今青年修士中最杰出的那四个人之一?   他怎么感觉他们修真界要完蛋了啊?   哦,差点忘了。绥和二十年无元婴。摆烂都快成传统艺能了。   宋珺还在继续吐槽:“之前一直查无此人,几年前突然横空出世,在昆吾的宗门比试中一战成名,被剑卿收为弟子。成天冷着一张脸,跟人人都欠他三百万两银子似的。居然还能和大师兄齐名,叫什么【南刀北剑】。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珺反应过来,背后说人闲话着实有些不得体,略带尴尬地看向陆然。   陆然立刻表示刚刚风好大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刚刚说了啥。   宋珺微红着脸,有些不自然道:“堰城之楠归灵已经完成,我也要回太乙了。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如若顺路我还可以送你一程。”   陆然心想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便宜师侄不用白不用。   他微微一笑:“我久仰终南太乙威名,心中甚是钦慕。明日便要启程继续赶赴太乙拜师求学。”   宋珺很利索:“这么巧,那我正好可以顺路带你一起过去。”   陆然装出一副意外之喜的样子,连声道谢。又偷偷看向袁已。   袁已之前说他出门游学,也是想要拜入仙门,那不如跟他一起去太乙得了。到时候让现在做掌门的二师兄给他们分个无人打扰的道观,每天潇洒快活,啊不,是每天潜心修炼,钻研大道。   陆然沉于美梦无法自拔,没注意到袁已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就在刚才,魔界的分神传来消息。仿佛盘旋的秃鹫一般,终日监视着玄影殿的炎魔属下已经离开。他要抓紧时间回黑水狱捞人。   更何况——陆然接下来肯定是要回太乙的。而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再踏入终南山。他只能暂时告别。   就在陆然心里为他们未来规划的一片光明时,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客栈短短数日,袁某见诸位斩妖除魔,法力无边,心中艳羡,更坚定了修仙求道之念。愿我们都前程似锦,早成大道。期盼有朝一日,顶峰再见!”   众人回头,见袁已带着一丝不舍盒悲楚,凝望着陆然:“离别有期,相逢有时。我们今日就此别过。”   他微一拱手:   “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攻要告辞……还有人记得被关在黑水狱的那位大兄弟吗?那是个挺重要的角色来着,他得回去救人(捂脸)   有一个小天使在我每章底下都留了言,看得菜狗作者泪流直下三千尺。然而去后台找半天又上网一搜,发现未签约不能发红包,嘤。   正好《巾帼篇》至此告一段落,我也缓一缓,歇两天。   跟基友研究了一下,现在古纯好像只有种田夫郎文比较好签约(然而我对种田文的理解还停留在远古时期的兽人文上,救命)。菜狗作者这两天多看几本,研究研究这类文应该怎么写~   再次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么么~ 第24章 太乙(1)   陆然半死不过地趴在桌上,俨然是条废鱼了。   离别有期相逢有时。   可拉倒吧走了就别再回来,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省得他心头火起让此狗贼血溅太乙山门玄冥石碑,教他知道什么叫做敌人来了只有四十米长的大刀.   有朝一日顶峰相见。   一幅情深款款的样子惹得太乙小师弟春心萌动后撩完就跑,半路没被他大师兄举着大刀追着砍,二师兄拿着星象仪千里之外卜挂追踪,四师姐下了巫蛊又恶诅,五师姐提着银弓六师姐带着炸药一路花火带闪电就不错了,还妄想修行圆满登上顶峰?   这是真的没经历过修仙界的毒打,不知道好歹啊?   客房门轴微微一响,门下阴影稍稍晃动一下,阿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自从半个时辰前那位叫袁已的青年拜别众人,买了马出了城之后,这位一直看起来很亲和的陆小公子就陷入了一种十分神奇的状态。   先是目瞪口呆四肢僵硬像被石化的僵尸一般,同手同脚走进客栈都差点被门槛绊倒,然后满含幽怨咬着下唇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施展灵力一道道抹平木桌上的纹路。   数纹路数的好好的,突然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怒火滔天咬牙切齿冲入厨房就要抢菜刀,被惊慌失措的店小二奋力拦下。最后就是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瘫在椅子上,一脸看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后超然物外的沧桑。   宋珺显然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奥妙,私下跟阿影表示可惜潮生先走一步。不然这典型的被鬼上身迹象,让龙兴佛寺长恩大师门下的和尚来念一段经文,那叫一个专业对口。   阿影偷偷看了眼陆然,冷静无澜的蓝色双瞳中隐含着一丝同情,诚恳地建议宋珺最好别多问,问就是陆然堪悟无情大道正进入了关键期。   阿影现在过来,是要通知陆然要准备离开堰城前往。   太乙同昆吾剑宗一样,终南山附近方圆二十里内都设置了禁止传送阵进入的结界。只有特殊情况下门内子弟才可以通过隐藏的通道,直接进入太乙宗内。   但她们此行只是去完成一次寻常归灵,没这个待遇。况且还得带着一个陆然这个外人。只能跟往常一样,先用传送阵到附近城镇,再换乘其他工具前往太乙。   太乙和此地相隔较远,又是仙盟之首“知天命”所在的门派。尽管只是前往周边城镇,阵法构造也非常复杂,需要计量统筹多种灵力阈值。   宋珺不擅长这个,费了半天功夫才把这个六芒星传送阵画完,赶紧让阿影去把陆然喊出来。生怕等会来个天崩地裂陨石雨什么的把阵法搞乱了,她还得再被这些条条线线恶心一次。   阿影无语凝噎,她非常明白此时陆然只想静静。但作为影卫她还是忠诚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进入房中提醒陆然该启程了。   陆然摆出一张断情绝欲随时能羽化登仙的脸,跟着阿影飘飘然出了门来到院子里。看着在给阵法收尾的宋珺,突然冷笑一声:   “殿下。”   阿影眼皮一跳,感觉这是要找茬的语气。   “你身为大周帝姬,恐怕已经早早定下婚约了吧?”   宋珺满是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诚实地回答:   “我外公是镇北将军,我曾跟随他在边境军中带了数年。后来回到京城——我没有针对谁——我只是说现在那些王公世子,都是垃圾。”   阿影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陆然:“…………”   他心里闷着一股怨气发不出去,想了想又憋出一句:   “你后来选择步入修仙大道。太乙宗内皆是青年才俊。恐怕很难不动心吧?”   阿影湛蓝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微妙的嫌弃。宋珺像是想起什么糟心事,摆摆手:“不可能,你进去就懂了,绝对不可能。动什么心,动了断情绝爱的心还差不多。”   陆然:“…………”   怎么,你们这一届没有“合欢宗遗失在外的明珠”给你们洗脑“爱情就是爆炸”吗?   店小二和陈楠出门相送。店内连发命案,房屋多有破损,陈楠决定先留下帮店小二收拾完烂摊子后,再带着阿楠的牌位和他人的遗物返回故里。   陆然宋珺阿影三人站在阵眼中,亮光一闪,周围景色转动,再停下来时,已经到了一个繁华的商镇。   宋珺比那个什么“裴思亲”要靠谱得多。她环顾四周,确认他们没来错地方。这里是传送阵能到达的距离太乙仙宗最近的一个城镇。   不过她显然也没比“元初四英杰”高明到哪里去。   陆然一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塔顶尖耸的塔刹,以防自己不慎从几十丈高的石塔上摔下去。塔顶没有阴影可供阿影潜藏。她默默站在宋珺背后,努力降低存在感。   旁边宋珺还在一脸若无其事地介绍:   “你出了城再往南二十里,就是太乙山门。自山门始,求道者爬上三千阶天梯,淬炼身心,就有可能求得仙缘。”   陆然肯定是不准备老老实实爬台阶的。不过现在还轮不到发愁天梯的问题——   他面无表情看着宋珺。   您要不要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天涯咫尺”阵会直接把我们传送到楼顶上?   这比之前他被裴思亲扔到大街上还离谱啊!   宋珺咳嗽一声,假模假样向下俯瞰,赞叹道:“看,城镇的风光多美啊!”   一阵呼啸的寒风吹过,三人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陆然露出一丝冷笑。   宋珺演不下去了,双臂抱胸恼羞成怒道:   “是这个六芒星传送阵太复杂了!构造方式、运行原理、灵力流转都跟传统的道门阵法不一样。据说十几年前实验法阵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意外把人埋进几十里外地底下的事故。”   陆然心惊胆战地看着宋珺无依无靠站在倾斜的塔顶上,生怕这位小姑奶奶气急败坏失足跌下去:   “是是是,你先站稳扶好了别掉下去。这毕竟是能让修士传送千里的阵法,你又不是阵修,能把我们准确送到城镇已经很不错了。所以——”   陆然指了指下面,诚恳问道:“我们要怎么下去?”   高塔之上鸟瞰城镇,重重的屋檐不过树叶大小,望之令人头晕目眩。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至,陆然扶着塔刹的手抓的更用力了一点,满怀期望地看着阿影和宋珺:   “我身上没有法器。你们两个有谁会御剑飞行吗?带带我带带我。”   阿影摇摇头,带着一丝歉意:“我不会御剑的法术。我……”   陆然连忙表示没关系,不用自责。阿影是来自南方海岛的异国人,修炼的术法体系和中原道法多有不同,不会御剑很正常。   阿影不紧不慢继续道:“我觉得这个高度……其实可以试试直接跳下去的。”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陆然的身板,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   “你的话,顶多骨折吧,不会死的。”   陆然:“…………”   谢谢你啊。   宋珺快笑出来了。陆然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他前辈子是个器修。炼器的不精于锻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重生后这具身体血脉可以解毒,不是医修就是药修,那就更不可能天天飞檐走壁跳楼玩了。   宋珺拼命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分析局势:“我入道门晚,两年前才刚测出火灵根开始修炼,也不会御剑。就算是阿影,直接跳下去风险也太大了。”   她看着陆然逐渐绝望的眼神,安慰道:“别担心,我想办法让人上来接我们。”   陆然怀疑地瞥了她一眼。   如果是趴在塔顶朝下大喊救命这种丢人的事,请务必不要拉上他一起。   宋珺幻化出金鞭。随着灵力运转,长鞭上燃起簇簇火焰。陆然眼皮一跳,心中涌上有一股不详地预感,悚然道:“你想干什么?”   宋珺挥起长鞭,神态十分冷静:“我把这个塔顶烧了。等人来救火的时候,就能顺便把我们救下去了。”   陆然听着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丧心病狂的话,只感觉头皮发麻。他一激灵,调动法力注入火鞭,飞速寻找法器内的灵力脉动,艰难地抑制住腾起的火焰:“慎重啊!”   宋珺大手一挥,试图抢回法器的操纵权:“没事,我有分寸。我看过了这是个石塔,只有一小部分装饰是木头。火势不会蔓延。”   陆然一边死死控制着金鞭内灵力走向,一边苦苦劝说:“别冲动啊!你身上没带传信的法器吗?叫你师兄师姐来接你啊!”   宋珺不为所动:   “这种小事就不劳烦他们了。之前你帮我改制华服和首饰,还没来得及谢你。你不是没有法器么,等下了塔我送你一件,城里的商铺随便你挑,不用看价格。”   陆然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一时恍惚:“富婆,饿饿,饭饭……”   宋珺趁机在法器拉锯中占据上风,冒火的长鞭在空中挥舞,犹如一条精神抖擞的火龙。绚丽的火光映衬着四合的暮色,分外醒目。   陆然猛地清醒过来:“别啊!万一讨债的找上门来,陆白……不是,你师尊就只能去天桥底下算命哭穷了的!阿影你劝劝她!”   阿影面色从容:“放心,皇室有钱,赔得起。封口费给到位,太乙宗门不会知道的。”   陆然快给她俩跪下了。   一道凛冽的风声滑过耳畔,陆然猛地一悚。宋珺感受到法器中的器修的灵力瞬间退去,正松了一口气,转眼就看见陆然神色冰冷,幽微晦暗的眸子中不见一丝亮光。   她愣了一下。   这种眼神,她只曾经在一个地方见过——   战场上。   陆然屏息凝身。风声不对劲,有人正使用法器快速接近塔顶,直冲他们来的。御器飞行,起码是金丹的修为。根据法力流转初步判断,所用的法器是一件杀器。   陆然垂下双眸。   如果是敌人。他抢先炼化塔顶木雕抵御进攻,应该可以给阿影和宋珺抢出离开的时间。没关系,如果只是这种高度的塔,她俩完全可以直接跳下去。顶多骨折,不会死的。只要他能给她们抢出时间……   灵力如潮水般涌出,疯狂地漫溢向塔顶的木雕。木雕被炼化,飞速变形生长,棘刺突出,攻防兼备。陆然正要抬手,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   “陆然?”   他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一双宛如秋日晴空般湛蓝的眼睛。   陆然猛地回过神来。阿影正控制住他施法的手腕,宋珺正试图将自己的法力输入到他体内。火灵根温暖的灵力慢慢流过冰封的四肢。   宋珺看他回过神来了,指了指旁边乱七八糟扭在一起的木雕饰,拧着眉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毛病?你还阻止我烧塔,你不照样快把塔顶拆没了!”   陆然来不及管自己刚刚突然异变的情绪,肃然道:“有人在朝塔顶……”   他愣了一下,来者御器的速度明显放慢了。飞在空中还放慢速度,这基本等于成了活靶子。仿佛来者怕惊吓到塔顶的人,特意用这种方式表现诚意。   陆然情绪逐渐稳定了,宋珺和阿影却肉眼可见地开始发起了愁。阿影在芥子袋中紧张地翻找着什么,宋珺幽怨地瞪了陆然一眼,右手支着额头发出一声叹息:   “都是因为你,这下要来不及了。”   陆然莫名其妙,什么来不及了?   御器腾空而来的人出现在视野里。是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身穿黑袍劲装,所用的法器是一柄长刀。   阿影豁然抬头:“找到了!”宋珺大喜过望,让陆然转过身去。她和阿影则绕到了塔刹背后。   陆然老老实实转过身闭上眼,听见背后窸窣声,有点好奇地问:“你俩在干嘛?”   宋珺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沉痛:“傅妈妈来了,套棉裤呢。”   陆然:“…………”   你们这届太乙弟子是不是多少有些大病?   作者有话要说:   天崩地裂陨石雨(狗头)这其实是下一个副本的伏笔(狗头)   我本来是想《巾帼》篇写完,缓两天,研究一下签约模板。后来转念一想,我要牢记写文最开始的初心,我是为了表达内心想法写文,而不是为了过签写文。   (没错,主要是为了坚守初心。才不是因为菜狗作者动笔时才发现,这种种田夫郎文远比看起来要难写的多。菜狗如我根本没法写出那种日常琐事中细腻温情的生活情调。呜呜呜我实在太菜了。)   所以因为太菜(划掉),因为初心,我决定之后还是头铁只写这一篇文,头铁就头铁吧,起码写到完结。以后没特殊情况就都还是12点更新。感谢各位的阅读~ 第25章 太乙(2)   宋珺和阿影从塔刹背后走出时,御刀而来的青年刚刚好降落到塔顶,将一把近八尺高的锋锐陌刀背到身后。   青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刀削一般的俊美五官带有一丝南疆异族特有的情调。右手手腕上,还带着一圈编织精美的红色绸带。   陆然愣住,下意识道:“大师兄?”   宋珺低声呵斥:“你还没进太乙呢,乱喊什么。”   宋珺走上前,拱手行礼:“大师兄。”   青年身形高大,用惯了重刀的双臂强健有力,眼神却非常温柔:“堰城除魔,两位师妹辛苦了。”   陆然看了一眼阿影。   原来她也是太乙的弟子?怎么没听她提过?   阿影嘴角抽搐两下,并不回答。   宋珺指了指陆然:“这位是陆公子,是一名器修,在堰城时帮了我们。”   青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示意。   宋珺试探性地问:“大师兄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吗?”   青年和和气气地回答道:“师尊卜算到你们今日归来,让我往城里有火光的地方找。宋师妹的火鞭舞得愈发精彩了。但是高处很危险,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练武了好吗?”   宋珺乖乖巧巧地应下,一幅纯良无辜的样子。   陆然不忍直视看着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青年。塔顶练武?你怕不是对你两位可爱的师妹有什么误解。她俩是想直接烧了塔你知道吗?   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珺,没看出什么毛病,满意地点点头。他又转而看向阿影,阿影默不作声绷直了身子。   青年皱眉,忧虑道:“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四师妹怎么穿这么少?”   宋珺疯狂给陆然使眼色:开始了开始了。   阿影神色冷淡,漠然道:“我从未拜入太乙师门,不是你四师妹。”   青年只当听不见:“你的外袍呢?这么冷,你怎么能只穿一件潜行服呢?”   阿影强撑着冷肃的口吻:“外袍划破了,不能穿了。”   青年发出一声叹息,活脱脱一个被叛逆的孩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陆然眼睁睁看着他从系在凶悍陌刀一旁的锦囊袋中,翻出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绒毛滚边长袍,递给阿影。   塔顶没有阴影可供藏身。阿影退后半步,还在负隅顽抗:“不用,我不冷。”   青年半是哄劝半是威胁:“怎么能不冷呢?我记得你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万一受寒伤痛怎么办?疼的受不了就去偷我的麻药吗?”   阿影被噎地说不出话来,认命一般接过长袍披上。她本来一身黑衣,仿佛一把冰冷肃杀的利器。如今被迫穿上绒毛滚边的长袍,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俏丽少女。   青年大为欣慰:“回去你把划破的衣服给我,我帮你缝好。”   阿影沐浴在青年慈爱的目光中,已经彻底放弃了争辩,无力地答应下来。   宋珺和陆然频频交流眼神:   —这就现在的太乙大师兄?和你二师兄并称【太乙双壁】,跟裴思亲合称【南刀北剑】,元初率先突破元婴的四位英杰之一的那个,太乙大师兄?   —是。我一般用对付我母妃们的那一套应付他。   —我怎么觉得我们修真界要完蛋了?   —嗯?   青年站在阿影旁边,缠着红绸带的右手运转灵力。背后肃杀的长刀稳稳地悬浮在地面上。他步上陌刀,朝阿影伸出手:   “时候不早了,我御刀带师妹们下去。我一次只能带一个人,阿影先跟我下去吧。”   阿影闻言下意识道:“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己跳下去。”   青年瞥了她一眼。阿影语塞,无可奈何地踩上刀身,低头把尖尖的下巴埋进厚厚的柔软绒毛中,不说话了。   青年又认认真真看向宋珺:“你一个人不要害怕,不要离边缘太近,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如果有人欺负你——”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陆然。   陆然快气笑了。   欺负宋珺?就他这瘦弱的身板,这位巾帼英雄一鞭子能抽飞十个他。   青年收回目光:“我很快就回来。”   陆然目送青年带着阿影下了塔,有重新上来接宋珺。宋珺指了指陆然:“这位陆公子是跟我们一起来的,麻烦师兄也把他捎下去。”   青年应下,把人送下去后再一次重返塔顶。陆然仔细地研究脚下陌刀的花纹,努力拼凑脑内残损的记忆:“这是【不平刀】?你是不是姓傅?”   青年冷淡地嗯了一声。   陆然心里冷笑。他知道这是谁了。他这师侄居然还有两幅面孔呢。   几人站到塔下,陆然重新校对了一遍方向。虽然这里离太乙宗还有二十里,但他并不担心会找不到。   一个宗派的山门,就是一个宗派的脸面。太乙别的不说,这山门就差把“没错本宗就是天下第一”写在脸上了。   按照记忆,只要再走一个时辰,就能看见一处拔地而起,耸入云霄的峭壁。崖壁断面犹如刀砍斧劈,嵌刻着一整块天然形成,高达百丈,重逾万钧的玄冥巨石。   这就是太乙山门石碑,世间绝无仅有的玄级神器之一——   }【终南神玉】。   自千年前太乙建宗立道,巨石便屹立于此。石碑光滑如镜,蕴含浩瀚幽水之能,随着日月晦朔,可见其内流光如潮,或阴柔婉约小桥流水,或惊怒狂放惊涛骇浪。晴日则水光潋滟,阴云则洪波澹澹,如梦似幻变化莫测。   太乙不似昆吾终年云雾缭绕。修道者往往选择观玄冥石碑变换之妙从而入道。   石碑有灵,庇佑万物,镇压邪魔,泽被一方。   终南山常年雨水丰饶,人心质朴,很少有邪魔为祸。修仙之路坎坎,无数道门在春去秋来中无声无息地消逝。太乙能横跨千年而不倒,序数春秋而不息,据说也是潜移默化间受了神玉的赐福。   有了玄级法器镇山门,哪怕这届太乙弟子再不成器,出去吵架也能用“我承认你们很强但是我们宗门石碑是玄级神器”无脑怼回去。   他现在唯一比较发愁的是那三千级台阶。爬台阶是不可能爬台阶的,只能等会在镇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材料,想办法做一个传信的法器这个样子了。   陆然正思考着,听见旁边青年温声对宋珺说道:   “师尊卜卦,算到你们还带了他世上缘分最为深厚之人回来,又说他必然是不愿意老老实实爬天梯上宗门的,决定发扬关怀友爱的宗门道义,让我带你们走密道进太乙宫。”   陆然惊喜地抬起头。还是自家二师兄靠谱啊。   宋珺也难掩激动:“走密道?”   青年背手取下长刀,领着众人走到一处挂着生锈铁锁的小楼门前,长刀在青砖路面上轻轻一磕,门环上亮起银色的亮光。   他握住门环扣了三下,门锁一松,吱呀一声,朱红色的门扉打开,露出一条细缝,透过门缝只能看见屋内一片漆黑。   青年站在一旁简短地说:“进入门中,一路向前,不要回头。”   潜伏在黑暗中的阿影身形微动,率先进入门中,宋珺紧随其后。   陆然看着黑洞洞的,心中飘来一片阴霾。他刚要退后,感觉被某样尖锐利器抵住了后背。他浑身一悚,却奇异的没有再产生应激反应。   如果没记错,这个青年应该是他大师兄的儿子。   二十年前他要给几岁大的小孩儿讲故事做玩具,还要陪他过家家。   万万没想到只是过了二十年,已经成年的英俊的青年拿着大刀抵着他的背,抬了抬下巴:“请吧。”   陆然咬咬牙:“容我多问一句,这里应该不是通向太乙正门吧?”   男子冷声道:“这里直接通向太乙宫的一个偏门。”   陆然:“…………”   剑宗偏门,客栈偏门,官府偏门,回了太乙还是偏门。   陆然转身就想走人,被男子用刀背轻轻一顶,扑进门中。青年跟在后面带上房门,又立起长刀轻磕地板,门环上银光一闪,铁锁重新扣紧。   等之后再有人进来,只能看见一个满是蛛网尘埃的破败商铺。   陆然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往前走了没两步,眼前豁然开朗,自己已经身处一座宫殿内。青年领着众人一路往殿前走去。   一个白衣蓝袍,满头银发,仙风道骨的清俊男子正等在大殿台前。右手执玉扇,左手拇指上带着一枚代表太乙掌门身份的翡翠戒指。   宋珺和青年都朝他鞠躬行礼,阿影则不做尊师着一套,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藏进了黑暗中。   太乙最年轻的掌门,仙盟最核心的枢机,天师门白府的嫡系传人。   观星象而知万物,见微尘而晓百生。算无遗策,洞察神机。   世人尊称,太乙【知天命】。   年轻有为的修士端着架子,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摇着扇子假模假样问候:“不知这位站在阶下的道友,来我太乙有何贵干?”   陆然抿着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黑衣青年看着他的无礼之举,明显神色不悦,背后的长刀嗡然轻鸣。   白发道袍男子咳嗽两声,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放软了嗓音,语调更加热情:“我夜观天象,算到今日有缘人上山,想来就是你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陆然还是不吭声。宋珺想朝他使眼色,却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陆然眼里已经蒙上一片湿润的雾色。   咔一声。   宋珺回头,诧异地看着师尊手中玉骨扇上上裂开一条细缝。   道袍男子在几人震惊的目光中匆忙走下台阶。年轻的刀修想去扶他,被他抬手拦下。一道流光的帘幕升起,遮蔽了视线。宋珺三人明白师尊这是要和那个少年单独谈话,都自觉偏过头,暂时封闭了听觉。   曾经的太乙二师兄,如今的太乙掌门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陆然面前,不敢看他泛着薄薄红色的眼角:   “对不起对不起,是师兄不好,不该跟你开玩笑。阿然,小七,师弟,哎,你别哭啊。”   陆然别过脸,深呼吸几下。   陆白真是讨厌鬼啊,当时太乙七个同门中,最烦人的就是这个陆白。整天神叨叨的算命骗人都不用打草稿。婆婆妈妈事儿贼多,哭喊着要是他们再捣乱,自己要去天桥底下摆摊了。简直像个竖子叛逆伤透吾心的老母亲。   陆然努力忍住内心的酸楚,故作嘲讽道:“怎么,二师兄终于肯来迎接你可爱的师弟了?”   陆白低眉顺眼劝哄道:“是师兄不好,师兄错了。你能回来,师兄很高兴。真的。”   陆然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他莫名其妙重生到昆吾剑卿道侣身上,他号称天机神算,怎么就不知道来接他呢。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回到太乙,怎么能装作不认识他呢。他受了那么多委屈,怎么他还能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过了二十年,他怎么还是这么讨人嫌呢。   这才过了二十年,他怎么,头发都白了呢。   陆然深呼吸记下,按捺住内心翻涌的酸涩,语气逐渐恢复了往常的轻松:“就你这个算命的还能当上掌门?其他五个师兄师姐都是不世出的天才,那能轮得上陆白你这个不靠谱的?”   陆白一愣:“你都忘记了?”   陆然不耐烦道:“人刚醒,失忆了。重生的这具身体还是剑卿顾疏泓他道侣,两天前刚离婚。”   陆白梗了一下,幽幽地问:“此事剑卿还不知道吧?”   陆然面露凶光:“如果剑卿知道了要来报复太乙,你还想把我逐出师门?”   陆白陷入一阵可疑的沉默。   陆然诧异道:“不是吧?你还真想跟我划清界限啊?你小心我继续哭给你看啊?!大师兄和师尊人呢?我找他们告状去。”   陆白把人哄好了,恶劣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他咧开一个诡秘的笑容:   “师尊他老人家修为圆满,登顶大乘,羽化飞升了。大师兄和四师妹阿黎两个人去南疆潇洒快活过二人世界了,还把儿子扔给了我。喏,就是台上那个。你五师姐回北国继承她的公主皇位去了。六师妹,你懂的,看上了迎接她师姐回国队伍中一个金发的美人。爱情一爆炸,干脆跟着一起跑了。如今太乙只剩下我了。”   陆白收敛假笑,撕下虚伪的面具,露出冷酷的内心:“现在可终于没人罩着你了!我好不容易独掌太乙大权,怎么可能允许你回来跟我争权夺势!没关系,师兄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教你知道什么叫人心叵测!”   陆然只觉得浑身寒毛耸起,瞪着眼前熟悉的陌生人。   太乙七人,陆白被一致推选为讨厌鬼,真不是没有理由的啊!   陆白打了一个响指,撤下遮蔽的帘幕,回首看向台上众人,脸上又重新挂上和蔼可亲的端庄笑容:“傅晓,阿影,宋珺,你们快过来认识一下”   陆然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一把抓住陆白的衣袖,努力回想之前重逢时苦涩的心情,只恨没法再憋出几滴眼泪:   “师尊未曾把我逐出师门,我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太乙门徒。仙门论资排辈,我依旧是你的七师弟!”   陆白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阴森森地说:“放心,你师兄我心怀众生,遵从师尊他老人家教诲,不会不顾你的名分。依旧把你当做太乙弟子。”   他拉住陆然的手腕,朗声道:   “给大家介绍一下,从今以后,这位就是你们的……让我算算。”   陆白一个一个点过:“大弟子傅晓,二弟子白凌,周青鸾第三,阿影第四,宋珺长公主是你五师姐,余不尽排行第六。哎哟,巧了。”   陆然绝望地迎接自己的悲剧的命运。   “他以后就是你们的七师弟了。大家作为师兄师姐,可要好好爱护我们太乙陆小七。”   陆白转过头,露出恶毒的笑容:“你就继续做你的师弟吧,师弟!”   陆然:“…………”   这种讨人嫌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做上太乙的掌门的?!   傅晓愕然,带着点愧疚柔声道:“你是我们七师弟?对不起,刚才带你进来时粗暴了点,是师兄不好。”   藏在暗处的阿影面无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宋珺一脸欣喜:“恭喜陆公子得偿所愿!今后唤我宋师姐就好!”   陆然一觉醒来从陆小七荣升太乙小师叔又跳崖般降回到最小的弟子,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三观尽毁。   仓皇间,他突然想起一双仿佛黑曜石一般的双眼。一个姿色如雪,容颜皎皎的男子,透过记忆中层层迷雾,走到他眼前:   “游归鹄呢?”   游归鹄,他光风霁月的三师兄。   殿内安静下来,无人再说话。陆然奇怪地看向神情复杂的众人。   良久,宋珺打破了沉默: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绥和二十年无元婴?”   陆然点点头,但这跟他三师兄游归鹄有什么关系?   宋珺艰涩地说:“但其实也有一个例外,也是唯一一个例外。有一个人,在绥和年间,连着突破金丹,化神,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渡劫巅峰。只是此人……”   她双手握拳,语气森然,凛然带着肃杀之意:“此人在二十年前仙魔大战时,献祭心脏,堕入魔道,投入天魔麾下。后来天魔被封印,如今他已经和炎魔心魔血魔幻魔同列五大魔尊,执掌魔界,暗中筹谋天魔复苏。”   “太乙叛徒,游归鹄。”   作者有话要说:   游大鸟:没错,正是在下(狗头)   如果有可能的话,稍微留意一下陆然重生后第一次和傅晓见面的场景,以及陆白和陆然争权夺势(bushi)这一段对话。后面会再次出现(呜呜呜不过那应该是很后面了,算了就当我没说吧)   这一段对话还用了一些甄嬛传的梗,比如什么“先帝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皇后。嫡庶有别,还是该她甄嬛先来拜见哀家”,还有什么“你放心,新帝纯孝仁厚,不会不顾您的名分”,以及“依旧尊您为皇后”、“您就在这里好好颐养天年吧,皇后”。   不过其实我觉得不特意在作话写,你们是不是也能背出原台词(狗头) 第26章 太乙(3)   陆然呆了一瞬。   堕魔?谁?三师兄?叛徒?就他啊?   陆然一把将陆白拉倒一边,用太乙秘术传音:“你疯了吗?游归鹄真身是什么他们不清楚,你还能不知道吗?他堕魔?还魔界尊主之一?他怕是到了魔界第一天就被洁癖逼死了吧?”   陆白勉强站稳身子,同样用秘术怼了回去:“我现在可是你的师尊!少跟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傅晓有些担忧地说:“师尊,小师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您可千万别跟他生气。”   陆白回头,露出一个仁厚纯善的微笑:“放心,为师都知道。他只是看见为师太激动了,内心并无恶意。”   陆然翻了一个白眼,揪着他袖子又把人拽了回来:“快说!三师兄到底去哪了!再敢骗我,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洪荒内最大最深的恶意!”   陆白以观星卜算入道,除了仙门强制要求学习的剑道外,几乎不曾习武,和陆然这个器修在体术上菜的不分伯仲,并列太乙两大武力最废。被陆然猛然一扯,此时正不断咳嗽,银白的长发随着身体微微颤动。   陆然卸下力道,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怎么这人成了掌门,体术非但没有丝毫长进,反而更脆弱了呢。也不知道去长留药谷找个医修调理一下身子吗。   陆白喘了几声:“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游归鹄是跟着你大师兄四师姐一起去南疆妖森探险了,还给你寄了纪念品。”   陆然心想果然我就不该对这厮抱有任何期望,再为他担心我就是狗。   陆白看着陆然撸起袖子,急忙改口:“啊不是,我记错了,他其实是陪着五公主和六师妹一起去极北雪国看冰雕去了。”   陆然深吸一口气,懒得跟他废话,凝聚魂力幻化出铜灯,就要直接读人记忆。陆白吓了一跳,赶紧把铜灯推开:   “不不不,别用这灯照人!这回是真话!这回我一定讲真话!”   陆然森冷地看着他,陆白深吸一口气,四处望了望,鬼鬼祟祟地凑过来:   “这是最高机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泄露出去。”   陆然哼了一声。   “其实,你三师兄是去魔界做卧底了。”   陆然:“…………”   卧底?哪有人卧底直接卧成了组织二把手的?   要是再过几年他杀了天魔,谋朝篡位,成了万魔之首,是不是就该直接带着全体魔界投诚归降了?   编,继续编。   陆然磨着牙,举起铜灯就要往陆白身上砸。陆白这下倒是很机灵,迅速窜到一边,对着不远处的傅晓喊道:   “新来的七弟子十分活泼,为师很是喜欢。无奈还有要事在身,你们三人快带着你们的小师弟在太乙山内四处转转。”   要事?算命的能有什么要事?陆然刚要上前伸手把人再拉回来问话,傅晓已经站在了他身边。背后齐人高的“不平刀”看起来很凶悍的样子。   这是他爹的刀,陆然作为太乙宗门内唯一的器修,熟的不能在熟了。   【不平刀】是一把喋血狂刀,刀法刚猛凶悍。传言此凶器甚至会影响刀主神智,使人狂暴易怒。而他手腕上系的红绳,实际上是一件拘束法器,名为【牵绕】。能够禁锢修士部分法力,同时克制刀主心中日益增长的暴虐狂性。   但是“牵绕”的效果好过头了,现在傅晓的眼神简直温柔的跟晒好的棉花一样:   “小师弟,你初来宗门,想和师尊多亲近亲近,师兄都理解。但师尊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就让师兄师姐们陪着吧。”   陆然有些无语,他上辈子在太乙带了十八年,连宗门禁地都不知道偷去过多少次了,终南山上一草一木只怕比他们还熟,他带着几人发现太乙新天地还差不多。   那边陆白已经走到了殿内屏风旁,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扬声嘱咐道:“别带他去宗门禁地……算了,不许带他去太乙宗正门!正门方圆五里都不许他靠近!”   傅晓对他师尊言听计从,没有一丝异议,顺从地应下。   陆然莫名其妙,不让靠近宗派山门,这是什么奇怪的新规矩?总不能是山门口的玄冥石碑被陆白卖了还债,怕被自己无情揭穿吧?   “阿然——”   陆然烦不胜烦。还有哪儿不能去?他今晚就去都逛一遍。   “我很高兴你能回来。真的。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欢迎回家。”   陆然这才意识到最后这句,陆白是用的密语传音。但当他转头看去,陆白已经不见人影。   他微微垂下双睫。   陆白这人真的是,太令人讨厌了。   在他的身侧,宋珺看起来挺兴奋:“不如我们先带陆然参观一下住所?”   傅晓柔声道:“小师弟远道而来,肯定累了。这里离弟子们所居之地还有一些距离,小师弟可还有力气?太乙宗内禁止御器飞行,而终南山路崎岖难走。要不要师兄替你找一头后山园内豢养的灵兽载你过去?小师弟你喜欢灵鹿还是还是灵马?”   陆然心想我不仅有体力走到居住的屋舍,而且如果你再没大没小叫我小师弟,我还有体力半夜溜进宗祠禁地,找到我大师兄也就是你爹的魂火,千里传音让他回来揍你。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心想快走吧可别来烦他了。   傅晓推开殿门,又回头叮嘱宋珺和阿影:“今天风大,两位师妹穿好外袍,系好衣带再出门,别着凉。”   阿影脚步一顿,默默把刚才在室内偷偷脱下的长袍又穿了回去,看起来活像一个蓬松绵软的毛团子。   太乙宫所在的毓秀峰上设有禁制,除非特许,否则不能御剑飞行,只能走路下山。傅晓走在左前方领路,带着几人向太乙弟子住所走去。   宋珺一边走一边跟傅晓讲述和隆客栈种种经历,讲到陆然放血为阿影解毒时,傅晓脚步一顿:   “滴血救人,这是【三春晖】?”   陆然唔了一声。   实不相瞒,其实他也好奇很久了。   中原以西,有药谷名为长留,谷内气候温润,长有各色奇花异草,其中修士多精于草木医药之道。   药师谷谷主裴决明裴夫人医药双修,以妙手回春,无论贵贱,悬壶济世,逢战必出著称。同【昆吾剑卿】顾疏泓、【龙兴佛心】苦济佛一样,同列太熙五宗师之位,被尊称为【长留药神】裴决明。   门下弟子多医师药师,不精武艺,平常只能靠药师谷外种植的带毒花草自卫。虽然仙盟誓约,凡进犯药师谷者,仙门百家皆可诛之,千年来几乎从来没人敢冒犯药谷。   但医者救死扶伤,却难以自医,终究令人扼腕。几百年前药师谷谷主悲叹于此,与当世其他长老潜心研究数十年,终于创造出一件宗门至宝——   【三春晖】。   和太乙山门石碑“终南神玉”一样,三春晖同为仙门举世无双的玄级神器。不过这其实不是一柄武器,而是一种血脉。   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心意。   随着药师谷弟子修为精进,功德累积,自身鲜血会逐渐拥有苏生之力,可以解百毒,祛病痛。具体表现,就是体内鲜血中会流淌着淡淡青金色光芒。几百年前的药师谷主因其回春之效,命名其为“三春晖”。   医修药修受伤后,三春晖血脉能大大加快自身痊愈速度。如果医修遭遇邪魔歹徒,被逼迫放血,那么三春晖自流淌出来的那一刻,就会转瞬变为剧毒。   三春晖虽然是一种血脉,但并不通过亲缘遗传。凡是拜入药师谷门下之人,通过淬炼身心,血液中都能逐渐拥有三春晖之力。而当他们背弃医者身份,害人为恶;或者心境消磨,久不为医,三春晖都会悄然消失。   大部分时候,医修仅用自身灵力,便可以为他人解毒治伤,远比放血来的高效。三春晖之血更多被当做一种身心高尚的象征。   很多人认为,所谓的玄级灵器三春晖,其实就是万世医者仁心。   陆然不通治伤的法术。但在客栈时,他想救阿影的心是真诚的,所以无意间使用了身体原主体内的三春晖之血。   原主昏睡数年最终魂魄消亡,必然是常年无法行医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应随着原主意识的消逝而湮灭的三春晖之力,居然依旧流淌在他的血肉之中。   不过为什么会重生到这局身体中,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含含糊糊地说:“啊,我曾经修炼医道,不过后来失去了记忆。又遇到一个剑修遭遇了一些变故,就转为器修了。”   陆然没有陆白颠倒黑白的本事,编的故事自己听都觉得假。医修,器修,这个专业跨度就十分惊人了。   况且那晚客栈遇袭时,他连给阿影解毒的药都是在袁已的帮忙下才配齐的。身为流淌着三春晖血脉的医修,学艺如此不精,这就更加离谱了。   陆然脸上正气凛然,内心一直在祈祷他们可千万要信了自己失忆的鬼话。   没想到几个人对医修失忆这件事,居然接受十分良好。   宋珺满含同情:“难怪你无家可归流落在外。”傅晓十分惋惜:“可惜,寻常人失忆我还能用南疆巫药试试治愈。医修失忆,这就没办法了。”   陆然没想到居然真能蒙混过关,想了想觉得还能再补救一下:“我知道器修有一门禁术,名唤【傀生】,能逾越生死的边界,模糊人物的距离。以钢铁零件替代血肉之躯,将人的魂魄熔炼到金属傀儡中。所以放弃医道后,才会转为炼器。”   宋珺想起陆然之前带的剑饰和凝神珠,再想想那个剑傀,心想一切都说通了。   她可怜的小师弟放弃学医后,和一个剑宗弟子两情相悦。后来剑宗弟子不幸身亡,陆然痛失所爱,万念俱灰,转学炼器。   那个剑傀应该就是给他的剑修爱人准备的容器。可惜前者为了杀化蛇失去双臂,凝神珠为了保存阿楠的魂魄化为她胸口护心镜。他的小师弟在遭遇重重不幸后,居然还保留如此着纯善之心。   宋珺悲切地看着陆然,眼中流露出疼爱之情,怜惜地说:“小师弟不必说了,师姐都懂的。等你放下那个剑修彻底释怀之后,再告诉我们也不迟。”   陆然眨了眨眼睛。   啊?你懂了?你怎么就懂了?你懂什么了?我也想懂啊?   谈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太乙弟子日常居住的院落旁。太乙宗内门弟子极少,陆然那一辈只有七个人,过了二十几年还是寥寥七人。因此每人都能分到一个单独的小院子。   一个淡绯色衣袍的娇小少年正站在院落门口。十八九岁的样子,肌肤白皙,容貌楚楚,面若初桃。厚厚的长袍衣带松散,穿了等于没穿,露出里面剪裁合体的衣衫,显得柔韧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只是似乎穿得太薄了,冷风中微微瑟缩着身子,鼻尖微红,丰润的嘴唇微微嘟起,仍然倔强地等候在那里,见到众人,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两颊梨涡甜美纯真。   宋珺停下脚步,发出一声低低地□□。   陆然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宋珺谨慎地向前看了看,见傅晓无奈地走到少年面前半弯下腰给他系外袍,才附到陆然耳边悄悄地问:   “会宫斗吗?”   陆然茫然地看着她。   傅晓看着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年,满意地点点头,招呼陆然上前。那少年眼神怯怯中又带着一丝好奇,像是某种懵懵懂懂的小动物。他抿出一丝笑容,伸手行礼:   “你便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陆然犹豫一下,实在不想对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前世差不多大的少年叫师兄。   那少年间陆然不回答,眼中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   “陆师弟又是医修,又是炼器,如今又转拜太乙门下。真羡慕师弟,见多识广,随便就能找到师傅。小余儿胆子小,如果要以遗弃师门教诲为代价,宁可一生都只呆在山上。”   陆然:“?”   他为什么嗅到一股找茬的气息?   修道之途漫漫,最忌讳半途而弃虎头蛇尾。又是学医又是炼器,风马牛不相及两条路子,被认为是道心不坚难成大器也不奇怪。   比较诛心的是后面半句。师门不可轻易更换,师傅更不可随便怠慢。弑师跟杀亲一样,会在眼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罪痕。   虽然前世太乙师门规矩比较随意——好吧是非常随意——但所有人面上嘻嘻哈哈,心底都对师尊万分敬重。   遗弃师门教诲?这是什么狼虎之词?这锅他不背啊!   少年嗓音绵软,双眸无辜而湿润:“不像我,天资愚钝,什么都不懂,只认得太乙“知天命”陆真人一人为师尊,再没多余的心思看其他人。”   傅晓颇为欣慰,轻轻拍了怕少年的头:“余师弟能有这样的诚心,实在可贵。”   宋珺跟看大傻子一样瞥了一眼傅晓,阿影湛蓝的眼底也露出一丝嫌弃。   这位太乙大师兄修为不错,就是眼神儿不太好。对着几个师弟师妹看谁都是人美心善小可爱。   少年微微低着头,带着泫然欲泣的嗓音:“然儿师弟来了,小余儿也不再是太乙最小的师弟啦。只是师弟的师傅遍布天下,而小余儿只想多得些太乙师尊师兄的疼爱,师弟你不会怪我吧?”   他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珠,怯怯地伸手抱住了傅晓的手臂:“呜呜,好可怕的小师弟,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哥哥。”   宋珺的阿影惨不忍睹地看向陆然,正好对上他真情实意求救的眼神:   “会宫斗吗?教教我。”   宋珺侧过脸,肩膀微微颤抖,艰难地憋住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傅晓:男妈妈滤镜八倍厚。虽然师弟师妹一个个跳塔纵火小绿茶,但在我眼里都是我的好大儿   【傀生】、【三春晖】,敲黑板,画重点,求求各位记一下   又申请了一次签约。填模板的时候,不知为何莫名有种当时写毕设开题报告的既视感…… 第27章 太乙(4)   陆然对着明显在幸灾乐祸的宋珺,和事不关己吃瓜看戏的阿影怒目而视,然后就听见那边少年又开始了:   “然儿师弟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小余儿太烦了?傅师兄对不起,都是小余儿不好,看见师弟太兴奋了,惹了师弟不高兴。傅师兄你不会生我气吧?”   宋珺对陆然比划了一个手势:   看看人家!   陆然目瞪口呆:   道理我都懂,但这关傅晓什么事?   傅晓看着少年泛红的眼角,疼惜道:“师兄怎么会生你气呢。小师弟只是初来太乙,还有些怕生罢了。你别记在心上。”   他转向陆然:“这位是你的六师兄余不尽。你们两以后要好好相处。”   少年冲着傅晓露出一个清甜可爱的笑容,像一只乖巧的小雀。   陆然的额角突突直跳,万分后悔没有让潮生临走前教自己几句佛宗清心经。   宋珺终于良心发现看不下去了:“大冬天都在外面傻站着不冷吗?天都快黑了,赶紧带小师弟入住吧。”   余无尽露出愧疚的神色:“都怪我,见着大师兄就忍不住多亲近一会。小师弟你可千万别怪我呀。”   陆然无力地摆摆手,不怪你不怪你,这届太乙有你真的了不起。   宋珺忍无可忍拉着陆然绕过少年往里走,指着两边一栋栋形制规格都大致相同的小院子让他赶紧挑随便挑一间。   太乙门内规矩宽松,弟子们可以凭喜欢重修装修房屋。前世大师兄、二师兄和陆然自己,都是属于懒得设计随便改改能住就行。   四师姐没怎么改房屋,只是在院子里养了大量南疆巫族特有的奇异花草和各种巫族蛊毒。不过后来因为总是引发不明中毒事件,园子被强制搬迁到了后山。   五师姐归为雪国公主,曾经提出要把现有的木屋拆了,请极北家乡的工匠重新盖一座恢弘大气的白色大理石砌的月光城堡。   图纸都让仙门百家中最精于房屋营建的端木世家画好了,被太乙公认的讨厌鬼陆白以“姑奶奶快消停点吧宗门真的没钱了”一票否决。   太乙没钱修房子的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六师姐。她是焰硝阁的大小姐,生平乐趣除了研究爱情的真谛,就是实验新火器的爆炸威力。房子经常住着住着就炸没了,只能重建。   陆然对于住哪里无所谓。他随手一指远处自己前世居住过的小院子:“我就住那里吧。”   一片寂静。   宋珺果断站到一边扭过头假装跟他不熟。   陆然心中一悚。   怎么,这屋子不能住人吗?   背后,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大师兄,小余儿没事的。然儿师弟要是真的喜欢,就让给他住吧。”   余无尽眼角湿润,泪水在红红的眼眶中打转,衬着他白玉似的小脸愈发像是一只强忍委屈的软糯兔子:   “虽然我在这里住了许久,对这个院子感情深厚。每天都给院里的小树浇水,祈愿它健康长大。每天夜里寂寞时,这棵树就是我唯一可以倾诉心意的朋友。”   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余不尽强挤出一个带着三分脆弱三分不舍三分苦涩还有最后一分堪称点睛之笔的坚强笑容:   “但是然儿师弟来啦!我再也不是门内最小的弟子,不能再撒娇任性了。我这就去把屋内的东西都搬走,给然儿师弟腾出房间。”   陆然表情僵硬看向宋珺:女菩萨,救救我。   宋珺神色冷酷毫无同情:救不了,自找的。   余不尽背过身悄悄擦拭眼泪。黄昏夜色下,寒风凄凄中,他单薄瘦弱的背影如同一枝纤细的蔷薇:   “只是,只是可能略微收拾地慢了些,还请然儿师弟不要怪罪。给我,给我最后一点告别的时间。”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哽咽,情难自禁地将头靠在了傅晓胸前。   傅晓摸了摸他的头,有些为难地看向陆然:“小师弟,那间院子已经有人住了。你要不还是换一间吧?”   没等陆然出声,余不尽嘤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   “对不起……我这就去收拾……然儿师弟不要讨厌我……”   傅晓手足无措,一边轻拍着余不尽后背,柔声安抚,一边有些不安地看着陆然,生怕这个新来的小师弟也哭了。   正巧,一只青色的鸟幻影落在傅晓肩头。和客栈时给宋珺送信的青鸟一模一样。青鸟在傅晓耳旁蹭了蹭,傅晓如蒙大赦,欣喜道:“师尊口谕来了!”   余不尽止住了哭声,陆然的神情也不再那么没有灵魂,所有人都看向他肩头的青鸟。傅晓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青鸟见众人都望来,扭了扭脖子,陆白清雅端庄的声音从鸟喙中传出:   “半时辰后到太乙宫。周青鸾回来了。”   宋珺有些惊喜:“三师兄一年有十个月都在外面奔波,毛都快秃了。如今天真是赶巧了。”   青鸟合上嘴,扑棱翅膀飞到傅晓抬起的指尖上。傅晓伸手,将鸟小心地送到陆然肩上:“师尊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陆然好奇地观察着肩膀上的青鸟,没想到现在传信的方式还挺先进。   青鸟的虚影飞到到陆然耳边,紧接着,陆白急切的咆哮轰然炸开:   “不要进别的屋子!不要进别的屋子!你之前的住所有人居住了!你去住栖梧殿!除了栖梧殿哪也别去!”   陆然面目扭曲,捂住被震得嗡然作响的耳朵,宋珺和傅晓不解地看着他。显然,这巨响只有陆然一人能听见。   正当陆然准备伸手掐住尖叫青鸟的咽喉时,青鸟突然又闭嘴了。然而当陆然以为传信已经结束时,一道轻轻的带着些许别扭的呢喃又传了出来:   “阿然,你能回家,师兄真的很高兴。我们都很想你。”   啪,青鸟的虚影如同泡沫般炸开,只留下一片小小的靛蓝色羽毛,落在陆然肩头,很快也像晴日薄雪一般消散了。   陆然简直服了陆白了。   他紧咬着后槽牙,问宋珺:“这个传信鸟要怎么用?”   宋珺手中幻化出一片靛蓝色的鸟形玉佩递给他:“三师兄设计的的传音符。注入灵力后,只要收信人尚在人世,无论那人身在何方都可以将信息送达。还能指定传音的对象。”   陆然磨着牙伸手接过:“好极了,我这就去给敬爱的师尊传信表达谢意。”   宋珺连忙劝阻:“刻录这种青鸟传音符非常耗费三师兄的精神法力,不要随便使用。”   传音玉符属于符修研究的范畴,陆然了解的并不多。但之前传信使用的木鸢是器修做的作品,陆然很清楚当年木鸢制作工艺有多复杂,以及在面对复杂环境时有多智障。   如果现在这种符咒真的能无视任何结界障壁传送信息,那制作时法力消耗必然十分惊人。   陆然连忙收好玉佩,顺便鄙视了一番陆白。   所以他特意消耗一个这么珍贵的玉符,就是为了打发他去栖梧殿?   怎么像特意来跟他炫耀他三徒弟多厉害似的?几岁了?三岁有吗?   他跟众人表明了陆白的旨意。,众人都微微有些诧异。傅晓温言道:“栖梧殿十几年都没人居住,一直挂着灵锁。如果你发现有什么空缺,跟我说就行。”   陆然有些疑惑:“一直没人住过?”   傅晓想了想:“是的。师尊说屋子之前的主人非常凶残可怕,给栖梧殿下了极其骇人听闻的恶毒诅咒,擅入者死。”   陆然:“…………”   陆白我真的谢谢你。   傅晓话锋一转:“不过既然现在师尊让你去住,一定是安全的。放心住吧。”   陆然对此表示合理怀疑。   傅晓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余不尽也停止了抽泣,眼眶通红,瑟瑟地扯住傅晓的袖子,像是一只乖顺的小兽。   陆然没顾得上再跟宋珺学习宫斗的经验。他望向远方路尽头旖旎的霞光深处朴素典雅的木楼,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栖梧殿——   这是二十年前,他的三师兄游归鹄曾经的住所。   ————————————————   堰城郊外。   一个青年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拴在了路旁的树上,自己也背靠树干合上双眼坐在了树荫下。   但如果陆然潮生等人在此处,就能看见一缕缕黑色的魔气从男子身上钻出,犹如某种不可名状的触手,顺着嶙峋的树皮向上攀爬,然后在枝叶阴影中纠集成团,幻化为一只长相古怪丑陋的黑鸟。   鸟极瘦,怪诞的羊毛似乎在暗示着不详。稀疏残破的羽毛包裹着一把焦黑的枯骨,尖锐的钩爪上密布着嶙峋的棘刺。   最恐怖的是它那双眼睛。硕大的瞳仁中倒映着两条罪孽的血线。哪怕是不知道血痕含义的人,都会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一片乌云遮蔽了太阳,黑鸟张开双翼飞走了。   树下,年轻的侠客缓缓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看向周围。他的五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连身形都不似之前。片刻后,跟客栈中的“袁已”已经几乎完全是两个人。   一片枯黄的楠树叶从衣领中掉了出来。青年捂住额头,看向远处的城池,隐约记得他好像是要去仙门拜师,途径堰城休憩一晚,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在客栈里干什么,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城,也不记得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片枯萎的楠树叶。   更不可能记得,在他被附身的那个晚上,曾有一个女鬼顶着魔界至尊的威压,强忍发自内心的恐惧,拼命敲击窗户,想把他喊醒,留下满窗鲜红的手印。   第二晚,附身在男子上的魔物和三个不知情着共处一室。奄奄一息的女鬼不顾很可能彻底湮灭的惨剧,又来敲窗示警。黑鸟站在楠树枝头,鸟喙张合,传出一个男子轻轻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向你承诺我不会伤人。我只是想见见我的爱人。他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入睡,请你不要吵醒他。”   黑鸟化为一道精纯的魔息,流向女鬼体内。楠树叶簌簌摇晃,女鬼白日为了警告故人强闯佛阵受到的伤口逐渐愈合。她犹豫了一下,悄然离去了。   后来,靠着这一缕魔息,受到重伤极度虚弱的女鬼,从刚吞食了两人精血,正处于全盛时期的堕魔化蛇口下,保住了陈楠最后一口气。并在诛杀化蛇一战中奇迹般的幸存,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重现世人面前。   青年捏了捏眉心。反正已经出城了,行礼财物一样没少,还白得了一匹马,具体发生了什么,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乌云散去。阳光照耀下,青年解开树旁马匹的缰绳,重新翻身上马。   他身上最后的一丝黑气如同和隆客栈血泪交织的恩怨情仇,消散在朗朗乾坤中。   作者有话要说:   游大鸟:好兄弟,我回去捞你的笨蛋废物傻徒弟了,快谢我(狗头)   陆白:好兄弟,你的CP我想办法弄到你的栖梧殿了,快谢我(bushi)   傅晓不是蠢直男,他只是作为男妈妈觉得自家好大儿绿茶撒娇真可爱   最后一段回收文案√   顺便回应一下前文的伏笔(自以为的伏笔),解释一下《作祟》中袁已第一次出现时布满血手印的窗户来历,第二晚的怪事,以及女鬼是怎么苟到最后的~ 第28章 太乙(5)   地宫。   铜制的烛灯嵌在厚厚的石壁上静谧燃烧。昏黄的光芒映照出石壁上繁复勾结的秘文符咒,不详的暗红色光芒在其中缓慢流过。   纯白的羔羊跪在角落,鲜红的血液自咽喉处的伤口涓涓流入,顺着地板上的血槽,汇入地宫中央的血池。   影影绰绰的黑影在血池中游荡,逾越生死的禁忌咒语在水底明灭闪烁,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座幽暗的地宫。   一只黑色的铁手猛然探出水面,紧紧抓住池边布满斑斑裂痕的岩石。尖锐的硬甲因为痛苦而颤抖,在岩斑壁上留下道道深刻的抓痕。   血池中的浆液如同沸腾一般剧烈震荡,低沉的闷哼在水底回荡。   许久之后,铁手仿佛脱力一般滑入池水。清浅的涟漪在血红的水面缓慢荡漾,偶尔冒出几个咕噜的水泡。血池恢复了一片死寂。   地宫紧锁的木门外,传来谨慎的叩击声。一个满身穿戴着铠甲的人——如果祂还能被界定为人的话——冒出水面,顺着池边的台阶走上岸边。原本连接在背脊上的柔软的管状物被扯落,仿佛有生命的蛇一般悄无声息地缩回池中。   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在地宫内回响。   祂每一寸肌肤都覆盖着坚硬的铁甲,血肉的肢体几乎有三分之二都被钢铁零件代替。黏腻冰冷的液体顺着盔甲上的沟壑滴答滑下。肉膜在甲片的缝隙中翕张,小股小股向外喷吐着浑浊的汁液。   苍白的面部本该是双眼的地方,扣着一片刻着鸢尾花印记的银甲片。   按照术士的计划,在水池边流尽鲜血而死的本不应是牲畜,而是纯洁的处女。但这一计划是被主人断然拒绝,连术士也遭到严厉的警告。   所有被囚禁的少女都被送还家乡,还有一两个孤女选择留在这里,被训练为忠诚的侍女。   如今紧锁的木门终于被打开,等在门外的侍女送了一口气,稳稳地端着手里的托盘。   半人半金属傀儡的怪物站在阴暗的廊道内向前看去——   天鹅绒的托盘上,纯金的冠冕在黎明的曙光中,熠熠生辉。   ——————————————————   魔界,玄影殿。   这里本是幻魔、炎魔领地的交界处。十几年前,堕魔的前太乙弟子游归鹄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抢占了此处。后来又迅速向外扩展,逐步吞食炎幻两魔的领土。   炎魔生性暴躁易怒,但被侵占的领地不多。虽然心中一直愤恨难平,但终究是没和翼魔全面开战。幻魔攻击力不比炎魔,更为怯懦谨慎,选择割地求和。十几年间,近一半领域都拱手让给他人。   直到现在,翼魔宫殿所在处,依旧残留着幻魔全盛时留下的,无法驱逐的致幻瘴气。   几年间,新生的翼魔以不可阻挡之势,和古老的幻、炎、心、血四魔分庭抗礼,同列五大魔尊,执掌魔界。   不久后,玄影殿竣工。巧夺天工的殿宇盘踞在断崖峭壁之上,犹如凶悍的猛禽高踞山顶,朝地面投下冷厉一撇。   一只枯瘦的黑鸟从屋顶洞口处飞进殿内,落在高台屏风后骷髅骨椅一侧扶手上。一个黑色长发的男子左手支着头,闭着眼睛似在安睡。黑鸟嘶哑着声音鸣叫两声,重新化为黑气,融入男子周身魔气中。   男子鸦色的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他嘴角划出一个弧度,撩开颈边垂落的长发,座旁平滑的水镜中倒映出一张美到惊心动魄的面容。   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容颜,满意地确认自己美貌依旧,还是那人曾经最喜欢的样子。   殿前传来轻微的响动,男子坐起身,漫声道:“什么事?”   跪在殿前的魔将低埋着头颅:“尊主,太乙那弟子在黑水牢中关了三日。”   屏风后一片死寂。   他揣摩着屏风后人的心情,惴惴不安地请示道:   “是否需要将此人带到玄影殿内,您亲自审问 ?”   黑袍男子声音中带有一丝冷漠:“不必,我这就前往黑水牢。”   他沉默地看向水镜。   本该如黑曜石一般深沉的双眸中,两道锋锐的血线贯穿瞳仁,显得怪诞狰狞。一双巨大的黑色骨翅在背后张开,覆盖着锋锐的鳞片和的密密麻麻的棘刺。   原本是心脏的地方只余一个空荡荡的洞口。   这才是他现在的样子。   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罪孽深重的,黑暗污秽的,形容可怖的魔物。   男子挥手,水镜骤然破碎。   他振翅腾空,从玄影殿顶部的洞口飞出,殿内骨灯在迅猛的疾风下骤然熄灭。跪在地上的魔将也赶紧展开翅膀跟上。   黑水牢位于悬崖下一个洞窟内。里面没有火烛,只有两侧石壁上闪烁着莹莹绿光。黑色的湖水平静无波,如同一面光亮的镜子,清清楚楚倒映着囚徒憔悴的身影。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双手被铁链吊在空中,下半身浸泡在黑色的冷水中,一身满是血迹的道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透过松松垮垮的衣领灰白的死尸一般的前胸上,布满狰狞的爆炸灼烧痕迹。   胸口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朱砂,像是凝聚了心头最后仅剩的血气。   男子屏退了魔将,独自一人进入洞窟结界。他收回翅膀,像是没有重量一般,立在湖水之上。   被束缚的青年勉力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来人,微颤着青白的双唇:   “你来了。”   黑衣男子平静道:“是啊,我的师侄。我来了。”   青年像是被刺激到了,浑身一颤,声音微弱如同秋风中枯死枝头的落叶:   “你不是……你不是我师叔……你是太乙叛徒……”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挣扎,连带着双臂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冲着身前的男人嘶鸣:   “玄影殿完了!玄影殿已经完了!”   男子沉默地看着青年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颓然地落入水中。黑水狱中的水面波动,很快又恢复了之前光可鉴人的样子。   “杀了我。”   青年气若游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杀了我。”   他胸口朱砂慢慢黯淡下来,逐渐溃散。   洞窟外驻守的魔将听不见里面声音,只能看见据说是太乙二弟子的青年垂死挣扎,尊主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宽大的衣衫挡住了洞窟外众人的视线。   石壁上幽荧的绿光亮起,两人的倒影映在泛着光芒的水面上,犹如另一个世界。   没过多久,黑衣男子出来了。   在他背后,青年垂着头,胸口上插着一枝尖锐的黑羽,血液自心脏处涓涓流出,在水池中晕染开来。清澈如镜的水面逐渐变得浑浊,黑色的影子在水底纠缠。   男子向牢外走去,漫不经心地吩咐立在一旁的魔将:“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魔将站不回答。   洞窟内骤然亮起,魔将浑身都被烧成了焦炭,化为一把焦骨倒下。   乱飞的焦臭骸骨里,显现出身体中还在不断啃食尸骸的火焰。   男子身形微顿,带着一丝凉薄的愠怒:“炎魔大人。”   一张魔气森然的脸出现在火光中:   “没想到游大人真的能狠心亲手杀了自己的同门师侄。”   曾经的太乙三弟子游归鹄漠然道:   “我早已叛出仙道师门。炎魔大人大可不必这时还要怀疑我的忠心。”   火焰中发出粗哑的笑声:“我怎么敢怀疑玄影殿尊主。只是游大人特别吩咐将这奸细关入黑水牢,让旁人误以为游大人旧情未了。”   火焰猛然长高:“这尸体扔在这里十分碍眼,不如我来帮助游大人彻底了结!”   一道毒火龙冲破结界,缠绕在洞窟内尸体上。   青年的尸体一动不动,在烈火中彻底化为了灰烬。   黑色的水面犹如一口深渊,连火焰的亮光都被吞噬,不见一丝反射的火光。   洞窟外,游归鹄神情坦然,厌恶道:“这下炎魔大人满意了么?”   火焰中的人脸颇有些意外。   居然真的是一具不会动的尸体?   他和游归鹄因为领地争端素有仇怨。几天前他听说游归鹄将名义上的师侄关进黑水牢之后,便一直派人盯着玄影殿一举一动,试图找出翼魔心怀不臣的证据。   结果怎么会这样?里面的人居然不是假死。游归鹄居然真的亲手杀了他的师侄?   游归鹄冷笑一声:“我之忠心,早在我堕魔之刻便由心魔亲自窥侧,从无二意。天之魔种重临在即。炎魔大人不专心寻找黄泉火种转世,协助天魔复苏。居然还执着于早已证明过的事情。真是令人寒心。”   炎魔□□颤了颤。不甘心地吼道:“这不可能!你骗得了心魔,骗不过我!这个太乙弟子临死前都跟你说了什么!”   游归鹄已经走到牢门口,闻言转身冷冷地说:   “十天后,仙盟将派人通过血河,潜入魔界营救此人。炎魔大人如此悠闲,不如亲自设置埋伏。只是那里是血魔的地盘,您若是想要是前去捉人,最好还是提前通报血魔一声。”   火焰发出嘲讽的笑声。   血魔,那算个什么恶心玩意儿。他堂堂炎魔去围剿仙盟细作,何曾需要通报他人!   魔将最后一点尸骸被燃烧殆尽。炎魔的火焰□□尖啸一声,轰然炸开为四溅的火星,消失不见。   潜藏在暗处的所有属于炎魔探子的气息都消散了。   游归鹄沉沉地望着洞窟内的湖水。   水底黑影消散,水面又恢复了之前清亮如镜的样子。   莹莹的绿光在水面轻轻荡漾。   ————————————————   千里之外,终南太乙宫,宗祠禁地。   一张巨大的山河舆图挂在墙上,闪烁着几个零星的光点。   舆图前的贡台上,放着一只胡峰大小的灵器。蚕豆大小的灵珠两侧,两片灰色半透明的羽翅上用特质的颜料描出眼睛的图案,   墙对面,供奉着千年太乙开宗立派以来,所有门徒的魂灯。   而就在刚才,一盏刻着“白凌”字样的琉璃灯球内,微弱的魂火摇曳一下,熄灭了。   陆白静静地等在黑暗中,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掌门戒指,脸上表情晦明难辨。   琉璃灯球内一片灰暗,只剩冷却的残灰余烬,看起来再无重燃的可能。   但陆白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球罩。   忽然,似乎有一丝流光一闪而过。   慢慢的,灯罩内复又燃起一豆微弱的火光。   如天边残星一般零丁熹微,亦如远星般不可摧折!   陆白无声地笑笑,转身走了出去。   ————————————————   太乙宫山脚下,栖梧殿前。   陆然站在紧闭的门口,端详着灵锁上复杂的花纹。   他死了二十几年,借了一个新壳子重生后,记性有些不太好,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种锁是他生前设计的作品。除了阻止外人闯入外,还能在屋主人离去后保持殿内清洁,防止尘土堆积。   当年担心找不到钥匙,陆然特地在锁背后布下了备用开锁的法阵。他想了想,决定直接撬锁得了。   灵力顺着锁背后的纹路雕刻运转一圈,锁背后的雕饰如同真花一般绽放。紧接着,整个灵锁破碎消散为光点。封印整座房屋的结界也随之消失。   吱呀一声。   陆然轻轻推开了二十年前他的三师兄游归鹄曾居住的寝殿房门,面庞隐隐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喏,点题了,白凌的心头朱砂(头顶锅盖)   之后全仙门其他相关人士也都是,真-滴血朱砂   严谨求真老实憨厚的工科生绝不骗人(疯狂狗头保命)   唉,好吧,我也知道这章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但内容(菜狗自认为)蛮重要的嘤嘤嘤 第29章 太乙(6)   陆然推开门走入屋内。   印象里,三师兄性情冷淡高傲,对清洁干净的苛求,简直到了一个吹毛求疵的疯魔状态。视脏污灰尘为一生之敌,甚至连带着身边的人都被迫经常整理衣冠。简直终南山上一朵行走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他进来时已经提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空旷的屋子,极简的家具,再来几块白布,丧葬风的氛围立刻就出来了。   又联想一下他的原形,说不定屋顶上还要再开一个洞方便进出。万一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偷偷在横梁挂一个大金丝鸟笼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出人意料,这间屋子居然非常正常。   简直跟陆然为代表的,所有正常人所居住的地方一样。   这就有点不正常了。   陆然在屋内转悠,觉得这普普通通的房子里,其实仍然处处暗藏着诡异。   进门右边是一张大的有些离谱的桌子。太乙宗内除了陆白卜算时需要用大桌子堆放大量的演算的废稿外,也就只有身为器修的自己需要宽大的工作台,以摆放各种材料零件。   陆然比划了一下尺寸,百思不得其解游归鹄在什么情况下,能用的到这么大的桌子。   桌子后放着两把椅子,座椅旁铺着厚厚的绒毯。   陆然内心更惊悚了。游归鹄身为高贵的飞鸟,一向对地面走兽满怀恶意偏见,认为这些在地上爬的生物都肮脏不堪——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些愚蠢的绒毛兽都喜欢没事扑鸟玩。   结果他嘴上嘲讽这些毛皮泡在天池里十年都净化不干净,背地里口嫌体正直不知道从哪儿搞来这么大一张毛毯藏在房内。   陆然拖鞋踩上去试了试,双脚陷在长长的绒毛里,异常柔软温暖。非常适合自己通宵多日炼器后,直接往旁边一倒就地补觉。   屋内最里侧是一张宽大到诡异的足够两个人躺着的软床。按照陆然的推想,游归鹄这种出尘脱俗冰清玉洁的仙子,不摆个寒玉床,起码也得搞两个梧桐枝中间再搭一根绳子什么的吧。   结果端端正正一张大床摆在那里,就差摆两床鸳鸯戏水大红被子了。陆然越想越觉得邪门,总感觉记忆中三师兄白璧无瑕清高冷艳的形象,正在逐渐崩裂。   他的行李也就一个剑宗那边带来的乾坤袋,连更换的衣服都没有,穷得可怜。好在衣柜内各色衣衫堆叠的整整齐齐。   重生后的身躯跟之前自己原本的体型相仿,都比游归鹄那只长脖子鸟要矮一点。他随便挑了一件,穿上居然还正好挺合适。   离陆白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会儿,陆然打算趁机研究一下剑傀的构造。剑傀断了双臂,没法自己撑开袋口钻出来,陆然只能抓住剑傀的头盔,用力往出拽。   刚被抓出来的剑傀晕晕乎乎,控制不了平衡,原地转了一圈后原地撞到了柱子上。   陆然费劲地把它拖到书桌一旁靠着墙摆好,点亮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笼,仔细观察剑傀断臂处。   剑傀是自断双臂,切口非常圆滑。他记得之前剑傀肩膀手肘处各有一个特殊的球形的零件作为关节转动轴,可惜没注意是什么东西制成的。   陆然脑中迅速闪过几种可行的方案。   手臂外层应该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以玄铁制成,不难炼制。问题时内部结构,以及连接整体的方法。   他低下头一点点摸着剑傀的腿。剑傀的双腿为了追求稳定和手臂又许多差异,但内在结构原理万变不离其宗。既然如此……   陆然抬头,冲着剑傀温柔一笑:   “要不我把你的腿拆了吧?”   剑傀身子一抖,扁平抽象的五官构成了一个更为抽象的惊恐表情。   陆然刚操控灵力,卸下一条腿正要仔细研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宋珺来提醒他要出发了。他只好站直身子,随口恐吓道:   “你是剑宗赔给我的遣散费,懂吗?真个太乙都是我的地盘,我劝你别想着跑。”   剑傀又是一抖,可怜地屈起仅剩的一条腿。陆然深感自己就像是欺凌弱小的魔头。难道是陆白算出他也有堕魔的潜力,才让他来游归鹄旧屋居住?   陆然走出房门,傅晓宋珺阿影和余不尽都等在门外。不知为何,除了傅晓,其他三人表情都微微有些扭曲。余不尽更是皱着小脸红着眼眶,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衫下摆,一幅强忍着不哭的模样。   陆然一惊,眼神询问宋珺:   这回总不能是我的锅了吧?   宋珺迫不及待将一碗颜色诡异的汤剂怼到他面前,脸上愉悦的笑容逐渐变态:“你来啦?大师兄给我们熬煮了驱寒的药茶。快来,该喝药了。”   陆然退后一步,脊背顶在关好的房门上,警惕地盯着宋珺递来的碗里散发着异味的不明液体:   “这都什么玩意儿?”   宋珺呵呵一声:   “大师兄送六师弟回房时,见他面部潮红,双眼湿润,声音软糯沙哑,身体娇软无力。”   陆然莫名其妙:“所以呢?”   “一看就是寒风中站的太久,吹风着凉了。”   陆然:“…………”   好逻辑啊!   “然后大师兄说要对所有师弟师妹一视同仁不可偏心,给所有人都煮了一碗。”宋珺将汤碗硬塞到陆然手里:“赶紧喝了吧,连阿影都没能成功潜入影子逃跑,被抓住喝下去了。”   阿影脸上流露出屈辱的神色。   傅晓柔声哄劝道:“这是南疆巫族的草药。你们三个在塔顶待了那么久,喝点汤药祛除体内寒气,别跟余师弟一样生病了。放心,一点也不苦。喝完给你糖吃。”   陆然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隐约记得当初傅晓他母亲,也就是他死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弟子的那位四师姐也是这么说的。然后熬出来的东西每一次都在挑战人性的底线。   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精神,陆然仰头将汤剂一饮而尽。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从舌尖上滑向喉管,涌向五脏肺腑。   陆然咳嗽两声,五官逐渐扭曲:“你管这个叫不苦?”   傅晓露出满意的笑容,递过一枚蜜饯神色坦然:“多喝几次就不苦了,真的。”   陆然完全不想跟他说话了。   几人一起向山上走去,极有默契地同仇敌忾抱团孤立傅晓。到了太乙宫,陆白正坐在高台上,桌上立着一只青色的鸟。   孔雀大小,翅膀上靛青色的长羽极为华丽,就是身上的毛看着有点秃。   陆然在古籍上看过这神鸟,这是昆仑青鸾。应该是刚刚成年没多久,还没到求偶器,所以尚未长出绚烂的尾羽。   青鸾振翅飞下高台,幻化为一个异常俊秀的青年。   就是感觉发际线稍微有点秃。   并不想陆然想象中的神鸟那样威严肃穆,青年容颜极为俊美,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惊艳。哪怕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他那一眼万年的容貌也是力压群芳,让所有人黯然失色自惭形秽的的程度。   美貌男子的眼神看起来很亲切活泼,纯真质朴,头上一缕翘起的呆毛显得有些俏皮。他抿着嘴微微一笑,带着点憨厚的气息,闭口不肯说话。   陆然有点诧异。上古传说中,青鸟司传信之职,应该极其擅长言辞,怎么化为人形后如此沉默寡言?   青年凑上前,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眨巴着大眼睛殷切地看着陆然。   陆然莫名其妙,绕道青年背后,发现他背上不知被谁贴了一张符。   陆然左右看看,见其他人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帮青年撕了下来。   青年转过身,一把拉过陆然的手,露出灿烂可爱的笑容:   “你好你好你好,你就是陆然吧,幸会幸会。我是周青鸾,从昆仑山来,现在在太乙当社畜,啊不是,当三弟子,主修符箓,算是一个符修。你可以叫我小周,也可以叫我小鸾,但别叫我小青。哎呀我们阿然真是太可爱了你是哪里人生辰八字是什么有过婚配吗?”   陆然:“…………”   倾国倾城的美人就是与众不同,说这么长一段都不带喘气的:   “喜欢人还是妖男妖还是女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的表过白吗拉过手吗结婚准备办几场席请不请你道侣家远房大舅未来生小孩吗准备生几个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小孩之后修什么道考虑过吗?”   陆然挣扎着向宋珺伸出手。   救……   相貌绝美的青年一把将陆然的手又拽了回去抱在胸前,双眼放光:   “我跟你说,恋爱不能跟人谈寿命太短不能跟仙谈会被杀妻证道不能跟鬼谈阴阳两隔不能跟妖谈非我族类不能跟魔谈会被正道追杀。但如果又是人又是神又是妖又是魔还碰巧修过仙,那就没问题了。还没有谈恋爱?没关系师兄帮你介绍几个。魔鸟喜欢吗原身有点丑但变成人形贼帅那种?”   陆然感觉自己快被他晃晕过去了。   啪,阿影从陆然手上夺过符纸,鬼魅般绕到喋喋不休的青年身后。   周青鸾一惊,双臂眨眼间化为羽翅,奋力扑扇,灵巧地转身避过。   但是身为顶尖刺客的阿影比他更快,身子扭转,犹如轻盈的蝙蝠瞬间转向,将符纸重新贴回激动过头的青年背上。   周青鸾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嗓子,顿时噤了声。半晌,才憋出一句:   “我,错,了。”   宋珺冲陆然指了指符纸:“禁言符,阿影逼迫他自己给自己写的。限制他一次只能说三个字。你想要吗?阿影那边应该还有几张。”   周青鸾湿漉漉地双眼可怜巴巴地看向阿影:   “放,过,我。”   阿影显然不会理他。   他又转向陆然,头顶翘起的头发都萎靡下来:   “求,求,了。”   陆然假装听不见,心里琢磨着得找个时间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去趟宗派山门,在玄冥石碑上刻一条门规——   以后太乙不许招话痨。   台上,陆白拍了拍手,台下几人自觉站好。   陆白握着拢起的扇子,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文雅的笑容,清了清嗓子:   “今天是太乙宗大喜的日子。我们最小的师弟陆然,历经重重磨砺,终于来到了终南山。太乙弟子恰好凑齐七人,是个吉利数字,为师喜不自胜。”   他冲着陆然一点头,目光柔情真挚。陆然心中涌过一丝感动。   陆白收回目光:“大家都知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太乙宗季末考核。但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喜事,为师决定,将一个月后的考试取消。”   周青鸾面露狂喜之色,朝着陆然感激一笑。   “改在明日进行,做为陆然接风洗尘之礼。”   周青鸾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明日巳时,请诸位爱徒在太乙宫前集合进行笔试,为师亲自监考。后日同一时间,在演武场进行武试。”   周青鸾面部开始变得扭曲狰狞。   “至于秘境试炼,之后再择期进行。望各位今晚好好准备,明天交上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各位爱徒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青鸾立刻举手:“范,围,是?”   陆白唰的打开玉骨扇,上书四个大字:   “森罗万象”。   笔墨酣畅,惊鸾回凤。   周青鸾咚地一声倒在地上,重新化为一只青色的大鸟。应该是气急攻心灵力不稳,被直接吓出了原形。   傅晓神色激动,余不尽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宋珺也有些震撼,低喃道:“我们居然有这种幸运,能让师尊亲自监考。”   陆然悄声询问:“亲自监考怎么了?”   宋珺神情肃穆:“师尊日理万机,平常连上课都是直接让我们观摩影音时中的录像,自主学习,自己很少出现在学堂。如今居然能让师尊亲自监考,真是太荣幸了。”   陆然:“…………”   太乙现在这师德学风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陆白又叮嘱了几句不许去禁地,不许带着陆然靠近山门,夜里凉就算听见屋顶有奇怪的动静也不要出门以免着凉等废话,便离去了。   傅晓抱起地上的青鸟,众人拜别陆白,返回住处。周青鸾梗着脖子僵直着鸟身没法开门,最后还是阿影顺着阴影潜进屋内打开了门锁,把犹在瑟瑟发抖的青鸟放在了床上。   陆然返回栖梧殿,点亮明灯,又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一块软垫,坐在地上开始积雪拆解剑傀的腿。他虽然嘴上恐吓剑傀,但是炼器一道还是很专业的,下手极稳,拆卸时沿着灵力流动方向顺势而动,完全没有破坏原有结构。   陆白虽然是个讨厌鬼,但给他挑选的住处栖梧殿的确很适合器修炼器。无论是空间大小,还是桌椅摆设,都异常符合陆然心意。   忙了快一个时辰,陆然隐约有了困意。傅晓的草药虽然不是人能喝下去的,但的确有用。白天还在塔顶吹风,现在不仅没有不适,反而浑身暖洋洋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正将拆解下的各关节收好准备明天继续研究时,突然听见屋顶上传来奇怪的响动。   哒,哒,哒。   他停下手中作业,凝神细听。   寂静中,只有殿后梧桐簌簌声响。   哒,哒,哒。   屋顶上又传来清晰的金石撞击声,就像是……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趴在屋顶上,正在偷偷敲击着他头顶的瓦片!   呼啸地风声撕扯着窗棂,犹如万鬼哭嚎。   陆然全身悚然。   深夜的栖梧殿,突然变得无比的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陆白:为了给我亲爱的前小师弟、现小弟子接风洗尘,不如我们提前考试吧(狗头) 第30章 太乙(7)   第二天早晨,宋珺看到双眼浮肿,脸色憔悴的陆然,吃了一惊:   “你也昨晚一宿没睡?”   陆然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宋珺非常不能理解:“不至于吧?你初入宗门,就算等会的笔试一题不会,也不会被赶出去。用得着通宵复习么?”   陆然内心泪流满面,如果真的是因为熬夜复习就好了。   昨夜,屋顶上叮叮当当声响了一整晚,直到日出后才停止。他一开始还一边担惊受怕,一边腹诽自己两天前还在客栈硬刚化蛇,怎么回了太乙只会瑟瑟发抖嘤嘤嘤了。   后来就莫名其妙开始生气。陆白这掌门当的也真是绝了,继剑宗不明不白地动山摇后,连太乙也开始百鬼夜行了是吗。   之后他发现屋顶除了阵阵异响,并未发生其他怪事,就逐渐麻木了,只觉得吵闹。睡是睡不着的,但是又实在懒得出门。他躺在床上辗转发侧,在捂住耳朵睡觉和提刀出门降妖之间苦苦抉择。   再之后,他就眼睁睁看着窗外天亮了。   陆然躺在床上,心态直接崩了。   他惺忪着双眼:“为什么要说‘也’?昨晚还有谁没睡?”   宋珺朝跟在傅晓背后,困得几乎站不稳身子,双眼红的像兔子一样的余不尽抬了抬下巴:“应该是担心成绩不佳,被你威胁了地位。”   陆然:“…………”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还差一个周青鸾,众人又去敲他的门。一会儿,周青鸾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头发毛糙,眼下一片青紫。能迷惑十几个昏君一起烽火戏诸侯的倾国容颜上写满了憔悴疲惫。   宋珺更震惊了:   “连你也通宵复习了?这都什么毛病?宗派新来了小师弟,把你们都刺激到了?”   周青鸾双目无神,呆呆地像截木头般矗在门口,打了一个喷嚏。   傅晓关切地问:“你生病了?你昨晚出门着凉了?我给你熬点药吧?”   周青鸾幽怨地瞥了陆然一眼,可怜巴巴地看向傅晓:“药,苦,吗?”   傅晓和蔼地看着他:“放心,一点都不苦。但是治疗感冒的巫药有致人昏睡的效果。等考试完我再给你端过来。”   周青鸾耷拉着脑袋:“那,好,吧。”   陆然心想这种骗人的鬼话居然也能有人信?   什么一点都不苦,傅晓也就骗骗周青鸾这种笨蛋美人了。   终南山太乙宗内,几乎全境都禁止御器飞行。傅晓宋珺带着无精打采地三人走上毓秀峰,到了太乙宫广场上。   仅一个晚上,原来平整的空地上,呈弧形均匀布置了七个隔间。小房间里正好够放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陆然停下脚步:“这都什么玩意儿?”   宋珺神色如常:“考场啊。”   陆然指着那鸽子笼一样的单间:“你们管这个叫考场?太乙笔试不应该就是几张桌子摆两排,所有人在一个房间答题吗?”   傅晓沉思了一下:“我听说之前好像确实是这样。不过后来太乙有一位前辈,跟小师弟你一样也是个器修。创作了一大堆用来窥探他人考卷的法器。”   周美人无比神往地感叹:“人,才 ,啊。”   陆然心想看不起谁呢,带着一丝愠怒反驳道:   “但我听说,那个弟子不仅会制作法器,还有一盏能看透他人魂魄的铜灯。如果他真的想窥探他人思绪,视线可以透过一切障碍直达真相。区区几座隔墙根本拦不住他。”   傅晓摊手:   “燃灯读心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那人不仅自己不遵守考场纪律,还会慷慨地将自己看到的答案全都分享出去。如今单人单间起码能保证他人不受干扰。”   周青鸾义愤填膺:“真,过 ,分。”   余不尽咬了咬下唇。往常他是宗门内最小的弟子,师兄们考前都会鼓励安抚他。现在陆然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着他了。   他揪着傅晓的衣角,怯怯地说:“大师兄,小余儿好紧张。”   傅晓回头,拍拍他的手宽慰道:“余师弟天资聪颖,一定没问题的。”他温和地牵起余不尽的手,带着他走到自己的隔间后,折返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   周青鸾还想再挣扎一下:“二,师,兄?”   “你们二师兄出门做任务去了,为师特意批准他推迟考试,等他归来后再补考。”   众人回头,看见陆白左手抱着一沓卷轴,右手摇着扇子走来,脸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催促:“几位爱徒也快点进考场吧。”   周青鸾身子好像有千钧重,磨磨蹭蹭往前挪,很难想象他的真身居然是千里传信的青鸟。阿影不知道躲到那片影子里去了。宋珺倒是很爽快地坐进去。   至于陆然,那就更从容了。他可是凭一己之力改变考场规则的传说级人物。   见众人都坐进了自己单间内,陆白也在七个单间排列成的弧线的圆心高台坐下,居然真的是来监考的。   他手一挥,七套卷轴分别飞入了个人的房间。与此同时,每人桌子上方空中,浮现出一个精致的沙钟。细小的白沙均匀落下。   陆然拿起桌上的笔,正要翻开考卷,耳边响起一道密语:   “好好看题。”   陆然抬起头,陆白坐在前方冲他眨了眨眼睛。   陆然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劲。他之前考试抄得最多的就是陆白。毕竟是算命的,占卜个答案不在话下。陆白对他这一套作弊手法也最为了解。   陆然低头翻开卷子,开始阅读第一题:   南疆密林,有黑水潭,其深不可测。常有水鬼作祟,人面鱼尾。偶有路人戏水,则拖入水底分而食之,近森之人皆畏。有巫言,择地级灵器掷于水中,则妖孽可除。问仙门百家中,应选取何种灵器镇压水患?   嗯?陆然颇为意外。他原以为会是什么默写经文,解释典籍,阐述修行心得,结果居然这么灵活?   不过偏僻深林,又不是商船来往频繁的运河。有水鬼作祟,让驻扎在附近的仙门世家慢慢祛除,三四年也就干净了。将地级灵器扔到湖里镇压水祸,会不会有点太浪费了?   他接着看下一题:   有四足方鼎,名曰咸和,性属火。上铸三足金乌纹,两耳刻流火纹。投放于北寒之地,以镇冰原魍魉。然水火相克,力有所不逮。试改其四足双耳雕饰,使之应也。   咸和鼎不是斩金宗珍藏的天级灵器吗?怎么可能流落到北境偏远之地?还要改上面的雕纹?陆白你好大的胆子啊!   第三题,第四题,陆然匆匆往后翻了翻,也大都类此,要扔的要改的要熔化了重炼的各类灵器都能够另立一个小门派了。   概括一下就是,一整张卷子的白日梦。   陆然感觉有点不妙了。   整套卷子都是炼器相关的,这让其他人怎么活?总不至于……   陆然揭开袖子,几只胡峰大小的灵器从他袖中飞出,两片灰色半透明的羽翅上用特质的颜料描出眼睛的图案,附着在一颗蚕豆大小的灵珠两侧。   这是他昨晚临时赶制出来法器,叫做【若目】。翅膀上的眼睛图案是一个法阵,能将灵器所见之物投影到陆然眼中。制造简单,只是活动范围和时间非常受限。   若目扇动薄翅,悄无声息地潜进宋珺的屋子。阿影不知道哪儿去了,居然没有在若目靠近宋珺的瞬间,将不明法器斩断。   透过若目传来的视野,陆然看见宋珺已经写完了第一题,但似乎被第二题难住了,迟迟没有下笔。   卷轴上画了一只长相狰狞的怪兽,巨大的头颅上,只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其他器官都被挤到了身子上。   下面又文字标注这是一只擅入村庄的饕餮,掠夺谷物,伤数十人。除妖人发现此兽凶猛异常,钢筋铁骨。只能献祭一对童男童女,请附近陵墓中一只邪灵出手相助。   果然,陆然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每个人的卷子都不一样。真是难为陆白,大晚上一口气出了七套试卷。怪不得头发全白了。居然至今还没秃顶,真真是奇迹了。   饕餮刀枪不入,术法攻击其神智是可行的办法。不过献祭童男童女唤醒邪灵,这真的是正经名门仙道该干的事情么?   陆然接着往下读:   村民赶走没用的除妖人,准备用三千斤粮食酿酒,灌醉饕餮后趁机反杀。问需要多少亩地多少人花多长时间在田间种植收割稻谷,才能获得足够的粮食?   嗯?这是什么神奇的发展?   宋珺要断绝仙道,回周国朝廷当户部尚书大司农了?   他转上去看第一题,说有只画皮妖爱上了某边关小城内一名书生,把书生抓走囚禁在洞窟内夜夜欢情。后来除妖人来了,书生为了救画皮妖重伤没了心跳,画皮妖自杀殉情。结果书生又被救活了,抱着爱人的尸体大哭把边关的城墙哭塌了。最后两人化作蝴蝶从份募里飞走了。   配图是城墙上的一个大洞。   问:需要多少士兵花多少天用那些材料以什么方法才能把破损的城墙补上?   陆然:“…………”   这怕是要连兵部尚书一起做了。   啪,陆然眼前一黑。宋珺房中的若目被击碎了。   陆然又派出一只若目,这次在中途就失去了灵力联系。   阿影无声无息地从房间黑暗中探出了头。看了看陆然手上即将放飞的第三只若目,一幅“果然是你”的表情。   陆然被抓了现行,有些窘迫地悄声问阿影:“四师姐,你不在自己房间答题,跑宋珺房里做什么?”   阿影神色冷淡:“不要叫我四师姐。我是大周监察司培养的影卫,不是太乙弟子。”   陆然心想这话怎么莫名有点耳熟,继续问道:“好吧,那你就准备交白卷了?”   阿影语调毫无波澜:“我的任务是保护公主,考试答卷不在我职责范围内。”   “真的不是因为不会做吗?”   阿影没理他,转头就要重新潜进黑暗,陆然赶紧补救:   “陆白给你出的题目是什么?”   阿影消失在阴影中,闷闷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山川地理,风物民俗。”   陆然啧了一声。卷子都看过了,甚至都没一直待在宋珺身边,所以迟了这么久才击杀若目。明明就是对题目也很好奇,看入迷了。   陆然又去看周青鸾,他正一头倒在桌上补觉,空白的卷轴上一笔没动。题目大多也是跟地脉水文相关,还很多关于秘境出入方式的问题,整的跟看志怪小说一样。   陆然十分怀疑,这是陆白知道阿影不会好好答卷,所以干脆把周青鸾的卷子印制了两遍。   白凌不在宗门内,桌面上卷轴没有打开。陆然又操控若目进入傅晓的房间,刚进门,一道凌厉狠辣的灵刃就冲着若目袭来。   若目险险避过,两侧的翅膀被肃杀的灵气尽数削断。   傅晓俯视着在地上可怜巴巴滚动的灵器,恍然大悟,悄悄将不能飞的若目捡起,藏在袖子内带到桌上。在白纸上写:“小师弟?”   陆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傅晓又写:“来看师尊给我出的考卷?”   陆然僵硬地控制若目上下跳动两下   。   傅晓坦然地将卷轴全部摊开,置于若目眼前。   陆然越发心虚,草草看了两眼,一半关于刀法一半关于巫蛊草药。若目滚动两圈示意自己看完了。傅晓将灵珠握在指间,微微用力,若目碎裂化为光点,逸散到空中,帮陆然将作弊的法器毁尸灭迹。   太尴尬了。陆然收回灵力,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再去看余不尽的卷轴。想了想,还是将最后一只若目放了出去。   若目两只翅膀如同伞盖一般,乘着风无声无息地潜入隔壁房间。余不尽伏在案前,完全没有察觉背后窥探的视线,奋笔疾书。他桌上的卷轴远比其他人厚的多。陆然控制若目飞得更高,终于看清了全貌。   余不尽的卷轴上,写满了各色奇奇怪怪的异国语言。有些形如蔓草,收尾勾连,优雅纤细。有些由各种符号组成,圆如气泡,竖如镰刀,交织纵横。还有一些不像是文字,更像是刻在岩石上刀劈斧凿出的神秘的符号。   总之没有一个字是能看懂的。   陆然顺着往下看,终于看到一行还算眼熟的波浪状秀丽字体,这有点像他曾经的五师姐位于极北之国的家乡特有的语言。   而余不尽正像是中了某种法术一样,手随眼动,运笔飞快,在这段异国文字下方密密麻麻写满了翻译和注解。   陆然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眼睁睁看着窗外天亮那种绝望的感觉,你们绝对不会想亲自体验的(秃头菜狗点烟)   还有一个消息,呜呜呜呜呜,我申请签约又被拒绝了,说不难过吧,也不现实。不过说特别悲伤吧,那到好像也没有。算了,问题不大,就算签不上,本文也会好好写下去的~   顺便,为了丧事喜办(bushi),今天让我们照旧快乐加更吧~ 第31章 太乙(8)   沙钟里最后一粒白沙落下,卷轴上发出一种柔和的白光,该交卷了。   陆然花了太多时间东游西逛,以及东游西逛被发现后努力缓解尴尬,最后一道六件天级灵器相互作用,再以灵石配平灵力场阈值的题实在太匪夷所思。   最后关头,他灵光一现,另辟蹊径尝试用一种比较吊诡的方法解决。但只来得及匆匆概述了下思路做了一个估算,调和灵器属性的灵石具体用量没来得及细致算完。   而当笔墨再触及到卷轴上时,卷轴却不再吸收墨迹。高台上的陆白运转一个阵法,已经写在纸上的文字像是初春复苏的植物,动了起来。   “点”率先如鱼跃般轻盈地跳出纸面。先是直“竖”尖锐的笔锋捅开一道空隙,从中钻了出来。撇捺努力绷直,接近其后。长“横”的两端翘起,使劲用力一弹,字体整个上部分离开卷轴。剩下封闭的“口”挣扎半天起不来,被已经出来的笔画费劲地拔了起来。   笔画简单的字体浮在空中。字形复杂的经过多次尝试后彻底躺平,等着几个字分列在四周,垂下长“竖”。它伸出笔锋勾在上面,被摇摇晃晃吊了起来。   所有文字都离开纸面后,汇聚成一线丝绸状的笔墨,朝着陆白的方向飞去。   陆然有些后悔没有把若目留在余不尽房间。他的题目上还包括将汉字翻译为异国语言。一长串如同檐牙勾心斗角的符号飞在空中,如同一条笔墨长龙,逍遥飘逸地在空中盘旋飞舞,想来应该十分好看。   来自不同方向的笔墨围绕在陆白身边,在灵力的指引下重新谱写在新的空白卷轴上,安分下来不再动作。   而众人身前的卷轴逐渐缩小,最后幻化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简。触及玉简,上面会重新浮现出考试题目。   陆白一边调动法力将收来的笔墨重新落在卷轴上,一边冲着正从考间出来的众人笑道:   “各位爱徒辛苦了。待为师日后细细批阅,今早公布诸位成绩。桌上的玉简就当是给各位的赠礼。望大家回去后,再次揣摩今日未做出来的题,必定有所裨益。”   什么人会把考卷当做礼物送出去啊!   陆然鄙夷地看了一眼陆白。   周青鸾显然也是同一看法。刚出考间就像烫手山芋一样,立刻把玉简塞给了宋珺。宋珺也显然再也不想看到这玩意儿了,四处看看想转手别人。   阿影默默现身,接过了玉简。陆然看居然有好心人收考卷,也赶紧隔着老远扔了过去。   傅晓倒是十分珍重地将玉简放进怀里,还顺便把隔壁白凌的玉简也收了起来。   余不尽就站在陆然旁边,不知为何陆然总感觉他身上弥漫着一种沸腾的杀气,典型的走火入魔气急攻心之兆。   余不尽捏着玉简问道:“回去重新读题,发现今日回答有误,可以更改吗?”   陆白将手中扇子翻转,露出背面的四个大字:   “落笔无悔”。   咔一声。陆然清楚地看见余不尽手中的玉简上裂开一条缝。   陆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余师兄你觉得……”   余不尽投来凌厉的一瞥。   陆然顿时不敢说话了。   陆白一边整理卷轴,一边密语传音陆然:“怎么样啊?你这些后辈们的资质不错吧?”   陆然丝毫没有作弊被抓的尴尬,同样用密语回复:“挺好,这届太乙弟子也就比我们那一届稍微差了一丁点吧。话说回来,你都从哪儿找来的题?”   陆白潇洒翻扇:“你二师兄我神通广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出点题有什么难的?”   陆然呵呵冷笑:“那请问我无所不知的师尊大人,最后一道六个灵器协调配比的题你要怎么批改?连我都只能给出一个大致的估算。”   陆白愣了愣,立马低头翻陆然的卷子:“你居然做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苦恼这个问题大半年了。我这就把你解出的答案分享给他们。”   陆然:“…………”   你有事吗?   他转而又想起那些诡异晦涩的异文,问道:“余不尽的卷子又是怎么回事?”   陆白毫无避讳:“哦,那是我查阅异国文献看不懂,就给他当翻译题目出了。诶?他怎么连最后这段失传已久的幻海魔文都破译出来了?就是可惜没写完。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太乙真是少年英才辈出啊!”   陆白很是欣慰地摇了摇扇子。   陆然惨不忍睹地看着他:   “所以你最后要怎么给成绩?”   陆白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成绩?当然是随便给一个啊。陆小七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过分数了?没事,咱俩谁跟谁啊,我直接封你一个特级甲等第一名太乙荣誉大状元。”   陆然彻底无法直视他了。   其他几人向高台围拢,陆白收起卷轴抱在手上,仙风道骨,表情慈祥,颇有名师风范:“明日巳时,演武场武试,诸位今日好好休息,明天好好发挥。”说完,翩然离去。   宋珺问陆然:“我和阿影准备下午去演武场,请大师兄再指点一下武艺功法,你要不要一起来?”   陆然摇摇头:“我等会想去库房寻几样合适的材料修理剑傀。”   宋珺点点头,又转向余不尽:“六师弟,你去吗?”   余不尽面色阴鸷,一言不发。   傅晓走过来,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题目很难,没写完是正常的,尽力就好。六师弟不必挂怀。”   余不尽冷笑一声。   陆然看了看陆白离去的方向,罪魁祸首早就跑没影了。   他想了想,开始胡编乱造:   “我听陆……师尊说,你最后一题是附加的,不影响评级。他还让你之后继续译完,要是能全解出来,他直接给你满分并且破格把你列入太乙荣誉榜。”   余不尽呆住了,如同冰水解冻,春回大地。一丝红晕浮上脸颊,他睁大水光潋滟的杏眼:   “真的吗?师尊真的这么说吗?”   陆然一脸忠厚老实地点点头。   甜甜的笑意又回到余不尽脸上,两个笑窝里似乎盛满了烂漫的霞光,歪着脑袋嗓音温软:   “真羡慕小师弟每天都能那么悠闲什么都不用做。不像我,还得去帮师尊破解秘文,为他分忧解难。唉,师尊真是宠你,什么都不不放心交给你做,重要的事情都只能交给我来。”   陆然差点脱口而出其实刚才都是我瞎编的,你要不及格了。   余不尽眼眸湿润,整个人又娇又软,像一只轻灵地小兽,转而又抓住傅晓的袖子,微嘟着蔷薇般的嘴唇,眼中满是依赖:“大师兄,我下午跟你去演武场练习,师兄你多教教我好不好?”   傅晓弯腰帮他理了理颊边翘起的鬓发,柔声答应了。   余不尽弯了弯眉眼,软软地撒娇:“可是大师兄要陪着我,就没时间指导小师弟了。小师弟该不会怪我吧?如果小师弟怀疑大师兄偏心,生气了怪罪你怎么办?大师兄明明这么好,小余儿会心疼师兄的。”   陆然心想还去什么演武场啊,让他跟这个阴阳人就地打一架多好。   库房和演武场不在一个方向,相隔较远。陆然表示自己知道方向一个人过去就好,迫切想要赶紧跑路。   傅晓有点不放心,正想再说什么。睡了大半个上午,正是精神抖擞的周青鸾自告奋勇站出来:“我,带,路。”   周青鸾原身是传信神鸟,飞行速度极快。将陆然带到库房后再飞回演武场,花不了多少时间,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但傅晓好像更忧虑了,直直地盯着周青鸾的眼睛:“答应我,把小师弟带到库房后,一定要尽快来演武场试炼。”   周美人露出一个特别可爱纯真的笑容,信誓旦旦保证道:“没,问,题。”   陆然跟着周青鸾离开太乙宫,穿过一片石林,往后山走去。转了一道弯,周青鸾谨慎地转头往后瞅瞅,已经看不见傅晓等人的身影。   他大大送了口气,趿拉着脚步对陆然说:“走,慢,点。”   看到陆然迷茫的眼神,又补充解释道:“不,想,练。”   陆然:“…………”   周青鸾顶着他那张人神共愤的绝世面容,理所当然道:“太,累,了。”   陆然哭笑不得,放缓了步伐。周青鸾一路走走停停,路边一棵草都能欣赏半天。陆然想起传信的虚影青鸟,有点好奇的问:“你有传音玉符吗?”   周青鸾刚研究了半天树上的纹路,闻言转过头:“要,几,枝?”   陆然回答一个就好,周青鸾不知为何很高兴的样子,手心凝聚青光,一枚小巧的鸟形的玉符浮现。陆然接过玉佩,一边走一边研究。玉符质地细腻,触手温热,但里面包含的絮状脉络形状有点奇怪。   陆然随口一问:“这是用什么做的?我看不像天然玉石。”   后面没人应答,陆然将玉符捏在手里查看也没注意,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身边的周青鸾不见了,回头一看他居然还站在原地。   陆然返回去,只见周青鸾一脸很委屈的快要哭的样子,衬托得他那张脸更加美的惊心动魄。   陆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周青鸾指了指后背。陆然绕到他背后将禁言符撕了下来。刚揭下来,就被一把抱住了手。那张极具冲击力的盛世美颜直接怼到了陆然眼前。   周青鸾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用什么做的!终于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了!那些人只知道每年来太乙一要就是一百多枝!一百多枝!就好像青鸾出昆仑之前这里的道士就不通信一样!还总是春天来!春天!是人吗!这做的是人事吗!”   周青鸾英俊的面容骤然凑近,连他那可疑的后退的发际线都看的清清楚楚。陆然身体后仰躲避他炙热的眼神:“好吧那这个玉符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周青鸾立刻甩开他的手,警惕地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有什么目的?谁指使你来的?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发了誓绝不告诉任何人。你别想花言巧语骗我说出来。”   陆然“…………”   这你就怪不了别人了。   那边周青鸾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就算你求我也没用我是不会跟你说的。我一定要保守秘密。别问我我不知道。你有权利不断猜测但我不会回应你的。世上不可能有别人知道玉符的材料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陆然现在只想时间倒流,让他能抽死刚才那个贸然摘下禁言符的自己。   库房位于后山脚下。空旷的地面上伫立着一座七层石塔。陆然停下脚步,想起来自己没有库房门钥匙。   不过反正都已经成排行最末的弟子了,就算他把门熔炼了,陆白好像也没法再降他的身份了……   陆然内心在正义和邪恶之间挣扎,却见身旁周青鸾化为鸟形,飞到一层屋檐上。八面飞起的檐角下各挂着一串形态各异的铜铃。青色的鸾鸟绕着塔身依次用鸟喙敲击铃铛,发出高低不同的音调。   陆然豁然明白了,这不是铃铛,是一套小编钟。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合成一段曲调,塔门感应到旋律,自动打开了。   周青鸾飞下来变回人身:“《西洲曲》第二段最后两句,这周的口令。上周是《落梅花》,再上上周是《清平乐》,之前还有《四段锦》、《竹枝词》、《广陵散》。那真是一首比一首长一个比一个难。说到识别身份,剑宗用剑气佛门用经文药师谷靠回答问题妖宗更是直接摁爪印就行。就太乙居然还要天天背谱子,都快成乐宗了。诶你走到我背后做什么?”   陆然把禁言符藏到袖子里,眼神闪烁:“没,没什么。”   两人走进塔里。塔一共七层。楼层越高,储存的材料越高级。维修剑傀只需要二层的材料即可,但陆然想在肩肘出做一些改动,要动用一样四楼的材料“千绞蛛丝”。   四楼的材料都是上锁的,需要找师尊报备后,严格按照申请数量取用。陆然倒不是很担心。因为这层的锁之前都是他负责制作修缮的,撬个锁容易得很。   两人走上楼,周青鸾像是憋了好几年没说话,不停地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关键还都是废话。   陆然烦不胜烦,只觉得那张脸再好看都没法让人原谅他的话痨了,到了四楼赶紧打发他滚蛋去帮忙找材料。   只要是能消磨时间不回去跟傅晓一起练习体术的活,周青鸾都很愿意做。一个人跑库房另一头玩去了。陆然送了一口气,开始专心找需要的材料。   四楼摆放着一排排巨大的柜子,不过只有大概一半左右的抽屉上了锁。陆然顺着属性排列顺序,找到铭牌为千绞蛛丝的抽屉。   没有锁。   陆然心中莫名勇气一丝不祥的预感,缓缓拉开抽屉。   果然,是空的。   库房四层的千绞蛛丝,虽然确实并非寻常材料,但也谈不上有多么珍稀。太乙的藏宝阁,乃百代之收藏,千年之经营,怎么可能连一点蛛丝都没有了?   一片阴翳的乌云笼罩在心头,他飞速打开旁边几个同样没上锁的抽屉。   也是空的。   陆然深吸一口气,运转法力,重重拍在面前齐顶的柜子上,所有没上锁的抽屉应力弹出。   全是空的。   太乙藏宝库四层,几乎空了一大半。   周青鸾从另一排柜子后绕过来,看着满柜子被暴力拉开的抽屉,莫名其妙:   “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把抽屉都拉出来了?小师弟你喜欢拉抽屉玩?怎么会培养出这种爱好?你童年都经历了什么?说出你的故事?你怎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陆然呆滞地转过头:   “有,贼,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菜狗作者的emo语录,建议跳过)   其实审签未通过通知中,最令我难过的是一点是,三次都评价人设有待改进   人物设定真的当初构思这篇文时,最复杂最废脑子的那一部分了。我做大纲时还特意拉了一个excel表格,以免搞错或者遗漏   呜呜呜我真的很喜欢现在这套人设,而且也确实不怎么好改呜呜呜呜呜   我基友还安慰我,就当提前体验论文被拒稿的痛苦了,我真的谢谢她呜呜呜呜呜呜   好了,emo完毕,打开电脑继续码字~ 第32章 太乙(9)   周青鸾疑惑不解:“什么贼?哪里有贼?你有东西丢了?怎么丢的什么时候丢的什么东西丢了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有什么其他线索吗?”   陆然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空了一半的柜子:   “材……材料……我那么一大柜子材料呢?!”   周青鸾更不理解了:“材料丢了?什么材料丢了?什么名字什么样子什么属性什么品级用来干什么的?什么人会穷得饥不择食特意来太乙四层偷材料?”   陆然双目通红,一股气憋在胸口:“四楼的柜子不应该是满的吗?”   周青鸾大吃一惊:   “什么?太乙什么时候这么阔气居然能把材料库放满?不都是靠傅晓白凌去其他宗门乞讨啊不是,是租借材料吗?小师弟你真的不是梦里遇见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哦我明白了!”   他一把抱住陆然的肩膀,眼中含着激动的泪光:   “小师弟身为器修,有壮大太乙宗之心,立志寻找八方材料,填满材料库房。师兄真是太感动了师兄是你坚强的后盾,师兄一定会支持你的你尽管放心去师兄会在远方祝福你。”   陆然拼命深呼吸,咬牙切齿地心想得想个办法在山门玄冥石碑上刻一条门规:   以后太乙不许招话痨。   记忆里原本满满一抽屉千绞蛛丝不翼而飞,二十几年间四层宝库居然能空了一半。陆然想过陆白不靠谱,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不靠谱到这个程度。他怒气冲冲,让周青鸾带路,他这就杀去陆白修炼处兴师问罪。   周青鸾劝他:   “师尊此时应该在太乙宫演算,除了傅晓和白凌没人能进得去。师兄知道小师弟复兴宗门心切,激动地想告诉师尊自己的志向。   明天师尊要来观摩武试,等到那时我在一旁帮你高歌一曲烘托气氛小师弟尽管慷慨发言表明胸怀。师尊一定会感动异常潸然泪下江山才人辈出,太乙后继有人。”   陆然:“…………”   你们是不是对陆白有什么误解?他哪来这么高尚的情操?   他努力平复心情,跟着周青鸾走出库房。陆然拿着二楼的材料回房去修理剑傀,周青鸾再没有理由拖延,一步一顿很不情愿地走向演武场。   陆然回到栖梧殿,刚要抬脚踹门,突然想起这屋子之前是三师兄游归鹄的,强忍怒火轻轻推门进去。把材料往大桌子上一丢,也没了维修的心情,躺倒在旁边的毯子上。   死后二十年重生,身边一切都物是人非。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不是没有惊慌害怕,但是只要想起太乙宗还在,就觉得心理还有依托,自己还有能归去的地方。   但是现在,太乙宫变了,材料库变了,就连身边的人也变了。其他师兄师姐要么云游海外要么归还故里,居然还有一个入了魔。唯一剩下的陆白也变得奇奇怪怪。   他快要不认识现在的太乙了。   陆然躺在温软的毯子上,鼻头有些酸涩。他眨了眨眼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神识中魂魄之力流转,铜灯幻化现身。陆然伸手轻轻抚摸着灯壁上若隐若现的符文。自他重生后,一切都变得陌生,只有这盏藏于魂魄中的灯一如往昔。   虽然他还想不起来所有关于魂灯的记忆,但现在这是他不多的陪伴。   灯中黑色的晶石仿佛也感应到他的心境,失去了光泽变得晦暗不明。陆然将铜灯抱在胸前,闭上眼睛。伴随着铜灯纯净的燃烧声,沉沉睡去。   梦中,黑云压境,天地间魔气横生。他坐在一只黑色巨鸟的背上,望向地面火光攒动刀光血影的战场。   黑鸟的左边的羽翅断了,背上还载着一个人,飞行时升时降。他顶着凛冽的寒风爬到巨鸟头部,大声呼唤让它不用管他,把他放到地面自己飞走离开吧,但是巨鸟仿佛完全听不见的样子,吃力地振翅飞翔。   陆然焦灼不已,却突然发现自己和鸟接触的部位也开始虚化,从指间到四肢身体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仿佛烟雾一般逸散到空中。   后面就离谱起来了,天上居然开始下冰雹。冰雹径直穿过他们的身子落向地面,发出“嗒嗒嗒”的噪音。   陆然心想好啊这傻鸟又不听我指挥到处乱飞又想带着我被冰雹砸,拜拜吧您嘞自己玩去吧。然后他纵身一跃,从高空跳了下来。   陆然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夜已经深了,他孤身一人躺在毯子上,裸露的双手双脚染上一丝冰凉。怀里的铜灯明显在消极怠工,微弱的火苗趴在晶石上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屋顶上传来了“嗒嗒嗒”的声响。   跟昨晚的异响一模一样。看来这就是刚才梦中冰雹的来源了。   历经白天种种心酸,晚上居然连觉也睡不成。陆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拎起剑傀被卸下来的右腿,满含怒气就往房门外边冲。   一出门冬日的寒风一吹,陆然瞬间就清醒了。   他一个器修,谁给他的勇气,大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独自一人出门抓鬼啊。   陆然忍着心中的胆战,硬着头皮凝聚灵力,提着铜灯往屋顶上看。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映射着火光一闪而过。   他点燃瞳孔中的魂火。   一只背生双翼的生物正站在屋顶瓦片上鬼鬼祟祟做着什么。   陆然壮了壮胆子,扬声问道:“谁在上面?再不说话我要动手了!”   屋顶上的妖兽一动不动,形如雕塑一般。抬起的一只脚还定在半空中,不知道是像吓傻了还是想装成脊兽萌混过关。   就在陆然以为他被石化的时候,妖兽猝不及防振翅飞起。陆然想都没想,将手上拎着的剑傀右腿扔了过去。半空中的妖兽匆忙避开,却被后来的铜灯砸了个正着。它哀鸣一声,落在了后院。   陆然立刻为后院方砖上刻的花草赋灵。地砖上的枝蔓活了起来,伸出触须将不明妖兽紧紧困在原地。妖兽缩成一团,陆然召回铜灯,捡起落在一边的剑傀右腿高高举起,走上前来,魂力流转下铜灯骤然明亮。   然后,他就看见了被牢牢束缚在地上的——   三师兄。   青色的大鸟可怜巴巴地被石蔓缠住双脚,润泽的双眸中满含哀求。鸟喙一张一合,蹦出来三个字:“我,错,了。”   陆然凉凉地看着周青鸾背后的符纸。猜测应该是这只鸟下午在演武场太吵了,又被阿影贴上了禁言符。   他抑制怒气,压低声音问:   “三师兄你半夜不睡觉,跑我屋顶上干什么?”   青鸾眨了眨眼睛:“赏,月,色。”   陆然冷笑一声,颠了颠手中沉重的剑傀左腿。   青鸾一哆嗦:“修,屋,顶。”   陆然重重把铁器往地上一拄,砸出一个深坑:“大半夜你来给我修屋顶?”   青鸟畏畏缩缩,又是一哆嗦:“做,装,饰。”   陆然心想毁灭吧,高高抡起铁器:“昆仑神鸟为什么要大晚上去装饰别人家的屋顶啊!”   周青鸾化身的鸟绝望地看着陆然。   当初游归鹄老大除了说栖梧殿屋顶太破旧,让我给您翻新一下,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好像托我给您带个话儿?   一支古老晦涩,轻盈清亮,宛转如凤鸣的语调浮现在脑海。   周青鸾蓦然大喊:“我,爱,你。”   听到动静赶来,半个身子已经翻过栖梧殿后院墙的宋珺呆在墙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下来。   陆然僵在原地。心中咆哮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宋珺慢慢往后撤:“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听见。”   陆然的身体还在惊诧中没反应过来,只能一脸木然地瞪着宋珺。   就在这时,阿影鬼魅般现身,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从屋顶上翻身下来,向宋珺汇报:   “屋顶上没有其他异常。不过有十几片瓦被换成了金制的,还有几片上被镶嵌上了名贵的珠玉宝石。”   阿影没有表情的脸庞在铜灯照耀下居然浮上一丝红晕。眼神在周青鸾和陆然之间游移周转,瞳仁中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兴奋的光芒:   “据我所知,鸟族在求偶时,会用闪光的物品装饰巢穴,以吸引配偶。”   “四,师,妹。”被公开处刑的青鸟哭丧着脸:“别,说,了。”   阿影强行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激动,冷淡地回应:“别叫我四师妹,我不是太乙弟子。”   宋珺目光在周青鸾和陆然身上来回逡巡,神情复杂:“我们太乙不禁止宗内恋爱,很开放自由的。你俩都成年了,又都不是练无情道的,没人会阻止你们。”   陆然试图挽救一下:“其实是这样的……”   宋珺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小师弟放心,师姐懂的。宗内严令禁止仗着辈分欺凌晚辈行为。如果有某些话特别多的人威胁强迫你,别害怕,告诉我或者大师兄,我们会为你做主。你年纪小,不懂得,其实很多时候一见钟情并不可靠。”   陆然面如冷灰,心想要不然还是连夜扛着剑傀跑路换个宗门把。   宋珺带着阿影离去,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将今晚的事情告诉旁人。   陆然嘴角抽了抽,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墙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周青鸾。   青鸟梗着脖子闭着眼不吱声,居然成功用一张鸟的脸上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气概。   陆然被气的笑出了声。   青鸟闻声睁眼以为陆然原谅它了,大喜过望:“放,了,我。”   陆然冷酷无情尽显恶人本色:“三师兄这么喜欢我,不如今晚就在我院里待着吧!要是敢弄坏我的地砖,我明天就去找陆白告状!”说罢,转身进屋。   青鸾傻了眼,趴在原地不敢动,院内重归寂静。过了约一刻钟,寒冷的夜风吹过,大鸟缩了缩身子,发现石雕束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   陆然躺在床上,想起白天周青鸾抽着鼻子,管傅晓要巫药时那副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   刚准备合眼入睡,屋顶上又传来“嗒嗒嗒”的声音。   陆然:“…………”   怎么又开始了?   蹬鼻子上脸了是吧?他就不该心软是吧?   他一把掀开被子,冲出房门。   果不其然,周青鸾又飞到了他屋顶上开始捣鼓。   陆然快疯了:“你还有完没完了?”   屋顶上施工的鸟遥遥回应:“要,坚,持。”   陆然忍无可忍:“你就不能白天搞吗?”   青鸟回答地十分坦然诚恳:“太,丢,人。”   陆然心想原来你还知道丢人啊,凝聚魂力再次把铜灯扔过去。   这次青鸟早有准备,扇动羽翅,轻松躲过。   “我,爱,你。”   青鸾站在屋脊上,仗着身姿轻盈,十二万分的嚣张:   “放,弃,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青鸾:作为青鸟,尤其擅长制作一些比较绿的东西(并没有)   游归鹄托周青鸾办事在第三章结尾~不过他显然没想到周青鸾能废到这种地步hhhh   今天应该就是在新晋榜单的最后一天了~非常感谢30天以来各位小天使给予的支持和鼓励~   无论怎样,本文都会继续写下去(主要是还有存稿没放完hhh。而且虽然人设需要改进,但我真的挺喜欢我现在设置的这一套人设的,非常舍不得嘤嘤嘤嘤嘤)~   我会继续努力!握拳! 第33章 太乙(10)   第二天,陆然顶着神色的眼圈出门。不出意外地看见同样憔悴的周青鸾。陆然拼命克制想暴打他的冲动,打着哈欠站到众人身后。   傅晓满脸疑惑:“你们俩怎么了?武试前夜还要熬夜学习?”   阿影居然难得现身了,默默站在一旁围观。   宋珺面露关切:“小师弟你没被欺负吧?”   余不尽咬了咬下唇,芦笋一般嫩白的手指微微蜷起,揪住了袖子。   从前他才是众人关心呵护的焦点。陆然一来,师兄师姐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他鼻尖一酸,委屈和失落涌上心头,如同离巢的雏鸟引人怜爱。但还是强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然儿师弟不用过于紧张,尽力发挥就好。”   陆然一个人都不想搭理,装作没睡听不见的样子默默低头往前走。傅晓看着他俩蔫了吧唧的样子,突然说忘带了东西要回去一趟。   太乙宗内有禁制,不允许御器飞行。其余几人继续徒步往山顶走。快到演武台时,傅晓赶上了他们。   陆然看见他先走到周青鸾身边说了什么,紧接着又悄悄来到了陆然身旁,将一样东西塞在他手中。陆然摊开手心,一个薄薄的透明容器里放着一枚小小的碧绿草叶。   傅晓弯下身轻轻地说:“含在舌下,一刻钟内起效。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傅晓拍了拍他陆然后背,直起身子走到了最前面。   陆然心中涌过一丝暖意。傅晓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刀法,还学习了母亲那边南疆巫族的草药。这是看他萎靡不振无法发挥全部实力,特地悄悄送来提神的药物,帮他振奋精神。   陆然怀着感激之心,捏碎容器,将叶片放进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   辛辣中带着尖锐的酸,酸辣的刺激之后,便是悠久的苦涩,仿佛无数钝剑挤压着舌尖。好不容易挨过苦味,舌翼两侧感受到一丝清甜的回甘,还没等细细呷品,又是猝不及防的齁咸。   陆然感觉口腔内仿佛如火灼烧。   大意了。   差点忘了,四师姐——尽管她从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弟子——虽然学草药。但她学的是南疆巫族的巫医。上辈子他在四师姐那儿就没见过什么能吃的东西。   本来上辈子被骗过无数次后,他痛定思痛立下誓言,绝不品尝品尝四师姐端过来的任何食物。结果重生后放松了警惕,万万没想到四师姐儿子的手艺那更是青出于蓝。   走在最前面的傅晓神色如常,和余不尽有说有笑,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果然是四师姐的儿子,恶劣的品行简直一模一样。   陆然痛苦地皱着脸,一撇看见周青鸾也是一副五官扭曲到处找水的样子,心态微妙地平衡了。   虽然万分难吃的惨绝人寰,但见效很快。随着药片消融在口中,被迫听人通宵修屋顶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抖擞,体内灵力充沛,运转顺畅毫无滞涩。   几人站在演武台前。陆白早已端坐在圆台正南方高座上,亲切地向众人点头示意。陆然昨晚光顾着周青鸾了,差点忘了材料库那事。现在看见陆白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密语传音,陆白脑中炸开一个愤怒的咆哮:   “陆白!材料库是怎么回事!”   陆白揉着嗡然作响地太阳穴:   “哎呀,小师弟你不在掌门之位不知道管理门派的辛苦。仙盟人情打点,来往周转,都是要用材料的嘛。”   陆然怒极反笑:“人情世故用得上四楼的材料?你倒是告诉我千绞蛛丝给了哪个门派,我明天就下山去要回来!”   陆白言辞闪烁:“哎呀,这都过去好久了,我也不记得了。小师弟你赶紧热热身准备武试,你这几个师兄师姐可都是很凶残的哦。”   昨天那种无力的隔阂感又涌上心头。陆然努力克制心中翻腾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   “陆白,你跟我说实话,太乙到底怎么了。”   陆白被这句话后隐含的哭腔吓了一跳,立刻坐直了身子,不安地看向台下:“对不起对不起,是师兄不好,阿然你别难过。我错了。”   陆然别过脸不看他。他道歉就不能换个新词吗?   陆白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告诉你实话。”   陆然转过头,看见高座上陆白一脸严肃:   “其实是这样的。都怪那游归鹄,实在太可恶。叛出师门堕落魔界。”   陆白语气沉痛:   “明抢暗偷,唯利是图。库房珍宝,都被他抢走了!”   陆然:“……三师兄又不是器修,抢那些东西干嘛?”   陆白无比自然地回复:“哎呀,小师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鸟族在春天求偶时,会用闪光的物品装饰巢穴吸引配偶。估计都被他运往魔界不知道讨谁欢心去了。”   陆然无语,总觉得逻辑说得通,但好像又怪怪的。他正盘算着再多问几句,陆白趁机会赶紧清了清嗓子,冲众人说道:   “陆然初入太乙,今日武试第一场,便由他对阵太乙大弟子,傅晓。”   陆然:“…………”   让他一个器修跟傅晓打?   这是公报私仇吧?这就是在堂而皇之公报私仇吧?   演武台是一个圆形石台,边缘刻有阵法,会阻止致命的杀招。如果有人濒死,会被简单治愈后强制转移到台下。   当时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布下如此精妙的阵法。   【太乙阵灵】,陆之凌。   陆然前世的师尊陆之凌是当代最杰出的阵修,和长留“药神”裴决明、昆吾“剑卿”顾疏泓、龙兴“佛心”苦济佛一样,同样位列太熙五宗师之位。   陆之凌跟裴夫人曾是闺中密友。演武台上的阵法具有治愈效果,就是裴夫人帮忙完成的。   但是眼下这个演武台跟记忆里又有一些不同。陆然沉吟片刻,询问陆白:“这个演武台是不是重新建过?”   陆白眼角一抽,刚要开口,就看见陆然威胁地瞪着他。   他梗了一下,神情诚恳答道:   “其实是这样的。都怪那游归鹄,实在太可恶。叛出师门堕落魔界,路过演武台看不顺眼,不讲武德随手炸了。现在这个是新建的。上面的阵法由我的二徒弟白凌重新设计刻画。保留原有效果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缴械束缚伤人者的效果。”   陆然将信将疑,走到演武台上,和傅晓相对行礼。傅晓解下背后长刀:   “傅晓,元婴修为,师承太乙‘知天命’,法器为陌刀,名唤【不平】,重六十斤,长八尺。”   陆然第一次能明目张胆地观察不平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印象里不平刀要比现在重一点。   他传音给陆白:“大师兄的不平刀……是不是也重新冶炼过?”   陆白用扇子半遮面部看不清神色:“其实是这样的。都怪那游归鹄,实在太可恶。叛出师门堕落魔界……”   陆然有些无语,行了知道了,又是游归鹄的错是吧。   他转回视线看向傅晓:“陆然,修为……当年有没有结金丹来着……算了,就算筑基八层吧。师承太乙陆之……好吧师承太乙陆真人。散修。法器为……”   对哦,他连个能攻击的法器都没有。他望向台下:“谁有剑借我一把?”   陆白在台上咳嗽一声,翻转扇面,露出今天题的字:   “自力更生”。   陆然:“……行吧。那我的法器是铜灯,无名。重五六斤吧。”   他召唤出魂灯提在手里,冷漠地瞥了一眼台下的周青鸾,颇为诚恳地看向傅晓:“砸人应该挺疼的。”   陆白差点从座上跌下来:“快把你的灯收起来!小余把你的剑借给他。”   余不尽一怔,心中泛起苦涩的涟漪。从前都是师尊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他,从没有人向他要过什么。如今陆然才来第三天,就让他把剑借出去。他是不是真的要被取代了。   余不尽递黯然地垂下睫毛,眼角擒着一丝泪花,一手绞紧衣摆,一手递上长剑,低低地说:“我这剑不过是寻常弟子练习佩剑,没有名字。长三尺六。”   陆然接过长剑。平平无奇的长剑,简单刻了一些风纹,轻巧灵动,很适合陆然这种不精武艺的修士使用。陆然随便挥舞两下熟悉手感,重新站到了圆台中央。   傅晓神情肃穆:“宗内比武,点到为止。但也不会放水,小师弟你尽管发挥全力。”   陆然平稳心境祛除杂念,感应手中剑的震动,凝神聚气,提剑向傅晓刺去。傅晓站在原地寸步未移,微微侧身避过,陌刀刀柄扫向陆然双膝。   陆然陡然变化身姿,左脚蹬地借力,自右下方斜刺上来,傅晓单手持刀立于胸前格挡。在长剑即将和千钧刀相接时,陆然又转化了攻势,旋身避过,刀剑锋锐险险错开,手腕一转从上方挥下。   傅晓执刀上挑,陆然迅速收剑,再次和刀刃错开,飞身后退。   他紧盯着傅晓。短短三个回合他能辨认出,这正是前世他的大师兄,也就是傅晓亲身父亲的招式。他生前曾经无数次看过大师兄演练刀法,如果能预判下一步出招……   手中长剑震颤,低沉地鸣响。   陆然深吸一口气,再次抢先出招。不求力道,只求快。抢攻,速攻,每次剑招使到一半,就立刻调整步伐转换方向。衣袂翩飞,流风回雪,十分好看,但实际上连不平刀都没碰上。   傅晓没有丝毫放松,他感觉新来的小师弟似乎对他的刀法非常熟悉。一串看似没用的动作似乎是在试探、诱导他出招惯性。他索性如陆然所愿。   陆然再一次从正前方袭来,他知道傅晓会斜刀抵挡。果不其然,千钧刀自左上挥下。陆然抓住机会,突然将长剑转到左手,向傅晓几乎就没动过的双脚刺去。不像之前玩闹般上下飞舞,这一次,剑意肃杀,剑锋若一道凌厉的弧光。   傅晓异常冷静,似乎早就预料到陆然会在此时使出真正的杀招。千钧刀在他手中仿若活物,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长剑砍去。   傅晓手中有分寸,知道陆然不是剑修,一直留了力道。但是这一次,居然还是没有听到刀剑相接的铮鸣。陆然手中的长剑在瞬间抽长,化为长蛇一般的锁链,避开刀锋,牢牢缠住了傅晓右脚。   陆然当然不是剑修。他是个炼器的,之前半途而废的进攻都是因为他还在炼制长剑。短兵相接会打断炼制,相撞后触感也肯定会让傅晓察觉异样。   傅晓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长刀在地上一磕,借力袭来,脚上的链条从另一侧甩去封住退路。陆然心中一惊,右脚被缚,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断开锁链,而是顺势进攻。现在反而是他的武器被钳制。   陆然咬牙,灵力和长链共鸣,柔软的链条瞬间硬化为细细铁片挡在身前。铁片几乎瞬间被斩断,傅晓正要收住劈下的长刀,却感觉刀锋碰上一股带着霜寒之意的剑气。   傅晓一怔,看向陆然手中仅剩的剑柄。   剑身已经断裂,但是断口处似乎还有一把无形的利剑牢牢护在陆然胸前。   陆然皱眉,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微微绞痛。   傅晓卸下力道,翻转刀身,刀背轻轻磕在陆然肩上。那道剑气已经悄然消失了。他收刀于后,认真地看着陆然:   “聚气为剑,你是天生剑骨?”   陆然茫然:   “剑什么骨?”   傅晓走到陆然身后,右手抵在他背上,示意他放松身体。一道浑厚的灵力注入陆然后背,顺着脊骨向下流向双手,又顺着手臂骨骼回归傅晓掌心。   傅晓收回灵力,转回陆然身前,面色复杂地问:   “小师弟,你之前有没有发现,自己在习武方面有过人天赋?”   陆然无辜的举起手中断剑——   半炷香都不到,剑都断了。他要是有武学天赋就有鬼了。   傅晓叹了口气:“小师弟,你是天生剑骨,百年难遇的绝佳剑修资质。上一个天生剑骨的,还是是太熙“剑卿”顾疏泓。算一下时间,新一个百年的剑骨确实该出现了。”   他的眼中颇有点金玉蒙尘的哀怨,开始尝试劝学:“你要是愿意习武,可以随时来找我。”   陆然震惊,顾疏泓你听见了吗顾疏泓,你原配道侣跟你一样天生剑骨,如果不是因为学了医,现在估计也是跟你齐名的一代剑卿了!   一怒之下可以一剑劈开负心渣男洞府的那种!   他有一丝心动:“我错过了幼时启蒙阶段,现在还能练剑吗?”   傅晓眼神坚定:“当然。只要每天挥剑一万下,很快就能赶上进度。”   “多少下?”   “一万下。怎么?是不是嫌少了?其实师弟你身负剑骨,剑魂天生熔于你的骨肉之中。每天挥剑两万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然果断道:“告辞。”   他向傅晓行礼后,反身收回地面上残损的铁链。还好只有一处端口,复原很容易。估计傅晓也是考虑到这是余不尽的剑,才没有将链条尽数斩为碎片。   陆然一边聚灵将剑复原,一边满脸轻松地往圆台边走去,丝毫不见落败后的懊恼。   傅晓是现在这一代青年修士中的翘楚,元初初年突破元婴的四名顶级天才修士之一。自己身为没什么攻击力的器修本来也没想着能赢,只要输的不丢人就好。   他刚准备下台,就听见高座上的陆白清了清嗓子:   “武试第一场,傅晓胜。输者留在台上,继续跟下一个人比试。”   嗯?这是什么规定?不该直接换人上台吗?就算是车轮战,也不该是他留下啊?   陆然面无表情对着傅晓冲台上一指:“陆……你师尊说错了,应该是你继续打。”   傅晓安抚他:“师尊这么做必然有他的深意。小师弟坚持一下,长时间不间断试炼有利于发挥自身潜能,激发根骨中的剑意。”   陆然无语,这明摆着欺负人能有什么深意。   傅晓眼中,陆白是不是自带一圈纯洁的圣光,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地重生到医修身上的器修,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傅晓干脆利落地下去了。陆然没办法,只好尽快修复长剑,重新站在了演武台中央。   下一个上来的是周青鸾。他背后的禁言符被暂时解开了。   两人行礼,周青鸾幻化出翅膀,飞到空中:“小师弟你是天生剑骨啊真是太厉害了大师兄让我多跟你磨一会挖掘你的潜能。小师弟别害怕我们昆仑青鸾一脉素来纯善慈悲济弱扶倾我会手下留情的。话说我今晚什么时候能来给你修屋顶你看亥时行吗这样我还能早点去睡觉。”   陆然一个没忍住,差点把手上的剑直接砸过去。   周青鸾虽然废话贼多,但居然是个法随心动,言出法随的符修。他舒展背后双翼飞在空中,张口吟唱。不需要符纸,以灵为笔,复杂古老的符文就在上方凭空显现,无数法咒从天上倾斜而下。   关键他还挺实诚,勤勤恳恳听从傅晓的话,几下就能解决的战斗被他硬生生拖了一刻钟。陆然累的要死,随便一撇看见座上陆白居然看戏看的挺开心,心里愈发暴躁,幻化出铜灯就要朝周青鸾砸过去。   陆白吓地差点从座上摔下来,赶紧密语传音:“孽子!你打不过叫停就是了,何苦摔你这命根子!”随后起身宣布:“第二场,周青鸾胜。陆然留在台上,对阵阿影。”   阿影压根不认自己太乙四弟子名号,本来不想参加比试。被宋珺催促后,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台。   陆然刚刚为了躲避从天而降的法咒,东奔西走十分狼狈。阿影看着他额头上缀满的汗珠,有些不忍,低声说:“我会尽快结束。”   陆然大喜。两人跟行礼完,阿影飞身上前,陆然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下一秒,暗光一闪,曳影刀就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陆然:“…………”   谢谢师姐,真的好快。   阿影默默下台换上宋珺。宋珺挥了挥金鞭,甩在地上发出雷鸣般巨大声响,有些担忧地问:“师弟你还能坚持吗?”   陆然哭丧着脸,提起长剑。   两人缠斗在一起,最终以宋珺舞动长鞭将陆然赶出场地告终。其中陆然又莫名召唤出一次剑气。傅晓在台下喜形于色,又想起这位剑道天才居然是个器修,颇有些丧气。   宋珺下台,陆然喘着气,看着陆白将余不尽召过去,将自己的天师剑给了他。   陆然愤愤传音:“你有剑居然不借我!我不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吗?我不是你可爱的师弟了吗?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天师剑还是之前我为你锻造,做为生辰贺礼的吧?!”   陆白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废话!你还好意思问?鬼知道我的天师剑到了你手上会被炼制成什么样!”   陆然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手里经过几次匆匆炼化,已经完全变形扭曲,几乎成了废铁的长剑,差点就被他说服了。   陆白语气森然:“我警告你,千万别想着把炼器那一套鬼主意,用在你送我的这把天师剑上。要是这把剑有一丝一毫损伤变形,我就让傅晓天天给你熬大补汤。”   陆然无语:“……那我怎么打?”   陆白舒舒服服坐了回去:“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打。你身为前辈,对上师侄居然一个也打不过,你不嫌丢人吗?小余是修文道的,不怎么练武,你赶紧打。”   陆然放弃跟陆白这种无耻之徒争辩。余不尽上台,行礼开打。   两人一个学文一个炼器,剑术菜的不分伯仲,打的难解难分,不知道在太乙哪一位的身法更加下饭。最后陆然通过灵活的剑身形变,以微弱优势取得胜利。   太好了,终于能下去观战了,这才是正经器修该做的事。陆然喜上眉梢,高高兴兴下了台,却发现余不尽交还天师剑后,在陆白的示意下也郁郁寡欢地往回走了下去。   陆然不解:“不是说输的人留在台上继续打吗?他怎么也下来了?”   陆白义正言辞:“小余是文以载道修习文法的!刚打完一场当然要休息一下!”   陆然:“……陆白你是不是忘了我其实是个炼器的?”   陆白果断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亲自体验下来,感觉怎么样?我带的这届太乙弟子实力都还不错吧?”   陆然也隐约察觉到,陆白让他留在台上,并不是单纯地想欺负人。这是想让他通过亲身上场比试,了解他的太乙后辈们的修为战力。   就跟炫宝一样,有了好东西赶紧让他也看看。   陆然心中微微一暖,听见那边陆白还在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十分欠打地炫耀:“我还有个二弟子白凌,跟我们师尊一样是个阵修。也是元初四英杰之一,和傅晓合称太乙双壁。等他回来我让他再给你比划一下。”   陆然心中琢磨了一下“白凌”这个名字:“我当时听他名字我就感觉跟师尊有渊源。他跟你们天师白家又是什么关系?”   陆白一边招呼傅晓和周青鸾上台,一边回复:“是我哥哥的孩子,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在太乙专攻阵法之术。”   台上周青鸾化为原形,更为敏捷,每一声鸟鸣都是一道复杂的咒术。傅晓手中的千钧刀组成一道密不可透的护壁,精准地将法术弹开。   周青鸾逐渐体力不支,密集的术法出现漏洞。傅晓抓住空隙,蹬地飞身,以刀背劈去,青鸟被陌刀压制,即将摔到地面的一刻,被傅晓抓住后颈轻轻放下。   陆然赞叹:“傅晓的刀法很聪明。不平刀重新锻制后,减轻了重量。虽然削弱了大师兄以前劈山倒海的气魄,但却更灵巧细腻了。”   陆白洋洋自得:“夸,继续夸。”   下一组是阿影和宋珺。这一组结束的非常快。阿影的近身偷袭能力过于彪悍。宋珺稍没留神,就被阿影成功绕背。   陆然密语跟陆白交流:“宋珺的智谋和武艺都很漂亮。她真的要斩断尘缘修仙了?你是怎么把人家大周的公主骗来太乙的的?”   陆白睁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之后余不尽和傅晓搭档,陆然将修复好的长剑交给他。这两人与其说是对战,不如说是喂招。傅晓作为导师,在一架一式耐心指导。   约一刻钟后傅晓收刀,余不尽满面运动过度的红晕,喘着粗气下台。   陆白很是欣慰:“还行,之前在傅晓手中小余连一炷香都撑不下来。”   之后几人又两两交战。宋珺修道时间不长,法术修为远不及周青鸾。周青鸾又死活不肯从天上下来,全程压着宋珺打。   后来宋珺又被傅晓时而大开大合时而又细腻如蛇的刀法缠住。傅晓凶悍的长刀破开长鞭的防御,近身强攻。宋珺落败下台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   周青鸾作为符修无可挑剔。跟傅晓打完后,连着胜了余不尽和宋珺,现在对上阿影,法术对着台面一顿狂轰乱炸。   阿影是来自南方海岛的异国人,不会中原仙道的御剑飞行之术。只能一直躲在演武台边缘的阴影中,看起来毫无办法。   周青鸾愈发猖狂,盘旋在高空大喊:“还有谁能管我!我看还有谁能管我!”   陆然捂着耳朵,和旁边的宋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刀人的心。   就在几人以为要以平局结束时,只听咻一声轻响,一直潜伏在暗处的阿影袖箭偷袭得手,成功把禁言符贴在了周青鸾身上。   周青鸾顿时噤声。台下所有人都被喋喋不休的周青鸾烦的不行。见到如此喜闻乐见的场景,台下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傅晓和阿影的比试是最受人期待的。一个是仙门刀法世家传人,一个是被称为“袭影者”的大周最精锐的影卫。   傅晓使用不平长刀。阿影使用的,则还是之前那两把可以随心所欲召唤的,名唤【曳影】的黑色双刃。   阿影的藏影之术,在大白天光秃秃的台上太受限制,傅晓跟她约定,自己也不再陌刀上施加法术,两人纯粹以体术相拼。   阿影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她瞥了一眼傅晓手腕上的红绸,舔了舔唇,湛蓝的眼瞳中划过一丝光亮。她抬起曳影刀指着傅晓的下巴,让他将禁锢法力的【牵绕】绸带解开再跟她打。   傅晓笑了笑,正色解释,师尊教诲,绝不可对着同门解开禁制红绸。   阿影冷哼一声,让他不必放水。两人相对行礼后,很快就缠斗在一起。   傅晓的陌刀和阿影的曳影双刀招架碰撞。阿影身若蝙蝠翩飞,双刃诡秘如风。傅晓心如泰山稳定沉着。刀光剑影,变幻莫测。兵器相接,琳琅之声不绝于耳。陆然看的津津有味。   陆白也面带笑容:“阿影的双刀也用的越来越克制了。她之前遇到强敌,只会用些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歪门邪道。我和傅晓宋珺花了快一年才给她掰回来。”   当啷一声,傅晓的长刀再次和阿影的双刃撞在一起。阿影左手脱力,黑刃落在傅晓身后。只剩一把刀的阿影孤注一掷,竟然是拼着自己被陌刀斩伤也要将右手的刀插进傅晓胸口。   陆然惊悚地问陆白:“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同归于尽了?”   他知道陆白看着从容淡定胸有成竹,其实根本啥都不懂。他主修卜算一道,剑法说稀疏平常都是抬举他,之前连陆然一个器修都能把他吊着打。   演武场上由他们的师尊,太熙“阵灵”亲手设计,又由如今最出色的青年阵修复原改造,按理说不会出现意外。但按照阿影那速度,真动了杀心,很可能等不及阵法生效,对手就凉透了。   陆白身子微微僵直,传音过来的语气却依旧从容:“没事,我相信傅晓有分寸。”   台上两人丝毫没有在意台下紧张的气氛。傅晓面对师妹居然丝毫没有手软,长刀全力劈下。陆然刚要喊出声,被宋珺一把拦下。   她的武学造诣是台下几人中最高的。此时正目光炙热地盯着台上阿影。   很快陆然就明白傅晓为什么没有卸力了。   一片乌云不知道何时遮住了太阳,整个演武台都被笼罩浅浅的影子中。   以命搏命的架势只是个幌子,阿影持刀的身影骤然消失,右手刀叮铃一声落在地上,再现身时,手中握着之前像是脱力掉落的左手刀,刀如满月从傅晓背后刺来。   她看到了乌云,算到了此时会有阴影,才故意诱使傅晓之前注入全力劈下。此时傅晓已经来不及转身。台下宋珺紧紧抓住陆然的手臂。   陆然却没有她那么激动,他注意到傅晓之前劈下时右脚悄悄后撤了一步。   铛一声。   阿影手中的刀被震飞了出去。傅晓的刀劈下后没有砍到地上,而是顺势划到背后,接住了阿影的刀。傅晓注入全力的一击直接将阿影的刀震飞了出去。他直到此时才有时间转身,之前完全是凭借预判盲打。   他也看见了乌云,但是阴影转瞬即逝,遁影之法必然只有一击,于是就将计反击。傅晓的不平刀刀背劈到阿影侧肩,阿影被迫翻身后跃。   阳光透过乌云重新找到地面。阿影失去双刀,只能认输。   陆然叹惋:“可惜了,这要是在晚上,傅晓不一定能打得过她。”   其他人显然也这么想。宋珺上台把阿影带了下来。阿影最后被不平刀背击中的肩膀一片青紫。宋珺明知练武受伤流血无可避免,还是忍不住瞪了傅晓一眼。   傅晓倒是心态挺乐呵,朝陆然招了招手让他帮忙上药。阿影的计谋其实几乎就要成功了。他的背部被飞出的刀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好在并不深。   陆然熟练地给他包扎伤口。傅晓细腻如蜜的肌肤显然是遗传自他母亲。他父亲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都奔波在外做社畜,啊不是,在外执行任务。用不修边幅来形容简直都是抬举。   他绕到傅晓身前,意外发现他胸口居然还点了一颗朱砂。鲜红欲滴,像是一粒鸽血宝石。陆然有点发怔,抑制不住地想触碰一下这颗朱砂痣。   清醒一点,这是你大师侄啊!陆然的理智在脑海里咆哮。   余不尽站在一旁低着头,双手握拳指甲压进指腹中。   陆白传来的密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自古英雄出少年,仙盟百家少年英雄,当以太乙为首。”   陆然真心实意地夸赞:“二师兄主持太乙真的辛苦了。”   陆白站在高座上,默默看着台下几人,周身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灰白的发丝飘散在空中,他抬头望着远处雾霭迷蒙的群山,眼中似有云笼雾遮。   像是跨越重重山海,看向几十年前的时光。   ——————————————————   太乙宗祠禁地。   贡台上,胡峰大小,背生双翅的灵器默然无声。   巨大的山河舆图静静挂在贡台后方的高墙上。栩栩如生的山川湖海间,零星闪耀着几个微弱的光点。   突然,仅剩的那几个细微的光点中,又灭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可以叫《游归鹄背锅实录》、《这里无我,却处处有我》、《怪我喽》hhh   昨天评论有小可爱问CP什么时候能见面(捂脸)快啦!太乙篇结束后的沙海篇就能见面了(虽然这回游某又得套其他马甲hhh)。   我看了眼存稿,还有4章。所幸就将原本武试的两章合一起发了,这样这周还剩三天,正好能全结束。下周正式开始写《沙海篇》~   太乙篇其实主要是用来介绍人物,让这一届的太乙七名弟子(除了在魔界被抓起来的那个倒霉鬼)都出来混个脸熟~   不过我第一次写文,没什么经验,人物塑造上还有很多不足,且人设上可能没有太多记忆点。所以会再太乙篇的最后一章作话再梳理一遍人物,方便大家记忆~ 第34章 太乙(11)   整整一上午武试,众人都疲惫万分,各自回房。   余不尽连新来的小师弟都打不赢,惨成垫底。回来的时候一直郁郁,小脸苍白,眉眼若被春雨沾湿的桃花,楚楚可怜,身影单薄仿佛一株脆弱易折的莬丝花。   陆然一直在祈祷余学神可千万别抑郁了,陆白还指望着他能把幻海魔文搞出来呢。   傅晓跟陆然分别时,终究不忍心一代剑修天才就此陨落。痛心疾首地劝说陆然,让他如果想修剑道的话,明日清晨来后山,他每天都会晨起练武。   陆然心想大侄子你真是对器修的作息一无所知。   有时灵感来了彻夜炼器,清晨他可能都还没睡。晨起什么晨起,器修的晨起就是中午再起。   不过他必然是不敢跟傅妈妈坦白自己熬夜成瘾作息颠倒的,只是乖乖巧巧说自己会再考虑一下。傅笙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走了。   陆然险胜余不尽,没有成为宗内倒数,成功保住了自己身为师叔的颜面,万分高兴。连下午重新修复剑傀手臂时都忍不住满面笑容。   没有千绞蛛丝,之前想的那个改造方案行不通了,只能先原样复原。剑傀单独每个零件都不复杂,难的是让所有零件彼此适应。他一直忙碌到晚上,直到门外敲门声响起。   陆然拿起组装到一半的前臂,上前开门。看见周青鸾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   “天,黑,了。”   受限于禁言符,周青鸾停顿一下,继续说:   “我,来,了。”   陆然额头青筋一跳,举起刚拼好的零件就想砸过去。周青鸾赶忙后退。   本来今天比武,周青鸾言出法随,让陆然对这个莫名其妙缺根筋的话痨大为改观。但现在看着飞到屋顶上开始施工的傻鸟,陆然只想立即炼制十个法器把他暴打一顿。   陆然忍着杀意,站在屋子下面仰着头跟他商量:“三师兄,要不然这样,你继续施工我的房子,我去你那屋住?”   周青鸾大惊失色,差点从屋顶摔下来:   “不!不!不!”   他三字一顿,艰难地说:   “你,必,须。”   “住,这,里。”   陆然开始吹捧:“我今天路过你的小屋,对它一见钟情。只觉得分外典雅精致,远比栖梧殿舒适美丽地多,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房。我冥冥中有种预感,今晚我注定要住你那里。”   主要是清净。陆然默默在心里说。   “不!不!不!”   周青鸾快哭出来了:   “你,只,爱。”   “栖,梧,殿。”   “房,子,丑。”   “我,来,修。”   陆然冷酷无情:“好吧,我觉得栖梧殿造型蠢笨审美庸俗,不堪入目精神污染,就算每片瓦上都贴了金箔也难以拯救,除非推倒重建。我再也受不了这丑陋的房子了,今晚宁可露宿街头也要搬出去。”   周青鸾彻底傻了,半晌才悲愤地吐出两个字:   “渣男!”   陆然:“?”   就在两人在屋外跨种族交流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从周边传来。   陆然更烦躁了。这又是哪个人大晚上没事干烧纸玩?   烧焦的气味愈发明显,连嗅觉一般的青鸟都闻见了。周青鸾扇动翅膀,形成气流驱赶刺鼻的焦臭,有些茫然:“还,没,灭?”   太乙的弟子,就算再学艺不精,也不至于连意外失火都处理不了。两人对视一眼,都隐隐感觉不对劲。   陆然以前的隔壁邻居六师姐是焰硝阁的大小姐,房子经常发生不明爆炸,导致陆然也比其他人有经验的多。他闭上眼细细分辨,呛人的焦味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腥气。   陆然倏然色变,冲着屋顶周青鸾喊:“快走!这不是一般的着火!”   一人一鸟顺着气味奔去。远远看见宋珺站在一处小楼外。情势似乎比想得还严重。猛烈的火光透过窗户,映照出宋珺苍白的脸。   陆然心中一紧,认出来这里正是他前世的住房。   余不尽。偏偏是专修文道,不善武艺的余不尽。   宋珺简短说明现状:“屋内着火。门上下了咒打不开。阿影一炷香前进去还没出来。傅晓和师尊等会就到。”   陆然了然。他第一天回太乙时就知道,傅晓是不跟他们住一起的,而是住在陆白旁边。太乙宗现在不知为何,禁止了在宗内御器飞行,陆白无论是解开禁制,还是直接从太乙宫徒步赶来,都要花不少时间。   陆然看向她握着长鞭的右手,汩汩鲜血顺着鞭子滴落到地面上。宋珺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语调已然镇静,只有嘴唇在微微发抖。   青鸾振翅,抖了抖身上的翎羽,眼神认真起来,背上的禁言符被术法强行摘落。   昆仑神鸟发出威严的啼鸣,一道言灵冲向紧闭的门扉。门震动一下,屋内火焰突然暴涨,如同一条火龙冲破木雕窗袭来。   周青鸾猛然拔高身姿,火龙堪堪擦过青鸟尾羽,轰然炸为无数火星。   陆然快速问宋珺:“刚才你用鞭子抽门是不是也是这样?”   宋珺点点头,握紧了还在流血的手。她入仙门不过两三年,修为不深。面对突如其来的魔火,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陆然心中了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明白了。有我在,你别怕。“   宋珺怔了一下。   陆然抬头朝青鸟喊:“给我施一个保护咒!”   青鸟化为人形降落在地面,将几枚玉符融进陆然身体中。随着一声清越的凤鸣,陆然周身盈盈围绕了一圈柔和的青色光芒。   宋珺一把拉住他:“阿影进去还没出来,你别冲动。”   火光映照在陆然澄澈的眼中,陆然神情晦明:“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办。你在这里等陆白,让他们不要草率攻击房屋。里面恐怕在进行某种禁止打断的魔道仪式。得赶在仪式完成前将其终止。”   陆然走到门口,划开掌心,鲜血流到紧闭的木门上。硬闯会被攻击,但是可以通过献祭的方法请求通行。腥红的血液渗进木纹里,木门仿佛有生命般自动打开了。   宋珺看着陆然不回头向走进满屋熊熊烈火,突然想起那天在塔顶陆然察觉到傅晓靠近时的异变。她不是那种娇养深宫的公主,相反她很小的时候就上过战场。她曾无数次见过陆然那种眼神。   那是抛下一切恐惧,毅然奔向有去无回之路的亡命之徒的眼神。   陆然瘦削的背影消于火海之中。宋珺有些恍惚,仿佛那血肉淬炼的身躯中,有什么比百炼之钢更坚毅的力量。她刚准备跟上,火焰骤然腾起,整座小楼都被炙热的火焰吞噬,高温热浪让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周青鸾盘旋在楼顶,洒下晶莹的光粉,在空中写下一道道复杂的符咒。   屋内环境其实远没有想象的恶劣。周青鸾的守护咒闪烁着光芒,陆然只有额头后背微微出汗。屋内火苗摇曳,弥漫着浓烈的腥气。   陆然的猜想被证实了。   屋外的大火是,为了保护屋内某种仪式不被打断。而为了让人活着完成仪式,屋内火焰要温和地多。   宋珺和周青鸾试图攻击房屋时,扰乱了仪式进程,才会被火焰反击。阿影使用异法遁影而入,自己则用鲜血献祭,钻了空子被放进来。   陆然召唤出魂灯,穿过外厅,进入内屋。跟之前感受到危难时难以自控的防卫反击不同,他这一次异常的清醒。他甚至几乎没有恐惧,只有一团自己都未察觉的暴怒火焰在心底燃烧。   这里是终南太乙,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历经千险逾越生死鸿沟也要归还的故乡。   什么东西敢在这里,他的眼皮底下,对着余不尽,对着陆白最小的弟子,对着他最小的师侄伸出毒手?   他谨慎地拐进里屋,一个扭曲的人影正匍匐在地上。   余不尽披头散发,双腿扭曲断裂,形成异常诡异的角度,如同提线傀儡般跪坐在地上,双手支撑着爬行,完全失去了神智。   他双眼流出血泪,面上带着一个似哭似笑的诡异笑容,嘴唇张合,发出一种凄厉的,可怕的,仿佛来自无尽深渊的嘶鸣。   这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烛台倒在铺满纸张的桌面上,数张写满符号的纸张燃烧殆尽,腥气从这里传来。陆然凝聚魂灯之力在眼中,焦黑的灰烬上,浮现出一行行文字。   陆然认出来了,这是幻海文书,用失传已久的魔文撰写。直到前两天才被余不尽在考场上破解出几个词段。   但是能交给弟子翻译的魔文,都是经过层层封印严格处理的。如果只是按照正规流程翻译,绝不可能造成这么严重的事故。余不尽在翻译之外,一定还做了什么其他事情。   地上突然冒出一只手,抓住了陆然的右脚脚踝。陆然一惊,一团火焰轰然在他脚边炸开。那只手迅速缩回地下。   陆然猜测道:“是阿影吗?”   银光一闪,左前方柱子上被刺出一道划痕,然后很快就被紧跟而来的火焰吞噬   陆然猜测:“你试图中断仪式,所以现在一旦现身就会被袭击?”   右前方梁上再次出现一道划痕。   陆然皱眉,阿影居然能被逼到这种地步,在魔火的狂轰乱炸中,完全无法现身。他看向七窍流血还在念诵着诡异的咒语的余不尽,这个仪式无论如何必须被立刻中断。   陆然沉声道:“我控制住余不尽,阿影你想办法直接割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出声。”   刀影一闪而过,这一次直接冲向陆然的双腿。只是刀锋的锐气划过,就完全斩裂了厚厚的冬日道袍,甚至在陆然小腿的肌肤上,也留下一条清浅的红痕。   陆然明白这是阿影在无声的拒绝。她手中的刺客双刃太锋锐了。她没有把握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准确割开喉管而不伤人性命。   她在监察司学会了如何成为一柄一刀毙命的凶器,但直到跟随宋珺来了太乙之后,才开始练习如何收刀回鞘。她真的不自信自己的刀还能救人。   陆然提高音量:“阿影!余不尽不可能撑到仪式结束,等他念完咒语一样要死!没有多少时间了!”   被压制在黑影中的阿影看了一眼旁边气息奄奄的余不尽。   下一秒,铮然一声,一把刀稳稳插在陆然身边。   陆然运转灵力,手中剑傀的零件迅速融化变形。屋内温和的火焰仿佛察觉到陆然的易图,骤然升温。   陆然冷静地点燃瞳孔中的魂灯。魔文的仪式完成前,余不尽都不能死,屋内的火焰大部分只是幻象,不会伤人。他竭力分辨,成功在满屋翻涌的魔气中找到一条稀疏的裂缝。   余不尽双腿已经断裂无法行走,陆然纵身飞越,手中零件被炼化为铁锁,牢牢束缚住余不尽的双手。   狰狞的毒火瞬间烧到他身上,伴随着清亮的凤鸣,一只青鸾的幻影围绕在陆然身边护住他头颅和前胸。   陆然忍着剧痛,强迫不停挣扎抽搐的余不尽抬起头,大喊:   “阿影!”   一把刀从倏然飞出,火焰紧随飞刀炸开。与此同时房间另一侧,阿影幽灵般现身,拔出之前插在地上的另一把刀。   大周最精锐的刺客,用她手里见血封喉一击必杀的刀,精准地划开余不尽咽喉。   余不尽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咽喉出被割开的伤口涌出一点鲜血。他嘴唇嚅动,只能发出“嗬嗬”气声,因为气流刺激神色痛苦,但依然活着。   阿影手中的刀刃微微卷曲,青色的光雾化为光点消散。   就在刚才,陆然不动神色地将这把刀的刀锋磨钝了。   屋内火焰暴涨,火团咆哮而至,陆然一把拉过阿影,将她和余不尽护在身下。周青鸾为陆然施加的守护罩青光骤然明亮,挡住了来势汹汹的魔火。   青鸾,传说中昆仑的神鸟。他刚才快速为陆然施加的符咒,是符修中级别最高的护身符之一。可惜施法时间太短,在抵御了第一轮猛攻后,青鸾的护壁当即溃散。   虽然仪式被强行打断,但狂乱的魔火和护罩碰撞在一起,产生剧烈爆炸。   陆然心想要完,这不全身骨折六个月,简直对不起幻海魔文的鼎鼎大名。   阿影挣扎着想从他身下出来,被陆然一巴掌摁了回去。   陆然表情森然。   虽然他被讨厌鬼陆白暗箱操作,又成了太乙最小的弟子。但他仍是太乙曾经的师叔,以他为界,没有邪祟能跨越他攻击他身下的后辈。   冲击波轰然而至,陆然胸口猛然震荡,就在感觉肋骨要被尽数碾断时,一股无形的剑气从脊梁中展开,硬生生抗住了冲击。   陆然从不习剑,根本不知道怎样凝气脉为剑。倒像是剑骨有灵,自发的保护他的身躯。   这就是所谓的天生剑骨么。陆然咬牙闭眼等待下一次冲击。   一道浩然的灵力伴随轰然的巨响涌入室内。   傅晓提着陌刀冲了进来,红色的“牵绕”绸带松松垮垮地缠绕在手腕上。那些被他们私下吐槽仿佛慈母一般温温柔柔的笑容全没有了,冰冷的眼神中燃烧着近乎暴怒的火焰。   傅晓向前迈了一步,退魔结界瞬间形成。   以他为中心方圆五米的领域内,所有跃动的魔物顷刻间灰飞烟灭。窜动的火苗被强行逼退,陆然送了口气,软软地翻倒在地板上。   强弩之末的魔息最后一次集结,犹如一只咆哮的罗刹,双眼闪烁着战栗的红光,张开血盆大口朝房里的众人冲来。所到之处,一切都被腐蚀摧折。   不平刀横于傅晓胸前,啸然的刀芒宛如疾风骤雨劈向再次腾起的魔气。腾起的黑雾中,陌刀反射着烈烈火光,如同黎明的海面跃动的光影。呼啸而来的魔气被他以一己之力尽数斩断,化为微茫的火星坠落在地面。   傅晓神色冷峻。他是太乙现在的大师兄,以他为界,没有邪祟能跨越他攻击他背后的师弟师妹。   陆然努力睁开聚焦双眼,看着站在身前为他们挡住魔气的背影。   直到这时陆然才终于感受到,二十年前他曾经给他做玩具,陪他过家家的幼童,已经是如今世上最杰出的青年修士。   是修仙界熬过“绥和二十年无元婴”黯淡无星的庸庸长夜之后,在元初初年升起的第一缕拂晓曙光。   屋内复归平静。魔火消散殆尽。余不尽的屋子几乎全毁了。屋顶被掀飞,柱子拦腰折断,断垣残壁中到处时散落的瓦砾。   等在屋外的宋珺等人冲进了房间。周青鸾跪在地上,飞速地在余不尽咽喉处画了数个咒符,给伤口止血疗伤。   阿影和宋珺扶起陆然,陆然刚要开口,只觉得喉口一阵腥甜,哇的吐出一口淤血。   宋珺吓了一跳,伸手搭在他脉搏上,安下心来:“没有大碍,静养就行。你先不要说话。”   咚的一声,一边的周青鸾给余不尽止血,止着止着自己也晕过去了。   宋珺又赶紧跑过去给周青鸾看病,过了半晌又是庆幸又是嫌弃地说:“太累了。前两天熬夜,现在又灵力透支,睡过去了。”   陆白蹲下身子,哑着嗓子故作轻松地问陆然:“还行吗?”   陆然愤怒地一指旁边睡得酣畅淋漓的青鸟。   你看他,你看看他!你的宝贝三弟子几乎耗尽全身灵力,做的那个护身符咒。简直脆的跟纸一样。要不是他身负剑骨,现在恐怕只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了!   同为神鸟凤雏,比当年他的三师兄游归鹄差多了!   太乙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   陆白被逗笑了。笑了一会,又慢慢将额头抵到陆然肩上。   陆然一手轻轻抚摸他带着烧焦的痕迹的白发,另外一只手握住年轻的太乙掌门,仙盟百家的枢机领袖,无所不知的“知天命”大人仍在发抖的手掌,柔柔地低喃:   “没事,师兄,我还在这呢。”   陆白不语,像是想要哭出来,却早已没有了眼泪。   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srds,余不尽作死瞎搞幻海魔文,还是有收益的orz。后面这篇魔文会成为一个bug的存在hhh   (bug:指作者大纲写一半,发现boss设定的太厉害了笑死根本打不过,只好赶紧给正方加外挂。) 第35章 太乙(12 完)   这里离周青鸾的屋子最近。青鸾是昆仑神鸟,他亲手建造的房屋内一砖一瓦都有灵力护佑。   而且为了便于飞行进出,屋顶设计了一个供鸟类出入的洞口,现在正好方便陆白在屋内,观测星相卜算因果。   周青鸾的小楼充分体现了他最为一只鸟奇异的审美,逮着一切地方可了劲地摆亮闪闪的珠子。墙壁上镶金饰玉,琉璃瓦上点缀着各色宝石。每当黄昏时,天边云蒸霞蔚,霓光如锦,周青鸾的房屋便如同闪闪发光的珠宝盒,光彩夺目,谁看谁眼瞎。   但现在他引以为傲的,镶嵌着珍珠贝壳的大门被用力撞开。陆白和傅晓分别运转灵力,把昏迷的周青鸾和余不尽抬进了屋内。   陆然在宋珺和阿影的搀扶下也慢慢走了进去,坐在椅子上。他身负三春晖血脉,刚才又有剑骨抵御伤害,伤势不严重。宋珺帮助他调理体内灵脉后,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还有点头晕。   青鸟被安放在桌上一个软垫里,等他慢慢睡醒。阿影最后割开余不尽喉管时被魔火蹭伤了手臂,好在并不严重,正坐在旁边用傅晓给的药自己处理伤口。   余不尽被安置在床榻上,咽喉处的血已经止住了,傅晓正在处理他被折断的双腿。陆白观星测算完毕,转身问阿影:“你进去的时候都看见了什么?”   阿影慢慢回忆。她和宋珺闻到焚烧的气味有异,前来查看。房屋大门紧锁,余不尽没有出来。宋珺挥鞭想劈开屋门,结果反被震伤。   她顺着影子潜入屋中,余不尽像是被附身一样,疯了一般旋转舞蹈,身形灵敏异常。只要接近他,就立刻就会被火焰攻击。   最后余不尽凭着残存的理智,狠下心撞断了自己的左腿跌倒在地。阿影刚把他的右腿关节卸下,屋内的火焰暴涨。她被猛烈的攻击压制在影子中。   这时余不尽已经彻底丧失神智,不能舞蹈后,改为口中发出怪诞的声响,阿影不敢把他独自留在火里,只好等在屋中监视。   直到陆然进来。两人合力割开余不尽咽喉,使他难以发声,彻底中断了仪式。   陆然若有所思。   古怪的舞蹈,惊悚的吟唱,再加上桌面写满符号的纸张。余不尽恐怕是在翻译幻海魔文时,无意中被卷入一场祭祷仪式。   他发现不对后,立刻推到桌上烛台想要烧毁纸张。但他没想到,焚烧文字反而被视作一种“同意”。   上古魔文的发音方式和现有的语言都不相通。所以余不尽才会开始无法自控的舞蹈,将古老的魔文诅咒通过身体的扭动被“朗读”出来。   被强行废掉双腿不能行动后,魔文才被迫退而求其次,改用人类的嗓音念诵。但这也拖长了仪式的时间,让后来进屋的几人有机会打断终止仪式。   陆然说出自己的判断,陆白陷入沉思。星相无异变,幻海文书受过层层封印,余不尽也不是唯一试图破解魔文的人。魔气突然暴涨,问题还是出在余不尽身上。   他破译魔文时,肯定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比如擅自根据破译出来的魔文修炼,或是用破解的魔文创造别的语句,又或者,是因为那个的缘故……   陆白看了一眼陆然,眼中闪过一道狠决的戾气。   就在这时,床榻上昏死过去的余不尽猛地睁开上双眼,眼白被弥漫的黑气吞噬。他伸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被包扎好的咽喉伤口处血液喷涌而出。   明亮如玉石撞击的凤鸣响起。   周青鸾刚醒来就看见自家师弟快把自己掐死了,顿时大惊失色,言灵纵法,将余不尽的双手束缚在床上。   然后青鸟法力枯竭,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差点从桌子上掉下来。阿影随手一捞,像抓鸡一样把周青鸾又塞回了软垫中。   傅晓和陆白围在床前。涓涓的血液从余不尽喉部流出,他心脉衰弱,气息一声比一声微弱。阿影不安地站起来,双手藏在背后绞紧衣角。   陆然赶紧说:“不关你事,是魔气作祟。你做得很好。”   宋珺也安抚道:“跟你割的那一刀没关系。我觉得这倒像是余不尽真的发现了文书中的某些秘密,被魔气杀人灭口一样。”   床边陆白一边运转法力护住余不尽命脉,一边给他喂下各色灵药。他头也不回吩咐道:“有个药需要心头血做药引。劳驾谁来给我点血?”   傅晓闻言,毫不犹豫地拉开上衣衣襟。刚回身要唤宋珺来帮忙取血,发现陆然也袒露出胸背。   陆然看着敞开胸口的傅晓,面露诧异:“现在巫医也能有三春晖血脉了?”   傅晓微微一怔。   陆然莫名其妙:“那要你没事脱什么衣服?治病救人当然还是三春晖的血脉更好用一点。诶,好师姐你等会可千万下手轻点。”   宋珺从随身的芥子袋中取出刀和玉碗。结果转头看见这场面,也愣了一下。   傅晓看都没看陆然,对宋珺冷冷地说:“不用理他,来我这里取血。”   陆然哎了一声:“还是用我的……”   傅晓转头看向陆然,加重语气喝到:“你给我坐回去!”   宋珺给阿影比了一个眼色,阿影默默把陆然拽了回去。宋珺刺开傅晓的皮肤,尖锐的小刀刺开傅小胸口,温热的鲜血顺着刀身血槽、汇入玉碗。等盛满小半碗鲜血,才将玉碗端给陆白,自己回头给傅晓止血。   傅晓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舍血救人耗损元气,何况是心头血。服下宋珺给的固元补血的丹药,双唇才勉强有了点血色。唯有胸口的朱砂痣始终鲜红的如同凝滞的烟霞。   陆然嘀咕道:“其实如果用三春晖之血的话,根本不用放这么多……”   傅晓凶狠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如刀。连带着阿影都被瞪了一下。   宋珺忙完回到陆然身边,悄声道:“你可别惹他了。你俩擅自进屋差点出不来,大师兄当时都快气疯了。”   陆然很不服气地小声辩解:“要不是我俩进屋强行中断仪式,余不尽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凭什么要凶我们?还讲不讲理了?”   阿影同仇敌忾地点点头。   宋珺指了指周身怒火如有实质的傅晓:“你俩确定要现在跟傅妈妈讲道理?”   陆然抖了一下,乖乖闭上了嘴。   那边余不尽经过灵药的滋养,气息逐渐平稳。鸦色的睫羽覆盖在薄薄的眼皮上,显得脆弱柔美,让人心生怜惜。陆白看着床榻上陷入昏迷的娇弱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心碎沉痛。   他疲惫地歪坐在椅子上,低声说:   “余不尽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你们也别折腾了,今晚都住在这里吧。”   陆然刚要答应,就听见身旁传来惊恐的叫声:   “不!不!不!”   周青鸾好不容易从脱力中恢复过来,就听见陆然要住在他这里,活像一个即将被夺走贞洁的处男,差点又吓得厥过去。   陆然:“…………”   你对我住你的屋子到底有什么怨念?   没人理周青鸾。傅晓以法术催动灵火,熬制巫药,帮余不尽祛除体内魔毒,阿影和陆然在宋珺的帮助下各自静养疗伤。陆白则到院落中,再一次测算星宿天象。   周青鸾万分可怜,整只鸟蜷缩成一团毛球,蹲在软垫上,巴巴地望着众人,指望有人来给他解释一下现在什么情况。   最后阿影实在受不了他被抛弃的狗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神,走过来低声给他解释一下为什么陆然就要住在他这里了。   但是阿影一向言简意赅,听完解释的周青鸾显得更加迷茫了。   当夜所有人都住在了周青鸾的屋子里。黎明前夕,余不尽体内残留的魔毒再次发作,企图杀人灭口。被傅晓陆白和恢复过来的周青鸾联手将作祟的邪气压制。   三人趁势一鼓作气,将余不尽经脉内魔气尽数逼出。陆白本想搜集一缕魔息以供研究,但是魔息离开余不尽身体后立刻就消失了。   余不尽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宋珺收拾出来一个临时的床铺,让陆然阿影安心休息。   周青鸾战战兢兢看着躺在床上的陆然,像是看着什么恐怖的洪水猛兽,嘴里念念有词乱七八糟说着什么:“跟我没关系啊……是他非要住进我的巢穴的……我可没抢你配偶啊……”   陆然折腾了一宿,早就累的不行,倒头就睡。屋内一片寂静,其他人都改为密语传音。屋顶还没有不知好歹的鸟上房揭瓦。他很快沉沉睡去。   一只纯白色的鸟亭亭立在他床头,浅色疏离的瞳仁中,似乎映照出北境天山万年不化的冰雪。陆然向它伸出手,白鸟振翅飞起,周身笼罩着圣洁的光芒,璀璨的银色冰晶一圈圈落下。   陆然喃喃:“三师兄……”   “三师兄快被你搞死了。”   一道悲苦的声音白鸟口中传来,陆然猛地惊醒。   周青鸾化成人形站在他床畔,弯下腰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睡得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屋顶太矮地板太潮床铺太硬被褥太冷,半夜阴风怒号做噩梦清晨虫鸣嘈杂扰人眠。   你再等等已经快中午了马上就有烈日直射下午还有西阳暴晒总的来说就是极其不舒适再也不想住这里了对不对?”   周青鸾双眸润泽,一幅求你快给差评然后再也别来的表情。   陆然心领神会,极为诚恳地回复:   “三师兄,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屋子真是太舒适了。真的是我理想中最好的房屋。”   周青鸾原地石化。   陆然起身洗漱。床榻上余不尽魔气已退,后遗症显现,正在发高烧。如玉的双颊上隐隐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柔顺的青丝被汗水沾湿,黏在颈侧,更显得楚楚可怜。   傅晓一宿没睡,不过他修为精深,常年锻体,通个宵完全不是问题。一个黑色的瓦罐被架在幽紫色的火焰上,里面的药剂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陆然看着器皿中紫黑色泛着可怕气味的不明液体,微微色变:“这真的能喝吗?”   傅晓还没完全消气,仍然紧绷着脸,但是声音稍微柔和了一点:“良药苦口,师尊回宫前特意吩咐了,不用加任何改善口感的药材。”   他趁着灵火炼制巫药的空隙,帮余不尽理了理发丝:“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翻译不熟悉的文字时,务必保持小心谨慎,绝对不能轻信擅用异文中提到的任何咒法。”   傅晓转回身,又舀起一勺巫药倒入碗中,幽幽地说:“孤身一人,就敢胡乱使用还没完全破解明了的魔文,不愧是太乙弟子。”   陆然眼角抽搐,确信自己在浓稠的液体中看到了某种昆虫的翅膀。   傅晓将盛满汤剂的碗递过来:“这是清热化毒的药,也能温养经脉。小师弟昨晚独闯火场救人,看来气血也很旺盛,快来喝一碗吧。”   陆然拔腿就跑。   刚出门,迎面撞见宋珺。宋珺面露欣喜:“你可算醒了,都已经快中午了。我刚从太乙宫回来,师尊吩咐我与你和阿影后天一早启程,前往西域流沙大漠。”   她顿了顿:   “端木世家将于七日后,归灵沙海。”   作者有话要说:   傅晓:听说你很勇啊?   周青鸾:虽然你看上了我搭建的巢穴,但我是不会背叛老大跟你结婚的(哽咽握拳)   因为菜狗作者笔力不足,创作的人物形象都比较单薄,我估计大家也不太能记得住(呜呜呜),所以在这章作话总结一下。   太乙师徒是1+7模式   这一届分别时,陆白+傅晓、白凌、周青鸾、阿影、宋珺、余不尽、陆然   大师兄是个刀修   二师兄是天师府白家的人   三师兄是传说中的神鸟   四师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弟子   五师姐是尊贵的公主   至于六,是一个绝世小作精   陆然在太乙排行第七,是器修,自封为太乙唯一的正常人(狗头)   下一章就是沙海篇啦~ 第36章 沙海(1)   西域大漠。   四面八荒都是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漠,一直铺到远方天际。西斜的太阳如一枚通红的铁球,余晖的热量洒落在寸草不生的荒芜大地,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呼啸的寒风凛冽宛如刀割,呜咽如同鬼号。地面干涸焦裂犹如冻伤皲裂的皮肤,遍布粗糙的砂砾,偶尔能看见一蓬枯黄萧瑟的荒草。   枯草旁的砂石中突然睁开一双橙黄的眼睛。狭长的竖瞳警惕的望向前方。是一只潜藏在地面上的沙漠蜥蜴。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   不过寸长的荒漠蜥蜴感受到地面的震动,迅速爬回地下洞穴。   灰土茫茫中,一支马队奔驰而过。为首的人一脸络腮大胡,满身尘土,蒙着面罩掩住口鼻。左眼耷拉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边眉角贯穿右侧脸颊,显得尤其凶悍。   他身着一套脏兮兮的棉袍,外面绑着半旧的黑褐色铠甲,腰侧别着一把弯刀。身后十几人都是相同打扮。   这是一帮沙漠马匪。   马匪都是一人一马,唯独后面三匹马背上的骑手身后,还各自趴着一个人。   “我们非得这样吗?”   一个强忍着怨气的声音问道。   “没问题的,相信我。之前有一次行军迷失方向,就是这样找到的路。”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是一个清亮笃定的不辨性别的音色。   “我猜你那时肯定不是这样坐在马背上吧?”   第一个声音凉凉地嘲讽。   “有什么关系!已经不用自己走路了,你还奢求什么!这点苦都吃不了吗?”   第二人显然有点恼羞成怒。   “我只是在想,万一他们也走错了路,我们偏的更远了怎么办。”   “如果真的走错了,我可以动手吗?”   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平静无澜的声音如同酝酿着暴雨的乌云。   “……师尊测算过了,我们这一趟出行,是逢凶化吉,久别重逢的吉利卦象。相信我,我看过了,方向是对的,不会有问题的。”   陆然漠然看着被粗麻绳捆绑的手脚,心想陆白那大骗子的话你们也敢信?   马匹在隔壁上奔跑,陆然被绑缚在马背上,上下颠簸头昏眼花,身子向一边歪倒。身前的马匪粗暴地一扯绳子,把他又拽了了回来。   粗糙的麻绳在手腕上勒出一圈鲜红的印记。陆然咬着牙,密语传音:“我们真的不能直接抓了他们首领做人质,胁迫他们带我们过去吗?”   宋珺堂堂大周长公主,如今被捆成粽子一样拴在马背上,显然也在强压自己的脾气:   “马匪都精明得狠。我之前有一次带军,不慎和大部队失散。本来也想胁迫偶遇的马匪带路,结果差点被带到流沙陷阱里全军覆没。最后十几个马匪杀的只剩两人,才终于说了实话。”   “所以呢?我跟我们现在被五花大绑冻成大傻子有什么关系?”   陆然在刺骨的北风中已经逐渐放弃思考。   宋珺是火灵根,状况比他好一点,很有逻辑地回答道:   “根据记载,西域荒漠多有流沙,没有人带路很容易陷进坑中。虽然我们有法力傍身,但这里灵力稀薄无法补充,还是要尽可能省着点用。”   陆然差点就信了她的鬼话。   阿影大部分时间都在保持沉默。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她着实有些无语。   带着阿影的这个马匪是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马术十分普通,人却非常自信,靠着一股子蛮力勒住缰绳左冲右突。阿影不得不悄悄割开捆绑双脚的绳索,夹紧马肚帮他控制走向。   关键那人看座下的马今天居然如此听话,还挺惊喜,觉得一定是自己偷偷努力有了回报,归来惊艳所有人,居然还要尝试着再耍一些复杂把戏。阿影几次刀都握在手里了,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事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三人从陆白那里得到协助归灵指令后,花了一天整备行囊物品。陆然紧赶慢赶,在临行前改造了几样法器的纹路,使之可以适用于沙海。   第二天一大早,刚准备往山门方向走,迎面就遇上了刚晨练完的傅晓。不知道陆白怎么忽悠的,傅晓这个傻孩子居然能一板一眼完全恪守他师尊的指令,要带着他们不经过山门,直接从密道下山。   陆然这才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陆白禁止靠近宗派山门了,前晚刚酝酿出来的一点师兄弟情深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傅晓将一行三人送到了来时经过的城镇。又协助宋珺,绘制了前往大周边睡重镇玉城的传送阵。   归灵地点是一个叫“苏木亚”的沙漠古国,地处荒漠,离玉城还有一段距离。离苏木亚最近的大周城池其实是定城。但定城太过偏远,灵力稀薄,无法准确定位坐标,传送阵极不稳定,只能以玉城为中转。   而荒漠灵力稀薄,法力一旦消耗过度很难补充。所以三人一开始就没携带类似佛宗的飞舟那种灵石当纸烧的载人法器,而是在城中买了坐骑乘马出关。   ——然后很快就迷路了。   这事其实不能怪他们不谨慎。他们本来的计划是沿着古城墙和古烽火台前行,辅以迷谷树枝炼制的指路法器,必然是万无一失。   ——然后刚出城门不到两个时辰,就遇到了戈壁沙暴。   漫天遍野的黄沙铺天盖地而来。等沙暴过去,几人发现他们已经在强劲的风中大大偏离了方向。城墙被远远落在身后,古道被沙尘掩埋。买来的马匹受伤无法前行,迷谷树枝收到沙暴灵力场影响失灵。   三人只好暂时原地修整,准备等待天黑后根据星图判断方向。宋珺宽慰陆然,临行前陆白特意为几人算了一挂,是上上等的卦象。他们一定能化险为夷。   ——然后就遇上了沙漠马匪。   陆然对陆白已经彻底丧失了人和人之间基本的信任。   叫一只章鱼来算卦估计都比这个大骗子算的准。   宋珺则毫无忧虑,反而大喜,密语传音给陆然和阿影,让他们稍微挣扎下就束手就擒。马匪在荒漠纵横多年,对戈壁道路了如指掌。跟着他们起码能到有人烟的地方。   为了把无辜的马匪骗过来,几人煞费苦心折腾了一番。口供都串通好了,就说他们是前往大漠西边异国的商人,不幸遇到沙暴跟大部队走散了。   阿影甚至准备狠心牺牲一下色相,褐色如蜜的深色肌肤上湛蓝的双眸泛着水润的光芒,看着可柔弱可好绑架了。   ——然后马匪看都没看她一眼。   十几个大汉贪婪地盯着陆然腰上的乾坤袋,仿佛看见了活着的画中仙行走的雪花银。直接亮刀抄家伙把三人团团围住,厉声喝问陆然是不是修仙人。   陆然被人群盯着社恐都快犯了。   宋珺想起陆然之前面临压力时种种异常,生怕她这小师弟被逼得直接来个天降正义,一个人把马匪全包围了,赶紧再串口供。改成跟着商队出行的修仙人。不过道行很浅,法力低微,干啥啥不行,千万别脑补。   宋珺和阿影躲在陆然身后努力表演什么叫瑟瑟发抖。陆然象征性地丢出几个法术,地上的沙子炸开,溅起的沙尘还没到人的腰部,也就只能把马惊了一下。   陆然脸上摆出一副“看到没我很厉害你们千万别不知好歹对我们动手”的傲慢表情,心想看到了吧我们超弱的,大哥们别害怕放心大胆地上,赶紧带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马匪两两对视一下,哈哈大笑,把三人绑到了马上。   ——然后他们就在马背上头晕目眩颠簸了好几个时辰、   阿影还得帮着匪徒让马听话。   陆然心里把陆白痛骂了八百遍。   不过好在马匪行进的方向是对的。   天边金红的太阳向地平线下沉去,深沉的戈壁被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巍峨的定城城门雄踞远方,如同夕阳中沉默的剪影。大漠的雄浑辽阔在黄昏时兼具了壮美和悲情两种绝色。   马匪在定城附近隐蔽的据点换了衣服,又用特质黏土改了容貌。宋珺密语传音告诉两人马匪这是要伪装成落难的商人入关了。   陆然身上的麻绳被解开。正当他悄悄揉着被捆绑后经脉不畅酸涩发麻的四肢自我安慰时,就看见据点内一个枯瘦的中年人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一截脏的看不清颜色的绳子,又把他的手臂给捆上了。   陆然心中冷笑。定城已经到了,是时候卸磨杀驴了。正当他聚集灵力准备挣开绳索时,忽然听见这个匪徒凑到他们老大面前谄媚地邀功:“这个道士的手已经被捆仙索绑住。捆仙索在修真界可是天级上品灵器,任凭他修为再高也使不出来法力了。”   陆然默默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绳索,无语凝噎。来,你当着我这个器修的面再说一遍,这段破绳子是什么玩意儿?   那绑匪老大嗯了一声:“现在来这里的修真者越来越少了。得亏几年前抢了几票大的,留下不少好东西。”   陆然沉痛地看着沾沾自喜的两人。   小傻瓜你们抢到假货了知道吗?   陆然感觉这事简直匪夷所思。他们是因为迷失方向需要马匪带路。之前那些被绑架的修真者是怎么回事?怎么听起来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都乖乖束手就擒了?   这但凡有一粒勇敢的花生米,也不至于让马匪醉成这个德行啊?   宋珺拧眉。观摩四周,陈设非常简陋,显然只是个临时据点。再听这语气,是惯犯啊。就这十几个歪瓜裂枣,谁给的胆子没事抢劫修真者玩?   她正思索着,忽然看到一个瘦猴一样色眯眯的绑匪搓了搓手朝她走了过来,狎昵的目光在宋珺脸上流连:   “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看着像个女孩一样,该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吧。小美人冷不冷,哥哥帮你取取暖好不好?”   铮一声。   陆然聚灵,灵刀和护甲共鸣。□□迷心的绑匪背上的铁甲不知不觉熔炼出一把锋锐的尖刺,直对马匪后心。   锵一响,   阿影背在身后的手中幻化出曳影双刀,刀口泛着幽幽的寒光。   砰一下。   宋珺装作没站稳,脚步一勾把绑匪从尖刺上扯开,右手一挡把阿影的刀又怼了回去。   绑匪差点跌了一个踉跄,恼怒道:“你想搞什么!”   是啊。陆然瞥了一眼宋珺,你想搞什么?   宋珺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只是匆忙密语传信:“按他们说的做。”   那个马匪在宋珺这里吃了瘪,悻悻后退转身看到一脸无辜的陆然,感觉自己逮到一个好出气筒,呵斥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胳膊剁下来!”   陆然眨了眨眼睛,那个马匪却错怪陆然不信任他,一时间怒火中烧,恨恨地朝着他们的首领献策道:“我看这道士很不老实,不是把他一只手拆了,免得他惹是生非。”   络腮胡老大嗯了一声,吩咐手下按住陆然对准他的手臂,挥臂抬起刀柄。   陆然面无表情看向宋珺:按他们说的做?   窸窣一声,   淬毒的暗器扣在阿影手中。   咔嚓一响。   宋珺恨铁不成钢地握住缠在腰身上的金鞭。   “啊!”一道惊叫。   陆然想了想宋珺刚才没说完的话,决定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宋珺伸向长鞭的手被仿佛活过来的鞭柄轻轻抽了一下,阿影手中菱形暗器上的尖刺在器修法术的作用下犹如凋零的花朵萎靡弯曲。   陆然泫然欲泣地哭喊道:“我只是练气的修士!一旦失去手臂,可就灵力尽废了!”   马匪举在空中的弯刀顿住,狐疑地看向陆然:“你想搞什么?”   是啊。阿影扫了一眼陆然,你想搞什么?   陆然开始编造一个离奇的故事。他学艺不精,只是刚练气入门的修士,刚能做到引起入体。被砍去手臂,体内经脉失衡,可就灵根尽废,再无神通了!   首领看向身边那个进贡了捆仙锁的枯瘦中年人:“他说的是真的?”   中年人森然一笑:“我十几年间在西域遇见过那么多修士,可从未听过什么断了一只手就不能修炼的鬼话。”   首领点点头,重新抡起了大刀。   宋珺心里怒骂这绑匪危在旦夕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硬着头皮帮陆然圆谎:   “我们家少爷从小体弱多病,医师断言他活不过十八岁。那一身灵力都是喂丹药养出来的!一旦受了重伤,缺医少药,活不过两个时辰!”   陆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首领又看向中年男子。那男子这回也有些拿不准,凶狠地问宋珺:“这么娇贵,还敢来荒漠!再说谎把你的手也砍下来!”   阿影看死人一样冷冷地看着马匪。   大胡子首领后颈的寒毛终于后知后觉竖起来两根。他斜着眼睛看向不声不响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影,骂道:   “丑八怪看什么看,下贱东西就是主人脚边的一条狗,肮脏的奴隶只配待在阴沟里滚在地上爬!”   陆然勃然大怒,绑匪贴身穿戴的的铜制护身符上瞬间突出一道险恶的尖刺,随时就要捅破他的咽喉。   宋珺怒火中烧,手中的长鞭散发出灼灼的热意。   阿影一边扯住宋珺的袖子,一边密语传音:“不是说要忍一忍,放长线钓大鱼?”   陆然看不都看她一眼,开始不讲理:“忍什么忍,忍是宋珺出的主意,我的责任就是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跪在地上见宋珺。”   宋珺阴冷道:“手里有刀就用刀割喉,身边有火就把他们摁进火盆里烧死。所有的问题都将得以解决。”   阿影:“…………”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感动一下?   阿影突然抬头,发出一声楚楚可怜的鸣泣。黑影凶刀的凛冽杀气褪去,棕色的皮肤上两颗海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擒着莹莹的水光,宛如日光照耀下水光荡漾的海底。   马匪一时有些恍惚,不自觉放软了声音:“你想搞什么?”   是啊。宋珺和陆然同时强忍着怒气看向阿影,你想搞什么?   阿影开始将编瞎话的传统艺能发扬光大,满怀深情:   “我家少爷近来病情加重,药石罔效,只能用仙丹吊着命。家主怜惜幼子,听说西域大漠内散布的绿洲中,有救命的灵丹神药,所以才命我们两个侍女带着少爷来西行碰碰运气。”   陆然无语,就这漏洞连篇的鬼话也能有人信?   他怎么不知道西边荒漠里还有绿洲?   那中年瘦猴居然还真露出犹犹豫豫的表情,附在首领耳边嘀咕:   “十几年间确实曾有数位修仙大能横渡荒漠,扔下一块块玉石,玉石就变成了一片片湖泊,四周长满了丰茂的水草。据说那绿洲中确有起死回生的仙药……”   三人耳力都极好,听得一清二楚。   陆然诧异地看了一眼奉献出今日最佳谎话的阿影。影卫不是没日没夜的在小黑屋里训练,就是跟个风筝一样守在主人身边,怎么居然对这些异国风物这么了解?   想一想,当时宗门笔试,陆白给她出的题,好像也都是跟风俗地理相关的。   首领沉思片刻,终究脑子开窍把路走宽了,放弃了砍去陆然手臂的想法。枯瘦的中年男子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陈旧褪色的符纸。   陆然瞟了一眼。好像似乎也许是,写的歪七扭八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禁言符?   马匪将符纸贴到几人衣服里。   陆然哭笑不得,继病弱小公子后,他又得接着装小哑巴了?   乔装打扮后的匪徒带着三人装成风尘仆仆的商户,用伪造的证件进了城门。守城的军士将证件翻来覆去看了会,总觉得不太对劲。   匪徒把他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点银钱。守城的士兵颠了颠钱袋,挥挥手放人入城。   宋珺冷飕飕地瞪了守卫一眼。   已是傍晚时分。马匪们分为两路,几个人抓着宋珺和阿影往黑市方向走去。分离前,宋珺悄悄传音陆然:“跟着商队出关。”   陆然不解其意。宋珺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径直离去了。   剩下两个人一高一矮,押着陆然进了一家酒楼。酒楼中正好有一队商人在喝酒休憩。匪徒乘着他们酒酣之时趁机和他们攀谈起来,得知这是一队茶叶商人,明早就要出关。   陆然随意瞟了一眼那几个装茶叶的货箱,眉眼微微一挑。   你管这叫茶叶?   商队中的人都穿着厚厚的兜帽,隐藏了身形。商队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头子,躲在人后不动声色地打量陆然。   陆然总觉得老头看他的眼神跟看白花花的银子没什么两样。   夜深后,商旅回屋休息,匪徒花了几枚铜钱,带着陆然去酒楼库房里对付一晚。   冬日还没过去,荒漠中寒冷彻骨,滴水成冰。陆然虽然是修仙之人,但疏于锻体,冷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越琢磨越觉得分别前宋珺的微笑里写满了“卖队友”三个大字。   半梦半醒间,只听吱呀一声,库房的门被推开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商队老头悄然走进库房。身后跟了一个瘦而高的灰衣男子,笼在兜帽里,看不清容貌,应该是个仆从,手里提了盏灯笼。   押送陆然的两个匪徒一晚没睡,就像是在等着老头前来。   陆然装作已经睡深了,听见老头轻轻地问:“他真的是个修仙者?”   身量较矮的那个马匪将陆然的乾坤袋扔了过去。   老人接过乾坤袋,细细端详片刻,转手交给灰衣人,温声道:“确实是修仙者的乾坤袋。不过人没醒,万一这乾坤袋是这位公子从其他地方捡来的……”   高个匪徒冷笑一声:“枉我觉得你是个精明的,这都看不出来。也罢,你们不信,有的是商队想要他。”   老人和和气气地笑了笑:“没有不信。只是这位小仙人还睡着,不如将他唤醒随便施展几个法术。我们也好再谈价钱。”   高个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一张红脸唱到底,矮子是个好说话的,憨憨厚厚地笑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灰衣男子提着灯孔上前,蹲下身子。陆然紧闭双眼,打算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但是想象中粗暴的摇晃和大声的呵斥都没有出现。一只冰凉地手附上他的额头,奇异的酥麻从肌肤相贴处传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蹭过陆然紧闭的眼睑,如同蜻蜓点水,风吻桃花一般,温暖的指尖一触即散。   陆然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失落与渴望,脸颊不自主地朝着热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撒娇一般蹭了一下。   男子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温柔地将陆然颊边一缕散发别至耳后。   夜风吹开仓库的窗户。如墨的夜空中一弯新月高悬,朦胧的月光照进屋内。   陆然懵懵懂懂睁开眼睛。   如雾似纱的月色中,正对上一双黑曜石般幽深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玩了某大帝反恐时一个挺有名的梗~ 第37章 沙海(2)   男子站起身,解开陆然手腕上的捆仙索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回老者身后。陆然这下也没法继续装睡了,只好也坐起身装出刚醒的样子,脸上努力装出害怕的神色。   高个子冲陆然喊道:“喂!把你的那些法术再耍一遍!”   陆然无辜地看着他。   什么法术?吞针吐火还是胸口碎大石?   高个子看陆然不动弹,抬脚就要踹。陆然指尖微动,高个子脚下的草堆突然炸开,他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重重磕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   好险。矮子幸灾乐祸地看了眼同伴。差点就是自己出丑了。   好险。商队老者心里咯噔一声。这小修士看起来还有两把刷子,差点给自己招了个小祖宗回来。   好险。陆然擦了擦颊边的汗,颊边浮起两酡红晕。差点就控制不住灵力把人弄骨折了。   灰衣男子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匪徒,默默收回了那道致死的魔息。   好险,差一点。   老人谨慎地走上前用脚拨开地面干草。地面上毫无爆炸痕迹。那个少年修仙人拼尽全力脸都红了,使出的法术也只够将将让草扬起而已。   他稍稍安下心,微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   匪徒瘸着腿站起来,恼羞成怒,转身就想对陆然动粗,被矮子拦住。矮子冲老人喊道:“看到了么?这可是中原焰硝阁的弟子,法力低微,只能炸炸火星。”   老者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陆然也颇为诧异。哟,这俩大傻子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居然还知道焰硝阁呢。   焰硝阁是中原以制作火器出名的仙门世家——当然在某些主土木营建的门派比如端木世家嘴里,就是以破坏房屋大搞恐怖爆炸活动出名的倒霉玩意儿。他曾经的六师姐就是焰硝阁的大小姐。   矮子还在念念叨叨:“这几年修真者很少来西边了,我们哥俩好不容易把他骗来边境。错过可就再没下一个了!价格绝对公道!”   陆然:“?”   啊,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接下来,匪徒就开始和商队老者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共识,老人用十五枚银元,买走了陆然,交易成功。   陆然:“…………”   他的内心一片麻木。为什么边境开始流行倒卖修真者了啊?怪不得马匪看见自己跟看见银子一样。十五枚银元一个器修,可真是货美价廉,物超所值。   两个马匪收好钱,也不再耽搁,趁夜离去了。老人给身后的灰衣青年低声吩咐几句,也走出了房门回屋歇息了。   仓库内只剩下陆然和灰衣青年两个人。屋内静默无声,澄澈的月光照进屋内,倒映在青年宝石般的双眼中,犹如一泓银亮的泉水。   陆然心中慢慢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仿佛绒草柔柔地拂过心房,在魂魄中点燃一盏柔和的灯光。   他莫名有些不敢继续直视青年的目光,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垂下头看不到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凉风再一吹,陆然浑身一激灵,脑子清醒了,感到有点不对劲。眼前这个是人贩子啊。他这算什么?朝恶势力低头?   于是陆然又恶狠狠地把下巴昂了起来。   青年没有再用那种款款的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正迅速解下身上披着的罩袍,走到陆然身边将还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在了陆然身上。   这是一个半搂抱的姿势,青年的手臂将陆然虚怀在胸前。温热的气息伴随淡淡的天山淡雪一般的香气从身前男子宽阔的胸口传来。   衣袍穿在陆然身上大了些。青年低眉敛目,红唇微抿,眼神专注地看着手中衣袍的绳结,修长白皙的手指灵巧地翻绕绳索,在陆然的领口打了一个精巧的结。   陆然看着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仿佛喝醉酒了一般,脑子里晕乎乎的。   其实平心而论,男子的相貌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根本排不上名号。但是他站在自己身前,认认真真为自己系着衣带,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仿佛魂魄中的明灯亮起,光晕一圈圈向外散开。除却两人,花前月下都没了色彩。   其实,其实他也是有苦衷的对吧。也许,也许他跟着那个坏老头,根本也是情非得已的对吧。他的本心还是善良的,对吧对吧。   青年为陆然系好衣袍,又从袖中掏出一截绳索。   不过陆然完全没看他。他正在努力说服自己的良心。他,他这不属于美色迷得七晕八素忘记底线。他这是在感化迷失的浪子,没错,感化,就是这样。他在劝说误入歧途的可怜儿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陆然把逻辑捋清了,理直了,气壮了,开开心心地抬起头。然后就看见青年不知何时正半弯着腰将一段光滑的绳子一圈一圈耐心地绑在他的手腕上。   绳子触手温润细腻,跟之前的假货捆仙索有天壤之别。青年绑好了绳索,将多出一长截系在自己左手腕上。这才直起身子,轻声问道:“怎么样?紧不紧?难受吗?”   陆然:“…………”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压根不是绳子紧不紧难不难受的问题。而是像个俘虏一样绑住手,这个举动本身就有大问题?   陆然垮着一张脸满怀敌意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拯救什么失足青年,没救了,毁灭吧。器修的双手何其敏感重要,一般只有器修最信任的人,才会被允许他触碰自己的双手。   也就他这会儿按照宋珺的计划,要老老实实表演一个被封印法力禁止说话的病弱公子。等一切搞定不用伪装了,他第一个送这个混蛋去超度。   陆然心里憋着一股怨愤,气鼓鼓地偏过头。青年指腹蠢蠢欲动地抽动了一下,但最后只是拘谨地蹭过陆然的脸颊,将罩袍的帽子给他戴上。   陆然紧盯着自己的鞋面,感觉手腕被轻轻扯动了一下。青年牵着连接两人手腕的绳索,带着他走出了宛如寒窑一般的仓库,往对面闪烁着温馨灯火的客房走去。   没了那层薄薄墙壁,肃杀的寒风一下子就全扑到了身上。陆然的脸缩在毛茸茸的帽子里,隔着厚厚的罩衫听着呼啸的风声,努力克制自己瞥向身侧的目光。   青年将自己的外袍给了陆然,现在只穿一件看起来薄薄的夹袄。又站在前面,替自己挡住了粗粝的寒风。边境的春天来得比中原晚,荒凉的夜风如刀刺骨灌进男子的衣袖中,显得他身形单薄脆弱。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手掌如今更是苍白如纸。   陆然没忍住,沿着绳索给悄悄给他灌注了一丝灵力维持体温。一点点而已,他肯定察觉不到。只是怕他冻死在半路上自己没有不在场证明不好解释。等到了室内就立马中断。   在陆然看不见的地方,男子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推门走进客楼,簌簌的风声被隔绝在门外。这个点已经熄灯了,装潢简陋的大堂内悄然无声,干燥沉静的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木屑香气,让人想起噼啪的篝火、干净的被褥、温好的黄酒等一切令人暖和的东西。   陆然跟随青年上了二楼房间。烛台亮起,昏黄暧昧地灯光照亮房间。房间远比陆然想象的要干净舒适,很难想象这居然是在大周西部边境关城里一家小破驿站中商队随从住的房间。   陆然坐到床边,强忍着没泄出喉间一声舒服的喟叹。这一天不是骑马就是被骑马,累的跟条狗一样。现在终于能坐到蓬松柔软的床榻上,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卸了力气放松下来,浑身懒洋洋地一动都不想动了。   陆然很想就这么往后一倒,把整个人都埋进松松软软的的被褥中。但是不行,因为在他即将躺倒的时候,被同房的某个讨厌鬼拦住了。   青年握住陆然的手腕,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弯腰替他解开绳结脱下罩袍,叠好放在一边。   靠的太近了,那种清冷悠远的香气在温暖的环境中更显现出两分缱绻的味道。魂魄中的灯光倏忽晃动了一下,带着几分羞怯的颤动。   脱下罩袍,青年又耐心地帮他耐心地一颗颗解开里面棉衫的衣扣。陆然眉眼低垂,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奇异的酥软顺着脊椎流遍全身。   替陆然除去外裳,青年紧接着又半蹲下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陆然脚上的长靴。陆然哪享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惊了一下,赶忙伸手阻止。   他又不真的是什么富贵人家骄养长大的小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脱衣除鞋这种事情自己做就好,不需要劳烦别人伺候到这种地步。   然后刚伸出手,就看到将自己被绳索牢牢捆在一起动弹不得的两只手腕。   于是陆然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   这波啊,这波是某人活该啊!   陆然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动都懒得动。青年替陆然除去鞋袜,让他坐到床内侧,又扯过被子将他围在里面。陆然裹着被子活像一个绒毛团子,看见青年走到房屋一角,点燃了一只铜炉。不多会,铜炉中散发出淡淡的奶香。   陆然舔了舔唇。   这俘虏待遇还挺好,居然还能有夜宵吃吗?   铜炉中乳白色的牛乳中加了点砂糖,冒出咕噜噜的气泡,被青年倒进瓷碗中,端到陆然床前。新熬煮好的牛乳中泛着细腻的白沫,勾人的甜香萦绕在鼻尖。   陆然想起自己偷看到的那几个“茶叶”箱里真正的货物,倒也不奇怪为什么到这穷苦地方还要带着白砂糖。   陆然眼巴巴地看着青年,完全没意识到在自己现在卷着被子只露出脑袋,双眼亮晶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皮毛柔软的小猫。   青年勾了勾唇,右手拾起瓷勺在碗中搅了搅,舀起一勺吹了吹,红润的薄唇轻触试了试温度后,才将勺子稳稳送到陆然嘴边。   理论上,这种好逸恶劳饭来张口的行为是值得谴责的。但陆然全当这是某个品行恶劣的人把自己双手捆住后的福报了,心安理得地坐在床上,等着青年不厌其烦地将牛乳一勺勺递过来。   温热顺滑的牛乳中拌了些许砂糖,暖洋洋得滑落入胃中。快后半夜了,困意渐渐蒸腾而起,陆然眼神逐渐迷离。青年再将勺子递到他嘴边,陆然紧闭双唇,眯着眼睛轻微地摇摇头,不想再喝了。   青年也没强迫,指腹抹去陆然唇角沾染的奶沫,举手将碗中还剩下的小半碗牛乳一饮而尽。陆然躺倒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脑后,双眼朦朦胧胧黏黏糊糊地睁不开。   青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传来叮当幽微的响声。陆然整个人困得要命,上下眼皮恨不得直接黏在一起。却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温热的湿意。   干嘛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这属于虐待俘虏了知道吗!   陆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青年拿着一方洁白的刚沾了热水的帕子,替他擦拭脸颊。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双唇,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什么最名贵精细的宝物。   重新沾过水后,又将他的双手的指尖指缝掌心也都细细擦洗了一遍。   陆然一开始还撑着眼皮看着,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沉入了睡梦中。   等青年抬起头时,陆然已经完全睡着了。侧躺着双臂蜷缩在胸前,手指无意识地拽着被角,很没安全感的样子。青年替他掩了掩了被子,自己起身洗漱后,合衣侧身躺在了床外侧,伸手轻轻拍打着陆然的后背。   黑洞洞的窗外,粗粝肃杀的狂风刮过荒凉的戈壁,飞沙走石在深沉的夜幕下肆虐。   一墙之隔的屋内,温暖的馨香缭绕在房中。昏黄的灯影摇曳,两人轻缓均匀的呼吸慢慢交织勾缠在一起。 第38章 沙海(3)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茶叶商队就带着陆然去了官府。陆然手上据说好像可以抑制法术的红绳被暂时解开了,换成一把暗中抵在腰间的尖刀。   陆然:“…………”   人和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   到了官府,陆然才总算明白为什么商队要绑一个修仙者。   凡是出境行商的人,都要缴纳一笔不菲的出境费用。根据商队上报的货物品种数量,得交一百二十枚银元才能出关。按照昨晚那定价,能买八个陆然。   商队领头的老人把陆然拉了出来,对着一个颇有书生气息的官员讨好地笑道:   “这位官爷,我们是跟着修行人一起出关的。按照大周律法,可以不用缴纳出境关税。”   那斯斯文文的官僚哦了一声,看向陆然:“你是修仙人?他们是陪着你出关的?”   陆然恍然大悟。原来商人带着修行者出关就能减免关税。自己还真的是行走的雪花银。昨天那两个装成人贩子的马匪是不是把他卖便宜了?   他本来也没想生事,刚要点头,感觉那把抵住后腰的刀又往前递了递,满含着胁迫的意味。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   陆然的逆反之心一下子就被激起来了。   他没忘记自己现在不能说话的人设,眨着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穿着官服的杂役,企图用眼神传递:“我被绑架了快救我。”   那看着读了挺多书一幅聪明相的官役顿时领悟了,宽和地笑了笑:   “看来这位仙君不喜欢说话。”   陆然:“…………”   不是说当官的最会察言观色了吗?这人平常拍上司马屁经常拍到马腿上吧?   老人赶紧回答道:“这位小仙君性情高冷,不喜言谈。他是中原焰硝阁下弟子,小的昨晚查过,这个门派在官府文书上。”   抵在背后的小刀威胁地向前送了送。陆然面无表情,丢了两个法球。一个差点把装茶叶的筐子炸翻,另一个点着了面前官役的袍子。   老者额头青筋一跳,忙使唤周边的人赶紧扶起货筐。   官役扑扇着袖子上的青烟,咳嗽道:“确实是修仙的人,可以减免关税。不过这是前朝绥和帝定的规矩,如今新皇继位……。”   官役朝着商队老头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老头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悄悄塞到官员手中。官员颠了颠,连货物都没细翻,就在通关文书上盖了戳交给老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陆然:“…………”   这狗官选择性读懂眼神是吧。   商队朝着城关口走去。老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几个商队仆役,不用说话几人就各自分工干活去了。灰衣男子看起来是专门负责押送俘虏的,再一次将红绳仔细地缠绕在陆然纤细的手腕上,和自己的右手连在一起。   长长的红绳堂而皇之地垂在外侧,在黯淡的天光中泛着隐秘的流光。两端分别伸入两人的衣袖,像是某种亲密的契约。朝着世人炫耀,除却彼此,两人之间再容不下他人。   男子抿着唇,深深地看了陆然一眼,微阖双眼,漆黑浓密的眼睫犹如蝶翼微颤,有意无意地将系在手腕上的绳结展示在陆然眼前。   近距离观察了狗官,老贼和活该几人之间默契十足的眼神交流,陆然深觉自己对“眉来眼去”的理解达到新的高度。   看到男子欲语还休的眼神,他悟了。   陆然伸手将垂在外面的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用袖子遮掩好。旁人看只以为是矜贵的仙君将手随意搭随从仆役手臂上,万万想不到衣袖下红绳将两人的手腕紧紧相连。   陆然信心十足抛过去一个眼神:   我懂得。大白天不比昨晚,街上人多眼杂。放心,我非常听话,主动把绳子藏起来了,不会让别人知道我才是被捆绑的囚徒,误解咱们的关系。   灰衣男人看着被刻意遮掩的红绳,别过了脸,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   陆然:“?”   怎么会这样?   难道你没有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什么吗?   商队来到城门处。老头递上通关文书。城门守卫也是个老熟人,昨天刚收了马匪钱那位。不知为何,今天他十分紧张。查验到陆然身边时,甚至开始微微发抖。   陆然递上一个恬静的微笑,双眸似诉说着千言万语:   千万别怀疑,没错我就是自愿的。   守卫哆嗦地更厉害了。   陆然更茫然了。   他作为俘虏的自我修养还有哪里不到位吗?   商队顺利出了关,牵着骆驼行走在戈壁古道上一路向前。昏沉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洒下一两点吝啬的热量后,又迅速顺着天轨向西边划去。   直到临近黄昏傍晚,天边暮色沉沉,定城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时,老头才招呼商队在一块巨石后的避风处歇下。   众人纷纷解开包裹,打开满载货物的箱子,将上层的茶叶倾倒出来,露出下面用绵纸严密包装的金属盒。   陆然脸上毫无惊讶的神色,早在昨天第一次见到商队时,他就透过瞳孔中燃烧的魂灯,穿过所有的伪装遮掩,看清了箱子里真正的货物。   火/药。   几大箱提纯后的黑/火/药。   什么茶叶商,这根本就是一伙周朝明令禁止的黑/火/药走私犯。所携带的砂糖也根本不是用来泡茶的,而是用来和火焰掺杂在一起提高火力的。   陆然冷笑一声。他在官署都那么明显地提示了,就差现场直接炸一盒给他们看了,那个书呆子官员跟瞎了似的,还乐呵呵地数茶叶呢。   老头一脸慈爱地走过来,冲着陆然拱手作揖:“多谢仙君相助出关。只是我们商队要横渡沙漠前往遥远的异国,仙君身体娇贵,实在不适合跟我们一同前行。仙君现在沿着古道回城,说不定还能遇上返程的商队。”   陆然瞥了眼漏出几颗远星的夜空,远处城关早已看不见踪影。   骤起的晚风吹起陆然的袖子,露出缠绕在手腕上的红绳。老头仿佛第一次看见这绳子,露出愧疚的表情,从怀中掏出一把锋锐的匕首,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我叫我这随从跟着小仙君照顾生活起居,没想到这人竟如此蠢笨,居然将小仙君绑在身边。小公子待着别动,我这就帮你割开绳索。”   陆然:“…………”   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信你就有鬼了。   他受不了了,折腾了一天一夜连宋珺阿影的一片衣角都没看到,不知道跑哪里吃香喝辣去了,就留着他一个人跟匪徒对完戏还要陪走私犯假笑。   灵力在陆然指尖流转,离他最近一个货筐与灵力共振同鸣,一根尖锐的竹篾悄然立起,如利箭般蓄势待发,正对老者的后心。   老头脱去和蔼的面具,露出冷酷残忍的狞笑,高高挥起手中的匕首。   夕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下,晚风渐起,大漠中一片萧瑟荒芜。   嗖的一声,老头扭曲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仓皇跪倒在地,满脸错愕,挣扎着往后看。   一只锐利羽箭直直插入他的后心。老头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直直地倒了下去,嘴中不住吐出鲜血,死了。   寒冷的夜风吹过远方的石林,在高耸的石柱间回转碰撞,传来鬼哭般的幽怨凄楚的鸣响。血腥味乘着冷风传遍整个营地。商队休憩的巨石上不知何时出现十几个手持简易弓箭的黑影。   一声尖叫猛地划破夜空:   “有马匪!”   十几个马匪持着刀从石块上冲下,商队赶紧把货物装上骆驼,拼命往另一个方向撤,却被另一队埋伏已久的匪徒拦住了去路。很快,十几个人组成的商队背靠巨石收缩成一个可怜的半圈,被将近百人的匪帮团团围住。   陆然在眼瞳中点燃魂灯。透过人群的空隙,他辨认出来昨天袭击他和宋珺阿影的那十几个匪徒。如今来看,他们应该只是百人匪团中的一支分队。   昨日所见的络腮大胡子首领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另一个独眼男人身后。   昨晚和老头交易的高个子举着火把,骑在马上拐着缰绳出列,看着老头死不瞑目的尸体,露出得意的狂笑:   “我就奇怪,茶叶商向来胆小怕事,怎么也敢动修真者的念头。我假扮人贩,低价把这个修真者卖给他,他满脑子想着免除关税赶紧出城,竟然也毫无警觉。”   他随手劈向一个散落在地上没来得及收起的货箱,大周命令禁止买卖的火药盒纷纷滚了出来。   商队中十几个人扯掉碍事的兜帽,露出藏在身上银晃晃的刀剑。他们商队花大代价从关中请来的镖客,就是为了这一程买卖能顺利进行。   十几个人背靠背,握紧手中的长刀。他们个个都自诩身手矫健,足以以一打三,对付寻常匪徒不成问题。但是眼下马匪人数实在太多。他们紧张地注意着匪徒的一举一动,握着刀的手心密密全是冷汗。   陆然戳了戳身旁的灰衣男子,伸出右手露出连在两人手腕上的红绳,又指了指前方悍匪手中长刀,递过来一个眼神:   诶嘿,傻了吧,你们被黑吃黑啦。大难临头了,赶紧给我解开,我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劝劝架。   灰衣男子露出了然的表情,左手扣进陆然伸出的右手指缝间,和他牢牢相握。他微俯下身子,凑到陆然耳边,悄声道:“别害怕,绳子容易断,你抓紧我的手,别和我走散了。”   陆然:“…………”   为什么?怎会如此?他是不是该考虑放弃钻研眉目传情大法了?   灰衣青年的手瘦削苍白,却很有力量。被他紧紧牵着,丝丝的热意从两人指腹相贴出传来,陆然竟一时没能挣脱。   独眼首领抬起手,所有镖客都屏住了呼吸。荒野的风声渐渐远去,遥远的天际显现出最后一线胭脂般的余晖。   匪帮头目粗壮的手臂猛然挥下,几十个劫匪纵马冲来!   几个最前方的镖客躲闪不及,被直接撞翻,口中喷出鲜血。防守圈被撕开一条口子,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径直冲来。   陆然周身一凛,眼底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冷冽的杀意,伸出空闲的左手摸向男子腰侧自己的乾坤袋。男子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顺势将陆然搂在怀里,旋身避过最先冲到的匪徒砍来的刀锋。   陆然像是主动投怀入抱一样,被拘束在男子怀里,温暖的体温让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运转法力,一把即将刺入商人胸口的刀突然断裂,受伤的镖客被同伴拉起来推到了后方。   陆然又随手挡下几次致命一击,越发觉得挂在自己身上的灰衣男子实在是烦人。正想干脆把人推开,男子闷哼一声,软绵绵倒在了陆然怀里,鲜血浸染了肩膀上的衣袍。他伸手柔弱地揪住了陆然的领口,嘶嘶抽气。   男子身材瘦削,周身却很温暖,像是一只温顺的鸟。陆然抱住负伤的男子退后,冷漠地盯着被围在中心的独眼首领。   浩然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如一条无形的灵蛇,避过诸多武器,精准地定位在独眼首领手中弯刀上。弯刀振鸣,改换形状,悄然朝着持刀人手腕刺去。   天边的余晖不见晦暗,反而愈发明亮起来。   独眼首领察觉手中有异,看见手中正在异化的弯刀,吃了一惊,挥手扔在地上。陆然猛然瞪大双眼,尚未落地的长刀骤然拉长,在首领胯/下的坐骑前腿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马匹吃痛,前腿高高抬起发出嘶鸣。   旁边的匪徒慌忙分散开来让出空地。独眼首领发出一声响亮的咒骂,拉住了缰绳。   他恶狠狠地看向陆然,左手滑过脖颈,做了一个割头的动作。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下了来。   络腮胡的分队头目听到响动,下意识低头去看。土匪首领鲜血淋漓的头颅摔在地上,独眼瞪着天空,死不瞑目。   咚地一声,无头的尸体摔下了马。   络腮胡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扶。银光一闪,他只感觉自己脖子一凉,他茫然低头,只看见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   一个蝙蝠般鬼魅的身影从他身前掠过,又仿佛暗影般溶解在黑暗的地面中。溶溶的黑夜中,只有曳影双刀的亮色,宛如月光一泓。   马匪帮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惊喊。正和商队镖客交战的匪徒听到喧哗,惊疑不定地看过来。镖客抓住机会,背依着巨石重新围城了一个圈。   陆然扶着灰衣男子撤退到圈内。   专业的来了。趁着战况混乱,他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天边一线霞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歪歪曲曲,似是一条扭动的火龙。   鬼魅在人群中闪现,又是几个人连呼救都来不及说不口,就失去了呼吸。   惊恐的马匪一片哗乱,不少人想去抢散落在地上的火药自卫,却惊恐地看着装满易燃品的箱子自己动了起来。陆然正谨慎地操控着灵力,将满载火药的箱子拖向远离战场的方向。   火龙蜿蜒而来。   终于有马匪面如死灰地发出一声呐喊:   “是边城的卫兵!卫兵来了!”   有人翻身上马往反方向仓皇而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利箭如雨点般射来。逃窜的匪徒哀嚎着滚下马。手持火把军容整备的大周骑兵如旋风而至,一个身着铠甲的将领冲锋在前,手中长鞭如同舞动的金色游龙,势如破竹般冲垮了匪帮队伍。   几个匪徒分队头目还想负隅顽抗,很快就被潜藏在暗影中的幽灵刺客悄无声息地一刀封喉。剩下的几十个匪徒群龙无首,纷纷放下刀柄跪地求饶。   周国士兵将马匪一一捆绑。为首的将领勒住马,摘下头盔,露出宋珺意气风发的俊美面庞。面部潮红,上挑的凤眸灿若星辰。她翻身下马,走到陆然身前,诚恳地说:   “诱……不是,小师弟辛苦了。”   陆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招玩的挺溜的是吧,百试不爽是吧。   他算什么?被蝉压榨的树根汁液?   很好。用亲师弟做诱饵,等他回去就找陆白告状。   作者有话要说:   陆然:尝试学习一些眉目传情的眼神技巧,然并卵   游某人:病弱可怜形象稳定发挥   关于出口缴纳关税的设定:   现代为了鼓励贸易,一般是出口零关税。而在古代,根据《九章算术》记载,汉代内地一般出口商品活物均征收关税和市租。关税税率一般是10%,市租以买卖成交额为计税依据。   以防万一,再多啰嗦一句。千万别真的往火药里加糖炸着玩啊! 第39章 沙海(4)   据说十几年前,常有修士来往西域。荒漠之中灵力稀薄,即便是身负灵力,独自一人横渡荒漠也万分凶险,九死一生。   传言仙道有恩于人世帝王。绥和帝上位后,颁布指令,来往商旅如果带着修士一起出行,就能减免关税。商队能减税,万一遇到妖鬼还有人保护。修士在茫茫大漠有人带路,生活物资也不用自己准备,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过最近几年西游的修真者逐渐减少,偶尔出现一名,立刻就会被几个商队争抢。昨天马匪对灵力微弱的陆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时,宋珺突然想起了这茬事。进而猜测是这帮人胆大包天,有可能是要跟商队做修士买卖的生意。   但在沙漠纵横多年无人敢阻,甚至敢于截杀修士,这不像是十几个普通马匪能做出来的事,必定还有同伙。另外,单纯为倒卖一个修士冒险进城,太划不来,应该还有后手。所以昨天才让几人忍气吞声,按着马匪的剧本往下走。   昨日和陆然分开,宋珺和阿影两人轻松制服马匪送至官府。宋珺母家是镇北侯。她年幼时随祖父住在边境,时常跟着边关军士一同出征,被誉为“将帅公主”。   事实证明,虽然后来宋珺入了太乙修了仙道,但是静安长公主的名号在军中依旧响亮。阿影报上宋珺名号后,整个边镇守卫军都轰动了。得知公主殿下是被沙漠马匪劫持到城中后,城中郡守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她吩咐明天官府众人严阵以待。遇到队内有修士想减免关税的,依常放行,然后立刻回来禀告。   收发通行证的官员是城中郡守的副官,演技颇为精湛,对陆然视而不见,甚至还收了贿赂,做足了全套戏。   相比之下守城的士兵心理素质就不太行,差点露了怯。   商队一出城,就被在暗处的马匪的探子一路跟踪。不过马匪探子却不知道,自己的身后,还跟着边境最精锐的哨兵。   后来的事情,陆然就都知道了。商队被劫持时,边境将士如天神兵天降。困扰边境商队多年的匪帮被彻底根除。走私的火药被全部没收。   对此陆然的态度是:   “我不听我不听。你昨晚在郡守府好吃好喝供着。我就只能前半夜睡仓库冻得半死不活,后半夜被捆住双手和陌生男子同床共枕天没亮就爬起来出关。”   陆然愤愤不平地指指点点:“这就是你的妙计?”   陆然的手还和灰衣青年牵在一起。阿影看着两人手腕间捆绑的红绳,眼中似乎燃烧着灼灼的兴奋火光。   宋珺在一旁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其实阿影昨晚来找过你,看见你和商队中的一名男子很是投机,想多给你们点独处时间。毕竟这商队私自运输火器运往境外,极有可能是通敌卖国,事态严重,等会都得抓回去审问。”   陆然冷呵一声。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吗?   城中守卫军已经将匪徒和商队的人悉数捆绑,即将押送回城。灰衣男子一直和陆然腻歪在一起,差点就被漏了,甚至还被发了一条毯子。   陆然挣脱男子的手,指着手腕上的绳结,让他赶紧解开来。男子漆黑的双眸湿漉漉的,像一只被辜负的哀鸟,慢吞吞地解开绳索,很舍不得的样子。   那边城中郡守和副官伺候在宋珺和阿影旁边,对着英明神武的长公主殿下一顿吹嘘,盛情邀请宋珺亲自审问这帮作恶多端的匪徒。   宋珺摇摇头。为了处理马匪已经耽搁了一天,幸好商队出城后也是往西没有偏太远。她和阿影陆然接下来要连夜赶赴苏木亚古城。   商队现成的骆驼和物资被直接征用。郡守还想派一队军马相送,被婉言回绝了。三人商议了一下,只想要一个精通苏木亚语的翻译,省得到了苏木亚都成了文盲。   灰衣男人磨磨蹭蹭半天解不开一个结,听到此话突然抬头:“我精通数国西域方言,经常跟随商队来往,也熟识道路,不如带上我一同前去。”   宋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陆然前世炼器时为了研究西域宝石特性,零星学过几个词,随口问了一句。灰衣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出了答案。   阿影站在旁边看着两人,死水般冷静地双眸在火焰映照下,暗光流动。   轻柔的气息划过耳廓,陆然怔了一下,朝宋珺点点头。   定城里的翻译本就不多,要是再被他们带走一个,对城里守军总有影响。宋珺想了想,拍板决定带着灰衣男子上路。   灰衣男子明亮的双眸中尽是惊喜,连着解开绳索的动作都利索起来,解下的红绳被珍惜地束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陆然揉了揉手腕上浅浅的红印,心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悸动。   四人整装上路。灰衣男子说自己名叫易远。常年随着商队来往商道,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梦想着以后攒够了钱财,就找一个喜欢的人,挑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城定居,结束到处漂泊的生活。   夜色已深,月如银勾挂在高空。朦胧的月色下,平滑起伏的沙丘如同蒙上一层白霜。易远缱绻的眼神伴随着温情的月光,轻柔地落在陆然身上。   虽然陆然压根就没理他。   他还在琢磨刚才的回答,心中悸动久久不能平复。   他刚刚那句话,是一句最有名的苏木亚歌谣,意思是:   “何日与君重相逢?”   而易远给的答案……   三人避过晚间最冷的时候,凌晨时分气温稍稍回暖就趁着夜色启程。   荒芜的戈壁滩逐渐被松软的黄沙替代,极目远望四周都是同样单调乏味的风景。直到太阳再次西斜时才在易远的指引下,找到一块避风处稍作休息。   宋珺和阿影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行军帐篷。易远脱下外袍铺在地上,让陆然躺下歇一会。   陆然被宋珺和阿影坑了一顿,折腾一整天累的够呛,匆忙谢过倒头就睡。戈壁荒漠地面坚硬,易远托起陆然的头,枕到自己腿上。   迷蒙间,陆然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嘴里哼唱着一首无名的歌谣。嗓音婉转清亮,悠扬的曲调让人想起天山白雪,万年不化的冰晶闪烁着剔透的光芒。   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孤高清冷的背影,洁白无尘的衣袍如同降落人间的皎洁月光。可是他的月亮却朝着无尽的黑暗走去。他焦灼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想抬脚冲他奔去,却发现双足被地面吞噬。   远处黑暗中隐约传来轰然雷响。星辰轨转,地面崩塌。陆然惊醒过来,喘着粗气,正对上易远担忧的双眼。   宋珺和阿影在另一边抓紧时间睡觉,留下易远独自守夜。两人相顾无言,陆然有些尴尬地撇开了脸。易远收回目光,随口道:“今天天气不错。”   这就属于有点没话找话了。陆然横竖也睡不着了,坐起身子跟易远轻声聊起了天。   易远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问道:   “仙君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   陆然跟重生后用的这具身体不熟。况且又昏睡了二十几年,他实在不想报出一个在凡间能直接做宋珺她爹的年龄。想了想决定以前世信息为准:“终南山太乙宗,虚岁十九。”   他记得仙魔大战自己身陨道消时,正快到一年最冷的时候。他生在春天,差几个月就到十九岁生日了。   易远嗯了一声,双眼含着清亮的月光柔柔地望着陆然。   陆然恍惚间觉得撑在地面的手掌微微一震,有些别扭地蜷缩起来。   灰衣人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那仙君可曾有过倾慕之人?”   陆然刚想说没有,转头又想起堰城那个姓袁的负心狗贼,咬牙切齿道:   “他死了,死在堰城,坟头草已经三米高了。”   易远:“…………”   陆然气呼呼地重新躺倒,忽然感到身下传来隆隆振动。   他凝神看向地面,黄沙跳动着如流水般朝着一个方向缓慢移动。   陆然倏然色变,霍然起身,将易远也拽了起来,又冲到宋珺阿影身边将两人摇醒,低声道:“醒醒,这里不对劲。”   阿影是影卫,而宋珺也受常年军中生活影响,两人都睡得很浅,一推就醒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陆然肃穆的脸色默契地也没耗时间仔细询问,立马行动起来匆匆收拾东西。   地面的晃动愈发明显了,来自地底的低沉闷吼让人心烦意乱。四人解开了系在石块上的缰绳,拉扯着骆驼,朝着易远指示的方向快速离去。   不到一刻钟,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几人回头望去,面色惨白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原本休憩的石块下,仿佛擎天石柱般的巨型蠕虫从沙地破土冲出!   通体暗红色,粗糙如树皮般的皮肤密布褶皱暗斑。常年生活在黑暗的沙丘底部,眼睛完全退化,头部只剩布满一圈圈细密牙齿的口器。   纷纷扬扬的粗粝沙土兜头盖在众人头上。宋珺颤声问道:“这是什么怪物?”   易远神色凝重,简短回复:“巨沙虫。”   几人身负法力,此次出行更是带了多样法器符纸以备不时之需。本以为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面对沙漠恶劣环境,但当看着几十丈的巨虫张着血盆大口从不久前几人酣睡的地底冲出,仍不住打颤。   冲出地面的巨沙虫扭动着身躯,又重重摔回了地面,重新陷入深坑之中不见了踪影。身旁的黄沙如旋涡一般流向地下。   陆然惊魂未定:“出发前我们查阅过沙漠巨虫文书记载,沙漠蠕虫只在沙漠腹地柔软的沙土中活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珺脸色相当难看:“两天,我们才出定城两天不到,巨沙虫怎么可能出现在离人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   走在最后面的阿影突然勒住了骆驼,看向地面。   骆驼的脚掌陷入沙地,像是被什么东子拖着,慢慢滑向后方。骆驼受了惊吓,挣扎着猛蹬后肢想把腿□□,却越陷越深。   阿影奋力拉住缰绳,调转方向引着骆驼朝另一侧走。   走在前面的宋珺察觉到后方阿影的异常,刚想高声呼喊,被陆然用灵力轻轻拍了一下,立刻醒悟过来改为密语传音:“怎么了?”   阿影深褐色的肌肤上滑下一颗汗珠,又在低温中迅速凝为霜痕,简短意赅道:   “流沙。”   几人心中俱是一惊。宋珺凌厉地看向带路的易远。   易远神情凝重,眺望远方判断着方向,不见一丝心虚。   阿影宽慰众人:“我在异国志上读过关于流沙坑的描述,周青鸾也给我讲述过沙底秘境。没事的,我们现在正在流沙坑的边缘,速度远比流沙移动的速度要……”   她突然不说话了。   没有人发出疑问,因为他们都明白缘由。   陆然看向脚下,静止的沙粒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犹如月光下的黑色洋流。在浩大的潮汐之力的吸引下,朝着同一个方向沉缓而不容违逆地流去!   隆隆的闷响在脚下轰鸣,沙海的庞然大物就潜伏在沙砾之下游动。震颤的沙地让人寸步难行。四人的队伍行走在莽莽的大漠之中,犹如巨浪翻腾中,逆水而行的一枝柔弱的蒲草。   夜幕上空繁星闪烁,令人目眩神迷。陆然看向远方的沙丘,第一次发现沉静的沙丘居然如此伟岸。他抬头向上看,不知为何,星空竟如此的遥远。   他很快悚然意识到。   不是天变高了,而是他们正在往下陷落!   这是一个快速移动的巨型流沙旋涡!   作者有话要说:   陆然(愤怒):和隆客栈的那个姓袁的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易远(心虚):我没有,我不是,袁已跟我易远有什么关系?   沙虫,巨坑,陷落。大家之后还会看见这一幕的(狗头) 第40章 沙海(5)   骆驼艰难的攀爬,像是负担了千钧沉铁。缓慢流淌的沙土仿佛一条黄色巨蟒,将猎物紧紧缠绕。四人如逆水行舟失了锚的小船,在巨大的涡旋中飘摇。   陆然看了看远处尚且平静的地面,朝宋珺喊道:“四两重的长/枪你最多能扔多远?”   宋珺下意识答道:“最多二十丈。问这个做什……”她突然醒悟过来:“你带了【不移之枪】?但那是用在水里的!”   陆然一手努力拉扯住缰绳控制惊慌失措的骆驼,一手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把约一丈长的白色长/枪,喊道:“我走之前修改了上面的符纹!可以用在沙地里!往西北方向投掷。二十丈足够了!”   【不移之枪】,幽级法器。被投掷出去后会固定在原地,不可撼动,因此得名。   本来是为湖泽两岸的仙门世家祛除水鬼时用于在流动的湖水中定位的法器。临行准备时,陆然更换了其中灵脉流动的方向,使之可适用于沙海之中。   陆然刚要将长/枪抛给宋珺,座下骆驼前掌突然陷入流沙中失去平衡。长/枪脱手,已经偏离了方向。   眼看就要擦着宋珺伸出的指尖飞过,叮的一声,阿影射出袖箭,与长/枪相碰。不移之枪如同天边白鸥,滑过一个弧度,成功落在宋珺手里。   几人的骆驼连在一起,最前方的易远将引头的缰绳扔到宋珺手里。宋珺迅速在长/枪上打了一个死结,深吸一口气,长/枪如长虹贯日般飞向陆然指示的方向。   不移之枪牢牢地插在远处沙地里,洁白的枪杆上灵脉流动,法器独有法阵开启,不可撼移,无可动摇。骆驼从与长/枪相连的缰绳中借力,踉踉跄跄艰难地朝流沙旋涡外走去。   轰地一声,巨大的沙虫从他们身后破土而出。擎天巨柱一般的身躯投下黑色的巨影,噩梦般笼罩在众人头顶。   沙粒纷纷扬扬落下,陆然眼中口鼻中都进了沙子,流着泪咳嗽不止。骆驼发出惊恐的嘶鸣,再不听陆然指挥,奋力挣扎。   难怪这个流沙坑移动的速度如此之快……   这根本就是一个虫窝!   走在最后的阿影顺着绳索飞身至陆然身后,扯布遮住骆驼的双眼,同时接过陆然手中的缰绳,勉强控制骆驼继续向前行走。   最前方的易远率先走出流沙坑,到达了暂且平静的沙地上,宋珺紧随其后飞身跃至地面,朝后方即将也要脱离危险的陆然和影伸出手——   一只不知蛰伏了多久的沙虫迅猛无比的从两人身下冲出!阿影和陆然如同被抛在空中的饵料,下方就是巨虫犹如深渊般布满一圈圈利齿的巨口!   宋珺倏然色变,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个凡人商客的指尖,浓重的黑气缭绕。   阿影反应极快,拦腰抱着陆然,挥刀斩向连接骆驼的缰绳,顺着沙虫的冲击跃向空中。   这是一只体型稍小的沙虫。不过也只是相比于其他庞然大物,这只马车车厢粗细的蠕虫显得稍微纤细了一点。走在最后落单的骆驼被一口啃食掉半个身子,鲜血喷涌而出。   阿影带着陆然落在蠕虫背上。粗糙的皮肤下,隐约能看见褐色的液体流过血管。陆然站稳身形,流着眼泪清理眼中的沙粒。   阿影半跪在一旁,从自己的芥子袋中抖出一根小臂粗的黑色铜管,从皮肤褶皱间狠狠插了进去。   陆然诧异地看了一眼铜管,还没来得及发问,脚底沙虫的身躯因为痛苦开始剧烈震颤。陆然脚底一滑,差点摔倒。蠕虫扭动着环节状的身体,想要重新钻进地底。阿影顺势借力将陆然推向空中。   沙虫没还有饭直接送到嘴边这种好事,立刻再次张开布满利齿的口器。宋珺甩出长鞭缠住陆然的腰,将他卷了过来。沙虫的巨口险险擦着陆然的身子闭合,喷出猛烈的气流。陆然身形一歪,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易远退后几步伸开双臂,正正好接住了陆然。   按理说正常凡人这么一接,不骨折也得崴个手腕。但是易远完全没事人一样,将陆然的头摁在自己颈侧,双臂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陆然也没想起来惊诧这不正常的铁臂。他下意识地安抚地蹭了蹭易远的脖颈,转身回望仍然身陷险境的阿影。阿影犹如暗夜中的蝙蝠,灵巧地点在蠕虫身上,借力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跃来。   呼啸地风声迅猛而至。沙虫粗壮的尾部向阿影袭来,被宋珺的长鞭抽开。   但宋珺也来不及挥出第二鞭接住阿影了。眼看阿影就要断线风筝般坠落,易远双眼幽深,瞳孔中隐隐出现两条血线,黑气聚集在后背。阿影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了一把,重新飞越至空中。   就在这一点点时间之内,陆然调集灵力,不移之枪的结界哗然破碎。他抓起长/枪,朝阿影的方向扔了过去。   阿影眉眼一挑,柔韧的身体扭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足尖在长/枪上一蹬,顺利落在宋珺身旁。   不移之枪不是攻击类法器,对皮糙肉厚的沙虫只能产生一分伤害,但却不幸被解读出百分的嘲讽。暴怒的沙虫蠕动着暗红色的身躯,向几人袭来。   易远捞起陆然,宋珺带着阿影,向着反方向逃离。灵力从宋珺体内倾泻而出,火灵根的法力闪烁着淡红色的微光。插在沙虫背上的铜管收到感应铮鸣,金红色的符文如同熔炼的铁水,浮现在黑管表面。   灵力值到达顶峰,铜管轰然炸开。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无数浓稠的棕褐色液体喷涌而出,沙虫哀鸣一声倒在地上。易远笼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个法诀,一道无形的障壁展开,挡住了爆炸的冲击。   那些恶心的巨虫体/液如雨点降落,堪堪降落在几人脚尖前。几只小小的褐色肉虫随着黏稠的体/液落在沙地上,拼命蠕动着。虽然不过拇指大小,但居然已经常驻了锋锐的巨颚。   陆然强忍着恶心端详着地上的幼虫:“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巨沙虫体内的寄生虫?”   宋珺有一丝不确定地猜测道:“这是……蝗虫幼虫吗?八年前中原蝗灾,我率军赈灾时见过类似的东西。”   陆然一脸困惑:“沙漠里还有蝗虫?”   阿影点点头:“有的。我在异国风俗志里读到过,沙漠里的飞蝗……”   她湛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冲过来就要将宋珺和陆然扑倒。陆然只感觉自己身子一轻,易远将自己猛地拽了回来,两人一起跌坐在沙地上。阿影则拖着宋珺滚地后退。   不远处的沙地突然崩陷了。   四人跪坐在沙地上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另一只体型稍大的沙虫蜿蜒着身躯探出头,将被炸死沙虫尸体一点点拖到地下,贪婪地吞噬同类的血肉,黏腻的吞咽声从地底传来。   陆然脸色苍白:“这……”   夜幕浓重的远方,无数沙虫井喷而出。一个几乎有小城镇大小的沙地塌陷,生成的深坑内,无数蠕动的长虫纠缠盘结在一起,互相撕咬,同类相食。沙海仿佛某种动物的尸骸,沙虫群就是伤口上密密麻麻疯狂扭动的蛆虫。   众人望着远处怪诞恐怖的景象,相顾无言。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不再休息,彻夜赶路。易远校正方向,四人远远地绕过虫坑,迂回朝苏木亚前行。   陆然骑在骆驼背上慢慢恢复法力,由着易远帮他牵着缰绳。他回望身后地域般群虫乱舞的景象,喃喃道:“沙漠中这么大规模的虫潮常见吗?”   易远摇摇头:“苏木亚曾是大周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处。这条路直通苏木亚。极少发生虫群侵扰的事情。”   阿影补充道:“我看过一篇志怪游记。巨蠕虫生活在沙漠腹地,以地底黑土为食,偶尔才会伤人。百年史书记载中,从未出现过大规模巨型沙蠕虫虫潮爆发。。”   宋珺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一眼定城的方向。   陆然安慰道:“沙虫只能在柔软的沙粒中游行,定城在戈壁上,不会有危险的。而且定城还有武器装备,昨天还刚收缴了一批火药。说到这个——”   他好奇地望向阿影:“你插在沙虫那根铜管是什么东西?”   阿影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根铜管递给陆然。宋珺狐疑地看了陆然一眼:“你不是器修吗?连这个也不知道?”   铜管手臂粗细,体态修长优美,黑色的涂料泛着冷肃的寒光。顶端极为坚硬锐利,看起来似乎能轻易凿开岩壁插入其中。   陆然借着月光端详着铜管上的符文,分出一丝灵力沿着缝隙探向法器内部,迟疑道:“这是……焰硝阁的火器?”   宋珺点点头:“焰硝阁的得意之作,【鸣雷之管】。注入灵力后,就能产生剧烈爆炸。如果安放得当,只要几十根就能炸毁一整座小山丘。所以千万要慎重使用。”   她瞥了一眼陆然:“算了,你不习武,投个不移之枪,都能差点戳到自己人身上,安全起见还是干脆就别用了。”   陆然尴尬道:“啊,有吗?我看刚才阿影跟我配合地挺好的啊。”   易远轻笑一声,眨了眨眼睛。阿影面冷心善,没好意思揭穿事实。只有宋珺比较耿直,吐槽道:   “你那一投快吓死我了,得亏那是阿影,否则没被虫子吞进腹中先被你戳死了。傅晓不是说你是继剑卿之后,又一个百年一遇天生剑骨的奇才吗?请问您到底是奇在哪了?”   陆然:“…………”   你们大周皇室不培养说话的艺术是吗?   大漠中的气候诡谲难测,已经到了正午,天空依旧被不详的阴霾笼罩,灰茫茫一片,不见阳光。四人在这个时候又遇上了第二波虫潮。   十几只浑身布满坚硬甲片的蝎子借着沙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将四人团团包围,扬起近一人高的尾部,末端的尾刺闪烁着剧毒的幽光。   但是蝎子群并不恋战,阿影陆然和宋珺各自解决掉一只后,蝎子群就放弃纠缠,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混战中,一只骆驼不慎被蝎尾刺伤,跪倒在地口吐白沫痛苦抽搐。阿影半跪在地上,手中幻化出暗影双刀割断了它的喉咙,给了它一个了结。   宋珺累的不想说话,默默喝着水。易远蹲下身,将陆然身上衣袍几处被蝎虫划开的裂口处捆扎起来。陆然远望着匆匆离去的蝎群,内心升起浓重的不安和忐忑。   四人牵着仅剩的一只骆驼前行。黄昏时分,又遇上了第三波虫潮。晦暗的夜幕下,无数密密麻麻手掌大小叫不出名字的扁形虫如黑色的潮水般涌来。黑色油亮的甲壳藏着柔软的腹部。几十只短小如寒毛的黑色细腿撑起扁圆形的身体。   这些虫子是吸血的。扁虫犹如漫溢的黑水一般漫过脚踝,咬开众人脚底棉靴缝合处,顺着靴子的缝隙钻进鞋内,甚至顺着裤管而上,在腿上留下一个个又痒又疼的血点。   陆然闭着眼睛,靠着灵力感知在虫潮中前进。尽管如此,脚底传来的虫子被踩碎的黏腻触感,仍旧令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寒。   宋珺则当场就快被脚底窸窸窣窣、不停地往腿上蠕动的虫子搞崩溃了,强忍着没直接把附近的扁虫连同身上的衣物一把火全烧了。最后几乎是被阿影和陆然搀扶着拖出了虫海。   易远点燃火把威慑,阿影射出火箭开路。陆然运转灵力,在众人身边形成一层薄薄的壁垒,四人在漫山遍野的虫潮中艰难前行。   无奈扁形虫实在太多,而几人应对之前两拨虫潮已经耗用了不少灵力。最后只好放弃了最后一匹骆驼。   无数沙虫蜂拥而至,攀爬到骆驼背上,骆驼哀鸣一声倒在了虫海里,天真的大眼睛默默地看向几人离去的方向,很快就被淹没在乌压压的吸血虫海里。   四人趁着这一点点时间空隙,加速奔逃,冲出了虫潮,瘫坐在沙地上。   所有人都面色疲惫,衣衫褴褛。一开始陆然还会用法诀清理衣裳,但到后来衣袍上已经浸透了扁虫深黄色的黏腻体/液,根本无法清理干净。易远用袖子轻轻帮陆然擦去颊边的污渍,陆然无力地冲他笑了笑。   宋珺不慎崴了脚,但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处一样,只是疯了般不停地清理着身上扁虫的残骸,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脸部扭曲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阿影实在没法想不出词安慰她,一言不发地帮她在脚踝上涂抹草药。   陆然茫然的望着远处苏木亚的方向。恶劣的气候,狂暴的沙尘,凶悍的马匪,噩梦的虫潮。他实在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值得人们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跑来这种地方受苦。   他无意识地低声问道:“为什么居然还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凶险的地方?”   易远看向天边,眼中似有云雾笼罩: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故乡。”   阿影搀扶着宋珺,易远拉着陆然,四人步履蹒跚,缓慢前进。   已经是后半夜,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误入一个陌生的秘境,没有丝毫生气,只有黑色的巨大沙丘沉默地向远处绵延。   天地浩浩,孤身渺渺,难以言述的寂寞和惶恐笼罩心头。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晓当归往何方。彷徨的漆黑长夜中,连自己的心跳仿佛也在酷寒中逐渐冻结。   易远朝陆然伸出手,陆然轻轻地勾住他的小指。肌肤摩挲的温热触感,让他想起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几人顶着刀割一般的寒风,一瘸一拐地爬上一座沙丘。陆然弯下腰扶住膝盖微微喘气,感觉身边的易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陆然抬起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正是大漠最黑暗寂静的时候。皎洁柔和的月光静静照耀在古老的城镇上。古拙原始的石砌建筑群如同披着银纱的神女。零星的灯火点缀着她柔和纯洁的面庞。   一切的困苦,一切的悲伤,一切的失落不安委屈孤独仿佛都在这一刻淡去。只留下晚风拂过月下的胡杨。沙沙的响动,如同在渺远的梦境中回响的歌谣。   陆然突然想起之前用苏木亚语歌谣问易远的那个问题:   “何日与君重相逢?”   “于今夜,于月下,于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挺重要的法器:【不移之枪】、【鸣雷之管】   其中后者简称雷/管(bushi),前者则将是整个《沙海》篇的MVP~   PS:体/液需要隔开我能理解,但长/枪这个词为什么也会被屏蔽啊?那马超岳飞杨延昭怎么办啊?拿着口口跟敌人打? 第41章 沙海(6)   直到黎明时分,陆然四人才终于到达苏木亚城口。   宁静的古城被旭日点燃,古老的砖石上浮泛着金红色的流光。瑰丽灿烂的朝霞映照下,苏木亚古城如同凤冠霞帔的新娘。五色的霞彩,辉映着她的荣光。   只是当绚烂的晨光消退,便露出苍凉寒酸的底妆,犹如烟火熄灭后黯淡的余烬。四人穿过被风化的石拱门进入城中。破败的街道崎岖不平,外墙上一条带着恶意的裂缝从地基向上蔓生。   听不见鸡犬相闻,也看不到孩童嬉闹,只有几个佝偻着腰背的老妇吃力地挑着水桶走在石板道上。几乎可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石道宽阔得颇为荒唐,一个蓄着灰白小胡子叼着烟枪的老头透过石墙上的小窗望了他们一眼,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   一个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头看过来,脸上带着痴呆的笑容,嘴边流着涎水,喊道:“虫子!虫子!”   几人刚从虫潮中拼杀出来,身上还带着没擦拭干净的冻干了又解冻的黏稠虫尸□□。一听“虫子”简直如临大敌,警惕地环顾四周。   结果只看见地上一群打架的蚂蚁。   那傻子趴在地上,瞪得浑圆的眼睛在卑微虫豸心中,恐怕就是一个挂在天上的巨大黑洞。他随手一拨弄树枝,小小的沙土坍塌,蚁虫在天崩地裂中四散奔逃。   陆然长舒一口气,疲倦地将额头抵在易远背上,心想您可真是太会说话了。   苏木亚是一座寂寥的小城,仅有寥寥十几户人家。这里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城,只能算一个破落的村庄。   一架结构精巧的木车孤零零的停在久无人居的废弃屋子旁。车辆虽然破烂,但能看出结构骨架非常特别。特意加宽的轮子大概是为了更好地行驶在沙地上。   而锈迹斑斑的铁甲,早已变形损坏。   站在城门口,能清晰地听见嘈杂的争吵声从城池另一边传来,四人顺着声音找过去。广场空地上垒着一个半人高的土石碓,由白色的石块堆积而成,很多已经碎裂的不成样子,石缝中满是黄土和荒草。   这玩意儿看起来很像一个没什么用的路障,但还偏偏专门用彩绸围了起来。石碓上面好像曾经放过什么雕塑,后来又被移走了,只在石块表面留下一个磨损的基座。   几个城民围在一个土黄色衣袍的年轻女修士身边。女子手中握着一把木班尺,正以一人之力,独战数人:   “什么?你说圣山比昨天矮了一毫半?我可没动你们的圣山,我哪知道它怎么变低了!   问我神庙什么时候能建好?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六个时辰都花在搬砖上,你猜我什么时候能建好!   改方案?都已经开工了这个时候改方案你们怎么早干嘛去了?”   陆然停下脚步,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女子眼下青黑水肿,眼神却被怒火冲刷得无比明亮:   “我已经快半个月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了!第一版方案说过于大胆有悖宗法,第二版方案说盲从旧制没有新意,第三版又说新旧融合不伦不类而且超预算,居然又让我改回第一版。逗狗呢是吧?”   一个干瘦的老婆婆头上缠着已经褪色的菱格花布,拄着拐杖,努力捋直舌头用生硬的中原文说道:   “反复修改方案,是看重你的能力,希望你能在实践中积累经验,磨炼本领,挖掘潜力。能有机会夜以继日的工作,这是福报啊!”   陆然深呼吸。   硬了,拳头已经硬了。   易远抚了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女子怒极反笑,握紧手中班尺:“修真者就不用睡觉了?!修真者就不会猝死了?!行啊,那你倒是先把之前工作的酬劳结算一下啊!钱呢?!”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静默。头上戴着花布的老婆婆应该地位挺高,她叹了口气走出人群,语重心长道:   “修建苏木亚神庙大门,是一件多么意义非凡的事情。青年要趁着大好年华努力拼搏,不要天天想着钱啊财啊这种俗气的东西。年轻人,格局打开,眼界放高,不要这么功利啊!”   陆然额头青筋一跳,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谁也别拦我,我这就去打爆她的狗头。”   阿影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宋珺劝道:“冷静啊,冷静。”   陆然怒视两人:“放开我!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有钱有权的蛀虫都不是好东西!”   宋珺:“…………”   那边女子也直接炸了,声嘶力竭地骂道:“呵呵,滚蛋吧,老娘不干了!爱找谁干找谁干去吧,老娘不伺候你们了!”   啪嗒一声,木班尺被硬生生掰断了。   女子转身就走,一回头这才发现围观的四人。余怒未消的眼神在四人身上扫了扫,冷冷地问道:   “你们怎么才来?这都几天了?宋珺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你不是公主吗,怎么像是被军队一路追杀到这的?有阿影在你还能这么狼狈?”   宋珺把还在挣扎的陆然交到易远手里,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一言难尽。不过我们确实是被一路追杀来的。”   端木坚显然跟宋珺很熟络,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暂时扼制住怒火。宋珺给她一一介绍:“我旁边这位是陆然,我们太乙新来的小师弟。还有易远。”   宋珺看了易远一眼,顿了顿,没有当众揭穿易远难以启齿的马匪身份,只是简短道:“是边境官兵派给我的向导。”   她转向陆然:“这位是端木世家之女,端木坚。和我们的两位师兄傅晓白凌,还有剑宗那个姓裴的一样,也是元初四英杰之一。我们此行就是来协助她归灵。”   陆然了然。端木世家是器宗一个特殊的分支。和寻常炼制仙器的器修不同,端木世家专精于亭台楼阁营造。他们会将风水之道、神灵之纹融入屋檐墙壁之中,使楼榭内灵力流转,自成一道法阵。   如此建造而出的殿宇百年不倾,千年不腐,屋内四季如春,更兼具守护御敌之效。仙盟百家各大门派一大半的主殿都由端木子弟主持修建的。太乙宫就是百年前端木掌门最得意的作品。   陆然对端木世家很熟悉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之前他的六师姐恰好是焰硝阁的大小姐,而端木世家和焰硝阁关系十分微妙。一个专修建造,一个主攻火药,经常吵得不可开交。陆然没少听这位师姐吐槽两家的恩怨。   端木子弟辛辛苦苦数月乃至数年才建成的殿堂,转眼就被焰硝阁的几发火药夷为平地。前者声泪俱下,愤怒地控诉后者毁坏他们的心血,后者反唇相讥,声称那是因为前者的建筑都是垃圾。   焰硝阁甚至一度将是否能一发炸毁端木世家盖的房子作为门下弟子考核标准,端木世家则反手在自家宗门口张贴了“焰硝阁与狗不得入内”的公告。   不过,端木世家的人什么时候面对委托人性情如此彪悍了?这真的是端木家的人吗?更重要的是,端木家终于生出女儿了?   端木坚拧起眉毛:“余不尽人呢?知天命真人不是说好把余不尽派来协助我吗?”   陆然挑眉,原本应该是余不尽来这里协助归灵的吗?   宋珺摊手:“突发事故,余不尽来不了了。一个换三个,你也不亏。”   端木坚冷笑一声:“你们来了有什么用?你一个火灵根修士,来沙漠烤火吗?”   宋珺莫名被骂,下意识反击回去:“是啊,我哪比得上你,天生双灵根,又土又木的。”   端木坚:“…………”   陆然诧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怎么,好友见面,还得先吵一架热热场子?   端木坚碰到硬茬,噎了一下,回过头决定继续欺负那几个苏木亚城民。之前跟她对峙的头上缠着菱格花巾的老太婆显然都被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了,半天没说一句话。   端木坚冷着脸:“我不干了!爱找谁建找谁建去吧,我不干了!”   说罢,领着宋珺等人扬长而去   几人进了端木坚的石屋。端木坚敲了敲石壁,厚重的石墙宛如活了过来,开启了一扇小窗。清晨的阳光洒在地板上,屋内十分明亮。   端木坚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衣服让宋珺和阿影换上,又出门借来两套男子的服饰递给易远和陆然。过了会又有城民自发送来刚从井底打上来的水,供他们擦洗身子。   苏木亚传统服饰和中原多有不同。陆然第一次穿系错了腰带,差点把自己给勒死。易远弯下腰,将陆然腰间缠成死结的腰带解开重新系上。灵活的双手时不时碰到陆然身体。陆然别过头,尽量忽略敏感的腰侧传来的酥痒。   两人换好衣服从里屋出来,就看见端木双手捂着脸瘫软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身形萧瑟:   “我完了。”   端木坚发出一声痛苦的□□,气若游丝地问道:   “宋珺你再重复一遍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宋珺捡了几句能听得,尽量婉转地复述了一遍之前端木坚盛怒之下的气话。   “然后,你建议他们另请贤明……”   端木坚发出一声响亮的哽咽,抬起头望着宋珺:   “我真的说了?我真的说了我不干了?我真的把我的委托人骂了?”   宋珺斟酌着字眼:“你只是直抒胸臆,坦率了一点。而且,万一那些人中原话不太好呢……”   “我真傻,我完了。”   宋珺想办法安慰:“你不是还有三个叔伯,七十八个表哥堂哥么。真要打起来不会让你吃亏的。”   端木坚一脸惊恐:“殴打委托人?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想想就好了,怎么可能真做出来!要把委托人当成再生父母一样供着啊!”   她重新将灰白的脸埋入手中,再也不肯说话了。   陆然:“…………”   你刚才不是挺勇的吗?   陆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端木坚。就是因为有端木世家这种好脾气的老实人存在,器修们的地位才会跟舔狗一样,被各种委托人翻来覆去瞎折腾肆意搓揉。   气抖冷,器修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起来!   宋珺眼看着端木坚就要抑郁了,想办法转移话题。不像在堰城,宋珺和潮生各自携带灵器,存在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他们这次纯粹是来帮忙的。   她十分坦荡地问道:“所以,这次你们端木世家要用什么法器归灵?”   说到正事,端木坚稍微振作了一点。她从芥子袋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盒子里丝绒垫上盛放着一块色如黑铁,其貌不扬的石头。拳头大小,表面有一些凹凸不平的坑洼,但很平滑。   陆然一怔,继而轻轻吸了一口气。   宋珺看着其貌不扬的石块,有点嫌弃:“这是什么东西?”   阿影也一脸茫然。   易远懒懒散散地支着下巴坐在一旁,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   陆然凑近石块,仔细端详片刻,半晌才直起身来,带着虔诚的敬畏低低地说:   “这是,【启明之星】。”   端木坚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这是几十年前出土于苏木亚,一直由昆吾剑卿收藏的一块【启明之星】。不久前托付给我,用于苏木亚归灵。”   宋珺仍然一脸不解:“启明之星?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件法器?”   陆然眼神钉在黑石上就没挪开过:“启明星石并不是一种法器,而是一种陨石,更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顶级材料。传说它里面蕴含着启明星之光。”   他渴求地望着端木坚,想感受一下启明星石内蕴含的灵力,端木坚爽快地应允了。陆然将手放在石块上空,灵力运转,慢慢呼应启明星石内在的韵律。   一股幽邃神秘的灵力缓缓流出,晨光照耀下,黑铁般的石块隐隐显出一种琉璃般的光泽。   易远凝视着他因为兴奋泛起霞光般红晕的双颊,眼中浮出浅浅的笑意。   陆然收回灵力,失神地喃喃自语:“居然能看到真的启明星石。居然也舍得送给别人。啊,剑卿真是世间最潇洒慷慨的男子,我真是太喜欢剑卿了,”   易远:“…………”   他瞬间笑不出来了,幽怨地瞪了一眼陆然。   宋珺看着陆然陶醉的神情,有点想笑,帮他问了一句:   “所以,这次直接用这块陨石就能归灵?还是需要用将它炼制为法器?”   陆然猛地抬头盯着端木坚。   端木坚点点头:“仙盟只测算出要用启明之星,让我来到苏木亚之后自行决定炼制什么法器。”   宋珺有点疑惑:“你们端木家不是主修房屋建造吗?怎么不找一个专门炼器的来?”   端木坚耸了耸肩:“没办法,剑宗【山之鸣】快成功了,大部分器修都在那边看着。沙漠灵力稀薄环境恶劣,也不敢随便挑个弟子就送过来。   万一修为不精,说不定就是有去无回了。最高端的材料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炼制方法。端木世家姑且也属于器宗,知天命真人卜了一挂。就让我来了。”   陆然声音发着颤:“我是器修!你用启明之星炼制法器时我可以给你打下手吗?不,只要让我围观就行!”   端木坚欣然同意:“让我来估计是人手不足,没办法了。现在来了正经炼器的,当然就交给你炼制了。”   陆然看样子快晕过去了,微喘着气,感激地看着端木坚,眸子中似乎盛满星光。   宋珺看着这个女人用一块石头就把自己小师弟收买了,莫名有些不爽,幽幽地说:   “其实你就是想偷懒怠工对吧?”   端木坚眼神躲闪:“哈哈哈怎么会呢,只是术业有专攻而已。”   一道更凉薄的声音响起,易远神色十分冷淡:   “而且,我看这位小姐根本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归灵吧?”   端木坚退后一步:   “哈哈哈这位兄弟你不是修真者可能不太清楚,这个归灵呢,其实非常复杂……”   宋珺打断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你来这里多久了?临走前师尊告诉我需在七日后归灵,也就是后天了!结果到现在你连要炼制什么法器都没搞懂?”   端木坚退到墙边:“你听我解释,事情是这样的……”   宋珺厉声道:“解释什么解释!我看你今晚就别想着能睡觉了!”   易远无情补刀:“我觉得就算今明两晚连着刷夜通宵,都不一定能赶上。”   端木坚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我有什么办法!归灵又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把法器一插就完事了!我一开始想埋在苏木亚圣山上,结果一铲子还没挖下去,就被整个小城的人围攻。   我又去了神庙,启明星石在里面闪了一下,之后再没了反应。苏木亚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放在哪里?”   她越说越可怜,委屈巴巴:   “后来我想着可能是神庙常年失修,灵力场不稳。于是接下委托给他们改建神庙。熬了快半个月改了好几版方案好不容易通过了,还不允许我用圣山的土石。   每天得跑到十几里外挑拣搬运合适的石料。我每天修神庙都累的半死不活,哪还有精力想炼化启明星石的事?”   宋珺看她低落的样子,稍稍缓和了语气:“你别难过,我们这不是来帮你了么!”   不提这个还好,端木坚一听这话,直接炸了:   “神庙内刻有异国古文字我看不懂,想着可能跟归灵方式有关,这才向仙盟求助。太乙答应把余不尽送过来帮忙翻译,结果人呢?!你们几个文盲来了有什么用!”   陆然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余不尽好端端突然那么激进地破解幻海文书了。恐怕是知道自己即将被借调苏木亚,担心新来的小师弟趁机夺走师门宠爱,这才连夜冒险使用还没完全破解的魔文,想第二天给师尊师兄一个惊喜,结果被魔文反噬差点丧命。   回想这一路,又是马匪又是巨沙蠕又是蝎子群。陆白之前居然敢把从不习武的余不尽派过来?他在想什么啊?   宋珺张口解释,陆然粗通一点西域文字,跟着来的易远也精通苏木亚语言。但端木坚根本不听她讲话。她独自前往遥远的异乡归灵,压力沉重,如今更是快被气哭了。   宋珺没了脾气,陆然只好硬着头皮肩负起转移话题的重任:   “你不是说还有一座圣山?为什么不考虑圣山了?说起来,这附近哪里有山?”   端木坚撇撇嘴:“你们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过了么?就被彩色绸缎围起来的那个。”   四人都有些错愕。   苏木亚圣山——   是一座刚到人腰侧的石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喜提签约第四次拒绝。   然而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期待在已经搜集齐四个编辑的拒签后,是否能召唤神龙(bushi)   问题不大,今天加更~ 第42章 沙海(7)   一只手探过彩带。   “他们管这玩意儿叫山?”   “我建议你立即把手缩回来,如果你不想被立即赶出城的话。”   “好吧。有没有可能把启明星石雕刻成亭子宝塔什么的,放在山顶。就像假山盆景一样?”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第二天就会被当做垃圾扔掉。”   “或者拉伸成一条铁链,把圣山围在圈里?”   “启明星石是一块石头啊!你以为炼器师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吗?”   “炼成一块石碑,立在山前呢?”   “……公主殿下,恕我直言。您不觉得那有点像坟吗?”   宋珺面上发热,不满地冲着端木坚嘟囔道:   “那要不你来提个可行的方案?”   端木坚指了指旁边的陆然:“不关我事。正经的器修在这呢。”   陆然抱着锦盒,一脸傻笑:“嘿嘿……启明之星……我的……嘿嘿……”   宋珺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   被色彩鲜艳的五色绸带围起来的圣山由破碎的不规整白色石块和黄土堆积而成。尽管它几乎有戏台大小,仍不能掩盖它不到一丈高的残酷事实。   端木坚指了指石碓上的印记:“村里的老人说,曾经商队还通行苏木亚时,圣山上立着一座很高的胡杨木雕,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木雕所指之处就是商队要前往的方向。不过几年前,木雕被外来的贼偷走了。”   几人看着被风吹日少朽烂不堪的基座,心里了然。村中尽是老弱妇孺,几乎看不见精装的青年。这是一个逐渐走向凋零的村落,犹如篝火燃烧后热度消退的灰烬。以至于地标性的木雕被偷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钱再重建一个。   端木坚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问过圣山来历,城里没人能说的清楚,只知道从苏木亚建城之初便一直耸立在这里。不可擅移,不可僭越。传说月光照亮整座圣山之时进入神庙,祖先的灵魂会在鬼灵二使的召唤下,随夜空明月而复苏。”   “难道又是跟镇魂相关?”   陆然想起之前堰城的经历,扳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以温养魂魄出名的几件法器中,招魂铃已经在堰城归灵时用过了。安魂香和养息玉不适合,护神兽是中原南疆妖族的神兽,守护之力传递不到此处。至于凝神珠……”   宋珺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凝神珠化为的护心镜里正藏着阿楠的残魂。   端木坚提醒道:“别数那些镇魂的法器了。归灵的法器已经定了,是启明之星。”   陆然疑惑不解:“没听说过启明之星跟魂魄有什么关系啊?”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端木坚看众人陷入僵局,提议带他们去神庙看一看。   苏木亚城中多为用黄粘土混合着砂浆盖成的一层小楼,屋顶平坦,窗洞高而小。看上去十分粗糙简陋。很难想象这样贫穷的压根没什么钱的小城,居然敢对中原修仙界最负声望的土建世家中,这一代最杰出的建筑师的神庙庙门修建方案百般挑剔。   陆然抓紧机会,跟端木坚传授器修们糊弄敷衍委托人的心得:“这种一看就给不出钱的,做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们端木世家是转行做慈善了,心甘情愿被使唤着反复改方案?他们那神庙是金子做的?”   端木坚摇摇头,望向远方神庙的方向,神色有些复杂。   神庙位于距离小城十几里外岩石高山中。步入山脉前,陆然回首看了看城镇。苏木亚矮小的房屋如同沙海中零星的礁石。无尽的苍茫之地边境,居然能隐隐看见大周城墙的影子,像是天边一条细细的灰黄色镶边。   西域边境,有这么高的城墙吗?陆然心中疑惑。   沿着山脉向前,坚硬沧桑的岩石上被凿刻出一个个狭窄的洞窟。洞口雕刻着神秘的花纹。有些华丽繁复如同一部无字史书,有些简单质朴只有区区几根线条。   端木坚轻声吩咐众人不要往洞内看去。这些开凿在岩壁上的石窟里,安葬着苏木亚人的尸骨。据说过路者长久的凝视,会打扰逝者的清梦。   穿过墓群,就能看见神庙嵌在岩石中的殿门。殿门在时间的风化中,几乎已经被全毁了,只留下一排巍峨雄壮的石柱,约三人合抱粗细,两层楼高。   石柱下方散落着切割好的石块,是端木坚用来修补大门用的石料。石柱背后,就是幽深黑暗的神庙。   端木坚带着众人在石柱前做了礼拜,又让几人各自割下一缕头发。她将众人发丝的系成结,又掏出一张火符。灵火从符中燃起,慢慢吞噬了几人黑色的发丝。   今天格外的安静,从早上起就没有一丝风。飘摇的灰烬却像被神庙内什么东西吸引,慢悠悠飞入无边的黑暗。端木坚低声道:   “进入神庙后,不可喧哗,不可饮食,不可诋毁神灵。更要切忌不可直呼他人姓名。这里的人认为,在伟大的苏木亚神庙中,你我的姓名不过是荒原野草。”   沉寂的空气中多了一丝肃穆。苏木亚这个不过十几户人家的破落小城,突然拥有了莫名的威严。几人微微低下头依次进入神庙。   易远走在最后,回身望了望天边,神情晦明难辨。   神庙似乎将整座山都凿空了,无边的黑暗一直向前延伸。日光被隔绝在石柱门外,殿内冒着森森寒气,看起来空空荡荡。   陆然在眼瞳中点燃魂火看向漆黑的四周,微微一愣。   虽然沙漠灵力稀薄,但点火照明还是能做到的。宋珺刚在掌心燃起一团明亮的灵火。陆然赶紧密语传音想阻止,却发现传音的法术不知为何失效了。好在宋珺也立刻被身边同样夜视能力极好的阿影拦住。   阿影从袋中掏出一块夜行时用的荧光小石,陆然也运转灵力,召唤出魂灯。魂灯散发出幽微的光芒。陆然将魂灯藏在袖子里,本就黯淡的光线更加晦暗昏暗,只能勉强照清脚边一小块地。   端木坚赞许地看了一眼陆然和阿影,用几乎微不可闻地声音解释道:“苏木亚的神灵不允许外人目视祂的全貌。另外……”   她掌中酝酿出一个微弱的光团,用轻纱仔细地蒙住,带着众人走到岩壁边。幽微的光芒照明下,栩栩如生的壁画徐徐展开。   贵重的珍珠粉点缀出日月星辰,绝妙的靛青勾勒出山脉。赤红的朱砂描绘出飞鸟走兽。随着端木坚移动的光团,千千万万繁复地壁画向上一直延续到仿佛没有穷尽的顶端。   围着篝火舞蹈,裸露的手臂上描摹着艳丽刺青,奇装异服各不相同的平民;衣带翩飞带着鬼神面具,和山林对话的祭司;站在像船一样的浮板上,将尖锐□□对准庞大蠕虫的勇者;头戴金冠,颈挂金链,满身金饰的贵族;全副武装,浑身包裹铠甲的士兵……   他们仿佛只是暂时尘封在岁月中,只待约定之日重返人间。过去之人凝固在画壁之上,但双眼似乎依旧静静注视着人间。   众人不由自主收敛了呼吸,怕惊醒了画中人物。他们不知道壁画是在描述什么,也不这些离奇的故事发生在哪个朝代。   陆然有些理解了端木坚在神庙门前说的话。在如此宏伟的画壁前,凡人微薄的姓名都失去了意义。   端木坚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时代传来:   “过于强烈的灯火和目光会亵渎壁画。苏木亚城民规定,不可同时燃烧五枝以上的火把,不可燃烧带有刺激气味的枯枝,不可有超过二十人同时进庙。   除了月照圣山那一晚,不可待在神庙内超过一个时辰。另外,不可听闻的窃窃私语被视作对神灵的欺瞒,所以一切传音秘法都被神庙禁止。”   端木坚走在最前方,手中的灵灯照耀出壁画上蝴蝶大小,形如镰刀的异国文字。陆然提着灯帮易远照明。   宋珺跟在他们身后,借着阿影给的萤石拧着眉仔细识别。阿影具有夜视天赋不需要灯光,但可惜她对翻译这些异国文字一窍不通。   按照端木坚搜集的情报,这些壁画绘制于几十年前。有一批人声称自己收到了鬼灵二人的指引,在梦中得到了启示,开始在这里凿刻洞窟,将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记录绘制在岩壁上。   陆然和易远走在最后。陆然本来相给易远也召唤一个光团。但是易远笨手笨脚,光团刚放到他手上很快就熄灭了。陆然只好右手持灯,嘱咐易远紧紧拉住他的左手,不论如何不要放开。   易远微凉的手指修长纤细,边境磨砺出的薄茧摩擦着陆然的掌心。陆然举起袖口,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怪异感。   几点幽绿的光芒轻盈地飞舞。壁画上的人像面容因为岁月的侵蚀破损发黑。只剩下一双眼睛依旧历历分明。   易远轻柔的嗓音从右方传来:“看见我……”   语调曲折如同起伏的沙丘。如果陆然还清醒,他就能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中原的语言。   陆然沉吟道:“好像……”   易远打断了他的回答:“记住我……”   陆然感觉有点奇怪,他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右耳听到的声音却带着回响,仿佛从高而远的穹顶传来。绿色的荧光向前方一片未知的黑暗飞去,照亮了向无穷远处延伸的壁画。陆然下意识地想抬脚追过去。   等一下。   易远牵住了他的左手,怎么可能会从右边听到的易远的声音!   陆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本该和他十指相连的易远不见了踪影。他慌忙原路返回寻人,身体却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   四面八方绘满画像的墙壁中仿佛潜藏着某种巨兽,怦然的心跳在坚固的岩石中震动。一个身披戎装的人像持剑的手忽然微不可见地晃了晃,带着盔甲的头颅慢慢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陆然,抬起了臂膀。   陆然一惊,挣扎着想爬起来,左手不经意地往后一撑,却使不上任何力气。   陆然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左手不见了,无数细沙从袖口流出。   他的身体,正在溃散。   不,不止是他的身体。   是整个世界都在逐渐崩塌为沙尘!   陆然跌坐在地上不住的喘气。眼睁睁地看着后方来时的道路化为流沙溃散。仿佛一面无形的结界,任何退缩到结界之后的事物都必定消弭于虚无。   无路可退。   易远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闷闷的语调仿佛是从画壁另一侧传来的回响:   “与我重逢在梦中。”   那些凝固的人物好像全都重新活动起来,僵硬地转过脖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坐在地面的陆然,抬起手臂指向前方画壁延伸的方向。   陆然看着前方那片未知的黑暗。那里没有亮光,没有回响,没人知道那里有着什么,没人知道它将通往何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犹豫着驻足不前。   回望身后,后路皆化为流沙散去。遥望前方,前途是一片茫茫。无数画中人像注视下,陆然闭了闭眼睛,勉强站起身,慢慢壁画所指的前方走去。   壁画上的人静默无声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渐渐地,黑暗笼罩着世界,几点绿光飞向远处,他不敢回头,不能止步。他感受得到,那个流沙的深渊就紧紧追在他身后。   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从他眼前闪过。陆然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逐渐脱离□□,飞离飘散。   就在这时,清雅的梵音自灵魂深处响起,周身命穴上闪耀着明亮的佛光,浮现出用金粉撰写的箴言。浮起的灵魂被佛光的牵引着,重新降落于肉身。   一只银白色的凤鸟划过黑暗,撒落无数银辉。陆然懵懵懂懂抬头看着,白鸟俯冲而下,钩爪拎起他的衣领扶摇而上,冲入一片刺眼的光芒中。   苏木亚凄冷的神庙内,陆然猛地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是,没什么情节转折重点,但写的时候又感觉好像都挺重要(沧桑点烟)   另外,我真的会被我一个基友笑死   我说我要丧事喜办(指审签没过加更)   我基友:啊,原来你今天也在赛博吃席吗?(指热搜头条那件事)   我真的笑得不行了。难怪我今天收到拒信,却完全不悲伤 第43章 沙海(8)   那些奇异怪诞的人物画像仍然静止在岩壁上,没有丝毫生气。易远的手臂虚搂住他的腰,环过他的身体两侧。他的双唇紧抿,眼神有些冰冷。右手不容挣扎地紧紧扣住陆然的手腕,左手弯折用指节温柔地拭去陆然额头细密的汗水。   陆然整个人靠在易远怀中,微微喘着气。袖中的魂灯明灭闪烁,在易远骨节修长的双手蒙上了一层柔和纯白的光芒。   几只指甲盖一半大小的萤火虫亲昵地在他的发间耳旁上下翩飞,一点不怕人的样子。听到脚步声后又灵敏地消失在神庙深处。   宋珺拿着萤石走过来,严肃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回答我?这种地方你也敢开小差?”   陆然站直身子。修真者比常人更能耐受严寒。但不知为何,他刚从易远温暖的怀里出来,就打了一个寒颤,像是完全不能忍受庙内寒冷似的,恨不得立即娇气地缩回去。   陆然强忍住内心的悸动,将眼神从易远舒适暖和的怀抱扯开,带着一丝歉意回答到:“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宋珺一脸茫然:“声音?什么声音”   端木坚闻声也走了过来:“是不是你亲近之人的声音,在岩壁深处召唤你归来?我之前来这里也曾听到过奇异的声音。”   陆然茫然,易远算亲近之人吗?两人不过相识短短数天而已。不过他当时确实是离自己最近的人……   陆然点点头,努力回想刚刚的幻象,希望能从中找到归灵的线索:“是的。然后我还看见岩壁一直向未知的地方延伸,画中的人都活了过来注视着我……”   端木坚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绘满人物肖像的壁画,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可以了不用描述了,这种恐怖的事情你自己知道就行不用告诉我们了。我不想知道。”   陆然:“…………”   这就是现在年轻人工作的态度?   陆然对这些壁画倒是没什么心理阴影。他敲了敲岩壁:“这些岩壁里该不会真的有什么隐藏空间吧?”   端木坚摇头:“我之前用灵力探测过,确实有几道风化侵蚀的岩缝。其中一道还挺深,差点就能贯通神庙里侧和外界了。但那些缝隙空间是死的,没有呼吸的。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盖屋子没留门。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   陆然从端木坚这里得到不有用的线索,转而问易远:“你对墙上的文字有什么看法?”   易远好像还在生闷气,一直紧紧握着陆然的手。陆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肩膀撞了撞他:“你也觉得有问题对吧?”   阿影悄无声息地从两人身侧的漆黑的阴影中探出身子,细细观察着两人的互动。湛蓝的双眼宛如温暖的海面流动着粼粼波光。   端木坚有点兴奋:“你们能看懂?”   易远看了一眼身侧的陆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放软了语气,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概述了一下苏木亚近几十年发生的事情。”   端木坚宋珺和阿影都拧起眉毛。   陆然点点头:“我没全看懂,但结合图画内容大概也能猜出来,跟易远说的差不多。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我看这壁画以为至少描绘了几千年历史。结果按照石壁上的文字描述,现在的这个苏木亚只存在了几十年?”   宋珺满脸匪夷所思:“几十年时间,就能让人把一堆石头当成圣山顶礼膜拜了?还能自发遵守神庙中这么多规定?这政权的宗法、礼制和威信都怎么迅速建立起来的?教教我?”   端木坚瞪大双眼:“壁画上还有人把黄金当衣服穿呢,结果现在连给我发酬金都扣扣搜搜推三阻四的。这得多败家才能穷成现在这个样子?”   连阿影都忍不住开口:“难怪我几乎找不到关于苏木亚的传说故事,连周青鸾都没听说过。到头来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文字记录?”   易远开始逐句翻译。一开始还挺振奋人心。大抵是百年前战乱平定后,苏木亚人建立城镇,开辟了沙漠中的商道。那时大周雄踞北境,国力日渐强盛。苏木亚作为大周商队通往西域各国的中转之城逐渐繁荣。神庙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凿作画。   对应的配图上,上千头骆驼相连,不见头尾。一个神情自豪的苏木亚青年正和中原服饰的外来商旅走在足以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上。数以百计的工匠神色虔敬地在山石间忙忙碌碌。   但后来就开始一路下坡。苏木亚离大周边境太近,作为中转站也太小了。刚出关的商队物资尚且富足,没什么必要入城休息,为了省钱完全可以绕开。当商贸步入正轨后,西域其更具地利的小国纷纷崛起,苏木亚中转的作用被瓜分,地位日渐削弱,很多商队不再停留。   虽然苏木亚也曾做过多种尝试努力,但效果微乎其微。更糟糕的是,很多青年受不了沙漠的苦寒,拖家带口跟随商队出行,在他国定居,再也没有回来过。苏木亚城人口逐渐凋敝,最后,全城上下只剩不到百余户人家。   壁画上的文字就写到这里,配图时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变成垂暮苍苍的老人,漫漫沙漠中不见商队踪迹。通篇不过百余字,像是用一双外来旁观者的口吻,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详实客观记录了苏木亚的一生。   只是一个,同西域上百个城邦一样,简简单单因为商队而兴盛,又因此落寞的小城。犹如篝火燃烧后带着余温的灰烬。时不时挣扎着冒出几颗火星,但终究无力挽回曾经灼灼的烈焰了。   端木坚眨巴眼睛:“原来是这样吗?当时有钱能修神庙,现在穷困潦倒不想着先解决吃饭问题,怎么还一天天琢磨着修庙门?”   宋珺耸了耸肩:“毕竟祖上阔气过,就当是个念想。他们大概是觉得与其面对困窘的现实,不如躺在神庙里做梦怀念过往的荣光。”   陆然感慨道:“那些迁就他乡的人应该是对苏木亚的未来彻底没了信心和希望,所以放弃了故乡。商路不可能为了迁就苏木亚而改道,这座古城难道只能等死了么?”   没人能回答他。   在这座破落的余烬之村中,没有人能看见复燃的可能。   陆然换了一个话题。他指了指墙上的文字:“我还有一个问题。就这么点文字,至于让余不……”   他突然想起神庙里不许说出具体人名的规定,赶紧改口:“至于让余翻译来吗?”   在太乙的那那两天,陆然对余不尽在文字语言上惊人的敏感和天赋印象十分深刻。连幻海魔文这种已经早已失传的文字,他都能仅凭着符号重复出现的规律、断句结构、相似语种,以及幻海魔文撰写之地的背景历史,就能强行破译出大意。   能让太乙舍得派出余不尽的场合,起码也得是什么暗河石碑上古神文。不有个几千年简直都不好意思摆在余不尽面前。只是这点文字就专程让余不尽跑一趟,实在有点大材小用。   宋珺揶揄道:“大概是端木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就以为是什么天下无人能解的神秘符号,求援时夸大了难度吧。”   端木坚:“…………”   她气急败坏地驳斥道:“怎么了?我没有语言天赋学不会异国语言碍你事了?再说了,是知天命大人演算卜挂后决定派余翻译来的,怪我喽?”   宋珺横眉冷对:“怎么,你对我师尊陆大人有什么意见吗?”   “所以。”陆然万万没想到这都能杠起来,赶紧掐灭两人吵架的苗头:“壁画也看过了。这次归灵到底应该干什么?”   端木坚犹豫了一下:“这是让我们想办法让苏木亚重新兴盛?比如把启明星石卖掉花钱修一条从关内到这里的路什么的?”   陆然惊恐地看了一眼这个狠心的女人,抱紧放着启明之星的箱子退后两步。   宋珺连忙安慰他:“修个路用得着卖启明之星么,你自己留着吧。这点小钱我掏就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陆然泪眼汪汪满怀感激地望着她:“呜呜,富婆,爱您。”   易远:“…………”   他清了清嗓子,企图将陆然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就算这个城市已经落魄至此,它真的需要来自外人出于同情的救济么?”   端木坚唔了一声:“确实。我受委托修复神庙破损的大门。大门虽然只剩下石柱,但从柱子的形制粗细比例中,能看到到隐含在其中的一股傲气。”   宋珺一脸怀疑:“你在这地方大字不识一个的,还能从柱子里看出傲气?”   端木坚倨傲地瞥了宋珺一眼:“说了你也听不懂。”   陆然看不得富婆被嘲,小声跟宋珺解释:“这是器修的一种思维方式,能从旁人注意不到的器物细节中,得到很多信息。端木的意思应该是这里的石柱粗大雄壮,造型朴素严整,有君子之浩然正气。”   宋珺眼中满是茫然。   君子为什么会是柱子?   易远绕了一圈,发现陆然居然还在跟别人说话。他脸上的微笑有一丝僵硬,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带着森然的寒气。   虽然读懂了画壁上的文字,但是似乎对归灵毫无用途。几人向神庙出口走去,端木坚又开始唠叨述神庙的禁制:“不可临摹壁画,不可将画中内容告知他人,更不可将庙内任何东西带到外界。”   陆然默默吐槽干脆规定进来就别想着出去,所有人都有来无回算了。易远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逾矩的坏事情,轻轻晃了晃陆然的手腕。   好在看起来苏木亚神庙并没有寄居某种不怀好意的妖魔,众人顺利走出神庙。易远自然而然地将手遮盖在陆然眼睛上,陆然眯起眼睛透过指缝看向外侧,慢慢适应骤然亮起来的环境。   已经接近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凄艳绝伦。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之前看见城墙似乎更近了一点,巍峨的黄土墙勾连天地。万籁俱静间隐约能听到嗡鸣声,像是沙尘振响。   陆然甩了甩头,驱逐耳边那令人头晕耳鸣的噪声,随口问宋珺:“那段城墙是属于哪个城关的?”   宋珺狐疑地看过去:“哪来的城墙?这边怎么可能还能看到城墙……”   宋珺的声音蓦然顿住了。   陆然莫名其妙:“怎么了?”   宋珺的声音微微颤抖:“那不是城墙,这里不可能出现城墙……”   阿影低低地说:“那是铺天盖地的沙漠飞蝗。”   端木坚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沙蝗风暴。”   作者有话要说:   跟上一章一样,属于感觉什么剧情都没写,但好像也不太能删的一章(痛苦面具) 第44章 沙海(9)   沙漠飞蝗,单体一只不过女子小指大小,连幼童都能捕捉在手心里把玩作弄。   但是当几亿只沙漠飞蝗铺天盖地聚集在一起,便如同沙漠中最可怕的黑沙暴一般,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毁天灭地而来。   最为恐怖的是,当饥肠辘辘的飞蝗会吞噬沿途一切可食用之物。未成熟的庄稼,掺杂了糯米的土房,甚至,一切活的生物。   包括它的同类。   几个从虫潮中一路拼杀过来的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彻悟和震惊。   ——难怪,生活在沙漠腹地的巨蠕虫出现在离人类城池那么近的地方。为了争夺领地自相残杀。因为沙漠深处他们栖息的土壤中,遍布密密麻麻飞蝗刚孵化的幼虫。   没能逃走或是没能潜入足够深的地底的蠕虫,最终只被数以万计饥饿的幼蝗寄生后吮吸血肉,千疮百孔地死去。   ——难怪,独居的的铁甲毒蝎聚在一起仓皇而至。飞蝗会钻进他们身上甲片中每一道窄小的缝隙,吞食撕咬他们的血肉,直到只剩下空空的甲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落单的毒蝎在如同滔天巨浪的蝗群中,甚至连一分钟都活不下来。   ——难怪,生活在幽暗石缝中的扁形虫如潮水般落荒而逃。同样吸血食肉,□□中的毒性和腐蚀性也远胜于飞蝗。但只能匍匐在地面的腹部柔软的圆形扁虫,会被数量上万倍于他的疯狂的蝗群不顾一切地撕裂。   ——难怪,半个月前端木坚一人就能轻松抵达苏木亚,仙盟甚至敢把太乙出了名的不精武艺的余不尽调来。而他们四人结伴而行,却差点命丧途中。   异常的虫潮不是特意来攻击他们的。   这些远比人类敏感的沙虫是在逃命。   苏木亚信息闭塞,城中多为老弱妇孺。如果不是他们几个修真者目力过人,恐怕等到终于发觉时,飞蝗风暴已经到了城门口。城内房屋经年失修不堪一击,狂暴的沙蝗略过,那就是——   屠城。   暮色渐深,蝗群的黑影逐渐消隐在纯净可爱的黑夜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切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幻觉。   然而没有人得到安慰,他们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天际。在几百里外看不见的地方,有几亿只沙蝗的虫眼正紧紧盯着如同沙海孤岛的小城。   宋珺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根据中原蝗虫的速度,最晚后天就会达到苏木亚。沙漠中没有可供飞蝗停留的地方,只怕会更快。”   端木坚喃喃:“难怪仙盟这回卜挂结果中,归灵居然还有时间限制……因为灭顶之灾下,整个苏木亚很快将不复存在!”   陆然也意识到问题地严重性:“那我们来时候的定城呢?看飞蝗前进方向,过了苏木亚,就是周国边境了!”   宋珺面如死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西境有飞蝗过境并不罕见,边关有应对经验。现在还是仙盟委派的归灵更紧迫一点。”   陆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但是肯定没遇上过这种规模的蝗群对不对?你在纠结什么?你虽然步入仙道,但你从来没有真正放下凡间公主的身份是不是?想做什么,直接去做就好了!”   看宋珺还在犹豫,陆然当机立断替她做出决定:“边城内生活了上万人,必须有人回去警告他们。苏木亚有我和端木坚在,你放心去。”   宋珺深吸一口气,转向端木坚:“我们所骑的骆驼都死于虫潮,苏木亚城中还有没有其他坐骑?”   端木坚飞快点头:“有的,我来时的坐骑还在城里,就在我那间小屋后院里。但只能载一人。你一个人穿越沙漠回去能行吗?”   宋珺还想再说什么,易远突然插话:   “不如让阿影回去?”   宋珺一怔。   阿影突然被点名,显出身形。   易远解释道:“沙漠里奔逃的虫潮未止。阿影擅长隐匿,就算遇见虫灾,也可以潜伏在阴影中继续前进。不用绕道更能避免动手,比你回去安全得多。”   宋珺心念一动,即将点头时,被一声干净利落的拒绝打断了。   “不行。”   阿影面无表情:“我受命保护公主,身为影卫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将殿下留在蝗灾中,独自归城。”   陆然没想到阿影拒绝地这么干脆:“堰城时你不是也和宋珺分开了吗?”   阿影毫不动摇:“那是因为当时郡守府邸远比和隆客栈要安全。”   “恕我直言,现在恐怕边城才是最危险的地方。”端木坚的声音响起:   “几十年前苏木亚开凿岩壁建立的这个神庙,里面足以容纳全城的人。我们可以将城民聚集在这里,用砖石泥土封上洞口抵挡飞蝗。等到飞蝗过境后再出来。”   陆然补充道:“定城你也去过,多为木质建筑,又兼人口密集,受灾情况肯定比这里更严重。宋珺待在这里远比回去更安全。”   宋珺下定决心:“阿影,你就当这是我的命令。我需要你立即返回边关,将灾情告知当地官署。”   阿影脸上露出难得的无措:“我是异国人,我只是护卫公主的影卫,我不会和官署交往外。我只是一个负责暗杀的影卫,不可能调的动边关军马。我……”   宋珺从怀中芥子袋中掏出一枚刻有飞龙舞凤的玉佩,将象征身份的玉佩塞到阿影手中,声音温柔而坚毅:   “阿影,你知道的,我从未只将你当做一柄杀人的凶器。”   宋珺将阿影推开,眉眼中显露出大周帝姬的威仪:   “告诉边关郡守,静安长公主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挽救平民。见玉如见我,不听令者可以当众处决。不用管今年赋税贡品,务必将伤亡减到最小!”   阿影握紧手中玉佩,单膝跪地冲宋珺行礼:   “还请殿下务必保重。”   宋珺点点头。阿影深吸一口气,潜入山脉的影子中,抢先一步回苏木亚。   宋珺呆呆地望着阿影消失的地方。浓重的黑暗向远处延展,饥肠辘辘地凶兽潜藏在暗处里伺机而动。而就在刚才,她一道命令将阿影孤身一人推进了这躁动的黑夜。   陆然拉了拉她的袖子:“没事的,相信阿影。走吧,我们也还有事情要做。”   四人重返神庙内勘查线索。端木坚冲宋珺不知道多少次地重复问道:“你再把知天命真人的卜挂说一遍?”   宋珺和阿影相伴多年。天灾之前分离,有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可能不焦虑。她哑着嗓子,心烦意乱地回答道:“逢,凶,化,吉。久,别,重,逢。”   陆然一字一句地琢磨:“凶我们已经见得够够的了。重点在化吉上。万物因果循环,多行义事,积攒功德,就可以遇难逢祥。苏木亚有没有关于上天赐福的神话传说?”   端木坚摇摇头:“城中唯一的神话,就是圣山。传说在月光照耀圣山之时,两位鬼使会让祖先的灵魂复活。难道复活就是我们的生路?”   陆然啧了一声:“怎么着?你还想先死一次试试?”   端木坚讪讪闭嘴,陆然继续推敲:“其实我更好奇‘久别重逢’的意思。我们都看到了,城中都是老人妇孺。这能跟谁重逢?”   端木坚来得最早,对城内情况也最了解:“苏木亚靠西境贸易为生。城中的男子,但凡还有点体力的,都跟随商队远赴异国他乡,一年都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陆然点头:“我原以为久别重逢指的是远方的人归乡。但是眼下灭顶之灾,在外行商的苏木亚人这个时候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易远柔情地看向陆然,面上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矜傲,轻咳一声:“我觉得,‘久别重逢’这一预测可能另有所指,跟归灵不一定有关……”   易远掩唇的样子莫名让陆然想起某位要和他日后顶峰相见的负心男,说话的语调中不自觉带了三分火气:“那还能和谁重逢?早死在堰城的前任小情人吗?”   易远:“…………”   “死人?”端木坚若有所思:“等等,死人!”   她握拳一锤掌心:“我想起来了。关于苏木亚圣山那个传说。当圣山被月光照亮进入神庙,祖先的英魂得以复活。要重逢的,是生人和逝者!我们要炼制的是沟通阴阳两界的法器!”   陆然:“…………”   端木坚如此激动,让人十分不忍心泼她冷水。陆然斟酌语句:   “你可能对我们正经器修有什么误解……人死后,魂魄入黄泉轮回,人间的声音传递不到地府,地府的哭嚎也只有在夜间坟地偶然可闻。而那些炼制法器强行冲破生死鸿沟的器修,我们一般称之为……”   “宗师?”端木坚肃然问道。   “走火入魔了。”陆然诚恳地回答。   端木坚:“…………”   “苏木亚祖上不可能全都执念深重化为怨鬼,成天搁这儿作祟。”宋珺下意识地抚摸胸口凝神珠幻化的灵镜,稳定了心神:   “阿楠平时浑浑噩噩全靠直觉行动,只有化解执念时能勉强跟人沟通。我认为跟逝者重逢的想法没错,但不是在生者的世界相聚,也不是直接和魂灵交流。”   陆然睁大眼睛,神庙中鬼神般的低喃在耳边恍然响起。虚幻的声音犹如在荒原中游荡的细风:   “看见我,记住我,与我重逢在梦中。”   “所以。”他慢慢地说:“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一个特定的夜晚,也就是后天夜晚,月光照耀圣山时进入神庙,和苏木亚人祖先的魂灵在梦中相聚。仙盟推算的归灵时间不止暗示苏木亚天灾,更是故去的魂灵于梦中复苏的时间。”   “那启明之星是用来干嘛的?”端木坚绕回原点。   陆然迟疑道:“我猜想,是不是用来收集月光的?几亿只沙漠飞蝗,遮天蔽日,估计要整整飞一天才会离开。约定之日到来,却不会再有月光照在圣山上。”   端木坚恍然大悟:“所以要将启明星石炼化后提前吸收的月光,再在后天释放在圣山上!”   她看向陆然:“这个能做到吗?”   陆然想了想:“汲取月辉照耀而发光的材料并不罕见,原理也不复杂。不过……”   端木坚脱口而出:“不过你学艺不精不会做?”   陆然睥睨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用蕴含启明星之光的星石模仿月辉,有点过于大材小用。月幽石,夜荧石,这些寻常石料都能吸收月光并释放,远比启明之星常见的多。   除了启明之星就出土于苏木亚,可能更适应本地灵力阈值外,我看不出其他必须用启明之星的意义。而且……”   宋珺心直口快:“而且你随身携带了这些石头?”   陆然哭笑不得,无奈道:“我没事带一堆石头出门干嘛!我是在想神庙的事情。端木说启明之星曾与神庙产生过共鸣,在圣山上反而没有任何呼应。   我觉得归灵可能不只是将月光洒向圣山这么简单。月光照耀圣山,梦中和先祖重逢。我们恐怕也需要入梦。但是……”   陆然沉吟一声,易远心有灵犀:“但是你们三个修为不够太弱了,还不能做到在梦境中来去自如。一旦入梦遇到危险没法自保。”   端木坚:“…………”   宋珺:“…………”   陆然惨不忍睹地看向易远。好兄弟你在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种入梦跟平常睡觉不同,需要保持神智清醒的情况下,将魂魄送入幻梦秘境。对于神魂的探究是很高深的术法,稍有不当极易反噬。寻常修士根本不敢让魂魄离体进入未知的异境。   只有化神界以上的修士,才能做到在诡谲多变的梦境世界中遇到危机全身而退。而他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元婴的端木坚。如果梦境平和安全也就罢了,如果遇到凶险,轻则魂魄受损修为尽毁,重则被困在从此长睡不醒。   易远颇为傲慢地瞥了一眼端木坚和宋珺。   这两个人着急插话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只有他的思路跟陆然最契合。   陆然顿了一下。易远指出的事实,确实也是他在犹豫的。没想到易远一个不修行的犯人,居然跟他这么默契。   上一个跟他这么默契的还是上一个,上一个已经在堰城要跟他顶峰相见,在他眼中坟头草已经三米高了。   陆然冷笑一声:“呵呵。”   说得非常对,下回不要说了。   易远不敢置信地看向陆然:“嗯?”   不是应该夸我吗?   陆然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没办法,易远某些方面实在太像之前那个倒霉的袁已了。一样的令人讨厌一样的轻浮风流一样的娇弱不堪一般需要保护。   易远无措地蜷起手指,默默低下了头。睫羽半掩下的双眸,闪烁着如无辜受伤的雏鸟般湿润的光泽。明明是很寻常的长相,却让人忍不住想双手捧起他的脸,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水光。   陆然狠下心,抑制住内心的躁动,满脸冷漠毫不动摇。   呵,狗东西连眼神用来骗取同情和心软的湿漉漉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没用的。他已经吸取了教训。现在他的心就像铁石般坚硬,绝不会被轻易哄骗。   端木坚和宋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也做出了决断:“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就按照搜集月光后再入梦的方法走。苏木亚从没有流传过有人长睡不醒的噩耗,先祖的梦境应该没那么危险。”   端木坚叹了一口气:“接了归灵的任务收了归灵的酬劳,就是给仙盟打工呗。工作要求入梦,卑微的打工人还能说不么。就是得问一下太乙知天命真人,万一真的入梦出不来,仙盟会给工伤补偿费吗?”   宋珺不满地敲了一下端木坚的手:“不会说话就赶紧闭嘴吧你。做个梦而已,不会有事的。”   不过这话由她说实在没什么底气。端木坚是元初四英杰之一,如今最富盛名的天才修士。陆然魂魄中带着一盏神秘的铜灯,有退魔之力。而宋珺只入了仙道两三年,如果不看武艺单论修为,比陆然还低,只有筑基初期。如果入了梦,最危险的就是她。   陆然依旧忧心忡忡的样子。易远谨慎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地说:“别担心,你们的师尊知道你们的情况,不会给你们安排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陆然转过头,对上易远宛如宝石一般澄澈的双眼。确实,陆白经过卜挂预算才决定派三人来协助归灵。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弟子推入死局。   他讷讷地嗯了一声,感受到肩膀上易远的掌心传来丝丝的热量。距离太近了。陆然有些别扭地想抵开易远的手臂,却反被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手指。   易远注视着他的双眼,慢慢地说道:“别害怕,我会陪着你一起。”   陆然望着易远幽深的眼眸,微微发怔。   天色暗沉,银勾高挂空中,皎洁的月芒轻抚大地,远处绵延的沙丘犹如月光下粼粼的海浪,漫向遥远的不见尽头的天际。   这人真是,一样的纠缠烦人一样的巧言令色一样的不知好歹一样的莫名其妙一样的……   银亮的光芒下,易远的面容如同缀上一层柔柔的白霜。勾住自己手指的指尖微凉,像是某种白鸟自寒枝飞下,用柔软的羽毛蹭过肌肤。   魂魄中,铜灯明灭闪烁。柔柔的火苗攀附在晶石之上。   陆然微抿双唇,努力忽视心底的那个声音:   也是一样的——   令人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易远:呵,本宫不死,尔等皆妃!   还是易远:嘤嘤嘤他居然不理我! 第45章 沙海(10)   回到苏木亚村庄时已经临近深夜,阿影已经带着端木坚的坐骑奔赴定城。刺骨的寒气透过墙上的窗洞透进空荡荡的屋内。   端木坚灵力深厚,宋珺是火灵根,易远看表情也习惯了沙漠苦寒。只有陆然盘算着要为炼器省灵力,揉搓着僵硬的手舍不得运转法力取暖。   端木坚将手摁在墙上,灵力运转,窗洞逐渐缩小,土屋内渐渐温暖起来。端木坚和宋珺一间屋子,陆然和易远同住另一间。   黑压压的飞蝗虫群如同一场疯狂的风暴,即将朝着破落的村庄席卷而来。阴霾密布心头,没有人能安稳睡觉。陆然只浅眠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借着魂灯的光芒,开始雕琢炼化启明之星。   易远不知何时也醒了,坐在床边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陆然操纵灵力切割打磨石块。陆然感受到背后专注的目光,手指依然很稳,但心跳却慢慢加快。   现在明明是炼器中最无聊的一个阶段。为什么那人却要用眼神一点点一寸寸地勾勒描摹,仿佛要将这个画面长久的印在眼底。   屋内,两人均匀悠长的呼吸交织回响。而在屋外无人所知的茫茫的长夜中,一只黑色的骨鸟振翅飞往虫潮躁动的天际。   过了一会,陆然听见端木坚和宋珺两人也推门出屋了,显然也是压根睡不着。宋珺开始一遍遍检查周身法器,端木坚则在纸上写写画画,反复计算推敲着足以抵御虫暴的神庙大门方案。   这里只有端木坚跟苏木亚村落的人比较熟,所以需要她先回苏木亚说服城民尽快前往神庙避难后,再去封堵大门。   又过了一会,苏木亚人也陆陆续续起床了,街道上渐渐响起人群活动的声音。端木坚和宋珺敲了敲陆然的房门,易远站起身,抬手捏了捏陆然的肩膀,跟着她们出去了。   屋内只剩陆然一人。他叹息一声,趴到了桌上。   易远手掌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肩上。   三人走到街上,端木坚四处张望一番:“说服他们尽快避难,有什么话术吗?”   宋珺平常都是直接发布命令,还真没研究过怎么说服别人。想了想,干巴巴道:“虫潮来了,快跑。”   端木坚嫌弃地看了一眼宋珺,又瞥了瞥一言不发的易远,悲哀地发现居然只有自己是靠谱的。恰有一老妇人拄着拐杖走过,端木坚赶紧上前拦住她。一抬头看见她头上眼熟的菱格花布,眼角一抽,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人她熟,昨天跟她吵架的那群人的头头。村里年纪最老脾气最大那一辈人之一,说出来的话简直句句让人心梗。   完了,她最新的设计图还没画完,要交不上了……   诶等等,她不是已经撂挑子不干了吗。   端木坚瞬间挺直腰杆,中气十足道:   “西北有沙蝗天灾冲着村子来了,婆婆你赶紧通知一下村里人,收拾东西跟我们去神庙避难。”   老妇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满是褶皱的眼皮:   “不去。”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还有多少粮食有没有装水的容器有车吗。等一下……”   端木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去?   老妇不理她,侧身绕开端木坚就要往前走。   宋珺连忙拦上去,以为是老妇人听不懂中原话,用这两天刚学的苏木亚语又重复了一遍:   “婆婆你可能没听清楚。我们是大周的修道者。西北方向有上亿只飞蝗即将过境苏木亚,特定来通知你们撤离。”   宋珺指尖冒出一团火光,证明自己的修仙人身份。   老妇仔细地看了看凭空出现的火苗,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虫子要来了,知道了。”   宋珺欣慰地笑了。   “不去。”   宋珺还没完全舒展开的笑容僵在脸上。   端木坚连比划带手势,顺带夹杂几个自己发明改造的苏木亚语,磕磕巴巴:   “你认识我的,我是受你们委托来修神庙的。虫潮来袭,虫潮你知道吧,诶宋珺,虫潮用苏木亚语怎么说来着?算了不重要。现在这些土屋根本经受不起这么大规模的虫群撞击。必须躲到神庙中才安全。”   老妇人脸上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色,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字正腔圆:   “虫潮降临,我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   宋珺和端木坚都傻眼了。   易远清了清嗓子,唇边挂着柔和的笑容,一双含情的美目似乎荡漾着江南的春水:   “沙蝗风暴最多一天就会通过苏木亚。我们可以在神庙中日夜祈福祷告,等沙蝗过境后再返回家中。”   老妇人看向易远的脸色缓和了很多,柔声说:“神明当然会庇佑苏木亚。我们只需要守在自己的屋里,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珺面无表情地冲端木坚做了个手势:   干脆把他们打晕带过去吧。   端木坚慌忙摆手:   冷静!沙漠中灵力稀薄,这来回几十里的,我们不可能同时运这么多人!   三人无奈暂时放弃了劝说老妇人,分散开来沿着异常宽阔的大街挨家挨户的敲门。城里仅剩的几十户人家只有一半听说飞蝗风暴即将降临后,开始清点收拾家中物品,准备赶往山脉腹中的神庙避难。   剩下的人,尤其是那些苍苍白发皮肤上满是斑纹,浑身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的,却能为新修的神庙门上一根线条长短,在端木坚耳边啰嗦一个上午的老人,都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   “不去。”   一个老头骂骂咧咧:“神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这么多人蜂拥入神庙,触犯神灵!”   端木坚忍无可忍:“虫群即将过境屠城,人都快没了,还想着神庙呢?”   老头啐了一口,嘭地摔上房门,差点撞上端木坚的鼻子。   “干脆让你师弟把城里那几辆破车修一修,把这些人绑过去吧。”   端木坚站在自己的屋子里,面无表情地冲宋珺建议道。   宋珺急忙摇头:“冷静!强行绑架是触犯法律的!而且现在没人能拉得动车!”   端木坚呛了回来:“你不是很有钱吗?拿钱使唤鬼推车不就行了!”   宋珺:“…………”   她恍然大悟:“对哦,我有钱啊!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肯撤离,每家每户都能领到一锭银元。不过我这次出门带的钱不够,只能写字据盖公主印,让他们之后到定城兑换。你觉得一锭银子够吗?要不给两锭?”   端木坚:“…………”   她仇富地翻了一个白眼,不想搭理宋珺了。   易远眼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村里固执不肯走的,都是一些耄耋老人。钱财这些身外之物对他们而言可能并没有多大诱惑。”   “要不然这样吧。”   幽暗的屋中,只有启明星石发出的莹莹的光纹,一圈圈如涟漪般朝外散去。启明星石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正被一点点细致地打磨成多面棱体。躲避沙虫时所用的“不移之枪”的枪头被拆下,放在另一侧。   陆然刚结束了第一阶段的炼制,停止了和启明星石的灵力共鸣,正坐在椅子上休息。听闻他们的遭遇后,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笃定,沉着开口。   端木坚欣喜地凑过身来聆听陆然的妙计。   “我们把城里的圣山砸了,愤怒的苏木亚人就会跟在我们身后,一路追杀到神庙。”   端木坚差点气晕过去。   她满眼幽怨地抱膝坐在床沿。已经时近下午。按照设想的计划,这个时候应该早已通知完城里人撤离,她已经先一步赶去神庙调动土石封闭大门了!   易远走到陆然身边,弯下腰想帮陆然拭去额角汗水。只是他刚一接近,陆然就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匆忙后仰腰身,抵住座椅靠背,躲过易远伸出的手:   “不要随便靠近我。”   陆然强撑出一股高岭之花的冷淡:   “我不习惯陌生人触碰。”   易远僵在了原地,眉头浅浅蹙起,漆黑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愕然和无措。青色的眼睫半阖,像一只受了委屈,垂头丧气耷拉着翅膀的飞鸟。   他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试探性地又朝陆然伸出了手。   不能这么下去了。   陆然狠了狠心:“离我远一点。”   什么擦汗眨眼装无辜,堰城那厮比你熟练多了!大难临头还动色心,这是修道者应该做的事吗?他已经堪破情障,不会再轻易被男色哄骗了!   但是……   陆然偷偷打量着眼前因为他的抗拒而身形瑟缩,手悄悄背到身后绞紧手中帕子,看上去楚楚可怜的男子。   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呢……   平心而论,易远的姿色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给个同情分也就算得上清秀。跟端木坚、宋珺之间差了两千只不话痨的秃毛青鸾。   但是平淡的脸上久看之下却有一股莫名的风情,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莫名心动。而现在,一颗闪烁着晶莹光芒的泪珠氤氲在黑水晶般的眼眸中,随时都可能莹莹坠落。   陆然瞬间慌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随便同情男人。   但如果真的快把人家惹哭了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陆然手足无措:“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易远身子微微颤抖,嗓音中泄露出一声委屈的抽泣。   陆然更慌了。他就不应该暂停炼器偷懒休息。他就应该老老实实把自己锁在屋里,炼器完成之前谁也不见。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易远不会看起来快哭了,自己也不会像个丧尽天良的负心人一样莫名其妙就要开始接受良心的谴责了。   “我的意思是,接近我之前要先经过我同意,啊不,不用同意只要打个招呼就行。算了,不用打招呼,当我没说。”   看着易远愈发瑟缩悲戚的身影,陆然生无可恋:   “我炼器累了,帮我擦一下汗。”   易远抬起头来,含着盈盈泪光的双眼如雨后初霁,和修真界一众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相比平平无奇的容貌,此时居然带着某种惊人的艳丽。   易远幽幽地说:“仙君不喜欢我,心中不愿意我靠近,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陆然放弃挣扎:“我喜欢,我可愿意了,求你赶紧过来吧。”   他的鬓发间现在全是被易远那一滴眼泪吓出来的冷汗。   易远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走到陆然身边,柔软的绢布轻轻拂过发间。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脸颊,陆然舒服地微微眯起眼睛。清冷的香气从易远身上传来,让人想起终年积雪的天山上纯净的冰雪。   那边宋珺和端木坚在讨论如何解决僵局。宋珺看了看天色,果断拍板:“你先回神庙开始封闭殿门,我和易远继续留在这里想办法劝人疏散。”   端木坚想想神庙光秃秃的洞口刚修了一半的大门。如果没能在蝗灾降临前,牢牢堵死神庙洞开的入口,只怕神圣的殿堂会沦为比城市更惨烈的地狱。   她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宋珺转转向易远:“刚才有几户人家虽然拒绝了,但是我听语气还有余地,我们现在去……”   宋珺看着快贴在一起的两人,眨了眨眼睛:   “你俩在干嘛?我是不是不该打扰你们?”   陆然猛地从美色中回过神来,面色沉痛。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要铁石心肠,拿出清高冷艳的仙君风度,不能再被人扰乱心神了!   易远将巾帕仔细叠好收进怀中,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回答宋珺: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宋珺点点头,有些忧虑地看着陆然:   “小师弟你的脸好红,是身体不舒服吗?”   陆然含糊声音中透露着一丝悲愤,咬牙切齿道:   “快走吧快走吧,你们都走了我就舒服了。你俩站在这里太影响我炼器的效率了!”   宋珺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影响炼器了,不过还是依言带着易远出了门。   石屋内复归平静,陆然轻轻碰了碰刚才易远的指尖蹭过的地方,脸庞隐隐发烫。   宽敞的石板街道上,宋珺同易远谋划着如何劝动那些顽固的老人撤离。   无风凝滞的空气中带着令人不安的焦躁。如今凭凡人的视力也能看见,远方天际线隐隐绰绰一道黄色镶边,像是平地建起一座绵延数千米的城墙。   宋珺烦躁不已:“听说西域每隔几十年,都会有飞蝗爆发。这些老人应该更清楚沙漠飞蝗的破坏性,不可能真的觉得自己那几间破屋子能抵挡得住狂暴的虫群。总不能是……”   宋珺有点不敢置信地慢慢瞪大眼睛,低声喃喃:“他们是准备等死?”   易远复杂地望向天际:“凡人寿命短暂,年过半百已知悉天命。这些老人可能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猜到苏木亚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干脆放弃了逃生的念头。以一身朽骨,和城池共存亡。”   宋珺停住了脚步,心中说不清的情绪翻涌,像是悲恸又像是愤怒:“这种时候还摆什么烂!城毁了,还可以再建。人死了,可再也无法复生了!”   寂寥的城镇,只有笔直的大道诉说着曾经的辉煌。荒芜的蓬草,在寒风中瑟瑟。破落房屋上,满是临时修补后班杂的色块。当昔日的光辉散去,只剩下宛如篝火燃烧殆尽后的废墟之上,一座了无生气的余烬之村。   易远平静的声音带着些许无情的味道:   “商队不再从这里经过,青壮年一去不复返,只剩下鳏寡老弱艰难苟活。虫潮天灾即将到来,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未来。与其躲在神庙内面临又一重的绝望,不如留在这里,好歹能死在心爱的故乡。”   宋珺绝望地听着易远给苏木亚叛下死刑:“难道就让他们留在这里,才是更好的选择吗?”   易远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宋珺,眼中似乎笼罩着朦胧的雾气。无知为何,宋珺恍惚从中看见无数过往烟云和人影从中匆匆略过:   “如果殉葬于此是更好的选择,你是否会放任死亡在眼前发生?”   希望空渺渺,明日不可期。残存的余烬,不可复燃的故土。蜂拥的虫潮,无尽的长夜,苟活的绝望和唯一的慰藉。现在轮到他们做出一个抉择。   “不行。”   宋珺低低地说。   “不行。就算这是合理的,就算这是自愿的,就算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也不能看着生命消亡于眼前而无动于衷。等死是最容易的选择在,但绝不正确。”   昏暗的天光照耀下,年轻修士的双眼却如同两颗燃烧的宝石:   “一个只会等死的城镇,不可能还会为了神庙门上一个小小的雕花斤斤计较。他们的心中必然还留存着执念。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愿意为此艰难地活下去。”   宋珺眼神扫视周围,努力回想。一群已经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到底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念念不忘?   易远清冷的声音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情感,在宋珺耳边响起:   “我曾经救助过一个将死之人。他完成了使命后为了掩护同伴不幸被俘。因为不堪伤痛折磨,更害怕自己不慎泄露秘密,他几乎已经没了生的意志,只求速死。不过,他最后还是挺了下来。”   宋珺好奇地看过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一个自小敬爱的师父。为了他的师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我跟他说。”   易远语气轻柔,但似乎自有一股深情:   “他的师父,还在远方等他归来。”   易远直直地看着宋珺的眼睛:   “心尚有牵挂,不敢入轮回。茫茫西域,肯定还有远游在外的苏木亚城人。如果城中所有的标志建筑都在虫潮中湮灭。”   宋珺眼中亮起光芒:   “那就只能靠生者指出故乡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最后易远(也是就是游归鹄)说的这个人是谁(狗头)   分割线————————————   有一个问题,虽然没人提出,但我觉得还是现在解释一下比较好(捂脸)   可能会有小可爱看下来觉得端木坚、宋珺等人的戏份比较多。事实上,根据沙海篇的大纲,如果光计算出镜最多的话,那排在第一的其实是端木坚。   但并不是我写着写着突然换主角了QAQ 虽然剧情布置可能会让人感觉奇奇怪怪,但陆然真的是主角。他有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唯一特殊性。   这章看起来一直都是宋珺端木坚在做选择,只是因为这些选择在二十年前的游归鹄、陆然那一辈就已经做过了,现在轮到他们这一代了而已(努力尝试剧透)   与其说是端木坚、宋珺、阿影戏份多,更准确的说法是,成名在元初这一辈的人戏份会非常多(包括之前的潮生、傅晓、余不尽等。但不包括裴思亲,这人也挺特殊。)   完了,我怎么觉得我越描越黑了QAQ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呜呜呜呜——记忆清除术!一忘皆空! 第46章 沙海(11)   “你们怎么说服他们的?”   苏木亚神庙,端木坚匪夷所思地看着推着负担了全部家当的沙地特制木车走向神庙的苏木亚城民,满脸震惊。   宋珺想故作高深,却没能忍住得意的笑容,把自己和易远的推论说了一遍。   “我们跟他们说,二十天前,有一支香料商队已经从沙漠的尽头启程返乡,不日即将达到这里。队伍中有四个苏木亚城民。”   宋珺一口气讲完了整个撤离过程,端木坚瞪大眼睛:   “这他们也能信?隔了一整个沙漠,你们怎么可能知道香料商队到达时间?”   宋珺摊手:“易远说是他之前所在的商队头领的朋友的情人的闺蜜的郎君的小厮醉酒后非要扯着他的袖子告诉他的。而且——”   宋珺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也有点迷惑:“而且,易远还描述了四人的外貌特征。老人都说确实是他们的孩子。”   端木坚充满敬意地看了一眼易远,觉得这个可怕的男人简直深不可测。   易远正巧走过来,看见两人崇拜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瞎编的,没想到居然凑巧对上了。其实只要他们心底相信了,编的都是错的也没有关系。”   端木坚是土木双灵根,对于土石变形组合得心应手。之前累积在庙门的石块在她灵力操纵下,被切割为更小的石砖。砖与砖之间用特殊的材料粘合,一块块垒在了洞口。   端木坚用了拱券的结构,庙门顶端已经快封上了,底部还留有供人出行的拱门。   宋珺绕看了一圈,在差不多肩膀宽的砖墙上比划了比划,怀疑地问:   “这真能挡住虫群撞击吗?”   “好的老板知道了老板我这就去改方案老……呸呸呸。”   端木坚懒洋洋地掏出一颗辟谷丹吞下,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呵,时间不够人手不够材料不够灵力不够,能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行你上啊。丑是丑了点,但还是很坚固耐用的。谢天谢地,苏木亚人这次没有挑剔门是否堵得美观了。”   “不能再厚一点吗?”   端木坚耸耸肩:“并不是越厚越好。这座砖墙在搭建的过程中,被赋予的‘抵御外敌’的心意,这是一种无形的阵法,比那些随手幻化的土墙要牢固的多。算了跟你说不清。”   端木坚辟谷丹吞得太急又光顾着讲话,不小心噎住了。头戴菱格花纹缠布的老妇人将一只水囊送到端木坚手中。端木坚谢过,仰头痛饮。   “明天就要验收今天才开始动手,好久没体验过这种兵荒马乱随时要完的感觉了。幸亏没人催我,不然我真的要心态爆炸了。陆然那边怎么样?”   易远柔声说:“我和宋珺带着城民撤离时,他刚结束第二阶段炼制。最后一阶段大概在傍晚能炼制完成。”   “太好了太好了。”端木坚成功把炼器的事情甩给陆然——而且陆然看起来还相当可靠的样子,内心充满了快乐:“他炼制了一个什么?”   宋珺皱了皱眉毛:   “有点难以描述……他将启明星石的分成两半,一半打磨为空心棱体,另一半分割为多个拇指大的小块。我们走的时候,他正在将空心棱体和不移之枪连接在一起。小师弟说,最后的成品是一个形似玫瑰花形的法器。可以几乎没有损耗地将月光均匀散步在圣山上。”   端木坚正用灵力操控一块砖石向上运送以填补拱门顶部空缺,听到这句话灵力一个不稳,差点把砖石摔下来砸到自己头上:   “什么?启明之星只是块石头啊!你那师弟难道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神仙吗?”   宋珺难掩自得:“别把我们太乙小师弟跟你这种半吊子器修相提并论!”   苏木亚人目不斜视地路过开凿在山壁间,存放逝者遗骸的大小石窟,来到最大的神庙面前。他们五体投地跪在神庙前,嘴中低低念诵着苏木亚的语言虔诚祷告。又自己割下一缕头发用火点燃。做完一切后,才一个个安静地走进了神庙。   几个尚有余力的开始帮助端木坚搜集附近可用的石块,用泥沙、草木杆和浆进一步加固砖石大门。   他们驾驶的车子虽然破破烂烂,但造型很特别。加宽的车轮能在沙地上滚动。   易远和宋珺在城市和神庙中来回往返多躺,将水、食物、保暖的衣服送进神殿中。   夜幕降临,天边黑压压的虫群裹挟着沙尘,犹如一团风暴即将向苏木亚倾轧而来。平寂了一整天的风开始游荡在荒野,将令人悚然的嗡然虫鸣传到瑟瑟发抖的耳中。   端木坚开始在石门上用丹砂和石青两种颜料描摹守护符文。这种纹路原本应该直接雕刻在门上,但眼下是肯定没那个雕花的功夫了。她只能想办法尽可能将符文建构的更加精致周全,以在沙蝗风暴的冲击下护佑神庙内避难的人群。   宋珺和易远登上高地又估算了一遍距离。飞蝗移动的速度远比他们想的要快。大概在明天上午,虫潮就会在城中登陆。   端木坚的小屋中,归灵的法器已经炼制到最后关头。四野八荒稀薄的灵力如同潺湲的细流,涌进简陋的石屋。一种看不见的韵律在陆然和启明星石之间振动。   启明星石已经完全脱离的之前粗苯朴素的样子。光滑的半球壳底部,是【不移之枪】的枪头。周围漂浮着八道用柔软的秘银雕琢而成的轻盈的羽翅,上面用蛛丝般的金线描摹出复杂的花纹。   由另外一半启明星打磨出数个光面而成的细小晶体,以特殊的序列镶嵌在金线延伸的尽端。清晰光滑的棱面辉映发射着纯净的光芒。   陨石和陆然的灵力同频同调,交织归一,不分物我,两相融通。守在屋外的宋珺和易远也感受到凝重的氛围,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灵力凝聚升华至顶峰。八道羽翅缓缓合拢,和半球合为一个完整的球体,像一个圆圆的花蕾。不移之枪的枪头仿佛花苞下的茎秆。   球壳内突然光芒大盛,八片秘银如同沙漠之花的花瓣,以一种极为璀璨绚丽的姿态,缓缓旋转绽放。晶莹变幻的五色虹彩投映在简朴的墙壁上。   屋内振动的灵息停止了,但半晌都没有声音。易远比宋珺还要等不及,敲了敲门见没有回答,便径直冲了进去。炼制完成的灵器静静的悬浮在空中,陆然瘫软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易远倏然色变,冲上前抱起陆然,右手抚上陆然胸口,感受到他均匀规律的心跳后,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换了一个姿势,让陆然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宋珺面上流露出赞叹之色,观赏着炼制完成的法器。正如陆然所描述的,硬邦邦的石块在炼器师卓越的手艺下,如一朵盛放的花朵。每一片秘银编织的花瓣都反射流动着宛如朝霞的光彩。   陆然绵软着身子,带着鼻音哼唧:   “秘银花瓣的形状要再轻薄精致一点,棱面应该再重新打磨抛光一次,不移之枪还可以融合地更巧妙。”   陆然挣扎着抬起手:“扶我起来,我还能改!”   宋珺不客气地夺过灵器收好:“省省吧,到时间了!”   她面上又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这件法器已经很完美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陆然的手耷拉下来,易远将碗递到他嘴边给他喂了一点水。陆然枕着易远温暖结实的胸口,眯着眼睛吞咽着清凉的液体。   为了避免打扰陆然休息,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不知为何,陆然心里却越发焦躁,眼神不受控制地盯着易远宛如刀削一般的下颌。   易远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头正对上陆然偷看他的眼睛,紧张道:“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然端着高高在上心冷如铁的仙君架子,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易远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宋珺在一旁问道:“这件法器有名字了吗?”   陆然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随口道:“就这么粗糙简单的法器用得着额外取名么。叫闪光石头就行。”   宋珺不赞同地拧起眉,易远则连忙附和:“挺好。非常符合。”   陆然:“…………”   符合什么符合!谁敢将这么精妙绝伦的法器叫做闪光石头,头都给他拧下来。   他愤愤地瞪了一眼易远,森冷道:“啊,我突然又想到它的名字了。【沙漠之星】。它原本就是一颗陨落在沙海的星星。”   宋珺还是有点意犹未尽:“【沙漠之星】,这名字也就凑活吧,总觉得还是差了点意思,配不上这么精美的法器本身。”   陆然有意无意地又看向易远,但易远已经不敢再贸然开口说话了。陆然冷笑一声,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就毫不留恋得挣脱他的怀抱站了起来。   炼制灵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得将它放在圣山上吸收月亮的光芒。三人推门朝圣山走去。易远低眉顺眼默默跟在陆然身侧。陆然悄悄用余光撇过去,轻咬下唇。   宋珺都知道赞美一下他炼制的法器。   他怎么……怎么就不夸夸他呢。   凄清的残月将惨白的冷光投射到人间,城镇内岑寂无声。隐在夜幕中的断垣残壁将奇怪诡秘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如同潜伏于黑暗,伺机而动择人而食的魔兽。   虫潮隐匿了身子,只有嗡然如闷雷的虫鸣从四面八方远远地传来,仿佛要在最幽深的噩梦中将暴露在荒原上的村庄一寸寸包围绞杀。   陆然端着法器的手微微颤抖。尽管宋珺向他保证,经过预估直到明天早晨这里都是安全的,但是那和天地共振的鸣响依旧让人心惊。   陆然将法器放置于戏台大小,只有半人高的,有风化的白石和泥土堆砌而成的圣山中央。不移之枪的枪头制作的茎秆稳稳地立在石面上,八片花瓣无声的收束旋转,以一种含苞待放的姿势微微绽开。   秘银上细腻的金丝流光明灭,镶嵌的黑晶辉映着清冷的月芒,经过巧妙复杂的折射反射,将光线汇聚到半球的内部,汇集成一轮如烟般缥缈的光团。   陆然边操作边解释了法器的构成。让启明星石沐浴月光并释放本身很简单,但存储过程中总会有损失。那些复杂的构造,都是为了能在明晚让法器更好的模拟出月光投射的环境,以免圣山不认账。   八片羽翅将在今晚将月辉收集储存到半球壳内并封闭,在明天晚上夜幕降后自动释放出来。通过羽翅上的星石折射,让月辉均匀撒落在圣山上。而【不移之枪】的枪头将保证在虫潮冲击中法器牢牢固定在远处。   不过有一个问题。虽然【沙漠之星】释放月辉是自动的,但是今晚收集完毕后,必须要人手动将法器倒转,扣置在圣山山顶。   其实如果这里灵力充裕,陆然完全可以远程感应法器完成这一操作。但是眼下沙漠条件恶劣,为了炼器和修补神庙大门,附近为数不多的灵脉也都被尽数榨干。炼器的时间又太紧张,实在无以为继。   保险起见,陆然易远和宋珺三人决定今晚留守村庄,等到早上将法器改装完毕后,再撤退到神庙。   霜夜降临,三人盖着毛毯缩在圣山旁。因为担心火焰的光芒影响流泻入法器的月辉,只是靠着陆然的魂灯照明。不同于世间真实存在的光源,魂灯中的火焰来自于灵魂的光芒。魂灯只能照明,完全没有温度。   陆然本想展现风度,让唯一的女子宋珺坐在他和易远中间,但他很快发现火灵根的宋珺比他这条废柴强多了。在第三次因为灵力过度消耗和低温差点睡着后,被宋珺勒令立即跟她调换位置。   陆然几乎是一坐到中间就不自觉地往易远身边靠。易远简直就跟一只温热的鸟一般,身上落满霜雪,双翼之下却散发诱人的暖意。陆然面上维持着矜持,身体却下意识地追逐温暖,在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完全缩进了易远怀里。   魂灯中热烈的火焰噼啪作响,让人感到一种虚假的温暖和安慰。火焰怀抱着黑色的晶石,摇曳摆动,很是雀跃的样子。   宋珺是火灵根属性,这点低温对她而言问题不大。唯一的缺点是干坐着太无聊了。而且看着旁边又贴在一起的两人,宋珺莫名有种被排挤在两人世界之外的孤独。   再也无法忍受对着火苗发呆的宋珺开始没话找话:   “小师弟,你跟周青鸾是怎么回事?”   那个微醺的夜晚,宋珺听到异动,翻过栖梧殿围墙,看见她身为昆仑神鸟的三师兄,谦卑地化出原型,羞涩地向才认识不到两天的陆然表达爱意。   阿影从屋顶的宝石上得到了线索,向她讲述了寻偶的鸟筑巢的故事,更是令她大为震撼。可惜没找到机会八卦,就匆匆启程来到了沙海。   陆然被易远身上传来的体温烘的头昏脑涨,昏昏沉沉,丝毫没注意到身下易远突然僵直的身躯和脸上羞赧的红晕,完全不过脑子随口答道:   “啊,就是他来给我修葺栖梧殿的屋顶,然后那晚我们就在一起了。”   和那只傻鸟扭打在一起。   易远错愕地看向陆然。   宋珺吃瓜吃的津津有味:“周青鸾憋了半天,蹦出一句说他爱你。看来是一见钟情了。”   咔。   一声脆响。   不远处一座房屋外墙裂开一条巨缝。   魂灯乍然一暗。宋珺以为飞蝗提前来了,差点跳了起来。易远面无表情,一贯温柔的嗓音中透露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没事,是风。”   宋珺警戒了一会,见周围确实没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想办法继续闲扯聊天:   “所以周青鸾为什么要给你修屋顶?我听说栖梧殿是曾经的太乙叛徒游归鹄的旧居。那里条件不好吗?”   陆然清醒了一点,想起因为屋顶叮铃桄榔没完没了的施工噪音夜不能寐的夜晚,还有那个脑子缺根筋,逮又逮不着的话痨,咬牙切齿:   “栖梧殿简直是我生平住过最差劲的屋子,品味低下,审美粗俗,工艺拙劣,无可救药。我就是冻死在街头,也不会再走进栖梧殿一步!嗯?易远你很冷吗?”   魂灯终于暴露了它作为老古董年久失修的本色,旺盛的火苗逐渐变得奄奄一息。陆然顾不上运转魂力,忧虑地看着颤抖的易远。   易远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肉眼可见地委顿下来,双眼满含惊惧,继而又化为凄风苦雨一般地水光,含糊不清地哽咽道:“没事,是沙子进了眼睛。”   陆然哦了一声,继续发泄满腔怒火:   “我看周青鸾那房子就建的深得我心,清净宜人。住过一次就让人难以忘怀。不愧是凤鸟后裔,筑巢水准一流。我打算这次回师门,就住到他那里去。   嗯?易远你怎么了易远!易远你醒醒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游归鹄:#呜呜呜道侣嫌弃我准备的新房怎么办#、#巢穴被配偶嫌弃还有机会求偶成功吗#、#完了我就是天底下最失败的鸟#、#周青鸾你过来我们聊一聊保证不会打死你微笑jpg# 第47章 沙海(12)   惊魂未定的易远被搀扶着坐到了中间。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是修仙之人,没有护体灵力,不耐寒气。”   这是陆然满含愧疚的致歉。   “你不是沙漠商旅吗?怎么还没适应沙漠低温?”   这是来自宋珺不满的嫌弃。   “端木家那个特别会设计房子的小姑娘在哪里?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这是易远透露着心碎和悲愤的哽咽。   火苗乍然亮起,映照出含着泪光的眼睛,又瞬间黯淡下去。明明灭灭极不稳定。   这是陆然想办法凝聚魂力后强行重燃的魂灯。   看着易远脆弱的眼神,陆然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明明他才是修真者,结果之前居然一直靠在易远这个凡人怀里取暖。易远都快冻晕过去了都没发现。大概是易远一直表现的太从容淡定,让人忘了他才是需要保护的。   陆然放软嗓音宽慰:   “你再忍忍,再过两三个时辰日出后,你就能看见端木坚了。”   易远仍旧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陆然不知为何感觉心脏被轻轻扯动了一下。他悄悄伸手,勾住易远的小指,让微弱的青木之灵流动在易远四肢百骸之中,帮他温暖身体。   荒芜的大漠没有树木丛林能缓和刺骨的狂风。启明之星打造的法器在冷风璀璨下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月光化为光束流入法器内,一小团浓雾般的光芒仿佛摇曳的烛光。   夜晚大漠气温骤降,最后连火灵根的宋珺也终于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陆然维持着灵力流转,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依靠的圣山上,一对巨大的鸟翅的影子悄然张开,将他和宋珺包裹在翼下。   夜风渐止,月光下如同蒙上寒霜的沙地不再冰冷刺骨。周身如同沐浴在春风中,融融暖意不断涌来。陆然只以为是魂灯给予的“正在烤火”的暗示起效了,也逐渐有了聊天的兴致。   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他。太乙宗内排名一向非常随意。就比如二十几年前,南疆巫族神女阿黎跟着大师兄来到太乙。虽然她入门晚,但比万里之外北国的冰公主年长。   尽管她坚决拒绝加入太乙,不肯拜师,但仍被陆然的师尊陆之凌私心加塞排到第四,成为了四师姐。   这都还能够理解。但更大的问题在于:   “为什么阿影在宗内辈分居然能排在你前面?”   陆然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虽然阿影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太乙四弟子。但事实就是,她作为帝姬影卫,居然排在了大周帝姬本人之前。   “难道是因为阿影比你年龄大?”   宋珺眼角抽了抽:   “我和阿影同岁,都刚过二十。论月份我还虚长她几个月。阿影是大周监察司培养的影卫,是有师门的人,你知道吧?”   陆然点了点头。拜师是一件非常严肃郑重的事情。弑师跟杀亲一样,是最严重的的罪行,会被天道刻上永不消灭的罪瞳。就连随意转换师门,都会被视作轻浮背德的表现。所以太乙初见时,余不尽才会用“人人皆可为师”来暗讽陆然失礼无义。   宋珺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当时想拜太乙知天命真人为师的,其实只有我。但阿影身为暗卫,习惯了给我探明前路扫除威胁,先一步跨入太乙宫。”   宋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被师尊一眼看中,说阿影是他命中注定的弟子。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将我排在第五。”   陆然无语。   想了想这么离谱的事好像还真是陆白能做出来的。   “那周青鸾又是怎么拜入师门的?”   陆白何德何能,居然能将凤雏神鸟昆仑青鸾收入座下?   易远听到陆然又提到周青鸾的名字,神情骤然冷漠下来。圣山上鸟翼的暗影烦躁地抖动了一下。连魂灯中的火苗都燃烧地更为暴烈。   宋珺面露迷茫:“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三师兄和傅晓白凌两位师兄经常在外执行任务,不常待在师门。我也是偶然听说,周青鸾好像是为了寻找伴侣而来。”   易远冷哼一声。陆然以为他冷,不着痕迹地贴近了一点,继续问道:   “哦?太乙什么时候开始包办婚配了?”   宋珺耸了耸肩:“好像是昆仑神典记载,按照凤鸣古盟,青鸾一族生来就和另一种神鸟有婚约。”   易远突然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殷切地望向陆然,恳切道:“没有的事,这都是昆仑杜撰的流言,从来没有过这种约定。”   魂灯像是在肯定他的话一样,火苗拖着晶石颤了颤。   易远威胁地瞥了一眼宋珺,宋珺随即恍然大悟。   哦,她懂了,确实是自己草率了。小师弟刚对周青鸾产生兴趣,自己怎么能脱口而出青鸾跟别的鸟有婚约呢。   她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我听说青鸾是最长情的神鸟之一,认定了伴侣就算就会生死相随。就算之后三师兄真的遇见了命运中的婚约者,也一定不会辜负你。周青鸾是个值得依托的好人。”   易远:“…………”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陆然僵硬地干笑两声。   宋珺唯恐自己说漏了嘴引得陆然心中不安,还想再描述一下典籍中青鸾情深的传说故事。易远像是忍无可忍插话道:   “我刚才听你们说什么,太乙游归鹄。不如说说他的事情?”   陆然心念一动,宋珺则颇为惊讶地看过来:“不修仙的凡人也知道他?”   易远微微抬起下巴,明亮的灯光照耀在写满骄矜的眸中:   “据说他是如今修仙界修为最高的人,已臻渡劫巅峰。世人皆传,他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但是他将献祭心脏,投入天魔麾下,堕落为翼魔。”宋珺冷淡道。   易远梗了一下,不满地快速扫了宋珺一眼,继续说:   “据说他冰雪之姿,容貌姝绝,世上任何美人在他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但是魔气腐蚀了他的血肉,剖心的伤痕至今流淌着血液。现在的样子,恐怕足以夜止小儿啼哭。”   易远沉默了一下,偷偷扫了一眼陆然,不知为何有点底气不足地辩驳:   “他的原型确实变了一点点……但听说他法力高深,人形依旧俊美……虽然可能有略微有一丝苍白……他的舞姿还是很好看的。”   “是吗?我听到的消息怎么是游归鹄的魔身食腐鸟,荒淫无度杀戮成性,一旦振翅起舞,便是腥风血雨。”   易远深吸一口气:“蚀,骨,鸟。游归鹄从来不碰腐肉,这都哪传出来的谣言?”   他认真而急迫地看向陆然:“他也从未沉溺美色。传闻他是魔界最有礼守节洁身自好的……魔头。”   “只是相对于魔界原四大护法血魔心魔炎魔幻魔滥杀无辜伏尸百万相比,克制了一些。他入魔后,几十位道门前辈分数批入魔界讨伐逆贼,只要寥寥几人生还。对道门同袍也能痛下杀手,不愧是没了心脏的魔人。”   宋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海水下燃烧的火焰:   “葬身魔界的修士中,就包括端木坚的父亲端木城。丧父那年她不过八岁。”   易远突然陷入了沉默。   陆然怔了一下。虽然他失去了很多记忆,但印象里,三师兄游归鹄并不是会性情残暴的人。没想到他入魔后居然丧心病狂到残杀同道。   端木城他也记得。当年也就比他大了十一二岁,跟大师兄差不多年龄。是一个宽厚忠实的人。六师姐除魔时,焰硝阁的火药不慎炸毁了他修了大半年的房屋。他拿着账单找上太乙,也始终和和气气的。   他张了张嘴,直觉地想反驳几句: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易远双眸微敛低低道:“没有误会,是他亲手杀死了端木城。”   宋珺眼中蒙上一层雾色:   “你们不奇怪么,端木坚有七十八个表哥,却只有寥寥三位叔伯。因为几次讨伐魔域,端木世家身先士卒,二十余位前辈先后踏入魔域,几乎无人生还。”   “我和端木坚少年相识。她随她的族人来修缮皇宫。我当时只有三岁,宫里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便将她当做姐姐,便天天缠着她。”   “八岁的孩童,却像个没有灵魂的僵木人偶一样,只会成天一言不发描摹图纸。后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早逝,又在那一年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十几位位叔伯毅然奔赴魔界,从此再无音讯。”   陆然心里沉甸甸地难受,眼睛酸涩。年少时只觉得同门手足之情天长地久。二十年后醒来,却是物是人非,人心易变。   他假装困了,将脸抵在易远肩头,眨了眨湿润的眼睫。易远也陷入了沉默,只是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宋珺意识到话题有些过于沉重了。本来是因为大晚上等着沙漠之星吸收月光太无聊了才开始聊天。结果现在聊着聊着直接抑郁了。她换一个轻松点的语气:   “绥和年间庸人碌碌,【二十年无元婴】成了修仙界一道跨不去的诅咒。世人都悲叹仙门人才凋敝,道法衰落,再不可能重复当年【太熙五宗师】风光。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一昧摆烂救不了修真界。   如今【元初四英杰】横空出世,二十多岁惊才绝艳的年轻修士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一切的痛苦,一切的仇恨,一切未了的遗愿和未竟的事业,必将由我们这一代画上终结。”   陆然勉强笑了笑。当年太熙宗师的盛名如同炽热的阳光。如今元初之始,青年英杰也是似星光熠熠生辉。   只有他们这本该于绥和年间成名的一代人,在仙魔大战后破碎的山河中,七零八落,身世浮沉。   本该是他们那一代人大有作为的绥和二十年,掩盖于太熙余晖的阴影下,蹉跎于绥和无尽的长夜里,湮灭于元初灼灼的晨光中。   游归鹄,他光风霁月的三师兄。竟然化身为魔界蚀骨之鸟,在世人最恶毒的诅咒和最绝望的祷告中,张开死亡的黑翼,将杀戮的阴影散布在人间。   世上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只有凌迟般绵密的疼痛回荡在胸膛。魂灯回应了他灵魂中的苦楚,虚弱地攀附在黑晶石上。   宋珺慷慨激昂的发言起了反效果。陆然和易远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三人在沉默中熬过了下半夜。   东方即晓,新月渐隐,旷野寂静无声。易远像是感受到什么,猛地推了推左右两侧的宋珺和陆然。   陆然这两天就没睡过觉,要么在被绑架要么在赶路。再往前推,太乙有傻鸟堰城有蠢蛇,他这一天天可怜的,就没有睡够的时候。   被易远推醒时,他正处于半梦半醒灵魂半出窍状态,迷迷糊糊沙哑着嗓音问道:“怎么了?”   易远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说话。同时伸出手安抚地拉出了陆然的手腕。   宋珺比陆然清醒一点,察觉到易远的异动,立刻警戒起来凝神倾听。   旭日挣扎从起伏的丘峦中探出。她一开始什么都没听到。过了一会,才在万籁俱寂中,隐约听见周旁建筑狭长的阴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宋珺的手慢慢撤向身后,握紧挂在腰上缩小的金鞭。   陆然迷惑于突然沉重的气氛,刚要开口询问,被宋珺手势制止了。   宋珺直接用密语传音,语气冷肃:   “小师弟,你不要转身。凭你的感觉告诉我,月辉是不是已经搜集完了?”   陆然一愣,僵在原地没敢动,也用秘语回复:   “现在就结束也差不多够用了。接下来反转法器后,等到今天夜晚,法器会自动将储存的月光投射到圣山上。”   “反转法器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时间。为了避免虫群扰动,需要将倒转后的法器固定在圣山上。到底怎么了?”   宋珺微吸一口气:   “我等会给你指令,你立刻回头倒转法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停下,明白了吗!”   陆然愣住,宋珺平素十分低调,让人忘了她久在军中,被誉为“将帅公主”。直到此刻,金戈铁马的肃杀从她眉宇间涌出。   易远像是能听懂两人的无声密语般,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陆然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听话。   陆然看了看易远漆黑的瞳仁,缓缓点了下头。   宋珺肃然地脸蛋突然浮现出一个笑容,对陆然,也像对自己说道:   “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   金鞭幻化在宋珺手中。熊熊烈火顺着握着金鞭的手一路燃下。宋珺挥臂一甩,金色燃火的长鞭如同一条火龙,气势汹汹地向暗影中袭去。   陆然明白这就是信号,立刻转头,调动灵力和法器同调。   转身的刹那,他终于明白易远和宋珺为何突然如此严肃。   密密麻麻的飞蝗犹如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中疯狂涌出,争相恐后的振动双翅飞到空中。浑浊的魔气涌荡在虫团里,沙蝗土灰色的后肢如同长镰反射出如刀锋般银光。   噩梦般的嗡然虫鸣在陆然回头的瞬间,响彻寂静荒芜的村落——   飞蝗天灾提前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主要就是话聊,以及辟谣hhhh   有一些对后文比较重要的信息,不过后面写到了也都会再提,所以等于没有什么重要信息(bushi)   顺便,太乙的排序不是瞎排的,是非常讲道理的(捂脸) 第48章 沙海(13)   如果有时间,陆然非常想痛骂宋珺和易远。   几个时辰前,这两人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飞蝗群最早也要等到下午才会抵达苏木亚。在此之前是绝对安全的。   如果有机会,宋珺也非常想要为自己辩解。   这群染着魔气的蝗虫飞行速度本就比正常的蝗虫要快。而这群在夜间悄无声息地潜进村庄,躲在暗影中,用纯黑的虫眼无声凝视三人的蝗群,更是快得过于离谱。   横渡沙漠饥肠辘辘的飞蝗不该有精力突然加速。   除非这一支先行抵达城镇的沙蝗群以别的方式获取了充足的营养。   比如——   从同类的血肉中。   一群嗜血的飞蝗。   陆然深吸一口气,摒除一切杂念,用心感受法器的韵律。灵力在人器之间流转。如同半绽放的花朵的法器发出悦耳清亮的铮鸣,逐渐倒转过来。   原本悬浮在上端的八片秘银羽翅调转至底侧,并缓慢收拢,直到合为一个完整的圆球,落到圣山中央,不移之枪向上直指天穹,静止不动了。   紧接着像是传来什么讯号一般,闭合的花瓣瞬间反向绽放。和之前搜集月光时矜持半拢的姿态不同。这一次,每一片羽翅都尽情舒展,紧贴在平坦的白土石碓表面。   不移之枪插在被偷走的木雕下方残留的基座中。灵力在金线中快速流过,秘银开始融化,将满含月辉的法器固定在圣山表面。   只靠不移之枪本身“不可撼动”的法器特性,没法保证黑压压的虫潮过境时法器不被掀翻推走。所以要用熔化的秘银,将法器和圣山融为一体。   宋珺鞭如满月,划出一道火圈,将陆然和易远护在里侧。最先袭来的一批飞蝗在烈火中连挣扎都没有,直接化为焦炭,落到地面,散发出诡异甜腻的香气。   但是更多的虫子没有止息的汹涌扑来,漆黑的虫眼中只有无机质的冷漠。   它们凝聚成团,将同伴的身体成为盾牌,一路碾过烈火,硬是撕出一条血路,向宋珺身后全神贯注和法器同调的陆然袭来。   八片秘银羽翅中,已经有三片完全贴合在圣山上,陆然听到了飞速接近的虫鸣,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依旧平稳地向法器中注入灵力。   他清楚宋珺的修为。仅靠她一人,不可能同时守护三人周全。他已经做好以肉身硬接魔虫攻击的准备。   宋珺顾不上护住自己,长鞭猛然甩去,击碎了突围的虫群。她也几乎在同时做出了宁可后背受伤也不能让虫群打扰陆然炼器的决断。   但出乎意料,飞蝗并没有趁这个机会偷袭她的后心。来势汹汹突然爆发的虫群好像正逐渐变得疲软松散。   同样被保护在里侧的易远眸色深沉。在无人注意的地面,骷髅巨鸟的阴影从易远脚底蔓延舒展,修士口中象征死亡的黑翼,占满了整个圣山广场。   一股无形的魔压混在飞蝗的魔气中。这些最低等的魔物本能的畏惧,再不能维持高速飞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虫眼变得灰白,挂着被焚烧冒烟的羽翼,犹如沉重的雨点坠落在地面。   宋珺重新掌握了局势。陆然尽可能提高灵力运转速度。   还剩最后两片。   虫群像是能感受到陆然的工作即将完成。再度集结成一道黑色的旋风,和火鞭正面撞上。宋珺咬牙接下这一击,强撑着和虫群角力。易远指尖微动,虫群率先承受不住,突然从内部溃散开来。   最后一片正在融合。   清晨寒意未退的沙漠中,汗水顺着陆然颊边流下。   散乱的虫群放弃了宋珺易远,从四面八方各个方位织接成网,不顾一切冲着陆然扑来。   随着宋珺挥舞的长鞭,旋风骤起。黑压压的虫网在离陆然还有数丈之遥时,就被凌厉的疾风尽数扯为碎片。   光芒在低矮的圣山之顶闪耀。八片秘银将法器和山顶牢牢地结合在一起。   陆然转身,想告诉宋珺他已经提前完成了炼化,却发现自己此时已经累的无法发声了。干涩的喉咙犹如贫瘠地河床,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易远扶住陆然的身子,示意宋珺撤退。   宋珺之前怕扰乱陆然炼器节奏,一直精打细算,没敢用杀伤力过大的法术。被虫群围攻,心中憋着怨气。一听可以撤了,也不再保守,长篇霹雳而出,火球轰然炸开。   张牙舞爪的火龙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咆哮着冲向前方。飞蝗尽被燃为灰烬,焦臭和异香混合在一起,密集的虫团被硬生生撕开一条道路。年久失修的土胚房被冲垮,墙壁断裂屋顶塌陷。   陆然没忍住抽了抽眼角,有点能理解以前端木世家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六师姐背着火药一路拆迁从头炸到尾的感觉了。   这么肆无忌惮拆房子,真的不怕被人拿着账单找上门吗?   宋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击灵力消耗过大,实在欠缺考虑。一边飞速撤离,一边用半高不低的声音不知道对谁说话:   “没事。我是大周公主。烧毁几间屋子还是赔得起的。”   陆然:“…………”   这话您可千万别当着端木坚的面说。   宋珺冲动之下全力一击,威力惊人,三人顺利跑出了城镇。但是身后,虫群在新鲜血肉的刺激下,迅速重新集结。没有恐惧,不知疲惫。没有感情的虫眼中像是因为理智的疯狂的无底深渊。   易远在前方开路,宋珺在队尾断后。飞舞的虫群数次逼近,又被击散。始终不远不近地追在三人身后,不见疲倦,不知放弃。   但几轮下来,宋珺明显体力不支。又一次咬牙击退虫群后,她的右脚不慎陷入沙子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飞蝗刀锋般的后肢几乎要划开宋珺的后颈。陆然深吸一口气,体内最后的青木之灵从几乎已经枯竭的灵脉中涌出,在宋珺身后竖起一道薄薄的青色护盾。   陆然脸色苍白。他不像周青鸾言出法随,炼器师并不精于法术灵咒。灵力稀薄的沙海,匆忙构造的灵盾比他想象的还要薄,挡不住的。   他的师姐,他的同门,他血脉未曾相连的至亲,犹如脆弱的火星,孤零零流落在群魔躁动的角落。黑压压的虫潮即将将她吞没。   难以言述的炽热情感流遍,魂魄中古旧的魂灯火焰暴涨,疯狂的血色在眼底肆意生长。   易远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森然的阴影,笼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个法诀。数缕魔息从指间泄出,流向护盾的方向。   虫群撞上淡青色的护盾,本该一触即散的障壁出人意料的坚固。虫群纷纷撞击在无形的墙壁上,身体折断粉碎。   轰然的火光在虫群中爆炸。宋珺掩着口鼻满身血痕从虫潮中冲出。离她不远处,焰硝阁制造的鸣雷之管上,火金色的纹饰渐渐冷却。   鸣雷之管爆炸的冲击在虫群中破出一个窟窿。但是剩下的魔蝗很快填补了空位,沿着血腥味紧紧追在宋珺身后。宋珺咳嗽着比划手势示意前方的两人别管自己快撤。   易远伸手想拉住陆然的手腕,却落空了。   宋珺全速奔来,和陆然擦肩而过。   器修静默地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涌来的虫海当中。   宋珺怔愣一瞬,错愕回头,朝着汹涌的虫海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响。易远瞳孔骤然收缩。浓重的魔气彻底放弃了掩饰,张开喷涂着毒液的獠牙,一簇簇从易远周身迸发,朝着虫潮冲去。   虫群组成的乌云中,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突然,黑海之中,闪过一点微弱的亮光。   宋珺瞪大眼睛,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是光芒愈发明亮,如同夜幕之中璀璨的启明之星,划破一切黑暗,轰然炸开。   光芒所到之处,魔气尽数湮灭。身染魔气的飞蝗惊恐地四散而逃,来不及逃走的飞蝗在灯光涤荡中,化为黑烟散去。   宋珺眯起眼睛,耀眼的白光中,一个宛如神明的身影,提着灯冲人世间走来。   自易远身上流泻而出的魔息,还没碰到光中的人影就急速蒸发。易远像是不堪忍受神光照射一般,闷哼一声躬下挺直的脊背。骨鸟的影子从脚下蔓延而出,却是挣扎着要向反方向逃去。   淡淡的血腥气涌上鼻尖,易远捂住自己的胸口,用粗糙的外褂遮掩被鲜血浸透的内衫。他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艰难地抬起头,黑气翻涌的瞳孔被两道红色的伤痕贯穿。   如果宋珺回头看一眼,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天道对杀亲弑师,罪大恶极之人,降下的永恒不灭的罪瞳。   易远咬紧牙关,朝着光芒传来的地方迈出一步。   陆然依稀保持着意识的清醒。神灯依托魂力而生,如果他神魂混乱,神灯也会熄灭。他清楚的看见飞蝗四散而逃,也听见宋珺焦急的呼唤,但他却无法回应。   他好像正站在一条逆水而行的小船上。他无法前进,却亦不曾退后。他好像只能徒劳的停留在原地,眼看着一切努力尽化为虚无。只有旁边的诡谲的风景却在不断变化。   手中的神灯依旧明亮,障眼的假象不可能蒙蔽铜灯的光芒。所以这不是幻象,这是一段遗失在虚空中的记忆。   淡淡的血腥气传来,陆然蓦然一阵心痛。回忆渐远,虫群的嗡鸣萦绕在耳边。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易远的皮肤在光芒的照射下皲裂破碎,黑色的鲜血从毛孔中渗出。皮肉仿佛被烈火焚烧,露出地下森森的白骨。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顶着炽热的光芒,朝着陆然伸出手,一把握住陆然的手腕,用力一拽,将他拽了过来。   陆然恍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面前形容狰狞可怖的青年,魂灯的光芒逐渐熄灭。被灯光照射产生的伤口上冒着青烟,无法复原。   易远匆匆施加了一个障眼法避免宋珺察觉端倪,浓厚的血腥味仍然萦绕陆然鼻尖。不过陆然现在也没有力气去询问了,只能任凭易远一言不发执着地拉着他的手腕。深邃的眼底流动着陆然看不懂的幽微色彩。   残余的虫群在铜灯光芒的致命打击下,久久无法恢复,再不成气候。稀稀落落飞在后方,构不成威胁。宋珺走在前方,易远紧紧将陆然护在身后,三人抓住时机向神庙奔去。   易远伤口没有愈合,干涸的鲜血依旧藏在衣袍下方,走路微微有些踉跄。   陆然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搭在易远身上。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易远的伤口,稍微扭动了一下,企图减轻青年身上的负担,却被易远立刻有些粗暴地压制了。   陆然悄悄观察着易远紧绷的下颌线,感觉男子似乎正在生气。   他凭什么生气?就因为他擅自用铜灯逼退魔虫时误伤了他?是他非要冲上来才被铜灯波及的,跟自己又什么关系?他怎么知道他其实是……   陆然抿了抿唇,压制住心底起伏愧疚和担忧,偏过头不再搭理易远。易远感受到身侧人的疏离,嘴角颤动了一下,却没能说出口。他沉默着前行,好看的眉眼有些沮丧懊恼地耷拉下来。   苏木亚深凿进岩壁的神庙就在不远处,陆然已经能看见那临时用石块封堵的大门。只要再走几步就能进入尚且安全的洞穴。   但就在这时,冲在最前方的宋珺不知为何慢下了脚步。   天突然黑了。   犹如闯入晨昏的分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陆然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   他们正前方,苏木亚神庙所在的山丘背后。   犹如连绵不绝,不见顶峰不知所止的高山巨浪,割裂了视线撕破了眼界,宛如腾空而起的黑色高墙,将天地都吞噬的——   沙蝗飓风暴。   ——————————————————   万里之外,终南山太乙宗。   正在皱着眉毛喝药的余不尽突然感受到骨髓深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他的手一抖,盛着黑色药汁的玉碗摔碎在地面。   傅晓从屋外进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怎么了?”   余不尽摇摇头。那股疼痛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就像幻觉般消失不见了。他翻身下床,光着脚踩在石板地上。病中苍白的容颜带着恰到好处的楚楚动人,余不尽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玉碗的碎片。   尽管这座由端木世家建造的宫殿内四季如春,□□的白玉般的双脚还是因为冷意瑟缩,但他坚持站着,如同寒风中倔强的蔷薇。   果然,傅晓赶紧走过来,眼中满是怜惜:“师弟你快回去躺着,小心别割了手。我来收拾就好。”   余不尽抿着唇,按捺下嘴角一丝得意的笑容,水润的双眸中带着一丝倔强,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哭腔:“师兄,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   他突然愣住了,伸出的手顿在空中,碎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傅晓将他抱到床铺上,掖好被子,清理碎碗,出门重新熬制药汤。   余不尽静静地躺在床上,苍白的病容掩盖了他内心的惊慌。粉白的指甲狠狠掐进指腹,熟悉的刺痛感从指尖传入脑中。   余不尽长舒一口气,藏在被褥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刚才,他并不是因为傅晓的话才停下动作。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   他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了。 第49章 沙海(14)   宋珺是上过战场的。甚至因为战功赫赫,被尊称为大周的“将帅公主。”   她曾多次看着前方,蛮族的骑兵裹挟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如同一场狂风席卷而来。躁动的心在胸腔跳动,她握紧手中的兵器,脑子里别无杂念。   士兵的吼叫,战马的嘶鸣,兵戈相接的铮鸣,一切都如此的混乱,喧嚣,狂躁。   虽然之后因为种种命运的阴差阳错,踏上修仙之道。她心底始终有一种骄傲。   她曾以为她已经战胜了恐惧。   她错了。   当象征死亡的飓风真正降临,她几乎一步也无法前进。哪怕代表安全的苏木亚神庙就在前方,她颤抖的双足却只想着后退。   后退,逃跑,无论多么狼狈,无论多么仓皇,只要能远离眼前那堵无边无际,上不见其顶、左右亦无法望其终端的黑色巨墙。   天空,土地,山丘……一切都没有了。仿佛到了世界的边缘,被没有终结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黑色巨幕一刀斩断。   绵延万里的飓风虫暴,像城墙,像高山,像天地,像一切没有尽头没有终止的巨大沉默之物。当她站在沙暴的阴影下看向前方沙尘中无穷的黑暗,那里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还是根本已经不复存在?   她能看见陆然张嘴冲她呼喊,但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没有数亿只嗡然作响的沙漠飞蝗。没有将黄沙扬起到万丈高空的狂风呼啸。没有无边黑风中怒吼的雷鸣电闪,没有天地共振隆隆作响。   原来真的面对死亡时,世界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她感觉到陆然将她拽了起来。她是什么时候跌坐在地上的?陆然撑起她的肩膀向静默的黑墙走去。他为什么不自己逃命?远处好像有几个模糊的满头白发的人影冲他们招手。他们为什么还在那里?她跌跌撞撞踉跄被人拉扯着向前走。她什么时候已经离死亡的黑幕这么近了?   一片天旋地转,她还站着吗?她跌倒了吗?她还活着吗?好像还活着。用力攥紧的手心传来另一个人的力量。苏木亚神庙好像就近在百米之外。这是真的吗?那为什么她觉得居然会如此遥远?这是幻觉吗?那为什么她看见,神庙殿前用粗陋的石块临时堆积的壁垒上,红蓝两色符文如同旋转的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的黑影滑过。那是鸟吗?无所谓了,再庞大的生物此时也不过是匍匐在地上的蝼蚁。她感到气流滑过脸颊。身下的沙子仿佛自己动了起来。   宋珺努力睁开眼睛,有无数苍老的,皱纹密布的手向她伸来,将她从一个极为窄小地门中拖拽进屋。   眼前骤然一暗,只有小门中透过一点光亮。有人轻柔地拍打她的手臂,告诉她已经安全了,可以松开手了。宋珺不确定这是不是幻听,毕竟另外一人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好像又有谁跟在他们身后进来。小门立即被闭合,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不见。有人忍无可忍地暴躁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赶紧松开他的手!你想握到什么时候?”   她突然心念一动,她什么时候又能听见了?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像是远古巨魔怒触不周山峰。簌簌地尘土落在身上,有人用身体护住她的头部,头巾上的菱格花布在眼前旋转。宋珺松开手,彻底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有几点盈盈的绿光闪耀。   ——————————————————   陆然睁开眼,第一个想法是:   “太好了,天还没亮,可以继续睡了。”   他翻了个身,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软枕温暖而富有弹性,鼻尖传来一股清新优雅的淡香,莹莹的绿光在眼前闪烁。   好像有人推了推他的后背,但很快被人阻拦了。   一个戏谑的女声响起:   “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别人都不吃窝边草,你这反而净捡着身边师弟下手。”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然嫌吵,想抬手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跟人十指相扣,紧紧连在一起。   “不过公主殿下想找驸马,也别拆散人家恩恩爱爱两情相悦的小情侣啊!”   “…………”   陆然感觉手被握地更紧,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始终没法将手抽出来。   ”知道的是你们三人为了躲避虫潮逃进神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跟你师弟手拉手私奔,被人家道侣一路追杀到这里。”   “…………”   虫潮?什么虫潮?哦对哦,他们是为了躲避虫潮。   陆然猛然清醒。   空旷的神庙内,分散点燃了五六个小火堆,应该是施加了法术,并没有浓烟冒出。苏木亚人三五成群,静静围坐在篝火旁,偶尔才小声地交谈。   神庙内的萤火虫避开光源在黑暗处飞舞,微弱的光芒投射在壁画上。不知为何,聚集在他身边的萤光格外的多。   陆然记得三人奔向神庙,本来一直在前方拉着他的宋珺放缓脚步。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仿佛近在咫尺无边无际的沙蝗风暴。   宋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拉了起来,死命拽着才把几乎完全脱力的宋珺拉扯到神庙门口。   易远好像一直在队尾断后。易远,对了,易远,这个可恶的骗子。   陆然咬牙切齿,一转头,借着微弱火光,和易远四目相对。   陆然这才发现易远跪坐在地上,而自己正舒舒服服躺在易远腿上。   陆然:“…………”   他强忍着尴尬,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用力甩开握在一起的手。易远愣了愣,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十几只萦绕在他身边的萤火虫像是受到了惊吓,四散离去。   陆然清了清嗓子。睡了一觉之后,嗓子终于不那么沙哑了。   “宋……”   端木坚飞快地冲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嘴。   易远盯着端木坚覆盖在陆然嘴唇上的手,指尖像是无法忍耐般动了动。陆然余光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端木坚食指竖在嘴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神庙内,不可直呼他人姓名。”   陆然反应过来,改换称呼:“师姐你感觉怎么样?”   三个人奉命前来归灵。一个已经被支走了,剩下一个宋珺要是有什么好歹,不用等大周皇室铁器跑来讨说法,陆白一个人就能骂得他羞愧欲死。   宋珺笑了笑:“跟你一样刚醒,除了有点累没什么大碍。”   端木坚煞有介事地附和:“是啊是啊,只是被飞蝗群吓傻了而已。”   宋珺火冒三丈,又不得不克制着声音:“我只是受到飞蝗的魔气影响,短暂出现了混乱。跟软弱害怕没有关系!我师弟不也晕过去了?!”   陆然正拿着苏木亚人递过来的水囊慢慢喝水,闻言下意识反驳道:“嗯?我可没晕啊?”   宋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刚从易远膝上醒来,翻脸就不认账了?   端木坚啧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跟你师弟比,人家真没晕。他是睡眠不足太困了,进了山洞看没有异常才撑不住补觉去了。不然你以为是谁拼命拉着你,把你拖进来的?”   宋珺快烦死端木坚了:“总不能就我一个晕倒了?别告诉我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端木坚插着腰,得意洋洋地说:   “我当然不受影响。你以为我元初四英杰的名号是虚得的?再说了,搞建筑的,不需要睡眠。端木家家训,就算是死亡,也不是交不上图纸的理由。唉,你这点修为,不行啊。”   头上戴着菱格花布的苏木亚老人拿着水囊走了过来:   “端姑娘,你也晕过去刚醒不久,喝点水吧。”   端木坚:“…………”   宋珺差点在庄严的神庙里讥笑出声。   陆然总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勾连在自己身上,他知道是谁,但他铁了心不打算原谅那人了。   那边宋珺又在询问易远的情况,印象里最后一段路程一直由易远断后。陆然冷笑一声:“不用管他,他肯定不会出事。”   易远僵在原地,像是不敢相信陆然会用这么冰冷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好看的眉眼耷拉下来,一幅受了委屈无精打采的样子。   陆然冷哼一声,表示根本不吃这一套。小小的萤火虫重新聚集飞舞在他的身边,有些甚至停在他的手腕上,绿色的幽光闪烁,犹如天边的远星。   那时,他竭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将启明之星炼制的法器固定在圣山上。他知道凭宋珺的修为不可能拦住虫群。虫群冲破的宋珺的火鞭时,他已经做好了硬抗住袭击的准备。   但是虫群进攻突然放缓了。他无意间的一撇,看见易远的嘴唇微动,像是在念着什么法咒。嗜血的飞蝗仿佛被施加了万千的重量,无力地蒲扇翅膀。   之后向神庙奔逃途中,宋珺不慎跌倒在地。他清楚他最后的灵力凝聚成的护盾是何等的脆弱,根本不可能挡住虫潮那么久,但宋珺居然真的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甚至有余力引爆一根鸣雷。   那个时候,透过瞳孔中的魂灯,陆然看见黑色的魔息从易远背后源源不断地涌来。   还有,最后将他从记忆中唤醒的,在灯光的照耀下那只血肉模糊的手。   陆然瞬间想通了。   易远不可能是凡人。   他恐怕,是个魔修。一个原形为鸟的魔修。   一个轻易就能抵挡魔蝗的威压,一个带着他们在虫潮中全身而退,一个潜伏在他们身边,连已经是元婴的端木坚都看不出端倪的,修为深不可测的魔修。   这样一个魔修,居然装成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在他身边潜伏了这么长时间。在他眼里,他们所有的努力都算什么?他们以为他真是凡人,拼命护他周全,在他眼中可能就如小孩戏法一般可笑。   难怪对他炼制的法器没有任何评价。是啊,在易远看来他耗尽灵力炼制的法器,大概就像一个拙劣的玩具般不堪入目吧。   陆然越想越气,怒火上头,转头狠狠瞪了易远一眼。   微弱的幽光中,易远白玉般的颊边滑过两道清晰的水痕,泛着晶莹的水光。   陆然脑子嗡地一响。   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易远眼角流下。仿佛有一根线绞紧了陆然的心脏,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陆然心烦意乱地收回视线,努力说服自己。哭这一招已经用过了,早就对自己没用了。现在他的心就像北境天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一般冷硬。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那边宋珺和端木坚好像在讨论昏迷的原因。端木坚一直在用各种办法加固大门。   绘制完门上的神符后,一抬头直接目睹了山丘背后遮天蔽日的黑暗风暴,当场晕了过去,被苏木亚人赶紧抬回了神庙。   除了她以外,还有好几个年轻点的苏木亚人也都晕倒了。反而是村里几个老人对此毫无反应。她昏迷前已经完成了所有项目,也教过苏木亚城人如何关上最后留着的小门。   之后老人们手忙脚乱将三人拉进神庙,终于赶在沙蝗暴风撞击山丘的前一刻,关闭了殿门。   几乎就在下一秒,浩浩荡荡的虫群重重撞击在高山上。剧烈的冲击仿佛要将整座山丘都冲垮,地震山摇仿佛无止无休,不少人的耳中到现在都还在嗡然回响。   黑暗的神庙内他们,只能聚坐在一起低声祷告。   端木坚有些后怕地感慨:“幸亏那些老人没受影响,甚至还能跑出神庙把你们拉进来。不然你门现在就只剩一具白骨,像个殉道者一样头朝着神庙的方向。”   陆然脑补了一下这个有些惊悚的场景,打了一个寒颤。身边那道殷切地目光又缠上他来了。易远泪痕未干,默默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讨好地想要披到他肩上。陆然不着痕迹地移动了一下,外袍滑落在地。   易远的手慢慢纠紧了外袍,双眼一篇黯淡冷寂。冰冷的泪水落下,在衣袍上浸染出一小块水渍。   陆然听到背后吧嗒的声音,无动于衷。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陆然直到现在都没有把易远是魔修这个结论告诉两人。   端木坚还在唏嘘:“幸亏你们那个拥有天赋语感,却武艺术法都很废柴的师弟临行前受了伤。不知道之前仙盟命他来时,有没有预测到此行居然如此凶险。你们后悔来吗?”   陆然没回答,看了看宋珺。宋珺沉默了一下:“归灵重任在身,既然已知前路艰险,又岂能让他人为我而入地狱。”   陆然心念一动,魂魄中的铜灯明灭闪烁。   端木坚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也沉声道:“确当如此。破千难,平万险,舍我其谁。纵使前方刀山火海,吾辈亦当一往如前。”   萤虫上下翩飞,陆然闭上眼睛。仿佛一切苦痛都随着幽幽的荧光轻轻浮起,唯有明亮的火光柔柔地照亮魂魄。   正巧又有苏木亚城民来送来清水和。他指了指陆然袖子中的萤虫,用苏木亚语说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善良淳朴的笑容。   端木坚在学习外语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一头雾水什么都没听懂。宋珺学语言还挺快,听懂了几个词,开始瞎翻译:“鬼……喜欢你……半夜……带走你……”   陆然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   易远弱弱地声音传来:   “他说这是鬼灵二使的萤火虫。它们对你亲昵,说明鬼使也很喜欢你。在你半夜入梦之时,鬼使的萤虫会引领着你一同进入伟大的梦境。”   易远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陆然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耳廓。   但是这句话不长,易远翻译完之后又立刻归于沉默。陆然还没打算放过这个谎话连篇的魔修,不想跟他讲话。心思转动,陆然开始比比划划,问了老人另外一个问题。   这人的中原语不太好,两人费了半天劲鸡同鸭讲。端木坚看不下去了:“这不是有翻译吗?你俩费这个劲干什么?”   陆然冷冷地瞥了易远一眼。   易远一怔,灰寂的眼中渐渐燃起一丝亮光。   陆然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易远立刻接上。中原和西域的语言触碰融汇,易远和陆然两人的声线柔柔地交织在一起。仿佛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谈话。   “看到虫暴时,他们感觉到什么异样了吗?”   “他感受到自己的死亡骤然降临。”   “然后呢?”   “他一开始受到了惊吓,但很快就恢复了坦然。”   “为什么?”   “因为这种死亡的预感每天都伴随着他。跟那些二三十岁的青年不同,他已是耄耋之年,随时都可能逝去。”   “他没有晕过去,是因为像他这个岁数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易远背靠在冷硬的岩壁上,望向陆然的眼神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心疼:   “习惯了迎接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游某(因为不占理只好强词夺理):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虽然我是大骗子但我是真的会哭的   陆然(冷静):哦   游某(不敢置信):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菜狗作者:试图将沙蝗风暴写出一些BDO的感觉然而不能表达出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50章 沙海(15)   端木坚拍了拍手,惊走了落在陆然衣襟上的萤火虫。   “行了,我懂了,被吓晕证明我们青春年少,热爱生命,好极了。所以我们下一步干什么?”   高而空旷的神庙内,只靠着几堆微弱的灯光照明。庙门被牢牢堵死,外界的声音和亮光都无法传进殿内。   陆然问道:“现在什么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戌时了。”端木坚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密的灵器,借着萤虫的幽光看了看:“苏木亚日落晚,现在应该正是黄昏时刻。”   陆然扳着手指:“按照之前的计划,再过一个半时辰,夜幕降临后,昨晚我们收集的月光会照耀到圣山上,我们将在鬼灵二使的引领下,和苏木亚的祖先在梦中相见。”   端木坚快乐了:“不就是等会睡一觉么,这个我擅长啊!”   陆然有些无语:“入梦仪式,梦境内容,归灵手法,都还需要探索。现在能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吗?有没有可能出去?”   端木坚警惕地看了一眼陆然,发现自己的快乐怠工正在面临重大威胁:   “能不能入梦是玄学,要看鬼使愿不愿意捎我们一程。人醒来会把梦境内容都忘记,问了也是白问。归灵么,无为而治水到渠成强扭的瓜不甜。今晚我劝你老老实实呆在神庙里,蝗群肯定还没飞远。”   陆然也知道凭他们的修为,跨级研究化神期以上才能通晓的如梦之术过于困难了。   他想了想,幻化出铜灯。临时堵塞的石门是凿刻进山丘的神庙最薄弱的地方。借助铜灯的力量,应该可以透过堵塞的石块看到外界。   端木坚来了兴趣:“你这灯还有透视的力量?”   陆然提着灯站在石门前没说话。用来堵门的石块只经过了简单切割,棱角凹陷完全没有打磨。石块表面还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编织成井字网格的木条作为加固,当然也是完全没有处理的。   斑杂的石块,粗糙的木条,用于粘合的肮脏灰土,像是小孩涂鸦一般鲜艳抽象的符文。   端木坚莫名其妙:“怎么了?”   陆然幽幽地回头:“这门好丑啊!”   “对不起老板,我这就重做老板,您什么时候要老……呸,跪久了怎么都站不起来了。”   端木坚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这叫运用粗犷的手法展现材质本身的肌理!这是一种原始的美学!不要用你那套古旧刻板的审美标准评价我的心血!”   陆然以古旧刻板的审美,惨不忍睹地看着石门。魂力在瞳孔中集结,让目光透过漆黑色石块向外望去。   石门远比他想象中厚的多。他仿佛迷失在黑暗的迷宫中,找不到出口。   陆然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他重新凝结魂力,凝神向外看去。仍旧是一片长长的黑暗,陆然控制着魂力不断向前,   终于,惨淡的暮色像是透过繁密茂盛的树枝,透露出一丁点微光。   但是很快,那一丁点空隙也被挡住了。   陆然莫名其妙,深吸一口气,魂力直接冲破黑暗,凄艳的夕阳宛如天边残血。   铛一声,铜灯跌落在地面,消散为光点,重新收归于魂魄。   陆然强忍着胸腔中翻涌的恶心,指尖微微颤抖。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如果这是外面有人从远处望过来,会惊讶的发现光秃秃地石山上好像长出了绒绒荒草。刀劈斧刻般的痕迹被消去,只留下松软连绵的黑褐色泥土。   如果他的视力再好一点,说不定就能发现那些泥土、荒草都在缓慢的摇曳、晃动。   而如果他常年住在这里,此时应该已经惊骇地落荒而逃。因为这片山丘石林,一夜之间比之前高了数丈之多。狂风中,别的岩壁顶部风化的土壤都被吹散到空中。只有这里,看起来却像是无数沙土降落到山上。   那是虫子。   密密麻麻的虫子。每只不过手指大小。但当它们一只叠着一只,趴伏在神庙所在的高山上,却足足累积了数丈之高。每一寸土地,每一毫空间,都被填满。像是一场灰黄色的大雪,将岩石山峰密不透风地包裹在里面。   厚厚的虫群下,是坚实的岩石。岩层下方,是人为凿刻出的巨大空腔。空洞里,是几十个脆弱的人类。薄薄的皮肤保护着鲜美柔嫩的血肉。   当他们在岩壁内无知觉的饮食、休憩、交谈时,岩壁外,无数双冰冷漆黑的虫眼,像是正透过重重岩壁,无声地盯着里侧。   如同一只爬满了苍蝇的蛋壳。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雏鸟,湿漉漉蜷缩在汁液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蛋壳上裂开一道纹路。一只恶心的复眼透过细缝看了进来。   无数只,层层叠叠了几丈厚的,静默不动的,没有灵魂的,凝视他们的复眼。   陆然感觉自己已经不纯洁了,迫切地需要清水洗眼睛。端木坚还很没眼色地凑过来,颇为好奇地,催促他赶紧说说外面有什么。   陆然木着脸,面无表情幽幽地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端木坚看看他僵硬的脸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摆手:“我感觉我可能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宋珺工作态度比较端正:“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陆然这次站端木坚这边,诚恳地回答:“别问了。相信我,无知是福。”   宋珺瞪了两人一眼。   放以前这俩要是朝里的大臣,估计已经被她拖出去砍了。   今晚势必要在神庙度过了。宋珺和端木坚分头在城民指引下,细细研究壁画,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梦的线索。按照城民的说法,虽然他们三人是外人,但只要满怀对苏木亚先祖的敬畏,也一定有所奇遇。   陆然提着灯从另一侧看起。几点绿光像是引路般飞在他身前。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不大不小,像是既不想打扰他,但又想引起他注意。陆然知道是谁,但只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观察壁画。   华美的服装,激烈的争斗,还有生动的表情。划着船的人荡起双桨,涟漪向湖面依依散开。像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都还能听见清澈的水珠从光洁的船桨上滴落的声音。   并不是好像。背后真的传来水珠滴落生。   惊惶的泪水沿着易远脸颊滑下,啪嗒一声,落在衣领,浸湿了一小块布料。   陆然握紧拳头。他可还没忘了魔修隐瞒身份混在他们当中的事。要是哭泣忏悔有用还要律法干嘛啊。他要把人当做空气,无论他说什么就当做听不见。   “对不起。是我不好。”   带着一丝难过和讨好,像一只被风雨打湿翅膀的雏鸟,可怜兮兮地发出哀弱地啼鸣。   仍然是那种清亮悦耳他最喜欢的声音。陆然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听就听吧,反正易远道歉,他也绝不会再信这个居心叵测魔修口中一句话。   “是我做错了。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不要不理我。你能不能再看看我。”   零落的飞鸟怯怯地落在陆然肩膀上。   陆然深吸一口气。其实如果诚恳道歉了,也不是不能听听他如何狡辩。不过他绝对不会因为苦衷就共情心软。   一只手试探性地伸过来,勾住陆然小指:   “有人在监视我,如果大量动用魔息,会被他们发觉异样。而且,看见你一直在担忧我的安危,我真的感到无比的快乐。”   肩头的飞鸟开始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朝着更温暖衣领靠近。   好惨啊,这种被行监坐守,每天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日子要怎么熬过来呢?   温暖的手掌将陆然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亲口告诉你我入魔的真相,又怕看见你冰冷厌弃的眼神。我不敢让你失望。”   飞鸟有恃无恐,不知好歹地钻进了胸口,细腻的羽翼摩挲着心头敏感的皮肤。   苏木亚神庙内壁画水平真是炉火纯青。看看这人物肖像,两只眼睛正正好好,一张嘴巴不多不少。   一幅温暖的身体贴了上来,陆然被易远从背后抱在怀里:   “我愿将我的心交付与你。”   雏鸟化为一束火星,在心口炸开一束绚烂的烟花。   潮生那段佛经怎么背来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后呢?算了管他呢。   陆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神奇的天光从山顶照耀而下,金银色的光粉纷纷洋洋,壁画上的人都活动起来,犹如仙子般从天而降,周身闪着光芒,敲打着手中的乐器,美妙的丝竹声从空气中传来。   陆然感觉被牵引着转过身来,将头靠在易远的胸膛上,感受到自己胸腔内怦然而动的心跳。易远修长的手指怜爱地抚摸过他头发。陆然傻乎乎地说: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像是喝醉了酒般,软绵绵轻飘飘。易远的面容有点模糊不清,他原来有那么高吗?   易远平平无奇的面容为什么看起来居然惊人的艳丽,他的眼睛为什么如同宝石一般璀璨。陆然扬起脸,踮起脚尖,想更近距离端详易远的面容——   然后他就看见宋珺和端木坚目瞪口呆地站在两人身后。   光束光粉光人统统消失了。   有的只是将漆黑寂静高大的神庙填满的尴尬。一只落单的萤火虫惊慌失措地飞过。   易远深呼吸,竭力遏制住身上即将满溢而出的怒气。   宋珺干巴巴的声音划破凝固的空气:   “我刚才突然有点头晕,眼前发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   陆然僵硬地张张嘴想解释一下。   端木坚用一种专业的口吻认真解说:   “实践经验告诉我们,这种高耸而空旷的空间会引发人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人贴在一起。这是正常现象,我懂得。”   陆然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宋珺目光坚定:   “任何人都应该有权利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端木坚满脸诚恳:   “所谓美好没有统一标准只要它能触及心灵。”   陆然哀求地看着这两人在那儿一唱一和。   宋珺:“不歧视,不否定。”   端木坚:“尊重,祝福”   宋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不会告诉周师兄的。”   易远冷笑出声。   端木坚小声嘀咕:“可惜了,你那影卫看到这一幕应该挺激动。”   陆然脑部了一下阿影宛如深海飞鱼般湛蓝的双眼看着贴在一起的两人,眼底闪过一丝诡异的光亮,绝望地发现竟然还挺合理。   几人在壁画上并没有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将画面内容大致背了一遍之后,剩下的时间决定从入梦本身出发做一些准备。   跟化神期以上的修士能自主控制神识□□四处活动不同,对他们而言入梦类似于一种无意识的灵魂出窍。深沉平稳的梦在灵力场的引领下,进入梦中秘境。   苏木亚成名协助几人布置了一个舒适地睡铺。头上戴着菱格花布的老婆婆特意在几人的临时床榻前走了几圈。   宋珺将随身携带的周青鸾的传音玉符分给几人。周青鸾作为传说中的神鸟,甚至能将音讯传递到梦中。   易远很嫌弃地看着玉佩。在陆然收下玉符轻轻摩挲两下,准备贴身放好时,终于无法抑制内心嫉妒地火焰,凉凉地问道:“这好像看起来不像是天然的玉石啊。”   宋珺点点头:“眼力挺好。这是昆仑青鸾特质的符箓,通过法力将原材料凝结而成的。只是看起来像玉而已。”   陆然想起来之前去材料库房时周青鸾啰啰嗦嗦一大堆话:“这种玉符比器修们做的传信木鸢有效率多了。可惜三师兄不肯告诉我原材料到底是什么。”   易远眼中幽色流转,幽幽道:“是啊,真是太令人好奇了,原材料到底是什么呢?”   宋珺诧异地转头:“你还不知道啊?”   陆然一头雾水:“我之前问过他,但三师兄说这是秘密,打死他也不会告诉别人玉符的制作方式。”   端木坚哎呦了一声:“他也真是,又可敬又可怜的……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   宋珺看了看旁边两侧,压低声音:“玉符其实是用神鸟青鸾的羽毛做的。”   陆然感觉自己瞬间悟了。   此前周青鸾种种异样瞬间就串联了起来。   端木坚面含同情:“新换的鸟羽效果最好,所以其他宗门一般都都挑每年春天的时间,上终南山拔鸟毛……不是,求玉符。”   易远立刻接话:“所以你们说的这只青鸾,应该羽毛都快秃了吧?”   他殷切地望向陆然的眼睛:“秃毛青鸾不好看,真的。”   陆然:“…………”   就你比较好看是吧。   绕了一圈,原来就是看不得他拿着别的鸟的羽毛啊?   不过陆然现在也想起来了。难怪自己第一次见周青鸾的时候,觉得他身上的毛有点稀少,变成人形后发际线也可疑的靠后。   端木坚啧了一声:“春天,你懂得,万物复苏,鸟类求偶的时节。别的鸟都在朝着配偶炫耀夺目的羽毛,只剩他一个单身的,可可怜怜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死活不肯出来见人。”   宋珺语重心长:“其实修仙界好多人都知道青鸾玉符的真实做法。但是周师兄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也就一起装糊涂。做一个玉符就要拔一根鸟羽,所以千万别随便浪费。”   陆然郑重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些不赞同地问道:“但也不能光逮着他一只鸟的羽毛薅,只靠他一个人牺牲法力撑起全修仙界的通信啊?”   端木坚宽慰他:“我听说符修们也在研制不用青鸾之羽就能传信的玉符,也快有成果了。放心,不可能一直将传信的负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陆然嗯了一声,觉得那只话痨鸟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连后移的发际线都突然闪烁着大义凛然的光辉。   临行前陆然赶制了多个若目,也分发给众人。这种简易的灵器除了用来考试偷看外,最本质的用处其实是通过共享若目视野勘察周边环境。一旦几人失散,陆然会操控若目引领几人尽快集合。   但是这种简单的法器没法和青鸾玉符媲美,还不知道在梦中能不能使用。   端木坚又看了看记时的法器,已经是亥时一刻。四人各自躺下。所谓的床榻其实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张稍微厚点的毯子。   端木坚晃了晃脑袋,意外地发现枕下十分柔软,居然不怎么膈人。   其他苏木亚人也渐渐入梦,原本就少有人语的神庙愈发寂静。端木坚轻声嘟囔道:   “好久没有这个时候就睡觉了。我觉得我根本睡不着。”   陆然躺在宋珺和易远之间,深有同感。   修习炼器一道的人,哪有刚到亥时就睡觉的。   宋珺躺在硬邦邦的地上,还是有点紧张:   “万一我们睡不着怎么办?万一进不了梦境怎么办?万一我们被散落各地,梦境彼此不想练怎么办?不知道苏木亚祖先的灵魂是什么样的?万一被困在梦里怎么办?如果醒不来怎么办?如果死在梦里……”   端木坚感受着脑下的柔软,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换了一个姿势,□□一声,伸手握住宋珺,捏了捏她的掌心:   “好妹妹,求你快别说了。赶紧睡吧。”   陆然闭着眼睛,其实也有点害怕。地面崎岖不平又冷又硬,还没有枕头。说实话,比起位置的梦境,他现在更担心一觉睡起来会落枕……   梦境不同于现实,可能和平安详,也可能诡谲危险。而且据那个苏木亚老人说,鬼使的萤火虫很喜欢他。这就很恐怖了,万一鬼使干脆把他也变成鬼,留在这里陪他们两人怎么办。   更何况一想到此时就在他们头顶,还有上亿只虫眼紧紧凝视着他们,他就更加毛骨悚然。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漫山遍野压在山顶的飞蝗知道洞窟内的人已经睡着了。   易远轻轻哼起一首歌,宛转悠扬,带着抚平人心的力量。让人想起神鸟清亮的凤鸣。伴随着歌声,藏在暗影中的萤火虫纷纷飞出,汇聚为一条优美的光带,变换着姿态旋舞在空中。   那种让灵魂浮起的牵引感又来了。他放松心神,想象自己的魂魄如同烟雾般浮起。在萤火的指引下,跨越时间地域,前往未知的梦境。   绿色的幽光越聚越多,越飞越快,让人心迷神乱。梦幻般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他追随着萤虫的光芒,朝梦中幻象伸出手……   铛——   梵音伴随着钟声骤然响起。   庄严的佛音回荡在耳边。幽绿的光芒艰难对抗着庄严的佛光,还在尽力向陆然飞来   陆然竭力伸直手臂,只差一点点,萤虫就能碰触到他的指尖。   金粉描绘的佛印箴言自各个关节皮肤上浮现,金色的莲花慢慢绽开。四肢百骸周身穴位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冷汗瞬间从额头流下。这种疼痛仿佛是自灵魂深处而来,像是有佛宗尊者将上百枚尖锐的光钉,将陆然和灵魂和身体牢牢钉穿在一起。   陆然猛然睁开眼,坐起身子不住喘气。绿色的荧光和身上金色的佛印都消退不见。只有那种被万钉穿身的恐惧徘徊在心中。   身旁,端木坚,宋珺和易远已经入睡。他们的魂魄将随着鬼使的指引前往梦中世界,与苏木亚先祖共赴月下的邀约。   唯有他的灵魂——   被佛钉死死困在这具身躯里。   作者有话要说:   端木坚:平平无奇非物质文化遗产之摸鱼大法继承者,不该知道的绝不过问   游某:撒娇,好命,懂?   下一章开始就正式入梦了~这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   另外,提前预警一下!   【划重点】,在接下来的梦境中,陆然会成为【真-摄像头】   这么设置,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是他在梦境之外还有一条支线剧情,第二是因为客观上佛钉阻挠灵魂不能离体入梦(佛钉是什么要到很后面才解释),第三是因为涉及到全文核心的一个理由,等后面写到再说~   总之就是,在接下来的全部梦境中,陆然只能通过一个类似【摄像头】的视角,看着端木坚等人渡梦。还是可以通过青鸾玉符等方式交流的,但比较困难   (好了我知道我为什么签不上约了,正常写文哪有让主角这么边缘OB的啊摔!) 第51章 沙海(16)   端木坚在一片嘈杂声中惊醒。   她的身体仿佛比平常重了千百倍,被推推搡搡地顺着人流向前。   她费力地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星辰,黯淡的阴云密布天空。但四周却并不漆黑。不知从何而来的皎洁白光照耀在大地上。   端木坚努力转动沉重的头颅像两边看去。全副武装的士兵身着厚重的盔甲铁头盔将他们的头颅整个包裹,只在眼部留出一道空隙好让人看见外面。   盔甲上刻着重叠反复的菱格纹样,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队伍中间,是四壁都附着了坚硬铁片的战车,一个统帅模样的人站在里面,手执□□,枪头如锋锐的菱锥,头盔上雕刻着更为庄严有力的菱格花纹。战车的造型很特别,专门加宽的车轮能在沙地上滚动。   端木坚低头思索,总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车子。   有什么东西挣扎着从她的腰带中飞出来。端木坚动手去捉,但行动十分笨拙。她低头看像自己的手臂,果然也绑缚着厚重的铠甲。难怪做个梦比在现实中还累。   这是一个梦境,早在她看见身边的军士时就明白了。   铁甲内,只有一具苍白的半透明身躯。没有血色的双唇一片灰白。浑身散发着阴冷的白气,根本不是活人应该有的温度。   一个复苏的鬼魂。   这应该是一支军容整肃,即将开拔的亡灵军队。军队绕过一个路口时,端木坚趁机躲到了附近一条小巷内。   没有人注意到她离队。这些鬼魂恐怕并没有多少思考的能力。甚至连作祟的怨鬼都比不上,更像是一个记录的影像。   端木坚费劲地解开厚重的护甲扔到地上。受到梦境世界印象,清冷的白光照耀下她的皮肤和那些鬼魂一样惨白。   她不习惯卸甲,胸前的盔甲上菱格的花纹不慎勾扯到了里面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颗殷红的朱砂。像是一粒红玛瑙镶嵌在灰白的皮肤上。无色的世界中一点亮色,暗示着她有别于鬼魂的生者身份。   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端木坚神色骤冷,灵力涌出,土墙仿佛瞬间活了过来,石块重组为一道坚不可摧的牢笼,将那不明物体禁锢其中。   端木坚谨慎上前。指甲盖大小的灵石两侧,灰白的羽翅上描摹着眼睛的图案。随着端木坚的不断靠近,两片翅膀在牢笼内惊恐地颤抖。   端木坚蹲下身,迟疑道:“若目?陆然你在附近吗?”   若目像是被凭空辱没了清白的少女,两片羽翅死死捂住中间的灵石。   端木坚低头,看见自己半敞的胸口,陷入一阵可疑的沉默,赶紧背过身整理衣服。   若目被释放出来,幽怨地扑扇着翅膀飞舞在端木坚身后。   神庙内,陆然多次尝试追随萤火入梦,但都被插在灵魂上的佛钉约束。   无奈之下,陆然尝试直接连接若目。现实和梦境两相间隔,陆然几乎没报什么希望地将魂灯之力聚集在眼中再去共享若目视野,居然真的成功看见了梦中的宋珺。   估计是宋珺平常喜欢穿男装,所以现在也是一副男子戎装打扮。易远也在这里。陆然原以为三人都在一起,想办法和宋珺通信后才知道,易远只是恰好出现在她身边,端木坚还不知道在何处。   梦境和现实多有不同。化神境的修士才能自由出入梦境。而要凭自己的意志操控改变梦境走向,得是渡劫期大能才有的修为。   宋珺虽然武艺过人,但是仙道一路启蒙很晚,如今只是筑基。在无法预测的梦境面前一直有点紧张。梦境中看见有熟人在身旁,才冷静了不少。   陆然透过若目怀疑地瞥了易远一眼。总觉得这个魔修是刻意出现在宋珺身边的。   他又去连接端木坚身边的若目。结果好不容易从鬼魂堆里挤出来,就看见端木坚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扯开了衣襟,莹白的肌肤上点着一颗鲜艳的朱砂。   若目是通过魂力连接视野的,捂眼睛也没用。他惊慌失措刚想离远点,结果这女人居然直接把若目摁在墙上强迫他看。   陆然:“…………”   端木世家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估计是因为宗族里都是修炼土木的,出生的孩子基本全是男的。前世的时候,端木家隔三差五就要在祠堂里做法求祖宗显灵给个女孩。   端木坚生长在男人堆里,上有三位叔伯下有七十八个堂表哥,行为豪放一点,其实也能理解……   理解个鬼啊!他不理解!   端木坚理好衣服,换上行走社会历经世事之人,遇到尴尬局面后强行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生硬地扭转话题:   “你见过宋珺了吧?她在哪里?她还好吗?”   若目径直向前飞,完全不想理会这个女人。   事实上,若目也只能共享视野,压根听不见声音的。   端木坚面上挂着一副社畜历经沧桑后从容得体处变不惊的微笑,跟在若目后面。   宽阔的街道几乎可以让四马并行。两旁连接成排,四四方方的平顶房屋都用厚厚的沙土堆砌。外墙极厚,约有人肩膀宽。临街一侧门都被堵死,坚实的墙壁高处,只有一个个黑洞洞的小窗。这些房屋看起来应该是民居,但不知道为什么要修的跟碉堡一样。   室内有台阶,地面比室外要高出一大截。端木坚站在外面街上,要跳起来才能透过窗户看到屋内。而藏在室内的人却能轻易透过小窗监视外侧。   透过窗户向内看去,是一片阴冷的漆黑,光亮很难穿过深深的洞口照进里侧。梦境中整个世界都像这间房子一样,闭塞阴暗,透露着肃杀的气息。   陆然操控着若目,引领端木坚在迷宫般的城镇中穿行。灰暗世界里,一个个幽深窄小的黑漆漆的窗洞,让人想起此时悄然无声漫山遍野的飞蝗没有一丝光彩的虫眼。隐藏的室内暗处仿佛传来默默窥视的目光,如无形的芒刺扎在身上。   一座怪物般的城市,突兀的出现在荒原中,不知为何而生。   端木坚一直留心记录城内布局,若有所思。   城镇中央靠后的位置,有一座耸立的高台,约有三层楼高。用白色巨大的砖石堆砌而成。一道道白色的光芒如瀑布般从顶端流下。作为城内唯一的高层建筑,能将全城的局势一览无余。   宋珺和易远正从高台下下来。四人终于在梦中汇合。   陆然的若目只能传递影像,不能同步声音。而用周青鸾的传音玉符交流太过奢侈。端木坚作为几人中除了必须谨慎使用魔息以免被察觉的魔修以外法力最高深的,承担起将声音转为文字的活。   灵力波动中,一行行文字浮现在旁边土墙表面。   “这里应该是曾经的苏木亚古城。虽然如今只剩下断垣残壁,但是两者的城市布局原理、建筑材料都一模一样。”   宋珺点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但有两个很大的问题。”端木坚露出困惑的神色:“我检查过这里的房屋质量,材料工艺都属上乘,再加上位置荒僻,肯定造价不菲。我以为苏木亚穷得很,当年居然能花如此大代价建城?另外,这里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破败到现在的地步?”   “关于为什么要建城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地下有什么宝藏?不过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大概率是因为战乱。你不觉得这座高台造型很特别吗?”   宋珺指了指背后:   “这是一座烽火瞭望台。从高台上眺望,能看到城墙将整座城市包裹。错综的街道简直是完美的巷战场所。过于宽阔的街道一开始根本不是用来通商,而是为了让军队快速通过。在眺望台内我们还发现了能够在沙漠中行军的战车。”   陆然脑内突然灵光一现。   他就觉得那些战车在哪里见过。这些战争兵器的造型,跟现在城民们用来运输的车子结构骨架几乎一模一样!   那边端木坚还在勤勤恳恳记录宋珺的话:“根据城市大小,可以大致推测出这个城池的居民数量。再比照俯瞰城镇时我们所看见的军队规模,几乎和城民数量相抵。综上所述,可以推断——”   随着宋珺语气逐渐凝重,端木坚贴心地为若目放大了字体:   “这是一座完全要塞化的城市。以甲为衣,全民皆兵。”   端木坚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把民居建地跟碉堡一般。特意加厚的外墙抵御攻击、不临街的大门避免侵入、抬高室内地平和设置高窗用于监视和偷袭。这都是为了发生的战争做准备。”   她流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了,我那帮哥哥没来。他们最喜欢研究这些军事地堡了。”   联系壁画描述,几人迅速把苏木亚的历史串联起来   百年前,或许是为了在外地觊觎中守护某种财宝,又或许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苏木亚人建立了一座完全要塞化的堡垒之城。   在多年征战中,疮痍满目,民生凋敝。战争结束后,苏木亚人在战火后的废墟上重建村落,通过西域经商重新积累了财富。   但这只是短暂的光明。绥和年间,苏木亚不再是商队中转补给必经之地。余烬之村终难挽大厦之将倾,不可逆转地走向颓废的绝路。   而在今晚,这座苟延残喘的村子,终于将在虫潮带来的无尽黑暗中谢幕。   几人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些步伐匆匆,来来往往地士兵。他们恐怕还不知道,百年后他们誓死守卫地这座城市会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最终葬身于飞蝗天灾。   端木坚露出悲悯的神色。她深知要建立如此规模的一座堡垒城市,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昔日的辉煌几乎不可能重现于如今废土的之上。再坚固的要塞之城终究归于沦陷的焦土。   陆然可怜苏木亚遭遇的同时,心中有些犹疑:   先不说苏木亚人哪来的钱在沙漠中建城。能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几乎完全摧毁,这得是多么恐怖的兵力?历史上,西域居然有如此强盛的国家吗?   陆然不想为了这个问题就动用玉符询问宋珺。他操控着若目飞到高空,绕着高台搜寻线索。   如梦似幻的流光顺着层层垒砌的白色石块一圈圈流下,照亮了整个冷肃的世界。通过若目共享的视野,能看到露天的顶层上,斑驳的砖石深浅相间,混乱中似乎隐含着某种奇异的顺序。   砖面如冰似玉,有丝丝缕缕地白雾蒸腾而起,丝丝缕缕沿着砖缝流动,又在高台边缘汇集为潺潺光流,顺势滑落。   这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中苏木亚工匠的手笔。应该是有云游至此的修士以现实为依托,对梦境进行了加工改造。这个修士,应该也就是苏木亚口口相传的故事中,那个带领祖先复苏的鬼使。   不过能让整座城的鬼魂在梦中复苏,这至少也得是渡劫巅峰才有的修为。元初成名的四个天才修士都不过二十几岁,不可能有这这么深厚的功力。绥和那一辈又是二十年无元婴。再往前数,就是太熙宗师那一辈了。   若目在空中缓慢的盘旋。不知何时,几点绿色的幽光出现在身边,围绕着若目上下飞舞,很是亲昵的样子,大概是将长着双翅的若目当成了自己的同类。   无色的世界中闪烁的荧光分外赏心悦目,陆然心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怀念。簇拥着若目的萤虫像得到什么指令,触碰着若目想让他向下翻个身。陆然操控若目追随着萤虫指出的方向,看向地面。   土石砌城的平坦的屋顶上,布满无数窄小密集的天窗。自高空鸟瞰,密密麻麻地黑洞洞的窗口,   仿佛中毒之人千疮百孔的身体,浑浊的脓液自溃烂的空洞中流出。   陆然一愣。   他们刚来要塞之城时,这里有这么多窗户吗?   到处都是黑洞和疮口的堡垒,犹如某种怪物溃烂的的巢穴。定睛望去,那些脓疮仿佛还在翕张开合。整座古城犹如爬满了进进出出钻洞的蛆虫的腐烂尸体,被一点点蚕食着躯体。   隐藏在厚实的土屋中的怪物,它们静静蛰伏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没有情感的,隐秘的,窥探的视线,从密集的窗洞中流溢而出。   梦境之外,陆然倒吸一口冷气,背后悚然,魂力的连接差点中断。   他突然明白了。   魂力失稳,若目失去控制倏然坠落。萤虫紧跟着若目向下俯冲,却无力阻止下坠的法器。眼看就要坠毁时,陆然的灵力终于重新跟若目连接。若目奋力扑扇两下翅膀,重新飞到空中。   陆然一刻不敢停留。易远被限制,剩下两人修为最高的不过是刚突破元婴的端木坚。在这个奇诡的梦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他们必须马上撤离这里。   街道两旁,大小各异的黑洞密密地长满沿街的外墙,令人望着作呕。洞口内一片漆黑,外界的光芒照进屋内立刻就被纠缠的黑气吞噬。   嗡然的鸣叫引发空气振动,阻碍了若目飞行。像是无数双黏腻的触手,一丝丝缠在若目身上,要将它留在魔气纵横的世界。   长街尽头,陆然已经能看到三人的身影。   无数萤虫闪烁着温柔的光芒,拱卫在若目两侧。若目竭尽全力扑扇双翅,如同一颗带着绚丽长尾的流星,径直冲向交谈中的三人。   若目离开后,负责将几人的谈话刻录在墙上的端木坚就开始不动声色地偷懒。写在墙上的文字越来越少,各种连笔草书都冒出来了,符修看了都要称赞一声鬼画符。   看见横冲直撞过来的若目,端木坚下意识以为是来找茬的,侧身避开。若目飞行的速度太快停不下来,眼看就要撞到墙上,被旁边伸出来的手一把捞起。   环绕在若目身边的萤虫哗然散开,一点也不想跟易远沾上关系。   若目共享的视野中,是易远柔和平淡的脸庞。萤虫又恐惧,又忍不住想靠近若目,不近不远飞在一边。幽绿的荧光映照在易远写满笑意的双眸中,他微微翘起的唇角,仿佛在说:“我抓住你了。”   宋珺走过来,莫名其妙道:“若目怎么突然发疯了?师弟你灵力失控了?”   若目一动不动。宋珺想起来若目听不到声音,刚要指使端木坚动用灵力写下来,一只青鸟的幻影突然从虚空中幻化身形。   众目睽睽下,青鸟的鸟喙张合,发出陆然带着喘息的示警:   “快撤,魔蝗入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若目:没错,我就是【真-摄像头】   主角边缘OB,我为什么会写出这么离谱的东西呜呜呜呜呜呜呜(菜狗痛哭)   预警一下,后面魔蝗还会陆续用各种离奇的方式袭击、追杀主角团。要是有严重恐虫/密恐的朋友,建议酌情看文(捂脸) 第52章 沙海(17)   噔,噔,噔。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出现在街道尽头,每一寸身躯都被坚硬的铠甲包裹,盔甲上的菱格纹样被腐蚀生锈。他好像受了重伤,脚步跌跌撞撞,随时都会跌倒。   远处高台上之顶,纯白的光芒如同溢出的银色水流,顺着外墙流淌而下,但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稀薄,世界也随之逐渐变得黯淡灰寂。   士兵拖动僵硬的双腿,一点点向前挪动。巷道内一片岑寂,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   透过两侧土屋墙上几个或竖或横的狭窄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像是有什么魔兽在黑暗中啃食房屋主人的尸骨。   士兵摇摇晃晃,好像再也撑不住伤痛即将倒下。就在这时,一颗石子滚到他面前。拐角处,一个声音轻轻地说:“这边。”   士兵的脸笼罩在头盔阴影下,嗓音中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他费劲地稳住身形,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复杂的街巷原是为了战争爆发后的巷战设计,因此宛如迷宫一般曲折回环。每隔一段时间,那个轻柔的声音就会出声提示。士兵仿佛完全凭借求生的本能,一路追随救助的声音。终于,停在一处窄小的门前。   门没有锁,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幽微的亮光。好心人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快进来,虫子马上就来了。”   士兵低着头站在门口,没有动。   那个声音催促道:“进来呀,都在这里呢。”   士兵扬起头,借着高台惨淡的光亮,照亮一张灰白透着黑气的脸。神情狰狞,带着诡异的笑容。坑坑洼洼的皮肤下,几十只虫子蠕动着身躯,鼓出一道道诡异的肿包。   他早就被虫子寄生了。   一只爬到了眼窝,顺着下眼睑从眼球底下探出了头,细长的触须胡乱颤动着。接着像是受不得光照似的,爬过呆滞地瞳孔,从眼角重新钻进了皮肤之下。   墙下的阴影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十几只手指大小的虫子顺着附着着铠甲的脚、腿、腰、胸、脖颈,一路往上爬。   被寄生的士兵张开嘴,爬到脸上的虫子就从嘴角钻了进去。士兵合上双唇,一只虫子的后腿还暴露在外侧,蹬了一下,缩进口中。   屋内的人对外面诡异惊悚的一切毫无所知,还在劝道:“外面很危险的,快进来,进来我们就安全了。”   寄生在士兵身上的魔蝗振动羽翅,发出诡秘的声波。暗巷两头,几十个同样被魔虫寄生,行动怪异的士兵路陆陆续续走了过来,聚集在门前,脸上带着诡异僵硬的笑容。   他们盔甲上反复的菱格纹理几乎被腐蚀地看不清形状。高台上,新一轮光幕流下,照亮了他们冰冷无神的双眼。   门内的人也似乎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不再发出声音。   白光滑过,然后就是漫长的黑暗。几十个士兵的身体骤然溃败,满是空洞的人皮套子委顿在地。一大团嗡然鸣响的黑色魔虫一齐朝小门内冲去!   一个长着双翅的灵器上飞舞在空中,青鸟的幻影散开,一片小小的羽毛落下。地面上,一根黑色的管子插在法阵中央。   尖锐而强硬的两端让法器能轻易凿开石砌的地面,而圆管细长的造型更让它能够被深深插入缝隙中。此时,这根焰硝阁得意新作的管身上火红的符文如同熔炼的铁水,闪烁着亮光。   鸣雷!   寂静的堡垒之城中,一道冲天的火光轰然炸开。千疮百孔,全身溃烂的城池中霎时间虫鸣震响,如黑雾一般飞到上空又被火光吞噬。附近一大片满是疮口的土屋本就因为被开了过多空洞而摇摇欲坠,如今在震动中纷纷坍塌,扬起一阵尘土。   青色的羽毛消散为点点光芒,最后一道崩溃的声音响起:   “别再让我做这种事了好吗虽然只是远程操控若目引诱魔虫但是真的好恐怖啊!”   城市另一侧,端木坚也满脸崩溃:   “你实话告诉我,你其实根本就是焰硝阁那帮狗贼伪装的对不对?”   宋珺努力狡辩:   “跟我没关系。焰硝阁的鸣雷之管,由火灵根的修士触发确实好像威力更强,但真的跟我没关系。那一片本来就是危房。”   端木坚痛心疾首:   “辅助盖屋子的灵器十几年没有一个,炸房子的东西倒是层出不穷。是不是这届器修对我们端木家有什么偏见啊?”   若目幽怨地飞在空中,听不到两人交谈。但看端木坚神情,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一刻钟前,听到陆然示警,众人都是一愣。拐角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端木坚最先反应过来。磅礴的灵力涌入地下,一道土墙拔地而起,伪装成一间普通房屋,将三人围在里侧。   不一会,一队脚步浮泛的士兵从墙外经过。宋珺比划手势,苏木亚军士训练有素,这不是一支正常的军队应该有的声音。   陆然操控若目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借着高台上流下的光芒,正好看见几只指节大小,黑色的虫子从头盔在眼前留的缝隙中钻了进去。两只充血的眼球咕噜噜从盔甲下滚了出来   外界的陆然差点当场断开和若目的连接。   魔蝗紧追着他们,入了同一个梦境,逐渐腐蚀梦中的城市和魂灵。被虫群寄生的士兵游荡在隐秘的街巷。   为了引开虫群清出道路,他们策划了一个骗局。火灵根的宋珺在屋内设下爆炸铜管,端木坚将一枚传信的青鸾玉佩附着在若目身上。   陆然操控若目吸引城中被寄生士兵魂灵,利用玉佩的传音假扮活人,将它们引到设有鸣雷的房屋中。等虫群进入屋内,陆然立刻操控另一只若目通知宋珺点爆铜管。   他一句都没说谎。虫子马上就来了,几样法器都在屋内,等虫群进屋在爆炸中燃烧殆尽,远在另一端的他们就安全了。非常合理。   易远作为全场实力最深不可测的魔修,全程什么都没干,只顾着含情脉脉地看着若目。像那些会捡漂亮石头筑巢的鸟一样,居然还试图将若目收进胸口衣带。陆然操控若目奋力挣扎,才逃出他手心。   几只萤火虫看他脱离了魔爪,又喜气洋洋地聚了过来。   爆炸重创虫群,争取了时间,几人迅速向城外撤去。高台上的流光越来越微弱,间隔也越来越长。苏木亚城笼罩在愈来愈长久的黑幕里。鬼灵二使的萤火虫萦绕在若目周围,像是在引领方向。   宋珺看着若目身后萤火组成的绚烂光尾,满含赞叹:   “鬼使看起来真的很喜欢陆师弟。神庙中萤虫就一直飞舞在他身边,进了梦后,还要一直追随蕴含他魂力波动的法器。”   端木坚记下了街道布局,本来应该是她带路出城。现在有鬼灵萤虫自发代劳,她无比愉快地选择让贤。听到这话,露出暧昧的笑容:   “鬼使该不会认识你们小师弟吧?比如几十年前,有一个受了重伤的鬼修晕倒在你师弟门前。善良的师弟温柔地救助了他。鬼修养病中,对恩人日久生情,真心交付,以魂结契。陆然一到神庙,鬼使就认出了他刻入灵魂的爱人。”   易远脚步一顿:“不是这样的!绝对不可能!”   端木坚眼神一转:   “那就是你们师弟是鬼使的孩子,她含辛茹苦将她抚养长大,自己却不幸离世,只能用残留的萤虫再看一眼幼子。”   易远这次没吭声了。   端木坚惊恐道:“总不能是世代仇敌,不死不休,故意用萤虫诱我们误入歧途吧?不至于吧,这路也没带错啊。”   宋珺简直服了气:“你还是继续说那个鬼灵使者对小师弟一见钟情的故事吧。”   若目回头幽幽地看了他们一眼。外界的陆然听不见梦中声音,赶路中也没人有功夫将几人的交谈写下来给他看。但那从后面瞟过来的奇异眼神,让陆然直觉还是不听为妙。   萤虫带着他们在黑暗中穿行,将发光的高台落在身后。幽绿的荧光似乎对潜伏在黑暗中,窸窣作响的魔虫存在某种威慑。两侧房屋内虫鸣不断,却始终不敢靠近。   萤虫在一个岔路口处听了下来,留在原地飞旋。端木坚莫名其妙:“怎么不走了?鬼使大人迷路了?”   端木坚将灵识铺开,整个城市的模型在她脑海中浮现。高台上,一道耀眼的白光缓缓流下,比之前所有的光辉都更加明亮,灰暗的世界恍如白昼,将前方道路映照的无比清晰。   端木坚指了指右前方路口:“往这边走。”   随着高台光圈落下,黑暗卷土重来,一寸寸一点点,重新占领城市。陆然想操控若目先行飞过去探路,却被萤虫阻挡在飞行的法器身前。   端木坚疑惑不解:“鬼使在阻止我们前行?”   白光滑过,三人被遗留在黑暗的一侧。   宋珺点燃灵火,却只能发出极为微弱的光芒,很快她也被黑暗笼罩。   随着白光的下落,有光亮的范围急剧收缩。黑暗如潮水般涌入城市。最后只剩下高耸的台楼,散发着微弱黯淡的灰光,成为唯一可见的坐标。   陆然凝聚魂力,若目承载了陆然魂灯的火光,在黑暗也能看清前路。萤虫不情不愿地跟在若目身后。剩下三人跟着萤虫的幽光,一边警惕周围,一边摸索着向城门赶去。   就在这时,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地面猛然晃动。端木坚灵力涌出,从地面生出土锥。几人扶着土锥,勉强站稳身姿。   端木坚咬牙切齿:“你们到底放了几根鸣雷?怎么感觉整个城市都要被你炸了?!”   宋珺难掩震惊:“这不可能……”   一个明亮的暗红色光束滑过天际,坠落入城中,火焰炸开,又是一阵地动,周边的房屋簌簌倾塌。   若目被混乱的气流中翻滚颠簸,另一头的陆然只觉得天旋地转。易远伸手捉住若目,放在自己肩上。陆然操控若目,紧紧勾出易远的衣领。   视线终于回归平稳。若目抬起头,眼前骇人的景象让他震惊的无法言语。   伴随着隆隆的震颤,无数燃烧的火球从天而降。炽烈的火光弧线形划过天际,将漆黑的天空照耀的透亮。   陆然透过若目的眼睛,盯着宛如暴雨而至的天火,低声喃喃:“这是……”   轰然巨响,一片红光之中,火球砸落在地上,引发剧烈的爆炸,强烈的冲击将周边一切房屋都夷为平地。腾起的浩荡烟尘中,整个苏木亚城顷刻间化为一片燃烧的火海。   那种乌云一般笼罩在心头的异样感终于有了答案。   这是一座要塞之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的厚重的城墙,高耸巍峨的烽火瞭望台,如同披着铠甲的房屋,让这个小国家如同激流中不移的坚石,几十年雄踞于此地。   就如宋珺和陆然怀疑的那样。一百年前,连大周都还没有统一中原。   到底是怎样的国家,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兵力,能攻开坚不可摧的城门,荡平这座不可撼动的堡垒,只留下如今城中一片废墟。靠着商队苟延残喘。   ——一颗比之前任何火星都巨大的火球自蒙蒙的烟尘中显露身影。   苏木亚城是人类防御外敌的巅峰之作。   梦境中,三人沉默地望着划过天际的星火。   ——那耀眼的,象征着毁灭的火球,直冲城中高台飞来。   苏木亚人站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堡垒中,任何强敌都无法将他们征服。   白石砖勾住的三层高台暴露在逐步逼近的火光,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直到有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降临。   火球轰然撞上高台。三层楼之高的烽火台在剧烈的撞击垮塌崩裂,最终湮灭于爆炸腾起的火焰之中。白色的砖石碎片四散,迸溅到城中。   ——陨石天灾。   天降浩劫,非人力所能阻挡。   一颗稍小的火星朝众人的方向袭来。端木坚灵力涌出,周边所有土屋融合在一起,在几人头顶铸成一道一丈厚的壁垒。她脸色发白,继续加厚护壁。她不确定仅凭这点土石,能否阻挡告诉俯冲的陨石。   易远背后迸发出浓重的黑气,一双巨大的骨翼张开,借着黑暗的掩护,将端木坚筑起的堡垒护在羽翼之下。   陨石撞击在魔气护盾上,引发一阵激烈的震荡。   陆然眼前一黑。   雄壮肃杀的要塞之城如烟雾般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人记得第24章的作话吗(狗头) 第53章 沙海(18)   陆然和若目的视野连接断开了。   黑暗的神庙中,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只有他粗重的喘气在空荡荡的神庙中回响。那场惊心动魄的陨石天灾,深深烙印在心中。任凭再坚实的堡垒,也挡不住命中注定的天地浩劫。灾厄降临,终究非人力所能改变。   陆然感到某种冥冥之中天意的悲凉,无助和绝望涌上心头,他慢慢抱紧了身躯。   易远还在熟睡,暖意从身旁传来。陆然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他的指节,易远一动不动。陆然放心大胆地将整只手握住,一股暖流从皮肤接触处涌出。陆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狂跳的心脏慢慢恢复平静。   他松开手闭上眼,重新和若目连接。   梦境中,易远手指微微一颤,指腹合拢轻轻摩挲了一下,似乎在回味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某种触觉。   陆然刚把魂力连接上就差点被晃瞎。   之前为了在一片昏暗中看清,他不得不凝聚全部魂力,将若目对光线的感知调整到最大。所以这次他想当然也这么做了。结果当场就被金光灿灿那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一块纱布盖到若目头顶遮蔽了光线。陆然赶紧调节灵器,等适应外界明亮的光线后,才控制着若目慢腾腾地从纱布下出来。   首先看到的就是易远带着微笑的面庞。陆然想起自己因为害怕,刚才好像趁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魔修睡熟后偷偷拉了人家的手。莫名的尴尬涌出,灵力随着心情波动,操控着的若目在空中停停顿顿磕磕绊绊往前飞。   这回三人没有被分开,宋珺和端木坚就在易远身边。若目假装从容镇定地路过易远,飞到宋珺和端木坚身边。   然后若目拔腿就跑。   跟在要塞之国浑身铠甲一样,所有人都在梦中换上了当时传统的服装。易远一身白袍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有几枚纤细的菱格金环腰带,勒住劲瘦挺拔的腰身。宋珺看起来也是像是男装打扮,就是身上的首饰多了一点。   但这位端木小姐就不一样了。   端木坚身着洁白飘逸的亚麻衣服,上衣和下裙分开,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轻浮的白纱下优美的曲线若隐若现。胸前的领口很低,只用一颗小小的菱形扣子和脖颈上的项链牵连,朱砂的印记半遮半掩。   陆然控制着若目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看。   怎么哪都有她?怎么每次都是他?   不仅如此,端木坚袖口领间都缀满叮当作响的小巧金饰。脖颈上也挂着足有一指粗的金链,上面刻着精美的菱格变体纹路。在往上,盘起的长发上,也带着沉重的纯金冠冕,在光芒映照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陆然盯着她的头发。这是要干什么?端木坚要跟着宋珺回宫做贵妃了?   还是穿金戴银豢养在金笼里的金丝雀那种?   端木坚不像宋珺,在宫里做公主的时候每逢盛典都要身着华服,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她自小在端木府男人堆里长大。她那七十八个又土又木的堂哥表哥,没木钉当成簪子别到她头上就已经很靠谱了,断然不可能研究这种级别的首饰穿戴问题。   端木坚烦躁地扯着头发,脖子上顶个脑袋已经很沉了,再来个这么沉重的黄金冠她干脆不要走路了。但自己捣鼓半天,除了把发型搞得乱糟糟,还不慎扯断一把头发外,没有任何进展。等宋珺看不下去上手帮忙的时候,已经基本沦为一团鸟窝了。   若目向旁边看去。明亮的光芒照耀在大地上,将世界披上一层金黄。街道两边是精美的石屋,造型远比之前古板冷肃的要塞化城市优雅许多。房屋都想尽办法建的很高。一层楼高的平房,都要想办法搞一个尖顶,犹如一支指向天空的手指。   为了适应沙漠的气候,窗洞同样窄小,但并不漆黑,窗口边缘一圈装饰品闪闪发光,将光芒反射到室内。陆然操控若目凑近一点看过去。   是黄金。   这里的人把黄金装饰在外墙上。   陆然无语凝噎。   他可算知道他刚来的时候,那道刺痛他双眼的光芒是什么了。   原来是富贵啊。   易远点了点陷入沉思的若目,示意他调过头向后看。若目转了个身,   满眼金黄差点再次晃瞎陆然的眼睛。   巍峨的宫殿,富丽堂皇。每一块白色的砖石上,都刻着缠绵的花草。无处不精细,无处不华美。   每一朵怒放的花朵上,都包裹着金箔。   宫殿两边,摆列着精美的雕像。娇美的少年少女,雍容的妇女贵族,身形纤瘦修长面若好女的男子。他们的身上的头饰项链,都是真金打造。   主殿是一座九层楼高的白色巨塔,足足有十几丈高,简直就像是一支从地面伸向天空的巨人手臂。站在地面仰望露天的塔顶,看不清上面觥筹交错,嬉戏畅饮的贵族的脸。只看见他们满头黄金,反射着灿烂的光芒。   陆然沉默了。   他本能忍受重生醒来被剑宗扫地出门成为身无分文小穷鬼的现实,如果他不曾来过这遍地黄金之乡。   端木坚坐在用灵力凝聚沙子制造的椅子上,拆头发的工作被身后的宋珺全权接管。端木坚空出双手,掐了一个法诀,一行行文字在地面浮现:   “陨石冲击中,我们都陷入黑暗,幸好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三人没有分开。”   陆然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满脸无辜的易远。   “恢复视觉,站到这里,要塞之城,鬼使萤虫,不出城,避免撞到宫殿。”   陆然:“?”   这人在说什么东西?   意思是当时鬼使的萤虫之所以停下并不是迷路,只是想避免我们撞到那座白石堆砌的黄金巨塔的外墙上?   端木坚的书写逐渐向潦草的写意发展,具体内容全靠陆然和她时灵时不灵的心有灵犀:“宫殿外墙,石碑古文字,易远辨别,千年前,苏木亚古国,沙子,钱,钱,钱。”   陆然:“…………”   这都什么工作态度?   陆然通过若目,朝渎职怠工的端木坚投去鄙夷的一眼。易远招了招手让若目过来。他随便从地上捧起一把沙子。沙子从指缝间流过,在前方宫殿高塔流淌下的光芒照射下,晶莹闪烁。   陆然瞬间领悟的同时,世界观也受到了来到这层梦境后最大最深最崩溃的冲击。   黄沙中,那是细小的金粒在反光。   易远指了指城外不远处。沙丘远处延绵起伏,犹如优美的女子的胴体。   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目瞪口呆地看着易远手指的方向。   那都是金沙。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沙。   苏木亚古国,坐落于一片遍地黄金的沙海。   若目跟着易远来到宫殿门口耸立的石碑前。偌大的石碑下方底座上雕刻娇娜多姿的柔美花草,如同一个精美绝伦花篮。   当然,是全镀金的。   陆然已经麻木了,他现在已经对金钱不感兴趣了。他操控若目凝神去看石碑上雕刻着古老的文字。这是一种秀丽的字体,勾绕连绵,如同情人之间暧昧纠葛的□□。   陆然没有余不尽那种解读文字的天赋,只能勉强认出来又几个字好像跟现在通用的苏木亚语很像。   易远站在若目身旁,正好背对端木坚和宋珺。黑色的魔气在空中幻化为文字,将金碑上的信息翻译给陆然。易远也并不能认出全部文字,有些只能靠猜测补齐。   一个富有奢靡到无法形容的黄金之乡,透过易远的文字,徐徐展现在陆然眼前。   如果说之前的堡垒之城,只是因为在荒蛮之地建立宏伟的军事要塞而令人赞叹。那么这座精美绝伦的黄金之宫,就是无论放在那里,都是会让人心向往之的瑰宝。   通往黄金之乡的路上,必定遍布朝圣者的白骨。为了守护这颗人间的珍宝,无论建立多厚多高的城墙堡垒都不为过。这是一个无法复制无可比拟的辉煌王国。   黄金冠终于被摘了下来,端木坚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刑满释放摘下镣铐的囚徒,长舒了一口气,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就这样她还要把贵重的金冠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   宋珺哭笑不得:“醒醒,这是梦里!不是真的金子!”   端木坚心如刀绞:“我要盖多少件房子,才能买得起纯金的冠冕啊!”   陆然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抱着金子不撒手的端木坚。现在的年轻人显然就没有他这么高洁的情操。在富贵的冲击后,已经迅速达到了视金钱如粪土的境地。   若目从容地飞在黄金阁楼间,尽显沉稳本色。鬼使的萤虫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一如之前追随者背生双翅的灵器上下飞舞。莹莹的光芒在满目耀眼的金黄中,居然不显得黯然失色。几人在萤虫的引导下进入皇宫。   端木坚附在宋珺耳边悄悄说:“我觉得鬼使对你师弟这是真爱。”   宋珺忧虑地看了一眼前方的易远。跟神通广大的鬼使比起来,这个商队凡人好像确实没什么竞争力。   而且还很倒霉的样子,跟着他们这些修真者历经艰险。   宋珺暗暗下了决心,拉着和端木坚两人绕道令一边,给易远和若目流出独处的时机。   易远对她们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一双含情的美目紧盯在若目身上。陆然在他炙热的眼神中,终于没法演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他僵硬地操控若目碰了碰易远的眼睛,威胁他别再看了。   易远弯了弯眼睛,魔气组成一行细小的文字:“你想亲吻我的眼睛吗?”   陆然:“…………”   他怎么觉得前不久还泪眼朦胧忏悔的魔修突然又强势起来了?   若目暴躁地甩了两下。   易远笑了起来:“那你是希望我亲吻你的若目?”   一边说,一边还伸出手来。   陆然慌忙操控若目多来,一边撤退一边愤怒地扇动翅膀。他看出来了,这个魔修就是欺负他现在只能用若目进梦,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可着劲地抓紧时间占便宜。   若目只顾着往前冲,差点撞到墙上,被易远敏捷地握住。   神庙中,陆然拖过魂力向连的若目,看着易远逐渐靠近的脸,颊边泛起一丝红晕。若目的翅膀无力挣扎了一下,软软地垂在身后。   他该不会真的要吻上若目吧。可惜若目没法传递触感。不对,他为什么要可惜?可是易远的唇瓣看起来真的很柔软的样子……   易远将浑浑噩噩,无力飞翔的若目放在肩上,又幻化出一行文字:“你一个人在神庙如果害怕,就牵住我的手。”   陆然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松开不知何时又和沉睡的易远相握的手。愤慨地操控受到调戏的若目飞离易远肩头,跟随着幽绿的萤虫,向宫殿里飞去。   太可恶了。陆然磨着牙,他毕竟也是个修士,怎么可能因为孤身一人就害怕。再说了,神庙里还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睡着的人,他更不会害……   咔嚓。   一道轻微地声音响起。   陆然一惊,手指猛地一颤。   应该是易远戏弄若目的把戏,陆然惶惶地环顾四周,安慰自己。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   和上一个世界一样,天空中并没有太阳。宫殿中心高大的白塔上到处都装饰着精美的金色雕塑。清亮的银辉从的塔顶一圈圈流下,在黄金的折射下散发出灿烂的金光。   塔前的宫殿内也用洁白的石块搭建,尽管到处都是金光闪烁,屋内也不可避免的阴暗。好在宫殿内还设置了多个庭院,补充了采光。三人站在廊道上,看着半透明的鬼魂在明亮的金碧辉煌的庭院内饮酒嬉乐。   带着金冠的贵族敞怀侧躺在奢华的金丝软垫上,无论男女脸上都涂着□□,下身穿着像裙子一样的白色衣袍。朱红的颜料点出红唇,深蓝的眼影描绘眼眶,菱形的金箔贴在额头。乌黑浓密的卷发间编织着菱格金链,脖颈上也带着刻有繁复花纹的金串子。   端着鎏金酒杯的双手也是争奇斗艳的战场。金手镯、金戒指、金指套一应俱全。这样的手已经抬不起□□重弩,也就只能端的动酒杯,将琥珀色的琼浆送入口中。   阴柔的少年和艳丽的少女穿着半透明的薄纱,容颜姝丽,姿态婀娜。赤/裸的肌肤上,用金粉描画出荼蘼的花朵,纤细的手腕脚踝上金铃叮当作响。   虽然他们只是半透明的魂灵,犹如一团黯淡的灰白色的云雾。但当他们巧笑嫣然地穿行在酒席间,就是沙漠中最娇美的花朵。   一个身形高挑,面容英俊,裸露着前胸的男仆,跪在地上为他的主人捶腿,另一个跟他面容一模一样的美男殷红的薄唇叼着一颗葡萄,凑到女主人嘴边。   陆然不忍直视地转移视线,端木坚羡慕不已地问宋珺:“这就是你们公主的快乐吗?”   宋珺糟心地看了一眼庭院内靡靡之景,忍不住骂了一句:“酒池肉林。”   陆然突然感觉若目向下一沉,侧目看去,易远正试图将一条细细的金链挂在若目的翅膀上。一行细小的魔气组成的文字浮现在他伸出的掌心:   “真可惜,你不在这里。”   陆然深以为然。这座富有异域风情的黄金之乡着实令人着迷。   另一行文字浮现,带着真情实意的恳切:   “你要是穿成那样,一定很好看。”   陆然沉默地看了看前方,身上轻薄的布料几乎哪里都遮不住,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流淌着蜂蜜一样的光芒,脸上带着柔媚的笑容,正为贵族倒酒的妖冶少年,无名的怒火腾的燃起。   若目抖动起来,以至于没注意到最后一句轻轻浮现在空中,笔迹又小又浅,一处即散,像是一个懦夫鼓足了全部勇气,也只敢在不着调的嬉笑后写出来的情话:   “你在我心里,胜过遍地黄金的故乡。”   若目恼火地将金链抖落,不知掉到了什么东西上,响起咔嚓一声。   大概是什么沙尘响动吧,管它呢。   陆然操控着若目,头也不回向前飞去。   等一下。   若目只能共享视野,不能传递声音。   那这咔嚓声到底是……   陆然撤回和梦境相连的视线,惊疑不定地看向神庙。黑暗中,轻微的脆响,从石块堵死的神殿大门处传来。   一颗小小的碎石,从顶处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那道一直被他竭力掩盖努力无视自欺欺人假装看不懂的恐惧攫住了陆然的心脏。   门外……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若目:是富贵,是富贵的光芒闪瞎了我的双眼! 第54章 沙海(19)   修长纤细的柱子,撑起华美的穹顶。柱子的顶部,用金子雕刻的锯齿状叶片和旋涡状花蕾层叠交错,争奇斗艳,像是一束新采来的花篮,高贵奢华。   如果说要塞之城的堡垒如同一个肌肉坚硬,虎背熊腰,身形如山的铁血士兵,匍匐埋伏在地面。那么这里的宫殿就如同一个身材高挑,尽态极妍,形容妩媚的娇美少年。   和顶部相对应,地面方砖上,也刻满了勾连环绕的金忍冬和金玫瑰。宋珺非常怀疑,如果不是怕人在纯金的地面上滑倒,这座黄金之宫的建造者应该很乐意打造一整块纯金的地板。   美轮美奂的穹顶壁画和光彩夺目的地面两相辉映,使得严肃的殿堂仿佛一个花枝招展的园林,金子的芳香让人心迷神往。   起码端木坚看起来是已经快醉倒了,摸着一根柱子上镶嵌的宝石,不肯离去。   宋珺心中好笑,随口问道:   “用金子做柱子,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任何好处。首先,这里的人喜欢将房子建的异常的高。而将黄金这么重的东西放在过高的柱顶,会大大增加柱子受重;其次,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膨胀收缩。沙漠昼夜温差大,金柱一旦形变,很容易就导致结构不稳;最后,如何保证平滑的金子跟石柱结合处不发生滑动,也是个难题。”   宋珺一愣: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端木坚诚恳地看向宋珺:   “公主殿下,一般情况下,你让我堂堂端木世家弟子建这么一座不合理的金色宫殿,我肯定是不愿意的,毕竟万一塌了还得负责。   但如果你说事成之后,用于建造的金子分我三分之一,没问题,我带着端木家三位叔伯七十八个哥哥两个月就给你搞定。”   宋珺:“…………”   易远走了过来,若目病恹恹地趴在他肩头,灰色的羽翅死死揪住易远的衣领。   宋珺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易远神色如常,依旧淡定从容:“没什么,可能是有些累了。我刚刚又看见几块碑文,大意是记录苏木亚王室贵族伟业,赞美富裕的金沙和工匠精湛的技艺。”   宋珺有点惊讶:“工匠和权贵的名字居然能被刻在同一块碑文上?这……”   端木坚不满地叉腰问道:“怎么了,有问题吗?我的名字不配和你并肩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信不信我今晚睡醒就号召全体工匠,揭竿起义一路平推到都城啊?”   宋珺哭笑不得:“人世间的君王有紫微星庇佑,寻常修士无法靠近行刺,还平推到都城,你那一身修为不要了么?快省省吧。   但是当朝者和平民休戚与共同享欢乐。纸醉金迷间,似乎也洋溢着一种‘圣人与我同类’的超凡自信。不过,这种自信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端木坚歪了歪头:“有钱?”   刚想发表一下政治理念的宋珺瞬间噎住,甩过脸拒绝跟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女人说话。   端木坚也总结了自己的发现。不合理的结构支撑起庞大的殿宇,充分证明苏木亚的技艺水平超乎想象,这一定是时代累积发展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会有人专门研究这种,除了炫耀自己很厉害外,压根没什么用的技术。   不过,这种无与伦比的建造技术也有可能是直接花钱买来的——起码端木坚自己是很愿意出卖自己的智慧的。   三个人的话都很长,端木坚在遍地金花烂漫间艰难地寻找可以落笔的地方,很快就开始偷懒了,语句越来越简略。最后直接变成:   “黄金,柱顶,技术,懂?”   只能通过若目共享梦境视野的陆然已经快要放弃思考了。   一滴细小的水珠落在潦草的笔锋上,凝固为一颗圆圆的金点。   陆然现在简直风声鹤唳,若目瞬间炸开羽翅飞到空中。   易远举起手,用指尖安抚地点了点若目核心的灵珠。陆然竭力控制若目平稳飞行,抬头向上看。   柱顶茂密的金色花草中,叶子纷纷垂落委顿下来,精致的卷须和花蕾也是蔫蔫的样子,上面精细的刻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啪嗒,边缘一片细小的叶子化为金雨滴下,正正好落在易远脚边。   易远皱了皱眉。   身边宋珺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不知何时,地面上描金的雕饰正逐渐融化为金水,宛如黏稠的糖浆,差点将黏住她的鞋底。   陆然的心沉了下来。   他是器修,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纯金有多难炼化。它的熔点太高了,只有用最为纯粹的灵火,辅以品质最佳的火灵石焚烧,才能使之融化。   可看黄金殿堂中的三人表情,梦境中的温度似乎并没有发生骤变。但这并不能让他感到安慰。不到熔点就诡异熔化的黄金,只能意味着诡谲多变的梦境中,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陆然冷静下来,操控若目向柱顶飞去。繁密的花草已经渐渐看不出形状,纷纷化为金雨,滴滴答答地落下。若目敏捷地闪躲,避免金水落在翅膀上影响飞行。   糊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黄金之下,好像正在随着某种韵律而慢慢蠕动。黑色的魔气纠结,殿堂内的黄金仿佛融化的琥珀,随着外层变得稀薄黏腻,露出里面密密麻麻蠕动的虫影。   陆然一惊,忍者发麻的头皮操控若目朝旁边看去。外侧的庭院中,寻欢作乐的魂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上,幽魂白色半透明的血肉身躯干瘪脱形,上面蛀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   而更多指节大小的黑虫,还在源源不断地,挣扎着从他们脖颈上,刻画着菱格纹路的粗金链子上融化的豁口中爬出,仿佛黄金虫茧中脱壳一般。黑色油亮的甲壳和布满绒毛的后镰上,还残余着点点脏污的金色。   魔蝗没有放过它的猎物。   要塞之城在天降流火中毁于一旦后,梦魇般的虫影追着他们,继续开始侵蚀这个世界。   它们已经追上来了。   宛如附骨之疽的凝视窥伺感,顺着脖颈再次爬上了脑后。   陆然连青鸾的玉佩都没用。有了上个世界的经验,几人只是看着若目焦急地飞了两圈,就很快反应过来危机即将降临。   足有七层之高的黄金高塔上,照耀世界的银白色光芒渐渐暗淡下来,萤虫的灯光在通往高塔顶层露天平台的楼梯口闪烁。   宋珺率先冲了过去。她修为一般,身上挂着的金饰也不少,魔蝗随时都会从金卵孵化而出,犹犹豫豫落在后面反而是拖累。   从金水中孵化出来的魔蝗振动双翅,诡异的共鸣在空中振动回响。华美的黄金宫像是烈日炙烤下的冰块,融化的速度变得更快了。黄金的花草滴滴答答萎靡成泥,金色的泪珠顺着人像雕塑扭曲的面庞缓缓流下。   满地的金水被魔气沾染,仿佛一滩脏兮兮的黄泥。它们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化为长蛇向最前方宋珺的双脚袭去。   宋珺身边绽开高温的灵火,硬生生开辟一条道路。她修为不高,但是火灵根对魔虫的克制弥补了法力的欠缺。金蛇还没靠近,就又被熔化。魔蝗被灵火炙烤,散发出无法形容的诡异香气。   虫鸣的震动越来越大,让人头晕目眩。黏稠的黄金雨从穹顶簌簌而下,仿佛要将人溺死在金色的暴雨中。   端木坚强忍着恶心,释放土木之灵。石板在她灵力的操控下,迅速分解变形,重铸为一道长廊,金水落到长廊顶上,又顺着两边的斜坡滑下。   但是更多的黄金累积在了屋顶上。黄金实在太重了,很快就会压垮长廊。汗水濡湿了端木坚的鬓角。支撑长廊所耗费的灵力非常惊人。她让易远紧跟在宋珺,自己却逐渐落在后面。   一条蛰伏已久的黄金蔓草猛地弹了过来,埋在里面的魔虫仿佛污秽肮脏的粘液中令人恶心的斑纹。柔美的叶片化为尖利险恶的长刺,直直刺向她的脚踝。   端木坚要维持长廊不塌,脚步虚浮,眼看就要被缠住。陆然操控着若目俯冲而下,撞开了枝蔓。刺蔓瞬间融化,若目如同落入毒沼的飞鸟,沾染了金水的沉重双翅逐渐无力挣动,最终沉入无尽的黄金海中。   神庙内,陆然深吸一口气,极力忍过自己的眼睛被拖入黄金沼泽的窒息感。为了尽可能多争取点时间,他和若目的联系尽可能维持到了最后。那种仿佛魔蝗就在眼前爬过的视觉冲击,实在是太恶心了。   但区区一个若目无法阻止魔蝗的进攻。被完全污染为一团脏污褐色的魔金,正在迅速积蓄着下一次偷袭的力量。   易远注射着落入金水的若目,眸色幽深,无形的威压散开,蠢蠢欲动的刺藤迟疑地抽搐了一下,放缓了动作,熔化为金水向前方汇集而去。   端木坚摆脱了刺藤的纠缠,不敢松懈提速追上了前面的两人。   现实中的陆然也已经很快缓了过来。一只新的若目从端木坚的口袋中飞出,在犹如帘幕的金雨中继续领航。   原本富丽堂皇的黄金宫如今就像一个阴暗诡秘的巢穴。纯金的金子混杂着魔虫脏污的虫尸□□,变得浑浊不堪。   流淌的金河汇集在楼梯入口,层层累积为一道坚固的黄金门。本应平滑的金门表面坑坑洼洼,布满细密的坑洞。不断有新孵化出的魔虫耸动着肥胖的身躯,从小洞中脱壳而出。   虫洞旁的棘突拉长为尖锐的倒刺。宋珺甩出长鞭,化为一条咆哮的火龙,冲向堵住楼梯入口的金门。金门在高温下变得稍微柔软了一些。   端木坚挥手,地上的碎石凝聚成形为一把巨大的石笋,悬浮在空中。随着灵力的加速,径直撞向半融化的金门,破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洞口。   无数飞虫振翅,带动整个殿堂内的空气都在震颤鸣响,黄金门上被轰击而出的入口正在迅速愈合缩小。易远低敛的眉眼冷沉,不引人注目的阴影中飞出一只黑色的骨鸟,藏在宋珺火龙的光影下,擦着端木坚的石笋,向金门撞去。   金门被豁然装出一个大洞,宋珺第一个钻了过去,开始飞速地解下身上所有黄金饰品。菱格交错的黄金首饰已经开始融化,黏连在发丝间扯不下来。   芝麻大小的油黑发亮的小虫随着金饰的融化现出身形,细如毫发的腿眼看就要顺着发丝,跑进发根深处。   这头发是不能要了。宋珺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即将崩溃的内心,朝着若目比划了一个收拾。陆然透过若目颇为同情地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给若目注入灵力。若目高速振动双翅,如同一把薄薄的利刃,将那缕头发直接剪断。   宋珺披头散发,闭着眼强忍着内心翻涌的作呕感。   骨鸟的魔气渗透进金门,森森的寒意仿佛北境天山终年不化的冰雪,将金门上的洞口冻结,使之无法再次变形缩小。直到易远和端木坚顺利穿过门洞进入楼梯间,才重新化为一道阴影,悄悄钻回易远的脚底。   陆然透过若目,将一切看在眼里。端木坚瞥了一眼易远,没作声,和宋珺一起快速解下身上所有黄金饰品,统统扔了出去。几只刚从黄金中孵化褪壳的拇指大的魔蝗,被宋珺发泄性地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虫鸣的呓语仍旧萦绕在梦境中几人的耳边。魔蝗奋力想要冲破黄金的障壁,金门凝结出一张巨大恐怖的虫脸。硕大的毫无光彩的复眼直愣愣凝视众人,恶心的口器张合咀嚼着,暴露在外的上颚和附肢不停地蠕动开闭。   宋珺眼看着就快要疯了。不仅是她,连只是通过若目和梦境相连的陆然,都快要被这一幕精神污染了。端木坚忍着干呕,一掌拍在楼梯两侧的石墙上,石墙轰然坍塌,将黄金地狱完全遮挡在后面。   不过很快,若目就发现细密的黄金正快速从石缝间潺潺流出。近距离细察,还能看见其中还夹杂数以万计的黑色密点。   虫卵。   陆然第一个受不了了,幽绿荧光的指引,操控若目带头往楼梯上冲去。梦境中的三人也知此地不宜久留,紧跟其后。易远自觉落在了队尾。端木坚深深看了他一眼,默认了让易远断后。   阶梯在阴暗的高塔中盘绕向上,只能偶尔通过几个小窗时,能看见白色高塔上的银光顺着黄金雕饰的塔身流下。犹如水流即将干涸瀑布。   透过点燃魂火跟自己共享视野的若目,陆然能看见易远背后张开的巨大的羽翅。流动的金水几次快要追上几人的步伐,又很快被刺骨的冰寒凝结。   宋珺在最前面,顾不上理身后的动静。端木坚几次想回头,最后只是抿了抿唇,隔在易远和宋珺中间,继续向上冲去。   楼梯间内的光线越来越暗,高塔上的流光开始消弭了。   不详的预感在陆然心中酝酿。   上次在要塞之城,烽火高台光芒暗去后,天降流火点燃了陆地。这一次,难道又要发生什么……   终于,通往顶层露天屋顶的出口就在眼前。三人跟这陆然的若目快速登上了七层高塔的顶端。宋珺在攀爬台阶时就已经从芥子袋中翻出了一根鸣雷之管。端木坚看着她为鸣雷赋灵的动作,下意识地额头青筋一跳。   黑色铜管的尖锐顶端轻易地凿开石壁,细长坚硬的管身被直接深深插如楼梯间的墙壁上。灵器内贮存的法力宋珺和火灵力感应,金红色的符文次第亮起。   片刻后,伴随着一声巨响,楼梯间内轰然炸开,将魔蝗又一次堵死在通道内。   爆炸引起的剧烈震动让白塔塔顶的三人都晃了一下。陆然吓了一跳,心想姑奶奶你可真是女中豪杰,什么房子都敢炸啊。   端木坚咬牙切齿:“怎么又是这个天杀的焰硝阁的破东西,炸炸炸,炸什么炸……”   土木的灵力在下方的废墟中勘探了一圈,端木坚朝着宋珺晦气地摆摆手:“算你走运,没有炸到主结构。这座塔很坚固,不会塌的。”   若目飞到高空。之前仰望塔顶时看见的银白色的嬉闹人群都已经不见了。如今这座七层楼高的巨塔上,银白色的强光散去,露出用白色的砖石砌成塔身。   白色的高塔形状优美雄伟,如同皮肤白皙的女巨人伸向天空的手臂。皎洁的光芒顺着优美的塔身流下在黄金的映衬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映照出环绕塔身的一圈圈的复杂法阵。   陆然想起来,在那座要塞高台上,斑驳的深浅相间的石块好像也蕴含了某种特殊的规律。他仔细比较连个法阵的笔触,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   陆然隐隐觉得,这个阵法运转规律很是眼熟。推论修真界上下百年间最出名的阵修,那就只能是那位了。   怪不得萤虫对自己亲近。不过这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塔身上的流光越来越慢。梦境中的苏木亚黄金古国在明亮和黑暗间交替轮回。   突然,高塔剧烈一颤。陆然吓了一跳,赶紧操控若目往回飞。宋珺扶着差点摔倒的端木坚,一脸惴惴不安。端木坚神色茫然:“不至于这点爆炸就塌了啊……”   若目高飞在空中的视野突然捕捉到远处平滑的沙丘中,一道异样的轨迹。似乎有什么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东西,正潜伏在金沙中蜿蜒而来。   站在露台上的几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沙丘中那不正常的隆起。易远一贯平静从容的双眼中,露出些微震惊的光芒。   宋珺喃喃自语。他们这些在端木坚之后,第二批到沙海的人,绝不可能认错眼前的梦魇。   若目无力地悬停在空中,甚至无力去安慰众人。在那宛如山丘隆起一般巨大的身形面前,一切的言语都是那样沉默。   地底下,传来隆隆震响。只有端木坚没有见过那噩梦般的景象,还被蒙在鼓里,左顾右盼:“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地面的沙子都在颤动?”   没人回答她。因为很快她就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了黄金之乡的终结。   几十丈长的巨型沙虫破土而出。狰狞的头部只有一张巨大的,布满利齿的口器,如同一个无尽的深渊。土龙般的身躯在遍地黄金的国度中倾轧纠缠,压倒了街上的房屋。   端木坚脸色唰一下就白了:“这是……沙漠巨蠕?不可能,这不可能!巨沙虫生活在沙漠腹地,靠地底黑土为食。我之前探查过土地,苏木亚地底根本没有黑土!完全没有!沙虫怎么会突然攻击人类的城市?!”   易远低声道:“你注意看蠕虫爬行的方向。它们并不是在攻击,而是在撤离。”   陆然通过若目的眼睛望向远方。   现实中,是沙蝗天灾中,魔蝗的寄生逼迫巨蠕逃离沙漠腹地。   但是在遥远的过去,它们又是为了什么而离开?   若目再次飞高。神庙中陆然将瞳孔中的魂灯点燃至极点,但是远处天际边线完全看不见沙蝗风暴的影子。   更奇怪的是,那些体型庞大的沙虫,也远不如他们前往苏木亚时所遭遇的虫潮那样狂暴易怒。反倒更像是慢吞吞离开古城时,不经意间破土而出。甚至在发现地面建筑影响自己的爬行后,又纷纷钻回地下。   沉重的身躯碾碎了街道。白色巨塔上的流光划过,满地疮痍间皆是黄金的遗骸,落寞地闪耀。   神庙中,陆然在黑暗中疯狂地思考。   为什么千百年前,沙虫会突然出现在苏木亚古国,又是什么让这些纵横沙漠的巨虫抛弃这里,选择离开。这种吞食黑土的生物,跟苏木亚到底曾经有过什么联系……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在陆然脑海。他突然明白了萤虫带着他们爬上这座黄金乡中,最高耸的建筑的用意。   无尽的沙尘扬起,地面猛地振动。青色的鸟扑扇着翅膀显出身形,发出陆然痛苦的示警:   “抓紧塔边,要开始了。”   易远沉默地听着青鸟口中悲戚的声音,眼睫轻轻颤动。   身处梦境中的几人没有若目那样自由灵活且客观的视野,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听见青鸾传信,都依言抓紧露台护墙。端木坚怕几人站不稳,又额外让白色的砖石重组将几人固定在塔顶。   白色的砖石。   端木坚猛得抬头,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随着地面的猛烈振动。静止的沙粒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犹如月光下的黑色洋流,在浩大的潮汐之力的吸引下,朝着中心沉缓而不可违逆地流去!   以苏木亚为中心,大地上显出一个难以看见边际的巨型流沙旋涡。古国四周数以万吨计算的黄沙,开始倒灌入这所黄金璀璨的城市!   白色高塔塔顶上,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仿佛被轻轻抛弃的眩晕。如果不是提前被砖石固定身姿,现在可能已经摔倒在地。   高塔上流动的银光已经熄灭,只剩下黯淡的微光。流沙旋涡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陆然望向远方,远处平滑起伏的沙丘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如此伟岸。抬头向上,昏沉的天空是如此的高而遥远。   不是天变高了。   是他们在陷落。   ——“天空,它又一次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化用的是宁静的梗“作为演员我是不愿意抠图的,但如果资方用三个亿砸我,好的随便抠。”   今天又有理由加更了(你们懂的),正好能把黄金乡的两章都更完√   猜猜下一个是什么(我前面其实已经全提到过一遍了,狗头) 第55章 沙海(20)   苏木亚黄金之乡,矗立着伟大的,雄伟的,神话般的,代表人类工艺极致的,西域建筑历史上最耀眼的明珠。没有任何一座现存的宫殿,能和千年前这座奢靡华贵到极致的黄金之宫相匹敌。   这座合该之存在于传说中的国度不曾被战火摧残,不曾被异族占领。无情的天道为她选择了令一种最迅猛最快捷的死法。   地陷之灾。   随着地面开裂,下陷的城市将如同深海沉没的巨舟,瞬间坠落入地底。潮水般涌入深坑的黄沙,将整个王国连同那不可思议的金沙一起,深深埋入地下。   精心布置的庭院,刻满浮雕的石门,装裱着金饰的窗框。所有名贵的,优雅的,奇迹的,闪耀的,辉映的,都在倒灌入街道的黄沙中消失。   地陷还没停止,城市还在下沉。谁也不知道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地底空洞,到底有多深。   陆然透过若目无声的视野,几乎可以在想象中听见千年前那一夜,响彻全城的哭喊。漆黑的长夜,浩劫突然发生。苏木亚人刚结束夜晚的宴会,慵懒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的一瞬,却不知道这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天空。   街道几乎瞬间就被汹涌的沙尘漫过,低层的楼房很快陷入黑暗。绝望的母亲用力高高托起婴孩,最终却都被流动的黄沙吞噬。   从此,遥远的黄金之国只存在遥远的梦里。   白色的巨塔银光黯淡枯竭。   若目陷入黑暗,千年古国苏木亚化为金色的烟尘散去。   黑暗中,陆然难以平复自己剧烈起伏的心情。他作为器修,能和法器通感同调。这座绚烂的宫殿就犹如苍茫沙海中唯美的雕塑。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这座艺术品般的国家,走向终章时的悲鸣。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和心碎,在胸腔中蔓延。在他看到高塔上的流光淡去时,就预感到城市消亡的结局。但他没有想到,居然会来的这么猛烈这么猝不及防。甚至容不下一声告别。   地裂了。   黄金乡在他眼前猝死了。   他慢慢躺了下来,冰冷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依偎在易远身边,将他的左手臂抱在怀里。估计是因为陷入沉睡,陆然听不清易远的心跳。但是没关系,这个魔修身上传来的令人熟悉的气息和热度,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定。   在遥远的梦境,易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眼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疼惜。   陆然之前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黄金的光芒刺瞎双眼。所以他重新连接若目时,干脆闭上了眼睛。直到感受到有人敲了敲若目中心的灵珠,才缓缓共享梦境中的视野。   眼前是一片浓密的水汽。   陆然第一反应是:我连错了?共享到别的若目视野上了?   但他很快就看到易远的柔和的笑脸。易远的面容客观来说,只能算得上清秀。放在修真界,那更是平平无奇。但是不知为何,陆然却被某种无法言说的魅力吸引。   这个魔修隐藏身份,静静地旁观宋珺和端木坚两个修真界新秀如何应对困境。但当真的遇到险情时,他又会毫不犹豫出手相救。   前往西域前,陆白的卜挂中的“逢凶化吉”被他验证。这种不动声色间被照顾被保护的感觉如一股暖流涌入心中。   陆然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   他们似乎正站在湖泊中心一片凸起的岛屿上。泛白的土地上,却只有依稀几根水草。湖水蒸腾的雾气中,隐约能看见连绵的房屋。   陆然茫然了。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还在沙海吗?   宋珺和端木坚正站立在岛屿中心一根高耸的石柱前。按照惯例,若目先去看端木坚,唯恐这位姐姐又被强迫穿上什么惊世骇俗的衣服,他的眼睛又不知道应该搁哪了。   还好,跟之前浑身铠甲和各种金冠薄纱相比,这次的服饰正常多了,是一套非常合身的衣袍,窄小紧致的袖口非常方便活动。   没什么装饰,只有领口粗粗绣了几串菱格花纹。跟在梦境中一直穿着男装的宋珺站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那两人正在研究小岛中心的石柱。若目好奇地飞了过去,石柱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细,十几丈高,耸入云霄的顶部,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花纹,显得严格而肃穆,活像一个古板教条的老头子。   一面灰蓝色的旗帜猎猎招展。若木凝神细看,飘扬的灰布上,渔夫打扮的男子手持凿子站在船上,衣领上有一圈菱形纹样装饰。   高大粗壮的柱身上刻满了奇形怪状的字符。粗略看下来,没一个认识的。   宋珺和端木坚好像在吵架,顾不上给若目时事翻译。易远接替了端木坚的活,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几个单词,笼在袖中的魔气悄悄组合成水,人,天几个字。   陆然微微拧眉。要塞之城内出现的文字还能大致看懂全文,黄金乡就只能猜半蒙。到了这里,就只能寥寥看懂几个词了么?   他隐隐知道为什么当初陆然会演算出派余不尽来支援的结果了。   那边宋珺和端木坚还在针锋相对,或者说——若目观察了一会后发现——更像是端木坚单方面在找茬。易远比端木坚勤恳地多,一字一句地将两人的废话记录下来给陆然看。   端木坚扬眉吐气:“看到没!这次旗帜上连王侯将相都没有了!只剩下伟大勤劳智慧的工匠祖宗了!”   宋珺满脸无奈:“好好好,是是是,了不起。”   端木坚冷笑一声:“世界是属于我们工匠的!迟早推翻你们这些腐朽的皇族!”   宋珺:“???”   陆然:“…………”   在湖心小岛上得不到更多线索,众人决定探索一下掩藏在水雾中的城市。宋珺还想跟之前一样,自己打头阵端木坚断后,将凡人易远保护在中间,却被拦住了。   端木坚朝易远露出暧昧的笑容,让开路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您先请。”   宋珺:“?”   陆然一阵无语。端木坚应该是也察觉到,易远一直在隐藏实力暗中帮助他们。然后本着“蹭大神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原则,毫不客气地将开路的重任交给他。   换做宋珺可能还会有“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的坚持和骄傲。端木坚身为元初四英杰之一,就比她要圆滑世故的多。   作为一个成熟的修士,没有一丁点羞愧矜持地,笃行贯彻了“有大腿不抱是笨蛋”的坚定信念。完全就是能躺平绝不带飞,能偷懒绝不出力。   易远估计也没想到如今的修仙界中最负盛名的天才修士居然是这幅德行,企图再推脱一下。端木坚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指了指前方萦绕在若目周围的萤虫:“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不能被鬼使二人抢了风头!”   易远一愣,脑回路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才明白端木坚居然还在坚信“鬼使一见钟情说”,简直哭笑不得:“不是的,鬼使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端木坚一脸“我都懂不必多言”的暧昧表情,语重心长地劝慰道:“鬼灵使者法力无边,确实容易征服英俊美少年青涩的内心。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和宋珺都不会出手了,将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让给你。大恩不言谢,不客气。”   易远:“…………”   这就是元初四英杰中唯一的女子?   你们修仙界是不是要完蛋了?   陆然只能透过若目看见易远和端木坚挨在一起窃窃私语,但自己却一丁点也听不见讲话内容。虽然端木坚总是灰头土脸的,但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修仙界不可多得的美人。容颜姝丽,五官明艳,落落大方。   再看看自己,一个球上长了两根翅膀,不能说话没有表情,能做侦查能做诱饵必要时还能挡刀,就是不能让人产生爱怜。   都说危机之中最容易碰撞出感情。他六师姐那句差点合让欢宫掌门泪流满面直接悟道飞升的话怎么说来着?   绝境危情就如同悬崖上的荆棘之花,让人永生难忘。   永生难忘。   难忘。   若目的翅膀低垂,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沮丧,闷闷不乐地飞到宋珺身边。宋珺抬起指尖点了点小小的法器,不理解若目怎么突然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拿出长鞭,在地上写到:“怎么了?”   若目当然没法回答她,这种小事也不值得浪费一枚青鸾玉佩。   萤虫并不排斥宋珺,如同繁星一般围绕在她的身周。飞舞的流萤,精致的法器,眉目如画的女子,蒸腾而起的朦胧水雾,宛如一个美好的幻梦。   易远一回头就看见这幅场景,心都凉了。且不说萤虫对他无比憎恶,若目也从没有在他面前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任由他触摸。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脑海。他已经猜出了鬼灵二使中,其中一人的身份。毕竟上下百年最出名的阵修就那么几个。而那位仙尊断然不可能对陆然产生男女私情。   在场的宋珺却不同。她无论是身世,天赋,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再加上性情坦率,品行端正,有勇有谋,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被人倾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自己现在只能顶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见不得人的魔气隐藏在脚下阴影中,上上下下全是令人厌恶的谎言和骗局。   站在年轻的太乙女修面前,他突然就没有那么自信了。   端木家这个小姑娘说的很有道理。他得想办法扭转局面。   易远点了点头。端木坚满意而归,转身回到宋珺身边,开始声情并茂地编造一个反正也没人会信那就随便扯扯淡的理由。宋珺将信将疑,不过她相信端木坚不会没有理由让凡人送死,勉强答应了让易远在前方开路。   端木坚走在最后,趁宋珺不注意,用灵力在地面上幻化出一行小字:   “我会保护宋珺。你注意观察易远,如果有可疑行为,就让我袖中的备用若目振动三下。”   飞在空中的若目上下跳了一下,示意自己明白。   身为这一代最杰出的四位青年修士之一,面对突然出现,身份不明,修为深不可测,功法疑似魔道之人,如果端木坚真的轻易就毫无防备地全心全意信任,那陆然觉得大家也别修炼了,各自收拾铺盖行礼回家吧,仙盟已经彻底完蛋了。   端木坚冷静的目光中突然又染上一丝戏谑,挥挥手示意若目赶紧去易远那边。   陆然犹犹豫豫,想靠近,但又觉得得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师出有名。   陆然又想起刚刚易远和端木坚密语的那一幕。是了,端木坚的父亲端木城当年跟自己关系很好,端木坚也算是他的晚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可爱单纯的后辈被这个嘴里没一句真话的魔修欺骗。   如果注定有人要与魔同行,那么身为前辈,他必须要挺身而出承担这份责任。他是为了自己可爱的后辈,才去接近易远。跟他内心其他涌动的情绪都毫无关系。   若目轻盈地飞起,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易远。   小岛大约面积也不算很大,众人很快走到了岸边。几十根锁链环绕小岛,呈向外辐射状环绕排列。锁链的一端焊死在岸边礁石上,另一端延伸向雾气缭绕的水面。   锁链上铺着供人通行的木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比看起来更稳固。三人踩在架在索道之间的精巧木桥上,木桥只是轻轻摇晃,吱呀作响。   陆然饶有兴致地降低若目飞行高度,观察木桥的构造节点。可惜若目的羽翅一旦沾水就飞不起来了,所以不敢直接沉入水底研究连接结构。易远看了一眼幽深的湖水,微微皱眉,侧身将偏离自己身边的若目捞了回来。   陆然的若目被端木坚打发去监视易远,本来兴致高昂满怀使命感。但一人一灵器真走到一起,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尴尬地转移视线。   莹莹的绿光像是精致的宝石碎屑,灵活地飞舞在若目身边,同时小心地避开易远的衣袖。   陆然靠在神庙内的岩壁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我是为监督魔修而来,这是正经差事,容不得走神懈怠。我要淡定。   若目冷淡无情地转回视野。   易远走在水汽氤氲的湖面,笼在袖中的手虚握了一下,努力收敛身上冷峻的气势,心想,端木家这个女修说得有点道理,这是大好机会不容浪费。我要主动。   易远热情地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透过绵绵的雾气交织在一起。   他好温柔,他真好看。他根本无法让人冷静。   若目晕头转向,柔弱地落到易远肩头,翅膀有意无意间蹭了蹭易远白皙的耳垂。   他好纯真,他真可爱。透过法器,那满含炙的爱意的眼神根本让人无法动弹。   易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感受到耳边的酥痒,手指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宋珺看身前易远突然停下来,若目也软绵绵地趴在易远肩头,吓了一跳:   “怎了么?你俩看见什么了?”   陆然偷懒被抓了一个现行,瞬间恢复过来,装模作样腾空观察警戒周边。易远抬手碰了碰刚在若目主动靠近的肩膀,不满地瞥了一眼宋珺。   水面上,蛛网般连接的锁链上铺着成片的浮板。浮板上承载着无数像篷船一般的精巧的小屋子。大部分是两层楼高,也有少量三层四层的大型楼屋。   都是首层架空,将屋子和潮湿的水面隔离开来。纤细的柱子架在随着水纹轻轻波动的浮板上,让人莫名想起黄金辉耀之地,撑起整座穹顶的华美金柱。。   浮板布满水面,由蛛网一般的锁链连在一起。锁链上流淌着银白色的光芒,经由水波的折射,显得光彩潋滟。和之前的皇宫高塔、堡垒高台一样,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梦境世间。   易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指向前方水域:   “正如你们见。这是一个,浮漂之国。” 第56章 沙海(21)   几人行走在漂浮于水面的木板上。板材之间由锁链相链接,表面上涂了一种特质的漆料,常年泡在水里,却没有严重的变形腐蚀。   一间间小屋就搭建在漂浮的板材上。为了避开潮湿的水面,首层都是架空的,日常起居都需要沿着绳梯爬上二楼。   架空的一楼形成天然的遮风避雨的长廊,上面就是平民住户的小屋。见过了黄金之乡华丽到极点的宫殿,这里的民居显出一种笨拙的憨厚可爱。   这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房子犹如一艘艘连接在一起的小船,不高不矮,各有特点。   和湖心岛石柱上呆板笔直的装饰风格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屋现实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可爱。有的在门窗上画着鱼形装饰,有的特意将打磨的闪闪发亮的鳞片、贝壳贴在外墙上。还有的试图在屋顶上培育水草。   浮在水面上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木板,一看就很适合幼童穿梭打闹。蓄着胡子臂膀粗壮的男人正将装满银鱼的渔网从水里拉上岸。身形强健的女人一边将用白色的粗盐腌制好的咸鱼挂在廊下,让吹拂的风将咸鱼风干,一边怒骂着已经三天没挨过打的孩童。   灰白色的魂灵在长廊间穿梭嬉闹,犹如一尾尾银色的游鱼。   要塞之城内有武装到牙齿随时准备出站的士兵,黄金之乡有觥筹交错将黄金当衣服穿的贵族。而在这座最不像人世间所能建立的,浮漂在水面上的国度中,他们反而看到了最正常最朴实的生活氛围。   三人沿着铺设在水面上浮板朝浮漂之国中心那几座高高的木楼走去。这几栋一看就知道地位非凡的小楼并不是他们所猜测皇宫王府或者祭祀祠堂——   这里居然是一座学堂!   宽敞的空间内,整齐排布着一个个柔软的坐垫。学生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半透明的灰白色魂灵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坐在垫子上,神注视着讲台。坐席前方讲台上,摆放着奇形怪状的瓦罐,里面盛放着颜色各异的漆料。   他们的衣领上都或多或少绣着菱格纹饰。年长的坐在前排的多一些,在后排偷偷睡觉吃零食打弹弓的就少一些。   陆然饶有兴致地操控若目穿梭其中,猜测衣领上菱格的多少可能是某种学习级别的象征。   一个老头正站在他刚刚随机抽取的幸运学生身后,盯着他在高温烹煮的铜锅里,将两种漆料慢慢调和。绣满了菱形纹饰的衣领随着老人干瘦的胸脯一颤一颤地鼓动,看表情显然憋了一肚子脏话。   陆然看着台上战战兢兢经受考核,在身后老师的死亡凝视下,腿肚子都有点打颤的可怜儿,自己也不自觉抖动了一下,莫名回想起之前去其他宗门蹭课时,被各种大小抽查考试支配的恐惧。   宋珺面色坦然,一看就是三好学生,对这种授课夫子毫无心理阴影。端木坚也神色如常,她家里给她传道受业的都是端木家的亲戚。不能说毫无威慑力,只能说完全不在怕的。   她甚至敢旁若无人地直接走到讲台前,用器皿沾了一点仔细观察,断定这是一种调制好的保护浮木表面不被腐蚀的药剂。   学堂和学堂彼此相距不远。他们又绕道去了旁边另一座木楼。每栋漂浮在水面的高楼学堂中,传授的知识也各不相同。   其中最高的一座,专攻水面建筑的营建方法。每一个结构零件都用不褪色的颜料精细地画在地面上。图画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释,可惜这些词语太过专业,易远已经几乎认不出任何词汇。   端木坚对着图纸手上比比划划,突然戳了戳若目,让陆然去看一张描绘着柱子基础的构造图。她沉吟着用法术在地上写道:“柱础,地基,流沙,流水。”   陆然通过若目的视野,皱着眉望着这几个词。这个漂浮在水上的过度最令人惊奇的,就是它让架空的房屋稳定浮漂在水面上的技术。   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妙绝伦的技术了。在黄金辉耀之地,缺乏坚硬的土地。古苏木亚人却可以让沉重的黄金宫和七层巨塔,稳定耸立在沙海之上,丝毫不会摇晃。   虽然黄金之乡和浮漂之国的风貌完全不同,但在某些地方,却又像是命中注定的巧合般,隐约透露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   估计是刚刚下课了,学堂里暂时没有人。空荡荡的学堂内,弥漫着陈腐古旧的气息。莫名的孤寂落寞透过梦境的边界,传送到千年后的现实。   透过学堂的窗户,隐约能望见巨湖边上黑色的土地,上面耕种着像是稻谷一样的作物。   几人都看向端木坚,端木坚摆摆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刻画在地上的图纸,写到:   “别问我为什么有陆地不用,非要费这么大劲在水上建立王国。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灯笼般的萤虫向引导众人向岸边走去。端木坚还在琢磨刚刚在学堂中看到的那个精巧的结构。有易远带路若目检测,她已经完全不管前面有什么了。   易远终于受不了了。他是来兜底的,不是来当男妈妈带小孩的。他指了指水纹荡漾烟波浩渺的湖水旁搓洗衣服的人:   “你猜这些人在河里洗衣服时,会不会惊动什么水里生物?”   “唔。”端木坚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挂在两侧廊檐的咸鱼,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会有鱼吧。”   “你觉得你像不像别人都在认真洗衣服时,混在里面摸鱼玩的那一个?”   端木坚:“…………”   她收起心思,装模作样开始观察起四周。   陆然指挥若目飞到高空,萤虫灵活地追随在法器身后。魂灯的神力透过水雾遮挡,让这座浮漂之国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陆然面前。   果然,以湖心岛为原点,锁链间流动的皎洁光芒,构成了一个精巧繁复的法阵。跟之前一样,就是这道法阵支撑了整个梦境世界的存在。   陆然彻底确定这是谁的手笔了。   仅凭若目中这一点点魂力,居然就能辨认出自己。并引来萤虫环绕守护在自己身边。   师徒之情感天动地。   修仙界近百年来,最杰出的阵修,同时代没有人能在阵法的造诣上,和她相提并论。   天马行空的构思,和无可比拟的天赋。   甚至如今元初四英杰之一,主攻阵法的白凌,都以她的名字命名,以表敬意。   太乙前掌门,陆然和陆白的师尊,太熙五宗师之一——   太乙阵灵,陆之凌。   在陆然的记忆中,阵灵的确经常外出远游,一走就是数月之久。但是后来腿脚出了毛病,无法再去太远的地方。只好让门下弟子代替她远行。   陆然曾今的大师兄,如今傅晓的父亲,也正是因此几乎整年都在外面给她跑腿。大师兄的道侣,死活不肯做太乙四师姐的南疆巫族神女阿黎,经常偷偷跟陆然抱怨大师兄经常不在家。   陆然能想象到。近百年前,尚未在太熙初年一战成名的天才阵修陆之凌和同伴在外云游,途径苏木亚,因缘巧合之下知悉了这里的过去,有感而发。   于是经过精心雕琢设计,在梦境中布下阵法,引领人们和这片土地上的祖先今夜相逢。后来又因这鬼神般高深的法力,被尊称为“鬼灵二使”。   不是“灵”,而应该是“凌”。至于“鬼”,陆然隐约记得,师尊好像确实有过一个鬼修朋友。他年少时偷溜进师尊寝殿,经常看见师尊对着一张画像沉思。大概是受鬼修好友启发,陆之凌才能创造出将法阵和魂魄相连的术法。   如今师尊已经修行圆满,羽化飞升了。若目和陆然魂魄中的神灯相感应,陆之凌留下的指引梦境的萤虫,可能是从蛛丝马迹间辨认出这是她曾经的小弟子的魂力,所以才对若目亲昵有加。   陆白卦象中的“久别重逢”,大概也蕴含了这层意思。   阵灵大人的指引,当然是要跟从的。他们尾随萤虫,果然一路有惊无险。   但也不能盲从师尊教诲。比如当萤虫纷纷远离易远时,就要抱着怀疑批判的精神,反其道而行之,去接近他观察他触碰他理解他感化他。   若目从高空飞下,重新降落到易远肩头,惊奇地发现端木坚居然开始干活了,也在认真警戒侦查四周。若目紧紧地停歇在易远肩头,懒洋洋地挥动羽翅,示意前方没有危险,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前走。   陆然像是完全忘了自己设计的若目其实长了翅膀能飞的一样,黏在易远肩头。柔软舒展的翅膀时不时蹭过易远修长优美的脖颈。   陆然有些懊恼。为什么要把若目做的这么轻飘飘的,落在身上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易远像是忘了自己会行走一样,别别扭扭步伐僵硬,竭力忽视撩过颈侧传来的细腻柔软仿佛一个一触即散的亲吻一般的触感。   易远有点怨怼。陆然不是炼器很有天赋吗,怎么做出来若目这么重。趴在肩头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陆然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易远一直不理他,他快要窒息了。   易远顿了顿,决定不能维持现状了。陆然一直撩拨他,如果他空荡荡的胸腔内还有心脏,此时必定在狂跳不止。   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吸引人。   若目轻盈地飞到前方。萤虫的幽光如同发光的织锦,跟若目纠缠在一起,在迷蒙的水雾间轻盈炫舞。   一定是因为我太无趣了。   一缕魔息从易远的指尖流出,水雾凝结为霜花,化为一只白鸟优雅地飞在空中,留下一串细碎剔透的冰晶。   陆然透过若目望着晶莹剔透的冰晶,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一道幽怨的目光从身后传来,端木坚的双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只许州官谈情说爱,不许百姓偷懒摸鱼”的愤懑不满。   陆然平复心跳。危机还没解除,要端正工作态度。   若目向前方黑色的土地飞去。肥沃的黑土上,农作物茂盛地生长。农田周边,布置了一圈尖锐的栅栏,看起来像是用于开垦土地的铁农具斜靠在栅栏上。每搁几十丈,还有一座小小的瞭望台。   陆然拧眉。农作物种植在陆地上,但是人却被迫退居水中,这肯定是有原因的。那黑色的土壤中,必然存在着什么东西,让人们宁可在水面漂浮游荡。   易远恢复呼吸,。他们还身处梦境,要认真干点正事。   无形的魔域展开,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遁藏。深不见底的水面下,冒出几串异样的气泡。   易远眯起眼睛,流露出不耐烦的厌恶神色。   那些肮脏的东西果然又追过来了。   发源于湖心岛的光芒开始衰弱,连接水上浮木的铁链上的银白色流光向岸边缓慢传递,渐渐赶不上黑暗笼罩的速度。   属于浮漂之国的光芒开始消退了。   陆然谨慎地操纵若目飞过原野。突然,一只庞大的蟒蛇从黑土中钻出,扭动着身躯,朝农田袭来。蟒蛇修长的身躯比成年男子腰还要粗,眼睛却只有幼儿拳头大小,皱缩成连个肿块,被巨大的,布满利齿的嘴挤到头顶。   陆然倒吸一口冷气,若目骤然拔高。   蟒蛇一般的怪物一击不成,迅速拱开松软的泥土潜伏进地底。虽然只是匆匆一撇,但是刚刚目睹了黄金乡陨落的陆然,绝不会认错那蜿蜒蠕动的环节状身躯。   这根本不是什么蟒蛇。   这是缩小几十倍的沙漠巨蠕。   隆起的土壤一路延伸到农田。巨蠕虫还没成为千年后的庞然大物,但也已足够对人类的领地造成巨大的破坏。   它试图钻过满是尖刺的栅栏,吞食农田里的黑土,蠕动的身躯被划出数条伤口,灰黄色的脓液从伤口流出。   巨蠕虫的挣扎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在机关的控制下,数只利箭射出,穿透蠕虫柔软的皮肤,将它钉死在地上。   宋珺和陆然同时被这架能自动射箭的武器吸引了注意。这样巧妙的构造,恐怕也只有甚至能在水面上一小岛为中心建立浮漂王国的工匠才能做得到了。   危机还没有解除。远处地面隆起,数量更多,体型更庞大的巨蠕朝着黑土涌来。瞭望塔里监视的人点起警示的硝烟。   得到讯息的苏木亚人将带着各色器具,沿着架在水面上的木板,从湖面赶到陆地。那些用于收割的农具倒转后,就是一把锋利的铁叉。   那些灰白色半透明之人的体格,没有要塞城的战士那么的悍勇,但也绝非黄金乡的娇花可以媲美。手里精锐的武器是他们最可靠的依仗。那些经过无数工艺加工制造而成的铁矛以锋芒的寒光对准侵蚀土地的巨虫。   之前被利箭穿透的巨虫居然还没有死。旺盛的生命力让它犹在不断挣扎。几个身手利索的壮年男女拖着巨虫的尾巴,沿着田埂将它一路拖到了水里。   巨虫浸染到水面的一瞬间,身体骤然扭曲,痛苦地抽搐,身体犹如夏日的残冰,在湖水的冲刷下快速分解腐烂。鱼群纷纷从幽深的湖底上浮,分享巨虫的残骸。   陆然恍然大悟——   沙漠巨蠕畏水。   所以苏木亚人是被黑土地上的蠕虫驱逐到湖面的。这些力量无穷的怪虫占领了黑土的陆地。他们只能被迫栖居在水面上。   生死存亡的压力,刺激了技术的大突破,建立起不可思议的浮漂之国。也许正是对水面的征服,给予苏木亚人空前的自信。这时的他们甚至有了勇气和怪虫搏斗厮杀。   洁白的光芒如同缓慢晕开的涟漪,要等好久,才能等到下一次的光明。水面咕嘟着三两个串浑浊的气泡。皎洁明亮的光芒流过,湖底似乎有一道深邃巨大的阴影一闪而过。   岸上人和巨虫的争斗还没有结束,恶心的脓液浸透了田野。端木坚担心被殃及池鱼,提议暂时不要上岸。   易远神情冷峻。   若目无法潜入水底,所以没能及时发现,对他们而言,此时的湖水恐怕比陆地更危险。   黑暗的湖水中,气泡越来越密集。整个湖面如同被架在邪恶的烈火上烧开沸腾。湖水变得愈发浑浊,脏污腐烂的臭味伴随着水腥气弥漫在周围。很快,整个湖面都浮泛着咕嘟的气泡,犹如一滩泥泞险恶的沼泽。   梦魇般的飞蝗乘着气泡,一只只浮出水面。浩荡的湖面很快就被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虫子占据,像是纠缠在一起黏糊糊脏兮兮的水藻。   无机质的黑色虫眼中看不到任何光亮。像是哪里都没看,又像是在黑暗的水底,无时无刻不凝视窥伺着水面上的人群。   魔蝗张开双翅,飞离水面,振动沾水的双翅发出嗡嗡的震颤。水雾愈发浓重,遮住了布满水面的黑色魔虫。湖面上的浮板随着虫翅的震颤颠簸起伏。   端木坚简直被魔蝗防不胜防的潜入方式惊呆了。想也没想,拉着宋珺就往岸边跑,像是笃定易远会给她们垫后。   易远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连做做样子都省了的端木坚,背后巨大的黑色骨翼犹如幻影般张开,一直向岸边延伸。所有想靠近廊道的魔虫都被挡在魔气幻化为黑翼之外。   宋珺惊讶地回望了易远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端木坚加速往岸边跑去。   黑湖之底仿佛一个巨大的虫潮,源源不断的飞蝗浮出水面,纠集成一团,朝易远袭来。易远露出厌恶的神色,一道魔气轻柔的缠住空中的若目,藏在袖子里。另一道魔气化为锋锐的冰刃斩向虫团。冰刃所到之处,飞虫尽数被霜寒凝结,掉落到水中。   水上的浮木被饥饿的飞蝗啃食,很快就只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零星碎屑。一团黑色的虫群堵住了易远的去路,没等他动手,一团火球轰然炸开,清扫出道路。   易远足不沾水,踩着铁链飞身上岸。   岸边宋珺抿着唇,神情复杂。端木坚一脸不情不愿地跟宋珺嘀咕:   “都跟你说了不用我们出手,他自己能解决。我们得节约着点用法力。”   宋珺看起来完全不想理她。   易远顺利上岸。端木坚在地上幻化出字形,询问陆然:   “这次有多少飞蝗?哪个方向少一点?”   没人回应她。易远从袖中掏出若目。灵器低垂着翅膀,显然已经失去了灵力连接。   宋珺和端木坚查看身上携带的其他若目,都没有任何反应。   三人的心沉了下来。   难怪这次魔蝗来袭,他们却没有得到任何来自若目的警示。陆然早已在无人察觉时,终止了监察的任务,不知去向。   陆然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一定是神庙那边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让陆然没有精力维持和若目共享的视野链接。   作为传信的神鸟,周青鸾的玉佩可以跨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宋珺用了一枚传音玉佩,焦灼地等待陆然的回信。   易远平淡清远的双眸中尽是冷然的肃杀,脚边流泻的魔气化为一只黑鸟,犹如一只鬼魅的利箭,冲破虫群的封锁,消失在空中。   浮漂之国中,将每一栋船屋相连的铁锁已经不再散发银光了,只有作为法阵中心的湖中小岛上的高耸的石柱上,还留存着一层黯淡的灰光。   黑暗再一次笼罩了世界,无数魔蝗潜藏在漆黑的角落凝视着岸边的人类。   三人都知道,他们将再一次见证悲剧重演。   只是这时的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座凝聚人类工匠智慧结晶的水上王国,将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逝于时间的洪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所有写下来的话语应该用书面用语,再加上是架空古代,严谨点应该用文言文。   但我语文太差了,实在不会写文言文,硬写出来肯定也很别捏,就还是用白话文麻烦大家凑活看吧(捂脸)   沙虫畏水的设定源于《沙丘》 第57章 沙海(22)   当虫群浮出水面,振动羽翅嗡然作响。   陆然就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梦境中,紧追不舍的虫鸣来自暗黑的水底。   而现实中,噩梦般无法逃离的噪声来自神庙门外。   双瞳中魂灯的火光亮起,紧闭的石门在陆然的视角中变得隐形透明,庙外骇人的景象□□裸展现在他眼前。   魔气的操控下,趴在石门上的飞蝗被直接拆解。冷酷黝黑的飞虫复眼如同冰冷的毫无知性的黑石,镰刀般的后腿毫不犹豫地斩断同类的身躯。残骸掉落很快被分食,只留下一小滩棕褐色的液体洒在门口石块上。   魔虫的血液中的腐蚀性极其微弱。榨干几十只飞蝗的血液,得到的全部液体,也不过只能让戈壁中一蓬荒草的边缘变色枯黄。   但是当上千只,上万只,上百万只的疯狂的飞虫,前赴后继的将体内腐蚀性体/液喷洒在一处——   坚不可摧的石门表面,被软化了。   那些刚刚通过分食同伴身躯获得养分的飞蝗,开始用尖锐丑陋的口器、强健有力的后肢,嗡嗡振动的翅膀,以及身上所有坚硬的部位,疯狂削磨软化的石块。   直到翅膀残损磨尽,直到肢体血肉模糊,直到整个身躯都在剧烈的摩擦中支离破碎,才跌落下来,残渣化为其他虫类口中的食物。   自始至终,那双凝视着门内的虫眼是如此的冷酷,没有痛感,不知疲惫。既无狂躁的血气,也无畏惧的水光。它们就像是一场没有知觉的风暴,毁灭就是它们意义的全部。   软化,削磨,撞击,周而复始。历经数个时辰,石门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零碎的尘土随着外界虫群的冲撞,从顶部纷纷扬扬地落下。   神庙内,进入远古遗梦的人还无法醒来,眼下神庙内只剩下陆然一个人,尚有和魔气森森的沙蝗一战之力。   陆然靠坐在石门前,几乎能感受到一墙之隔魔虫疯狂耸动的震颤。之前炼器几乎耗尽了他的灵力。现在只勉强恢复了一小半。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他的指尖延伸,陆然强忍着恶心反胃,和爬满了虫子的石门同频同调,想办法加固石门薄弱处。   营建土木是端木世家独有的秘法,属于器修中的特殊分支。和土木双灵根的端木坚不同,陆然本身以及重生后的这具身体,都是纯粹的木属性灵根。   和之前在堰城官府库房,为了救被缠住脖子的宋珺,只能靠话疗慢慢拖延时间,让金属性钢丝朽败时一样,青木之灵施加在石门上,效果并不显著,甚至有点事倍功半。   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用加倍的灵力,弥补属性的不足。   不久前宋珺送来一只传信青鸟,但是此刻陆然甚至没办法分神去答复她。   这座由端木世家这一代最杰出的天才修士,花了将近半天时间建造出来的石门。在仅仅熬过了半个长夜后,就已经要撑不住了……   这不对劲。半个月前仙盟派端木坚一人前来,应该也对此次归灵的难度有过大致预估。但是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   还有余不尽。陆然相信,如果不是确定此行安全无虞,陆白绝不会同意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余不尽冒险援助。这根本就是下山送死。   如果不是仙盟对此次归灵的难度估算失误。那么,就只可能是这半个月内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归灵的难度陡然上升了。   原本只是数量多了一些,对人类造不成伤害的沙蝗群,在这个突发因素的刺激下,堕入魔道,彻底疯狂。   梦境中,宋珺勉强站稳身子,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她肩头。在她身侧,端木坚正在无声地哭泣。魔气森森的巨大骨翼将两人的魂灵护在里侧。任虫群如何疯狂撕咬,都岿然不动。   但是易远也神色沉重,手指轻轻摩挲着了无生气的若目,像是透过刻满纹路的冰凉的灵器,感受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自信足以在虫群中保护众人。但任凭他法力滔天,也无力改变梦境中既定的历史。   一堵不见首尾的黑墙,裹挟着呼啸的风声,排山倒海而来。粗粝的黄沙钻进袖口鞋底,干燥凛冽的狂风磨损着在温润水汽滋养下,变得柔软细腻的皮肤,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沙尘暴。   曾经的一碧万顷的湖泊不见了,只剩下干硬粗糙的盐碱化土地。曾经广袤的黑土良田,化为不毛之地。上面布满了像是污雪般的白色咸卤。   由于对水的畏惧,整个浮漂之国时期,巨沙虫只敢在岸边田地徘徊。但现在湖水干涸,沙虫庞大的身躯蠕动着,堂而皇之钻进了曾经水光潋滟的湖底。   巨虫大快朵颐,享用湖底丰饶的黑土。愈发膨胀的身躯犹如土丘一般隆起在地面。所经之处,一座座篷船般的小楼被粗暴地掀翻摧毁。   沙暴过境,暗无天日,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幸存的房屋都紧闭房门,防止沙尘进入。已经无家可归的人,不得不将用长绳将自己的脚踝和遗留的废墟绑在一起,以免自己在暗无天日的黄沙中走失迷路。   梦境中时间的流速和现实不同。他们只觉得过了不到半刻钟,黑沙暴就结束了。厚厚的黄沙将白色的咸地掩盖。只有偶然一道微弱的气流划过,几颗沙尘才会簌簌扬起。   但三人并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放松。   远处天边,一堵隐隐约约的黑墙正在悄然酝酿。   端木坚微微偏过头,不愿再去看那逐渐被黄沙淹没的湖泊。   这已经是这个世界所经历的——   第十七轮特大沙尘暴。   过于潮湿的环境不利于生存,所以浮漂之国中的房屋都是首层架空,将人起居之地抬升到远离水面的二楼。   木柱下端固定在飘满整个湖面的浮板上,上端撑起二层较为干燥宜居的房间,宛如水面上空悬浮的飞船。   前几轮的狂沙,只是将纤细的木柱摧折,导致二层的房屋垮塌。苏木亚的工匠很快就将这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国家修复如初。   他们甚至在修葺时受到启发,用极为精妙而富有创造力的的手法,用一种特殊的金属代替木石,制作柱子。大大增强了连接节点的强度。   而将黄金这么重的东西放在过高的柱顶,会大大增加柱子受重;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变形。沙漠昼夜温差大,很容易就导致结构不稳;最后,如何保证平滑的金子跟石柱结合处不发生滑动,   这是唯一能让船屋挺过狂风的办法。不过将沉重的金属放在柱顶,也会大大增加承重。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膨胀收缩,很容易导致结构变形。最后,金属和木材表面光滑程度不同,容易发生滑动。   但这些问题都被一一克服了。   ——这个时候,苏木亚那些杰出工匠们的技术,仍然在和残酷环境的赛跑中,保持着领先。   然而随着越来越频繁的沙尘暴,修补城市就已经占据了工匠的全部心精力。湖水中满是沉淤的泥沙,湖泊逐渐缩小,成为为泥泞的沼泽。湖中的生物大量死亡。食物短缺,苏木亚人不得不冒险返回地面,和沙虫争抢土地。   为了防止沙尘暴对城市的侵蚀,苏木亚工匠试图建立更坚固的挡沙墙,试图建立更低矮更坚固的屋子,甚至试图派出人马逆着风暴而上,前往沙尘的起源。   断断续续的沙墙勉强给湖泊续了命,低矮的房屋匍匐于湖面勉强挨过了风沙。只有派出的探险队伍从未返回。   ——这个时候,他们的技术,只能勉强和环境的剧变打成平手。   但是,特大沙尘暴来了。   挡沙墙被转眼撕碎,为了避开大风的低矮楼房被活生生掩埋在黄沙之下。   一切尚在雏形的尝试,都转瞬夭折于萌芽之中。   曾经于廊檐下嬉闹的孩童病恹恹地蜷缩在角落不停咳嗽。男人女人的眉眼都被风沙雕磨出深刻的皱纹。厚厚的挡土面纱盖住了他们衣领上的菱格。   衣襟上绣着十几枚菱格的,最富有学识的老者眼中不再含有笃定的光芒,只是呆滞地坐在空荡荡的学堂前,破碎的门槛上。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研究新的技术。苏木亚工匠发展新工具的速度,已经追不上席卷而来无穷无尽的黄沙了。   所有人只能为了如何活过今天而努力,再没有心气去对抗诅咒般的漫天沙尘。   他们追不上了。   ——这一次,这群建立了梦幻般水上王国的工匠超越时代的技术,终于被沧桑剧变狠狠甩在身后。   年复一年的黄沙风暴,一点点,一寸寸,将浮漂之国埋没。人们只能看着一层层逐年上涨的黄沙,在狷狂干燥的热风中,走向绝望。   宋珺在宫中听说过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罪臣被牢牢绑住动弹不得。施刑的宦官们将浸了水的纱布覆盖在罪臣的口鼻上。只是薄薄一层纱布,罪臣还能顺畅呼吸。有些心性倔强的悍匪,或是对宦官怒目而视,或是满腔鄙夷。   一刻钟后,第二张湿润的纱布覆了上来。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满含怒火和讥讽的双眼逐渐开始涣散游移。   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口鼻上纱布的又一次增加,他们再也无力关注其他,胸脯剧烈抖动,只能勉强深呼吸,拼命汲取微博的空气。嘴唇无意义地嚅动,发出细不可闻的哀鸣。   然后是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即使用尽全力吸气,也没有哪怕一丝微弱的气流进入胸腔。血腥味漫上喉间,手脚无意识地抽搐,眼前一阵发黑,大小便开始失禁。   最后,活活窒息在柔软的湿布下,毫无尊严地死去。   整个过程漫长而宁静。但宋珺一直觉得,这是远比鞭打、绞刑、砍头更惨烈的酷刑。   窒息的感觉被无限延长,他们将清醒地感知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   就如同沙尘风暴中的苏木亚。   不同于要塞之城天空突然塌陷,也不同于黄金之乡地面瞬间崩裂。浮漂之国苦苦挣扎了十几年,付出无数艰苦的努力尝试,终究还是无力逃脱这场悠久无声的绞杀。   它们太矮了。   苏木亚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沙尘覆盖在身上将自己活埋。伸出手,再也触碰不到曾经水雾缥缈如纱如幔的天空。   ——天空,它为什么又一次远去了。   端木坚无声地哭泣着。   她能看得出来,那些工匠真的尽力了。他们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技术灵感,甚至让千年后的她都惊叹不已。   但是无数的尝试无数的努力无数的心血,终究在匆匆演变的时光中,变成无数的泪水无数的失望无数的叹息。   为什么。   为什么汹涌而来的沙尘不能等一等他们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那些在征服了湖泊,在水面上建立了不可思议的浮漂之国的工匠。也许就有可能找到治理沙尘的办法。   为什么。   沙尘要来的这么快啊!   可以忍受苍穹开裂流火坠落,威严雄伟的要塞城毁于一旦,也可以强行忘记大地崩陷黄金乡瞬间陨落地底深坑。因为这些灾变过于猝不及防,犹如一个虚假荒诞的梦魇。   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在漫长的沙尘中,艰难挣扎妄图存活的浮漂之国,在活埋中走向寂灭,却是完全无法令人忍受的。   仿若蛛网一般将船屋相勾连的绳索已经尘埋地下。   唯有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细,十几丈高,直入云霄的石柱,仍然静默地伫立在湖心岛上。   然后,在某一个眨眼,某一个错身,某一毫无任何特异的时间点——此时湖中心的小岛已经别被黄沙掩盖,只留下岛中心的石柱光秃秃耸立在沙丘中。城内突然再也没有了动静,就像是石柱上板正笔直,严格而肃穆,毫无生气的直线条纹,   没有因为呼吸不畅整张脸都憋得青紫的婴儿,没有满脸麻木搜集枯根残叶充饥的男男女女,没有满脸苦涩的皱纹一声不吭的长者。   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了。一瞬之间全部消失了。   像是某种隐秘晦涩的暗示,又像是某种悲叹战败的符号。那些淡白色的半透明魂灵,都仿佛一夜之间如烟尘般散去,不见了踪影。   曾经视作瑰宝的学堂,最底下的一二层已经被全部掩埋。空荡荡的壳子,苟存在漫漫黄沙之下。   风沙不曾因人的退败,而留有丝毫的同情。不尽的沙尘在加速的时间内,无休无止地铺盖在地面上。   一切徒劳的痕迹都被淹没在黄沙之下。直到湖泊曾经存在的踪迹荡然无存,直到所有残存的浮板之屋都犹如沉入沙海的木舟。   直到连小岛中心的石柱,都只剩下短短一截露在外面时,三人眼前一黑,被梦境传送到下一个世界。   寂静无人的黑暗中,延绵不尽的沙海上——   一粒粒金色的光芒,如同漫天星辰般明灭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部很精彩有名的电影《星际穿越》。写这一章时我也参考了电影中黄沙肆虐的景象。   为了保持两三章一个世界的快穿速度,选择了这种上帝视角的描写,可能没什么代入感(嘤)。建议去看电影,会对这种沙尘不尽下人的绝望有更直观的体会。   下一章陆然就要开始走梦境外的支线剧情了~   (我人都傻了。未签约审核慢,所以我一般会提前一天将稿子放存稿箱。这一章是我昨天中午12点左右放入存稿箱的,结果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居然还是待审核。。。怎会如此啊,裂开。) 第58章 沙海(23)   神庙内,陆然紧靠石门而坐。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临近干涸的灵海中涌出,和石门融为一体,不停地加固中心的薄弱处,一颗也不敢停息。   石门另一侧,就是躁动的嗜血飞蝗。   魔蝗感应到陆然的灵力,开始愈发疯狂的冲撞石门。砂石碎屑簌簌而下,隐秘的裂缝在暗处滋生。上亿只油黑发亮的虫子密不透风堆叠在一起,无机质的虫眼凝视着洞内,嗡然的虫鸣带动着天地一起震颤。   神庙无尽的寂静和黑暗中,只有他孤生一人。稀薄的灵力流向残损的石门,犹如不自量力的狂人妄图用纤细的丝线,将裂开的银河重新缝补在一起。   一丝隐约的绝望浮上心头。他还有多少灵力可用呢。   而如果没了器修的灵力加固,石门还能支撑多久呢。   端木坚丝毫没有从梦境中醒来的迹象。不过,就算她醒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所谓的元初英杰,不过也就是个二十多岁刚突破元婴的年轻修士。哪怕是当年太熙宗师来到这里,面对洪水一般的虫潮,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既然已经知道必定失败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因为必须这么做。   与其在恐惧中做着徒劳无用的挣扎,不如,主动将石门摧毁放虫群进来,求一个干脆的了结。不会有多少痛苦,亿万只飞虫不到一秒,就能啃食干净他们的血肉。   ——从未不战而溃败。   他手上还有焰硝阁的鸣雷之管。爆炸的威力就足以炸毁石门。只要他将手伸向乾坤袋,点燃那根其貌不扬的黑色同光,一切的折磨恐惧都将在炙热的火光中烟消云散。   ——绝不向死亡屈服。   为什么不呢。这明明是最好的办法。   陆然恍恍惚惚地坐靠在石门前,瞳中魂灯的光芒因为神识的游弋而明明灭灭。魔气从外界渗透进石门,纠缠在他身边。千万只没有实质的魔虫穿过躯体,用尖锐的口器撕扯着陷入混沌迷茫,在幻觉中迷茫漂浮不定的灵魂。像是一把迟钝的匕首一下下劈砍、刮磨着精致的绳索。   魔蝗卑劣的魔气一下下刺向魂体薄弱处,疯狂的速度蚕食着神智。蛛网一般的裂纹在灵魂深处蔓延。陆然来自灵魂的阵痛中努力保持清明,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仿佛要被割裂了,化为四散的碎片,沉入幽深黑暗的深渊。   魂魄中的铜灯火光黯然无光,像是被淋了一场冷雨。幽微的火苗随着陆然的痛楚而瑟瑟发抖。   因为那莫名其妙出现的佛钉,陆然的灵魂无法轻易离开身体。魂魄被侵染啃噬的痛楚真实地反应在肉/体上。明明皮肤仍然完好无损,但是仿佛针扎一般的刺痛,却从四肢开始一路向胸口蔓延。   诱惑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让他断开和石门的灵力链接,洞开大门。它们保证会赐予神庙内的人一个温柔安宁的永夜。只要他放弃无谓的挣扎,这种如同将灵魂车裂一般的疼痛立刻就会消失。   陆然喘不上气来,仿佛手腕脚踝被粗暴的握住,被迫各个方向伸张。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野蛮力量要将他撕裂。   医者三春晖的血脉在血管中流淌。百年一遇天生剑骨触发的护体剑气,缭绕在他身旁。但是它们对于施加于魂魄的酷刑无能为力。   来自神魂被撕扯的痛苦,让生理性的泪水积蓄在眼底。在孤立无援不为人知的寂静中,被水光冲刷的眼瞳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瞳孔扩张,虹膜的颜色变得瑰丽动人,在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如若星辰的光芒。若隐若现的幻影从头顶和尾椎处生长而出。   恍惚间,似乎有一张温暖柔软的皮毛,柔柔地蹭过自己的指尖。软软的爪子将攀附在灵魂上的魔气挥开。湿热的舌尖轻轻舔舐着被魔气折磨的魂魄。   那些被撕破的创口仿佛被慢慢痊愈,重新缝合在一起。   陆然感到一丝安慰,喉咙中不自觉泄露出一丝可怜的呜咽。   一片黑色的羽毛从虚空中降落在易远的额头。魔修睁开了双眼,露出两道贯穿瞳孔的可怖血痕。   魔气覆盖在眼上,他眨了眨眼睛,罪瞳的特征从这具被附身的凡人身躯上,再次被硬生生掩盖了。   易远坐起身子,迅速重新适应了一下身体触感。为了避免引起那些衷于内斗的跟踪狂怀疑,他的本体还留在魔界,只分化出一道神识,附身在这个凡人身上。   而现在,又要额外再分出一道留在梦境中以防不测。凭他的修为,这点分神造成的影响本来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眼下出于谨慎,他必须要尽可能谨慎使用魔息,以免位置暴露。   易远淡淡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魔息随着□□再次削弱。白皙修长的手指不能维持原状,微微有些变形,幸亏此时的神庙漆黑一片,旁人并不能观察真切。   黑暗对于已经习惯了暗无天日的魔界之物构不成影响。他站起身,朝着门边走去。   陆然半躺在石门前,整个人委顿在冰冷僵硬的地面。魔气侵蚀着他的意志,但即使这样,加固石门的青木之灵仍然坚持着没有断开。   听到脚步声,他头顶虚幻的耳尖动了动,转过脸来,发出一声委屈的轻吟。迷蒙的双眼在暗处犹如闪闪发光的宝石。   “喵。”   易远的脚步顿了一下。   犹如虚影的耳朵颤抖了一下,湿漉漉的眸子紧紧盯着愣在原地的男子,毛茸茸的长尾虚弱无力地扫了一下,又轻轻喵了一声。   陆然显然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不然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在易远面前发出这种撒娇一样软软的叫声。   易远迅速反应过来,背后黑色的骨翼张开,几乎是瞬移到了陆然身边,跪在地上将他小心翼翼地搀扶了起来。一道探索的魔息谨小慎微地延伸向陆然的灵魂,时刻注意着不被魂魄中的光芒照耀。   但在查看到那些犹如附骨之疽攀爬在魂魄上,企图将灵魂撕为碎片的魔虫黑影时,他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易远简直无法抑制汹涌的震怒,所有来自魔虫的恶毒魔息几乎瞬间就被蒸发殆尽,连一丝残渣都不曾留下。   陆然已经饱受苦楚的灵魂瑟缩了一下,茸茸的长尾搭在易远的手腕上,像是感受到魔修的怒气有一丝害怕。猫耳耷拉着向后方撇去,嘴里不安地发出喵喵叫声。   “嘘。”   易远轻声哄劝着,抚摸着陆然的头顶,让他放松紧绷的灵魂。陆然头顶虚幻的猫耳垂落下来,轻轻蹭着易远干燥温暖的掌心。   但他的依旧眼神阴冷地望向石门外,打了一个响指。那些趴伏在石门上蠕动的魔蝗瞬间化为干瘪下去,被狂暴的力量搓揉为细细的烟灰,簌簌落在地上。   然而魔虫只是短暂被震慑了一下,很快又躁动起来。缺失的空位立刻被前赴后继的虫潮填补,继续撞击腐蚀着石门。   易远面无表情地看向石门外。   记载中,中原周边从未发生过如此严重的魔蝗灾害。这些魔蝗在半个月前端木坚来时还是一场可控的虫潮,但却在之后突然魔气暴涨到一个极度危险,甚至需要他过来帮忙的地步。   他本来想尽可能低调,以免被发现自己偷离魔域之事。但是现在陆然为了修补庙门,被魔虫直接攻击了灵魂,正濒临崩溃的躺在他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袖子发出脆弱的宛如哭泣一般的轻鸣。   其他都不重要了。   巨鸟的阴森可怖的黑影从他背后缓缓张开,罪孽贯穿的血痕从双瞳中浮现。心口无法愈合的伤口渗出汩汩鲜血,酝酿已久的魔道禁术在诡影中匆匆变幻。   门外的魔虫似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焦躁不安的振动摩擦羽翅,发出令人作呕恶心的低鸣。   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疼痛减轻了。皮毛温暖的生物不断蹭着他的手指,温柔地舔过魔虫留下的细小伤痕。清亮温柔的感觉流遍全身,几乎被割裂的碎片重新粘合在一起。   陆然缓慢恢复了清醒,感受到那只修复了他灵魂的奇异生物,正用软乎乎的肉垫站在他胸口,柔柔地喵了几声,化为虚空消失不见了。毛茸茸的尖耳和尾巴逸散为透明的光点,在黑暗中发光的双瞳也慢慢淡去光辉。   与此同时,另一重奇景悄然降临。   殿内幽绿的萤火虫从殿内各个缝隙角落中飞出,犹如漫天繁星。它们徘徊在空中,避讳着易远,犹犹豫豫不敢降落。   即将结束法术念诵的易远略微犹豫了一下,收敛了气息。   萤虫试探性地,降落在陆然身上。好似一场散发着光芒的落雪。易远彻底中断了魔道咒术的吟唱,抑制了自己散发的魔气。   无数点幽绿的光芒纷纷扬扬落满陆然的身躯,直到他每一寸肌肤都被柔和清亮的荧光笼罩。   犹如一个来自光芒的轻柔拥抱。   陆然整个身体都在散发着光芒。恍惚间,师尊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永远平淡冷静,面上从来没有多余的表情。像是已经脱离的世人的情爱纷扰,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严格缜密,没有一丝破绽的阵法。   陆然看见太乙的阵灵从他身前走过,萤虫的光辉萦绕在她身侧,背后是绵延无尽的沙海。   余烬之村的起伏跌宕,要塞之城的金戈铁马,黄金之乡的富丽堂皇,浮漂之国的巧夺天工,尽如烟尘浮沙般散去,唯有天边天边一线熹微的光芒,亘古长存。   原来,是这样。   陆然睁开眼睛,静默的黑暗中,无数莹莹的光点从他身上腾空而起,宛如倒流的星河。透过点点曼妙飞舞的光晕,他看见了易远如同倒映着璀璨星河的双眼。   易远放松身体肌肉,让陆然能在他腿上躺的更舒适一些。萤虫嫌弃又惊慌地避开易远的方位,四散而去,重新藏匿回石缝间。只剩下一两只仍然游荡在空荡的神庙内。   陆然扶着易远的肩膀,努力坐直了身子,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易远想去触碰他的眼睛。陆然轻轻按住他伸来地手,低低问道:   “你还剩下多少法力?”   易远顿了顿,用另一只手拨开因为冷汗粘在陆然颊边的一缕碎发。两人靠的很近,轻柔的鼻息交错在一起。易远将额头和陆然相贴,轻柔地回答:“足够为你实现任何愿望。”   陆然弯了弯眉眼,握紧了掌心中易远修长微凉的手:“我想要你帮我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人转移到神庙最深处。”   易远完全不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平静地说:“好。”   陆然借着易远的力量站了起来。神色晦明复杂地沿着廊道两侧灿烂辉煌的壁画,看向那不知道还能在沙蝗虫暴中苟延残喘多久的脆弱石门。   他微微低下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比冷静地下了结论:   “石门很快就要塌了,一旦虫群涌入,所有人都无法存活。端木坚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短时间内我没法重建石门。既然这样——”   陆然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惊心动魄的火光:   “那就炸毁神庙。”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是什么……之后再说(捂脸)知道有这么一个设定就行~   直到我把这章上传存稿箱的时候,上一章居然还是待审核……救命怎会如此啊已经24小时了,该不会干脆发不出去了吧呜呜呜呜呜呜   是只有签约了,审核才会变快吗(苦涩) 第59章 沙海(24)   宋珺睁开眼。   上一刻,他们还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浮漂之国在迅速流逝的漫长时光中,窒息于层层黄沙下。所有的淡白色的魂灵仿佛古老的暗喻般,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下一瞬,他们已经站在一座阴森的殿堂内。   一列穿着黑袍,带着高耸的尖帽,用长长的黑纱巾将脸遮住的怪人从她身前经过,挂在胸前的菱形吊饰闪烁着金属冷峻的光彩。   宋珺一惊,下意识想要躲起来,随即想起梦境中的人,其实压根就不会搭理他们。   除非被魔蝗寄生,这里的人压根不会留意生者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鬼魂在复苏,更像是鬼魂在旁若无人地表演一幕戏剧。   这一群沉默的半透明的幽灵身上没有光鲜的色彩,只有暗淡的灰白色亮光如雾气流淌。他们排列整齐,步伐统一,速度不慢不快,但惊人的一致,像是一群牵线的人偶。人偶们谦卑而温顺地低着头,低眉敛目静默无声,朝着殿堂深处走去。   很快,魂灵黯淡幽微的光芒就消失在黑影中不见了踪影。   宋珺四处张望,看到端木坚正抱着膝盖,坐在一根高耸的石柱前,埋着头不说话。入乡随俗,她也套着一件厚厚的黑袍子,将身材曲线遮挡地严严实实。浑身没有一丁点装饰,只在脖子上套了一个尖锐的菱形的吊坠。   不像个人,反倒像个死气沉沉黑色的蛹。   宋珺以为她受了伤,急忙跑过去,靴子磕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发出清亮的回声,在高大空旷的殿堂上空回响。诡秘奇异,宛如来自异界的回应和秘语。   端木坚脸上还留着浅浅的泪痕,双眼黯淡无神。易远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看起来丝毫没有安慰人的意思,甚至有点想火上加油雪上加霜。   宋珺尝试将端木坚拉起来:“怎么坐在地上了?是太累了吗?”   宋珺刚一松手,端木坚又靠着粗大的柱子,软软地滑回了地面。   易远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宋珺摆出一副要生气的样子:“我师弟还没有音讯,我们得抓紧时间探索这个世界。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无所谓了吧。”   端木坚嗓音干哑,嘶哑着声音说道。   宋珺一愣,强颜欢笑道:   “什么无所谓?你不好奇我们在哪里吗?”   端木坚撇过头,将手按在地上,灵力朝着四面土地蔓延:   “无所谓了,反正最终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   四面土墙从端木坚身边旋转升起,将几人围在内侧。端木坚空洞的嗓音回响在石屋内:   “飞蝗恐怕很快就会追到这一层。我们只需要躲在石屋里,等待这个世界的终焉。”   易远无所谓地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开摆随意的淡漠表情。   宋珺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宋珺三岁的时候,端木坚跟随她的叔伯进宫修缮宫殿。绥和帝子嗣单薄,一直只有宋珺一个女儿。宫里没有其他同龄的玩伴,宋珺只好天天缠着八岁的端木坚。   她那时不知道,端木坚几年前刚在仙魔大战中痛失了母亲,不久前父亲和十几位叔伯又相继离家,奔赴魔域讨伐妖魔,从此再无音讯。   她那时只觉得这个姐姐很奇怪,每天就坐在垫高的椅子上,一遍又一遍的描摹各个宫殿的图纸。像一个没有生息的漂亮木偶,眼神中没有一丝光亮,映照不出任何色彩。   不在意吃穿,不在意流言,时间的流逝跟她没有关系,世上的一切也都与她毫无关联。   端木世家的秘术,能让他们挥土成墙。但在堵塞庙门时,端木坚却不嫌麻烦,一定要将砖石一块块累积起来。   因为端木家认为,从无到有一点点搭建的过程中,蕴含着“心意”。有“心意”中凝聚的力量加持的壁垒的强度刚度,要远超随手幻化的土墙。   端木坚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理解每一栋房屋中凝聚的心血。无论是要塞之城中的“战而无畏”,黄金之乡的“举世无双”,还是浮漂之国的“匠心独具”,甚至如今在战场废墟上重建的余烬般挣扎求生的小村落,都蕴含着“坚韧不屈”的意蕴。   然后它们死于天飞蝗狂暴,死于陨石天降,死于大地崩陷,死于年复一年没有尽头的,沙尘漫天。   那些融于庙房的心意,在史无前例的灾厄的铁蹄践踏□□下,犹如卑微苟且的零落之泥。   正如当年深宫中,那个经历了无数和至亲痛苦的离别后,选择再也不去跟人亲近,只是自顾自一遍遍描摹图纸的幼童。   现在,她也已经不想再去见证城市的消亡了。   宋珺没了办法,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易远。她其实也一直警惕这个身份不明,法力莫测,疑似魔修的男子。不过经历多次险境,她愿意暂时不问缘由,彼此信任。   易远平静地看着两人:   “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无法用语言传达。”   宋珺露出隐忍的失望和落寞。端木坚仍旧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易远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把玩着已经断开了灵力连接的若目。灵器细腻的触感从指腹传来,他漠然道:   “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们。神庙那边,虫群一直在攻击石门。你们要尽快做出选择。”   端木坚听到神庙两字,终于有了点反应,埋在双膝间的头颅微微一抬。   宋珺有些着急:“神庙现在……”   易远轻描淡写地打断她:“现在你们还轮不到担心神庙的事。如果没能找到梦境的出口,凭你们的修为,是不可能提前醒来的。”   宋珺咬咬牙,硬生生将端木坚拽了起来。端木坚低垂着眼睑,摇摇晃晃跟在宋珺身后,跟之前宋珺见到的那一队傀儡一般的黑袍人,简直如出一辙。   几人走出殿外,发现他们正在一座小山的山腰处,一块突出的平台上。抬头仰望,山顶上隐隐约约好像修了一座祭坛,祭坛中心立着一根高耸的石柱,神秘的银色光芒宛如柔软的银练,从山顶缓缓流下。   山不算太高,也足以让站在石台上的三人俯瞰,低调谦卑地匍匐在山脚下的小国。   低矮的山丘将广袤的黑土平原环抱,远远看上去像是拉着手围成圈的幼童。而他们所在的这座半高不高的山,正处在脚下这片浅浅的盆地平原正中央。   一间间民居低调地趴在黑色的土地上。屋顶墙面都是朴素的灰色,大小形制用材完全一致,左邻右里没有一丁点不同,连间隔距离都遵循着严格的规则。   灰突突的外墙窗框上也没有任何装饰。远远看上去不像是有烟火气的民居,倒像是一大片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人气的坟堆。   跟他们刚刚所在的热热闹闹各具特色,连屋顶都种着生机勃勃的水草的浮漂之国,简直像是两个地方。   耕种区和住宅区分开,一大片广袤的黑土地被规规矩矩分割成小块,种植了片片农田。黑色松软的土地看起来肥沃异常,孕育的植物也颇为茁壮。远远望去,麦浪滚滚翻涌,在山顶流光的照射下,犹如粼粼波光的水面。   几百个银白色的灵魂在麦田中躬身劳作,若隐若现。几个跟殿堂中的人一样裹着黑袍的人站在田地,并不劳作,似乎是在监督。   这座山并不高,但是下山还是稍微有点远,宋珺决定暂时不下山。几人转身回头,他们身后,伫立着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他们刚才正是从宫殿内出来。   宫殿门口,是一列齐整的柱廊,共计八根,每根都足有三人合抱之粗,直插入天。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花纹,显得严格而肃穆。   跟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样,活像某种古板苛刻的教条。柱廊一直延伸到殿堂正门,犹如两列忠诚而沉默的武士。   端木坚没精打采地扫了一眼高耸的柱林。   本来,这些高耸粗大柱子,应该带给人无尽的压迫威慑感。不过现在他们三人一个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一个是深不可测的魔修,还剩自己就是专门研究如何让建筑装神弄鬼的,所以全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惜陆然仍然没有跟若目连接,不然他可能会是唯一一个受到震撼的。那些粗大的柱子如同巨人的手臂。他们游荡在这些巨型柱子的阴影下,如同擅闯如巨神之国的蝼蚁。   继续向里,走进幽暗的石柱大厅。两列石柱一路向内纵身,一直延续到黑暗的深处。但是沿着柱子一路向里,殿堂深处并没有伫立雕像或者摆放高座。   整个宫殿就靠屋顶下一排窄窄的侧窗采光,遥远的光芒透过小小的窗洞从天而降,形成排列有序的光束。屋顶被淹没在一片漆黑中,灰暗的光芒投射在两侧墙壁上,映照出刻在石壁上古怪奇异的文字。   易远摇摇头。他已经无法辨认出这些诡秘的字符了。   端木坚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   “行了,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当时仙盟卜挂,要让端木家的人跑这一趟了。”   易远扬了扬眉,宋珺惊喜道:“你能看懂?”   端木坚语调没什么起伏,还是一副悒悒不乐样子:“我当然看不懂,我连学现在的苏木亚通用语都费劲,更别提这可是几千年前的文字。不过虽然我学习语言没什么天赋——”   触及到专业领域,她稍稍振作了一点:   “但这里还有另外一种不用文字表述的语言存在。器修认为,见器如见人。从每个人炼制的灵器仪态、纹路、材质上,能看出这个人的品行操守——你师弟要是在这里肯定能懂。   与此同理,我们端木世家认为建筑中寄存了心意。只要掌握了技巧,就能从房屋营建的心意中,看出很多信息。”   端木坚斟酌语句:   “通俗说就是,在我们眼中,建筑是一种可以被解读的语言。”   宋珺仍然一脸茫然。   茫然就对了。这是一种很玄学深奥的理论,要是几句话宋珺就能顿悟,那端木世家的人都可以不用混了。端木坚脑海里快速组织了一下措辞,尽可能直白易懂一点。她指了指身边的身边的石柱:   “狭窄的柱间空间,过于遥远高耸的屋顶。都能让来者产生卑微恐惧感。”   卑微感是什么东西?宋珺莫名其妙,不过端木坚愿意开口讲话,总归是好事。   她鼓励地笑了笑:“没错,我真是害怕极了。”   端木坚:“…………”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很害怕?   她扬起下巴朝向天窗:   “这么大的宫殿,只有两边高窗采光,这是刻意只允许少量光线透过柱隙从上方照进室内,以此渲染一种神秘幻梦的感觉。”   宋珺恳求地看了一眼易远,易远只好也回应道:“是的,这里真是太神秘古怪了。”   端木坚快无语了。   作为现在这里最深不可测的魔修,还有什么能让易远觉得神秘古怪的?   “跟黄金之乡里为了炫技,而布满装饰的纤细柱子不同,这里的过分粗壮的柱子既是因为技术落后必须用粗柱子承重,也是为了象征某种强大雄浑的力量。硬要说的话,浮漂之国湖心小岛上的那根柱子,倒是跟这里的更像一点……”   端木坚愣了愣,想起刚才遥望山顶时,看见的山顶祭坛中心的高柱。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慢慢摩挲着滋味,试图抓住转瞬即逝的灵光。   正巧又有一队披着头巾,黑纱遮面的半透明灵魂走进宫殿。跟宋珺之前看见的不同,他们的腰弯得更低,姿态更加谦卑,头上没有戴帽子,也没有资格带上菱形的挂坠。   这些人面容完全被遮住,仿佛人的面容是某种丑恶低贱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身上的衣袍看起来很旧了,将灰白的魂灵严严实实捂在黑色茧蛹里面。   他们三步一跪,虔诚地重重叩首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端木坚目送着这队人慢慢进黑暗,继续说道:   “无论是规格,形态,尺度,还是材质,装饰,色彩,都跟山脚下单调简朴的民居构成鲜明对比。就跟浮漂之国用更高的楼屋,突显学堂的权势一样。这样剧烈的反差,是为了强调殿堂的不可动摇的地位。”   宋珺作为皇女,很容易就理解了这番话。以颜色举例,在人间朝堂,也有着森严的规定。有些颜色是独属于皇室的。如果被朝臣平民私自使用,将会以谋逆论处。   “但即使有装饰,也大多板直方正,柱子上只有直愣愣的线条。没有卷曲缠绵的花草雕刻,更没有富丽堂皇的金玉饰面。跟黄金之乡比起来,简直像一个古板教条的老寡妇。我猜除了技艺不够精湛外,更多是因为禁欲保守的理念”   “一个象征强大力量,规矩森严保守,致力于营造神秘崇高氛围,让进入者感到卑微恐惧的地方。这里显然不适合人居住——起码我要是当皇帝肯定不会住在这里。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这是一座神殿。这个时代崇尚神权,礼教森严。我们所看见的那些把自己紧紧裹在黑色衣袍里的人,都是这里的信徒。”   “这里是——祭神之域。”   “但殿内并没有专门设计存放神龛的空间。要么是因为他们供奉的神压根没有实体形象。要么就是因为他们的神无法被放进神殿内。   之前我们眺望时看见一座祭坛修建在山顶,而祭坛中央的石柱也恰好在山峰的最高处。由此推测,他们供奉的,很可能就是这座山的山神。”   端木坚不自觉间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一口气将自己的推论全说了出来。刚想问问宋珺和易远有什么其他见解,就看见两人一脸复杂地看向她。   易远还能维持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宋珺就坦率许多:   “你这么厉害,连建筑都能读懂,还要余师弟费劲跑一趟过来翻译干嘛?我又是来干嘛的?我以为是师尊预测到来苏木亚的路上,需要我调度边境军队保驾护航,但其实根本就是因为我的火灵根属性,对虫群杀伤力更强吧?!”   宋珺幽怨地说:“原来我就是个不用动脑子的打手。”   端木坚:“…………”   你才发现啊?   宋珺又看向易远:“那我小师弟又是来干嘛的?炼器端木也能练,就是丑一点罢了。预测到他在此处有桃花?所以师尊夜观天象,说我们能逢凶化吉,是因为小师弟会把你引过来,暗中保护我们?”   易远:“…………”   你终于明白了?   萤火虫飞舞在空中。没法从若目中感受到陆然的气息,它们对其他人也并不亲密,只是默默在前方引路。   宋珺恍然大悟:“哦对了,还有久别重逢。小师弟还是来跟鬼使旧情复燃的。”   易远忍无可忍,生硬地转移话题:“提醒一下,魔蝗已经来了。”   端木坚和宋珺浑身一悚,环顾四周凝神警戒。   细微的嗡嗡虫鸣渐渐响起,从四面八方各个方位传来。端木坚低声解释,这是因为这座神殿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回声影响,能让所有的声音宛如神谕一般在高空混响回荡。   四周墙壁上都没有任何异样,而邪恶的虫鸣还在逐渐变大。宋珺猛然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屋顶。手中掐了一个法诀,朝黑暗的屋顶上空丢了一个法球。   法球在空中轰然炸开,照亮了他们头顶上的屋檐。不知何时出现的虫群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趴在檐下,仿佛某种绣着怪异图像的厚绒毯。   端木坚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如果陆然的若目还在这里,断不可能等到这个时候,才发现魔虫居然就高悬在他们头顶,居高临下悄悄凝视着下方的猎物。   法球熄灭。室内屋檐下又重归黑暗。虫群隐藏在暗处,看不真切,乍看过去像是屋檐下层层叠叠的嶙峋浮雕。   银白色的光芒一圈圈从小山山顶涓涓流下,照亮神殿,又滑向更远的山脚,将神殿重新抛弃在黑暗中。   啪嗒一声轻响。   一只粗心大意地魔虫没钩住屋顶,掉落在宋珺肩上,晕头转向四处乱爬。细细的布满绒毛的虫足跑的异常之快,眨眼就溜到了袖口想要钻进去。   宋珺几乎是用尽全身的修养,才没有惊叫出声。她脸色铁青,点燃一团灵火,将爬虫狠狠地焚烧殆尽。   然而在火光燃起的瞬间,像是得到什么讯号一般,无数手指大小黝黑发亮的魔虫如一场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无数黑虫张开翅膀在神庙中胡乱飞动。   这惊悚的场面实在太刺激人的心脏了。端木坚正在幻化土墙地手被刺激地一抖,正在凝聚的土石上出现一个裂口。虫雨蜂拥而至,从细缝中挤了进来。   宋珺粗暴地甩出长鞭,化为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将涌进来的魔虫燃烧殆尽,但也差点没控制好力道,把端木坚的土墙上烧出一个洞。   混乱中,几只的虫子爬到了端木坚头发上,很快就被宋珺帮忙用灵火烧死。端木坚生无可恋地看着自己被虫子爬过的发梢,想直接剃光又有点舍不得。   参照前几个世界的经验,除非迫不得已,易远是不会出手帮忙的。   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森然的魔气从易远指尖流泻而出,犹如残暴的飓风,席卷向蜂拥而来的虫群,硬生生撕出一条通道。   端木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魔修怎么突然对魔蝗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有了易远的掩护,端木坚也不必浪费自己的灵力去开路了。几人迅速撤出神殿。   屋外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借着山顶残存的一点幽光,遥遥望见天边的黑影,如同绵延的群山,正向着祭神之域急速驶来。   隆隆的声响在天边怒吼,大地也随之震颤。   山顶的光芒熄灭了。残余的灰光如同烈火熄灭后黯淡的灰烬。   端木坚深吸一口气,默默闭上眼睛,不愿去看祭神之域即将来临的覆灭。   一股淡淡的水腥味弥漫在空中,在肌肤上凝结为露。   她心念一动,猛然睁开双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颤抖,询问宋珺:   “这回是什么?”   宋珺凝望着远处遮天蔽日,将一切都淹没的灾厄,轻轻地回答:   “滔天巨浪。”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兴趣可以搜索一下埃及百柱大厅(多柱厅)~   非常的震撼~   一些碎碎念——————————   我真的跪了,48小时了,第57章在APP端仍然显示待审核。昨天放入存稿箱的第58章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准时发出去。等会这一章放入存稿箱,又要待审核。我现在真的看到待审核就害怕呜呜呜呜呜   听说签约后就能先发出来再审核,流下羡慕的泪水(猫猫头流泪)   唉,等沙海篇写完,我再多花点时间研究一下签约偏好吧(可我真的不会写夫郎种田文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 第60章 沙海(25)   滔天的洪水,裹挟着万马奔腾之势,宛如与天齐高的灰蓝色巨城,排山倒海而来。汹涌浑浊满含泥沙的洪流,转瞬之间就将山脚下黑色的沃土之上,灰色低矮的民居尽数淹没。   仿若坟墓一般的灰色屋顶漂浮在水面上,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撕碎。水势还在积聚,仿佛凶暴的猛兽,以势不可挡之力向着小山席卷而来。   澎湃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浇在站在山腰神殿前的三人身上。苦涩的咸水漫进端木坚嘴里,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但她等不及仔细回想,就被熟悉的黑暗笼罩。   前所未有的洪水。与山齐高的巨浪。庄严的神殿。灰色的民居。耸立于湖心的巨柱。波光潋滟的湖水之上,装饰于外墙的鱼鳞闪闪发光。   端木坚猛地睁开眼睛。   她正悬浮在半空,身下纠缠翻涌的黑气托起她的躯体,宋珺正走在她身边。看行走的趋势,似乎是在下山。   端木坚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易远察觉到她醒了,果断收回魔气,杜绝一切咸鱼继续装睡的可能。端木坚差点直接跌到地上,幸好有宋珺扶了她一下。   出于某些浸透着苦涩泪水的原因,她对所有的幻觉都非常敏感。所以当时在神庙中,宋珺无动于衷,她和陆然却都被壁画的幻像感染。而在梦境中,她的心神也比常人更容易受到影响。   端木坚讪讪地站稳。她大概猜到为什么易远露出显而易见不满的神情:连只是筑基的宋珺都还坚持,已经突破元婴、号称元初四英杰之一的自己反而先晕过去了。   幸亏易远看起来是个有良心的魔修,不然她这简直就是在跟魔界投诚:“修仙界这一辈大概是废了,快冲,速推!”   回头望去,身后是一座巍然的高山,上面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他们刚从一条林间石板路上下来。石路修得并不算美观,但好在还算规整平稳。所以她一路上并没被颠醒。   皎洁的白光在层林浸染下,带上了柔和的青绿色泽。光芒从云雾缥缈的山顶流泻而下,如同林间缥缈的雾岚。   他们刚从山上下来,此时正站在山脚下一片开阔的平原上。远眺平原四周,有绵延高大的群山环抱,树林茂密,犹如拱卫环绕在御前的高大侍卫。在这里围合出一个舒适宜人的盆地。   而他们刚刚走下的高山伫立在广袤的盆地平原正中央,仿佛一座突兀的巨塔。   山脚下棕黄色的土地上,散落着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民居。有些由纯粹的木头搭建,一根根木块笨拙地累积拼接,涂上鲜红的颜料,看上去摇摇欲坠。   在它的旁边,是一座半地下石砌的洞穴,粗糙打磨的石块垒出一个狭窄幽暗的空间,石屋外壁描绘着明黄色的图案,像是某种猛兽的图腾。   石屋对面的房子看起来精致了很多。一半石头,一半木头,比木屋坚固,又比石屋敞亮。主人颇为自豪地用粉白和靛蓝装点房屋。只是木石连接处的手法非常草率,只用结绳和枯草泥土缠绕填堵了一下,冷风顺着缝隙灌进屋内。   当然还有一些已经被废弃的失败之作。有异想天开将房屋隐匿在树冠衷的,特意用了绿色涂满屋子,但现实是沉重的屋子已经把树枝压垮了一半。有些尝试在两树之间连上绳索,在绳索上搭建屋子,最终以绳索断裂告终。   还有些在地面挖出一个深坑,完全建在地下,一个乳白色半透明的魂灵正在焦急地,将自家坑穴里的积水舀到外面棕黄的土地上。   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房屋伫立在草地上。如果站在山顶俯瞰,平原上的聚落就像是田野间缤纷的花朵。   稀稀落落的田地伴随着一户户住房而生,并不集中,由各自人家打理。勤快的就拔拔草,懒一点的荒废了田地,也没有人监督。棕黄色的土壤看起来并不富饶,农作物瘦弱的枝干上,艰难地顶着干瘪的麦粒。   一队人刚好从山上下来,跟易远等人下山时,走的同一条石板路。他们衣衫简朴,裸露的半透明灰白色肌肤上,描画着菱形的刺青纹饰。怀里、头顶、背上的竹筐里盛满了采集的果实和捕捉的猎物。   土壤太过贫瘠,仅靠种植显然弥补不了饮食需求,好在这座大山上的物产还算丰饶,靠着上山打猎采果也能贴补生计。   三人又在村子里绕了绕。村子里不像山上用石板铺了路,坑坑洼洼并不好走。这回易远彻底派不上用场了。粗粗看了一圈,就没找见几个像样的字符。   他所幸开启了局外人模式,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若目。   最后还是端木坚打破沉默,带着一丝隐秘的情绪:“上个世界被洪水淹没了。”   宋珺讷讷地点头回应。   端木坚继续说:“这又是一个新的世界。”   宋珺嚅动嘴唇:“说不定,这个世界能侥幸幸存下来呢。”   端木坚轻笑一声,盯着脚边棕黄色松软结块的黄土,眼中闪烁着某种怪异而疯狂的光芒:“不,这个世界也必然再次走向毁灭。”   宋珺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握紧手中金鞭,开始盘算仅凭自己,要制服一个发疯的元婴修士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过端木坚好像暂时没有进一步疯癫的迹象。她扫视四周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房屋,又开始她那一番奇妙的语言解析:   “很明显,跟之前祭神之域千篇一律的灰屋子不同,这里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建设标准,每个人都凭借个人喜好建房。   房屋上描绘各种图腾,暗示这里还没有一个统一的信仰。甚至说,尚且还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神明,能够获得所有人的崇拜。”   嗯?这哪里明显了?   但宋珺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打断她,只是连声附和:“对,对,对。”   “没有大型的建筑,只有结构简陋的民居。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只是生存就几乎耗尽了全部力量,没有时间精力去研究建造复杂的殿堂庙宇,和没有实质作用的祭坛柱廊。”   还行,端木坚并非浪得虚名。修仙界还不至于真的完蛋了。   易远在宋珺祈求的目光下,点头称赞:“是,是,是。”   “虽然技术落后,但却能感受到一种勃勃生气。如果说上一个世界像个呆板教条的有钱老寡妇,那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正值青春的妙龄少女。单纯天真,睁着懵懂的双眼看向天空。身上一贫如洗,但心底却无比富足。”   宋珺十分可惜仍然联系不上陆然。不然她一定会怂恿若目扇动翅膀赶紧鼓掌。   “所以他们饭都不太能吃饱,还闲的没事干,在山上修什么路?”   “啊?”   宋珺光顾着奉承了,骤然被问到,回想起刚刚带着端木坚一路下山时脚下平整的石路,好像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从军事角度来说,这里地势太低,群山环绕鲜有出口,难以防守。一旦遭受攻击,只能逃到山上再进行反击。   山上高地崎岖难行,还经常被断崖巨石阻断。修建一条平整的山路,能够让平民的撤退更加迅速有序。如果敌人也沿着道路上山,他们还可以顺势在两侧布置陷阱埋伏。”   端木坚唔了一声:“挺有道理。不知道他们遭遇过什么,还没安居乐业,先想着万一家园被入侵后要如何防卫反击。”   高山上银白的流光削减的速度,比之前几个世界要快了不少,似乎银光的源头已经渐渐干涸了。如影随形的魔虫藏在茂密的叶片下,萧瑟的虫鸣逐渐连成一片在林间回荡。   端木坚在虫鸣阵阵中神色如常:   “这里是一块未经沧桑变故的原初之地。不过很快,一场前所未有的,不可阻挡的,即使过了几百年,依然如同挥之不散的阴霾盘踞在人们心头的,史无前例的灾难,将把这里彻底摧毁。”   宋珺神色凛然,心想很好,快疯了,马上就要姐妹反目兵戈相向了。   端木坚却突然转移话题:“不过没关系,神庙还屹立在沙海。辉煌的壁画在几十年风沙中,仍旧清晰如初,那些从鬼灵二使的梦中收到启示的人,将一切都记录下来。”   宋珺不敢松懈,紧张地问:“什么记录?”   端木坚语气轻松:“苏木亚的历史。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这是一场梦境中的时间逆旅。梦境中每段世界出现的顺序和真实的历史是反过来的。你仔细想想神庙廊道上的壁画。”   宋珺喃喃自语:“沙尘,洪水……黄金之乡就是沙尘之灾后的浮漂之国!祭神之域在滔天巨浪中,化为一片湖泊!再往前推,最终来到这片原初之地。”   她猛然醒悟过来:“这些和神庙上壁画中的人物形象,都能一一吻合!”   端木坚点点头:“注意看,这里的土壤是贫瘠的黄色,而非我们之前所见的肥沃的黑土地。中央的高山也远比祭神之域来的高耸。所以接下来一定有一场规模空前的灾变,使得高山坍圮,大地换新。”   她眼中闪过一丝庆幸和感激:“靠着冥冥中神明的庇佑,千万年的历史得以流传至今。即使被毁灭,后人依旧能靠神庙中的壁画,了解这座灾难深重的土地上动荡起伏的过去。”   易远眼神淡漠,兀自抚摸着冰冷的若目,嘴角勾起一丝意义不明的讽笑。   靠着神明庇佑?   她们还是没有明白。   端木坚无限遗憾:“只可惜,壁画上只描绘了人物活动,应该是受限于画技水平,完全没有重现各个时代特色的宫殿楼宇。”   宋珺顺势推论:“而壁画上的文字,也只记载了几十年的历史,估计也是因为当年入梦者看不懂太古老的文字,只好作罢。我们入梦的使命,就是重游故地之后,在壁画上补全过去的影像。”   端木坚点头:   “应当就是如此了。每一段文明,都会被灾难摧毁。每一次生命,都必将以死亡终结。苏木亚辉煌的过去被一层层淹没在黄沙之下。但她仍然希望人们能永远记住她的故事,让失落的文明得以永存于记忆。”   易远不置可否。   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年轻的修士,用自己的思路推理整个梦境的经过。   宋珺喃喃自语:“难怪启明之星会和神庙共鸣。神庙是苏木亚过去千年岁月的总结。只要神庙还在,哪怕只是管中窥豹,总能从壁画的叙述中,拼凑出一个真相。”   端木坚抚摸着路旁简朴原始的小木屋,眼神中流露出同情和难过:“看见我,记住我,与我重逢在梦中——这是神庙中的呼唤。苏木亚太苦了,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遭受折磨后死去。   这块被诅咒的土地从未得到上天的垂怜,悲惨的灾厄一次次上演。她苟延残喘至今,只能祈求着有人能在梦境逆旅中,记住她过去的模样。”   易远面无表情,显然并不能和陷入怜悯唏嘘中的两个人共情。   宋珺眼中流露出悲悯的色彩:“我可以尝试为苏木亚撰写史书。虽然我才疏学浅,文笔粗鄙,但至少不会辱没的苏木亚的历史。”   端木坚也满感伤地感慨:“端木世家的人都自小学习亭台楼阁的工笔画法。各个时代的城市风貌我大概都能记住。等回去之后,我就补全壁画。”   易远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易远指尖沉寂许久的若目突然动了。   易远松开手,若目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优雅地旋转羽翼飞到了空中。一只传信的青鸟从虚空中化形显现,稳稳地站在若目中心的灵石上。   端木坚惊喜道:   “你可终于来了。梦境是逆旅,神庙是关键,苏木亚千年的历史,就是生而赴死的悲剧轮回。”   她也不管陆然能不能听懂,一口气将她和宋珺推断的结论全说了出来:   “我们需要根据梦境所见所闻,补全石壁上的壁画,让苏木亚失落的过去在记忆中得以继续延存。黄金之宫你还有印象吗?里有几个柱头的雕刻纹路我记不太清,得靠你一起协助回忆。”   易远流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宋珺反应过来若目没有听力,赶紧让端木坚把这些话写在地上。端木坚刚运转灵力写了两个字,就看见青鸟张开嘴。   陆然疲惫而坚定的声音从青鸟口中传了出来:   “石门承受不住虫群攻击,就要垮了。鸣雷之管已经插在了两侧壁画上。一刻钟后,我就要引爆鸣雷,炸毁神庙前廊,用爆炸后的落石重新堵死庙门。”   宋珺:“…………”   端木坚:“…………”   什么玩意儿???!!!   在目瞪口呆的两人身旁,易远终于抑制不住,愉悦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当时给我基友画简图的时候,我基友恍然大悟:哦,这不就是老北京铜锅涮肉的锅嘛!   我真的会谢(微笑) 第61章 沙海(26)   一刻钟前,苏木亚神庙内。   这种焰硝阁特质的鸣雷之管,跟二十几年前,陆然前世在她六师姐那边所见过的火药武器,在外形上有很大不同。   形如其名,这是一根约手臂长,直径不过寸余的修长金属圆管。管身内藏有提纯的火药,外侧管壁上刻画了增加爆炸威力的复杂纹饰。   圆管细长的造型让它能够被轻松地插进细细的缝隙中。哪怕没有缝隙,坚硬的两端也使得鸣雷很容易就能在外力的击打下,深深凿如坚不可摧的岩壁。   易远接替陆然在门口封堵虫群,陆然尽可能快速地找到神庙前端长廊的结构薄弱处,估算出引爆鸣雷的最佳位置。   端木坚曾告诉他,这座山里有有几道风化侵蚀的岩缝。其中一道还挺深,几乎就能贯通神庙里侧和外界了。他得尽可能避开岩缝,以免整个神庙都垮塌了,他们没被虫子攻击就先被落石压死了。   他确定了几个位置点,狠下心将鸣雷插入绘满了绚烂画像的石壁上。画像中的人静悄悄地端立于墙壁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在居高临下,俯瞰着即将把他们彻底的摧毁的暴徒,又像是平静地凝视着不知去向的远方。   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但是叮叮咚咚的敲打声,还是惊醒了一些未曾有幸被鬼使引领着入梦的苏木亚村民。   他们循着声音走到门口,惊怒得瞪着正在往一名浑身披着黄金首饰的美人脸上,硬生生钉入一支鸣雷的陆然。   “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一个中年跛脚的男子冲上前,猛地一把推开了陆然。令他没想到的是,陆然居然毫无反抗之力,径直向后跌去。   驻守门口的易远眼神森冷,一道黑色的魔息温柔地拦腰将即将摔倒在地的陆然扶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一旁的石块上。   跛脚男子讪讪地看着差点摔倒的陆然。他盛怒之下用足了力气。但那是因为他知道对面是修仙者,不可能被他一个毫无法力的人所伤到。没想到陆然居然脆得跟张纸一样,一碰就倒,差点就摔伤了。   他不知道,陆然现在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村民们原本心怀愧疚,但转眼看见两侧壁画上的鸣雷,怒火再次冲上了头。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虚虚抚摸着裂开的画像,眼中流淌着清晰可见的心疼和惶恐,口中不住喃喃:“这是干什么呀,这到底是干什么呀……造孽啊……”   缠绕在陆然腰间的魔息尖端化为险恶的棘刺,张牙舞爪和怒火中烧的人群对峙。但当陆然坐在石块上,魔息仿佛一块绵软的毯子般垫在他身下,一副乖顺可人的样子。   陆然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已经累地说不出话了,只能无力地抬手指了指洞口。   苏木亚村民顺着他的手指齐齐朝着门口看去。易远神色冷淡,后撤一步,露出了身后布满蛛网一般的裂纹,簌簌掉落着砂土的石门。   两三只黑色的虫子艰难地在窄窄的石缝中挣扎,易远撤下法术屏障,任由那几只虫子钻了进来,猛然振翅,扑倒最前边刚刚推了陆然的跛脚男子的脸上。   半个巴掌大的黑虫锋锐的两颚狠狠张合,瞬间就撕下一块皮肉。   被攻击的男子吃痛惊叫出声,双手胡乱地拍向脸部,想捏死虫子。他的腿部本就受过重伤,不能正常行走,慌乱中一时没站稳狠狠地跌倒在地上。   有魔气加持的沙漠飞蝗不仅体型庞大,而且速度比正常的蝗虫要快上数倍。瞬间就从男子指缝间逃离,钻进了人群中。黑色多腿头顶长触须的大虫子的在人群中快速飞动,不时撞到头上胳膊上,引发一阵惊叫。   陆然看了易远一眼,易远懒洋洋地掐了一个法诀,凛冽的魔息吹过,那几只闯入神庙的飞蝗如同暴风雪中销蚀的雕像,顷刻化为灰烬。   几个胆大的拎着魔蝗的躯体,扔进火堆中彻底焚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诞的芳香。   陆然缓了口气,嘶哑的嗓音疲倦不堪:“这座石门受不住了,吸血虫潮随时可能冲进来。只能将将神庙前半段的长廊炸毁,用落石彻底堵死通道,神庙里的人才有可能活下去。”   还没从刚才那两三只飞虫带来的冲击中缓过神来的苏木亚人下意识还想要辩驳。易远意简言赅补充道:“刚才那样的食肉飞虫,外面还有上亿只。厚厚的堆积在你们头顶的岩山上,已经有近百寸高。”   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神色瞬间都变了,惊恐地抬头,仿佛透过厚厚的岩石,直接看见了了那亿万只向下凝视着神庙的黑漆漆的虫眼。   几个年龄大一些的人尽可能镇定下来。跛脚男子操着不算熟练的中原话:“但即使那样……也不能伤害到壁画啊!为了避难闯入神庙已经是对先祖的大不敬。现在还要炸毁壁画……这可是几十年前商路繁荣时,不知道耗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修建的啊……”   醒过来的人紧紧围站在一起,另一个老人满眼沧桑的泪光:“中原的商旅开辟新的商路,不再进过这片破落的乡村。荣光的岁月已经无法重现。如果连神庙都没能保住,苏木亚还能剩下什么?”   后方有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虫群不会伤害壁画,如果非要在先祖的遗留的宝藏和我这把没用的朽骨中选择一个……”   “你情愿代替画壁赴死是吗?”   因为精疲力竭,陆然满含怒气的声音听起来略微有些尖锐变形。   “难道百年前苏木亚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后,你们的先祖开凿山丘修葺神庙,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后人被困死在这里吗?”   站在一起的人被陆然突兀的质问惊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   肃杀凶横的魔息化为乖顺柔软的支撑,轻柔地帮助陆然站了起来。灵力和体力都已经耗尽的陆然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魔息上,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   “难道百年前的一片焦土上,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奋斗所有的心血干涸,都是为了在奔赴一场命中注定毁灭的结局时,让自己的棺椁寿衣看起来漂亮风光一点吗?”   之前老人眼中饱含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顺着苍老的面容缓缓滑过。   浑浊的泪珠沾湿了她衣领上,已经陈旧到几乎看不清的菱格刺绣。   按照苏木亚的传统,一生纯善勤勉之人的尸骨,会被葬在山上的开凿的洞窟内。神庙外的,坚硬沧桑的岩石上被凿刻出一个个大小各不相同的洞窟。洞口雕刻着神秘的花纹。有些华丽繁复如同一部无字史书,有些简单质朴只有区区几根线条。   端木坚曾轻声吩咐他们不要久久地看向洞内。外来者的凝视会打扰逝者的清梦。   而神庙,不过也是开凿在山中的一个洞窟。   既然如此——   “难道百年前,修葺神庙之人,是在这座山上为自己的后人开凿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吗?”   过路的生者,请不要过久地直视洞内。   黑暗里躺着的,只有死去的亡灵,和他们已然凝滞的梦想。   陆然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一颗晶莹闪烁的泪珠也顺着颊边悄悄地落了下来。壁画中的人物仿佛在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神庙内发生的一切。   但是陆然知道他们是在看着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在他第一次到达神庙时,鬼灵的萤虫将他拖入一场奇异的幻境。回望身后,后路皆化为流沙散去。遥望前方,前途是一片茫茫。   那些壁画向无穷远处延伸,凝固的肖像仿佛复生的傀儡,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没有亮光,没有回响,没人知道那里有着什么,没人知道它将通往何方。只有一片永恒未知的黑暗,但这就是唯一的去路——   “活下去啊,请你们,选择活下去啊!”   神庙内静悄悄的,唯有陆然略带着哽咽的喘气。   良久,一个重若崇山的男声插了进来。   年轻时为了救人导致腿部受了重伤,不能再跟随商队出行,只能埋葬所有的壮志掩藏所有的不甘,留守村落蹉跎岁月的跛脚男子站了出来,脸上刚刚被魔虫撕咬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丝丝鲜血。   “这种爆炸黑管,还需要插在哪里?”   ————————————————   梦境中。   易远笑得过于开心了,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宋珺和端木坚集体石化,僵硬着身子听青鸟继续一板一眼地传达陆然的讯息:“你放心。我有经验,我曾经有一个焰硝阁的朋友,我俩合起来炸毁的房屋比你建的都多。”   端木坚面色逐渐扭曲。   你他妈给我再说一遍,你跟那个天杀的焰硝阁狼狈为奸,炸了多少房子?!   “我测算了一下,只会炸毁前半段神庙的廊道。城民和你们的躯体都已经运送到神庙最深处了,不会被爆炸波及,放心。”   端木坚虚弱地抗议:“别啊……”   青鸾不是实时通话法器,压根不管端木坚说了什么,继续一板一眼的传话。陆然报了几个点,分别位于神庙顶端和两侧壁画上:   “我已经在这些主要承重结构的位置插上了鸣雷,随时都可以引发爆炸。想问问你,有没有需要增减或者移动的?鸣雷之管还有两根富余。我记得你之前说这座山里有一条大石缝。现在的布置会波及岩峰吗?”   端木坚眼前一黑,   炸神庙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就不要来咨询她了好吗?!   她心都凉了,声嘶力竭道:“不要啊!放过壁画!”   若目一点反应都没有,端木坚匆匆在地上幻化出几个大字:   “别冲动!我很快就能醒!一炷香,不,半炷香就能修好石门!阿然最乖了,听姐姐话,千万别冲动!”   青鸟已经传递完讯息,如同气泡般啪的破碎了,散为点点青色的光粉。   端木坚心急如焚,慌忙翻找着口袋里的玉佩,想要警告陆然千万别乱来。第二只青鸟扑扇着翅膀立在若目头顶:   ”哦,晚了。石门已经跟豆腐渣一样被撞开一个裂口了。现在全靠我的法力屏障挡着虫群。只要我灵力用尽,虫群就会蜂拥而入,用不了半刻钟庙里的人就全成白骨了。“   宋珺听的心惊肉跳,万万没想到现实中居然已经严峻道这个程度。她厉声呵斥道:“现在就你一个人留在门口?你在想什么?赶紧给我回去!”   她简直不敢想象。等她醒来,却只能看见竭尽灵力的小师弟冰凉的尸骨。陆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离庙门最近的地方,任由魔虫爬遍全身,在尸骨间钻进钻出,撕扯着他身上残余的血肉。   神庙垮塌,还能重建。   但如果人死了,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再也无法复生了!   她刚拜入太乙宗门没几天,看起来二十岁都不到,比可能比余不尽还小几个月的的小师弟。还没见过山河万顷水天一色,还没享受过情意交织爱恨纠葛,还没领略过正气浩荡大道沧桑,就要为了仙盟的任务,孤零零地死在无垠的沙海中一处幽暗的洞窟角落。   端木坚还在犹豫,宋珺厉声道:“按他说的做!”   端木坚一咬牙,随手一挥,土地上凭空出现一座微缩版的神庙模型,十几个光点标出目前鸣雷之管安装的位置:   “神庙入口通道是拱形结构。画壁两侧的布点不用动了。洞顶左侧第四根右后方四寸处再加一根,正上方拱顶处也再追加一根。记住一定要尽可能深地插入岩壁中。有一根距离那条贯穿岩山丘的岩缝太近了,为保安全最好再向前移动两丈。”   随着她的指示,相应位置的光点依次发亮,尽可能直白地通过若目的视野,为神庙内的陆然演绎出修改的方案。   陆然拿到了鸣雷布点位置的修改建议,暂时没精力也没必要继续维持视野共享,从端木坚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跟个渣男一样果断跑路了。   若目再次断开了链接,了无生气地从空中坠落,正正好落在端木坚手中。年少成名的女修怔怔地望着手中冰冷的法器,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无措。   —————————————————   神庙内。   那些没能入梦的人在协助陆然布置好剩余的鸣□□后,开始着手将深陷梦中的人运送到爆炸无法波及的神庙深处。   苏木亚人没有易远那样的神通,只能靠着人力一遍遍运送。老弱病残相互扶持,场面未免有些混乱。他们知道时间紧迫,尽可能加快脚步。但是在经过那些绚丽的壁画时,又忍不住放满速度,像是要用目光最后一遍描摹那些瑰丽神奇的画面。   跛脚地男人背着当初跟端木坚吵架吵得最凶,也是当初劝人撤退时第一个让他们吃瘪的老妇人,朝身旁的亲友嘟囔:“不见了……”   身旁的人喘了一口粗气:“什么不见了?”   跛脚男人向后努了努嘴:“老太太的头巾不知道掉到哪里了。老太婆年轻时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没有头巾包着,醒来时会犯头疼。喏,就是平常她常戴着的,绣着菱格纹的那条。”   有了他们帮忙,易远也不需要一次性用太多魔气,用魔息将还在沉睡的宋珺和端木坚连着他们身下的薄薄的毯子一起卷了起来,往里面运送。   一丝不同寻常的柔软感觉沿着魔息穿了过来。易远挑了挑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陆然刚跟梦境中的端木坚通了信,成功从工具人端木坚那里得到了鸣雷之管布点的改进方案,正打算指挥易远赶紧调整。   但他们之前对时间的预估还是太乐观了。   就在最后一波人互相搀扶着走进神庙深处时,石门在冲击中骤然破碎了。   乌压压的黑虫瞬间从破洞中蜂拥而入。仅剩的一丁点青木之灵疯狂涌出,暂缓了魔虫进攻的势头。陆然的脸上一片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好在易远放下端木坚和宋珺后,立刻接管了局势。背后张开黑色的骨翼,澎湃魔息将疯狂的虫群牢牢堵在门外。魔虫张开锯颚撕咬着,羽翅振动摩擦,却始终冲不破那一层魔气森森的薄薄障壁。   陆然将灵丹含在舌下吊住自己的精神,向易远转述端木坚对铜管位置的调整。说实话又要易远抵挡千万虫潮,又要他调整法器。陆然都觉得自己强人所难了,说话的底气都不太足。   但是易远只是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神态自若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挡住维持护壁,阻挡住门外似有千军万马之势的魔虫,另一只手指尖魔气暴涨。   需要调整的鸣雷之管从岩壁中仿佛没有阻力地被顺滑地抽了出来,同剩余的两根铜管一起旋转飞舞在空中,被魔气相继掷出,按照陆然和端木坚推算的位置,精准无误地深深插入岩壁中。   魔息拂过,黑色的长发如锦如缎,披散身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衣袖翩飞,荡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易远轻描淡写地收回魔力,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朝陆然伸出了手。   好帅……   陆然愣愣地将手搭在易远的掌心。易远略微施力将陆然拉到身边,搂住他的腰将他抱起,骨翼在背后张开,朝着神庙深处快速飞去。   牵着骆驼,满载货物行走于宽阔大街上的商队;全副武装,浑身包裹铠甲的战士;头戴金冠,颈挂金链,满身金饰的贵族;站在像船一样的浮板上,将尖锐□□对准庞大蠕虫的勇者;衣带翩飞,黑袍裹身,带着鬼神面具,和山林对话的祭司;围着篝火舞蹈,裸露的手臂上描摹着艳丽刺青,奇装异服各不相同的樵夫猎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陆然眼前一一匆匆略过。他们凝固在画壁之上,但双眼似乎依旧静静注视着人间。仿佛只是暂时尘封在岁月中,只待约定之日重返人间。   但这一刻不会出现了。   怀揣着凝滞的梦想,他们将在□□轰鸣中,陷入永恒的沉寂。   为了生者,请你们,再次死去吧。   陆然明亮的双眼宛如天边璀璨的辰星。   铜管表面,融化的铁水一般赤金色的符文次第浮现,深插入岩壁的修长圆管在器修灵力的共鸣下嗡嗡震颤。   陆然神色凛然,掐住法诀,手掌虚空一拉。   铜管轰然爆炸,炸开一片绚烂刺眼的火光。犹如灼灼的红莲在沙漠深处绽放。整座高山剧烈震颤,伴随着深处的咔嚓声,精美绝伦的壁画上裂开蛛网一般的裂缝。落石滚滚而下,将疯狂的虫群彻底堵死在外侧。   陆然只觉的自己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放松地瘫软在易远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揪住易远心口的衣服。易远冰凉的手指轻柔地盖在他双眼上,像是一片柔软细腻的鸦羽,伴随着熟悉的冷香。   被转移到神庙深处的苏木亚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人阻止,也没有人苛责。   甚至没有人哭泣。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某种更为惊心的情感,宛如黑夜中摇曳的火光。   庄严的洞窟,瑰丽的壁画,千年的回响。都在火光硝烟中,付之一炬。   建设于近百年前余烬之村商贸最为繁荣之时。   终结于几十年后风暴一般的疯狂的虫潮之中。   承载了难以言书的荣光,又在终结的灾厄中保存了最后的火种。   宁为灰烬,不为坟墓。   苏木亚神庙,终究是被他们亲手炸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总感觉这章节奏怪怪的ORZ 情绪转折改来改去还是生硬   还是写的少没经验,希望大家别嫌弃(捂脸) 第62章 沙海(27)   剧烈的震颤甚至影响到梦中世界。   一阵地动山摇,巍然的高山上,气势恢宏犹如雪山融化的积雪般潺潺流下的银白色光辉,像是在震荡中断绝了源头,逐渐干涸,变为细不可见的涓涓细流。   藏在林间叶片下的魔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怪异的笑声在山间回荡。黑色无机质的虫眼凝视着山脚下如同初生的花朵般的的民居,悄无声息地等待黑暗再一次将世界笼罩。   若目重新飞动起来,伴随着流萤轻盈地旋舞,一看就是爆炸成功,陆然那边已经安全了。   宋珺刚才喝令端木坚的气势瞬间消退地无隐无踪,简直不敢回头看她的脸色。   如果跟她说其实自己跟陆然认识没几天,一点都不熟,端木坚会相信吗?   她是真的完全没想到,自己家小师弟表面上可可爱爱,背地里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一点不犹豫干干脆脆炸毁神庙。   宋珺发誓,太乙都是良民,知天命真人没教他这个。   不过端木坚也奇迹般的没有歇斯底里或者悲痛欲绝。   因为她正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灵魂出窍的神奇状态,看起来随时就能飘飘然羽化而飞仙:   “神庙……炸了……哈哈……轰!”   宋珺惨不忍睹地看着她。   很好,终于疯了一个。   易远仍旧是一幅“不关我事莫挨本尊”的表情,装作对神庙内发生的事全然无知,概不负责,站在一边拨弄着复苏的若目,玩得很开心地样子。   现实中的神庙深处,陆然坐在布垫上,背靠着易远温热的胸怀,透过若目晃动的视野,非常尴尬地看着梦里的易远修长的手指,戏弄着晕头转向的法器,四肢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若目僵直着翅膀,笨拙地悬停在空中,被梦里的易远拨来拨去。现实的易远有些不满若目呆板的反应,附在陆然耳边轻声问道:   “你的若目之前不是跟我玩的挺热情的吗?怎么现在不动弹了?坏了?”   说话间的轻柔的气息滑过陆然敏感的耳垂。陆然浑身一抖,支支吾吾道:“啊,对,没错,这个若目快坏了。”   梦中和现实中的两个□□是通感共情的。梦中的易远手指摩挲着若目两侧柔弱的翅膀,像是想要研究一下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现实中的易远手中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将陆然的衣领扯下,眼中则包含无辜纯洁的光彩,坦荡真诚地问道:“你刚才有没有被落石砸伤?我帮你治疗一下吧?”   若目无助地蜷缩起翅膀,难以言述的羞耻热量从肌肤相贴处传来。犹如一团流动的火焰,瞬间燃遍全身。   陆然的手柔弱地搭在易远手腕上,阻止他的动作,气若游丝地说:“不,不用了,我有三春晖血脉,不需要治疗。”   易远装作没听见,顺势握住陆然的手,指腹温柔地蹭着陆然手背凸起地指骨和薄茧。梦境中,易远也同样抚摸着若目中间的灵石,柔软的指腹慢慢抚过灵石上每一道凹凸的纹路。   若目仿佛醉酒的蝴蝶,羽翅软绵绵耷拉在两侧。陆然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理智思绪,都如同火焰旁烤化的蜜糖,琥珀色软绵绵甜丝丝的糖浆沿着洁白的陶瓷杯缓缓流下。   若目朝着宋珺的方向虚弱地挣扎,希望这位好师姐赶紧帮助法器逃出魔抓。但是宋珺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丧心病狂炸毁神庙的暴徒以及他的灵器坚决切割,划清界限,以表忠心,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一心一意跟着还在神游物外天人合一的端木坚。   陆然脸红的发烫,仿佛被浸泡在酒缸中被醇香的烈酒浸染的鲜果。   明明宋珺和端木坚两个倒霉蛋还被困在梦境,他却在这里逍遥自在。陆然晕涨的头脑中暂时获得一丝清明。他心一横,拿出太乙小师弟,不,太乙小师叔的气势,轻轻拍开了易远的手。   易远嘴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面上却露出显而易见受伤的神色,默默地缩回一边,规规矩矩地坐好。黑色的长发垂下,挡住了晦暗的面容。   陆然偷偷打量着低落地抿着唇的青年。还没抓到理智和清晰的尾巴,脑海就瞬间被愧疚和怜惜占据,良心受到不堪其重的谴责。   苏木亚的梦境因为魔虫的入侵,本就凶险异常。易远为了救他还幻化出分神,魂魄更加脆弱,极易遭到反噬。结果自己还对他如此疏离冷淡……   陆然状若无意地朝身旁扫了一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朝易远身边挪了挪。   易远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轻笑。   梦境内,高山上倾斜的皎洁流光彻底枯竭了。林间的虫群振翅飞起,在残余的微光中,如同从山林间蒸腾而起的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   端木坚还没从炸神庙的震撼中缓过神来,但还是本能地在几人身边筑起一座土屋。   若目总算有了充分的理由挣脱了易远的手,飞到了石屋另一侧。易远颇为惋惜地看着若目被土墙挡在视线外。   黑暗的小屋内,视线与外界隔绝,什么都看不见。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犹如上万支鸣雷同时在地底引爆。地面开裂,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传遍四野。   噔噔噔三声微不可闻的脆响透过石门传递进来。但敲门声很快就淹没于犹如巨神擂鼓的喧嚣震荡中。   神庙中,跟若目共享视野的陆然颇为着急。传信玉符捏在手里,想了想周青鸾的发际线,又实在不好意思使用。   他转身看向身边的易远,不管自己刚刚甩开了人家的手,也顾不上理会心中那点薄薄的羞耻和矜持。探过身子一把握住易远的手腕,为了掩饰羞赧撑出一幅底气不足的强硬口吻,睁大双眼渴求地看着他。   梦境内,易远挑了挑眉,连陆然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色厉内荏的神情都模仿地惟妙惟肖:“来自现实的传话:朋友们,赶紧出来看奇迹。”   宋珺:“?”   端木坚:“???”   易远传完了话,亮晶晶的眼神期待地看着陆然。陆然有一丝尴尬,想将手缩回来。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刚刚被自己甩开后易远手时魔修黯淡的眼神,终究没舍得放开,虚虚搭在他的手腕上,捏住了一侧袖角。   没错,他只是觉得这个魔修看起来太可怜了,才纡尊降贵施舍他一点温情,绝对不是因为他心里还存了别的心思。   易远掩盖住眼底得偿所愿的惊喜和餍足,背后展开黑色的魔翼。半透明的魔气将几人重重包裹。端木坚还没来得及阻止,易远就轻易地在眼前石屋墙上破开一个巨大的窗洞。   漫天火光照进屋内。   宋珺和端木坚傻傻地望着窗外犹如末世神陨般的景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盆地四周原本平静的青山,愤怒着,咆哮着,震颤着,滚滚云团从一座座山顶喷涌而出,直冲云霄。灰色的浓烟裹挟着电闪雷鸣,笼罩着山顶天空,向四周蔓延。   又是一阵剧烈震动颤动,燃烧至通红的岩石被湍急的气流推到高空,在夜幕中撕开千万道弧线,冲着山脚下盆地平原急速坠落,犹如一场盛大而可怖的末日烟花。   环绕盆地的群山相继爆发,灼灼的火光衔尾成环,从高空俯瞰,犹如一枚巨大可怖的赤金流火的黄金宝戒。炽热夺目的圆环将中央那一点可怜的栖息地完全环绕。   岩石被在高温下融化沸腾,化为暗红的岩浆,从山顶滚滚而下,朝着中央的谷底滚滚而来。所到之处,万物化为火海。摧折的树木漂流在熔融的岩浆中,逐渐化为黑色的焦炭被吞没。鸟兽在火海中惊恐无助地悲鸣,最终坠入滚烫的地狱。   大地上的裂隙如同巨蛇一般蜿蜒前行,不断变宽,露出地底冒着热泡的岩浆。凡人的房屋落进缝隙中,转眼就燃烧为灰烬。   四周都是蒸腾的热浪,八方都是爆发的火光。滚滚的热浪将广袤的盆地平原重重包围。人群四散奔逃,推推搡搡,神情惊恐绝望。   无数半百色魂灵不慎落入滚烫的岩浆中,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化为火人化为焦骨。还有人瘫软了身子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双手捧着新鲜的肉干、闪亮的石头,对着远处环绕盆地的山峦不停地祭拜,祈求天神息怒。   那是火山。   那些犹如侍卫一般环绕一圈拱卫在御前,森林繁密生机盎然的的沉默山峦,是不怀好意包围了盆地平原的一座座活跃的火山。   如今,它们像带着无尽的怒火,将灭世的灾难喷涌而出。骤然的剧变转眼间席卷平原。即使过了几百年,仍然是这里的人们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最可怖的噩梦。   原初之地,毁灭于一场突如其来毁天灭地的火山爆发。   地形几乎被重塑了。   滚烫的岩浆伴随着山顶动植物的尸骨缓缓冷却,天空黑色的尘霾随着雨水降落,广袤的大地平原上积累起厚厚的黑土。   已经落了一层楼高,但是漫天黑雨还在不断降落,厚厚的黑土一层层累积在低洼的平原内。   随着地平的抬高,渐渐地,盆地变浅了。环绕盆地的火山群看起来也不再那么高大雄伟。平原中央那座巍峨的山峰,也不再如同一座突兀的巨塔。   河道同样也被从天而降的黑土堵塞。河堤和河岸都在灰烬的层层积累中不断增高,甚至逐渐悬浮在河面高出了地平。   地底储水的石层在上百座几乎同时爆发的火山冲击下,发生了结构剧变。强烈的水压积蓄在地下深处无法释放,未来的几百年间仿佛绷紧的绳子,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溃败。   几十只不过小拇指粗细,仅仅两三寸长的蠕虫被喷出火山口,伴随着火雨重重降落在地面上。这些生活在火山腹中习惯了黑暗和重压,以岩浆为食的蠕虫,很不适应地面的环境,惊慌失措地扭动着环节状的身躯,努力想要钻回无光的地下。   平原中央突兀竖起的崇高的山峰上,银白色的流光彻底枯竭,只剩下一层灰蒙蒙的仿佛灰烬一般几不可见的黯淡余光。   神庙内,陆然不自觉紧紧握住了易远温热的手腕。易远轻轻翻手,将陆然因为目睹惨象而冰冷的手掌小心地笼在手心。   熟悉的黑暗笼罩梦境。   仿若正值青春妙龄,用最单纯天真,睁着懵懂澄澈的眼神看向四野的少女,在这场无辜受难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原初之地走向终焉。   作者有话要说:   易远帮陆然传话那段,其实是想玩大话西游“老婆快点出来看上帝”的梗   原初之地终结方式的灵感来源于庞贝古城~   顺便,预警一下。   虽然这章关于地理水文的描述已经很扯淡了,但接下来的章节只会愈发离谱起来   问就是玄幻   再问就是苏木亚祖上都是硅基生物超级赛亚人(bushi) 第63章 沙海(28)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前进了。”   “…………”   “不必因担心我而犹豫回头,也不要因前路的黑暗而迷茫驻足。”   “…………”   “我将在梦的尽头和你们重逢。”   ————————————————   紫黑色的瘴雾在林间弥漫,千足的毒虫窸窸窣窣爬过幽深的叶底,凄厉的鸦鸣如同告死的哭嚎。一队人手持火把,牵着牛羊,艰难地在黑暗中摩挲前行。   男子的脸上刻着象征奴隶身份的丑陋刺青,妇孺手脚上还带着残留的城中镣铐。黏稠的血液从手臂伤口处滑下,滴滴答答落在土地上。   奄奄一息的孩童蜷缩在背后的篮筐里,背上渗出的鲜血浸透了包扎的粗布,有气无力的哭声比幼猫还要微弱。满头白发的老人脚下一软身形一晃,倒在幽暗的密林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队伍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暗中抹掉眼泪,咬着牙继续前行。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眼角皱纹如堆积的深壑。他的右手骨头已经断了,不自然地垂在身边。只能笨拙地用左手翻看叶片纹路,辨别方向。双脚上挂着被挣脱变形的镣铐,犹如一个歪歪扭扭的菱格。   几十年前,他们因为无妄之灾被驱逐出故土,从此居无定所,在莽莽大地上无望地漂泊流浪。被抢掠,被奴役,被驱逐。在这漫长的艰难岁月中,哪怕是再恶毒的罪孽恐怕都已经能被赎清,但是他们仍然没能结束流浪。   队伍中最德高望重的祭司,绝望中带领族人向一位不可名状的古老邪神祷告,他们愿献祭出过去和现在的所有,祈求邪神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赐予他们这些可怜的无家可归者,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第二晚,老祭司在梦中看见。湛蓝的天空映照着山顶的积雪。巍峨的高山下,有万顷良田,有溪水潺潺,有遍地生灵。犹如丝绒般的深蓝天空中,一道缥缈虚幻,犹如锦缎飘逸的神光,为他指引出方向。   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家乡。   祭司在梦中热泪盈眶。他在不可言喻的邪恶古神面前发誓,将世世代代永居于此,以最虔诚的爱供奉这片土地,永不背叛,绝不离弃。   但是那片神圣的土地如此遥远,前音杳杳的旅途又是如此艰辛。被择人而食的凶兽追逐捕杀;被致命的瘟疫迅速蔓延的阴影笼罩;被蛮族士兵抓捕为奴戴上枷锁受尽了虐待。   然后在多年后的一天,趁着黑暗将禁锢的镣铐用力拉扯顶撬,从变形的菱格中解放出双手双脚,仓皇地逃出这片领地,再次踏上前途未知的旅途。   他们整整走到老祭司去世,走到新生儿诞生,走到婴孩成长为壮年,走到他们又孕育出新的一代,走过整整一代人的生死轮回,都还没能看见邪神允诺给他们的家乡。   一个月前,他们误入这片密不透风的丛林。前不见光明,后不见退路,缺衣少食,饱受毒瘴折磨。有人执意往前,有人在原地徘徊,还有人嚷嚷着早就应该后退。   终于,内乱爆发了。黑暗的密林如同一只凶恶的魔兽,转眼就吞噬了近一半人的生命。温热的鲜血流淌在茂密肥大的枝叶上,得到灌溉的枝叶心满意足地随着威风摇曳,尽情享受血肉的滋养。   茂密的树叶如同幸存者头顶密密麻麻的眼睛,居高临下凝视着丛林的阴影下步履蹒跚精疲力尽的众人。   他们还在前进。   一如十几年前背井离乡的先祖。   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归还的故土。所能做的,就是朝着梦中神光指引的方向不断前行。   领头的族长高抬左臂,劈开堵住前路的藤蔓。如蛇一般纠缠在一起,构成一睹厚厚的,仿佛没有终结的墙。族长带领剩下的青壮年,不知疲绝地挥刀向藤蔓斩下。   缝隙间,透过一道微弱的亮光。   人群中发出欣喜的惊叫,朝着缝隙处又劈又斩又挖又扯,终于显出一个窄小的洞口。一缕温煦的光芒从洞口照了进来。老人抬起枯瘦如柴的双臂,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高高举过头顶,从洞口塞了进去。   病弱的孩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光辉闪耀的地方爬去。   深蓝的天空上,一轮明月皎皎。巍峨如天的黛色高山沐浴在月光中,如同蒙上一层细细的银粉。山脚下,蓝宝石一般的湖泊闪耀着粼粼波光,蜿蜒的河流如虹如带。绒绒的青草抚摸着他的脚踝,肥美的牛羊悠然自得地酣睡在群山环绕的盆地平原上。   饱受病痛折磨的孩童震惊于眼前的美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入骨髓的痛苦仿佛在瞬间消失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悲戚的哭喊。过了一会,堵塞的藤蔓被尽数撕扯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一具尸体抬了出来。   尸体的右手不自然地垂落,露出森森断骨。双脚上还带着一小节拉扯变形的枷锁,犹如一个歪歪扭扭的菱格。   满脸皱纹的族长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没人知道这位少小离家,在流浪的队伍中长大,带着族人在荒原中跋涉了十几年的长者,最后到底有没有能亲眼看一眼,他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地方。   族人在他的引领下,终于找到了神允的家乡。   但他至死,都没能踏上这片土地。   他应该是看见了。否则他在饱经苦楚的一生的结尾,不可能露出如此平和安逸的微笑。   族长的尸体被安葬在山脚下。那段象征着屈辱、忍耐、筹谋、反击、牺牲、自由的,被拉扯变形的菱格镣铐,随着他一起下葬。族人用他的名字命名这片土地,期望先祖的灵魂,能如同高山一般长存。在月光的指引下,与他们在梦中重逢。   人们开始砍伐木材,开凿洞穴,建造家园。纯木制的小屋歪歪扭扭,深挖在地下的洞穴一下雨就全是积水。还有更多奇形怪状的失败之作。   不过没有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一点点摸索,一点点尝试。   新任的族长是一位经历过那段被追逐驱赶的凄凉岁月,强健智慧的女性。她用忧虑地双眼眺望着环绕在四周,围堵着广袤平原的山峦。   这块深陷在群山之间的土地鲜有出口,宽阔的平原难以组织防守。一旦遭受攻击被敌人入侵,只能先逃到中央高耸的山峰上,再进行反击。   山上高地崎岖难行,还经常被断崖巨石阻断。她和几位长老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在盆地中央的高山上,修建铺设一条石路。   这条平整的山路能够让族人在危难发生时,撤退的更加迅速有序。如果敌人也沿着道路上山,他们还可以顺势在两侧布置陷阱埋伏。   这个决议遭到一些质疑。大多数人连饭都不太能吃饱,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耗费力气时间在山上修路。不过出于对族长的忠诚拥戴,他们最后还是照做了。   孩童在草原上奔跑,欢唱着以这片土地名称改编的歌谣。他们额头上都用甘草美丽纯净的蓝色汁液,描绘出旋转重复的菱格纹样。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永世幸福安乐地生活在这里。   直到一百多年后的那一日,滚滚岩浆从山顶喷涌而出,烧红了天际。   人们才终于回想起——   这片土地,原是来自邪神的馈赠。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用了“那一天,人类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它们所支配的恐惧,和被囚禁于鸟笼中的那份屈辱。”这句台词的格式 第64章 沙海(29)   宋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人群轻缓的呼吸声从四面传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见了陆然担忧的双眼。   宋珺猛地坐直身子,灵魂中传来的疲惫,让她差点又跌坐回地上。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她好像去了一个宛如仙境的鬼地方。那里有漫天硝烟,遍地黄金,还有粼粼的湖光。嗯?沙漠里为什么会有湖?好像还有会喷火的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努力回忆。燃烧的火石如千万条迸发的烟花在空中划过炙热的弧线。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有一处亮光,亮光所照之处,是……   是什么来着?   宋珺茫然地看向陆然。但是陆然见她醒来无恙后,便移开视线,继续跟若目连接视野了。   在他的身旁,端木坚仍然紧闭双眼,眉尖轻轻皱起。   宋珺一惊,勉强探过身,想要查看端木坚的情况,却被脖颈后知后觉涌上来的僵硬疼痛阻止了。她艰难地扭动了一下酸涩的脖子,瞥了一眼身下坚硬的地面上单薄的毛毯,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啧,落枕了。   一道魔气递过来一枚补气续灵的丹药。易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休息。   宋珺愣愣地接过丹药,有些迷茫。哪来的魔修?他们这帮一身正气凛然的修仙者里,怎么混进来个魔修?这不赶紧降魔卫道,留着到快过年的时候刷除魔业绩吗?   但为什么从这个魔修身上感觉不到杀意?好像,在梦里这个魔修还救过他们?嗯?还有这种好事?现在的魔修已经要开始跟正道人士抢活干比谁更像活菩萨了?   宋珺拧着眉毛,谨慎打量着眼前变得颇为陌生的易远。易远却对她毫不在意,见宋珺冷静下来,经过谨慎地勘察吞下灵丹后,就收回法力,丝丝缕缕的魔气偷偷地缠上陆然的手腕脚踝,亲昵地触摸着。   陆然闭着眼睛跟若目连接视野,似乎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魔气一无所知。   宋珺勃然大怒。   当着亲师姐的面调戏她小师弟。这魔修好大的胆子啊。   陆然的神色逐渐严峻。紧抿着唇,鬓角布满汗水。魔气向上延伸,轻柔地拭去汗珠。然后就开始得寸进尺,在宋珺眼皮底下,小心翼翼地蹭着少年白玉般的脸颊。   宋珺拍案而起。   既然这魔修如此丧心病狂不知羞耻,那她心狠手辣一点也没什么错对吧。   易远将一束黑色的长发绕道耳后,诧异地瞥了一眼单方面和他剑拔弩张的宋珺,眼中明明白白写着:   “我这个身份不明、居心叵测的魔修正在和你纯洁天真的师弟耳鬓厮磨,你当师姐的怎么还不避嫌装作没看见?”   宋珺快被气笑了,一不小心又扭到了还在僵疼的脖子,差点被逼出生理性的眼泪。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陆然开了口,语气凝重:   “宋珺,用青鸾玉佩给端木坚传信。尽可能说一点记忆深刻的事。”   神庙已经被炸了,不得直称他人姓名的戒律自然也不复存在。   宋珺一怔,心沉了下来。她猜测恐怕是端木坚孤身留在梦里,心神受到蛊惑,要靠亲近之人的回忆,唤醒游离的神智。   她拖着仍然疲软的身躯,挪到了仍然陷入沉睡的端木坚身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一些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宋珺平复心境,从袖口掏出一把玉佩,一边随口叙述两人幼年相识的过往,一边努力回想梦中的奇遇。   陆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昆仑神鸟传音的玉符能跨越梦境的障壁。   但愿这次,也能追上时间。   ————————————————   原初之地覆灭后,他们再一次陷入了黑暗。端木坚和宋珺都神情肃穆,若目也不再上蹿下跳,只是静静地悬浮在易远身边。   端木坚和陆然都是器修。当看到原初之地技术相当粗糙简陋的小屋时,他俩就隐约感觉到,这场梦中的时空逆旅,恐怕已经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再往前推,就只能是一片虚无了。   再次睁开眼,暗红色的天空映照着地面贫瘠的焦土。四周连绵起伏、看似无害的山峦,围合出中央广袤的盆地平原。一座高耸的山峰伫立在盆地平原中央,直插入云,像是可以沟通天地。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皎洁的银白色流光,犹如山顶的融化的积雪潺潺而下。丛林寂静,山石沉默,高山犹如巨人褪色的尸体,像所有其他普普通通的山峰一样,没有一丝生气地伫立在原地。   周围渺无人烟,只有一片寂静的虚无。   但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头顶这片诡异怪诞的血色苍穹。   天空中像是布满了絮状的云,暗红的流光从中淌过,将丝丝缕缕的云染成了猩红色,向远处延展,最后终结在极远处上空一片虚无的白色。   不是预示晴天的火烧云,也不是征兆暴雨的鱼鳞云。更像是天空之上一座翻转的山脉,山脉沟壑向四周绵延纵横,直到极远处泛白的边际。   也像是一张巨大至极的蛛网,密密麻麻的蛛丝纠缠在一起,组成几个可怖的猩红涡旋,向无穷远处白茫茫的虚无延伸,将穹顶紧紧包裹缠绕。   或者是一朵世界上最盛大最壮丽最邪恶的花的绽放。勾人心魄的花朵哪怕只是看了一眼,都会亵渎人的灵魂。冠状的花瓣一直舒展到世界白色的边缘。纹路中布满了凌乱的线条和肮脏的斑点。   而在山脉的起点,蛛网的中央,花瓣的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巨大黑斑。   几乎有城镇大小的黑洞,悬停在平原中央高山正上方。不带任何杂质,没有一丝亮光。光辉不可反射,其内不可剖解。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不可窥探,没有理由的漆黑,几乎就要将山顶吞噬。   血色翻涌的天穹,不可窥测的黑洞。刺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渗出。   宋珺和端木坚几乎无法仰望天空,很勉强地坚持挺直腰背,冷汗浸透衣裳。   灵器若目颤抖着,想要向上飞到空中探查,但是一股无形的压力将若目桎梏在地表。若目孱弱的羽翅扇动着,却无力挣脱重压的束缚。   易远抬头,毫不避讳地瞥了一眼血色苍穹,眼底一片幽深,嘴角藏着 一抹讥讽的蔑视一切的冰冷笑容。勾了勾手,将摇摇晃晃不堪其重的若目放到自己肩上。   和光泽枯竭的高山遥遥相对出,有温暖明媚的光芒一闪而过。平原上不知何时耸立起另一座石山,坚硬的岩壁上,开凿出洞窟,明灭的火光里自洞窟内传来,带着诱人的暖意。   鬼灵二使之一,也就是太熙宗师“太乙阵灵”的萤虫停留在原地,幽绿色的光点兀自飞舞盘旋,不再指引出新的方向。   苏木亚人淡白色的幽魂,在绿色的荧光闪烁中显出身形,裸露的肌肤上,依稀能看出菱形的刺青花纹。半透明魂灵浑身散发出黯淡的银灰色亮光,犹如清晨山岚间的薄雾。   几人警惕地看着悄然出现的苏木亚祖先的魂灵。魂灵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再没有其他动作。易远不干涉行动,陆然的若目不方便沟通。宋珺和端木坚迅速商议了一下,决定朝着亮光处走,若目飞在两人身后,监视身后苏木亚魂灵的动向。   当他们向光亮启程时,那些不声不响的灰白色灵魂突然也开始动了。他们跟在几人的身后,背对中央的高山,朝诱惑的亮光处走去。   幽魂越来越多,足足有几万人,简直如同一支亡灵大军。仿佛是整个原初之地所有的人,都跟在了他们后边。   透过若目极目远眺,隐约能看见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岩洞。而随着背离高山的脚步,沉甸甸压在身上的压迫感好像渐渐消失了。几人仿佛在走下坡路一般,步伐越来越轻快,心情越来越放松,简直是迫不及待往光亮处走。   陆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的灵魂被上百根佛钉困死在肉/体上,只是通过魂灯和若目共享梦境视野,精神本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当他看见一项谨慎的端木坚和宋珺,简直跟逃难一般向着岩洞方向飞驰时,立刻察觉到情况有异。若目振翅加速赶到端木坚身前,羽翅高速振动,当着端木坚的面,轻轻松松地割下一缕长长的头发。   端木坚怔怔地看着脱落的黑发,表情又困惑又是迷茫,像是在经历某种苦苦的挣扎。既想抓住割断她头发的若目一顿暴打,又想算了算了赶紧往前走。   果然。端木坚虽然热衷于钻研摸鱼之道,但身为修仙界绥和二十年无元婴的静默后,在元初初年首批突破元婴境的青年天才,不可能毫无防备到,能被一个低级法器偷袭得手。   端木坚眼中闪过一丝回归的清明。   宋珺仍旧渴望地看着前方的光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虑和急切:“怎么不走了?快走呀。”   易远压根没怎么受影响。若目跟着宋珺端木坚,他就跟着若目。现在陆然紧急逼停了两人,他自然也就停了下来。   远处的岩洞轮廓清晰起来。庄严的石柱额枋颇为眼熟。   端木坚的神智受到梦境影响,并不完全清醒。不过她还是认出了,这就是苏木亚村民委托她重修,前前后后改了几十版方案简直生无可恋的神庙大门。   陆然已经用了一枚传音玉佩,但是在梦中迟迟不见青鸟踪影。这种长时间的延迟,是之前梦境中未曾出现过的情况。   陆然心中惴惴不安。这片猩红的天地,远比之前其他层梦境更加怪诞悚异,世上恐怕也就只有青鸾神符,尚能突破结界封锁传达消息,但肯定还是需要时间。   不过他身为太乙最小的师弟,是轮不到他去体贴关怀师兄师姐的。陆然一边心里疯狂吐槽周青鸾学术不精,关键时候掉链子,一边扯了扯易远的袖子:“跟她俩说,不能再往前走了。”   易远照做了。随着三人一器停下脚步,身后上万魂灵大军也静止在原地。   宋珺很不耐烦:“为什么不能走了?明明就快到了。”   端木坚沉吟片刻:“确实不能往前走了。”   她回头望了望背后的高山,眼神闪躲,仍然不能直视山顶天空上的黑色的巨大圆斑:   “这里就是苏木亚人定居的土地,并且保留着原初之地的地貌。从蛮荒当中,出现了迁徙而来的苏木亚先祖。时间无法再往前倒退,开始顺流直下。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知道。”   宋珺冷静下来,逐渐恢复了理智,喃喃道:“火山爆发。”   端木坚神色冷峻:“奔腾的岩浆将彻底摧毁平原,更可况我们刚刚可一直在走下坡路。无论那里有什么,都不可能存在了。这不是前进的方向。”   宋珺眼神恢复清明,她明白了端木坚的意思:   “那群亡灵只会跟在我们身后,追随我们的引领。如果历史要开始顺序重演,我们应该要带着他们,远离环绕平原的火山群,逃到高地。但是……”   她迷茫地看着远处闪烁着温暖光亮的虚幻的神庙大门,拼命按捺住内心的诡异渴求:“但是即便逃到高地,又能活下多少人?一切都会摧毁,现在甚至根本没有人还知道苏木亚原初之地的故事。逃亡……有意义吗?”   宋珺双眼有些恍惚:“我们离那个洞窟已经很近了……那里应该就是神庙吧。几千年后的神庙突然出现在这里,如果梦境和现实具有相互连接的交点……”   “是的。”易远平静地打断她:“那里就是梦境的出口。进入神庙,就能带着梦境中所有的记忆回归现实。怎么样,要进去吗?”   宋珺和端木坚都陷入了犹豫。   神庙内,易远为陆然转述了现在的情况。陆然看着沉思中的两人,心中滑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悄悄地问易远:“梦境……其实还远没有结束吧?”   易远露出一丝笑容,指腹亲昵蹭了蹭陆然的指骨,另一只手竖起食指,立在形状姣好的唇边嘘了一声。附到陆然耳边:“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轻易告诉她俩。”   陆然哭笑不得:   “我不会说的。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无法用语言传达。只是……”   易远揉了揉陆然的头顶,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如果她们两个失败,我会完成最后的归灵。”   他本来就是因为现在修仙界的小年轻都不太靠谱,来这边负责兜底的。   端木坚满怀渴望地看着光芒明媚的神庙。   这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道路,安全,可靠,   任何人都知道梦境尽头的结局。黄粱一梦,都会在梦醒时分曲终人散。清晰入骨的记忆,在醒来的瞬间化为虚幻破碎的蝴蝶。   现实中的神庙已经毁了,那些瑰丽的景象现在只留存在他们的脑海中。黄金之乡,浮漂之国……辉煌的文明不应该默默无闻消散于沙海。无论是墙上残损的壁画,还是一两行语焉不详的文字,哪怕只是一堆枯骨,都是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明。   而如果选择进入神庙——梦境中,从冥冥苍穹之上传来的低语向她许诺——   只要进入神庙,就允许她带着记忆醒来。她们就能再一次复刻当时的景象,让那些被埋没在沙海的故事,再一次顺着疾风响彻无垠的沙海。   故去的已经化为风沙。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竭力保存好,最后这一点遗存的痕迹了。这个庞大的梦境,不也仅仅就是因为这个寂寞千万年的古国,渴望能再一次被人想起昔日的荣光吗?   更何况,背后山顶上方那不详的天之洞。   蕴含着无限未知的恐惧,是如此令人不寒而栗,连灵魂都为之冻结。让人只想赶紧钻进温暖舒适,火光跳动的神庙。   陆然能感受到两人内心的挣扎。一种奇异的既视感涌上心头。他明明甚至都不身处梦境,只能靠着若目共享视野,却好像完全能够感受到两人内心的纠葛。   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们也曾面临过同样的抉择。   并且早已给出了唯一的答案。   陆然叹了一口气:“要不还是……给一点提示吧?”   他带着些许撒娇的语气:“说实话,我也有点想看完接下来的故事。”   梦境中的易远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彷徨不前的两人。现实中,易远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陆然的手。陆然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自己,要推她们一把。   他感受到一丝被宠溺的喜悦,操控着若目,轻盈地飞在宋珺耳边。飞行的法器不断碰着宋珺的脸颊,引导她向身后看去。宋珺感受到若目的鼓励,抑制住心中的恐惧,转身抬起头看向血色翻涌的苍穹下高山的剪影。   神庙中的陆然和梦境中的易远一起开口了。一样的温和轻柔,一样的蕴含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好像根本不是易远在转述陆然话,而是此刻,两人心灵相通:   “文明不会向着毁灭而诞生,只会为了延续而复苏。”   “千年之国苏木亚,难道真是因为一点单薄可怜的记载,才苦苦挣扎了千百年。”   “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就早早立起墓碑吗?”   宋珺揣摩着易远话中的含义,抿着唇不说话。   另一个缓慢迟疑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我有一个问题。”   端木坚神情渺茫地看向天际:   “如果原初之地真的在火山爆发中彻底毁灭了,那后面的祭神之域是如何出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逆行的梦境要开始回归了~   (不知道我写明白没有,大家能看出来之前世界的顺序是倒过来的吗?例如,虽然先写的黄金乡,但真正的历史时间轴上,其实黄金乡在浮漂国之后。而从这章开始,要正序演绎了。)   血色苍穹现在可能没什么画面感,不过等结尾的知道真相后,应该就有了√ 第65章 沙海(30)   端木坚抬起低垂的头颅,凝望着惊悚的天空。   她感觉胸口的朱砂微微发烫,像是在心口腾起的一簇火苗。   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平原上千千万万分散在各处的苏木亚先祖的魂灵,也都转过身去。闪烁着黯淡银光的头颅扬起,直视那不可名状的苍穹。   陆然瞳中的魂火大盛,若目顶着沉重的压力,艰难地腾空飞起,朝着被天之巨洞笼罩的高山飞去。易远毫不犹豫地跟在若目身后。端木坚深吸一口气,拉着宋珺,背对梦境的出口,朝着高山迈出了第一步。   银色的魂灵如被劈开的潮水,为几人让出一条路。他们默默地尾随众人,朝高山进发。   每离中央那座雄伟的高山越近一步,身上的负担就越重一分。领头的若目吃力地扇动柔软的翅膀,与沉在身上的威压抗争。   天空中的黑洞看起来更大了。   陆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天和地的距离似乎变近了,血色的苍穹仿佛从他们转身那一刻起,就在缓慢下沉。   他摒除杂念,全神贯注操控若目。   就快走到山脚下了。   突然,视野一黑,若目的连接倏然断裂。梦境中,易远接住坠落的若目。胡峰大小的法器了无生气地躺在他的掌心,一道深深的裂痕,纵贯若目核心的灵石。   若目只是一种低阶法器,法器“玄天地幽凡”五个等级中,大概只能排在幽级下等。此时率先承受不住压迫感,碎裂了。   宋珺腰间的芥子袋中传来一阵骚动,一只全新的若目从袋口努力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越过几人的肩膀,重新飞到前方引路。   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冷汗浸透了端木坚和宋珺后背的衣衫。转身回望,曾经见过的古拙的木屋土屋,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空旷的大地上。缥缈虚幻,像是一场神秘的海市蜃楼。   有些人看到自己的住居,走进了房屋牢牢锁起大门。但是更多的幽灵开始跟随着他们的脚步,艰难地向山顶进发。   幽绿的萤虫轻盈地飞舞在银白的魂灵中,如梦似幻。   只有当走在山林上,才能真正体会到头顶的黑洞是如此的浩大,他们简直是在向着死域前进。宋珺毛骨悚然,硬着头皮向上走,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的端木坚和易远突然停了下来,宋珺眨眨眼睛,看清易远捧在手心的东西。   又一只若目碎裂了。   端木坚的袖口一动,第三只若目飞了出来,目不斜视往前飞。   陆然十分尴尬。   他是有职业操守的器修。这跟纸糊一样,动不动就坏的劣质法器,真的不是他的真实水准。   若目旁若无人继续往前飞,被一道拔地而起的土笼罩住。   端木坚一边阻止若目前行,一边问宋珺:“你身上还有几个若目?”   宋珺看了看芥子袋。进梦前,陆然给每人都塞了一大把若目,生怕他们在梦境中分散到各处,互相找不见。但是在前几层梦境中毁坏了不少。现在一算,她身边居然只剩一个了。   端木坚更惨,除了刚飞出来的这只,已经一只不剩了。易远身边还有三个,十分慷慨地全分给了两人,只留下几个已经损坏的灵器遗骸,小心收好。   端木坚做出决定:“若目提供的全领域视野非常重要,不能再肆意挥霍浪费了。等下我来领头。”   若目从土笼中被释放出来,刚要扑棱翅膀往前飞,被易远一把抓住放在肩上。   端木坚越过易远走到最前方,眯起眼睛向上观察。   半山腰处再往上,临近山顶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一个突出的平台。之前银白色的光芒自上而下流动时,被上方的石块阻挡,会分流避开平台。如果她猜想的没错,那个平台的大小,应该足够容纳现存的所有魂灵。   她确定了方位,继续向上走。   刚迈出第一步时,她就立刻明白,为什么陆然制作的法器会如此突然的碎裂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攫住了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喘息。端木坚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为什么她要做这种蠢事。反正若目还有剩余,只要不带脑子跟着陆然的指引走就行了啊。易远也还在。既然之前这个魔修一直在帮他们,这次说不定也愿意出手相助呢。   宋珺也跟在她身后,还有上万苏木亚魂灵。万一这条道路是错误的怎么办呢。真是太愚蠢了,火山即将爆发,她居然在带着族人爬山……就算逃到山上又有什么用呢……万一这座也是火山怎么办呢……她到底在干什么……   端木坚的脚步越来越迟缓,一道冷静地声音从背后响起:   “不要犹豫,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是易远的声音,清亮悦耳,宛若凤鸣。   端木坚胸口的朱砂发烫,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已经不记得朱砂的来历,只是隐约感觉,这似乎是某种盟约。   端木坚闭了闭眼睛。   空旷的平原上没有任何阻挡。就算发足狂奔,也跑不过崩腾的岩浆。他们只能向上,必须向上,坚持向上。在山神滔天怒火中,找到那一块向外延伸的,在地动山摇中唯一平静稳定的石台。   端木坚没敢回头,害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转过来了。所以她也就没有看见,跟在她身后,上万个散发着银光的魂灵。   这个世界,不再有神秘的光芒自山顶流淌而下,只余下一片在黑暗中沉默的山石。银白色的灵魂沉默地沿着石道向上攀爬。半透明的身躯,犹如缥缈在林间反射着晨光的雾霭山岚。   每一个都是那样的黯淡细微。但是星星点点灵魂的银光汇聚在一起,向黯淡晦冥的山顶进发,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灿烂星河。   时间开始逆转,流光也将开始回溯。   当光辉不再照耀这片土地——   苏木亚人就让自己成了照亮世界的光芒。   脚下的土地开始振动,易远及时探出一道魔息扶了一把最前方的端木坚,才让她免于摔倒。   端木坚神色凝重,她向地底探测的灵力告诉她,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兆。   平台就在头顶,三面都是断崖。   按照端木坚所熟知的山峰造型,这种向外突出的平台本应难以抵达。就算有一条窄窄地小道能通往石台,也往往崎岖难行,绝对不是体力较弱的妇孺老幼所能通过的。   通往石台的路本应断绝在这里——   但是,神奇的事情在她眼前发生了。   两座由藤蔓树枝搭建的桥梁,分别稳稳地架在断崖一侧,和这块向外突出的平台上。结构用料无比的粗糙,看起来他们的技术还没能发展到,能在维持结构稳固和减少结构自重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   但是,这座简陋质朴的桥就架在这里,架在在陡峭地断崖边,直直通往高山上宽阔的石台。   路被打通了。   端木坚没敢擅自回头,只能用余光向身侧撇去。   盆地平原中央的这座高山,算不上极尽险峻,但也绝对称不上平缓难行。但是当他们上山的时候,几乎没怎么感受到凹凸不平的地形,也从未被巨石断木所阻挡。   在山林间,几乎没有魂灵掉队。连腿短力衰的幼童老者,都能跟上队伍上山的步伐。这绝不正常,除非有某种鬼神之力,在一路庇佑他们前行。   但鬼神之力是不存在的。   端木坚低头看向脚下。   一块粗粗打磨的石板。   山上有路。   有人在山上铺了一条路。   在甚至不能完全保证富余均衡的饮食的原初之地,最先到达这里的那一批人,仿佛一群惊弓之鸟,忧虑着万一家园被入侵后要如何进入山林防卫反击。   于是他们竭尽所能力排众议,在山间修了一条路。   挪开所有断木,绕开所有巨石,连接所有沟壑天堑。直直通向安全的山间平台。   这条路没有等到入侵的敌军,它只是在猎户的踩踏间,年复一年地陷入泥土。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为什么当初那些人会集合全族之力,修建一条看似无用的山路。   直到百年后的那一天,灾变突然降临。他们沿着这条简陋山道一路向上。不必绕路避开障碍,不必冒险飞越沟壑,不必费劲徒手攀爬,不必忍痛抛弃病弱的至亲。   有一群人早在百年前,就为他们铺好了一条,能够轻松向山顶撤离的道路。   地震更加剧烈,有几个人没抓稳,脚底一滑摔了下去。宋珺下意识想甩出鞭子勾住他们的脚踝,长鞭却透过幽灵的身体,捉了一个空。她睁大眼睛,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允许她刚才的活动。   地震更加剧烈了,一大半人都顺利登上了平台。年轻力壮的青年跪在平台边缘,伸长手臂,牵引剩下的人。   就在此时,山体猛烈一晃,结构并不完善合理的土桥本就摇摇欲坠,此时更是从中间直接断开。还在桥上的几十人连猝不及防摔了下去。连哀嚎都不曾发出,就转瞬消失在了幽深的山底。   端木坚眼睁睁看着突如其来的惨剧,扯住心口的衣襟大口大口的呼吸,胸前鲜红的朱砂印记滚烫的犹如一团炽热的烈火。   是她带他们上来的。是她要求他们跟着自己上山。是她向他们保证山上是安全的。   但是现在,那几十个人因为对自己的信任,葬身于山腹。   是她杀了他们。   是她亲手将他们推上了绝路。   易远沉默地注视着陷入痛苦的年轻女修。幽深的眼底蒙上一层朦胧的雾色,仿佛有无数过往的云烟缥缈流动,转瞬即逝。   这种因为自己的决策,葬送他人生命的痛苦和折磨,只能由她自己体会。他只能无能为力,也必须无动于衷。   端木坚默默望着消失在山崖间的魂灵。   他们因自己而死。   但她的选择绝无错处。   她坚信,这是唯一一条正确的道路。   伴随着轰然的鸣响,末日般的景象重现。火红的岩浆从山顶喷涌而出,滚滚岩浆以挟雷裹电之势,奔涌而下。端木坚整理好情绪,哑声道:“我们也该上去了。”   宋珺点点头。这一侧的土桥已经断了。她甩出长鞭勾住凸起的石块,率先翻身越上突出的平台,将鞭子垂下,准备把其他人拉上来。   端木坚正要握住长鞭,一只蔫头耷脑的青鸟,身上羽毛乱糟糟的,有气无力地落在端木坚前方树枝上。一个没站稳,吧唧一下摔倒地上,掉落好几根鸟羽,使得本就羽毛稀疏的身躯更加光秃。   承受了它娇小的身躯不该承受的职场压力的青鸟,幽怨地瞥了若目一眼,扯着嗓子对着端木坚喊道:   “不要前进!不要前进!那里没有未来!”   端木坚:“…………”   那我走?   神庙内,通过易远的描述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陆然将涨红的脸埋进了手掌中,在心中无声地咆哮。   周青鸾就是个大废物啊!半个时辰前发出的警告讯息,怎么现在才传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   所所以魂灵从一开始设定为跟流光同样的白色是有原因的~   时间开始逆转,流光也将开始回溯√   关于原初之地修路的相关铺垫,在沙海25和沙海28√   结尾“不要前进”是受三体经典名句“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的启发√ 第66章 沙海(31)   陆然赶紧求易远帮忙解释。梦境中的易远强忍着笑意,但也懒得废话。展开背后的骨翼飞到上空,似乎完全感受不受那股奇异的威压影响。魔息向上一提,直接将端木坚扔到了平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被加速了。座座火山衔尾成圈,环绕着中央毫无庇护的平原,犹如邪神扣在大地的一枚炽热的黄金宝戒。熔融的岩浆,很快就从四面八方漫向整片地区。   暗红色的滚烫岩浆冷却后,化为黑色的焦土,一层一层厚厚地累积在黄褐色的地面上,已经淹没了山脚,几乎快有三层楼高。   轰隆隆巨大声响中,山顶无穷无尽地喷涌出更多融化的岩石。伴随着岩浆从火山腹喷涌而出的细小的蠕虫在焦土中挣扎,大部分都迅速死亡,少数几只尤其健壮地勉强潜入了黑土地底。   但曾经逆转顺序提前到访祭神之域的人知道,这场天地浩劫还远远没有结束。黑土的累积还将持续很长一段足以令人感到绝望的时间。这些岩浆将在几天内,累积到难以想象的高度。   等到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的烟尘也将随着雨水降落在地面。那个时候,屹立于平原中心的这座山峰,有近乎一半的高度都被黑土淹没。   原本雄伟的高山,将会变成并不值得夸耀高度地山岗。他们所处的临近山顶的突出的岩石,将成为半山腰处神圣的平台。   梦境中时间的流逝是混乱的。火山已经平息了怒火,但微小如草芥的人们,还沉浸在浩劫带来的震撼和恐惧中。随着时间的沧桑变化,血脉的世代延续,人群的面容渐渐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人被新的人所代替。   一座祭司神殿的雏形,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这块仿佛被神明庇佑的平台上。另一座更精致更辉煌的神庙则出现在山脚下,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天空中,血色翻涌,深邃的圆形黑洞笼罩在他们头顶,一动不动,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漆黑中只有一片虚无。   陆然这一次没有再用若目为梦境中的人提供指引。易远也同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等着两个年轻的女修自己做出选择。   端木坚看向曾经的半山腰,如今的山脚下。抬头向前,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回望山下,神庙中闪烁着温暖宜人的火光。只要到了那里,一切的灾厄都将终结,所有从梦境中偷渡的记忆都能得到赦免。他们即刻就能保留着记忆醒来。   但那柔软的光亮照耀之处,不是他们的征途。   她毅然扭过头,目光灼灼:“我们继续向上。”   若目发出铮然的鸣响。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不能跟你们前进了。】”   端木坚错愕地转过头,看着身边宋珺。   宋珺凝神俯视着山脚下,表情晦暗冷峻。若目顺着宋珺的目光看过去,黑色的土壤上,不知何时冒出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包。此起彼伏的蛹动着,像是大地面颊上冒出的的脓包,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平原。   土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向上钻、向上涌,随时都能穿透地层破土而出。无数双漆黑的、冰冷的虫眼潜伏在地下,凝视着上方生机盎然的土地。   “从要塞之城魔蝗入梦开始,它们就紧随在我们身后,没有任何一层梦境能幸免。所以现在,它们又来了。”   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凝视着宋珺,逐渐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不同于之前每个纪元结束时,他们会被梦境的阵法自动传送到下一个地方。但这次灾难过境,他们仍然停留在原地。   这个世界,历史按照正常的顺序前行,千年的时间是贯彻相通的。如果没有人在这里拦住魔蝗,魔蝗将没有片刻喘息地追在几人身后。   因为那股莫名的重压,她们连直起身子行走都要咬牙忍耐。向上的道路本就充满了艰辛,她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再分神阻挡背后袭来的魔蝗。而她们的尊严和理智更不允许她们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易远这个来路不明的魔修随性而为的施舍救助上。   宋珺明白,在前进的道路上,端木坚掌握的知识远比自己更适合这个梦境。正因为她更能和这个梦境世界共鸣共情,之前在祭神之域才会莫名心悸晕倒。   她们必须继续前行,所以她才不得不留在原地。   她要凭一己之力,拦住魔蝗,为继续前行的人争取时间。   她是火属性灵根,尽管修为不高,但是火属性术法对魔虫造成的攻击威力更大。毕竟这就是知天命真人卜算后,派她前来的主要原因。   堂堂公主仅仅被师尊当做一件趁手的武器,说不羞恼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宋珺更愿意相信,陆白不是故意将她和陆然送入来无回之地。如果师尊知道这一趟竟然凶险到如此地步,一定会做出更周全的考虑。   毕竟传闻中知晓天命的真人,也没能逃过二十年无元婴的诅咒。他有时也会犯错。   宋珺从芥子袋中掏出剩下的鸣雷之管,一一插在地上。在逃往神庙的那一个清晨,她因为承受不住死亡的威慑,在目睹道扭曲晨昏,铺天盖地的虫潮后陷入昏厥。   但是现在,她的内心非常平和,甚至没有多少恐惧。   在她没有意识到的地方,这个由太熙宗师用阵法稳固的梦境,已经潜移默化中在她的灵魂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   之前端木坚发现易远能够自保后,就没怎么费心用法术保护他,甚至反过来想办法让易远多出力。当时宋珺很不能认同这种咸鱼行为,但现在她明白,端木坚尽一切可能节约法力的做法是对的。   苏木亚本就身处灵力稀薄的沙海,他们又处于更加诡秘的梦境,哪怕带了补灵续法的丹药灵石,也根本没时间慢慢吸收炼化。   现在,她灵海内的法力已经近乎枯竭了。而更有实战经验的端木坚在省吃俭用下,还留有大半灵力,足以完成之后的归灵。   宋珺并没有将自己灵力几乎耗尽的事情告诉端木坚。她还有别的办法。并且——宋珺用力握了握鸣雷冰冷的管身——已经做好了觉悟。   陆然透过若目看到宋珺脸上一闪而过的决绝,内心惴惴不安。被遗忘的破碎记忆中,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小针,刺向他的心脏。   易远沉沉地看着眼前火灵根的女修,属于过去的朦胧雾色再一次涌上眼底。   现在的太乙二弟子白凌,以曾经的太乙掌门阵灵陆之凌的名字命名,他本人也以对法阵炉火纯青的掌控,位列元初四英杰之一,和傅晓合称“太乙双壁”。   宋珺一边回忆之前白凌教她的火焰阵法,一边朝神情复杂的端木坚挤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你怎么还不走?就这么想偷学太乙独门阵法吗?”   端木坚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知道魔虫即将破土而出,继续僵持下去完全是在感情用事,浪费宝贵的时间。但她实在做不到将宋珺一人留下即将到来的虫潮中。   两人幼年相识,明明她才是两人中,更加成熟修为也更加高深的那个。归灵是修仙界的事情。宋珺在凡间当了十几年公主,最近几年才突然决定了断红尘,步入仙道。只是筑基,连金丹都没结,严格点说连仙道的门槛都还没入。   这奇诡恐怖的幻境,本来就不是一个凡俗界的公主该来的地方啊……   陆然忧心忡忡,看着若目面前神态自若的少女,不知道内心的焦灼刺痛从何而来。易远突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开口道:“我也会留下来。”   梦境中的人也听到了这句话。宋珺下意识拒绝:“不,前面还有更危险的……”   “前途的灾厄,连凡人都能扛过去。”易远摇头否决:   “【不必因担心我们而犹豫回头,也不要因前路的黑暗而迷茫驻足。】”   他直直地看向端木坚的双眼:“听说你是这一辈青年修士中最杰出的天才之一。你应当有能力孤身一人,走到梦境的尽头。你只需要一直向前,不要犹豫,不要后悔,不要退缩。”   陆然听不见梦境中的对话,但是看神色,在他面前一向温和柔软的易远似乎对端木坚说了颇为严厉地话。但是端木坚并未恼羞成怒,只是慢慢握紧了双拳。   若目困惑地振翅飞舞在空中,落在了端木坚的肩上。端木坚同样目光笔直逼视着易远:   “我知道你是个魔修。我要你向你们的天魔发誓,如果宋珺遇到危险,你会不惜一切保护她,将她安全送出梦境。”   易远好像听到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笑话:“向天魔发誓?好啊。”   他嘴角勾起一抹仇恨的讥笑:   “我向众魔之首,黑暗之源,上古堕神,天道邪魔发誓。我会在魔气再次纵横时,守护所有太乙门下弟子安全。哪怕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呼啸的寒风卷起他黑色的长发。两道血色的罪痕在易远的眼瞳中若隐若现。淡淡的血腥味从他的心口处飘来。   宋珺还想再说什么,端木坚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手指亲昵地点了点肩膀上的若目,久违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没事的,还有若目陪着我一起。你小师弟可比这个阴晴不定的魔修靠谱多了。放心,没事的,相信我。”   她在血色苍穹的威压下,昂起头凝望着被黑暗包围的未知的山顶,黑色的长发猎猎飞扬,鲜红的朱砂印记在胸口隐隐发烫:   “【我将在梦的尽头,和你们重逢。】”   ——————————————————   这片原初之地最为德高望重的族长,在灾难降临中,判断出留在平原上不可能存活,只有爬上高地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在成为族长前,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普通猎户。他知道山上有一个突出的平台。每年春天山顶积雪融化,潺潺的流水会在在山石的阻隔下分流,使得平台永远保持清爽干燥。   那里有猎人们按照已经在时光磋磨中,已不知建造缘由的祖训,一直在维修改进的桥梁。以及储存的水和干粮。   他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敲门。一部分人被吓傻了,全家拉着手锁着门躺在家里安静等死。一部分人被逼疯了,盲目地在平原上逃窜。   最后还有一部分人跟着他,在地动山摇中踉踉跄跄往山上撤退。而最后成功爬上山间那个突出的平台的,只有不到两千人。   族长没能幸存。   他等在队尾,最后一批走上摇摇欲坠的土桥。在山体剧烈地晃动中,桥塌了。他重重推了身前的青年,同时也是自己的副官一把,自己随即摔下了无底的悬崖,消失在下方暗红的岩浆中。   被推往对岸的青年副官,被其他族人七手八脚地拽了上来。他近乎崩溃地攀在悬崖边缘,睁大眼睛看着一切,干涸的眼中挤出最后一滴泪水,滑过脸颊上的黑灰,露出一个模糊的靛蓝色菱形纹样。   他差一点就抓住族长了。他甚至已经勾住了族长手上,长戴的那条精心打磨的金属链子——   但是链子无法承受人体的重量,断开了。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项链,似乎还能从中感受到族长的体温。   群山的怒火整整燃烧了七日才熄灭。浓重的黑烟覆盖了天际。直到经过一场暴雨的冲刷过后,幸存下来的苏木亚人才终于再一次看见灰蓝色的天空。   混沌的日光映照着下方满目疮痍的地面。厚厚的黑色焦土覆盖了一切,重塑了整片平原的地形。   千百年前,那些历经死地而后生的流浪者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园,再一次被摧毁了。   他们,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幸存者。   “我要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我对家乡已经毫无眷恋。跟我一起走吧。”   “…………”   “你跟这些老弱病残的废物留下来能干什么?”   “…………”   “你们没有未来。”   “…………”   青年望着远去的人影,摸了摸口袋,将曾经属于前任族长的项链戴在了脖子上。精心打磨的金属链子上,菱形的纹饰闪闪发光。   他没有注意到,掏口袋时,一粒麦粒从衣服的破洞中掉了出来。   几个星期后。   一场丰沛的雨水过境。   在早起的幼童惊奇的叫喊中,成年人纷纷从简陋的屋子中跑了出去。黑色的土壤中,一夜之间长出了绒绒幼苗。鲜嫩的绿色洒在黑土田野上,犹如漆黑的洞穴内一点点幽绿的荧光。   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黑色焦土上,竟然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数月之后。   秋季。   前所未有的丰收。   虽然人力物力都不足,但是农作物的长势,却比他们在黄褐色的土地上精心侍弄的任何作物都长得更好。他们从未见过这么饱满的粟米,这么茁壮的黍禾。   火山群的爆发,带来了毁灭,但也意外带来了足够让苏木亚新生的肥沃的黑土。   曾经的青年副官,如今的新任领袖,脖子上挂着前任族长留下的遗物——那条金属菱格项链,领着所有剩下的幸存者,五体投地跪在平原中央,只剩一半高的山丘前。   这是他们的神山。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条巨河被突如其来的岩浆拦住了河道。岩浆冷却后,铸成一座高高的天然堤坝,奔腾的河水被困在堤坝中,无处可去,汇集为一个巨大的湖泊。   上游带来的泥沙日复一日积淀在河底,涛涛河水有进无处。终于在几百年后的一天,湖底甚至会比下游的平原海拔更高。积蓄百年的数以亿万吨计的巨量湖水,犹如一只沉睡的凶兽,悬停在上游。   一颗砂砾的滚落,一只蝴蝶的扇翅,又或者是邪神无聊中吹出的一口气,岩石铸成的百年大坝溃败于瞬间。   这个难以想象的庞大悬湖,将带着被围困百年的愤怒,倾斜而下。用滔天巨浪,再一次彻底改变苏木亚历史前进的轨迹。   只是这些都发生在不可眺望的远方。那些幸存在平台上的银白色灵魂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他们再一次从濒死之地,夺回新生。   亦如百年前他们流浪的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正常来说,是不可能有人幸存的ORZ   火山灰确实含有化肥,但是肯定不能作为土壤种植→_→   水利部分也明显是瞎编的   所以前几章作话说了,架空玄幻,要把他们看做硅基生物超级赛亚人(bushi) 第67章 沙海(32)   血色苍穹的威慑太沉重了,巨大的黑洞犹如一片不详的诅咒浮在天空。陆然不得不时不时就让若木顶替一会领路的位置,以免端木坚走到半路就跪了。   一人一器带着苏木亚先祖的魂灵,继续向山顶攀爬。人群的面容悄然发生着变化,有些逐渐化为烟沙消散,但很快又有新的人跟加入队伍。不知何时,他们不再往脸上涂抹纹饰,改为将一种造型别致的菱格项链戴在颈上。   光芒曾自山顶流泻而下。而现在,散发着皎洁的银白色光芒的千万灵魂,犹如一场幻梦潮水,向山顶逆流涌来。   端木坚能听见山脚下铜管轰然的爆炸声,虫尸燃烧后诡异的甜美香味弥漫在林间。但她没有回头,她知道她前进的每一步,都是留下来对抗虫群的宋珺和易远拼死争取来的。她浪费的每一秒,都是辜负。   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有些忧郁地看着她的背影。如果他也能进入梦境,他很想轻轻安慰一下这个情绪低沉,不过二十多岁,跟当年的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年轻女修。   之前还有易远不动声色地庇护。但是现在,只能靠端木坚一人走完剩下的路。   而他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看着她走向前方。   ——————————————————   恐惧、绝望、敬畏、狂喜、崇拜……凝聚成一股狂热的浪潮,在人群中迅速弥漫。   哪怕这座曾经巍峨的山峰已经半截入土,如今只剩一半高。曾经临近山顶承载上千难民的石台,已经变成了山腰处,仍然无法阻挡人们心中逐渐疯狂的信仰。   灾后重建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物资匮乏,人手稀缺,复国之日遥遥无期。前途漫漫,苏木亚人太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   于是山神教派应运而生。   山神教派劝导人们在艰苦的条件下,要躬行节俭,艰苦朴素,不可穷奢极欲,铺张浪费。只要虔诚地供奉山神,山神就会赐福人间。反之,怠惰和奢侈会再一次召来灾难。   从山上下来的幸存者,几乎理所当然地接收了教派,恭恭敬敬地崇敬着神山,勤勤恳恳笃行着教义。终于,经过近百年努力奋斗,苏木亚人在肥沃的黑土地上重建起富庶的国家,并推选出国王。   但是此时,教廷已经品尝过权力的甘甜,怎么可能甘愿放权。利欲熏心的教派祭司,为了满足自己的的掌控欲,和根基不深的国王明争暗斗,凭借庞大的教众基础,逐渐架空了王权。   又过了几十年,国王在和教廷的权术博弈中彻底落败。连王室的生育也被教廷全权掌控,王后什么时候能怀孕,生下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全凭教廷决定。王子一出生,就要被送往教廷抚养教育。   教廷会暗中剔除那些才华横溢、思维敏锐的皇子,只留下平庸懦弱之辈,声称他就是山神指定的继承人,为他加冕。实际上一切的政务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所谓的王室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仅剩一个冠冕空壳。   再后来,教廷彻底取代了王室。那些胸前佩戴者闪闪发亮的菱格金属链的大祭司,既是教廷首领,也是有正统继承权的国王。   但教廷的欲望如同无尽的深渊,永远不能满足。这一次,他们妄图用肆意延伸的触手,将整个国家玩弄于股掌间。   获得了世俗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教廷又想要留下永恒的敬仰。在教廷之王的命令下,人们在一百多年前庇佑幸存者的山间平台上,建起了恢宏的神殿。   又因为某位神职人员的建议,计划在山顶修建一座前所未有的祭坛,并在山顶祭坛中建造一根高耸的石柱,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   殿内没有神像。   因为神殿供奉的神,就是这座神山。   巍峨耸立的神殿被建立在山间平台上。宫殿门口,是一列齐整的柱廊,每根都足有三人合抱之粗,直插入天,柱廊一直延伸到殿堂正门,犹如两列忠诚而沉默的武士。   殿堂的造型显得严格而肃穆。仿佛神殿内黑袍裹身黑纱遮面的祭司。高柱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花纹,活像某种古板苛刻的教条。   神殿内部高大的空间内,只有两边高窗能过慈。即便室外烈日当天,仍然只能有少量光线透过柱隙,透过窄小的高窗,斜照进殿内。   从天而降的柔亮光束照亮了黑暗的空间,显得如此神秘幻梦感,如若天启。似乎居住在山中,至高无上的神明真的聆听到了他们的祷告。   被严苛的教义拘束在黑袍内的人跪在地上,面容被黑纱遮掩,敬畏地听着祭司念诵神谕。   但建造神殿所需要的资源,远远超前于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为了获取足够的劳动力,教旨被重新定义。   所有的青年劳动力,无论男女,都被强制征用建造神庙。为了避免夜间欢/乐浪费体力,也为了及时获得新生劳力。教廷强令民众禁欲,必须得到教廷的许可才能婚配生育。   为了获取足够的物资,教廷定制了严苛的税法,整个国家的财富都集中在教廷手中。因为所有人都是同样的一贫如洗,每天仅仅为今日的劳作奔忙就已经精疲力尽,于是再没人有时间思考如何摆脱贫穷。也不会浪费精力,追逐虚妄的物欲。   所有娱乐、艺术、教育都被教廷垄断。私下的娱乐被污蔑为粗俗的演出,弹琴说唱被认定为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擅自授课被污蔑为异教徒散步谎言。都被冠以对山神不敬的罪名。于是世间也就不再有思想的萌芽。   为了凸显神庙的宏伟,教廷对民间的房屋形制做了规定。奢华的院落被拆毁,所有楼宇都被重新改建为一模一样低矮的小房,匍匐在山脚下。   外墙被统一粉刷上暗沉的灰漆,不允许任何带有个人特色的装饰,像是一大片死气沉沉的墓碑。明黄、殷红,亮白,湖蓝,这些鲜亮的,富有感染力的,寓意活力、激情、拥有一切教廷讳莫如深的感情的颜色,统统都被禁止使用。   教廷掌控了苏木亚人的身体,掌控他们的财产,最后,通过几十年的洗脑,掌控了苏木亚的心灵。   所谓的祭神之域,几乎彻底沦为位高权重者手中毫无生机的傀儡。   所谓的“人”已经不再是“人”,只是为了满足教廷空前膨胀的欲望的工具。   出生于神山震怒的阴影下,困囿于严格苛刻的教廷戒律中,死亡于日复一日不见尽头的劳作里。还以为这就是正常的生活。   终生都要用黑色的纱巾蒙住面容,以至于几乎已经忘了人的面容到底长什么样。   他们不需要了解自己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没有目标没有幻想没有欲望。他们这些蝼蚁之物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教廷的繁荣,献出自己血肉的一切。   “我乃至高至上的存在。放弃无谓的挣扎,就不会再有流血。”   “…………”   “臣服于我,跪拜于我,屈从于我。”   “…………”   “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   教廷几乎已经成功了。   但他们不知道有些东西即使被掩盖在重重黑纱之下,仍然无法遮住明亮的光辉。   一位带着象征身份的菱格项链的教廷的祭祀,押送、监督着经过长途跋涉、气喘吁吁爬上了周边环山的山顶的学者。   在学者们震悚的目光中,静默的悬湖不见边际,亿万钧的湖水宛如一头沉睡的凶兽,高高盘踞在与日俱增的泥沙之上,如雷的鼾声震动着脆弱的堤坝。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学者捡起树枝,顾不上衣服和姿态,趴在地上就开始匆匆的演算。越往下算越心惊,手抖的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枝干。他惊慌地抬起头,几乎是尖叫出声:   “水,水!太多了!不够高,神山不够……”   咚一声,血液从他的头顶汩汩流出。他身子一歪,掉进了幽暗的湖水中。   黑袍裹身的人拿着沾血的长棍,气急败坏地看着水面上潋滟的血色波纹,金属的菱格项链在胸前不安地晃动。他厉声呵斥道:“妖言惑众!一派胡言!”   有关今天悬湖的一切见闻推测,被理所当然禁止传播。   鲜血渗入泥泞的土地。用树枝草草写下的复杂算式被粗暴地抹去。   但在教廷的督查者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沉默而忧郁的学者们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   ————————————   领头的若目越飞越慢,丝丝裂纹在核心灵石上延展。陆然能感受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对这枚若木的掌控。共享的视野中,端木坚还没完全缓过气来,黑发被汗液沾湿成一缕一缕,贴在颊边。   不过她还是深呼吸几下,捉住若目放回肩上,代替即将碎裂的灵器走到领头的位置。冷汗几乎在瞬间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端木坚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若目嗡鸣着想要支撑住她的身体,但不过胡峰大小的法器,在这里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一道土墙拔地而起,端木坚及时扶住了土墙没有摔倒。她安抚地碰了碰若目,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心神。   所有的若目现在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知道陆然正通过若目注视着自己——或者说,她认为陆然一定能看见自己。   若目伴随在她的身边,有人在凝望着她前行的背影——所以哪怕旅途布满荆棘险阻,她也从不孤独。   ————————————   仓皇的夜色,惊惧的喘息被死死压抑在喉中。匍匐在教廷脚下的低矮房屋门窗紧锁,犹如一双双无法睁开的麻木眼睛。   一个不起眼的街巷,破旧的门扇被悄然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金属的菱格项链压在厚重的黑袍上,闪烁着冷冽的寒光。下颌因为愤怒和恐惧紧紧绷着,面部因为扭曲僵硬显得有些可怕滑稽。   屋内聚在一起的人似乎是已经放弃了掩饰。一张张绘满了复杂构建的图纸堂而皇之地铺开,占满了桌面。   “有人泄密,你们已经被怀疑了。我奉命来调查。我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为此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忍了多少辱!这次我不会再包庇你们了,我要将你们的罪行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逮捕你们我立刻就能得到提拔晋升。”   “…………”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们做不到的!时间,材料,人手,你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希望了,放弃吧。他们会杀了你们的。我的事业,我的前途,我的人生,也都完了!”   “…………”   “你们疯了。”   “…………”   黑袍裹身的男子退后两步,像是不认识一般地看着眼前这一群神情平静,眼神比死亡更幽深的学者。压着领口的菱格金属项链歪到了一边。他不自觉抚摸着自己的领口,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他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一般,盯着自己的脚,用极为干涩的声音慢慢说道:   “今天回去后,我会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场因为嫉妒引起的诬告。之后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在山顶上建立一座祭坛,并在祭坛中心立起一根稳定坚固、高耸入云的石柱,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   他缓缓抬起了头,目光犹如布满阴霾的水面下汹涌的波涛:   “我会借着修建祭坛的名义,将你们偷偷安插进上山的工程队里。山上就有树,不难搞到木材,我会尽可能带来足够的工具。其他的就靠你们了。”   屋内的人说了什么。他放下了拧住领口的手,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谢我?你们怎么谢我。事情败露,你们当做不认识我,就是最大的报答。我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居然会为了这种荒诞的理由背叛教廷。你们测算的那个可怕结论,最好是正确的。”   象征身份地位的菱格项链,在屋内晦暗的光芒下失去了光彩,空荡地晃动着。   黑袍男子皱巴巴的黑色衣领上,一个用深色的细线绣着的小小菱形纹样,在微小如豆的火光中,反射着丝丝的光亮。   跟身前这群疯子学者衣领暗处的纹饰,一模一样。   他们是神山的叛徒。   ————————————   陆然和端木坚轮流带路,终于艰难地抵达到了山顶。头顶的黑洞难以形容的巨大,浓重的血色在黑洞周围翻涌。无尽的苍穹并不是一个平整的平面,而是一个向着地面的凸面。硕大的吸收一切的黑洞离山顶如此之近,几乎要将山顶整个吞噬。   在巨大的黑斑面前,地面上的人不过是渺小卑微的尘埃。端木坚简直没法维持站立的动作,不自觉弓下腰背。连现实中的陆然都受到了影响,手脚一片冰凉。   易远决定和宋珺留下来阻挡魔蝗时,就暂时收回了现实中的□□,重新陷入了沉睡。陆然操控梦境中的若目,依偎着面无血色努力抑制颤抖的端木坚,而他自己也紧握住住易远温热的手。   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两人肌肤相贴处传来。陆然感觉自己收到了某种安慰。他通过若目直视着怪诞苍穹,仿佛沉入冰冷水底的心脏,复又跳动起来。   隆隆的水声自远方传来。已经走过一遍时空逆旅的端木坚聆听着水声,心中惴惴不安。知为何,总觉得他们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上游的悬湖溃堤,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天灾即将降临。只要学上次那样待在山顶就安全了吗?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吗?   若目挣扎着扇动翅膀环绕四周。山顶最高处修建了一个类似广场的祭坛,中央树立着一根粗犷坚固的石柱。刻板的条形纹理跟半山腰神殿的柱子造型别无二致。   陆然飞快地思考着。他们路过这段梦境时,他正忙着在现实的神庙内搞爆炸,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祭神之域,对半山的神殿和山顶的祭坛投下匆匆一瞥。   虽然他不了解祭神之域,但他知道,按照顺序,下一个是什么。   山顶缥缈的水汽蒸腾而起,浮漂之国湖心小岛中央高耸的石柱上,灰蓝色的描绘渔夫和工匠的幡旗迎风飘扬。   如果只需要逃到山上高地,如果只需要坐等洪水退去,如果这回还是靠着山神赐予的庇护才得以幸存,而人们自己什么都不用做……   那个湖心小岛的石柱上,怎么可能飘扬着一面绘制着工匠的旗帜……   陆然猛地一颤,一个想法划过脑海。他迅速凝聚魂力,梦境中本来安安稳稳待在端木坚肩上的若目滚落到地上。   端木坚以为是陆然手滑没操控好,刚要去捡,却发现若目正谨慎地扇动翅膀,沿着奇怪的轨迹在地面上爬行。翅膀划过泥土留下的痕迹,像是某种简笔画作。   若目身上的裂纹加深的速度,简直比它领头上山时更快。陆然感觉他的法器简直就像是狂风中即将断线的风筝。画作还没有完成,若目就猝不及防地碎裂了。   但是信息已经传递成功了。端木坚望着地面粗糙的形状,已经明白了陆然的意思。   神威不灭,人何以存?   ————————————   深夜,神山的叛徒聚集在山顶的丛林中。   深色的衣领暗处绣着菱格纹样,是他们识别身份的证明。   教廷掌权后,为了保持神山的威慑性,严令禁止平民踏入山林。经过百年岁月,神山上遍布郁郁葱葱的森林。   神殿内那些挂着菱格金属项链,只会卑微地祈求上苍怜悯的废物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曾亲眼见过那积蓄了百年,气势浩瀚、巨大可怖的悬湖。不愿意相信那史无前例的水量,所能带来的破坏和危险。更不可能答应公布事实,动摇统治根基。   那些位高权重,却空长着脑子的蠢货,坚称只要虔诚地敬奉神山,神山必然会像百年前一样,提供庇佑。那些宣扬神山淹没论的异教徒,反而会触怒神山,招致可怕的灾难。   这是在原地等死。   据说这座神山,曾经无比的高耸。但是几百年前,曾今有过一场可怕的浩劫,直接导致神山半截身子入土。经过反复计算,现在这座低矮的山峦的高度,已经不足以抵御这场特大灾变。这一次,他们只能靠自己挺过灾难。   祭神之域没有宽阔水域,造船的工艺只存在于古老的典籍中。他们已经在教廷的耳目下,偷偷研究出了造船的工艺。并通过一个叛变了教廷的内应的帮助,以在山顶修建祭坛和高柱的名义,秘密偷渡上山。   现在在这里他们要做的,就是趁着黑夜的掩护,冒着大不讳之罪,砍下树木,剪断藤条,搭建为船。   鬼祟的幽灵在柔和清冷的月光下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行动。坚固的外壳、封闭的船舱、排水的弧线……   一艘艘精巧的木船逐渐成型。   ————————————   木船。这就是若目作画时骤然碎裂的理由。   端木坚嘶了一声。她们端木家是搞土木建筑的,对船真的没什么研究。仙门百家中,只有临海城龙兴寺的佛修,热衷于研究造船工艺。   但现在又不可能随手抓来个和尚。   新飞出来的若目表示爱莫能助。造船是一项极为复杂精细的工艺。别说陆然现在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只能靠着若目共享视野。就算他的灵魂没被佛法困住,能和端木坚他们一起入梦,恐怕也帮不了多少忙。   但是陆然倒是不怎么心慌。端木坚见若目坦然的样子,也硬着头皮,回想着记忆里船的样子,用灵力试探性地改造、组合木材。跟在她身后的苏木亚人在短暂的骚动后,走入了被教廷圈为禁地的森林。   ————————————   从艰难的勘察,震惊的发现,恐惧的计算,颤抖的汇报。   到教廷的扼杀,信息的封堵,紧急的灭口,仓皇的出逃。   紧接着,是流言蜚语的传播,惶惶不安的人心,残酷血腥的镇压,潜进山林的人影,秘密进行的研究,阴险狠毒的举报,暗中坚持的建造,不留活口的围捕,退守山顶的绝境。   再然后,就是奔腾而来的滔天巨浪。   ————————————   端木坚停下笨拙的手工。一艘艘木船从层林深处,被裹在黑袍里的银白色魂灵推拉拖拽了出来。看结构远比端木坚这个外行人的作品精妙得多。   若目看起来并不惊讶。正如陆然所猜测的。梦境不是过来给器修做突击考核的,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决定。   爬到神山上,祈祷这里的地势能再次庇佑众人。   还是拒绝盲目的信任,做出提前造船的决定。   寄希望于上天的垂怜,还是自己选择命运的方向。   曾经,皎洁的光辉从山顶向下方流去。   现在,拖着木船从下方层林掩映的幽林出发,朝着山顶向上奔走的几千个银白色魂灵,犹如一场银光闪烁逆流而上的潮汐,从四面八方朝山顶汇聚。   ————————————   悬湖决堤并不是瞬间完成的。   起初只是一条涓涓的细水,很快就渗进了地下。几十年间,被已经成长为小臂长短的蠕虫拱的十分松软的黑土逐渐变得湿润泥泞。   但是几乎在转眼之间,细河转瞬扩展为波澜壮阔的激流,裹挟着万马奔腾之势,汹涌而来。平原上没有他的河道,浑浊的河水迅速积蓄在地面。   肮脏的积水漫过匍匐于山脚的平民棚屋中,浸湿的旧床榻漂浮在水面上。到处都能听见惊恐的哀嚎和呼救。   不过悲哀的呼唤,压根触及不到位于山腰上的教廷。带着菱格项链的教廷人员仍然高坐在干燥柔软的毛毯上。甚至连山中对造船者的围剿还没有停止。   衣领上绣着菱形纹样的人群被长/枪抵着缩聚成团。在人群护在中间,暗中叛变教廷,以修建山顶祭坛神柱为幌子,将学者工匠带上山顶秘密建船的叛徒祭祀,蜷缩着重伤的身体,奄奄一息。   追捕的士兵高举手中的火把,结构精巧的木船马上就要被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巨浪打来了。   百年前喷涌而出的岩浆形成的大堤溃然崩塌,大地为之震鸣。因为火山爆发造成的地下结构错层,也在隆隆的轰鸣中再次断裂,储蓄百年的地下水喷涌而出。   百丈高的巨浪将平原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惊慌失措的人群顾不上教廷的禁令,朝山上蜂拥奔去。   但有一半人却在路过山间平台上的神殿时,慢下了脚步,对于山神的崇敬再次占据了上风。他们不敢再往上走,唯恐自己仓皇上山的粗鲁行径会触怒山神。人群跪在神殿外,不停地祷告。   他们不知道,神殿内已经人去楼空。吓破胆的教廷人员在看到巨浪的那一刻,早早就放弃了神殿,争先恐后逃向山顶更高的地方。   白色的闪电撕裂天空,隆隆的雷声闷然吼叫。伴随着暴烈的巨响,湍急的洪水倾斜而下。淹没匍匐在山脚下的平屋,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此时的苏木亚是一块盆地平原,又被岩浆重塑了地形,堵死了原本的山间峡谷。难以估量的洪流无处可去,积蓄在平原上,越涨越高。   一天一夜后,位于半山腰的神殿完全沉入了水底。   而浑浊的洪流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   在梦境世界,洪水淹没神殿只花了不到一刻钟。   陆然透过若目看向那一艘艘轻薄的小船,心中仍然感到莫名的慌乱。当滔天巨浪席卷而来,这些小小的船只根本不可能平稳地浮在水面上。只会像飓风吹动浮萍一般四散零落。而在灾难中和他人失散,几乎是致命的。   端木坚看起来也有同样的忧虑。她掐了一个法诀,一行字出现在若目面前的泥土上:   “这些船体量太小了,得想办法将船连在一起。”   若目上下动了动表示赞同。端木坚从林中砍下一截藤蔓,将离她最近的两艘船连在了一起。山中数千个银白色的魂灵跟随着她的动作,用他们能找到的各种材料,将船只系在一起,编织成网络。   但这样还是不够。这种小船没办法使用船锚。就算所有的木船网织在一起,当具有万钧之力的骇浪打来,也很快就会被激流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陆然遥控着若目左顾右盼。如果在哪里能找到一根坚固的柱子,将船栓在上面就好了……   若目突然愣在了原地。   ————————————   当尖耸的神殿屋顶消失在水面下的那一刻,叛乱爆发了。教廷的人试图喝令卫兵抢夺船只,被群情激奋的教众蜂拥而上活活打死。   被教廷背叛欺瞒的苏木亚人对教廷彻底失望。将造船的学者工匠围堵在一起的士兵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甚至送来了伤药。   他们终于明白,不是学者工匠背叛了神山,是整个教廷辜负了苏木亚。   工匠围成的人墙中间突然传来一声哀鸣。   伤痕累累的教廷叛徒已经没有了呼吸。   没人知道他死前是否知晓,自己已得正名。   迅速上涨的水面向山顶逼近,已经没有时间再做木舟了,只能在工匠的指挥下,用最快的速度砍下树木,制造简陋的木筏。为了防止工艺简陋形体轻薄的小船被洪水冲散,人们用极其富有韧性的藤条,将简陋的横木彼此相连。   但是还不够,他们还得再找一个地方将编织成网的木船和坚实的土地相连,以免飘摇的木船被冲离家园。在哪里能找到一样东西作为栓船柱呢……   他们突然愣在了原地。   ————————————   当时似乎是因为教廷中,某个看起来忠心耿耿前途光明的小祭祀诚恳的建议。   教廷下令,在神山最高处的顶峰平台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祭坛。并在祭坛中心立起一根稳定坚固,高耸入云的石柱,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   石柱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细,十几丈高,耸入云霄的顶部,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条纹,跟山腰神殿的石柱形制一模一样。   足够稳定、足够坚固、足够高耸。   有个不知姓名的人,冒着无法形容的风险,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下,在教廷中巧妙斡旋,偷天换柱——   在山顶修建了史上最高耸最稳定最坚固的系船柱。   ————————————   陆然沉默的看着祭坛中心的石柱。   端木坚正跟魂灵一起,在将锁链牢牢拴在石柱上。   他突然想起了火山爆发时,那条不知何时,不知原因,岑静百年,早就修好的,直通山间平台的道路。   ————————————   藤条的尽端连接在山顶高大的石柱上。石柱上凹凸的条纹增大了摩擦,让锁链能够更稳固地缠绕在柱身上。   人们沉下心,惴惴不安地等着水面涨到足够高,能将木船推入水中的那一刻。   但是当神山只剩下一个尖顶露在外面,仿佛汪洋中一座尖尖的小岛时,水面停止上涨了。一天一夜后,甚至有了开始向下退去的趋势。   人群中,一个人又哭又笑,宛若癫狂。他扯掉抢来的衣领上绣着菱格暗纹的衣服,露出下面教廷大祭司的华美长袍。藏在最里面的金属菱格项链,简直精致的无法想象。   他爬到恍若湖心小岛的山顶,大喊这就是山神显灵,庇佑苏木亚祭神之域。他们这些可耻的反贼,粗鲁的狂人,卑鄙的叛徒,还不赶紧解开船上的绳索站到陆地,五体投地跪在他面前,祈求伟大的山神原谅他们的亵渎。   有些人动摇了,根深蒂固的对山神教派的崇拜重新占据上风。他们不仅解开了自己腰间和横木舟相连的绳索,还要拿起斧头,将木舟和人之间,木舟和木舟之间,木舟和石柱之间的绳索全都砍断。   他们高喊着,要向神山赎罪。狂热的激情让他们双目赤红,压根看不见远处如城墙一般,快速接近的灰蓝一线。   与天齐高的巨浪打来,山顶瞬间被淹没。   ————————————   血色翻涌的异梦天空下,滔滔的洪水打来,承载着银白色的魂灵,缠绕编织在一起的上百艘小船横木,犹如一张巨大的幻梦蛛网。银光闪耀的蛛网以石柱为中心,像四周徐徐展开。   潋滟流转的银色光辉,映照在幽暗的水面上。犹如漫天星辰辉逆转,丝绒般深沉的夜空中,辉映着明亮的银河。   经历过梦境的逆旅的人们知道。   这些在洪灾中连接在一起的浮木。   就是数年那后不可思议的浮漂在水面上的王国的原型。   ————————————   那些所有解开绳索的人,瞬间被激流冲走,再无踪影。   几百艘横木舟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幸存者浑身湿冷,紧紧扒住横木,咬牙地等待下一波巨浪袭来。   曾经伫立于此的山丘已经完全被淹没,只剩那根高耸的石柱,为他们标志出方向。   从这时开始,真正的奇迹出现了。   似乎是上游悬湖的水已经流尽,再也没有巨浪袭来。三天之后,水退了,山顶重现露出水面。在水面上漂浮了几个昼夜,靠着捕鱼为食,早已精疲力尽的苏木亚人终于重新踏上了土地。   虚浮的脚步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他们放声痛哭,一把扯下黏在身上遮住面部的黑纱。   他们彼此相望着,只觉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见人的容貌。   但没有关系,劫后余生的人们,还有很多时间重新认识自己的面容。   ————————————   端木坚比较不幸。她造船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当泛滥的洪水肆虐时,她的船是第一个被打碎的。随着湍急的水流一起,被冲向下游。   不过她水性还行,起码不会溺水。她潜入水下,一边搜索若目的踪影,一边祈祷陆然当时设计若目时,千万考虑到了防水功能。   结果她在水下找了半天除了呛水一无所获。出水换气时,却看见若目正优哉游哉飞在她头顶。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一脸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在水里扑腾的端木坚。   端木坚猛然惊醒,对啊,她泡在水里遭这罪干嘛。   她可是绥和二十年沉寂后,在元初第一年突破元婴的四人之一,当今修仙界最杰出的青年英才啊!   她会御剑飞行啊!   灵剑几乎是修士的标配。不过只有剑修才会拥有本命灵剑,并且取一堆五花八门的名字。端木坚属于器修,不习惯佩剑,而是用一把黄翡翠尺规代替。   尺规做的颇为精致,蕴含着金石之力。为了保证精准,用了很多名贵的珍奇材料。如果被烈焰烤制,能看到无数土金色的光芒碎屑,在尺规中旋转流动。   受限于血色苍穹的压迫力,她没法飞得很高,尺规紧贴着水面,随着水面波纹起伏。前方是曾经的高山之巅,如今的湖心小岛。远方岸边是辽阔无际的黑色平原。   后面的事情,她和陆然都已经猜出来了。   ————————————   第一批上岸的人远眺周边,曾今浅浅的盆地已经彻底被湖水填平,成为一个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曾经环绕平原的高地,成为了湖泊的岸边。平原中心的山峰淹没在湖面之下,只剩下一个尖尖的岛屿露在水面至上。   高耸的石柱,静默耸立在岛屿的中央。   水面平静如镜。谁也想象不到如此柔顺文静的湖水,在几天前彻底摧毁了一个国家。尚有精力的人,划着木舟,到达了岸边。水上行舟远比陆地行走要快,他们只用了一天不到,就到达了岸边。   已经逐渐失落的记忆中,苏木亚火山爆发后喷向天空的灰烬,也落在了周边群山上。经过雨水润泽,形成了肥沃的黑色土壤。   曾经藏身火山山腹中的不过手指细小蠕虫,在地底悄悄吞噬了几百年黑土后,已经成长为比成人腰还粗的怪物。不间断地袭击着农庄。   经过多次决议,人们终于做出了决断。与其每天活在怪物袭击的阴影下,毫无尊严地东逃西窜,不如直接在怪虫无法潜入的水上,重建家园。   教廷蒙在人脸上几百年的黑纱已经被扯掉,他们已经证明,不靠卑微匍匐在地祈求神明庇佑,仅凭自己也能创造奇迹。   再也没有枷锁能禁锢工匠学者智慧的光芒。   而在目不可见的遥远之地,百年间河流的冲刷带走了巨量土壤,只留下失去了孕育生机的贫瘠泥沙。残余的植被也在慢慢死去,干枯的根系无法巩固沙土。原本茂密的森林正逐渐变成荒芜干燥的不毛之地。酷烈的风沙悄然酝酿。   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以凡人之力,对天降之灾。   因为这股勇气和信念,千年古国苏木亚在淹没了家园的漫漫水域上,再次重生。   他们将以空前的自信,建立起不可思议的浮漂之国。   亦如百年前他们沿着石道爬上山顶的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srds,故事都是我瞎编的。   如果现实中有人跟你说什么世界末日,要在喜马拉雅山上造船让你买船票,请务必不要轻信。下载、咨询国/家反诈APP   (等一下,喜马拉雅山造船这个梗还流行吗?不会成为时泪了吧?)   佛修热衷造船,这一点在《巾帼》篇也提过,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个设定。但是回收要等很久很久之后了。   例行公事审签没过,正好就二合一万字章,算加更了√ 第68章 沙海(33)   宋珺对于自己是如何离开梦境,并没有太多印象。否则她现在绝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的,跟易远呆在一起。   她是被易远从背后打晕,强行带出来的。   分别时,宋珺说她一定会挡住虫潮,让端木坚和陆然的若目安全前进,就是真的要用尽一切办法践行诺言。   虽然她对焰硝阁鸣雷之管的运用尚不熟练,临时绘制的火焰阵法也完全称不上完善。但在易远苛刻的眼光中,这个年轻的,修仙不过两三年,刚筑基不久的太乙弟子的确已经竭尽所能,做了一切她所能做到的事情。   毕竟,这次归灵实在太艰难了。   那些魔蝗简直就是一路闻着血腥味而来,死死咬着肉不放的凶兽,密密麻麻上亿只没有光彩的黑色虫眼,在任何一个角落缝隙里爬动,沉默地凝视着过路的生者。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陆白第一次卜卦后,原本是准备让余不尽来的。而余不尽的存在,对于仙盟,对于太乙,对于陆白自己的意义,是无法用三言两语形容的。   如果他第一次就预知到,归灵的修士会在沙海陷入这么凶险的境地,陆白肯定宁肯把自己送进这个被漆黑的虫眼凝视的噩梦,都要把余不尽藏在终南山最隐秘最安全的角落。   余不尽擅自乱用幻海魔文,意外受伤后,陆白做了第二次卜卦。然后他立刻做出了决定,连苏醒没多久刚回到太乙的陆然都被派了出来。这基本就等于明明白白隔空对他喊:   “救命,打不过,快来帮忙,要死了要死了。”   因为归灵的难度在一夜之间陡然增加了。   在堰城时假借袁已身份时,他就曾经感到过异样。   如此凶悍的堕魔化蛇,差点在两天内连杀两人,阿影宋珺和潮生靠着陆然炼器,用鸢尾箭等级压制,才勉强降服。   这样残暴的嗜血魔物,怎么可能甘心连续几年屈居于一家客栈,被一个戾气并不深重的鬼魂抑制?   而这次沙海归灵,史无前例的魔蝗黑潮,更是匪夷所思到连太乙“阵灵”创作、加固的梦境幻阵都能攻破,化为紧追不舍的恐怖梦魇,凶悍地进攻梦境中的游者。   唯一的解释就是,化蛇的力量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涨。飞蝗也在暴动的魔息中发狂,由一场规模正常的蝗灾,在不到十天内演变为现在这般毁天灭地的失控地步。   魔息狂暴的原因,他和陆白都心知肚明。   他附身在凡人身上后,一直在掩饰自己的气息。只有在端木坚宋珺这两个年轻修士,实在无力抗衡时,才会出手帮点忙。   跟想尽办法划水以节约灵力的端木坚不同,他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这里灵力稀薄。以他的修为,并不存在法力用竭的问题。   只是过量使用魔气,会被远在魔域的其他四魔察觉。到时候还得编故事解释为什么自己的魔气,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沙海。   炎魔幻魔,一个是脑子被自己的火焰烧成灰的傻子,另一个只会唯唯诺诺什么都说对,这两个都好解决。心魔和血魔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不过现在他出手,却并不是因为宋珺无力抗衡。而是因为她正在竭尽全力抗衡。   陆白的几个徒弟中,他只跟傅晓白凌,以及那只话痨青鸾比较熟。所以他完全没想到,面对险境时,这个才入仙道两三年的人间皇室公主,会决绝到这个地步。   丝丝缕缕的红色流光从宋珺身上溢出,迅速汇聚成浓郁精纯的火灵力。周边的空气都因急速攀升的温度而变形模糊,如同透明的波浪翻涌。   宋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一身男子打扮的衣装上,逐渐盛开朵朵火焰红莲。精纯的火焰在空中浮动跳跃。周边方丈之内,所有的植被瞬息萎蔫焦黑。   惊人的热量从她身上传来,完全看不出她才刚刚筑基。   正常情况下,这是只有修炼到了金丹后期的法修,才能平稳发挥的实力。   缠在腰上的,由不知名神兽脊索制作的金色长鞭嗡鸣作响,泛着仿若融化的钢铁般赤红流金的色泽。血管凸起在皮肤上,从衣领下方像脸部蔓延,犹如向上攀升猩红的枝蔓。   她仿佛是要以身为炬,在体内引燃一场剧烈的大火。   易远的瞳孔猛然皱缩,瞳孔中两道血痕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   突然浓郁的火灵力,皮肤上迅速蔓延的猩红血线,即将在体内燃烧的暴烈火焰。   不会有多少人,比他更清楚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   这是火灵根的修士要直接燃烧灵核,跟挡在自己身前的敌人同归于尽。   白凌现在还奄奄一息地,躺在玄影殿密室里。余不尽不慎触发了魔界禁咒,险些猝死。阿影去警告定城,生死不知。要是宋珺再在自己眼皮底下自爆神魂,陆白大概要气急攻心,直接被抬棺送走了。   她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至于自爆神魂这种惨烈的绝招,根本不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易远趁着宋珺准备自爆灵核时,果断从背后打晕了她。   他当然不可能下重手,所以宋珺彻底晕过去前还保留着丁点意识,被纠缠的魔气支撑着躺在空中,错愕地看着不讲武德,从背后偷袭的易远。挣扎着想继续被打断的神魂献祭。   易远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安慰道:“没事,你躺着就行。”   宋珺显然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一只手颤抖着摸向青鸾玉佩,想要发出警告。   易远默念了一段法诀,干脆利落将她扔出了梦境。反正以宋珺的修为,醒来后根本不可能记得她是被谁背刺了。   宋珺已经安全离开梦境,陆然的若目跟随端木坚,已经到了远离地面山上。易远转过身冷冷地俯视山下坑坑洼洼的黑色土地。   一个个堆起的土堆犹如破裂的脓包,黑色的虫子仿佛流淌的脓液从洞口冒出。   他忍着厌恶,挥了挥手。第一批破土而出,堆叠在一起蠕动着身躯魔蝗像是时间被暂停了一样,刹那间停止一切动作,凝固在原地。几秒之后,仿佛被抽取了生命般,冻结的虫群尽数破裂为朽落的灰尘,飘散在地面。   但源源不断的魔蝗很快又从密密麻麻的虫洞里蠕动着钻出。更多的虫子还潜伏在地底,用它们无机质的黑色眼睛,冷冷地凝视着上方的世界。   这冰冷的凝视中,没有丝毫属于理智知性的光彩,没有愤怒没有惊恐没有威慑没有欲望。   有的只是一片深沉的死寂。它们并不为自己带来的杀戮有任何情感波动。所以它们的凝视,只有凝视这个动作最本初的含义。   易远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在这些爬虫的眼中,修为深不可测的魔修,同样也属于被凝视之物。   巨大的骨翼在背后舒展,残留着几道狰狞的伤痕。这双翅膀已经看不出飞鸟的特征,柔顺的绒羽早就被冷硬的鳞片所替代。   易远的面容悄然变化,心口的伤痕渗出黏稠的血液。。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撩起丝绸般垂下的黑发,露出一双只有犯下杀亲弑师这种骇人听闻的罪行,才会被天道降罪刻下的血痕。   浓密的魔气从他脚底延伸,黑鸟的巨影宛如梦魇般,在大地上逡巡游荡。终结了祭神之域的浩荡洪水正从环绕盆地边缘的山岭上倾斜而下,即将席卷盆地平原。   环绕易远周身的魔气变得更为强横。这一次,他要彻底堵死被魔蝗撕咬开的梦境缺口,让朝山顶艰难前行的人再没有后顾之忧。   湿润的黑色土壤中,水汽迅速向上蒸腾,犹如浮起的丝丝缕缕的烟雾,很快就浅浅淹没了地面。易远打了一个响指。地面的积水在到达地表后迅速凝结,化为一整片薄薄的冰层。   刚从土地下的虫坑中孵化而出的魔蝗立刻就被冻结在寒冰内。只剩头顶两节恶心的触须,还在如同绒草一般不停地快速晃动。   魔修身上的魔气还在暴涨。冰层不断增厚,黑色的巨鸟游弋在冰层中,将躁动的虫群牢牢镇压在地底。   冰层下方黑色土壤的映衬,使得上方平滑的半透明冰面犹如一面庞大的黑镜,无比清晰地反射出上方的血色苍穹和中央巨大的黑洞。   易远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血色翻涌的天空所带来的重压,毫无恐惧地仰头直视着上苍。罪痕纵贯的双瞳中盈溢着不可原谅的仇恨与不可忘怀的悲戚。   他做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要让天上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不可语之物,在地面看见自己污秽可悲的影像。   两只萤虫漫无目的地在他身边飞舞,幽绿的荧光照耀下,易远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了一下萤虫。   萤虫猝不及防被触碰,万分嫌弃地迅速飞远了。   易远露出一丝涩然的轻笑,已然远去的时光蒸腾为朦胧的雾气,在罪孽恐怖的双瞳中缭绕。   他施法的手虚虚一握,冰层中游弋的鸟影轰然炸开,汹涌的魔气溢满整个冰面。滔天巨浪漫过几丈厚的冰层,向着山顶蔓延。魔蝗被压在地底,梦境的缺口被重新封印,彻底堵死魔蝗入侵的洞口。   易远身上的魔气逐渐平息。沙海归灵,只有狂暴的魔蝗是一个意外。如今魔蝗已除,端木坚作为这一代修仙界最杰出的人才,完全可以靠自己走完剩下的道路。   他收敛魔气,心口渗血的伤痕和双眼中的罪瞳特征都消失不见,面容也回复了原来平平无奇的样子。男子闭上眼,化为一道黑气,离开了梦境。   神庙内,沉睡中的易远缓缓睁开了双眼。因为要施展大规模术法,尽快解决魔蝗,他和现实中身躯的感觉联系暂时切断了。此时知觉回归,感受到头下一片坚硬的岩石,不觉有些沮丧。   之前陆然昏睡时,他每次都迫不及待贡献出自己的膝盖。轮到自己在梦境中忙前忙后时,就只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易远小心藏好内心的遗憾,慢吞吞地爬起身子。陆然紧闭着双眼,仍然在跟梦境中的若目共享视野。听到他醒来的动静,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易远有些委屈地挪到他身边,双眼亮晶晶的,带着一丝隐晦的期待说道:“魔蝗不会再出现了,宋珺也被我带出来了,过会就能醒。”   陆然正跟看傻子一样,注视着端木坚一个明明会御剑飞行的元婴修士,非要莫名其妙在水里瞎扑腾,听到易远的汇报只是短短的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嗯?   就一个“嗯”?   易远扬了扬眉毛,有些不可置信地凑到陆然耳边:   “我是说,我凭借一己之力将狂暴的上亿只魔蝗尽数剿灭,彻底堵死了梦境缺口。并且将宋珺毫发无伤安然无恙地送了回来。”   陆然睁开眼,不解其意地看着他:“啊,哦,嗯,好的。”   易远双臂抱胸,黑曜石般的双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满意。   陆然歪了歪脑袋,试探性地问道:“额……那,谢谢?”   他一脸诚恳:“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易远:“……………………”   易远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旁边,颇有些不甘心地抿了抿唇,不时用哀怨的余光瞥向陆然。   他动用了那么高深的法术,无论谁都会惊叹一声精妙绝伦举世无双。   他怎么……怎么就不知道夸夸他呢。   在他身边,陆然颊边还未消退的浅浅红晕,合着慌乱的心跳,一起被掩盖在黑暗中。   梦境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魔修陷入沉睡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哀婉的神色。陆然鬼使神差,将易远小心扶了起来,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温热的胸口。   直到怀里的魔修眼睫微颤,像是快苏醒时,才慌慌张张将他放回了地面。   陆然轻轻咬了咬下唇。反正就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就不必告诉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过渡,顺便撒糖√   另外虽然可能无人在意,但其实结尾那段是在呼应沙海11(捂脸)   沙海篇的本质,就是疯狂前后呼应√ 前半部分抛题,后半部分解答。   然而我写文废话太多了,节奏也拉,是不是不太能看出来(嘤)   后面几章就是每个世界的回溯。如果各位愿意的话可以再反过头去看看前边对应章节 第69章 沙海(34)   梦境中,端木坚和陆然已经在加速的时间中,走完了祭神之域的百年之旅。浮漂之国犹如平静的水面上,缓缓荡漾的涟漪,徐徐拉开了序幕。   幸存者曾经试图定居岸边。却骇然发现陆地已经在没有天敌的几百年间,被疯长到水桶粗细,数丈之长的环节状巨大蠕虫占领。   这些长相惊悚怪异的怪虫,以地面肥沃的黑土为食,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与此同时,人类也很难再跟巨蠕的土地争抢中,占据上风。   刚盖好没两天的房屋,顷刻就被偶然过路的巨虫彻底摧毁地基。惯例举行的集会,因为蠕虫的突然造访,变成一场惊吓的噩梦。   在熬过十几个夜不能寐的夜晚之后,终于有人决定放弃土地,尝试撤退到怕水的蠕虫不敢轻易靠近的水面居住。   从一开始只敢建在湖边,后来干脆将支撑结构也放到了水下。在几个工匠联合起来解决了防潮问题后,他们又尝试进一步向水里扩展。以浮木为地基的技术有了重大突破,人群最终成功占领了大半湖面。   人力对环境的成功改造,增强他们对人力的自信,又反过来催动人力的解放,带来技术爆炸式进步发展。最终,以湖心岛为中心,上百跟向外辐射的绳索为轴线,漂浮在水上的王国展现在世人眼前。   沉没的山丘成为湖心的小岛。曾经祭坛中心巨大的祭祀石柱,被保留了下来。高耸威严的石柱上,雕琢着笔直刻板的条纹。宛如屹立的人影,将冷静理智的影子,投射到水面上。   四周湖面散布的,形态各异、形如蓬船的房屋,通过锁链相连。各富情趣的屋顶,大胆缤纷的装饰,艳丽明媚的色彩,所有的一起都是在百年前,那个极端压抑的祭神时代无法想象的。   被簇拥在中心最高大的建筑,则是一座座传授工匠技艺的学堂。一个习俗开始流行。当学徒通过学堂考核后,会在衣服的领口处绣一个朴素的菱形纹样。   岁月变迁,百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叛乱,已经褪去了颜色,但是这个习俗却一直流传下来——哪怕这里的人已经逐渐忘了,它最初的含义。   跟随在端木坚身后,选择放弃陆地,选择水面的苏木亚魂灵,再一次逆转了光芒流动的方向。星星点点的银光汇聚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向湖中心涌来。犹如夜空中旋转的银河,莹莹的光亮将漆黑的夜幕点亮。   端木坚不知什么原因兴致非常高昂,边赶路,边比比划划,给若目讲解浮漂之国在解决细柱承重、材料连接,地基滑动等问题时的奇思妙想,就差抓着若目使劲摇晃:   “给我学习!你为什么不学习!”   若目落在端木坚肩头,时不时振动一下,装出一副嗯嗯啊啊受益匪浅的样子。实际上陆然从头到尾都没理她。   因为神庙中易远醒了。   易远出梦,将宋珺安全带了出来,身后魔蝗的危机也已经解除。易远经历过短暂的消沉后,很快恢复过来,还没等陆然欣慰地松一口气,易远就无比自然,若无其事地牵住了陆然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从两人肌肤相贴出传来。陆然神魂激荡,若目也猛地一抖,端木坚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和忧郁即刻被不自然的惊喜掩饰,满怀期待地搓搓手:   “你也觉得这处铰接结构设计地很精妙对吗?你已经将它的构造原理完全记住了对吗?之后随时都能再默画出来对吗?”   好不容易平稳心情,将注意力重新投射到和若目共享的视野中的的陆然,茫然地看着双眼亮晶晶的端木坚,满头问号。   若目尴尬不失礼貌地飞舞在端木坚身边。平滑如镜的湖面,倒映出天空中亘古不变的巨大的圆形黑洞。围绕黑洞一圈的血腥的絮状云朵,宛如像四周蔓延的,经由鲜血浇灌而成长的猩红枝蔓。   浮漂之国正正好坐落在黑洞倒影上,像是随时都会被水下的深渊吞没。水面漂板上,来来往往的银白色魂灵,将湖面上的王国点缀的如同一张晶莹闪烁的玻璃蛛网,在跟上空诡异的苍穹悍然对峙。   端木坚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一幅格外兴奋,丝毫不用人操心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一种古怪的感觉慢慢涌上陆然的心头。   易远察觉到陆然情绪的异样,轻轻摩挲着陆然手腕的皮肤,试图拉回陆然的注意力:“端木坚是元婴的修士了。你不用管她。让她一个人解决。”   陆然随口答应下来,但还是紧紧维持着跟若目的视野连接。   在浮漂之国终结之时,他跑去炸神庙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当时端木坚是如何心碎地,看着浮漂之国的技术,一点点输掉了和沙尘的赛跑。   不过很快,当无尽的沙尘一层层捂住浮漂之国的口鼻,一点点扼杀它的呼吸,陆然自己也体会到了那种在仓皇无助中,逐渐窒息的压抑的悲痛。   苏木亚水上王国,犹如落入蛛网的无辜蝴蝶,洁白的翅膀被紧紧绑缚在黏腻的蛛网上,动弹不得。在缓慢进行的谋杀中,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端木坚肉眼可见地消沉低迷下去,陷入了沉默。粗糙干燥的沙粒源源不断从水土严重流失的远方吹来,干燥的热风席卷土地。   每一秒,湖泊都在变得更加浑浊。原本界限分明的湖岸慢慢向内退缩。留下大片盐碱化的白色干地。   因为水汽一直不敢潜入水底,去吞食湖底堆积的巨量黑土的蠕虫,扭动着身躯钻进了地底,大快朵颐。湖水退一分,它们就进一分。几乎要将漂浮在水面的小国团团包围。   端木坚被内心密密麻麻的钝痛折磨地喘不过气来。她知道,只要熬过这一场劫难,之后就是黄金之乡。但是这里的技术发展,已经赶不上风沙剧变的速度,她不知道这次他们要怎样才能赢。   就在这时,她捕捉到若目振翅的声音。收到异世界威压的重击,这枚若目上也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端木坚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若目前进的方向。   在那里,不知何时出现的,象征梦境终结的神庙内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一次次源源不断永无止境的沙尘风暴中,陆然在这里已经看不到浮漂之国的未来——   于是他操控着若目直接跑路了。   端木坚一开始还以为若目核心损坏,陆然开始抹黑瞎走了。但是她挥手竖起几座土笼,都被若目险险避开,一点看不出盲目的样子。   神庙第一次出现时,易远已经证实,这就是梦境出口。只要进入神庙,就意味着他们在灾难轮回中感到绝望,希望直接结束梦境。并且得到允许,可以带着记忆醒来。   结束了无望的流浪之后,他们已经挺过了火山爆发,撑过了惊涛骇浪。当时是陆然告诉他们,那一次次终结于灾难浩劫的时空逆旅,并不是真相的全部。   没有文明,会向着毁灭而诞生,只会为了延续而一次次复苏。是陆然希望他们不要早早就竖起墓碑,一路向前去争取这片诅咒之地的可能。   也是陆然神神叨叨,企图让他们相信,梦醒之后保留的记忆不重要,根本不值得他们放弃真相提前出梦。   结果现在,当初被洗脑的人都还没放弃,反倒是洗脑的人先行一步提桶跑路,身体力行宣告:“没救了,毁灭吧。”   怎么正话反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了?   端木坚冷冷地看着飞向神庙的若目,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只要挺过这段艰难的时光,之后就是黄金之乡。   无可比拟的桂冠,不可超越的巅峰,永恒闪耀的明珠。   就算要选择终结一切,起码也要将终点设在黄金璀璨之地,让她再看一眼赤金流灿的沙海故乡。当她在黑暗的神庙内醒来,梦境中依旧闪烁着黄金的辉光。   端木坚突然愣了一下。在黄金之乡,陆然可一直在场的。那是所有的器修见过一眼,就会终身难忘的壮丽盛景。陆然明知道历史的进程,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放弃前进。   就在此时,已经飞到远处的若目毫无征兆地摔落到地面。端木坚下意识地想走过去捡起若目,一丝灵光闪过脑海。   只有在他们选择向上前进时,领头带路的人才会背上令人喘不过气来,甚至导致脆弱的低级灵器直接崩溃的重压。若目这种带头逃跑的,怎么也会被碾碎?   除非,在这个时代,撤退就是前进。   端木坚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为什么在浮漂之国的末日,撤退就是前进。为什么只有到了浮漂之国的末日,撤离才能成为前进。   神庙中,陆然发出无声地叹息。传信的青鸟已经放飞到梦中,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飞逝的时间。   因为无与伦比的超凡信心啊。   易远有些怨念地看着地上陷入深眠,还能占据大部分心思的端木坚。不敢明着嫉妒,只好小声嘀嘀咕咕道:   “你该让她自己选择道路。又不是每个时候,都能有人为她指明方向。不用这么操心。”   陆然听出来易远隐含的幽怨,百忙之中抽空拍了拍易远的手背,又忙着回去操控若目了。   易远眯了眯眼睛,像是被温柔地梳顺了羽毛的飞鸟,懒洋洋地靠在墙上。   陆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不可能再犹豫回头,他也放弃了劝说。不过他总觉得自己趁这个机会,也许还能再想办法讨一些福利。   之前的那一枚若目彻底碎裂为两瓣不能使用,新的若目从端木坚袖口钻出,头也不回地向神庙中明灭的灯光处飞去。   端木坚想都没想,直接施展灵术困住了若目。二十多岁就突破元婴的天才修士瞬间施法,若目这种低级灵器根本没有避开的可能,直接被困死在泥土牢笼中。   陆然不为所动,用魂力操纵着若目,不管不顾猛烈撞击在土石牢笼上。   就在被关进笼子的若目不停挣扎时,第二只若目悄然从端木坚袖口飞出,贴着沙地向神庙飞去。等端木坚发现时,已经因为不堪重负,无声无息地碎裂在漫漫黄沙中。   与此同时,土笼中的若目也已经因为不断的撞击伤痕累累。端木坚迫不得已只能松开了桎梏。若目果断踉跄着飞向神庙方向,没飞多久,就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在梦境的边缘,青鸟的幻影正在努力突破比之前进行逆旅时,坚固了百倍不止的结界。   陆然其实只是想带给她一句话。   如果真的陷入山穷水尽之地,退缩也是被允许的,逃避也是被认可的。   如果面对绝境困守原地是坚韧不移的象征,那么现在带领所有人撤离灾厄笼罩的故土,也同样需要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决心。   因为做出这个决定时,不仅要对现在自己一定能带领族人活下去充满信心,更对未来的苏木亚人充满的信心。   他坚信,当未来的某一天,灾难的风沙终于停止之时,苏木亚人必将重返故土。   如果这里是原初之地,他不敢相信未来的返还。因为这是邪神赐予无家可归者的土地。当这块土地不再适宜居住,他们大可以继续漫无目的地流浪,祈求另一个神明。   如果这里是祭神之域,他更不可能相信明日的归来。因为教廷的压迫下,人是无能的,弱小的,卑微的,只能苟存于神的垂怜下的。即便尚存智者同意出逃,恐怕也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这里是浮漂之国。   叛变了神威,人性空前解放,人格空前独立,人智空前强大,人力空前伟岸的浮漂之国。   所以他有勇气叛逃故土,正如他有信心,只要能让族群延续下去,他的后代一定会归来。   如果这块土地是被施舍的,人们不会对他留有太多情感;如果这片土地是被奴役的,人们也不会愿意归来。   但当这片土地是被人们亲手创造出来的。   这里就升华为他们魂牵梦绕,历经千年坎坷,也无法割舍的故乡。   随着若目走向象征终焉的神庙,行走在蛛网一般连接在一切的浮板上的银白色魂灵,也如同泡影,一个个破灭于虚空。   端木坚突然想起了。在时间逆流而行时,她也曾经见到过同样的情景。像是某种悲叹战败的符号,又像是某种隐秘晦涩的暗示——   浮漂之国内所有的人,都仿佛转眼间如黄沙般散去,曾经视作瑰宝圣地的学堂,只徒留一个摇摇欲坠空荡荡的壳子,苟存在漫漫黄沙之下。   她突然明白了。   那是因为浮漂之国的人没有多少真正死于在灾厄中。   他们是自己离开的。   同时她也终于醒悟,那股压在身上,让自己难以直起腰背,甚至能将陆然的若目完全挤压摧毁的怪力时什么了。   那不是奇诡梦境中恶毒的诅咒邪法。   那是压在世代苏木亚领路人身上的重任。   原初之国的族长,要撑着灭族的压力,带领族群在暴怒的岩浆中苦苦求生。   祭神之域的智者,要撑着渎神的严酷刑法,带着其他工匠偷偷上山伐木为舟。   而现在,浮漂之国的首领,要在对未来的黄金之乡的盛景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撑住后代从此抛弃忘却故土的可能,带着苏木亚人逃离风沙肆虐之地。   陆然等不及废物点心周青鸾一点点啄破结界传递信息了。他释放魂力,端木坚身上仅存的若目全部飞出,宛如癫狂的自杀一般,一股脑朝着神庙方向飞去。   神庙中,陆然神色冷峻,清俊柔和的眉目中,透出了不可摧折之剑的风骨。他要让端木坚,更要让给这片土地降下诅咒的邪神,从他们毅然离开的背影中,读懂那份誓约归来的决心。   又一枚领头的若目即将碎裂之际,端木坚狠下心,快步赶了上来。在她超越若目的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压力猝然施加在背上,端木坚没有防范,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就是千年前背井离乡之人身上所承担的重压。   难怪,若目只走了这么点距离就被压碎。   端木坚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神庙中,陆然默默看着端木坚颤抖的步伐,有些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顺势靠在了易远的肩上。   易远伸手,将陆然鬓角一缕碎发绕到了耳后。修长地手指擦过颊边,仿佛一只羽毛蓬松的飞鸟,用绒羽蹭着敏感的肌肤。   陆然的耳朵有些发烫。为了掩饰内心的躁动,只能将注意力又转回梦境中。   刚才的冲动之举,让仅剩的几枚若目灵珠上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即使端木坚代替了他的位置,之前领头的几个若目很快陆陆续续碎裂,化为残片跌落在。   若目是陆然独创的法器,端木坚不了解若目的构造原理,不敢随便修补法器。只能将若目塞回袖子里,尽量延长若目的寿命。   背后呼啸的风声仿佛没有尽头。   跟他们这些走过逆旅的人不同,当年从浮漂之国出走的苏木亚人根本不知道风沙还会不会停止,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返乡,更不知道未来他们的后代归还之日,还能不能凭借他们只言片语的描述,认出面目全非的故乡。   他们要撤离,在安全的地方等待风沙的结束。但是又不能真的直接从神庙的出口离开梦境。神庙中的明灭光芒没法引诱若目,但却能迷乱端木坚的神智,让她几次控制不住差点直接走进神庙,又被袖子里疯狂振动的若目惊醒。   周青鸾的传信玉符居然还没有到,就这还敢跟当年游归鹄一样,同为传说中的神鸟。陆然深深怀疑当初昆仑是看出了周青鸾甜美外表下的的废物话痨本性,一脚踹下了山,被陆白做慈善,捡回去当了徒弟。   把他做成鸟类标本,挂在终南山太乙山门玄冥幽水石碑上。妖魔鬼怪看到这届太乙弟子弱智至此,说不定都不好意思倚强凌弱,攻打柔弱的太乙。简直比贴门神都辟邪。   陆然内心一顿激情吐槽。反正他两世都是太乙最小的弟子,跟那些氏族中备受宠爱的幺子一样,地位十分超然。   若目是陆然跟梦境保持联系的唯一手段。而现在仅剩的几枚法器的核心灵石上,都布满蛛网般的伤痕。他只好遥控若目集体躺尸装死,在眼看端木坚就要一头栽进神庙时,再赶紧叫醒她。   端木坚简直梦回在端木府学艺的时候。一张破图改半天,画到半夜都搞不完,困得睁不开眼。她那几个好哥哥心疼唯一的妹妹,神神秘秘地潜进端木坚房中,说是来帮助她渡过难关的。   端木坚简直感动地热泪盈眶,盘算着把让怎么把没时间画的图纸分下去。然后就看见她的大哥将一个精密的灵器挂到她脖子上,然后眉飞色舞地表示,这是一个会定时打更报时间的法器。她再也不会担心因为不小心睡着,导致第二天交不上图了。   端木坚僵硬地低头,木然看脖子上的法器,在不停地振动,振动,振动……   她猛然回过神来。   陆然为了把她叫醒干活,简直快累死了。若目都蔫蔫的,一动不动缩在她袖子里。   沙尘暴的咆哮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沸腾的黄沙柔顺地贴伏在地上。端木坚转过头,连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海浪。   绵延的沙海中,遍地拇指大小的金粒,如同漫天星辰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一根不到一人高的石墩,静静伫立在茫茫金沙之中。上面的雕饰,在漫长的风化中磨损不堪,只依稀能看出笔直刻板的条纹痕迹。   鲜少有外人知道这个破烂矮小的石墩,为什么会在突兀地出现在金沙遍地的圣地。   正如鲜少有外人知道,这跟只剩小半截露在外面,不足一人高的的石柱,曾经屹立在被湖水淹没到只剩山顶的千丈高山之巅,遥遥俯瞰一个漂浮在烟波浩渺的湖泊上的国家。   更无人知晓,在已经被黄沙掩埋的石柱底部,曾刻着这样一行文字:   【终有一日,继承吾辈之遗愿者,将带领他们的族人,重返沙海】   血色的苍穹笼罩的大地边缘,被镶嵌上一道银白的亮边。曾经如泡影般消逝的魂灵,在风沙偃息之日,朝着石墩的方向,从四面八方如约归来。   犹如曾经一度黯淡的星辰,终于撕破了天幕的束缚,重新闪耀于夜空。   有些在地底蠕动的阴影,在岁月流逝中被逐渐遗忘。欢呼着将金沙扬起,闭眼沐浴在金粉中的人群尚且不知,祸患的种子,已经在脚底千丈之下的黑土中悄然酝酿。   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在不可逆转的死局中,做出背离家园的沉重决定。又在百年风沙平顶之后,遵循遗嘱,如约返还百年前的故乡。这一次,他们将在黄金辉耀之地,建立起另一个奇迹。   亦如百年前他们在巨浪翻涌,中将浮船连接在一起的先祖。   躲在袖子里的若目轻轻蹭了蹭端木坚的手腕。   欢迎回到——   黄金之乡。   作者有话要说:   【终有一日,继承吾辈之遗愿者,将带领他们的族人,重返沙海】   写这章时刚好在看锈湖解说,脑子里全是“我的女儿将重返锈湖”(捂脸)   接下来的一章是黄金乡,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世界√   来回改了三遍稿子,越写越兴奋,差点直接通宵了。写文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啊。 第70章 沙海(35)   “你们现在到哪了?”   现实中的神庙内,宋珺刚将上一只传信青鸟送入梦境,握着下一枚玉佩斟酌该说些什么。   陆然闭着双眼,面无表情:“黄金之乡……这你总该有些记忆吧?遍地黄金那个?”   宋珺沉思一会,摇摇头:   “没什么印象了。按照你的说法,我不是从神庙出梦的,所以无法保留梦境记忆。不过我隐约记得,好像那个时代的执政者荒淫无度,挥金如土,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奢侈糜烂,迟早要完。”   陆然咬牙切齿,语气十分暴躁:“很好,赶紧把这些话告诉端木坚,让她别磨叽了,赶紧给我干活。”   宋珺:“…………”   陆然叹了一口气。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告诉端木坚身后魔蝗的威胁已经解除,宋珺安全醒来,能让她在这场孤独之旅中能得到一丝安慰,于是指挥若目上下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告知她这个信息。   却不知道对端木坚这种摸鱼大师,任务死线才是唯一生产力。在知道自己不用再跟时间赛跑后,就彻底不打算好好干活了,游手好闲在高耸的黄金宫中走走停停,拉都拉不走。   一刻钟前,宋珺醒的时候,正赶上端木坚在一边苦苦等着漫长的风沙结束,一边艰难地抵御神庙的诱惑干扰。   陆然让她用传信玉符,尽可能说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希望能追上飞速流逝的时间,在端木坚精神崩溃前,送来一些鼓励。   她俩幼年相识,感情深厚。陆然希望端木坚在宋珺的帮助下恢复清醒,千万别真一头扎进神庙。   周青鸾的玉佩能突破一切结界,甚至能往梦境传音,是极为高深的符咒法术,让很多有来无回的秘境探测成为可能。   这在符箓修炼史上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每年仙盟百家都要为了争取数量有限的神鸟玉佩大吵一架。   但并不妨碍目前在陆然眼里,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点心的事实。   果然,废物小鸟不负众望,迟迟没到。幸好端木坚在认真起来后,也终于表现出无愧于天才修士之名的素养。   在宋珺还在絮絮叨叨,公开讲述她的各种羞耻黑历史时,已经独自一人忍过了最艰巨的幻境,迎来了黄金的黎明。   陆然甚至还不自觉唔了一声,开玩笑道:“端木坚对幻象的抵抗能力,比她的同龄人要强得多。等她出来都可以开一节课,指导别人如何抵御幻觉对心智的侵蚀了。”   易远当时只是浅浅的嗯了一声,眼中似有云雾笼罩,像是想起某件往事,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毕竟是端木家的。”   梦境中遮蔽天日的风沙停息,巨大的黑斑悬在血腥的天空中,完美的圆形上没有花纹没有反光没有任何锻造的痕迹,只有一片纯粹的黑色。   端木坚怔怔地盯着沙丘中的石墩。   良久,才紧紧握了握双拳,朝着石墩走去。   随着她踏上黄金之乡的领土,金粉闪耀的沙地犹如被某种法术操控着,旋舞在空中。一座座精美的,黄金砌墙的屋子自平地而起。   这些屋子大都造型优雅华美,因为独特的审美,房屋都想尽办法建的很高。一层楼高的平房,都要想办法搞一个尖顶,看起来像是有两层一样。远远看去,犹如一支支指向天空的手指。   黄金宫就正正好位于石墩的正上方。而黄金宫殿中央,以白石堆砌,金箔描画的足有七层楼高的黄金巨塔,更如同巨人高高举起的手臂,直指苍穹。   陆然现在终于明白。这种努力探向天空的建筑审美从何而来。   因为在千年之前,他们的文明在末日浩劫中,被一次又一次活埋。   当岩浆掩埋半座高山。   当洪流将剩下的一半也尽数吞噬。   当苏木亚人在技术更新迭代和无休无止的沙尘中输掉赛跑。黄沙永无止境的一层层累计,低矮的小屋被淹没。   只剩下湖中心岛屿上高耸的石柱,如同被活埋者伸向天空的手之时,一个亘古悲哀的叹息,徜徉于干涸的心怀。   低矮意味着危险。唯有高处才能幸存。   当天空再一次远去之时——   如果,能再高一点就好了。   向往高处的祈愿跨越千年岁月,犹如荒漠胡杨,深深扎根在苏木亚人心中。终于在黄金乡,以建筑的语言谱写出来。   端木坚的目光从上一个浮漂之国开始,就一直有些忧郁彷徨。陆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操控若目比比划划,告诉她宋珺醒来,魔蝗被全歼的好消息。   果然,原本疲惫不堪,神情萎靡的端木坚精神一振,双眼中含着跳动着喜悦兴奋的光芒。整个人跟被砂纸从头到脚打磨了一遍,闪闪发亮。   然后她就赖在黄金宫里不打算走了。   之前魔蝗从黄金中蜕壳而出的渗人场面,好像一点没给她留下心灵阴影。端木坚兴致勃勃地走在黄金宫镀金的地板上,恨不得用手抚摸过每一根精美绝伦的黄金巨柱。   最过分的是,走到一半她居然找到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下楼梯后,走廊两侧都是狭窄幽闭的单个隔间,看起来似乎是牢房。   地面墙壁上都空空荡荡跟空白纸张一样,没有各种奢侈的黄金装饰。端木坚大喜,一头钻进牢房里,随即开始在平坦的墙面上默写各种柱子形制。   尤其是那几个花篮一般的纯金的柱头。上一次被魔蝗追逐走的匆忙没记牢,这一次她是铁了心要将一丝一毫都刻在心里。   最离谱的是,她甚至开始尝试在地面,将整个黄金宫的平面图默画出来。   陆然人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面容逐渐扭曲。   他真傻,真的。   在他们头顶的地面上,黄金宫另一个角落,身材窈窕的侍女,在高塔投下的阴影中脚步蹁跹。银白色的半透明身躯上,佩戴着的纯金菱格环佩叮当作响,婉转如莺啼。   在匆匆加速的时间中,一个失落千年,从未流传的故事,随着黄金的叮铃,无声地吟唱。   ———————————————   那是千年前一个静谧的夏夜。   纵酒欢歌在高塔之顶彻日不曾停歇。在黄金宫的角落,一群身材窈窕的侍女,在高塔投下的阴影中脚步翩跹。浅棕色的肌肤上,佩戴着的纯金菱格环佩叮当作响,婉转如莺啼。   只是当她们走过一个拐角,队尾最后一个人偷偷溜出了队伍,趁着守卫换班的间隙,跑到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垫着脚尖一路下去。走廊两侧都是狭窄幽闭的单个隔间,这是地下的牢房。   轻薄的纱幔下,少女的心脏砰砰作响。   她知道,她又能见到那个怪异的男子了。   干燥昏暗的地牢,蓦然亮起一抹柔柔的火光,少女纤细的双臂,吃力地举着墙上的火把,小心翼翼地通过阴森的长廊,走到尽头的角落。   一个英挺矫健的青年正曲着一只腿,靠墙坐在破旧的草席上,将坚硬的铁头盔放在膝盖顶端,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听见门外传来的轻柔的脚步声,却并不理会。   少女隔着牢门注视着监狱里的男子。温柔天真的心脏,因为不熟练的出格冒险之举而砰砰乱跳。   这个青年和她平常所见到的黄金国里,那些眼神明亮,笑容明朗,穿金戴银,裸露的蜜色肌肤上用金粉描摹着绚烂纹样的男子都不一样。   眼前人脏污的黑发纠缠在一起,深色的手臂上肌肉隆起,布满纵横的伤痕。宽大粗糙的手掌上,长着厚厚的刀茧,戴不了任何纤细精美的黄金饰品。   而他的面容更为可怕。眉骨深陷,将一双狭长凶狠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下,像是荒漠怪谈中,那些狡诈狠毒的黑狼。   监牢里的人并不搭理她。少女踮起脚尖,用尽全力将火把卡在一边墙缝上,又将一包偷来的伤药小心翼翼地丢了进去,正好落在男子脚边。   男子看也不看一眼,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少女自顾自开口道:   “我今天听皇兄说。你原来是一个敌国派来的间谍。”   男子并不回答,兀自把玩着手中的冷硬的铁头盔。   一个纯粹的傻子蠢货,没有头脑的愚善之人。自从上回偶然相遇后,见了没两次面,就坦露了自己高贵皇女的身份。   “你偷偷潜进黄金宫被发现后,接连打伤二十多个宫廷侍卫才被捕捉。”   男子想起那些因为舍不得取下手腕上精美的黄金镯,挥刀软绵无力,跟个女人一样的侍卫,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少女站累了,蹲下身子,双手撑着脸,仰视在她眼中形容恐怖怪异,又神秘奇特的男子:“他们说,你们国家因为太穷了,所以才派你来窃取黄金国的情报。”   男子冷冷地看着门外的少女。   她因为看不见光纤晦暗的监牢内,又踱步凑近了些。她显然不知道,这个距离,足够他猛然出击,一只手就能扭断她纤细的脖子。   “你们怎么会没有钱呢?随便从地上捞起一把沙子就好了呀。”   男子额头青筋暴起。   这生活在金丝笼里,羽毛华美的小雀,只以为死寂的沙海里,到处都是像苏木亚这种被上天眷宠着,金沙闪耀的福地。   少女歪了歪额头:“真的很穷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跟父皇说一声,送你们一些黄金。就像赠送西边那些国家黄金一样。为什么非要做坏事,偷偷闯入别人家里呢?”   男子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赠送?这些被黄金养废了的人,畏惧邻国强横的军事,天真地以为上缴黄金就能永结其好。却不知道他们上贡的金沙越多,在邻国眼中,他们的罪孽就更加深重。   所有沙海中的国家都在艰难的环境中受苦。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这块土地上的人,能如此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滚!”男子猛地一捶墙壁,少女好不容易才卡在墙缝里的火把被硬生生震了出来,掉落到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   一片漆黑中,男子听见一丝惊恐的抽泣,以及自己因为长久没跟人说话,沙哑变形的怒吼:“滚!”   黑暗中,一串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男子重重地跌回原地,长臂一伸,指尖触碰到一个小小的药包。   过于仁善的刑法,导致修建了地牢却几乎没有犯人。抓到的间谍不进行严酷的拷打,提供满足生活所需的水喝食物,居然连头盔都允许自己保留。   身份高贵的皇女,是几个月以来唯一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甚至会给自己偷偷带来疗伤的草药。   一群天真的,愚善的,肉汁肥美的羔羊。饥肠辘辘的狼群已经闻着金沙的味道,摸到了羊圈门口。却仍然不知自卫,只会源源不绝地献出自己金色的羊毛。   公主脖颈纱裙上,菱形的金环相互碰撞轻响,消失在地牢。黑暗的监狱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牢里的间谍摸出一块石头,掀起草席,在地面上继续完善偷偷记下的黄金宫平面图。   牢笼中,只剩下枯燥乏味的尖石划过地面的单调声响。再加下来的四五天内,出了自言自语,他不会再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明明自己才刚刚将人吓走的。   现在他心中隐秘的角落,却又已经开始开始期待下一次金环的叮铃作响。   ———————————————   陆然能怎么办,陆然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器修,连神魂离体进入梦境都做不到。只能面无表情地盯着易远,让他干脆直接进梦,把不愿意奋斗专心摸鱼的修士打一顿再说这样子。   易远轻笑一声。陆然气鼓鼓的,满脸愠怒着发牢骚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到有些犯规了。他心里痒痒的,实在没忍住指尖挠了挠陆然的掌心。   敏感的掌心仿佛被轻柔的羽毛触碰,一丝电流涌过全身。陆然浑身颤抖一下,支支吾吾将手藏了起来,跟个鹌鹑一样,闭上眼假装干正事去了。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一些端木坚的心思。   波光粼粼的湖水在烈日下蒸腾消散,漂浮在水上的国家被埋没于厚厚黄沙。过去的时代在白驹过隙中了无踪影。   但总有一些东西将在记忆里永存。   这里的人喜欢将房子建的异常地高。而将黄金这么重的东西放在过高的柱顶,会大大增加柱子受重;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变形。沙漠昼夜温差大,很容易就导致结构不稳;最后,如何保证平滑的金子跟石柱结合处不发生滑动,也是个问题。   宋珺曾问过端木坚,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用黄金建造宫殿。当时他们都猜测可能是跟孔雀开屏一样为了炫技,才创作出这夸张的宫殿。   但现在陆然终于明白,他们的猜测并不正确。这些精妙绝伦的建造技艺,并不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   它们诞生于浮漂之国和环境剧变的生死竞速,流传于前途漫漫的离家漂泊。   最后,才能在归还之日重新辉耀出光彩。   曾经在流动的水面上,以浮板为基础,金属完美结合撑起座座房屋的的纤细木柱,化为如今在流动的沙海上,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华美穹顶的修长石柱。   曾经那些飘荡于湖水之上的形态各异的悬屋和学堂中的灵魂,在柱子顶部以黄金雕饰的永恒绽放之花中中重生。   不仅仅是为了炫耀。   更是因为在技艺的流传里,会让人感觉他们的祖先从未离去。   端木坚已经快速画完了黄金宫的平面简图,愣愣地看着地面。   陆然默默地操控若目挡在她眼前。   端木坚一愣,露出“别闹”的表情,想要绕过若目,但很快再一次被打断。   端木坚轻笑一声,良久,又慢慢低下了头:   “你看出来了啊。”   若目听不见声音,但陆然能从端木坚委顿的身姿中感受到深沉的落寞。   一行字浮现在墙壁空白处:   “是的。我已经开始遗忘了。”   在浮漂之国时,遗忘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只不过因为原初之地太过原始,没有多少记忆点,消退的悄无声息。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的记忆有些扭曲,但尚能用夸张的表演自我欺骗。   所以在浮漂之国,她才会惶惶不安地反复为若目讲解,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述建筑结构。希冀一直从外界旁观的陆然,能代替她记住沿途所见过的景象。   但是当两人抵达黄金乡,遥望沙海中颇为眼熟的石柱,她却惊悚地发现——   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还在哪里见过这种形制的柱子。   端木坚终于意识到,她必须要直面拒绝从神庙离开梦境的代价了。   她不记得了。   就如梦醒之人不再记得梦中故事,随着他们一次次拒绝神庙的诱惑,过往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浮漂之国的记忆还历历可辨。但是为什么要在湖中心树立一根石柱?为什么这种通常用于祭司神殿的,跟水上朴素的小屋格格不入的高大柱子,能长久立于蛛网般幻梦的水乡中央,柱子顶端却飘着一面画着工匠的形象的旗帜?   端木坚将手背盖在眼睛上。   她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浮漂之国前经历的事情。按照这样的规律,等到了下一个完全要塞化的战争城市,她大概连浮漂之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而再往前,在战火和陨石摧残后的废墟余烬上,还建立着如今破败的村庄。   当梦境推着她走向现在的余烬之乡时,就算她现在将平面图画上一千次一万次,属于黄金乡的记忆都会不可逆转的飘散,犹如沙尘归于沙海。   所以,她才会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钻进黄金宫的地下,徒劳地一遍遍确认自己的记忆。   “不如就停在这里吧。”   端木坚嘶哑着嗓音低声道。她知道陆然听不见,但正是因为陆然听不见,她才敢说出这些话。   “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黄金乡和浮漂国了,就像人生只有一次青春年少。后面的要塞之城和余烬之村,说直白点,不过是将死之人弥留之际苟延残喘罢了。”   “就让她停留在最美丽最辉煌的时代。”   端木坚盯着若目:   “用之后两个平平无奇的时代,换黄金之乡和浮漂之国能够永存在我的记忆里。这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若目只能看到她嘴唇张合,颇为不安地振动羽翅。   端木坚突然勾起嘴角:   “骗你的。”   她仰起头:   “这块土地上有某样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即使记忆终将流逝于时光,正如沙尘终将消失于沙海,它也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端木坚走上了通往地面的楼梯,一行字浮现在墙面:   “我们继续向上,离开这个地牢。”   ——————————————————   地牢内,带着枷锁的俘虏男子,正在教授皇女剑法。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提出想跟这个横扫宫廷侍卫的间谍学习剑法时,她纤细瘦弱,又带着繁复黄金饰品的胳膊,却连重点的铁剑都拎不起来。   男子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但并不妨碍他轻轻松松避开攻击,顺势施加巧力,用木棍击打少女的手腕。   木棍一转,少女手腕上,由精致繁复的菱格编织而成的纯金首饰,被他挑了下来,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犹如一朵金色的不朽之花。   少女气喘吁吁,将沉重的铁剑扔到一边,想蹲下身捡起自己的手链。男子长棍一挑,手链像是被施了咒术一般,飞到了男子手中。   “小姐,如果你连剑都提不起来,是没法讨回你的黄金的。”   明明是敌人,却促狭地称自己为小姐。嘴上说着小姐,语气却又像再说:“嗨,大傻子!”   少女涨红了脸,却并没有赌气跑开,而是真的擦了擦汗,又捡起了剑。   剑法课结束,少女仍然没能夺回自己的手链。青年带着枷锁被送回了牢里。那串精美的菱格首饰,被他藏在怀中。   他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心爱的手链被扣在自己这里,那个天真无知的少女,可能会来得更勤快一点。   而天真无知的少女,也果真如他所愿。   几个月的训练后,少女纤细的胳膊上长出一层薄薄的肌肉。柔顺暧昧的轻纱下,肌肉优美的线条宛如城外连绵的沙丘。   也就在这一天,因为男子的一个愣神,少女第一次击中了男子持剑的手腕。男子手中的木剑跌落在地。   少女露出可爱的笑容,颊边两个清浅的酒窝,简直比黄金杯中盛满的美酒更为清甜。   男子再次陷入恍惚中,半晌才听见少女不满的指责:   “你听见了吗?按照赌约,你该把我的手链还给我了。”   男子呆呆地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金手链。少女接过失而复得的爱物,却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喜悦。   琥珀色的眼瞳一转,手链叮铃一响。她问道:“你偷渡进来时,穿的那套铠甲已经还给你了。它们现在在哪里?喂?你听见了吗?”   男子定了定心神,将注意力从少女犹如沙漠玫瑰一般的双唇上扯下,回答道:“在的,就在我的牢房里。”   皇女跟在他身后,毫无芥蒂地走进了昏暗的牢房。那副残破的盔甲被擦的干干净净,摆放在地上。   “穿上它。”   见男子又在发愣,少女凑到他身前,摆了摆手,焦急地催促道:“快穿上呀。”   男子跟梦游一般,一句一个指令将盔甲穿戴好。少女又让他闭上眼睛蹲下身子。   金环叮铃作响声从头顶传来,少女身上散发着柔和的馨香。   等到金饰的当啷响声从身上各个地方作响,男子才被允许睁开眼睛。少女的眼中闪烁着促狭地笑意,比漫天星辰加起来都更加闪耀。   “黄金乡的人,都至少得有一件金饰。”   少女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就当是回报你教我剑术了。”   男子低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盔甲。少女将她精美的手链拆分,繁复的菱格金环挂满每一寸铠甲。连头盔上都带了一串。   他有些无奈。在盔甲上镶嵌沉重而无用的黄金,是只有黄金乡被娇生惯养的蠢货,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更何况,真正的战士只会用鲜血装饰自己的盔甲,而不是这些叮铃作响的菱格玩意儿。   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谢谢小姐,我很喜欢。”   少女满意地点点头。今天的剑术课时间已经到了,她要离开地牢,走上楼梯回到地上了。   男子强迫自己坐在牢里,不去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耳朵却敏锐而意外地捕捉到,黄金叮铃声去而复返。   黑暗中,少女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情愫:“其实,我们这样也挺好的,对吧。我是说,我和你每天在地牢里相会,不用想地上的事情。其实也很开心,对吗。”   间谍的心慢慢冷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贫瘠的故土,想起自己挨饿的亲人,想起自己穿着盔甲偷渡城墙而来时肩负的使命。   想起刻在自己现在所站的这张草席底下,那张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黄金宫平面图。   皇女轻声道“我们就停在这里。停在最开心的这个时间。用之后可能发生的痛苦,换现在的快乐长存。这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间谍陷入沉默。他不可能一辈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假装自己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剑法教师。   他一个字没说,但是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皇女退后一步,重新站在了光明中,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骗你的。”   “我知道你有比盔甲上的金链更珍贵的东西。没有关系,即使记忆终将流逝于时光,正如沙尘终将消失于沙海,快乐的时光也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间谍又变回那个声音艰涩的男子:“小姐……”   黄金乡的皇女昂起头,站在通往地面的楼梯上:“我会带你向上,离开地牢,”   ——————————————————   当端木坚调整了情绪,踏上楼梯走出地牢,跟已经明显失去耐心,给点火星就能当场爆炸给她看的若目一起,朝着黄金宫中央七层巨塔的入口走去。   就在这时,地动突然发生了。   阵阵尘土扬起,巨大的蠕虫破土而出,地面迅速塌陷,露出黄沙下幽深的黑洞。   端木坚错愕地望着远处沙地上隆起的蜿蜒痕迹。被删减模糊的记忆,让她难以将这座富丽堂皇的黄金之乡,和记载中那些生活在沙漠腹地,以黑土为食的怪虫联系在一起。   但是通过若目共享视野的陆然,却终于彻悟这段文明失落的根源。   原初之地的火山爆发,这些原本栖居在火山腹内只有小指大小的怪虫,随着爆发的岩浆一同被喷射到山外。   这片苏木亚地区的地底,贮存着足有半座山之高的厚厚黑土。在整个祭神之域,柔弱的幼虫都蛰伏在地底,悄然壮大。   到了浮漂之国,她们已经成长为足有成人腰粗的怪物。因为对水的恐惧,它们不敢靠近湖面。只能蚕食着湖泊周边的黑土。   但是随着年复一年的干燥风沙,湖水干涸成为沙地,苏木亚人被迫背井离乡。这些贪婪的蠕虫便迫不及待扭动着身躯,一头扎到地底,大快朵颐。   数十年后,苏木亚人应守诺言归来,以矮小的石墩为坐标,在金粒辉耀的富庶沙地上,重建起无可比拟的家园,宛如荒凉的沙海上永恒绽放的黄金之花。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片土地的地底,噩梦般的黑影,正在蠕蠕而动。   然后,在这一天,黑土被蚕食殆尽,造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底巨型空洞。   地基被从地底深处蛀空。薄薄的黄沙,再也无力托举这座由贵重的黄金打造的小国。   这就是为什么之后千年,都再没有巨蠕攻击苏木亚的记载。   因为早在黄金乡猝死的这一天,苏木亚地底的黑土就已经被吃光了。   而当吞噬了地底所有食物的蠕虫大摇大摆地离去,准备前往沙漠腹地其他贮藏着黑土的区域时,已经近乎马车粗细的庞大身躯,理所当然地造成了地动。   于是,地基垮塌,地面瞬间崩陷。整个国家如同一艘悲情的巨船,沉入沙海之底。   黄金乡是转瞬间猝死的,这点时间根本来不及逃到城外。不过因为已经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陆然已经想办法用若目和端木坚沟通了逃生方法。   在金沙上重新建国的人,因为先祖们记忆中流传的,故乡被活埋的梦魇,将屋顶建的格外地高,宛如一支支伸向天空的手臂。   当第二次重返黄金乡,两人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逃生的路线已经在百年前被无意中建立。   正如原初之地直通山间的石路桥梁,祭神之域祭坛中心栓系船只的巨柱,浮漂之国敢于离开誓言归来的信心。   在黄金之乡,他们需要做的,就是逃到高耸的屋顶上。   路线十分清晰,思想十分明确。位于黄金宫的一人一器,只需要逃亡黄金宫中心的七层巨塔顶端就行。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端木坚前面的耽搁,突如其来的地动发生时,一人一器连通往塔顶的楼梯入口都还没找见。   各种华丽零碎的装饰,在巨虫引发的地震中,从穹顶高处滚滚而下,分割了视线,让人看不清道路。   现实中,陆然额头青筋一跳。猝不及防的灾难,成为了压倒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仅存的几个若目同时腾空飞起,愤怒地撞击着端木坚的头顶,像是一群发狂的胡峰。端木坚举起双手投降告饶:   “我的错我的错,是我在地底浪费时间太多。别打了别打了,孩子知道错了。”   端木坚也顾不上若目根本听不见声音了:“相信我,黄金宫的平面我背的很熟,跟我走,没问题的。”   她躬身将仅存的几个若目护在袖子里,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朝着沙土弥漫的前方冲去。尽管压根看不见路,但她却能准确地拐过几个弯道,一路狂奔顺利跑到了楼梯口。   指引已经给出,聚集在皇宫内的苏木亚魂灵,已经先他们一步,沿着塔内旋转楼梯拾级而上。   银白色光芒也从通天巨塔底部向上螺旋攀升,犹如逆流的银水瀑布,和白石塔上嵌刻的金珠流光辉映。   端木坚生怕再被愤怒的陆然用若目追着打,又担心本就伤痕累累的小法器再受到损害。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将若目往袖子深处又塞了塞,随机一路顺着楼梯往上跑。   刚刚跑到三楼时,意外发生了。隔墙因为不堪坠落引发的强烈震动,崩裂倾跨,坍圮在通往上层的台阶上。陨落的砖石,差点砸伤了飞在空中的若目。   陆然感觉自己的若目被猛然推了一把,瞬身堪堪避过跌落的重石。   端木坚差点忘了若目听不见声音,粗声粗气地喊道:“不要停,继续往上飞!”   陆然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停。若目能感受到四周土石簌簌跌落的气流震动。但是法器的头顶似乎有一面坚实的护盾,让若目能够顶着石块继续向上。   在它的头顶,端木坚的土木双灵在头顶聚集为一面坚实的护盾,无数落石重重地砸在灵力护盾上。   但是当她即将走完第五层时,却发现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掉落的石块彻底堵死了。身侧,一面摇摇欲坠地石墙,正向她所站的地方倾倒。   端木坚无可奈何,身子一缩,躲进了一个角落。下一秒,石墙垮塌,在这里正好围合出一个三角形小小的安全角落。   然而裂纹逐渐在倾倒的墙上延伸。挡在头顶的墙很快就要承受不住石块的重量,彻底破裂。巨大的重量将直接压在她的身上。   若目蒲扇着翅膀,在袖子中骚动。端木坚都不用看,就知道这小东西的灵核上肯定写满了陆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让你画图让你不走让你浪费时间”的冷笑嘲讽。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端木坚在若目讥讽的震动中自我安慰,随手捏了一个法诀,身旁散落的石块凝结成一个魁梧的人形土偶。   墙壁顷刻间从中间破裂垮塌,土偶趴在端木坚身上,用自己庞大魁梧的身躯,扛起上方落石的重量。   “还行还行,如果推断没错,现在这个位置应该刚好不会被活埋。”   端木坚用灵力写给陆然看,不过陆然压根不想搭理她。   确实,他们已经到了七层巨塔的第六层。参考要塞之城里那个烽火瞭望台的高度,他们恰恰好在地陷结束,周边沙土填埋后的地平线上。   只不过——陆然瞥了一眼端木坚的位置,脸上流露出嘲讽的笑容——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这人,等会要怎么从狗洞里爬出了。   ——————————————————   那一天过后,皇女照常到间谍这里学剑,甚至进一步开始学习更深奥的兵法。   从来无忧无虑的皇女,艰难地试图从满足自身的情感去释放男子,和保护国家的机密要严防间谍中,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   她不愿毁弃对间谍的承诺,但也无法背叛自己的国家。男子穿着那套装饰着各种精美纤细的菱格链条的滑稽铠甲,注视着她忧郁离去的背影。   金环的叮铃作响声,逐渐消失在漆黑的楼梯上方。   她离开了。   他的心瞬间空了。   在那个瞬间,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需要少女带他向上,离开地牢。只要有她时不时的相伴,哪怕就这样一辈子被关在地底,似乎也并非不可忍受。   他穿着那套少女用自己的手链装饰的盔甲,始终不曾脱下。他已经下定决心,等少女下次再来时,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但就在那天深夜,地面崩陷了。   阴暗的地下仿佛藏着一只饥肠辘辘的饕餮,一半以上的房屋没入黑暗的地穴。三层之下的房屋,无一幸免。   就连皇宫内几十丈之高的七层白塔,也一点点落入了这张血盆巨口中,被大肆咀嚼。   因为血脉中对天空的向往,这里的人喜欢将屋顶建的极高。人们从噩梦中惊醒,张皇失措中,下意识地想爬到屋顶上。   但由于常年的安逸富庶,这里的人大多以柔弱纤细为美。皮肤白皙,面貌阴柔的少年少女,手腕上还套着重重金链,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爬上屋顶。   宛如娇花的纤纤美人坚持不住,纷纷坠落深渊,哭嚎和尖叫撕裂凄清的黑夜。   位于地底监牢的男子是最先一个感知到震动的。早些年严苛的训练让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奋力击打着牢门,却绝望地发现,地面上的人自己逃跑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他。   他喘着粗气,跌坐在掩盖着皇宫平面图的草席上,绝望地等待灾厄的降临。   隆隆的巨响从地底传来,仿佛巨怪愤懑的怒吼。   地牢晃动地一次比一次剧烈,屋顶的土石簌簌而下。   然而就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居然听见了金环叮铃的声响。   他一开始只以为时临死的幻觉。但是伴随着金饰碰撞声,一串匆匆的脚步从楼梯口传来。他诧异地站起身,又惊又怒地看着周身仿佛带着光晕的少女。朝他的牢房奔来,双手颤抖着,解开牢门上的枷锁。   男子只觉得浑身的鲜血都涌上脑袋:“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赶紧走!”   少女不理他,哆嗦着手终于打开了牢门,腿软地几乎撑不住身体。男子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将她背在身上,两步一个台阶朝上方奔去。   身后传来少女颤抖的哭腔:“巨虫……从地底爬出来了……地底巨坑……城市要掉进去了……”   电光火石间,男子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逃亡城外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现在需要去一个尽可能高的地方,才能避免同城市一切,被活埋在地下。   滚滚沙尘弥漫,各种华丽零碎的装饰,在巨虫引发的地震中,从穹顶高处滚滚而下,分割了视线,让人看不清道路。   但是男子不在乎。黄金宫的平面图,他已经全都背了下来。   即使看不清方向,他依然准确地拐过几个弯道,一路狂奔顺利跑到了黄金宫中,通往七层巨塔的楼梯口。   男子却突然停顿了一下,将少女放到地上,然后摘下自己的头盔和上身的盔甲,不由分说套到了少女身上。   凶横粗犷的铠甲上,少女的手链拆分而成的菱格链条宛如不朽的金色花朵。少女想要拒绝,却根本无法推开男子的手臂。   匆匆穿戴完毕,男子没有再将少女背到背上,而是让少女跑在前面,自己弯着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腰背,紧紧跟在身后。   刚刚跑到三楼时,意外发生了。隔墙因为不堪坠落引发的强烈震动,崩裂倾跨,坍圮在通往上层的台阶上。陨落的砖石,差点砸到少女头顶的盔甲。少女感觉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瞬身堪堪避过跌落的重石。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身后响起。少女想揭开脑袋上过大的头盔转头往后看,却被男子一把按住:“脚步不要停,继续往上跑。”   少女下意识地照做了。她能听到四周土石簌簌跌落的声响。但是自己的头顶似乎有一面坚实的护盾,让她能够顶着石块继续向上。   但是当她即将走完第五层时,却绝望发现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掉落的石块彻底堵死了。身侧,一面摇摇欲坠地石墙像她所站的地方倾倒。   男子反应极快,搂着少女就地一滚,两人一起躲进了一个角落。石墙垮塌,在这里正好围合出一个三角形小小的安全角落。   四面的墙壁阻挡了外界的声音。一片寂静中,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我们安全了吗?”   男子作为间谍训练出的敏锐听觉,感受到裂纹正逐渐在倾倒的墙上延伸。挡在头顶的墙很快就要承受不住石块的重量,彻底破裂。巨大的重量将直接压在下方两人的身上。   但他只是说:“是的小姐,我们现在安全了。”   墙壁顷刻间从中间破裂垮塌,男子趴在少女身上,直起手臂弓起脊背,浑身青筋暴起,用自己的身躯扛起上方落石的重量。   少女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从上方男子身上传来,在黑暗中惊恐地伸手摸索:“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男子咽下喉间的鲜血。在以自己的身体为护盾掩护少女撤离时,无数落石重重地砸在他的背脊上。   他沙哑着嗓音回答道:“我没事。不过我今天有些累了。等会需要睡一觉。睡觉前,我需要小姐回答几个问题。”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光,套在头盔里的脑袋用力点了点。   “等地陷停止后,知道怎么出去吗?”   少女声音颤抖:“我……先呼救……我左边有一个小洞……我可以尝试钻出去……”   “很好小姐。那出去之后,万一有坏人伤害你,要怎么办呢?”   “我先找到幸存的侍卫官兵,重新集结。如果找不到人……我带着剑……我可以用剑术击退他们。”   “那如果有一支不怀好意的敌军,想要趁乱袭击。要怎么办呢?”   少女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答道:“可我们……已经没有黄金了。”   男子咳嗽了一声,感受到脑袋因为严重缺血逐渐昏沉。   他勉励维持住清明,慢慢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头盔下,一行眼泪顺着少女宛若花朵的面颊滑下。   地底巨坑几乎吞噬了整个黄金乡。奇迹的金沙随着城市的坠落被尽数埋入地下。直到连黄金宫的七层巨塔都只剩下两层露在外面,才终于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的偃旗息鼓。   地下一身沉闷的巨响,这是陷落的城市终于触底的声音。   震动停止,地陷之灾结束了。   外面传来强忍恐惧的人们四处搜救的声音。一丝亮光从少女身侧小小的洞口处传来。   一直强撑着的神经终于能够松懈下来。男子能感受到身下少女均匀的呼吸。   这一定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轻轻的拥抱。   意识模糊中,男子又听到了金环叮铃作响。   ——————————————————   身为土木双灵根的天才修士,端木坚当然是不可能从狗洞里爬出来的。   梦境中的时间被扭曲,灾难顷刻结束。端木坚打了一个响指,身侧的洞口自行阔开,她十分体面端庄地走了出来。   随手搭建的人形土偶遗留在原地,四散崩裂为块块土石。   诡异的猩红苍穹之下,沙海中的明珠只剩下一片废墟。地上的沙尘不再闪耀黄金的光辉,尖尖的屋顶露在外面,如同澹澹黑湖中,一片山岛竦峙。   端木坚陷入了沉默,连若目都安安静静带在她肩膀上。两人注视着眼前的惨像,隐约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的逃生之路如此的简单明了,只要逃到屋顶上就行。   无论是原初之地、祭神之域,还是浮漂之国。最孤注一掷的抉择,都发生在灾难彻底摧毁家园之时。   而这一次,最艰难困苦的时刻,却延迟到灾难之后。   苏木亚黄金之乡,矗立着伟大的,神话般的,代表人类工艺极致的,西域建筑历史上最耀眼的明珠。现存没有任何宫殿能和这座千年前奢靡华贵到极致的黄金之宫相匹敌。   不可比拟,不可复制,不可超越。   这里,就是巅峰。   从此之后,这片土地无论如何努力,都将永远活在黄金乡的阴影下,永远望尘莫及。   走过逆旅的人都知道,正是从黄金乡之后,苏木亚开始走向衰落。再也没有惊世之作。只是在平庸中碌碌无为地度过几百年时光。   黄金不再闪烁之地,后世一切的作品都显得如此无聊,简陋,令人乏味。   梦境中,两人的身后,神庙的大门内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这可是黄金乡啊,你甘愿让这个瑰丽绚烂的梦境,从此消逝于历史的洪流吗?   连陆然都有一瞬间产生了犹豫。   他并不擅长建筑作画。只有让端木坚维持记忆醒来,才能够以黄金悼亡者的身份,用画笔尽可能重现黄金宫的辉煌。   如果继续前行,连仅剩的唯一一个,能详实地传颂这段传奇时代的人,都将永远地把记忆埋藏于遥远的梦境中。   当时陆然提示端木坚和宋珺应该选择重走梦境时,只是因为他发现逆旅中掩盖了太多细节,营造出似乎苏木亚生来就是应该被走向毁灭的假象。   但是现在,他却隐隐不安。他们都不知道梦境的尽头是什么。他们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会有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但是,犹豫之存在于一瞬间。陆然很快就做出了选择,满是伤痕的若目,从端木坚肩头颤颤巍巍地飞起。   就在此时,一只手将若目拦下了。   ——————————————————   几个时辰后,趴在屋顶瑟瑟发抖的人才浑身颤抖着,重新踏上地面。   黄金闪耀的家乡,一夜之间如美梦破灭,只剩下如今遍地疮痍。惊天巨变之后,一朝跌落神坛。在歌舞升平长大的苏木亚人,几乎不可能有心气重现昔日辉煌。   从今往后,当外邦人以悼念黄金国的名义来到这里,嘲讽诋毁、幸灾乐祸、贪婪试探也将纷至沓来。   而其中最严重恶毒的馈赠,就是战乱。   所有人都知道,这片沙海之下,埋藏着数以万吨的黄金。   尽管没人能保证,深埋在地下的黄金还能不能再开采出来。但仅仅现在那些暴露在外的屋顶上的金饰,就足以引来一大群流涎的豺狼的窥探。   人群往如今仅剩两层的巨塔处聚拢。一个身披铠甲的女子,用杵在地上的长剑支撑身体。娇美的面容隐藏在头盔之下。   一刻钟前,她在搜救侍卫的帮助下,从塔底部的狗洞里狼狈地钻了出来。经过辨认,侍卫发现这位竟然是皇女殿下,也是浩劫后唯一幸存的皇室人员。   皇女她身上的铁甲泛着冷硬的光芒。上面却缠绕着一圈圈精美细致的菱格金环。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东西连接在一起,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以黄金乡的荣耀终结于此。   还是在现在坍圮的废墟之上,过去辉煌的阴影之下,蝇营狗苟,提心吊胆地卑微苟活?   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女做出回答。   而对于皇女本身而言,这个问题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是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公主。   从她尘土满面浑身鲜血地从狗洞里爬出来时,黄金乡就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   现在,未来,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手里这把长剑。   在那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深深拥抱中,她已经获得了全部的答案。   ——————————————————   端木坚目光清明,完全没有犹豫纠葛的样子。   一行字浮现在沙地上。而在这行字出现的那一刻,沉重的压力顷刻间覆盖在端木坚背上。   “去问宋珺。要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军事要塞,首先应该做什么?”   ——————————————————   柔弱妩媚如莬丝花的少年少女装点了盛世,却无法在乱世存活。唯有强健魁梧,心灵坚韧的人,才能在无尽的磋磨中,昂首挺立。   已经成为最高统领的女剑士尚且不知,几十年后,在盔甲上刻画各种菱形纹样,将成为一种风靡的时尚。   这些魁梧健壮的士兵认为,这些初代最伟大的建国统帅偏爱的菱格纹样,能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勇气,和不灭的信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豺狼环视,伺机而动。在地下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将成为苏木亚人之后近百年的原罪。   这一次,他们不能离开哪怕毫秒,否则残余的财产瞬间就会被周边闻着血腥味而来,虎视眈眈满嘴利齿的敌国洗劫一空。   他们从废墟上扣下仅剩的黄金,用最快的速度全部变卖,然后立刻从邻邦买来工具、材料、盔甲、刀剑。   他们研制了一种造型特别的战车,专门加宽的车轮能在沙地上滚动。   一个个小型堡垒拔地而起,并且逐渐连续成片。一座前所未有的完全要塞化的军事堡垒之城,在曾经埋葬了整个黄金乡的土地上迅速建立起来。   它沉默地雄踞在沙海之中,用坚不可摧的护盾和锋锐凌厉的刀枪,捍卫着地底的财宝。   他们下定决心,寸步不离,誓死守卫这片土地。   亦如百年前,他们下定决心,背井离乡的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爽了√蒙太奇是真的好用√   【这块土地上有某样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即使记忆终将流逝于时光,正如沙尘终将消失于沙海,它也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这句话化用了《银翼杀手》的雨中遗言【但所有这些瞬间,都将消逝于时间,就像泪水湮没在雨中】   另外,其实有几条暗线(捂脸)但我写的不好,可能大家都没怎么看出来。我就干脆写出来吧(呜呜呜好尴尬)   【蠕虫】的逐渐壮大是【灾厄轮回】的象征(不过黄金乡之后就不适用了)   【菱格】在每个时代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人身上,彼此相连世代延续,暗示【传承】(这一点在祭神之域到浮漂之国过度中,应该是最清晰的)   【高地】的隐喻理论上应该是最明显的——是【文明】(然而我想的很美写的很差嘤嘤嘤) 第71章 沙海(36)   “我建议你们先建瞭望台。在这种荒漠平原上,视野是最重要的。有高台作为依靠,进可攻击,退可守。你不是说有现在一座现成的二层石塔吗?稍微改建一下就行。”   宋珺被咨询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不知为何异常高兴。   她总莫名感觉一定要证明自己被选派来协助沙海归零,是靠头脑脱颖而出,绝不是因为她天生火灵根,法力用来烧虫子什么的很方便。   周青鸾号称能够突破一切障壁,传信必达的玉符已经没人指望了。陆然已经下定决心,回去就去宣传反诈骗,呼吁道友们不信谣,不传谣。   顺便督促其他符修赶紧干活,把端木坚之前说的那种,不依靠青鸾之羽就能传信的符箓赶紧搞出来。   宋珺的原话是,利用遗留的高台建立瞭望塔之后,下一步应该开始利用其它残余的遗迹,尽可能复杂地形,为之后灵活分割敌方军队做准备。   但是陆然都快让若目飞成麻花了,端木坚两手一摊,满脸无辜表示自己看不懂蜜蜂跳舞。   陆然凉凉地瞥了一眼身边薄毯上还在沉睡地端木坚。   同属于器修,他还能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假装听不懂委托任务书的需求,然后就可以拖时间偷懒不干活。这事他早在二十年前,端木坚还是一个襁褓中天真无邪小婴儿的时候,就已经练地炉火纯青了!   好在那些银白色的魂灵还是靠谱的,井然有序地在城市中忙忙碌碌。军备物资码得整整齐齐,堆放在造型别致,车轮专门加快的战车上。   无数战车行进在异常宽阔的行军大道上,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利用高塔改建的瞭望高台所在处。   穿着菱格纹铠甲的士兵顺着梯子向上攀爬,将坚固的砖石和各色武器运送到高台上方。他们曾经坠落到最低处,但是现在一个个银白色的光晕向上方爬去。   白色的石块石块一层层向上累积,魂灵的银光也一圈圈向高台顶端汇聚,宛如地面自下而上徐徐升起的星光。   端木坚饶有兴致地跟站在高地,看着忙碌的人群,在城市中设计营造出迷宫般极为复杂的街巷道路。这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研究,否则不仅无法作为巷战的据点,反而会浪费兵力。   正当她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拿包瓜子一边磕着一边指点江山时,一只病恹恹的秃毛青鸟从虚空中出现,挨着若目瘫软在端木坚肩上,浑身都湿透了。仅剩的几只零丁羽毛还在往下掉着水珠,可怜地耷拉在身上,像是累的再也飞不动了。   陆然刚就着易远的手喝了口水,乍一下看到这只倒霉的青鸟,差点将水全喷出来。狼狈地用袖子捂着嘴,不断咳嗽着。易远赶紧给他轻轻拍背。   陆然人都傻了。这破鸟满身是水。看样子该不会是,他在浮漂之国时放飞的那只吧……   盟境内,端木坚也明显有点懵,瞪着肩膀上的青鸟。青鸟缓了缓,鸟喙张合,发出陆然苦口婆心的劝说:   “选择撤离,也是一种前进……”   端木坚:“…………”   她幽幽地看向若目,在墙上写到:   “好的老板,我这就跑路。”   陆然大惊失色,若目疯狂振动。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当年浮漂之国时可以撤离,是因为没有敌人,会对一片总是刮沙尘暴的土地下,埋着的咸鱼感兴趣。   但是这次不一样啊!   为什么要花费巨大的代价,建立一座如此坚固的堡垒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的地下埋藏着数以万计的黄金。敢离开一个月,等回来家都就被偷完了!   端木坚大笑起来。她被身上的重压憋得喘不过气来,又需要节省灵力,为最后的归灵做准备,只好拿若目找乐子。   但她开心没多久,又有一只青鸟出现了,状态比第一只稍微好一点,起码还能站着把话说完。开口就是:   “那一年,你只有八岁……”   端木坚浑身一悚,立刻伸手掐住青鸟的脖子打断它的深情地朗诵。   刚刚,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用宋珺的声音,深情讲述她的黑历史……   不不不,一定是她在血色苍穹的影响下,心理压力太大产生了错觉。   但是青鸟非常尽职尽责。它连梦境和现实的障壁都能想办法攻克,必不会屈服于区区锁喉。青鸟在端木坚手中乍然破碎,化为细碎的青光,紧接着又出现在另一侧:   “你总是一副冷漠孤高的样子……”   端木坚差点要给周青鸾和宋珺这对太乙师兄妹跪下了。   陆然努力控制若目,让法器乖巧地蹲在端木坚肩上,一动不动,装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现实中,已经乐不可支,一头栽倒在易远身上。   易远难得被他如此亲昵地主动靠近,颇有些受宠若惊,眉眼间都是欢喜。他伸出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轻轻拍了拍怀里笑得发抖的陆然,示意他冷静。   端木坚试图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完全没有用。   勤勤恳恳的青鸟号称传信必达,怎么可能辱没使命。既然这人捂住了耳朵,那就直接传递到脑海里。   端木坚麻木了,面无表情地听着宋珺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以无比温柔怀念的语调,将她小时候干的傻事一件件抖落出来。   第一段好不容易听完了,端木坚刚送了一口气,第三只青鸟又扑扇着翅膀,喜气洋洋地幻化出身形,熟练地躲过端木坚的攻击,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显然,拥有神鸟灵力的玉符,已经逐渐掌握了来往梦境的秘诀。   端木坚面容逐渐扭曲。   还没完了是吧?   陆然笑出了泪花。若目当然听不见声音,但是宋珺用玉佩给端木坚传音的时候,他可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陆然生怕端木坚收到异梦干扰清醒不过来,让宋珺尽可能说一下印象深刻的事情。宋珺非常听话,尽捡着各种极富冲击力的八卦讲,生怕对端木坚的刺激不够大。陆然现在简直都能背下来宋珺当时说的话。   易远半搂半抱着陆然,感受他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到自己的冰冷的掌心。一股难以抑制地渴望涌上心头。   他竭力克制着将他紧紧拥住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拭去陆然眼角的泪珠。   青鸟精神抖擞,深情款款,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回忆往昔:“那一年,杏花微雨,你说遇上了一位身长玉立的剑修,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端木坚:“…………”   不要把她无疾而终且完全不重要的初恋也拿出来说一遍啊!   她早就连那个穷鬼剑修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啊!   周青鸾是吧,宋珺是吧,都给她等着,等她出了梦,就去太乙杀鸡。   不过其实自外界的语言刺激还是有用的。若目不能传声,魂灵也不会说话。端木坚疲惫地顶着梦境对精神的侵蚀,一个人孤独地跨越时代更迭,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人的声音。   这些来自另一侧的传信,能让她想起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高台上,银白色的光芒连接成片,从地面升向空中。   连年征战中,物资匮乏。同时也为了避免成为靶子,这里所有的房屋,都不可能如黄金乡的宫殿那样,炫技一般纤细高耸。   如果说黄金乡的宫殿就如同一个身材高挑尽态极妍形容妩媚的娇美少年,要塞之城的一座座堡垒就如同一个肌肉坚硬,虎背熊腰身形如山随时准备出击的士兵,匍匐埋伏在地面。   唯独这座瞭望高台,是特别的。   它是整座要塞的支柱,是整个文明的支柱。   它要像巍峨的高山,永远伫立于这片土地。   高台的白色砖石上,银色的光芒犹如蒸腾的烟雾,自下而上逆流向高地,照亮了整个世界。   哪怕它的上方,只有一片血气翻涌的诡异天空,只有一个阴森可怖的纯黑色巨大圆斑,只有谁也无法预料的灾厄重重——也无法阻止银光一路向上升起。   在逗留于要塞之城的短暂时间中,本就满是裂纹的几枚若目相继碎裂。端木坚将仅存的一只若目塞回袖子里,陆然也相应地削弱了和若目的联结,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希望能以此让已是强弩之末的灵器多撑一会。   空气逐渐震动起来。若目从袖子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上看去,巨大的黑色圆斑中,隐隐出现十几个亮点。   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将晦暗的天际都照亮。陨落的石块重重砸落在地上,引发剧烈的爆炸,强烈的冲击将周边一切都夷为平地。整个苏木亚城燃烧为一片火海。   陨石天灾破开数十年无人攻破的城墙,将苏木亚彻底推向战乱的深渊。   火光映照出端木坚的面容。   当一颗最大的火球撞向高台,历史再一次重启之时,她也将彻底忘却黄金之乡。   不过,这并不重要。   她心里没有悲伤没有惋惜,也没有遗憾,脸上甚至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陨石天灾,真是好大的阵仗。   但那又怎样呢?   奄奄一息的若目透过衣袖小小的开口,将视野传递给神庙中,不能入梦的陆然。   陆然眼神幽冷,平静地望着飞火流星自天而降。   诅咒了这片土地的邪神,大概万万不会想到,即使土地被摧毁,即使生命被屠戮,即使记忆被抹杀,还有另外一种东西,历经千万年灾厄轮回后,久久回响。   从这里成为苏木亚故乡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从苏木亚人手里夺走这片土地。   什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邪神啊。   不过就是个废物。   甚至连从它眼中宛如蝼蚁般的凡人手中,夺回一片小小的土地都做不到。   瞭望台和火球轰然相撞,烟尘四起,高台用自己的伟岸的身躯,为要塞之城挡下最猛烈的冲击后,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坍塌。   因为百年前建城时的城市规划,高台周边是一大片用于陈兵列阵的广场,鲜有民居。所以碎裂四溅的砖石砸落在宽阔的行军大道上,几乎没有一块落到周边民居中。   这颗自天外而来的火球中心,藏着一块色如黑铁,其貌不扬的石头。拳头大小,因为冲击导致表面有一些凹凸不平的坑洼。   天光照耀下,这块石头会隐隐显出一种琉璃般的光泽。如果碰巧有器修在这里,就能从中感受到一股幽邃神秘的灵力缓缓流出。   ——【启明之星】。   既然无法在夜里将其彻底毁灭,那么第二天,曙光照亮天边之时,新的纪元必将开启。   幸存下来的人走出摇摇欲坠的房屋。   破败街道崎岖不平,外墙上一条带着恶意的裂缝从地基向上蔓生。城墙被炸毁出一个个巨大的缺口,到处都是一片断垣残壁。   但是当绚烂的晨光升起,寂静的古城被旭日点燃,古老的砖石上浮泛着金红色的流光。瑰丽灿烂的朝霞映照下,苏木亚要塞废墟如同凤冠霞帔的新娘。五色的霞彩,辉映着她的荣光。   人群沐浴在天光之下,不灭的火焰在瞳孔里燃烧。   要塞之城是沙海有史以来最坚固的堡垒。一部分人会在天灾中丧生,但更多的人通过躲在坚固的石屋中,艰难幸存。   要塞之城本就因穷兵黩武,民生凋敝,经济萧瑟。大灾过后,更不可能有钱去买新的砖石修葺房屋。   当端木坚象征性地敲掉城垣上的一块砖石之后,一百多年前先祖的魂灵,便为了生存的需要,纷纷开始拆除四周的城墙。   结构精巧贴满铁甲的战车,不再乘着将军武士。而是被作为货车使用,将拆下来的砖石,运送到亟需修补的破损房屋前。   周边虎视眈眈的邻国,目睹陨石巨灾后,笃定这是神的旨意,将苏木亚视为不详的禁地,逐渐放弃了占领的念头。   许多年过去,地下被诅咒的黄金和天上燃烧的火石一起,被埋藏在脑海深处,再无人提及。如同城关口的石拱门,日渐风化朽落。   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们想方设法熬过了内战、贫穷、饥饿。   原先用于保卫城市的军队战略,被用来迅速结束内战,恢复安宁。原先用于承载战士的,极其适合在沙地行军的战车,被改造为盛放商品的货车。原先要塞规划时,用于行军的宽阔大街,完全足够承载来往的驼队并肩而行。   因为商队需要走南闯北,极易遇到各种沙匪强盗。最开始那一批在沙海中行进的商队,必须得带着要塞城的士兵所戴的,刻着菱格纹路的头盔。   后来随着商路治安的完善,沉重的头盔被抛弃。不过人们还习惯性的,在头顶包上一条头巾。夏日太阳暴晒时用于遮阳,冬日寒风刺骨时用于取暖。   最受欢迎的款式,就是延续不绝的菱格纹样。   这座在一片废墟上建立的村落,成为了中原和西域商贸往来的最重要的节点城镇。被卸下装甲的战车运送着无数货物,在曾经的战场再一次驰骋。   犹如已经熄灭的热烈篝火中,余温犹存的灰烬。   ——【余烬之村】。   苏木亚将又一次在死境中绝处逢生。   亦如百年前,他们在坠落的宫殿废墟上重新建城的先祖。   又过了十几年,两名从中原来的,惊才绝艳的修士途径苏木亚。   其中一位,是将来会名誉天下的宗师阵灵,另一个则很可能是一个鬼修。   偶然间,两人知道里苏木亚被遗忘的过去,心怀感慨。于是穷尽所学,将零碎的记忆编织为梦。被当地人敬称为“鬼灵二使”。   高台顶斑驳的石块、黄金塔身复杂神秘的符文、浮漂之国相连的锁链……这些因地制宜的大型阵法,能在每年特殊的一天,将月光引入梦境。   自上而下的光芒,划过高台,划过巨塔,划过粼粼的水面,划过巍巍的高山,层层照亮黑暗中失落的古国,幻化出遥远的过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祖的影像。   飞舞的流萤,就是他们留在梦境中的向导。   “何日与君重相逢?”   “于今夜,于月下,于梦中。”   这是苏木亚古城,流传最广的歌谣。   消失于沙海的古国,唯独在月光闪耀的今夜,我才能在梦中想起你昔日的容颜。   一部分人从梦中醒来后,还留有模糊的记忆。他们自称受到鬼灵使者的指引,在梦中得到启示,开始开凿洞窟。以无法言喻的虔诚,开凿石窟,在岩壁上画下那些如同传说怪谈一样的真实历史。   那个时候正值商贸最发达的时候,充裕的资金允许这些画匠不计成本地,在岩山腹中里建造一座如此恢弘瑰丽的神庙——   尽管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巨大的足以容纳全村人的石窟,在百年后遭遇灭顶之灾的余烬之乡意味着什么。   最后的庇护所。   不可喧哗,不可密语,不可诋毁壁画……甚至不可直呼他人姓名。   繁琐的规定,并不是因为在伟大的苏木亚之神面前,凡人卑微姓名不值一提。   这里从来就没有过神灵。   带领流浪的族人抵达神允之地的首领,倒在荆棘密布的幽林。果断指挥人群爬上山中平台的族长,消失于熔融的岩浆。最先推算出悬湖水量的智者,被教廷处以极刑……   苏木亚的历史中,没有以一敌百的力士,没有青史留名的君王。只有那些一生都在黑暗中前行,却至死都未曾见到曙光的无名之辈。   你我的姓名如同荒原野草淹没于沙海,唯有苏木亚之名,在不灭的天光中一次次重生。   猩红的苍穹中,黑色的天洞如同挥之不散的梦魇,笼罩在头顶。   端木坚喘着气,袖子中的若目一动不动。天地间仿佛只留下她孤身一人,独自走向漫漫前路。   不是这样的。   她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有一样东西,千万年守候于此,始终未曾离去。   端木坚侧身回望。高台被摧毁,倾圮为一座刚到人腰侧的白色土石堆。上面曾立着一座胡杨木雕,木雕所指之处,就是商队要前往的方向。   后来木雕被偷走,而那时因为商队改道,余烬之村的人再没有钱新建雕塑,只好用五彩绸缎,将低矮的石堆郑重地围在里面,不许任何人破坏。   这是【圣山】。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线收束√伏笔回收√我又爽了√   话说大家还记得【启明之星】和【圣山】吗?这俩东西第一次出现都是在沙海(6)   启明之星后边那段晨光升起的景物描写,则是直接照抄的沙海(6)开头   其实还有一个战车伏笔也在这里收束了,不过这个更次要。也是在沙海(6)第一次出现,后来在组织人群撤离到神庙时又出现过一次。从要塞之城到余烬之村,从战车演变为货车。跟菱格纹一样,也只一种传承的暗喻。(啊啊啊自己解释自己设置的伏笔什么的,真的好尴尬啊啊啊)   我感觉我沙海篇节奏没控制好,拖得太长,铺垫太多,导致最后大家印象可能都不太深,伏笔回收的效果不太好(菜狗哽咽)   如果有任何建议,都可以在评论区提√我计划着等沙海篇完结后,统一修一次文   (突然感觉好对不起晋江,没法给它盈利还要占用它的审核资源。而且我最近几章字都贼多,几乎章章都要高审。从资本的角度考虑,网站最讨厌的估计就是我这种又菜又爱写的人,嘤) 第72章 沙海(37)   起初,这里是一片混沌的虚无。直到邪神听到了几乎陷入绝望地流浪者的祷告,圈中一块不毛的死地,勾勾手指,地面下塌为盆地,盆地平原中央耸立着一座高耸的圣山。   苏木亚人定居于此,繁衍生息——   这就是原初之地。   后来火山爆发。   岩浆一直堆积到山腰,圣山成为一座低矮的丘陵。   幸存者敬奉山为神,祭祀祝祷——   这就是祭神之域。   后来悬湖溃堤。   丘陵只剩顶端露出水面,圣山成为一座湖心岛屿。   幸存者以木舟为家,发展工艺——   这就是浮漂之国。   后来沙尘不尽。   岛上的石柱被淹没大半,圣山成为一个矮小白墩。   归来者发现了金沙,修建皇宫——   这就是黄金之乡。   后来大地崩陷。   百丈通天巨塔坠落,圣山成为一幢两层高的破楼。   幸存者城市要塞化,全民皆兵——   这就是堡垒之城。   后来陨石天降。   瞭望台被击中,圣山成为一堆刚到人腰侧的土石。   幸存者废墟上重建,开通商道——   这就是余烬之村。   再后来——   沙蝗风暴。   千万年兴衰往事,恍若白驹过隙。现实和幻梦的时间,宛如两条翩跹交织的彩绸,在余烬之村终焉之时,汇聚相交为一点。   血红的天空下,狂暴的飞蝗群如同一堵灰黄色的城墙,挟雷裹电,带着倾轧一切的气势,朝着不堪一击的村落汹涌袭来。   身后,神庙内灯火明灭。这个通往噩梦的出口中,闪烁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的光芒。这一次,端木坚没有任何犹豫,转身跨进神庙的大门。   陆然谨慎牵动法力操纵若目,避免承担任何重压,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现在这个仅剩的若目,已经经不起任何移动,脆弱到连视野共享都必须小心翼翼。   他已经没法通过若目,给端木坚任何提示。   更何况,就算若目还能动,陆然也不会阻止她。   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半透明魂灵跟在端木见身后,鱼贯而入,走进深深的山腹。   神庙内,千千万万繁复艳丽的壁画向神庙深处延伸。   围着篝火舞蹈,裸露的手臂上描摹着艳丽刺青,奇装异服各不相同的平民;衣带翩飞带着鬼神面具,和山林对话的祭司;站在像船一样的浮板上,将尖锐□□对准庞大蠕虫的勇者;头戴金冠,颈挂金链,满身金饰的贵族;全副武装,浑身包裹铠甲的士兵……   他们仿佛只是暂时尘封在岁月中,只待约定之日重返人间。属于过去之人凝固在画壁之上,但双眼似乎依旧静静注视着人间。   端木坚静静地看着仿佛没有尽头地壁画。   她曾跨越时空和他们在梦中相遇,但又必须一次次将他们遗忘。   现实中的神庙内,陆然给他们转述了梦境中的情况。宋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梦境奇遇的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努力搜寻一番,略带着犹豫喃喃自语道:   “没有……”   陆然没听清:“什么?”   宋珺在脑海里又确认了一边,抬头答道:“没有建筑。壁画中,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建筑。”   在逆旅中,前几个世界,还能靠易远勉强翻译出那个时代的文字,但是从浮漂之国开始,到后面祭神之域和原初之地,文字过于古老,连易远都看不懂了。而这些复杂的文字,也就是仙盟原本准备派遣余不尽支援沙海的主要原因。   余不尽因为在幻海魔文的破译中被蛊惑,受了重伤。他们一行人虽然没有他那种对文字的天赋敏感,但端木坚却通过解读另一种不用文字表述的语言,还原了曾经的风貌。   器修认为,见器如见人。从每个人炼制的灵器仪态、纹路、材质上,能看出这个人的品行操守。与此同理,端木世家认为建筑中寄存了“心意”。   一个时代房屋营建,也会反射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只要掌握了技巧,就能从房屋营建的审美细节中,看出很多信息。   当文字不再能被破译,端木坚便开始解读建筑的语言。   宋珺困惑不解:   “如果百年前,收到梦境启示而开凿石窟的人,将建筑也绘制在画壁上。那么即使看不懂异国文字,端木坚也能通过壁画解读历史。但为什么,你们所描述的那些水上村落、黄金宫殿、要塞堡垒,都不曾出现在画里?”   是因为那些壁画画师技艺不够精湛吗?   同一时刻,梦境中的端木坚站在神庙门口,望着残余的壁画上,寥寥几行文字。   就是为了解读这段文字,她才发出了求援,仙盟才会派宋珺和陆然赶赴此处。但是为什么,经过易远的翻译,这段文字只记叙了区区近来几十年的历史?   是因为那些从梦中承载记忆而归的人,文笔粗鄙吗?   她曾因为灾厄的悲剧轮回,彻底丧失了信心,跪坐在祭神之域冰冷的石柱下,希望有人能为这一切不幸给出答案。   易远面容平静而柔和,如同黑曜石一般的双眼,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泽:   “我无话可说。总有些事情无法用语言传达。”   原来,是这样……   神庙内,陆然低低笑出了声:   “你是真的忘了。”   陆然仰起头,双眼中仿佛有亿万星辰闪烁:   “你忘记,你曾看见完全要塞化的城市雄踞于荒漠。你曾看见黄金辉映的宫殿伫立在沙海。曾看见上千座木屋漂浮在万顷碧波之上。你也曾看见所有这些奇迹,在天地浩劫中毁于一旦。”   陆然逼视宋珺的双眼:   “到底用怎样鲜艳的笔墨,才足以描绘苏木亚一万年波澜壮阔的传奇历程;到底要请怎样高超的画师,才能将这些难以想象的盛景涂抹在岩壁之上?”   宋珺低下头,若有所思。   陆然轻柔的语调,仿佛一声长叹:   “根本做不到啊!再精妙的颜色,再细腻的笔法,在真实的史诗前,都是如此的黯然笨拙。穷尽一生写文作画,也无法表现苏木亚万分之一的震撼。   那些从这些拙劣的壁画上,用贫瘠的想象,自以为是地重现苏木亚的过去的后来者,所能带来的,只有亵渎。”   梦境中,端木坚沉默地站在神庙洞口。   即使记忆流失在时光之中,她的内心也仍然为失落的过往而悸动。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一种文字,一种表达,足以为苏木亚撰写史书。   任何精妙、详实、缜密的描述,都不过是一面模糊扭曲的镜子。   大道无言,大梦一空。   所以终究是,无话可说。   密密麻麻的虫群如同黑色的潮水席卷而来,空无一人的破落村庄瞬间就被上亿只飞蝗淹没。银白色的魂灵都已经撤离到了神庙——   近百年前开凿神庙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岩壁腹中的洞窟,居然会成为百年后灭绝的虫灾中,苏木亚最后的庇护所。   端木坚随手幻化处一面厚厚的土墙,堵住神庙的门口,将混乱和灾害暂时隔绝在门外。嗡然如雷的虫鸣似乎渐渐止息。   但端木坚很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假象。如果现实中,那面蕴含“心意”的石门都最终被击垮,那么完全由灵力幻化而来,没有灵魂的土墙,更不可能阻挡虫群的冲击。   神庙深处,闪烁着明亮诱惑的火光,照亮天灾中唯一安宁的净土。那些精美的人物肖像高居岩壁至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上方注视着他们。   端木坚带着银白色的魂灵一路向里走,一直走到足够深处,才停下了脚步。   魂灵跟她一起停息下,沉默地站在原地,转身注视着她。   嘭,嘭,嘭。   土石门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更惊悚的撞击声。   是时候做出最后的选择。   端木坚的手摁在岩壁上,神色晦明幽暗,沉重的压力让她伸出的手臂不住颤抖。   在逆旅中,有一段时间,陆然跟梦中的他们失去了联系。结果若目刚恢复动静,就立刻带来一个令她眼前一黑的消息。   人和石窟只能选一个。   陆然要炸毁前半段绘满壁画的神庙,将疯狂的嗜血魔蝗挡在外面。   她不知道魂灵能不能听懂她的话,不过还是开口了:   “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跟着我。”   魂灵不回答,端木坚便当做他们已经听懂了。   她扶着墙,一步步向门口倒退,复杂的情绪在内心翻涌。   她的眼前出现了奇异的幻觉。她似乎能感受到,几个时辰前,陆然也同样听着墙外渐响的虫鸣,同样艰难地做出决定,以同样复杂的心境,同样扶着墙步步倒退,最后一遍摸过这些瑰丽的壁画。   自己的记忆在消磨,而陆然只能通过若目局限的视野,管中窥豹地观察梦境。   如果选择炸毁将壁画连着神庙一起炸毁,至少在百年内,将再无人知晓这片土地重重黄沙下的奇迹。   但是,正如她之前告诉陆然的。余烬之乡的苏木亚人,会将逝者的棺椁放进山间窟洞。而当年那些受到梦境启示的人,绝不是为了百年后他们的后辈制造坟墓,才开凿了这个神庙洞窟。   土木双灵根的天才修士手指所抚过之处,岩壁上出现粗长狰狞的裂纹,瞬间撕裂了精美的壁画。洞顶的岩石在和灵力的共鸣中松动,重重落在端木坚和银白色的魂灵中间。   魂灵看着对面,默默看着端木坚的身影逐渐被落石挡住。   陆然为了炸掉入口,几乎用完了所有鸣雷之管。但她是土木双灵根,要在山腹中制造崩裂,比陆然容易多了。   只不过有一点不同。现实中,陆然制造的爆炸,把自己也堵在了神庙内。但是在梦境中,端木坚还要去另一个方向。   崩裂的壁画上,那些凝固的人物好像全都重新活动起来。他们僵硬地转过脖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端木坚,抬起手臂,指向前方画壁延伸的方向。   往前走,莫回头。   滚落的岩石彻底堵死了通往神庙深处的通道,退路被尽数斩绝。端木坚深吸一口气,元婴期修士浩然的灵力涌出,形成灵力护壁覆盖在周身。   顶着簌簌落下的土石,她转身冲向神庙门口。   狂暴的虫群彻底摧毁了村庄,苏木亚人躲在神庙内得以幸存。这就是余烬之乡的结局。   但是,这绝不是苏木亚的结局。   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哀悼古国的终结。   她立于此地,是为了见证新的奇迹在今夜诞生。   匆匆建造的土墙已经被飞蝗撕咬出一个大洞,□□的飞蝗从神庙外蜂拥而至,要将端木坚堵死在神庙内。   当时在神庙外修建石门时,她无意中回头,看见茫茫无尽,宛如一面无限延伸的巨大黑墙的虫群风暴,两眼一翻,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并不是因为她胆小。而是因为她还年轻,尚未习惯黑云般悬停在头顶挥之不散的死亡。于是当猝不及防地被魔蝗投下的阴影笼罩时,心中的防线被瞬间击垮。   但是现在,经历数次轮回的洗涤,她的内心已经如此平静。   在第一次到达原初之地,和陆然通过若目恢复联系时,她自以为发现了全部的真相,笃定地推断梦境是逆旅,神庙是关键,苏木亚千年的历史,就是生而赴死的悲剧轮回。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不是生而赴死。   而是死而复生。   身周的灵盾流动着光芒,灵力化为无形的刀锋,劈开一条道路。按距离,她明明已经达到了神庙大门,但是光纤依旧黯淡。   两侧的岩壁蠕蠕而动,像是有生命一般不断向内挤压合拢,通道逐渐皱缩。端木坚在想通这是什么的那一刻,差点吐了出来。   这是虫墙……   只有指节大小的飞蝗,趴在神庙所在的岩山上,厚厚堆叠在一起,层层累积,仿佛灰黄色的积雪,将岩山完全覆盖,没有一丝山体裸露在外。   陆然用魂灯向外看时,不过几丈高。但是现在,密不透风的虫群挤压在一起,已经足足有十几厚高……   简直就像是一张巨口,将整座岩山吞进腹中。躲在山里空腔内的人,以为这里是庇护所,透过头顶的岩石,就是外界新鲜的空气。   但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这座岩山更像是一具棺材,数以亿计的飞蝗将他们活埋在深深的地下。无数双冰冷漆黑的无机质的虫眼,仿佛能透过岩壁向下,沉沉凝视着躲在神庙深处的人。   端木坚快哭了,她真情实感地诅咒当时决定派她来归灵的那个人。她到底给了仙盟怎样的错觉,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深陷虫窟仍能面不改色的女中豪杰?   现实中,宋珺焦急地询问梦境中的进展。陆然陷入可疑的沉默,以为完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能委婉地跟宋珺描述这座令人作呕的虫山。   事实上,如果不是良心作祟,陆然早就掐断和若目相连的视野了。   什么爬满了蠕动的虫子的墙壁,什么厚厚积累在山顶的将他们活埋的虫堆,什么亿万只凝视着岩壁之下的漆黑虫眼……   端木坚醒来说不定什么都不记得,自始至终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的眼睛受到污染。   袖子里的若目贴着她的手腕振动。端木坚感受到手腕内侧震动感,心中感滑过一丝暖流。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人在注视着她的前行。   她放缓步伐,站在逐渐聚拢的虫堆中,平复紊乱的呼吸,停止毫无章法的胡乱攻击。灵力重新凝聚,化为一道锋锐的疾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斩去,瞬间清扫出一条道路。   端木坚猛然提速,飞身冲向前方。飞蝗很快重聚在一起,前方的洞口在迅速闭合,仿佛某种巨兽蠕动的肠道。   端木坚闭上眼睛,抬手护住面部,破开最后的围堵,冲了出去。   在她冲出神庙的瞬间,岩山垮塌了。连带着趴伏在山上厚绒毯一般的虫群,瞬间破碎为无数的光粉,消失在虚空。   神庙消失地无影无踪。离开梦境的便捷出口关上了大门。   眼前只有一片光秃秃的荒芜废墟。之前过境的魔蝗已经将一切都摧毁,整个村庄都被夷为平地,只剩几块零星的断垣残壁,几乎看不出这里曾今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端木坚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却无助地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办法来确认位置和方向。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站在苏木亚的土地上。   没有高山,没有高柱,没有高台。   她失去了回归的坐标。   就在这时,若目从袖子中飞了出来。满是伤痕的薄薄羽翅奋力扇动着,拖着即将裂开的灵核,踉踉跄跄地向前飞去。   陆然和若目共享视野时,运用了魂魄中铜灯的力量。神灯的火苗在瞳孔中燃烧,让他看见了端木坚还没发现的东西。   端木坚紧跟在若目身后。但是这只仅剩的若目早已是强弩之末,没飞多远就摔落到地上,彻底失去了灵力反应。   若目的视野中一片漆黑。   现实中的神庙深处,陆然无奈地睁开眼睛。   他只能到这里了。   最后的这段路,端木坚得自己一个人走完。   易远安慰地抚过他的头顶,修长的手指弯曲,用屈起的手指关节,温柔地描摹陆然疲惫的眉眼,并不怎么担心的样子。   毕竟,最后的这段路,还有端木坚去代替他们走完。   血腥怪诞的苍穹高悬头顶,向地面凸起。正上方,巨大的圆形黑斑中映照不出任何光彩。   端木坚捡起若目的残骸收进袖子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你是不是累了。”   已经碎裂的而若目当然无法给出任何回应。哪怕在它健全时,也不是一件可以用来传音的法器。   但是端木坚仍旧小声说道:   “没关系,那你先休息一会吧。”   她对着沉默的法器自言自语:   “我会独自走完剩下的路。只是……只是有可能的话,请你在身后,看着我前行的背影。”   请通过若目注视着她——尽管理智告诉她,这里的景象几乎不可能传到现实。但是她愿意短暂地自欺欺人一下,假装若目还能看到。   那道无形的目光让她知道,在这场万年的长征里,自己从不孤独。   她收好若目,沿着陆然最后给她指出的方向慢慢搜寻。   突然,她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端木坚低下头,发现脚下踩到了一枚小小的白色碎石。像是一株刚刚萌芽的植物幼苗,不过几毫之高,尖尖的顶端直指苍穹。   一种强烈的预感促使她蹲下身子,谨慎地调用灵力挖开白石周边的沙土,露出埋在地下脊高刃薄的尖菱。   有一种幽级法器,被投掷出去后会固定在原地,因此得名。本来是为湖泽两岸的仙门世家祛除水鬼时用于在流动的湖水中定位的法器。临行准备时,陆然更换了其中灵脉流动的方向,使之可适用于沙海之中   陆然将启明之星炼制为一朵可以盛开的花朵。为了防止法器被疯狂虫潮掀翻冲走,他将这种法器的顶部拆下,设计为花朵下的茎秆。   浸润了月光的法器被倒转固定在圣山之顶,尖锐的顶端向上直指天穹。   不可擅移,不可撼动——   【不移之枪】   作者有话要说:   不移之枪× 契科夫的枪√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嘛,不移之枪是MVP(狗头)   我又爽了√虽然我感觉我写文完全是在自嗨,自己感动自己,但我还是爽了√   沙海絮絮叨叨罗里吧嗦写了十几万字,就是为了在最后这几章收伏笔时爽一爽√   接下来两章给大家变一个魔术——主角消失术!   若目的导航就此终结,剩下端木坚走完最后一程。   (并不是因为她特殊,这么安排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无法带着记忆醒来的人走完最终的结局。沙海最后一章会解释。) 第73章 沙海(38)   端木坚跪在地上,捧在手里的法器如花朵般绽放,散发出如纱如岚般的清亮光芒。   她领悟,这就是之前陆然利用【启明之星】炼制的,用来储存和释放月辉的法器——   【沙漠之星】   皎洁的光芒柔柔地撒落在地下,端木坚好像想起了什么。已经悄然褪色的模糊记忆里,流水般的银光自瞭望高台而下,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移开法器,挡住照向地面的光束,所有的记忆立刻如晨雾般消退。   而当她再次将法器中的光芒投射到地下,金沙,湖水,山峦,记忆的碎片就如同海面的碎冰,又悄然浮上了水面。   幽绿的萤虫不知从何处来,轻盈地飞舞在她周围。端木坚捧着法器,一脸茫然。她还记得余烬之乡,还记得自己追随着现实中的陆然,炸毁了神庙。   但是如果不用法器中贮存的光辉照亮下方的地面,那么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无法再往前推,回想起自己曾经看见过什么。   她很快明白了原因。苏木亚传说中,只有当圣山沐浴在月光下之时,他们才能通过鬼使的引领,和祖先在梦中重逢。那么当月辉消失,记忆也会立即随之消散。   法器中这一缕微薄纤弱的光芒,是将她和远去的梦境连接在一起的,最后的纽带。   但是,重要的从来就不是如何用各种办法,拼命留存这份记忆。   否则陆然和她,也不会在现实和梦境中,连着两次毅然决然地选择炸毁神庙。   她环顾四周。余烬之乡中所有的建筑都已经在末日的虫潮中湮灭,连圣山也被夷为平地,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的地标。   茫茫西域,肯定还有远游在外的苏木亚城人。当时为了劝说苏木亚人进入神庙避难,易远告诉他们,二十天前,有一支香料商队已经从沙漠的尽头启程返乡,不日即将达到这里。队伍中有四个苏木亚城民。   慢慢长途,没有山峰,没有高塔,没有石柱。   当他们归来之时,要如何在一片荒芜中。辨别出故乡的方向?   端木坚轻轻抚摸着手中,因为虫群摧残而遍布伤痕,只能勉强投射出熹微光亮的法器。   没有坐标,无法归乡。   除非在黑暗中,有一盏明灯,永恒照耀于此。   她将手放在【沙漠之星】残损的八片花瓣上,慢慢地,朝着逆向转动。   秘银编织的花瓣合拢收束,又渐渐反向绽开。   秘银上细腻的金丝流光明灭,法器内那一团如烟雾般缥缈的月光,在仅剩的五片花瓣上,由启明星石打磨黑晶石中,经过复杂的折射反射,汇聚为一束清冷的月芒,在地面上投射出一枚圆圆的光斑。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滑过,青山,白雪,绿水,金沙,红日,无数明艳瑰丽的色彩交织勾连,狂烈律动,盘旋飞升。   端木坚最后一次将斑斓的色彩映在眼底。然后——   法器倒转。   银色的光束向上,直射上空血色苍穹。   她要在荒芜的沙海,为归还的旅人,点亮一盏贯穿天地的灯。   纤细的光芒,仿佛一株银白色的礼花,拖着长尾,缓慢地升向空中。这抹曾经来自天上月的光辉,如今要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银鱼,返还天际。   端木坚紧张地目送着银光盘旋而上,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黯淡。他们在梦境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陆然等人在前一晚储存的月辉,绝大多数的都被用来维持梦境,如今早已所剩无几……   可能,要赶不上了……   那一线银光,仿佛一枚投入黑湖的纤细银针,迸发出最后一丝光亮后,消失于融融的黑暗。天空向着地面凸起,血色的诡云在高空翻滚,巨大的圆形黑洞中折射不出一丁点光彩。   向着巨大黑斑放飞月光的自己,仿佛一个滑稽的丑角。居然妄图用荧烛之辉,照亮黑暗笼罩的苍穹。   端木坚跪坐在地上,内心一片涩然。她的灵魂跨越了现实和梦境的壁垒来到这里,却终究还是没能赶上流逝的时间。   但她不能哭泣。碎裂地若目还静悄悄地待在她的袖子中。在那微薄的可能性中,彼岸的人们依旧注视着她的身影。   宋珺和易远为她挡住了虫潮,陆然为她拼尽了最后一枚若目。所以哪怕无数次感受到自己的弱小无力,她也不能允许自己宛如懦夫一般,绝望流泪。   在她的头顶,天空中布满了絮状的云,暗红的流光从中淌过,将丝丝缕缕的云染成了猩红色,向远处延展,最后终结在极远处上空一片虚无的白色。   像是纵横延伸的山峦沟壑,像是纠缠密布的巨大蛛网,像是邪恶污秽的冠状花朵。   而在山脉的起点,蛛网的中央,花瓣的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巨大黑斑。   几乎有城镇大小的黑洞,悬停在平原中央高山正上方。完美无瑕的圆形,不知其宽几千里。没有任何杂质,不见一丝亮光,更无任何划痕。   光辉不可反射,其内不可剖解。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没有理由的漆黑,几乎就要将地面吞噬。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亘古悬停在高空,不可窥探,不可言喻,不可逃避。   血色翻涌的天穹,不可窥测的黑洞。刺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渗出。   极度的冰寒中,一丝闪光从脑海中滑过。   端木坚抵住额头,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一定知道天上到底是什么。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端木坚下意识低头看去,只看见满地用于传递视野的法器的的残骸。   【若目】。   她突然顿住了。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片血色苍穹,这个纯黑的天洞,这个万年以来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影。   一种难以言述的电流从天灵盖激流之下。她无法控制低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进而迸发出畅然地大笑,状似癫狂。她站了起来,第一次如此坦然如此直率地,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苍穹。   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这根本不是天空。   这是一只眼睛。   一只硕大无朋遮天蔽日纵横万里占满整片天空的,千万年来凝视着这片土地注视着一切生生死死的,没有感情不知悲喜既无邪恶也无悲悯只有全然冷漠的,邪神的眼睛。   向着地面凸起的弯曲,是它眼球的弧度。   血色翻涌的诡异苍穹,是它猩红的虹膜。   没有机质的黑色圆斑,是它幽深的瞳孔。   在所有人都已然忘却的最初,一位邪神听到了濒死的流浪者绝望的祷告,心中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注意。   祂赐予流浪者以土地,却隐瞒了家园背后昂贵的代价。   无数不符合常理的灾厄轮回,不过是邪神无聊的永生中,一点小小的调剂。   村口痴人趴在地上,睁大眼睛俯瞰蚂蚁。   天上邪神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凝视人间。   看着凡人纵享繁华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愚昧欢情,看着凡人在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挣扎求生时的卑微姿态。   而幸存者重建家园,却不知道百年后浩劫还将卷土重来时,满怀憧憬和希望的眼神,一定是最有趣最精彩最百看不厌的戏码吧。   弹指间摆布命运。   笑谈中捉弄人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暴烈怒火骤然腾起,端木坚只觉得胸口鲜红的朱砂痣中传来惊人的烫意。她在他父亲胸口同样的位置,见过同样的红痣,隐约知道这是一道盟约。   但还没等她来得及询问,她的父亲就随着另外十几位叔伯,相继奔赴魔域,讨伐翼魔,无人生还,尸骨无存。   此时,胸口这颗神秘的朱砂痣,简直就像是一滴血泪,一团明火,一把刺刀。难以言述的悲愤如同如同滚滚岩浆奔流在血液中。将所有泪水都蒸干,只剩满腔沸腾的怒火。   既然泪水流尽,那就只能大笑。   然后——极尽蔑视的眼神回视苍穹。   不是喜欢高高在上俯瞰人间吗?   好啊,那就继续看啊!   睁大你的眼睛,继续看着,终有一日,来自地面的闪光,将射向琼宇,将一切漫漫长夜都穿透,将一切凝视的目光都灼烧,将一切不公的命运都击垮。   就在这时,天空的巨瞳突然裂开了。   漆黑的圆形瞳仁向两边伸长为纺锤形,从两面向内凹进,逐渐在中间缢缩分离,彻底分裂成两个圆球。一道长长的隔膜,纵贯天际,将两方分离。   天空中巨大的脓液似的眼睛,在端木坚面前分裂成了两只。   然后两只眼睛继续快速分裂为四只,八只,十六只……巨大的肿泡状的眼瞳还在没有止息地,分解着,形成着,撕裂着,蠕动着,扭曲着。   突然间,天空一暗,世界被彻彻底底的黑暗包裹——巨大的神明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真正概念上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任何法术都无法点燃亮光。   然后——可能一秒钟都没到——所有的眼睛同时睁开了。   上亿只猩红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布满天空。每一只眼睛中,都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点,犹如聚集成簇的孔洞。   边缘崎岖凹凸的不规则球形密密挤在一起,像是一个黏稠滑腻的巨大蜂巢,千千万万肥胖的蠕虫,在密密的孔洞的吞吞吐吐进进出出。   又像是脏污的水沟中,一团团黏在一起的,恶心的半透明凝胶状脓液似的蟾蜍新卵,中间的黑点在不断收缩鼓动。   亿万只没有感情没有知性没有温度的无机质不断分解又形成的眼睛——   自上而下,凝视着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   血色苍穹其实是一只眼睛,之前描写的那些奇怪的云彩,其实是虹膜里的絮状结缔组织√是不是一下子就对血色苍穹有画面感了?(狗头)   推荐去看《EVA》,剧场版有一个镜头是巨大版的大白丽俯瞰地球(不知道这个镜头现在有没有删),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为了让邪神之眼(好中二的名字)足够克系,我还特意去复习了一下细胞有丝分裂过程(bushi)   “凝视感”其实是贯穿全篇的一个线索,所以之前描写虫潮时,也经常会写它们的眼睛。再推荐一个大刘的《球状闪电》。结尾细思极恐,几句话就将文明被凝视的恐惧感,形容的淋漓尽致。   村口痴人俯瞰蚂蚁也是在沙海(6)   我写文经验不够,感染力不怎么到位,只有前后呼应是我最后的倔强√   (呜呜呜呜呜我又开始尴尬的自己解释自己的伏笔了呜呜呜呜呜。总有一天,我要写出足够有趣的让大家愿意讨论剧情找伏笔的文章!握拳!) 第74章 沙海(39)   苍穹之上,亿万双脓液似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这本该是一幅前所未有的,惊悚骇闻的景象。   但是端木坚心中并无恐惧。   不知何时,有一群从远方而来的幽白色的魂灵,已经默默站到了她的身后。   所有人都饱经沧桑,风尘仆仆,看上去已经流浪的很多年。男人的脸上刻着象征奴隶身份的丑陋刺青,妇孺手脚上还带着残留的城中镣铐。黏稠的血液从手臂伤口处滑下,滴滴答答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眼角皱纹如堆积的深壑。他的右手骨头已经断了,不自然地垂在身边。只能笨拙地用挥动着左手。他的双脚上挂着被挣脱变形的镣铐,犹如一个歪歪扭扭的菱格。   他越过端木坚,走到光芒逐渐黯淡的法器前。没了右手,只能笨拙地伸出左手,探向空气中即将熄灭的光束,抿出一丝微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从指尖开始,银白色的魂灵逐渐破碎为晶莹的光粉,像是一群旋转飞舞的银色流萤,和已经微不可见的光束融为一体。   已然消融于黑暗的光亮,汲取了魂魄的力量,忽然闪烁了一下,犹如深空中被重新点亮的远星。   在他的引领下,几百个银白色半透明魂灵纷纷越过端木坚,一个接着一个走向光束,化为逸散的粒子,被光束捕捉吸引。   端木坚仰起头,看着细长的光束,断断续续地明灭闪烁着,艰难地向上空慢慢延伸。犹如一枝正在艰难破土,想要冲出黑暗的地底的花种。   他们的光芒消融于光束,没有落下一丝尘埃。   但这片被亘古凝视的土地没有复归死寂。   不知何时,端木坚已经被成千上万无穷无尽的魂灵重重包围。   每一个时代纪元,所有的苏木亚先祖的魂灵,都再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以光束为中心,从四面八方各个方向相继涌来。   如同天地倒转,星河逆流,银色的魂灵化作亿万璀璨星辰,点亮了苍茫大地。启明星炼制的法器,如同一轮人间的月亮,将银白色的光束,从地面刺向上天之瞳。   当裸露的手臂上描摹着艳丽的菱格刺青,奇装异服,姿容各不相同的人群尽数消融于光束,紧跟其后的,是以道袍裹身黑纱覆面,脖子上带着金属菱格项链的,姿态虔敬温顺的祭神者。   鲜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们中有些人在衣领上,用深色的丝线,偷偷绣了一枚小小的菱格。   他们沉默地走向光束。明明没有风,但他们的面纱却被掀开,卷到高空无影无踪,露出下方人类的面容。   银色的光束映照出他们的眉眼,他们喃喃低语着什么,然后尽数湮灭为银色的粉尘,像是一群轻盈自由的银蝶,飞向光束。   你以为我会永远匍匐于你吗?   再然后,是一群渔民打扮,无论男女都手持各色工具武器的人。他们跟在满面风霜,眼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长者身后,衣领显眼处,骄傲地缝着一个个代表学识的菱格。   他们的魂灵破碎为光屑,辗转腾空,悠然旋舞,如同一碧万顷的湖面粼粼的波光下,银色的鱼群,轻盈地游向光束。   光束不断向上攀升。亿万只漆黑的天之瞳中,慢慢同时映照出亿万个白色的亮点。   你以为我会永远屈服于你吗?   接下来是一群头戴金冠,颈挂金链,满身金饰的人。他们姿态窈窕,形容妩媚,眼神澄明,像是生来就没有忧虑。当金环叮铃作响,他们就是沙海最美的花朵。   行径的人群中,有一个身着华服眉眼天真的少女,正好奇地将一个对她而言过大的黑铁头盔罩在脑袋上。粗糙的盔甲上,挂着一串精美别致的菱格手链。   在即将归融于光束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张望,像是再找寻某个人的身影。她举手臂,向一片虚空中兴奋地挥了挥手,抱着一把铁剑,蹦蹦跳跳走向了光束。   她的魂灵化为闪亮的光屑,在黄金的映衬下,像是一朵永恒绽放的金色花朵,悠然飘向光束。   你以为只有你能创造奇迹吗?   紧随着黄金的光辉而来的,是一群列着整齐的方队,全副武装,手持利刃的士兵,头盔上刻画着整肃的菱格。他们金戈铁马而来,从容走向光束。   当他们破碎时,锋锐如刀刃上凛冽的寒光。。   但他们流向光束时,又如同冬日暖阳下薄薄的绒雪。   银色的光束朝着天空勃勃进发,无可阻挡,不可摧折。   你以为我会害怕吗?   跟在列阵的士兵之后的,是一群衣衫简朴的商队,戴着抵御沙海风寒的头巾。身形疲惫困顿,脊梁不动如山。他们在驼铃声中,慢慢走向光束,消散不见。   密密麻麻肿泡似的眼睛,开始剧烈抽搐起来,不断的收缩阔张,吞噬分解。   还差一点了。只差一点,银色的光束就能扎进黑色的瞳孔。   走在最后的,是十几个幽白色的魂灵。为首的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少女,头上包裹着染绘着明艳繁复菱格纹样的头巾,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一丝古怪的熟悉感涌上端木坚心头。   她直觉这是一位故人。但是现在仅剩老弱病残孤寡者的苏木亚,早就没有这样的妙龄少女了。   少女向前走着,如杨柳般亭亭的身姿逐渐委顿,白玉般的面容如果脱水枯萎的果实爬满皱纹。当她站在光柱前,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弓着腰背,白发苍苍的迟暮老妇。   端木坚认出她了。   为神庙大门修复方案跟端木坚争吵地最厉害地那波人里有她,组织村民撤离时断然拒绝的人里有她,自己受到魔蝗精神冲击昏过去后把人拖进门的有她。在端木坚在梦境中第二次炸毁神庙时,沉默地听着神庙门口轰隆巨响的人群中,也有她。   她柔和地注视着面前的耀眼的光束。眼中闪过某种比火焰更炽烈,比岩壁更恒远的光芒。   她举起颤抖的手,解开了头上清洗得很干净的菱格花纹的头巾,松手抛下。   银色半透明的头巾飘然而下,尾部拖着着一串细碎的光晶,在空中曼妙旋舞。   端木坚下意识地抬起手。   柔软的头巾擦过她的指尖,像是一阵清爽的晚风,像是一片冰凉的雪花,又像是两人细腻的指腹,在空中轻轻触碰。   老妇人灰白的头发烈烈飞扬,双眼澄澈明亮,仿佛又回到了无畏沙海困苦,跟随商队,行进在伟大上路的少女青春时光。   她的灵魂渐渐淡去,化为点点星光。   光点消逝于光柱,如同沙粒归还于沙海。   于此同时,在端木坚无法触及的现实中,神庙深处传来一声惊叫,陆然还在试图翻找续命的仙药,却被易远轻轻按住。宋珺放下把脉的手,沉痛地摇了摇头。   就在她身前,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妇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寿终正寝。   旁边几位亲属老友,抹着眼泪,发出哀婉的啜泣和哽咽。   她的面容祥和满足,嘴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没有头巾包裹的银白色长发柔顺地散在身下。她已经活的足够久,生前已经没有遗憾,死亡对她而言,只是另一个安宁平静的好梦。   她抛弃了沉重累赘的肉身,再一次踏上那条危险和机遇并存的漫漫商路。   在逝去的老妇身边,和她并肩躺着的,还有另外几,名在这个动乱的夜晚,悄然逝去的老人长者。   他们依稀看见自己回到了少年时光,父母亲友都尚在人世。只有当他们看见那道光束后,才蓦然想起,原来自己早已迟暮。   万幸,垂垂老矣的灵魂尚存一点光亮。   在神庙内的另一侧,尚在梦境中的端木坚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脖子。   因为避难所的条件艰苦,村民们帮忙布置的睡铺都非常简陋。入梦者们只能躺在冷硬的地面上,身下唯有一张薄薄的旧毯子。以至于宋珺刚醒来时,脖颈几乎僵直的不能动。   但奇怪的是,沉睡中的端木坚并没有感受到后颈有任何不适。她蹭了蹭脑下的薄毯,感受到一片柔软。似乎有人在她的枕下,又悄悄额外垫了一层织物。   不过现在的端木坚对神庙内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静立在梦境中向上仰望,光芒辉耀的银色光束,离诡异的天际只差分毫。那一个个面容熟悉的人,依次越过她身边,从容走向光束,化为逸散的光粒,被光束捕捉吸引。   你以为,我会就此放弃吗?   光柱终于突破最后一丝距离,刺破了千万年来俯瞰大地的黑沉眼瞳。   你以为你在看着什么地方?   在那记忆已然远去之地,村庄覆灭,神柱林立。神柱淹没,船屋浮起。船屋搁浅,金塔高耸。金塔沦陷,要塞雄踞。要塞毁灭,商路通行。商路虫潮——   人尚存。   来自地面的光柱自下而上,直指上苍。银色的光芒辉耀之地,凝视着地面的眼睛在剧痛中,怯懦地挣扎颤抖着。   当你向下凝视只时,就注定被我的光亮刺痛。   端木坚体内灵核中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是端木世家这一辈绝无仅有的天才,是跨越修仙界【绥和二十年无元婴】的漫长低谷后,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在元初初年突破元婴境界的四位英杰之一。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参与归灵。   她明白这就是归灵仪式开始的征兆,身上所有的灵力将被完全抽取榨干,一丝一毫都不剩。即便在灵力最充裕的地方修炼,也要数天才能恢复。   她就是为了这一刻,才在之前的梦境之旅中,想尽办法避免消耗,节省灵力。   难怪启明之星只在神庙中有反应。因偌大的苏木亚村庄,只有神庙和“梦境”息息相关。   这次归灵的地点,并不同寻常一样,是在一个现实中的某个位置,而是在梦里一个异界时空中。   她需要将法器,归灵于虚幻的月下遗梦中。   她对语言文字不敏感,看不懂画壁旧文。但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她根本就不需要像太乙余不尽那样,有破译文字之能。   因为与这千秋大梦相比,一切的文字,都显得如此苍白。   端木坚凭借经验,熟练地操控着漫出的灵力,将法器牢牢固定在地面上。   这里曾是高山,曾是矮丘。曾是湖心岛屿上的高耸石柱,曾是白石垒砌黄金装饰的巨塔。曾是战争之城中心瞭望远方高台,也曾是摆放着胡杨木雕的,一座刚到人腰侧的石堆。   这里是千千万万年【圣山】所屹立的位置。   这群人,这片土地,从虚无荒寂中的流浪作为第一灾开始,已经遭遇了七次毁灭。   但苏木亚万年的历史,从来不是家园一次次生而赴死,而是文明一次次得以绝境重生。   这是一块七死七生之地。   虫灾过境,已然七死。   现在,轮到【第七生】。   一道顶天立地的光柱,蕴含着百世轮回间所有的灵魂微光,以启明星光之力,巍然耸立在世界上。巨大的身姿成为苍茫宇宙中最明亮的坐标,指引着迷途者的方向。   它贯穿连接了天地,预示新纪元的开启。   当时陆然给这次归灵的法器,起了“沙漠之星”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最重要的原材料,就是苏木亚要塞时代,一颗陨落在沙海的星星。   但是,这个名字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重要的并不是它过去曾经是什么,而是在遥远的未来,它将成为什么。   重要的不是它曾坠落,而是它将再度升起。   这道巍峨的光束才是沙海归灵真正的法器。   一个连初学的炼器者都能制作出来的法器。   法器所需要拥有的唯一一项功能,就是在无尽的黑夜中,发光,发热,发亮。   其名为——   【启明归还之光】。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种回收伏笔的章节,最爽的就是可以直接Ctrl C+V   反复手法是真的好用√   端木坚的枕下,其实也是一个反复提及的伏笔(捂脸)如梦的时候提了一次,《壁画》那一章陆然炸神庙转移人群的时候也提过一次。(我又开始尴尬地自己解释了,嘤)   下一章就是《沙海》篇的大结局了√   我计划更完《沙海》之后,停更几天,将前文整体修一次。大家如果觉得这篇文还能再抢救一下,可以提点意见√ 第75章 沙海(40 结局)   幽暗的神庙内,端木坚悠然转醒,借着朦胧的睡意,舒舒服服地蹭了蹭脑下柔软的薄毯,慢慢清醒过来。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累得简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尝试调动灵力,发现灵海空空如也,完全被榨干,一滴都不剩了。   端木坚陷入一片茫然。   嗯?灵力枯竭,这不是成功归灵后才会出现的现象吗?   她就睡了一觉,就完成归灵了?   她居然这么厉害吗?这效率,完全可以拳打傅晓,脚踢白凌,威震剑宗裴思亲,从此她就是元初四英杰中第一人!   她喜气洋洋地转头,正好对上陆然幽怨的视线:   “你醒啦?”   端木坚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陆然满眼沧桑和悲凉:“还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吗?”   端木坚诚实地摇摇头。   哪有人醒来还能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的。   她又没到化神期。   然后她惊奇地发现宋珺这位小师弟的身形,肉眼可见的委顿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低沉萎靡的状态。   陆然忧郁地叹一口气。   很好,什么虫窟虫墙虫子堆,果然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他一个人眼睛被猥/亵,精神被污染,心灵被伤害的世界完成了。   端木坚莫名其妙,本着严谨求实的态度,哑着嗓音问道:“怎么?梦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然露出阴恻恻的狰狞笑容:“你确定你要知道吗?”   端木坚果断把头扭了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奇。”   宋珺从远处走了过来,看见苏醒的端木坚,满脸惊喜。端木坚在她的帮助下,靠着岩壁坐起身,看到旁边一堆废弃的灵器。   没有明显的裂痕,但是里面的灵力法阵完全断裂了。   这不是若目吗?怎么都坏了?这都怎么坏的?做个梦就全坏了?这都什么假冒伪劣产品?宋珺这个器修师弟到底行不行啊?   陆然直觉他得挽救一下自己的器修形象:“我没法跟你们一起入梦,只能全程通过若目共享梦境视野。这些若目是为了救你们,才全都坏了。”   端木坚哦了一声。   若目是低级灵器,按理说不可能跨越梦境和现实的壁垒,传递视野和画面。陆然应该还用了一些独门的秘术。但无知是福,好奇心太强的人一般活不长,她也懒得问了。   而且他们所携带的若目居然全坏了,梦里一定是遭遇了异常恐怖,起码能让人连着做一个月噩梦的灭顶灾厄。   多年来从苦苦钻研的摸鱼技巧中磨炼出的经验,让她深深感觉到,既然已经忘了,那就不用再重温一遍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就别好奇去问了。   反正陆然明显看起来什么都记得,有什么关键信息他一定知道。   易远不知何时坐到陆然身后,柔声道:   “逝者的尸体已经冰封起来,等出去后再根据传统风俗安葬。”   端木坚恨不得捂住耳朵:“唔”。   尸体?怎么会有尸体?大可不必告诉她睡觉时都发生了哪些诡异惊悚的事情,她一丁点也不想听到任何恐怖故事。   等一下,易远为什么能冰封尸体?他其实也会法术?但入梦时,几人并没有受到攻击。再看看其他两人的表情,陆然和宋珺也对这句话接受良好,看来早就知道了易远的真实身份,应该不是居心叵测的坏人。   那就不用细思了。归灵已经完成,她对这个马上就要分道扬镳的修士到底是谁,没有丁点兴趣。   端木坚瞬间紧张凌厉起来的目光又颓了下去。   无知是种幸福。   “说到出去。”身侧的宋珺突然插话了:   “我刚才去检查了一下,神庙前面的壁画长廊被炸毁后,出口已经完全被落石堵死。我们等会要怎么出去?”   端木坚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满脸惊疑:“啥?”   什么玩意儿?神庙的壁画长廊被炸了?是那个暴徒这么丧心病狂敢炸神庙?居然还没被愤怒的苏木亚人活活打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到了要炸毁神庙的地步?怎么越想越惊悚了?   端木坚看向宋珺。宋珺摆摆手:   “别问我,我也才刚醒没多久,不知道怎么出去。”   她确实很迷茫。   端木坚又看向易远。易远正坐在陆然身后,忙着给他揉捏肩膀穴位,放松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坐姿而僵直酸痛的肌肉。看都没看她一眼:   “别问我,神庙又不是我炸的,没想过怎么出去。”   他顶多算个帮凶。   端木坚难以置信地看向陆然。   不至于吧,宋珺这小师弟看起来就一娇美纯真小甜心啊。   陆然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天真明媚的笑容,满脸无辜:   “端木大师,您是土木双灵根的天才,是仙盟的中流砥柱,是修仙界未来的希望之光。庙门被我不小心堵死了,您觉得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端木坚差点没忍住一把捞起手边坏掉的若目,朝着陆然直接砸过去。   易远感受到杀气,凉凉地瞥了端木坚一眼。   端木坚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   身为修仙者的职责让她勇刚强敌,但是身为咸鱼的本能让她原地躺平。   易远收回目光,继续帮陆然摁压穴位,放软声音问道:“舒服吗?肩膀还酸困吗?这个力度还可以吗?要不要再用冰袋敷一下眼睛?”   陆然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旋即意识到旁边还有一堆人在看着自己。他通红着脸,手指羞涩地蜷起,努力装出平静漠然的语调:   “也就一般般吧。”   易远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流扫过陆然的脸颊。   陆然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   端木坚屈服于易远无形的威慑,只敢小声跟宋珺嘀咕道:   “你师弟眼睛怎么了?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了?”   宋珺解释道:“我们醒来就忘记了梦里的事情。但陆然是通过若目看见梦境的,所以保留了全部记忆。据他说我们在梦境中一直被堕魔的飞蝗追杀,上亿只漆黑的虫眼始终凝视着……”   端木坚痛苦地捂住耳朵:“不不不,不要告诉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宋珺:“…………”   这种渎职怠工态度如果放在大周朝廷,是会被直接劝退,提前告老还乡的知道吗?   她硬生生转换话术:“还途径黄金建造的宫殿、飘在水上的国家……”   这一次,宋珺成功引起了端木坚的兴趣。她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朝陆然问道:   “水上城市?这是什么地方?”   易远不咸不淡地看了端木坚一眼,手中揉捏的力道悄悄加重了一点。   陆然正享受着易远的伺候,飘飘欲仙,丝毫没注意到易远的提示。他想都没想,随口道:   “哦,你说浮漂之国啊。他们遇到了大洪水,地面没法去,只能退居湖面,房子都漂浮在水上。”   易远摸了摸陆然头顶的发丝,叹了一口气。   端木坚更来劲了:   “房子漂浮在水面?怎么做到的?地基不稳怎么办?像佛宗的飞船一样吗?”   易远毫不掩饰地捏了捏陆然的手,直勾勾当着端木坚的面提醒陆然。但陆然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非常实诚地回复:   “不是,他们将一种浮木作为地基,在浮板上搭建柱子。架空的一层作为通道,二层才是住人的地方。”   端木坚的眼中简直有十万个为什么在闪闪发光。   易远啧了一声,决定换一种策略。他眼角垂下来,一副失望落寞的样子,像是不满陆然在自己手上,居然还分心跟别人讲话。   这明显比之前那些隐晦的提示有用。陆然虽然不明白怎么突然又委屈上了,但还是赶紧噤了声,朝端木坚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跟她说话了。   但是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了。   端木坚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大串问题跟连珠炮一样被甩了出来:   “浮木?浮木泡在水里为什么不会腐烂变形?柱子为什么能插在浮木上?怎么固定连接的?重量都在二层,这也能支撑得住?湖面有水波,人又住在高层,摇晃地肯定更厉害,里面的人不会头晕吗?”   陆然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能牵扯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终于明白易远刚刚异常的举动了。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陆然双眼湿漉漉地看向易远。能够自由出入梦境的魔修,必然也留存了记忆。   但易远只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丝毫没有一点帮忙的样子。看着陆然可怜兮兮,窘迫地望向自己的表情,嘴角甚至露出一丝愉悦恶劣的笑容,忍不住又伸轻轻手捏了捏陆然的脸颊:“我也都忘了。”   陆然:“…………”   果然男人都靠不住。   陆然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回忆:“哦这个摇晃不稳的问题啊……他们好像在柱子顶端连接处放置了一种特殊的金属构件……”   端木坚粗暴地打断了他:“金属构件放在柱子顶不是更重了吗?而且金属跟木材怎么连接?金属在潮湿的环境下不会很快生锈吗?”   陆然开始瞎编废话,企图蒙混过关:“金属构件是怎么一回事呢?建筑金属构件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下面就让我来给大家讲解一下。金属构件,其实就是金属制成的构件。大家可能很惊讶金属构件为什么会在水上建筑中出现内?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很惊讶……”   端木坚用看死人的眼神凝视着陆然。   陆然悔不当初,只好求饶:“我只能和若目连接视野,听不见声音的,你们端木家的这种事情我不懂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只是一只小器修。”   端木坚完全不买账,冷笑一声:“不可能!如果真有这么一座城,我肯定恨不得把每个零件都画出来,拆开揉碎了一点点写批注给你看。我一定跟你解说过。你说啊!你给我说啊!”   陆然心想我当时能坚持给你带对路就不错了,哪有精力关注你写了什么。他忍无可忍开始自爆:“别问,问就是苏木亚古人都是谪仙转世,天生神力,法术无边。谪仙你知道吧?随手一挥就把房子建好的那种。”   端木坚梗了一下,眼神在陆然和几乎完全贴在他身上的易远之间来回游移,幽幽道:   “该不会……我当时给若目激情解说的时候,你正在和你的小情人谈情说爱吧?”   陆然:“…………”   哎呀,糟糕,被发现了。   他僵直着脖子,心虚地移开视线。   端木坚勃然大怒,起身又要抄起若目砸人,动作太猛差点扭了腰,发出一声惨叫。   陆然赶紧扑上来制止她:   “端木大师,您是土木双灵根的天才,是修仙界未来的希望。我们还指望您使出独门术法,施展无边法力,打开洞口带我们出去,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端木坚一边揉着腰,一边凉凉地嘲讽道:   “呵,小弟弟,第一次出来归灵吧?宋珺没跟你说吗?归灵的那个人会被抽干全身所有法力,全部融入法器中。哪怕在灵力最充沛的洞府,也要数日才能恢复。大漠灵力稀薄,呆在这里,我怕是几个月都没法全部恢复。”   陆然仿佛被雷劈了。   他当时敢炸神庙,就是笃定即使洞口被落石堵死,等端木坚醒来后,她也能很快清扫出一条新路。   结果端木坚说她归灵后法力全失?很久才能恢复?   陆然细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当时在堰城,裴思亲以招魂铃归灵楠树后,确实也是一脸苍白。之后更是只能让潮生和尚驾驶飞舟,带他前往南疆。   陆然果断放弃端木坚,转向宋珺:   “宋师姐,您是火属性天灵根的天才,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您一定能勾来天地雷火,为我们劈开一条道路。”   宋珺满脸歉意:“我灵力也所剩无几。就算能强行破开落石,但对岩土知识不够,很可能会炸毁主结构,导致神庙会彻底垮塌,将所有让人彻底困死在这里。”   陆然无语凝噎,带着最后的希望,又看向易远。   易远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子,直直地透过岩壁看向远方,漆黑的双眸中魔气纠缠。   血河……居然已经来了……啧,真麻烦……   他回过神来,陆然正怀着最后的希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易远,你是修真界千年不遇的绝世天才,是命中注定与我沙海相逢之人。你一定能力挽狂澜,带我走出黑暗。”   易远有点僵硬地偏过头,不敢看陆然水光莹莹的眼睛。   怎么恰好在这个时候魔域传来消息……上次为了赶回去把白凌捞出来,只能匆匆告别,直接导致这次明显被陆然迁怒。   结果他刚刚接到消息,炎魔在自己半真半假的诱骗中,已经偷渡到血魔领域,提前埋伏在血河。他不得不又提前离去,完成整个局的收尾……   易远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   陆然心理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强撑着笑容:   “以前你没的选,现在你可以弃暗投明做个好人。”   易远低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会成为好人的,但不是现在。我有自己的苦衷。”   陆然愈发慌张:   “别告诉我,你要扔下我们跑路了。”   易远终于鼓足全部勇气,怆然坦白道:   “对不起,我是魔尊。”   陆然:“…………”   浓郁的魔气从易远四肢百骸涌出,化为一只黑鸟的巨影,在陆然身边恋恋不舍地盘旋一圈,裹挟着呼啸地风声,朝着洞口冲去,和黑暗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被附身的凡人躯体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宋珺赶紧上前扶住,却惊讶地发现易远已经完全改换了容貌,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宋珺扶着昏迷不醒的真正的易远躺下,战战兢兢地去看陆然。   出乎她的意料,陆然没有悲愤欲绝没有黯然销魂没有泪如雨下,只有一脸看淡人世沧桑的超脱。   但陆然越是平静,她和端木坚越是如临大敌。   宋珺颤颤巍巍地开口:“小,小师弟。你还好吗?”   陆然轻笑一声:“我很好。师姐,我悟了。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山河。你觉得我去旁听佛宗的无情道怎么样?”   端木坚毛骨悚然:   “不不不,我观你灵根面相,料你此生岁情路坎坷然,然终得圆满。实不相瞒我有七十八个表哥堂哥,风流的男德的冷峻的□□的腹黑的老实的疯子骗子男妈妈,应有具有,样样齐全,一定有你喜欢的。”   陆然:“…………”   你哥知道你这么说他们吗?   她眼神一转,瞥见陆然指尖飞舞的幽绿萤虫,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鬼灵使者喜欢吗?听姐姐的话,一定要找鬼使这样爱你的,不要去追逐那些你爱而不得的幻影,虐身虐心,徒增伤感。”   陆然:“…………”   他发誓,他前世跟太乙阵灵真的是清白的。   这时,岩壁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细小的石粒簌簌落下。几个修士都深色一凛,站起身将村民拦在身后。陆然在瞳孔中点燃魂灯,透过岩壁望向外面。   怪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冲破石壁。宋珺紧握手中长鞭,就要凭借位置优势先下手为强,却被陆然拦了下来。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岩壁。   片刻后,被堵死的石门被破开一个裂口,清澈的阳光洒进黑暗的神庙废墟。已经适应洞穴内幽暗环境的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慢慢适应洞外灼灼的光线。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子费劲地把头伸了进来,看到眼前的宋珺陆然,先是惊了一下,看到了几人身后的村民,随即带着喜极而泣的哭腔,回头用苏木亚语大喊着什么。   很快,外面传来工具凿土声,洞口被越凿越大,足以令人通行。四个人次第冲了进来。现是激动地和亲人抱在一起,在看见地上十几具遗容安详的尸体后,又沉痛双膝着地,长跪不起。   良久,在幸存者的宽慰下,抹干泪水。其中三人背起尸体,一具具往外运送。另一人走到陆然等人面前,用生涩的中原话表示由衷的感谢。   陆然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人脸上露出虔敬的神色:   “我们四个是在外进行香料贸易的苏木亚人,二十天前,跟随香料商队从大漠另一端启程,返回家乡。就在几天前,我们遇见一大群黑鸟,心中生起一股莫名的预感,所以脱离商队,直接赶了回来。”   “但好像沙漠中发生了可怕的灾难,原本古道被不知道什么巨物冲散打乱。沙丘完全改变了形态。夜晚灰沉的暗空中,也不见一丝星光。最后,我们完全迷失了道路”   “就在昨晚,我们四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沙地上,又累又饿,满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仿佛无家可归之人,不可能再找到的方向。”   “但是那一晚,我们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我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犹如一群将死的囚徒。突然,前方沙海里,出现了一束巨大的光柱。”   “那道银白色的光柱,上顶着天空,下立于地面。比崇山更俊伟,比高塔更巍峨。”   “在大漠最黑暗寂静的时候,皎洁柔和的月光静静照耀在古老的城镇上。古拙原始的石砌建筑群如同披着银纱的神女。零星的灯火点缀着她柔和纯洁的面庞。”   “一切的困苦,一切的悲伤,一切的失落不安委屈孤独仿佛都在这一刻淡去。只留下风拂过胡杨,沙沙的响动如同梦境中渺远的歌谣。”   恰在这时,微风吹进洞窟,掀起了地上薄薄的旧毯,露出垫在端木坚之前所躺的睡铺下,一方清洗干净,叠地整整齐齐,染绘着艳丽菱格纹样的头巾。   有人怕接连忙了半个月的端木坚因为地面太硬,睡不好觉。特意在为几人收拾床铺时,偷偷将自己的头巾垫在了她的枕下。   一种难以言喻地情感涌上端木坚心头,她轻轻地问陆然:   “那道光柱,是什么?”   陆然摇了摇头。若目传来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端木坚走向埋在地下的不移之枪。其他的,他也不知道了。   澄澈的光束透过岩石间隙,照在地面上,犹如一块块细碎的金箔。恍然间,神庙深处的呢喃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看见我……”   “贯穿天地的光柱倒影在眼瞳中,我们被这前所未有的美深深震撼。”   ——不必看见我的真貌。   ——但请透过的华丽的纱幔和苍凉的疮痍,看见我万年轮回中银色灵魂。   “记住我……”   “灰败死寂的心重新开始跳动。我们突然觉得不能这样结束,我们一定能继续向前,返回家乡。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涌过我们全身,我们仿佛从濒死的境地中,复又生还。”   ——不必记住我的容颜。   ——但请在每一个黎明前的长夜,都记得我七死复七生的勇气和执着。   “于我重逢在梦中。”   “我们明白,光柱升起之处,就是家乡。我们醒了过来,在茫茫沙海中挣扎着奋力前进。”   ——不必与我夜夜重逢。   ——唯愿我能抚平你的伤痛脆弱,在梦醒时分已然能引领你继续前行。   “我们在天上认出了启明星,终于辨清了方向。一刻钟前,巨大的黑鸟将我们笼罩,一个恍惚,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瞧,发现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样的村庄残骸已经近在我们眼前。”   幽绿的荧光伴随着尘埃,在被炸毁的神庙阴影里飘荡。   ”荒芜的废墟上不见人影。我们都差点以为无人生还。绝望中,有人猜想族人可能躲进了神庙,抱着最后的希望过来查看,却发现庙门被落石堵死了。   神庙所在的岩山里,有几道风化侵蚀的岩缝。其中最深的一道,差点就能贯通神庙里侧和外界。可能是遭遇了某种爆炸冲击,我们惊奇地发现那道岩缝已经彻底裂开,稍微挖几下,就能进入里面。果然,你们就在这里。”   讲述者眼中闪烁着泪光:“先祖庇佑,让我们逢凶化吉,久别重逢。”   所有苏木亚人都已经安全撤出了神庙废墟,喧嚣渐止,只余一片静谧。晶莹的沙尘悬浮在金色的光束中,又缓缓消失于幽暗深处。   宋珺在朝他招手,是时候出去了。   陆然想说什么,却好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没有任何人知道,端木坚最后独行的那段旅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么蒙昧地离去,陆然内心总有一股隐隐的不甘。   他空茫茫地从洞口处望向远处苍茫的荒漠戈壁。又有谁知道这漫漫黄沙地底,他们所走的每一步路之下,埋葬着万年的死生轮回。   这里原是一块如此低洼的盆地。他们踩在故乡的累累尸骨之上,一路走到曾经目所不能及的高地。   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   “苏木亚,在你们的语言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商人很惊奇的样子,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到: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词语。‘苏木亚’只是祂经过删减后一个相似的读音,已经没有人知道祂真实的读法。即使知道,可能也已经没法发出那个音节了。”   “但是它的意思,连这里刚启蒙的小孩都知道。”   “沙海之城苏木亚——“   “【我已然遥远的梦境中不灭的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   沙海篇,终于,写完了!   回收神庙梦呓、岩缝、香料商人、陆白预言等伏笔√   如果没人看出来商人描述的夜景,几乎是照抄的沙海(5)结尾,我会哭的(嘤)   也解释了设定不能怀有记忆着(端木坚)走完结局的理由。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光芒无人所知,光芒人人皆知”的效果   这章化用了好多梗,包括《无间道》、废话小编体、只有一个人被伤害的世界完成了,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祖国等等。   结尾最后一句化用《FGO》里玛修宝具名称“已然遥远的理想城”   ——————————————   至此为止,一共写了两次【归灵】,接下来要走一走主线了。主线其实就是仙魔大战,正义战胜邪恶,非常古早的主题(捂脸)。不过还涉及到一些前世今生的纠葛,比较复杂,也可能不会太甜   本文预计会比较长,其实是不适合我这种新手菜鸟写的。但就是比较头铁,想试一试(捂脸)   接下来会暂停几天,修一修前文,让人物形象更鲜明一些,同时再改改签约模板√(签约真的好难啊呜呜呜)   下周见! 第76章 第一剑(1)   在村里老人的指引下,他们顺利在一片荒芜中,找到了苏木亚古村原本所在的位置。村里人挖出埋在地下的物资,在荒原上搭建起帐篷。   不过曾经的圣山在哪里,终究是无法确定了。   但是,他们相信,当这里的人再次需要它时,它一定还会出现。   陆然几人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法器踪影。但是周边波动的灵力场,又表明归灵肯定已经完成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次沙海归灵的地点,不在现实而在梦中,所以现实中的法器才会消失不见。   不管怎么说,仙盟委派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端木坚灵力耗尽,得去一个安定的地方,吸收炼化自己携带的灵石中贮存的灵力,宋珺则心焦前去城关警示卫兵的阿影。陆然也表示自己一秒钟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睹物思前任。所以三人稍作休整,就准备离去。   距离重新安营扎寨的地方不远处燃起一堆篝火,一股奇异的馥郁芳香混着烤焦的糊臭味传来。陆然抽了抽鼻子,感觉这气味似曾相识。   几个人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从香料商队中归来的四人正围成一圈。篝火周边香味更加浓郁,几人不得不掩住口鼻。陆然看着燃烧的火焰中黑炭一样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其中一人神情肃穆:“这是那些趴在神庙山上的蝗虫尸体。”   陆然:“…………”   呕。   另一个人正小心地用工具,将火焰中的灰炭拨到一个装饰着菱格纹的小匣子中,眼里流露出狂喜的光芒,:   “我在香料商队中多年,从没闻到过如此醇厚的芳香。中原的妃子公主,会不惜万两黄金,只求指甲盖大小提纯后的香料。”   陆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认真地看向宋珺,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紧牙关几乎是威胁地劝说道:“答应我,不要靠近这种香料,会变得不幸。”   早已把梦里惊悚的魔虫忘得一干二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种特殊香料的宋珺:“???”   苏木亚村民听闻几人要走,都前来送别,只可惜大灾过后,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作为赠别礼。商人在各自身上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仅剩的一个可以佩戴在腰侧的,上面刺绣着菱格纹路的还算精致的囊袋。   他们将第一批粗提纯后的虫灰香料装在里面,想要送给众人,被陆然委婉而异常坚定的拒绝了,转而替端木坚索要了另外一件东西。   准备出发时,另外还有三两个人,恳切地拉住端木坚说了些什么。   等身后苏木亚的帐篷已经成了模糊的小点,陆然有些好奇地问:“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端木坚撸起袖子,露出系在手腕上,陆然帮她要来的,染绘着精美菱格纹样的纱巾。她看了看前路漫漫黄沙,认真地答道:   “他们说他们没钱结清我设计庙门的剩下的费用。不过我们也炸掉了神庙,所以扯平了。”   陆然:“…………”   项目完结后,委托人赖账不给钱的新型话术,有。   “不过,他们答应,当他们收拾好残局,利用香料买卖的钱重新在这里建城之后,会派人来中原,找我给他们营建宗庙。”   端木坚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可那个时候,请我出山做设计肯定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   陆然诚恳地看着端木坚的眼睛: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设计费二十年不涨,工作量反而更多了?”   端木坚:“…………”   嘤。   苏木亚正是重建之初,三人没好意思开口要坐骑。三人灵力都所剩无几,只能徒步前行。几人从日落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日出又逐渐西斜,走了近乎一天一夜。   这对修仙者来说并不困难,但眼下三人刚历经艰险,端木坚更是被归灵直接榨干了灵核,体力都早已所剩无几了。   最虚弱的端木坚第一个受不了了,索性一屁股直接坐到一处石块阴影下:   “好累啊,我走不动了。我们等人来接吧。”   陆然也累得不行,闻言又惊又喜,心想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端木坚诡秘一笑,从包裹中掏出一簇枯草点燃,很快,缕缕烽烟就笔直地飘向澄澈透明的空中,老远就能看得见。   端木坚示意宋珺和陆然坐下来等就行了。陆然满心欢喜,跟宋珺一起也躲到阴凉处坐下休息。端木坚懒洋洋地靠着身后的岩石,随手一指天际:   “看,海市蜃楼。”   两人闻言望过去,远处地平线上,模模糊糊出现了一片绿洲。绿树成荫,湖光粼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突兀地出现在无边大漠中,宛如仙境。   陆然突然想起之前被绑架时,阿影为了将漏洞百出的谎话编圆满,曾说沙漠中散布着很多绿洲,里面有起死回生的仙药。   马匪也证实,十几年间确实曾有数位修仙大能横渡荒漠,扔下一块块玉石,玉石就变成了一片片湖泊,四周长满了丰茂的水草。   他们现在所看见的,恐怕就是十几年前修仙者在沙漠腹地留下的绿洲的幻影。   沙漠内灵力稀薄,修士们一旦耗尽灵力,就和常人无异。连尚且不到沙海中心的苏木亚都如此凶险。那些种下绿洲的人的遭遇,只怕是更加危机四伏。   在而在干燥缺水的沙漠维持绿洲里的生息,需要极为强横的水灵力法器。陆然突然很好奇,当年他们所携带的玉石,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宝贝。   几人坐在阴凉处,等了快一个时辰都不见人来。焦急返回定城的宋珺率先沉不住气问道:   “接应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端木坚也有点茫然:   “不对啊,按理说这个时候早就来了啊?”   陆然问道:“是谁来接你啊?”   端木坚答道:“哦,你们可能有所不知。前朝大周绥和帝颁布御令,凡是带着修仙者西行的商队,都可以减免大笔税务。这两年前往边境的修仙者稀少,有些胆子大的匪徒甚至做起了买卖修仙者的黑色生意。”   她眯着眼睛眺望远方,左顾右盼:“临行前,我哥告诉我,这片地方活跃着一大批马匪,分成十几个小队灵活行动,足有数百人。边境剿匪多次都没扫清。   我们带着法器,又狼狈不堪,一看就是好欺负的修仙者。按照我哥传授的经验,这个时候马匪早就循着烽烟找过来把我们绑走带进城了啊?”   端木坚困惑不已:“匪呢?”   宋珺:“…………”   宋珺又好气又好笑:“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陆然拍了拍面容呆滞的端木坚:“因为你两小无猜的好姐妹,我公正可靠的好师姐,大周英明神武的长公主殿下,来的时候率领定城的官兵,顺手把那几百个马匪一锅端了。”   “什么?!”端木坚痛心疾首地喊道:“前辈们忍辱负重多少年,才让这些敏感多疑的边境马匪放下心防,建立了信心,相信修仙者弱小可怜又无助。你你你,你真是……”   端木坚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宋珺,立刻改口道:   “真是少年英杰,杀伐决断,有勇有谋,不愧是太乙门下弟子啊!”   陆然:“…………”   宋珺:“…………”   夜色渐晚,端木坚因为归灵耗尽体力,陆然则是整晚没睡跟若目保持连接。尽管两人知道宋珺心忧关城和阿影,都坚持继续朝边境走,但还是无法掩饰逐渐迟缓的步伐。   宋珺也明白他们是为了自己才忍着劳累不说,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劝说道:“你们要不今晚先在这里休息一夜,我彻夜赶回边境后,再调集人马返回来接你们。”   端木坚断然拒绝:“不,我可都知道了,受飞蝗影响,什么大蠕虫大蝎子通通跑出来了。现在这里就你一个能打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离开你半步。”   陆然燃烧着铜灯火光的双瞳中,流光一闪,也示意宋珺稍安勿躁:“我也建议再等等。”   他指了指东边:“有人骑着马来了。”   两刻钟后,三人骑在马上,朝定城走去。   端木坚之前强忍住的归灵后遗症,这回彻底爆发了出来,脱力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连马鞍都蹬不住,只好被人半抱半扶着,两人共乘一匹。   陆然比她强一点,不过身下的马也走的歪歪扭扭,宋珺在帮他拉了几次缰绳后,干脆把他也打发去跟人同骑了。陆然咕哝着道了一声谢,然后就彻底昏睡过去。   在这个马队里,宋珺的话基本可以算是最高指令。   两刻钟前,陆然透过魂灯看见远方来人。正当他和端木坚以为是马匪余孽,准备紧急对口供时,伏在地上听了一会的宋珺推断,来者马蹄整齐有序,不像是组织松散、慌忙逃窜的匪徒。   果然,不久后,一队身披铠甲的骑兵朝着烽烟的方向赶来,看见宋珺简直跟看见亲娘一样。   一个英俊强壮的武将扑过来大哭:“末将救驾来迟”,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官跪下身嚎啕:“微臣万死难辞其咎”。一个看起来颇为清秀的年轻军医,一边喊着“公主殿下受苦了”,一边哆哆嗦嗦跑过来要把脉,被尴尬不已的宋珺赶走了。   端木坚嫉妒不已,对着同样无人问津的陆然酸酸地嘀咕道:“这就是公主的快乐吗?”   陆然没理她。当公主的快乐他不知道,但是当他终于不用自己走路,后来甚至连马都有人帮他控制时,他深深感受到了当公主师弟的快乐。   一行人朝边关赶去。陆然坐在颠簸的马背上,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听见官兵跟宋珺汇报城里情况。   当初几人在神庙远眺望见沙蝗风暴后,阿影领命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定城报信。从她离开苏木亚到边境紧急开始全城戒备,只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十个时辰几乎片刻不停地奔袭,一半个时辰忍着性子跟半信半疑的官兵扯皮,终于耗尽耐心忍无可忍,最后半个时辰干脆直接把刀架到了定城郡守脖子上,勒令他要么立即开始应对蝗灾,要么立即给她死。   定城郡守其实早就从深色的皮肤和湛蓝的眼瞳中认出,阿影是监察司培养的,传说中来自异国的“袭影者”。   一般来说,影卫通常要兼具平常隐匿身形,和关键时刻挡刀承伤两种特性。但是阿影是一个例外,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手刺客,一柄顶尖的凶器。   她单薄的身躯几乎无法抗伤,躲进影子里溜得比她主子都要快。更重要的是,特殊的功法让她在黑夜中如鱼得水。这意味着她一旦背叛,将完全无法反制。   这种人原本并不适合做影卫。但她和宋珺感情深厚,当年长公主出走皇宫时,也只带了走了她一人。   他们看出阿影满身的尘土和眼中藏不住的疲惫,一定是彻夜未休赶来,情报应当属实。但是边境这种地方,不可能靠影卫一句话就命令全城戒备——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已经放弃尘缘步入仙门的公主的影卫。万一飞蝗半路改道,或者母鸡大神突然显灵导致沙蝗全军覆没,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乌纱帽就要掉了!   现在阿影打算暴力威胁以死相逼,算是歪打正着,给了郡守一个“被迫下令”的契机,让他有锅可以甩,将事情简单化了。   不过还没等郡守顺坡打滚颁布命令,旁边全城文化水平最高的副官立刻涕泪俱下:   “刀下留情啊!还不赶紧传令下去,一队人去城门口,即刻起禁止任何商队出城,并派人追回今日出关的商队。一队人去加固仓库看住粮草医药,一队人搜集燃油火棉以备不时之需,其他人上街协助家家户户尽快堵塞所有窗洞。”   “如果事后上面查起来”   文质彬彬的副官目光十二万分悲戚:“就说是穷凶极恶的暗影妖魔以郡守府上下几十口为人质,要挟逼迫官府就范。为保郡守大人安全,我们不得不照做啊!”   郡守:“…………”   阿影:“…………”   也行吧。   第三天清晨,也就是完成沙海归灵的那一夜,遮天蔽日的沙蝗飞抵边境。   不过一方面,一半沙蝗都留在了苏木亚;另一方面,顺利归灵改变了这片区域的灵力场,蝗群的魔性大大降低。再加上防备及时,成功将蝗灾对边城的破坏降到了最小。   只有一小部分年久失修的木质房屋,被饥饿的沙蝗啃食坍塌。屋里的人被活生生咬死后也被啃食殆尽,死状十分凄惨。粮草库房也遭遇数次攻击,全副武装的士兵用准备好的火把奋力驱赶飞虫。多人重伤,好在鲜有死亡。   噩梦般的数个时辰后,如同黑云压境的沙蝗风暴离去,边境化险为夷。郡守一边着手收拾城中残局,一边立刻派人前往苏木亚寻找长公主。副官看见郡守投来的眼神,心领神会,作为全城唯一的读书人,甚至都开始背着阿影偷偷撰写讣告。   马队在沙漠中不抱太大希望地搜寻。看见烽烟升起,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居然还真的再次遇见了宋珺。   万幸,在和定城分离后,他们终于又一次逢凶化吉,久别重逢。   陆白是什么料事如神的大神棍啊!二十年不见,预言水平大有长进啊!   陆然默默心想,在马背上彻底安心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emo了几天,后来想通了:这篇文预计会很长,而且越到后面越难写,有的是emo的机会。要是现在剧情简单好写的时候就这么丧,那后面基本没法继续了(捂脸)所以与其emo,不如码字√坚持写完,我就能爽了√   再例行尴尬解释伏笔:魔蝗焚烧会有香气(之前应该提了好几次),这也是设定归来者是香料商人的根本原因。火山爆发毁灭原初之地,但给祭神之域带来肥沃黑土。不尽沙尘毁灭浮漂之国,但给黄金之乡带来遍地黄金。陨石天降毁灭要塞之城,但给余烬之村带来启明之星。同样,沙蝗狂暴毁灭余烬之村,但也给下一个纪元带来了香料。绝非是要“感谢灾厄”,而是想表明,熬过绝境后,总有一线生机。   沙海第一章的马匪也在这一章对应上了√其实沙漠绿洲和马匪在很后面还会再次呼应(前提是我坚持写到结尾,握拳) 第77章 第一剑(2)   魔域,血河。   血光蔽日,晦暗阴森。黏稠的河水几乎已经不再流动,残损的肢体漂浮在死水水面上,浓重的腥臭气令人闻之欲呕。两岸寸草不生,周边岩壁石柱都浸染鲜血,犹如形状诡异的魔像。   高耸的枯骨山上挂着风干的魔物尸骸。眼睛舌头被挖去,四肢被截断,躯干上布满被魔兽啃食的痕迹,红色的蛆虫在伤痕里蠕蠕爬动。   某个在魔界弱肉强食残忍争斗中的落败者。生前受到酷烈的刑虐,死后孤魂也不得解脱。凄苦的风声中裹挟着怨鬼哭嚎,磷磷鬼火明明灭灭。   而这样被用来炫耀力量、威慑敌人的刑虐尸骨,在魔域还有很多很多。   这里是血魔领域内的抛尸之地,肮脏腥臭,只有最低级的魔物会在这里翻找腐肉碎尸。但是现在,连魔物都不见了踪影,风声止息,唯剩一片渗人的死寂。   浑浊的河水中下,突然隐隐透出一道光亮。河面翻涌,咕噜冒着气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黏稠的血水里钻出。   血河水底,偷偷潜入魔界者,对外界不正常的寂静毫无所觉。一道水痕划开河面上的残肢,流向岸边。按照约定,他们要在这里登陆上岸。   四五个血红的头颅露出水面,黏稠的血浆挂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唯有一丝清明的仙气缭绕在周身,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暗中无数双眼睛凝视着这批修仙者慢慢爬上岸边,纠缠的魔气如毒蛇一般露出泛着毒液的獠牙。   就在为首的人即将站上陆地的那一刻,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又跳进了血河中。腥红的血浆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翻腾搅动。   就在这时,白骨的阴影下,魔火突然腾起,两岸霎时明亮如昼。森森火焰凝聚为一条毒火龙,咆哮着冲向血河。血雾蒸腾,河里的尸油高温下自燃,沉寂的血河瞬间就化为一片火海。   沸腾的河水中,传来凄厉地嘶鸣,一只血手胡乱拍打中抓住了岸边礁石,想要爬到岸边,但是很快又被水里不明生物拖了回去,手臂淹没在水里再也没有出现。   毒火震颤,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火焰编织成网,将河里还活着的人赶上岸。   终于,一个血人摇摇晃晃爬上岸边,只剩半截身体,瘫软在岸边化为一片血泥。第二个人踩着前者的血肉上岸,身上无数肿泡中流出恶心的脓液,没走几步,也倒在地上。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足足有几十上百具血尸,站在岸边。   魔火渐渐发现了异常。   太多了,不可能一次性来这么多修仙者。一具踉跄前行的血人突然全身着火,倒在地上,融化的五官朝着毒火的方向露出狰狞的笑容。   炎魔透过火焰发出愤怒的咆哮,终于明白自己中了圈套。   这不是濒死的修仙着,这是血魔炼制的血尸。   自己和血魔素有龃龉,从游归鹄那里得到修仙者即将潜入魔界的情报后,压根没有通禀,就领兵擅闯血魔领地。   血河荒凉僻静,原本压根不会被发现。等事情结束,他就可以将修仙者尸体扔在血魔殿前,嘲讽血魔无能愚蠢,让自己的领地被修仙界的奸细,渗透成了筛子。   但他没想到,翼魔游归鹄,不仅将修仙者偷偷潜入魔界的情报告诉了自己,同时还悄悄告诉了血魔。血魔得到情报,也提前在血河中埋伏了大批精锐的血尸。   仙气早已消弭不见,擅闯魔界的修仙者必死无疑。但是,这满河血尸也随之葬身火海。血魔睚眦必报,必然会复仇。   更多的血尸陆陆续续爬上岸,形容可怖,下颌大张,朝着魔火的方向扑来。魔火剧烈震颤,化为条条火鞭,和血尸厮杀在一起。   混乱中,没有人察觉,一具身形瘦削的僵尸悄悄退出了战场。   它浑身挂满血迹,看起来和那些暴怒的低级血尸没什么两样。一枚散发着澄澈仙气的灵石被它悄悄捏碎,转手扔进了沸腾的血河。然后避开战场,借着尸山骨海的掩护,躲躲藏藏,来到了血魔领域的边界。   虽然和血魔的血尸长相非常相似,但和那些只会撕咬的走尸不同,这只僵尸明显有思考的能力。僵尸隐藏身姿走走停停,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如果现在有一道水柱冲下,将腥臭的血迹冲刷赶紧,就能看到僵尸身上隐秘部位处,神秘的巫族纹饰上,流转着紫色幽光。   这根本不是什么血魔部下,分明是一只由南疆巫族炼制而出的活死人,也就是俗称的南疆山鬼。凶狠残暴,却对主人忠心耿耿。在人界,千金难求。   再往前,就是翼魔玄影殿所在的大断崖。两边枯木犹如嶙峋的骨手,隐藏在缥缈的灰色迷雾中。这种看似无害的气体却具有强烈的致幻性。即使提前做了防护,如果长时间吸入,也会逐渐陷入永远无法醒来的恐怖幻梦当中。   这块土地曾是幻魔的领域。幻魔成为魔界尊主已逾千年。哪怕后来式微,大半领土都被抢夺瓜分,这些致幻瘴气却永远留在了这里,难以彻底清除。   一只隐藏在纵横的枝杈间的黑鸟,悄无声息地落在尸鬼面前。   尸鬼剖开自己的胸膛中。黑鸟伸出尖锐的爪子,掏出一个密封地严严实实的包裹,振翅朝玄影殿飞去。   僵尸浑浊的眼睛看着目送黑鸟,被剖开的胸膛慢慢愈合。它摇摇晃晃地,又转身朝着血河的方向走去。   在那里,彻底被激怒的血魔血尸大军,和蛮横凶狠的炎魔毒火还在厮战,没人会注意到一只低级的血尸去而复还,混入其中。   十几年间,这些花费无数珍贵秘药炼成的南疆走尸,就是这样通过血河的掩护,假扮成低级死尸,混入血魔军中,将仙盟的丹药送到遍布瘴气的魔界。   不会有人质疑是否值得。   对于南疆巫族来说,早在二十年前,所谓的“值或不值”,就都没了意义。   ————————————————————   次日清晨,一行人风尘仆仆,顺利进入定城城关。   城里官兵还在赈灾,副官忙着撰写各种公文,只有郡守一个人连随从都没带,顶着两个乌青的大眼袋,在城关恭迎宋珺。   宋珺皱起眉头。她当然不是在意接驾的人少了。   只是,阿影为什么不在这里?   郡守看出了宋珺的疑惑,忙答道:“阿影大人在蝗灾中,为了守住粮草库受了伤,现在正在军营里接受治疗。”   郡守大致汇报了城中局势,宋珺听完觉得没有问题,就想直接去找阿影。端木坚在马背上睡了一觉,还是困得不行,跟郡守一起回官府休息。陆然在马背小睡了一会,恢复了精力,跟宋珺一起去了军营。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伤兵躺在简易的床榻上,捂着包扎后的伤口低低地□□。单个飞蝗造成的伤口都不深。但成千上万的虫群涌来,却能将人活生生啃食至死。   因为阿影奇异的异国相貌特征,以及监察司“袭影暗杀者”的名号,其他士兵不太敢随便靠近这柄人间杀器。   阿影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右手手臂上敷着厚厚的药膏,正在喝一种褐色的汤药。看到宋珺和陆然,一贯面无表情宛如冰封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色。   当时一个士兵即将被虫潮冲走,她迫不得已现身把人拉了回来,右手也因此被咬伤。伤口很快红肿发紫,不过并不严重。   宋珺神情古怪地盯着阿影手臂上的膏药,狐疑道:   “你被虫群咬伤,不用止血愈伤的金创药,怎么给你敷清热解毒的膏药?”   陆然拿起药碗闻了闻,也察觉出了不对:“这内服药闻起来也像是用来凉血排毒的。你又不是得了热病,喝这个干嘛?”   宋珺霍然起身:“这里的军医是谁?这都怎么开的药方?”   阿影赶紧拦住她:   “我已经服下了自带的丹药,伤口基本已经痊愈。只是觉得受伤的右手燥热刺痛,才请大夫开了药。其他人被飞蝗袭击的人,也都在喝这个。”   陆然和宋珺显然都不放心。宋珺幼年就在军队中摸爬滚打,治疗常见外伤十分熟练,决定留在军营中帮忙治疗伤患,顺便观察阿影伤势。   陆然虽然重生在一个身负“三春晖”血脉的医修身上,但医术方面纯粹是半吊子,就不打算帮倒忙了。他在阿影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拿出芥子袋,从中掏出一块铁器。   阿影认出这是一只黑铁铸造的左手臂,大为震惊:“你把剑傀也带过来了?”   陆然一脸苦大仇深。剑傀断臂后,他一直想着给它重新炼制一对手臂。差点就完工的时候,被陆白一个指令送到沙海。他只好将即将炼制完成的新手臂一并带了过来。   原想着随便抽个空闲时间,把最后几个零件安上。哪曾想到,来到西域后要么被绑架要么被追杀,要么就是在大太阳下走到昏天黑地。觉都没的睡,哪有时间慢慢炼器。   难怪太乙这一届仍然人丁稀少。如果自己知道刚入门几天,就被狠心的掌门扔出来做这么危险的任务,他也立刻提桶跑路。   陆然捏着一枚精巧的零件,小心翼翼地操纵灵力,同频共振,将零件组装到左手臂里。随着法力涌动,铁手的五指跟活了一样,顺畅地张合抓握。   陆然挺满意,回头瞥见阿影湛蓝的眼眸正好奇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法器。他将已经炼制完成的左手臂放到一边,掏出剑傀的右臂,随口道:“四师姐,你要尝试一下吗?”   阿影有一丝羞赧地点点头,慎重地接过铁手,还不忘给自己正名:“不要叫我师姐。我不是太乙弟子。”   她摆弄着手里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零件,认真问道:“这个要怎么装进去?”   阿影是南方海岛的异国人,所修行的术法和正统仙门道法有异。陆然演示了几遍,都不得要领。陆然看她有点灰心的样子,想办法岔开话题: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太乙弟子的身份?好吧我承认这届掌门确实不太靠谱,不过太乙宗本身还是威名远扬的!”   阿影没说话,蔚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灵器,连呼吸的频率都放缓了。她指尖萦绕着幽异的灵力,全神贯注地操纵着精巧的零件,慢慢嵌入铁手臂中空缺的位置。   直到零件稳稳地和手臂融为一体,她才松了口气,将铁手递给陆然。在暗影中不知刺杀了多少性命的双手绞在一起,略有些紧张地等着他的评价。   陆然接过铁手注入灵力,一边不动声色地修补好几个缺口错位,一边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不住称赞道:“严丝合缝,非常完美!”   阿影送了一口气,答道:“我是大周监察司培养的‘袭影者’,监察司的统领大人既是我们的首领,也是我们的师傅。入门时所有人都必须发下毒誓,永世不能背叛师门。另外……”   她明亮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算了,也没什么。”   她恢复了一贯漠然的样子:“太弱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就周青鸾那个样子,也配让我喊师兄?”   陆然:“…………”   他竟无法反驳。   他试图挣扎一下:“那那那,还有陆白……不是,师尊大人的首徒和次徒,傅晓和白凌。他俩不是还号称太乙双壁来着”   阿影眼中突然划过一丝诡秘暧昧的流光:“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陆然:“?”   他怎么感觉好像有八卦的样子?   陆然鼓起最后的倔强:“你可能对太乙有什么偏见……上一届太乙三弟子游归鹄的原身也是神鸟,他的实力就很强悍。真的,相信我,周青鸾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阿影想了想:“哦,那他为什么堕魔了?”   陆然悻悻闭嘴。   阿影也有些累了,不愿再说话,请陆然给她讲一讲他们在苏木亚的见闻。陆然将两只炼化完成的手臂塞回芥子袋,开始慢慢地讲述。   完全要塞化的城市,黄金辉耀的巨塔,浮漂在水面的棚屋……   阿影出神地听着这些遥远之地的传说神话和奇异景象——那是她无法前往无法目睹无法触及的远方。   宛如海水般湛蓝的双眼中露出显而易见的向往,轻轻地喃喃:“真好啊……”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到被虫群咬伤的右手臂越来越热,仿佛有一簇毒火在手臂里燃烧。阿影一边听着故事,一边默默运转灵力,闭上眼静静养神,艰难地抵御这股燥热。   不远处,一个同样被飞蝗咬伤的的人舔尽了碗里最后一滴水,仍然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有毒火燃烧。他□□着,手脚不住抽搐。   好热,明明是冬天,怎么会这么热……   他没注意到,自己伤口处的膏药逐渐干裂,露出下方止血的绷带,焦黑卷曲的边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剑》主要是走走主线。主线其实就是仙魔大战,四个魔尊一个一个打过去(攻不算啊,他是卧底来着)。不过《第一剑》打不到魔尊,只是一个开端。   阿影在这一篇会比较惨……不过一切苦难都是有回报的√ 第78章 第一剑(3)   玄影殿位于大断崖之上,门临险峻陡峭的天梯石栈,背倚飞鸟不越的无尽深渊。   这里本是幻魔的领域,空气中漫布着致幻的有毒瘴气。但在游归鹄堕入魔域之后,这块土地被他硬生生夺走,营建宫殿。   这座魔殿传闻由玄影殿主亲自监督设计。玄影殿主游归鹄,是堕魔神鸟。麾下魔将,也都背生双翅。为了方便进出,主殿侧殿屋顶都设有巨大的天窗。   为了留出天窗,不得不更改结构,将殿宇内所有柱子都偏移了位置。所有木柱都错乱分布,不辨行列,乍一看像是幽秘的丛林里,随意生长毫无章法的乔木。柱身上刻画着繁密复杂的符文,在幽暗的大厅隐秘流光。   主殿内,悠悠燃烧的长明灯突然爆开,火焰窜起几丈高,幻化出一张可怖的狰狞巨脸。巨脸咬牙切齿,朝着殿后发出愤恨的吼叫。   但就在他张口的瞬间,黑暗中鬼祟的影子暴涨,殿内气温骤降。火焰中的人脸仿佛被瞬间扼住咽喉,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幽邃的鬼影缠上魔焰,魔焰逐渐被包裹吞噬,只有点点火星,勉强凑在一起。   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帘幕。黑衣华服男子披散着长发,走到殿前台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微弱的火星,冷然道:   “炎魔大人,这里是玄影殿。不知您大驾此地,有何贵干?”   火星在看见男子的一刻,又暴怒地挣扎起来,不过很快又被鬼影更紧地束缚着,死死压在台下的地板上。   这里是翼魔主殿,而魔火只是炎魔□□。更何况,此时站在殿前的,也不是普通魔卫,而是堕魔后只用了十几年,就和炎魔比肩同列五大魔尊之位的玄影殿主,游归鹄。   事实上,游归鹄已经给尽了炎魔面子。如果擅闯玄影殿的不是炎魔的□□,而是其他哪个不知好歹的新生魔物,如此挑衅,早就被魔息撕碎后扔进深渊。   魔焰被阵法死死桎梏,丝毫不见愧色,反倒挣扎地更为激烈,惊骇的火焰面庞怒视游归鹄,怒道:   “你告诉我情报,却又故意私下通知血魔,让我们在血河死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游归鹄轻笑一声,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我得到情报,仙盟要从血河偷渡魔界。血河在血魔领域,禀告血魔难道不是应该的么?炎魔大人,您瞒着血魔擅闯血魔疆域,闹得沸沸扬扬。难道还要我当时没劝过您么?”   魔火一时无法反驳,气急之下又要张口骂人,但是身上魔息瞬间勒紧。游归鹄冷淡地看着阶下的魔物,从容道:   “至于我的心,连心魔大人都不曾怀疑。炎魔大人冒犯了血魔,又闯来我殿里,现在又要质疑心魔。等会要不要把您送去去幻魔宫里,您再跟幻魔对峙争论一番?”   炎魔语塞。游归鹄厌恶地看着地上烧灼的痕迹,不耐烦地收紧魔息,就要彻底掐灭魔火。魔火突然破碎为零星的火点,落在地面上,组成一张森然的人面,嘴唇张合:   “听说有几个太乙弟子,出现在西域。”   游归鹄不为所动,手指微动,地面上结满森森寒霜,向着火焰人面快速延伸。   魔焰发出桀桀怪笑:   “前几日,我恰巧发现,一条直通西域的【黄泉结界】裂口。”   游归鹄神情冷漠。白霜布满阶下方砖,将炎魔的分神彻底绞杀,一副对西域的修士漠不关心的样子。一团磷火幽幽地浮在空气中,又幻化出炎魔面容狰狞的虚影。   游归鹄简直烦不胜烦。抬手虚虚比出一个张弓搭箭的威慑姿势,衣袖猎猎生风,黑色的长发随着腾起的魔气鼓动飘起。   身后,巨大的黑鸟之影愤然振翅,一根尖锐的黑色翎羽蓄势待发。   炎魔意气上头,拼着被游归鹄刺伤的风险,猖狂大笑:“魔域都知道你憎恶太乙。你的仇,我可都已经替你报了!你便等着太乙的丧钟,传遍人间吧!”   弦满释放,锋锐的翎羽直接刺透磷火,宛如利箭一般飞出玄影殿,发出穿云裂空的铮然巨响,以不可阻挡之势,直接刺向魔界另一端。   炎魔燃火的宫殿内魔气暴涨,层层护盾防卫在殿宇前,被锋锐的翎羽毫无延迟地穿透。摧枯拉朽般将炎魔宫的大门直接射穿,直接射向地底滚烫的岩浆,强横的魔息在滚滚熔岩中剧烈爆炸。   跟血魔相争元气大伤的炎魔龟缩在沸腾的岩浆下,发出痛苦的咆哮,脸上却挤出一个得意的狞笑。   玄影殿中,游归鹄看着地面上渐渐消散灼烧痕迹,神色晦暗。   ————————————————   边境城关伤员营中,陆然正对重塑的剑傀双臂进行最后一次测试检验。器修的灵力涌入手臂,流转顺畅,毫无滞涩,显然是成功了。只等他回到太乙,就能给剑傀接上。   突然,不远处传来当啷陶一声,一只陶碗碎裂在地上。陆然下意识地看过去。   只见一个浑身缠着纱布的重伤士兵全身抽搐着,双眼暴突,嘴巴大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只手掐住脖子,另一只手颤颤巍巍伸向空中。   他手臂上的包扎的纱布慢慢皱缩崩裂,焦黑的边缘上散发出袅袅白烟。阵阵诡异的焦臭从他身上传来。   陆然心中瞬间涌起一股不详,立刻站起身,大声喝到:“都离他远一点!”   军中士兵都情同手足,看见好友痛苦的样子,怎么可能乖乖听陆然的话。一个人焦急地上前,刚握住伤者伸出的手,就发出一声惊叫。   他迅速缩回手,一大块皮肤被硬生生撕了下来,粘在了伤者伤口纱布上。他痛苦地捧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通红,旁边尚且完好的皮肤快速长出流脓的大水泡。   他惊恐地看向痉挛的伤者,满眼的惊惧和不可置信。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手掌,居然会这么的烫!烫的简直像一块烧红的铁棍!他整个人都是一堆燃烧的炭火!   陆然反应神速,大步上前,一把扯开围观的士兵,朝着伤者的方向冲去。   地上伤者在痛苦的呜咽中,手臂颓然落下,没了呼吸。从伤口开始,整个人的身体迅速皱缩,皮肤皲裂,血肉塌陷,浑身上下冒出一块块的黑斑。干瘪尸体上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恶臭焦糊味。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身体突然开始燃起熊熊大火!   边境干旱缺水,陆然只能迅速从旁边床铺上取来一床厚厚的被褥,重重压在腾起的火焰上,想要将火焰压灭。   火焰仿佛活物一般,在织物下左突右奔,连被子表面都燃起一层矮矮的火苗。陆然施展法术,将灵力遍布整个被褥,将燃火的尸体牢牢包在里面。   渐渐地,火势渐歇,被褥下没了动静。   然而还没等陆然送下一口气,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尖叫。刚才那个握住死者的手,反被烫掉一层皮的人,之前也在蝗灾中受了轻伤,伤口处一直敷着清凉的膏药。   眼下,烈火突然从胸口、手臂受伤处迅猛腾起。他吃惊地看着自己迅速炭化的双手,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身侧神情惊恐的好友:“我……”   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他瞬间就被肆虐的火焰烧穿了喉管。瘫软在地上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具散发着焦臭的干尸。   没等陆然上前,营中另一端又是令一阵惊叫。火光从伤者身上亮起,燃烧的火人在地上翻滚,浑身疯狂抽搐,嘴中喷吐着炽热的浓烟。   濒死的人绝望地死死拉住身边同伴的脚踝:“救……救救我……”   被他握住脚踝地同伴恐惧地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着,蹬着腿想离开,但对着与他共同战斗至今的战友,又完全下不了狠心。   “啊啊啊……”   浑身浴火的伤者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松开了握住战友脚踝的手,用血肉模糊的肢体,将同伴朝着营帐门口的方向重重一推,拼劲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逃啊!”   他那个同伴死死盯着粘连在自己鞋袜上的残破血肉,哆嗦着嘴唇,痛哭出声,跟随蜂拥的人群,艰难地朝着营帐门口爬去。   军营里已经彻底乱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十个……左侧,右侧,前方,后方,滚热的火星四处迸溅,整个营中到处都是肆虐的火焰和惊恐的哀嚎。有些人走着走着,口中突然就迸发出熊熊烈火摔倒在地上。   滚滚浓烟中,陆然满脸冷汗。不可能,这不可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发生了人体自燃,并且迅速蔓延。   是因为肌肤接触吗?不,不会,有人根本没跟最初自燃的焦尸有任何接触,就莫名其妙燃烧起来。是通过迸溅的火星传染吗?不,应该也不是。自己也触碰到了火星,完全没感受到任何异样。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陆然一边焦头烂额地应对魔物,指挥众人撤离营帐,一边飞速思考对策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满地燃烧的尸体中,居然又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一个人即将逃出营帐时,突然脚底一绊,跌倒再地。一个满身冒火的怪物——那残损的恐怖身姿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从尸堆里爬了出来,伸手一把扯住幸存者的腿,将凄厉嘶鸣的人拖进了火海。   森然的魔气暴烈上涨,绝望的哭喊充斥营帐内。陆然一步步后退。这已经不是光靠他能处理的了。他是一个器修,而且是木灵根的器修,在这恐怖的火海中,他所修炼的术法根本无能为力。   他缓步撤退,背对阿影所在的角落,快速地说:“四师姐,你还能潜进影子中吗?我们得赶紧撤离。”   没有人回答他。   陆然愕然回头,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   阿影昏死在地上,生死不知。右手手臂上包扎的麻布早已脱落,冒着丝缕焦烟,整只右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枯。   陆然脑海一片空白。   伤员营帐中,已经没有其他活人。浑浊的魔气溢满营帐,一具具形状扭曲的火焰焦尸,从地上慢慢爬起,嗬嗬地喷着黑烟,迈着缓慢的步伐,渐渐将两人包围。   陆然迅速清醒过来,俯下身子一把背起阿影,青木之灵涌出,聚而为刀,在身后帐幕上划开一条长长的破口,外界炎炎的热风扑面而来。   ——陆然此时还没意识到,边境凛冽的寒冬中,为什么会有如此干燥的热风。   营帐内的魔物感知到两人要逃,骤然加速。腰背弯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枯枝一般的双臂夹在身侧,头歪在肩膀一边,以一种异常诡异怪诞的,加速奔来。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魔怪最终喷射出剧烈的烟火,火焰长蛇向两人背后袭来。陆然聚灵为壁,抵挡住急速攻来的魔火。   他将昏迷不醒的阿影护在胸前,敏捷地从破口处钻出营帐。木属性被火焰克制,护盾溃散。陆然抱着阿影就地一个翻滚,随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样重物,想都没想直接朝身后砸去。   潜藏在体内的百年一遇的“天生剑骨”又意外被激发,沉重的铁器带着锋锐的寒光,如利箭一般斩向袭来的魔物。   魔物踉跄两步,上半身维持着扑过来的动作,下本身却倏然倒地。魔物迟钝地看着自己被斩为两半的身体逐渐崩裂为片片碎块,最后溃散为一片灰烬。   陆然喘着粗气,重新将阿影背在身后,余光匆匆往后一撇,才看清刚才扔出去的,是他为剑傀新炼制的左手臂。   他背着阿影飞速绕过营帐,抬头张望,想找到宋珺。   他惊住了。   整片军营,已经完全化为了一片火海。恶臭的黑烟冲天升起,到处都有火光肆虐,惊慌的喊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完全丧失人形的焦黑的怪物,摇摇晃晃地从各个营帐中走出。脚步所经过之处,一切生物都化为灰烬。   陆然的心剧烈跳动,不可置信地望着彻底沦陷的军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陆然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微弱的异动。他回头过,发现阿影醒了过来,无力地睁开了眼睛。   陆然欣喜道:“师姐,你……”   阿影昏昏沉沉,伏在陆然肩头说了什么。   陆然蓦地睁大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不行,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阿影昏昏沉沉地趴在陆然肩上,垂在陆然胸前的手无力地揪住他的衣领,声音虚弱却异常坚决:   “来不及了……我要抑制不住伤口里的魔火了。”   “求你,砍掉我的右臂。”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阿影忍一忍,你会有很圆满的结局的 第79章 第一剑(4)   陆然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刀。   阿影躺在她面前,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很快就被高热的体温蒸发。她的唇色惨白,蔚蓝的双眸中瞳孔涣散,右手手臂皮肤皲裂处,沸腾的血肉冒着丝丝白烟。   她之前一直靠着体内灵力,勉力扼制躁动的魔火,但是现在,终于撑不下去了。   她嚅动嘴唇,用微不可闻地声音指挥道:“肩膀下……一寸半的位置……要快……”   现在那团火焰只刚刚蔓延到上臂,没有到肩关节。如果现在还不动手,就必须连着肩膀一起砍断了!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能否保下肩膀,有着质的不同。肩关节还在,就还能完成许多动作。   陆然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一片幽冷。他高举起手中的利刃,薄薄的利刃反射着凄冷的寒光。阿影偏过头,咬紧牙关,等着即将到来的剧痛。   长鞭撕破风声急速袭来,挥下的利刃被抽飞,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挥鞭者明显保留了力量,否则陆然痛麻的虎口早就崩裂了。陆然猛地转身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宋珺一脸惊怒看着两人。   她身上也负了伤,衣衫破烂,如玉的白皙面容上,被燎灼的火焰熏出道道黑渍。事发时,她正在营帐外帮忙清点药材,一个只是四肢受了轻伤的士兵,就在她身边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自焚,浑身喷出烈火,惨叫着死去。   然后,恐怖的自燃宛如瘟疫一般迅速传播。在伤病营内疗愈的伤员接二连三抽搐着,化为一团冒火的焦炭。黑烟囱整片军营各个角落升起。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很快发现自燃的现象,只发生于在蝗灾中受伤的伤员所在的伤病营中。她立刻组织其他人绕开这些营帐,迅速往兵营出口撤离,自己则转身返回去找陆然和阿影。   然而等她回到阿影疗伤所在的营帐时,她眼前却只有坍塌的营帐,和火焰废墟中蹒跚而行的火焰魔物。宋珺不死心,想到陆然可能已经带着阿影逃走了,在军营四处搜寻,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见了两人身影。   而此时,陆然正朝着躺在地上的阿影,猛然挥下手中的利刃。   宋珺惊骇中,想都没想直接甩出长鞭将刀击飞。她飞身过去,惊疑不定看着两人:“你们在干什么!”   陆然一把扯住宋珺的袖子,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宋珺这时也已经发现了阿影手臂的异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阿影,你怎么了,阿影,你说句话……”   陆然胡乱抹了一把眼睛,飞速道:“四师姐右臂的伤口即将自燃。我没有办法,她让我从肩膀下一寸半的位置将整条手臂砍下来。”   宋珺倏然沉默。   陆然说话的时候,已经催动灵力,被击飞的长刀振鸣,重又飞回了他手上。阿影右臂上已经窜出了微小的火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一路向上蔓生。   陆然狠下心,对准肩膀位置,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   但他的手再一次被格挡了。   陆然厉声喝道:“宋珺!”   宋珺眼神晦暗,劈手夺过陆然手里的刀:   “你不习武,力气不够,没法一刀就连着骨骼一起砍断。”   她痛苦地举起刀,手臂肌肉收紧,稳稳对准肩膀下关节:   “当时是我下的命令让她回来报信。我居然让阿影回来送死。”   阿影右手手臂上,狠辣的魔火骤然腾起.   宋珺眼睛不眨,刀刃干脆利落地挥下,准确无误地砍在肤色异变处。   宋珺下手远比陆然要稳准狠,一刀就将右手手臂连着骨头一起彻底砍断,不需要反复磨锯,再次增加痛苦。   阿影闷哼一声,鬓发瞬间被冷汗浸湿,身体猛地抽搐一下,彻底昏死过去。   魔火早就将右臂血肉灼烧殆尽,手臂断口处一片焦黑,已经完全炭化,只微微渗出一点点浑浊的脓液。在宋珺找出疗愈的草药前,陆然已经想都没想就划开手腕,将三春晖的血液滴在伤口之上。   宋珺匆匆包裹好阿影的断臂伤口,顺手将陆然的手腕也包了起来。一旁的断肢上,魔火突然爆发,仿佛食腐的秃鹫一般撕咬着砍下的手臂。修长强健的手臂顷刻间化为一边灰烬。   陆然愣愣地盯着逐渐化为灰烬的残肢。   这是他四师姐的右手,四师姐拿刀的右手。   夜色下的幽影里,阿影鬼魅般现身,仿佛翩跹的蝙蝠。薄薄的双刀银光一闪,澄澈湛蓝眼睛犹如月光一泓。   陆然的手伸向锦囊袋,碰到某样冰冷的物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紧紧抓住。   宋珺拦腰抱起阿影,回首看向还跪坐在地上的陆然:“起来,这里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回太守府找端木坚。”   陆然一动不动,宋珺焦急道:“你还在等什么?”   陆然转过身,顶着宋珺怀里不省人事的阿影,眸色暗沉:“还来得及。我有办法给阿影修复右手臂。”   宋珺一怔。她知道陆然身具“三春晖”血脉。但是,被斩下的手臂已经被焚毁,凭空修复断肢这种事,需要极为精深的医道修为。而陆然已经转成了器修,早就忘了所有的医术……   器修!   宋珺猛地反应过来,瞬间猜到了陆然想做什么。   难道他居然会那门禁术……如果是真的话,确实有可能再塑住阿影的手臂……   “不行。”宋珺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使用那个法术,你应该也会很快耗尽全身法力。火海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到时候我没法同时带着你们两人走。”   陆然争辩:“但那个法术需要尽快……”   宋珺拿出早年在军中担当统帅的气势,打断了他:   “先来开这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再施法。”   陆然终于点头。宋珺扶着阿影,深吸一口气,调用全身灵力,顶着前方汹涌的火海,飞身冲出。陆然紧随其后,半步不落。   器修要使用那门禁术,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必须要快,要更快,越快越好。   前方,三只火焰魔物堵住路口。宋珺甩出长鞭开道,脊骨制成的九节金鞭裹挟着狠辣的风声,在坚硬的地面抽出一条条深深的鞭痕,硬是清扫出一条路。   有魔物企图绕开宋珺堵截陆然。陆然为了节省灵力,只拘谨地挥出一道灵刃格挡。“天生剑骨”再次被触发,啸然的剑气带着凛冽的寒光,裹住器修纤薄的灵力,将魔物直接射穿,牢牢钉死在地上。   宋珺宛如鞭炮轰鸣的鞭声撕裂了浓重的烟雾。营中幸存的士兵纷纷沿着声音摸索过来,跟在他们身后。一群人沿着清出来的道路狂奔,闯出了已经彻底沦陷的军营,狂奔了几个街区,正好撞上了因为看见军营燃起黑烟前来查看的郡守府官兵。   城里也出现了被魔蝗咬伤的人突然自焚的现象,惊恐绝望的嚎哭溢满整座边境小城。所幸,因为警告及时准备充裕,虫潮过境时大多数平民都待在家中没有受伤,情况远没有军营那样惨烈。   慌乱的民众在街巷中四散奔跑,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官兵接管,集中起来往城门口撤去。郡守带着副官看见宋珺,立刻汇报城里情况,准备交接指挥权。   宋珺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沿街找到一处尚且完好的空房,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阿影被轻轻放在地上。阿影棕褐如蜜的深色皮肤此刻竟苍白如纸,湛蓝的双眸紧闭,眼皮不住颤抖,唇上毫无血色。   陆然迅速清场,同时从锦囊袋里取出一块铁器。他跪在昏迷的阿影身边,深吸一口气,体内的灵力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运转。   宋珺看着陆然,神情复杂,干涩道:“尽力就好。”   陆然进入施法状态,只微一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   郡守和副官带着其他人立在门口等着宋珺。宋珺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年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无数复杂的情感在心底流动。   这时她刚进门的,最小的师弟。接下来,他会使用一种只存在于器修典籍中的秘术,在这个屋内创造一个奇迹。   但他本人也会因为这一举动,修为严重受损,境界大跌。甚至可能终生不能晋级。   然而她无法说出阻止或拒绝的话——这是阿影唯一的希望。   宋珺走出房门,接下来她还要去调集士兵重整旗鼓,竭力清剿城里蔓延的火魔的同时,指挥城内居民撤离。   陆然全神贯注地操控灵力抢时间。他身旁,冷冰冰的铁器反射着凄冷的寒光,随着灵力的运转铮然鸣响。   这是陆然不久前,刚刚重新炼制好的剑傀右臂。   器修以天生之物为材,以灵力为火,加以炼化。物材相融,得之为新器。   传闻上古,开天辟地,重浊者下降而为地。后母神抟土造人,引绳于泥则得部群。既如此,则可认定,天之生人与土石铁木并无差异。其筋骨血肉,亦可为灵器炼制之材。   逾越生与死的距离,模糊人和物的界限。   以不可摧折之钢铁,替代血肉苦弱之躯体。将尚未散去的魂魄,熔炼于金属傀儡之中,使人在铁傀儡的身躯中复活。   器修禁术——   【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傀生】初次出现在太乙(3)   在本书中,是对器修界影响深远的一门重要禁术√ 第80章 第一剑(5)   陆然谨慎地操纵灵力,检查身边阿影的伤势。   人在肢体被切除后的一段时间内,往往会产生这一部分躯体仍然存在剧烈疼痛的错觉。各宗门对此解释不一。器修则认为,幻肢疼痛是因为已经失去的那一部分肢体中,残余的“灵魂”尚未离散,仍然可以将混沌的知觉,断断续续地投射在人体上。   阿影的右臂刚刚才被宋珺挥刀截断,其中的“灵魂”还残留在身躯内。如果能成功将这部分灵魄灌注到铁臂中,那么就有可能让阿影的知觉和铁手臂相连。   虽然不可能像原生的肢体一般灵活敏捷,但最起码,这只后天续接的右手,是能动的。   丝丝缕缕的灵力分别注入到铁器和阿影身体内。阿影的身躯开始随着铁器一并震颤,逐渐同频同调。断臂伤面和铁器接口处,长出像是春日新草一般柔嫩的肉芽,散发着柔和清亮的光芒。   光芒凝聚而成的肉芽随着灵力的注入,慢慢生长,摇晃着,仿佛水底招摇的水草。陆然缓慢而精准地,用法术催化伸长的肉芽慢慢交织缠绕在一起。   一丝荒诞流过脑海。记忆里,这明明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被修仙界明令禁止的禁术。但不知为何,自己的手法却异常稳定娴熟,完全不像是新手首次所为。   在被记忆遗忘的角落,什么时候,他也曾拼尽全力,不惜动用使用禁术傀生,只为抢救一个人的性命。   不过,到底是谁呢……   一双湛蓝的眼睛浮现在脑海。还没等陆然细思,五脏肺腑内突然传来锥凿一般的传来尖锐的剧痛。幸好,陆然潜意识里对疼痛早有准备,勉强保持了神智清明。   禁术开始反噬施法者了。   【傀生】之所以被称为禁术,是因为它需要器修逆天而为,同黄金镶补缺损的玉镯一样,用其他没有生命的器皿,填补伤者活生生的血肉躯体。   在此过程中,器修不能再将眼前的人当作是人,而是要视作一块同寻常土石无异的,可以被炼制的材料。   就好像在一个食人狂眼中,人不是呼吸的灵智生命,而是可以被解剖烹饪的美味大肉骨和新鲜毛血旺。在此过程中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铁手臂和阿影的断臂处,光芽已经延伸为柔软的金线,丝丝缕缕汇集编织成网。脑海里的回声告诉陆然,这个时候必须要慎重,如果连接失误产生错位或缺口,伤到了这些脆弱的织线,剧烈的刺痛会甚至能让阿影活活疼醒又痛昏。   但是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些呢……   铁臂的端头在灵力的操控下,如同暖阳下的冰块,逐渐融化变形,慢慢包裹住阿影的断臂。随着光纤的融合,剑傀手臂内描绘的纹路,逐渐和阿影体内的灵脉相连贯通。   阿影不是中原人,但是没有关系。尽管样貌多有差异,但异国人的体内经脉走势,其实和中原人是完全一致的。可他到底是从哪里,获得的这些经验……   屋外,萧瑟的寒风呼啸而过。屋内,汗水顺着陆然的下颌滴答落下。后背的衣衫已经几乎被浸透了。   阿影体内,血脉经络和冰冷的铁器上复杂的纹饰逐渐交融贯通。终于,一缕微弱的幽色光芒,从阿影体内的灵脉涌向无生机的铁器。最重要的那条纹路,和阿影的主灵脉接上了!   人和法器的灵力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如同两条河道之间的淤堵被疏通,一开始只是潺潺的细流缓缓流淌,很快,就化为奔腾的河流。   阿影依旧双眼紧闭。但当陆然小心地握住一根钢铁手指时,他感受到,那根冰冷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陆然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默默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光,抓紧时间快速吸收周旁灵石,补充能量。   主脉已经被打通,灵力在铁臂和阿影的身躯内顺畅流转,最困难的一步完成了。阿影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褐色的肌肤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   但作为器宗最神秘复杂的禁术之一,【傀生】还远没有结束。当时,宋珺执意要先撤到安全的地方,再让陆然使用法术,这是正确的决策,但还是耽误了时间,阿影右手的灵魄已经开始溃散。   断肢残余的灵魂因为没有□□可以附着,会逐渐消散于虚无。等灵魂的余烬完全溃散后再使用傀生,即便能成功连接手臂,也只是一条缺少知觉,僵硬的几乎不能动的铁累赘。   主灵脉相连只是让右手能动而已。如果想让她的手臂尽可能恢复到之前灵敏迅猛,只能靠尽可能连接更多的次灵脉来弥补。   陆然看着阿影苍白的面容。作为监察司安排在长公主身边的影卫,她平常都藏身于暗影之中,鲜少露面。她的潜影天赋,似乎注定了她此生都将生活在血腥的夜晚。在旁人眼里,她只是监察司培养出来的,一把趁手好用的凶悍利器。   陆然想起那一天傅晓来接他们时,特意用一件绒绒的斗篷,将为了追求迅捷而衣衫单薄的阿影兜头罩住。那个时候,阿影看起来根本不像一把黑夜中寒冷肃杀的武器,只是一个容貌绮丽,颇具异域风情的腼腆少女。   “忍一忍。”陆然一边快速吸收灵石中的灵力,一边小声道:“再忍一忍,师姐。很快就好了,我保证。”   阿影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因为难捱的疼痛,紧紧抿着唇,眉毛皱起。   “你知道那么多志怪传说,周青鸾也给你讲过那么多异域风土人情,连陆白给你出的考卷都是关于各种地理民俗的。你肯定很想亲眼去看看吧……”   寂静的房屋内,陆然也不管阿影能不能听见,自顾自絮絮念叨着:“那些真正瑰丽的景象,是没法光靠着书籍记载和别人描述去想象的。师姐你再忍一忍,等连接好手臂,你就能亲眼去看了……”   陆然从灵石中吸收够了灵力,缓了缓神,抓紧时间继续为阿影续接手臂。   ————————————————   于此同时,定城巷道内。   宋珺正和城里郡守一起,指挥城中尚能行动的官兵,竭尽一切办法遏制火势蔓延。在素有“将帅公主”之名的宋珺指令下,混乱的情势渐渐稳定下来。   城里驻守的兵马一分为五。一队人引领护送惊慌失措的平民撤出城外;一队人抢救肢体自燃后断肢求存的伤者;一队人埋头在军营周边用最快的速度筑建防御工事;一队人全副武装,围剿从军营中逃出的焦尸。剩下最后一支机动部队,负责在各队伍中往返,传递消息保持联络。   军营此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大片熔融的火焰沼泽,不断有被烧死的焦尸,带着满身火焰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暴烈的火舌从焦尸空荡荡的眼窝中窜出,灼灼的高温将空气都扭曲变形,城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军队已经尽快将附近一切可燃的木材清理,用沙土围出一道土墙。虽然土墙能阻挡火焰,也没法让那些怪异姿态走来的可怖的魔物放缓脚步。   寻常的武器根本难以接近火魔。宋珺紧抿着唇,握紧手中的长鞭。阿影重伤,陆然在使用禁术,端木坚还没醒不见踪影。这里只有她一个修真者能应付魔物。   可是,魔物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她一挥鞭就能击散数个,但更多的魔物立刻从火焰沼泽中爬出,源源不绝。   她原是凡人界的公主,入仙道时间不长,修为远不够应付这种局面。   求援的青鸟放飞,为了避免撞上知天命真人闭关演算,她直接传信给了傅晓。但这里地处偏远,传信的青鸟一来一回也需要时间。   一个身先士卒,在和焦尸搏斗不幸重伤而亡的士兵尸体被人背了回来,原本年轻清俊的脸如今已经是面目模糊,全是焦炭。宋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沉声问道前来报信的士兵:“城里还有多少居民没撤走?”   士兵答道:“已经撤了一大半了。”   一旁的太守摘了乌纱帽,不停地抹着额头的汗水,阔气排场的官服上满是黑烟。他的副官立刻心领神会,上前请示宋珺:“不知殿下和几位大人要何时撤离?”   宋珺望着前方蔓延的熔岩沼泽。此时的沼泽中不再有新的焦尸冒出,平静地有些诡异。但是不断腾起的气泡,和地底越来越近的隆隆震颤,让所有人都没法自欺欺人地认为灾厄已经结束了。   宋珺不愿去想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果断道:“在城里所有平民撤离前,死战不退。”   她身后,太守和副官偷偷交换了一个不认同的眼神。   ————————————————   终南太乙。   周青鸾从太乙宫中出来,下山时迎面遇上了傅晓。齐人高的陌刀照常背在身后,手腕上规规矩矩系着红绳,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周美人这会儿没贴禁言符,快乐地跟傅晓打了一个招呼:“嗨,师兄!你也来找师尊吗?”   傅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了看周青鸾背上封闭的箭匣:“这是【鸢尾箭】?你要出发去极北之境了?”   周青鸾点点头:“是啊是啊,之前师尊找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唉,那里真的好远啊好远啊,还没法用中原的天涯咫尺传送阵,我来回一趟得飞一个多月。太惨了太惨了。也不知道那里的东西好不好吃。青鸟饿瘦了就更不好看了。”   傅晓担忧地看着眼前的青年:“极北之境的雪国常年冰封,寒冷彻骨,开春很晚。你带的衣服够吗?要不要再去我那边拿一点预防伤寒的草药?”   周青鸾打了一个哆嗦:“不必了不必了。今年天一门的符修终于快把传音符搞出来了,我的羽毛终于安全了,足够保暖了……我没有在跟你说青鸟符箓的制作方法!总之,我很健康,非常健康,健康过头了,一振翅就飞十万八千里。”   他匆匆转移话题,生怕傅晓当场掏出一壶,足够背上虐待珍稀鸟类罪名的,南疆特色巫药给他灌下去:“话说阿影师妹他们几个去沙海归灵,是不是快结束了?   傅晓微微一顿,随机从容答道:“嗯,就快完成了。可惜,得等你回来才能见上面了。”   容貌俊美异常的青年颇为沮丧地垂下眼角:“是呢是呢,阿影走之前,让我给她找一本关于沙海的传说话本,我昨天好不容易才找到,结果又得等一个多月才能给她了。唉,再见再见,我赶紧走了,争取早点回来。”   傅晓微笑着同他告别,目送着周青鸾背着箭匣步履匆匆地朝山下走去。回过身时,柔和的目光霎时变得极度幽寒,仿佛一团熊熊的火焰在冰海之底燃烧。   他敲了敲太乙宫的门,得到应允后,走进殿内,熟门熟路地直接往殿后走去。在那里,仙盟之首太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正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微低着头,银白的长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   已经是元婴的傅晓,朝着生活于【绥和二十年】诅咒下,尚且只有金丹修为的师尊恭敬行礼后,简短地汇报:   “宋师妹他们在定城遇到了人体自燃现象,死去的焦尸冒着火焰又站了起来,开始攻击人类。已有上百具,数量还在不断增多。急需仙盟支援。自燃的人基本都在刚刚过境苏木亚的虫潮中受了伤,她怀疑跟魔蝗有关系。另外——”   傅晓声音极度冰冷:   “阿影师妹受伤,被迫斩断右臂求生。小师弟动用傀生禁术,尝试为她续接手臂。”   傅晓汇报完毕,站立在原地,静静看着桌案前身形单薄的男子。修真者寿命很长,随着修为的增长,可以永驻青春容颜。   但是眼前史上最年前的,甚至连百岁都还远远没到掌门知天命真人,面容依旧年轻,头顶却已是满头银丝。   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出:“不是魔蝗。是【火蝼】。一刻钟前,游归鹄传来情报,炎魔撕开黄泉结界的裂口,对人间下手了。”   傅晓皱眉。尽管他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蝼】,但对于这种飞蝇大小,会通过伤口钻进体内,引发剧烈自燃的剧毒魔物有所耳闻。   他不了解火蝼,但他了解自己的师尊。他的师尊,是曾经以占卜算卦而闻名的天师白家血脉。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比天师白家更清楚炎魔的手段。   “火蝼,火蝼……”陆白的身姿轻轻颤抖着,发出梦呓般脆弱的呢喃。傅晓注视着他瘦弱的肩膀,那满头白发简直像是一捧冰凉的雪在他心头灼烧。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想要摸一摸他世上最为敬爱之人的发丝。如果可以,他想直接揽着他的身体,让他能将脸埋在自己肩上。   但是,不行。   正在他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心疼和渴望时,陆白已经平复了情绪,慢慢抬起头,眼底一片晦暗幽深:   “我已经通知了昆吾剑卿,他会负责支援定城。游归鹄会先和他里应外合使用一个术法。一切布置好后,也会立即前往定城。”   陆白的视线穿过身前的青年,透过窗户看向遥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   “裴思亲还在平复南疆异动,其他几个地方也都尚未结束。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现在要抓住这个机会,彻底孤立炎魔。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浓重的血气积聚在眼底。如果陆然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尽管面容未变,但自己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周身仇恨翻涌,声音阴鸷冷漠的男子:   “待到那一日——”   天光透过木窗照进屋内。陆白一半的面容沐浴在天光中,另一半掩盖在幽暗的阴影下:   “必将百倍奉还。”   ————————————————   昆吾剑宗。   顾疏泓端坐在桌前,右侧空空荡荡的袖子垂落在地面,左手正仔细地擦拭着膝盖上一柄精巧的长剑。每一道纹路,每一寸雕饰,都被手指慢慢拂过。冷峻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这柄剑与一般宝剑不同,尖而细长,泛着幽幽青色,剑格上刻着卷曲的忍冬凌霄,和缠枝并蒂莲花纹。   剑修一生只会有一把本命灵剑,可以收归于体内,以自身灵脉供养。只有通过日夜磨合,勤奋修炼,才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地。   本命剑就是一个剑修的脊骨。   而世上任何修真者都能看出,这柄造型奇异的剑,绝不是当年顾疏泓于太熙年间一举成名,跻身太熙宗师之位,被尊称为“昆吾剑卿”时,所用的那把天下绝剑,【无复剑】。   不过细想来,无复剑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出鞘了呢?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无复出鞘,霜寒九州的盛景了。   一只青墨色的鲤鱼从虚空中幻化出身形,拖着宛如花朵般的鱼尾,在空中游弋。鱼身上的鳞片,排列成一个复杂的符箓式样。   一个声音从鱼腹中传了出来。顾疏泓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啪的一声,鲤鱼弹跳跃起,坠落于虚幻的水面,溅起两点晶莹的光珠,身形消散。它的第一次实际演练成果了。   门外传来剑宗弟子通报声。阵修得到消息,已经到了剑宗。只等剑卿同意,就要开始在演武场的空地上刻画阵法。   顾疏泓语气平静,让剑宗弟子款待阵修,需要什么一应准备俱全,不需再过问。门外弟子得到准许,匆匆离去了。   屋内,剑卿站起身,左手持剑,随意挥舞两下。与纤细的长剑毫不相配的澎湃剑意,带着冰封千里的气势涌出。   他闭上眼,默默感受着这柄长剑内流淌的温润灵力。耳边又响起刚才的墨鲤传来的讯息。   在仙魔大战二十年后,他将以此剑,作为修仙界向魔域复仇的【第一剑】。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一把杀生的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必将百倍奉还”是王者荣耀韩信的台词√   从青鸾到鲤鱼,其实是从“青鸟传信”变为到“鱼传尺素”   之后仙魔两界正式打起来时,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第81章 第一剑(6)   长街尽头,空空荡荡的陈旧小屋内,断断续续、细若藕丝的青木之灵,勉强联系着女刺客瘦削敏捷的躯体,和她右臂上厚重粗重的铁器。生命的魂力,在呼吸的活人与没有心跳的器皿之间往复流转。   直到某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一般,幽影般的光芒从刺客的体内流向铁臂。原属于剑傀的粗大的手掌握指成拳,复又慢慢舒展开。   【傀生】成功了。   金属的臂膀和天生血肉完美相连。只要经过练习,足以完成大多数精巧敏锐地动作。   陆然长舒了一口气,顺着墙壁慢慢坐到了地上。   他是真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陆然吞下了几枚丹药,又从芥子袋中倒出一大把灵石,缓慢吸纳其中的灵气。灵力枯竭的疲惫,让他体内的经脉如同干涸开裂的河床。   重生后的身躯内自带的金丹失去了原有光泽,变得黯然灰暗,需要调养好一阵才能恢复过来。这就是禁术的反噬。幸亏只是一条手臂,如果再多几处地方,金丹极有可能直接破碎。   又是一阵宛如万蚁噬心一般的阵痛涌了上来。陆然抽了抽鼻子,眼角发红,忍不住有一点想哭。   他前世是器修,重生后又到了一个医修身上。无论哪个都不是会磨炼筋骨,皮糙肉厚的那种修士。怕疼简直再合理不过了。   为了从内脏的剧痛中转移注意力,陆然转头看向地上仍旧昏迷不醒的阿影。秀美微卷的黑发披散在脑后,褐色的肌肤上残留着干涸的汗痕。富有异国情调的脸上双眸依旧紧紧闭着。   虽然现在他自己也很难受。但是看到身边遭受断臂之痛的同门师姐时,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些反噬不算什么了。   “已经没事了……再忍一忍……都结束了……”   陆然发出小声的安慰,像是夜猫的呢喃。他仿佛透过她覆在眼睑上的鸦色睫羽,又看见了一双宛如尖锐竦立的礁石中隐藏的一滩温暖的海水一般,澄澈明净的蓝色眼睛。   就在这时,嘭地一声,房间的门被猛然撞开了。   屋外浓重的焦臭味瞬间涌了进来。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闯了进来。每个人都蓬头垢面,面目上尽是黑色烟熏痕迹,手上被烫伤的创口向外流着带血的脓液,跟焦尸看起来差不了多少。   一个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人从中间站了出来,陆然因为疲倦而有些迟钝的大脑认了半天,才发现这居然是宋珺。   宋珺被烟熏火燎的嗓子稍微有些沙哑。她看了眼沉睡的阿影,轻声问道:“怎么样?”   陆然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找回正常的声音:“成功了。”   宋珺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很快又绷紧了面容:“马上最后一波平民就要出城避难。你们跟上他们一起走。”   宋珺比了一个手势。从进屋时就一直神情古怪不自然的太守,点了两个名字。这两个士兵应声出列,走过来分别扶起了陆然和阿影。   陆然半靠在士兵破损的铠甲上,下意识地问道:“你呢?”   宋珺将一截陈旧的纱布包裹在自己布满燎泡的手掌上,面色平静如常,语气轻松自信:“我和城里的太守等人带兵断后。放心,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文绉绉的副官背着她,不引人注目地和抬手对视一眼,脏兮兮的衣袍下,悄悄比划了一个决断的手势。   宋珺的神色那么坦荡,陆然因为脱力而失去了原有的敏锐,只是依言点点头,在士兵的搀扶下慢慢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传信兵突然闯入了房中,带着绝望的哭腔:   “防线溃败!魔物逃出来了!”   宋珺眼神一暗。陆然茫然地问道:“魔物?什么魔物?”   一道冲天的火光从街巷另一头升起。伴随着剧烈的震颤,一颗由无数燃烧的骷髅尸骨组成的,流淌着熔岩的巨人身姿从街道另一侧慢慢抬起。   硕大无朋的头颅,如同一轮毒辣的太阳。黑洞洞的眼睛,简直跟屋脊吻兽一般巨大。   士兵哭喊道:   “三层楼高,喷烟吐火的魔物!从岩浆沼泽中爬出来了!”   陆然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立刻望向宋珺,宋珺将包扎好的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面上还是一派从容:“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你们只管迅速出城。”   陆然喝到:“你连金丹都还没结,就是一个筑基,你能有什么办法!什么留下来断后,你根本就是去送死!”   一滴眼泪滑过宋珺的面庞,洗掉烟渍,露出黑灰下白皙的肤色。   陆然呆在了原地。   宋珺用手背拭去泪痕,竭力忍耐即将崩溃的哭腔:   “不把它困在定城里,一马平川的荒漠中就再也没有据点能阻挡它!往南三十六里是列城,一千六百户;往北三十四里是玉城,一千三百户。往东四十八里是嘉城,两千七百户,再加上从定城逃过去的四千五百人,那就是一万两千八百人。所有人都得死!”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听见不断逼近的噼啪火燎声。   宋珺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柔和地凝望着陆然的眼睛:“三年前,我决心斩断尘缘入了太乙仙门;而此前二十余年里,我一直是大周的长公主。无论我是谁,决不能容忍这样的魔物在我大周的疆土祸乱为恶。我必须留在这里。”   她身后,太守悄悄握紧了手里的佩刀。人群默契地开列,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宋珺丝毫没察觉背后的异动,使出命令的口吻:“你和阿影赶紧走!我会带着城里的驻兵为你们争取时间。”   太守眼神找那个透露着一丝狠决,高高抬起了手中的剑鞘。   陆然神色惊恐地喊道:“你后面……”   宋珺浑然不觉:“不用管我后面,我……”   铛!   太守手中的铁器落下,重重砸在了宋珺脖颈上。宋珺的身体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软软倒了下来,被一旁的副官接住。   昏迷中的阿影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动了动,做出一个平常幻化双刀的动作,但仍然没能醒来。陆然感觉脑海里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奋力挣扎想要冲过去,却被身侧扶着自己的士兵牢牢桎梏。   陆然强撑着使用禁术后油尽灯枯的身体,愤怒地咆哮道:“你们在干什么!她是你们的公主!你们做了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宋珺!你醒醒!”   无人应答,所有的士兵都沉默地站在原地。   袭击了长公主的太守神色坦然:“在那头巨型魔物面前,我们没有胜算。你说的对,如果听从长公主的指令,我们只是留下来送死。”   陆然睚眦欲裂,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那你们就走!把她交给我!把她还给我!”   黑色的浓烟笼罩了天幕,只留下些微惨淡的天光。地面熊熊火光将整个定城染上不详的血红色。沉闷的隆隆震响从屋外传来,由无数具焦尸组成的巨大魔物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游荡,不时喷出灼热如毒龙的火束。   太守望着屋外仿佛地狱的景象,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出生在定城,在这个除了风沙就是贫穷的破地方,呆了四十年。我好不容易爬到城守这个位置。也有如花美眷和高堂幼子。凭什么要让我死在这里。”   陆然筋疲力竭的身体承受不了剧烈的挣扎,一阵剧烈地咳嗽,虚弱道:“我也是修仙的人,我会留下来抵御魔物。你们想走就走!带上阿影和宋珺!我会留下来给你们争取撤离时间。”   太守转过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就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就灵力用尽了。你还能做些什么?”   面相儒雅身材清瘦的副官,将怀里的宋珺交给了一个受了轻伤的士兵。作为交换,接过了士兵手里一柄已经满是缺口,但尚未折断的长剑。   太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定城要完了。再不会有人想再回到这个噩梦的恐怖地方。我们呆了几十年的家乡,终将走向湮灭。”   他双眼紧紧一闭,然后豁然睁开。铮然一声,他从剑鞘中猛然拔出长剑。   凡人工匠制作的凡铁上,没有一丝光芒。   “如果有人在经历了这样的惨烈灾变,后还愿意回来重建家园。难道是因为喜欢在这条件凄苦,气候恶劣,黄沙漫天的地方,吃糠咽菜受苦受冻么?”   铮,副官也拔出了手里的剑。屋外焰火的照射下,流泻出一丝隐秘的暗光。   “他们愿意回归重建此地,定城能再次重生的唯一理由——”   铮,屋子内,除了扶着阿影宋珺和陆然的三个士兵,其他人都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陆然怔怔地看着他们。   在器修眼中粗糙劣质,没有丝毫值得夸耀的刀剑,反射着屋外烈烈的火光,犹如淬火的神兵光芒辉耀。   “一定是因为这里曾有人为他们力战而亡。”   寻常的箭射不死魔物,灼灼的高温又让他们无法以刀剑近身搏击。可以远程攻击的长矛却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系数燃烧殆尽。   那接下来,就只能拼着高温,以命搏命。   太守深情地看了一眼晕过去的宋珺:“静安公主素有将帅之名,今日一战果非虚言。得以和公主殿下同袍而战,吾等死而无憾。”   副官拆下头顶书生气的发冠,将烧糊的焦发尽数斩断,朝着昏迷的宋珺微一作揖:“不才虽身在边境,却也心系朝堂。如今天子年幼,朝中党同伐异,混乱不堪。唯有公主殿下回朝,才有可能重振朝纲。如今危难之际,出此下策,还望殿下赎罪。”   儒雅的副官整顿好自身武装,转身望向扶着三人的士兵:“你们三人务必要助公主殿下、影卫大人和其友人安全撤离。”   三个士兵神情肃穆:“定不辱使命。”   说罢,迅速带着或是脱力或是昏迷的三人往屋外撤去。   陆然靠在一个士兵身上,艰难地偏过头,向屋内看去。   屋内,太守深吸一口气,高举手中长剑,朗声道:“某某在边境蹉跎数年,一事无成,白发徒增。然心中仍有精忠报国之壮志,愿为捍守国土抛颅弃血。妖魔不诛,死战不退,誓与定城共存亡!”   屋内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手中破破烂烂的刀剑:   “誓与定城共存亡!”   那些凡人工匠制作的凡铁上,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光辉。   陆然怔怔地看着眼前面容普通平庸,被烟尘遮盖了五官的凡人士兵。他们平凡的五官从他眼前一一略过。   陆然喉头滚动,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与他们素昧平生——   却又好像在命运轨转牵绕中,息息相连。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返回来再看第二遍,写的好羞耻啊   太守副官这两个人物本来是想整一个欲扬先抑的活儿,但看来没写好(捂脸) 第82章 第一剑(7)   士兵搀扶着三个修士,沿着隐秘的街巷朝城门奔去。另一波举着刀的人与他们奔跑在同一条街道,却是朝向两个方向。   在那些人的前方,足有三层楼高的火焰巨魔正肆意喷吐着烈焰,所到之处房屋尽数摧折。滚滚的流火簌簌而下,组成那丑陋身躯的上百具焦尸面容扭曲狰狞,一起发出骇人的嘶吼声。   陆然咬了咬牙,拍了拍身旁的士兵:“带我回去!”   士兵一本正经地答道:“小人奉太守之命送仙君出城。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陆然快被气笑了。公主都敢打晕了,现在居然又搁这儿开始给他扯纸糊一样的军令了。这哪是军令如山啊,这分明是脸厚如山。   他只好连哄带骗,边蒙边劝:“我灵力用尽了,但还有神魂之力,可以屏退邪魔。真的,不骗你,你带我回去,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说罢,他召唤出铜灯,铜灯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跟随着陆然魂魄的流转,趴在黑晶石上的火苗仿佛有生命一般曳曳舞动。士兵第一次看见大变活灯的戏法,吃了一惊。   陆然趁机道:“带我回去。相信我,退魔,我是专业的。”   纯情的士兵犹豫了一下,望了望前方不远处大开的城门,又回头看了看火魔面前几十个渺小的背影,最后又盯着陆然天真无辜正气凛然的脸一小会儿,终于狠下心来,半背半扶着陆然奋力往回跑。   一直以来,陆然对魂灯都抱有一种十分矛盾的奇怪情感——他对这盏寄宿在魂魄中的灯感到亲近和熟悉,但心底又莫名异常抗拒使用魂灯真正的力量。   时隔几天,他都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在魔蝗的追袭中,易远浑身鲜血,强行打断他施法的样子。   但眼下他的灵力因为使用禁术几乎枯竭,除了使用魂灯,没有别的办法。随着魂力的凝结,灯中光芒愈发明亮,如同灰暗的苍穹中逐渐升起的明星。   年轻士兵铆足劲背着陆然,跟背着大麻袋一样,终于赶上了太守等人。太守和副官都满脸血污,余光瞥见他们时两人齐齐愣了一下,几乎同时转身咆哮道:“你们他妈的怎么回来了?!”   就在他俩转身的空当,火焰魔物高高抡起了拳头。   陆然心中疯狂吐槽怎么过了二十年,道德居然滑坡的这么厉害。不管人魔,都喜欢做这种背后偷袭不讲武德的事情。   他举起手中闪烁着光芒的铜灯,魂力快速凝结。同身陷虫潮时一样莫大的心悸和悲伤再次悄然酝酿。   他提着明灯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魔物的巨拳重重砸下——   轰,一截粗大的房梁径直撞向了魔物的头顶。魔物的由焦尸组成的头部瞬间溃散。身子歪倒在一边,拳头落在了离他们十几丈开外的地方,砸倒了一片房屋。   陆然愣了一下,手中的魂灯光芒渐熄。他抬头看向屋顶高处,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立于屋脊之上,手持黄翡翠尺规,土木双灵环绕在她周旁——   端木坚醒了。   巨魔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屋脊之上的女修手中发光一闪,又是几截木梁宛如闪电般轰然而至,犹如巨大的木钉,将它牢牢钉在地面。魔物还想挣扎起身,周边的房屋纷纷倾毁坍塌,重重压在了它身上。   端木坚飞身下楼,落在陆然身前,喊道:“出什么事了?这都什么玩意儿?宋珺阿影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陆然差点就要高喊姐姐我可以了,双眼冒着星星:“端木女神,你就是我唯一的神话。”   端木坚:“?”   巨魔瘫倒在地,砖瓦土墙压在它身上,让它无力起身。巨魔渐渐没了动静,身体慢慢融化。伴随着簌簌落灰声,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从巨魔身上拔出躯干,跌跌撞撞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小型焦尸的攻击力比起巨魔低了不少,但行动比脚步迟缓的巨魔敏捷了许多,且目标分散,很难全数围堵。只要有一个逃了出去,撞上手无寸铁慌乱逃难的平民,很可能就是屠杀。   端木坚打了一个响指,一块着火的屋顶加速掉落,砸掉了走在最前的一具焦尸的半副身体。只剩下只手只脚的魔物摇摇晃晃,跌倒在另一具焦尸身上。碰撞出溅起火星。   两个魔物的肢体逐渐粘连在一起。两个头,四只手,长在同一副躯干上,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黏稠的黑色脚印。   端木坚惊了:“还能这样?这怎么打?”   陆然盯着面前数以百计的魔物,握紧了手里的铜灯,恳切地回复道:“是啊,端木姐姐。怎么还能这样?这怎么打?”   端木坚:“…………”   端木姐姐?之前你怼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我是端木姐姐?看来现在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更惨烈啊!   她刚从空无一人的府邸醒来,循着声音赶赴战场。在陆然这一声声姐姐中,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转向城中守卫的统领,正色道:“能不能关城门?”   太守恨恨地用满是脏污的袖子擦了擦脸:“最后一批城民应该已经撤离地差不多了,等他们都走了,就能彻底封闭城门。之前的巨魔拦不住,现在变小了,这些杂种一个都别想给我出去!”   端木坚吝啬地释放出一丝灵力,一面矮矮的土墙拔地而起,门槛一样杵在地上。焦尸行动僵硬,纷纷被路障绊倒在地。   魔物的脚步被成功拖住。端木坚迅速布置战术:“太守带路,我们朝城门的方向边打边退。”   太守点头,和副官两人抓紧时间收编队伍,整顿旗鼓。趁着太守重新排兵布阵的空档,陆然从锦囊袋中倒出恢复灵力的丹药,数也没数直接全吞了下去,运转枯竭干涩的灵脉,努力消化丹药。另一边又从掏出数枚灵石放在袖中,强行炼化吸纳其中灵力。   外界强行输入的灵力的像条疯狗一样在五脏六腑窜动。陆然面上仍旧端着一幅不动声色的高人模样,朝太守道:“把你们的剑给我,我给你们调整一下。”   端木坚诧异地看了一眼站都站不稳的陆然:“你还有灵力啊?”   陆然忍着阵痛的经脉,回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一行人开始和焦尸大军一边拉扯着,一边慢慢向城门退去。丹药和灵石中蕴含的法力刚被陆然吸收转换,就立刻再被尽数涌出,流向士兵手中的铁剑。陆然感觉自己简直就跟无良地主家养的驴一样,恨不得这边草刚吃进去,那边磨就能自己转了。   铁剑在灵力的作用下逐渐拉长,干燥的砂石吸附在剑身,使得薄铁耐受高温,让士兵能在安全距离内用长剑刺穿焦尸的尸体。有了趁手的兵器,他们终于能顺利地且战且退,逐步拉扯着向城门口退去,   路上随处可见被燃烧殆尽死状惊悚的遗骸。幸存的士兵的面庞都被熏黑,看不出表情。但是陆然明白那厚厚的血污下,必然是难以掩饰的悲恸。   他们至今都还不知道,被飞虫咬伤的人发生自燃,到底是中毒,还是什么鬼神诅咒。不知道源头,不知道媒介,不知道途径……无知养育了最大的恐惧。定城中的惨象沉沉的压在每个人心中。   他的傀生短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不能算正经治疗手法。如果此时有医修药修在场,起码能多保住几个人的性命。   长留药谷一向以救济天下为己任。每逢兵马战乱瘟疫流行,必然出世相助。可惜这里位于西北偏远边境,而长留药谷则位于西南林谷中,两地相距甚远。   而且这里灵力稀薄,天涯咫尺传送阵无法精准定位,最近只能将他们传送到几十里外的嘉城。医修们脚程再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过来。   不过宋珺已经将求援的信息发了出去。曾经的太熙五位宗师中,长留药谷“药神”裴诀明裴夫人,和终南太乙“阵灵”陆之凌陆掌门,是闺中密友,两宗向来交好。长留药谷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启程。   只要他们能为远道而来的医修们拖延足够长的时间,这里的伤员就能得到救治。诡异的自燃也能得到解药。   端木坚在最后面为他们断后,为其他人冲向南侧城门争取时间。她就像是吝啬鬼一样,精打细算,只有当魔物快要追上众人时,才用术法在路上筑建一道土坎。和陆然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些动辄几丈厚的土墙相比,这些一撞就碎的路障简直跟豆腐渣一样。   陆然忧虑地看了一眼端木坚。他现在已经知道,归灵会被榨干全部灵力,哪怕在灵力最充裕的地方也要数日才能恢复。她不过刚休息一天而已,如今不过是跟自己一样,在强撑着勉力而为罢了。   城门就在眼前。最后一批人也早已出城,路边撒落着居民撤离时遗留丢弃的各色行礼物品。可以想见当时匆忙撤离时有多么混乱。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一不小心脚底一绊,五体投地跌倒在地上,他的同伴匆忙伸手,七手八脚想把他扶起来。   那个士兵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神情怪异,维持着耳朵贴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咚。   沉重的脚步声沿着地面从西南面传来。士兵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   咚。   东面也传来如雷的巨响。   咚,咚,咚。   东边,西边,北边……   他脸上似笑似哭,被熏哑的嗓子中发出可怕的尖叫:   “巨魔!火焰巨魔又来了!”   ————————————————   魔域。   炎魔领地,魔息毫无规律地奔腾流窜,一个连接天地的烈火漩涡凝聚在领地中央。像是有人在天上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来自人间的芬芳,穿过裂隙流进魔域。无数形容狰狞的火焰巨魔,混乱地挤在一起,不见队伍首尾,朝着结界坡口的方向进发。   玄影殿之巅,游归鹄周身散发着隐秘的魔气。一串镜片一样的细碎光芒,在□□魔息的掩护下,悄然飞向了炎魔领地波谲云诡的天空。   魔域众魔都毫无察觉的暗处,一个巨大的法术悄然成形。   ————————————————   昆吾剑宗。   阵修用灵力调集着云母、砂金、珊瑚为原料调和细粉,在地面上勾勒着缠绕规整的线条。密密的流光在反复对称的条纹间流转,一个繁密复杂的六芒星图案逐渐成型。   任何在场的修士,都会觉得这个阵法颇为眼熟。因为它的结构和修士们常用的【天涯咫尺】传送阵如出一辙,只是在细节纹样上略有差异。   一个灰蓝衣袍的高挑器修不知何时走到了剑卿身边。路过的其他修士都恭敬行礼:“首席。”   昆吾境内,只有一人拥有这项称号——斩金宗首席器修师。   首席器修师容貌俊美,眉眼精致地像是漂亮的人偶。只是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为了图方便,头发剪短了,仅剩一缕扎成小小的发髻垂在脑后。   耳侧带着一串复杂神秘的金属法器,像是深海鲛人尖锐的耳鳍,冷冰冰地衬着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苍白疲倦的面色。   露在袖子外的双手上,也带着一串精密的手链,细细的金属链条编织成网,用同样小巧精致的零件收束在一起,连接着十指上的戒指。   他的手过分修长,骨节分明,稳得不可思议,凭空垂落时,连一丝颤动都没有。冷冽的金属光芒映衬下,这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而是某种精度极高的法器。   傀儡人偶一般的器修站在剑卿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十指微动。锁链的牵扯如同傀儡的提线,每一根手指动作的幅度速度都惊人的一致。   金属的锁链随着抬指的动作收紧,仿佛某种附在双手上的外骨骼。   一行文字凭空幻化于空中。   顾疏鸿望向地上流光的法阵,平静道:“这次用不到【山之鸣】。剑宗弟子已经传送到最近的嘉城,传信的青鸟也已经放飞,通知定城内的修士撤离。”   气质神秘孤僻,不似活人的男子闻言露出一丝隐晦的失望。   顾疏鸿补充道:“太乙四弟子断臂求生,被施与了禁术【傀生】。撤离定城后,他们会来剑宗修整,知天命希望请你协助调整傀生手臂的尺寸。”   听到【傀生】一词,男子耳廓的金属法器突然收缩了一下,但面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仿佛这门绝密的禁术,只是一种器修们都耳熟能详的通俗术法。   修改调整傀生炼制后的躯体,是一件费心费力的麻烦事。   不过既然如此,施加傀生的那个人,应该也要过来吧。   气质如金属冷冽的器修眼中,滑过一丝淡淡的情感流光。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   上一次他醒时,自己正在山腹中做最终的调试,没能来得及赶到。现在他要来剑宗修整,两人终于可以重逢再见。   首席器修微微垂下眼睫,看向手上外骨骼一般的锁链轴轮。   他已经等了他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几乎已经快要忘了,那双温和有力的手为他装上这套辅助装置时,指尖蹭过他肌肤的滋味。   男子幽深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突然有了干活的动力。连耳骨后金属的法器上反射的寒光,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了,喉间发出啊啊的单字音节。   顾疏鸿轻轻弹响了手中形状奇异的长剑,手腕上的剑饰随之铮然而响。   剑卿冷冽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柔和的情意,不过很快又复归决然:“至于【山之鸣】……不着急,仙盟和魔界,来日方长。”   ————————————————   定城城外。   远在千里之外的昆吾,还是漏算了一件事。   宋珺披着用来掩盖身份的罩袍,不省人事地趴在士兵背上。身侧,是背着阿影的另一个士兵。身后,是逐渐远去的灾变定城,和城中腾起的滚滚黑烟。   青色的飞鸟立在宋珺肩头,不断用尖锐的鸟喙啄着陷入深层次昏迷的女修,时不时还用小爪子扒拉几下,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奉剑卿之名,前来通知定城众人撤退的青鸟露出智慧的眼神,呆滞地盯着宋珺。   收信人晕过去了听不见传信,这要怎么搞?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前面节奏太快了,导致这个斩金宗首席器修出现的就很莫名其妙且没有逼格(痛苦面具)   但这其实是一个大佬来着(捂脸)   按照设定,《第一剑》这篇应该是修仙界和魔界时隔二十年后的初次交锋,应该是比较紧张的一段。不过我感觉自己写的好崩啊啊啊菜狗痛哭 第83章 第一剑(8)   之前差点将宋珺逼崩溃的火焰巨魔又出现了。   并且这一次,不止一只。   陆然的心蓦得一沉。   太守踉跄一下,被副官及时扶住。副官暂时替代了太守的职责,朝面如死灰的众人喝道:“继续往城门走!到城墙上去!”   陆然狠狠攥紧了手,也跟着副官喊道:“继续走!不要停!”   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听到命令,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撑着最后一口气,往城门口狂奔去。陆然点燃瞳孔中的魂灯,摇曳的火光照亮了视野。在他的眼中,所有的楼房都变得透明。三团魔气的纠缠的黑影正朝着他们快速袭来,速度比最初那头要快得多。   陆然迅速估算了一下时间。不行,来不及,西南面那只火焰巨魔,将在他们全部爬上城墙以前撞上城门。   他匆匆找到端木坚简短描述了一下情况,急切地问道:“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端木坚面色苍白,倒吸一口气:“还要来吗?”   陆然点点头:“对,就是那个。”   端木坚闭了闭眼睛:“行了知道了,就可了劲的压榨我吧。”   陆然笑了起来。端木坚转头沉沉地看向西南方向,漫声道:“我搞定东边北边那两只,剩下一只交给你解决,没问题吧?快说你没问题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陆然喉头一片腥甜,尽管他很想说实话认怂,但还是点了点头。   端木坚怀疑地看着少年:“你别逞强。你要是出了事,我没法跟太乙知天命大人交代。让士兵他们跟着你,首要任务是封闭城门将魔物困在城中。实在打不赢就跑。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会吧?”   陆然凝聚着魂力,铜灯内火焰愈发明亮。他摆摆手:   “放心,我们器修向来是打架打不赢,逃跑第一名。你那边一个人能行么?实在打不赢就御剑飞走。这里灵力稀薄,注意控制灵力消耗。打架不赢,御器飞行会吧?”   端木坚的黄翡翠尺规中脉动着木色的光芒,稳稳地停在她身前。她转了转肩膀关节:   “放心,你端木姐姐我身轻如燕,灵力再少都能御器飞行。裴思亲加上傅晓,下面还有一个白凌给他俩偷偷画加速阵法作弊,都飞不赢我。”   端木坚踏上尺规,尺规嗡然鸣响,带着她往高空飞去。陆然呼唤一众官兵继续朝城门冲去。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绞痛,灵脉如同布满裂纹的管道,随时都会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崩裂。   西侧传来房屋倾倒的声音,端木坚已经和巨魔正面遭遇,正想办法将它引向东面,和另一只巨魔打包一起收拾。而在其背后,另一只巨魔的红通通的头颅也已经从一众房屋废墟后探了出来,直冲城南大门而来。   一行人奋力奔到了城门口,几个士兵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推动城门。浑身冒着火焰的巨魔张开血盆大口,朝城门的几人发出一声嘶吼,一股呛人的焦臭气息扑面而来。   “用力推!”太守整个人都扑在城门上,额头青筋毕露:“把城门关上!”   偌大的城门门轴缝隙中满是砂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陆然一拍大门,灵力涌向老旧的门轴,堵塞其中的风化锈迹在灵力的润滑下迅速消退。两扇门渐渐闭合。   街道另一旁,巨魔突然慢下了脚步。毒辣的火焰在巨魔背脊上燃烧。黑色的烟尘朝四周散去,灼灼的热浪不断用来。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陆然的心头。   巨魔皲裂的面孔上,突然咧开一个惊悚的笑容。   然后巨魔骤然冲刺,向城门下的几人奔来!   几个士兵腿一软坐到了地上。陆然手中的魂灯明明灭灭,他回头看了一眼关到一半的城门,迎着巨魔冲来的方向而去。   太守吼道:“愣着干什么!公主和影卫大人就在城外!绝不能让魔物出城!用力推!”   陆然凝聚心神,魂魄与神灯中的火苗交织缠绕。恍然间,无数诡谲的画面再一次将他淹没。像是幻象,又像是记忆重现。一个沐浴在光芒中的身影逆水行舟,不曾后退,亦不曾有过前进。   巨魔近在百步之外,所到之处万物皆化为灰烬。陆然手中的铜灯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鸿蒙开辟时的第一道明亮的流星撕破长暗的夜空,朝巨魔直直刺去。   光芒的照耀下,巨魔身上的魔气瞬间蒸发,身上所有的焦尸都张开嘴,发出惊天动地的痛叫。它试图用手捂住眼睛,但光束如长/枪一般刺穿了它的掌心。   陆然此时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光芒亮起的那一刻,难以言述的悲叹,犹如钟声久久回荡在耳边。模糊中,他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譬如皎皎明月的人站在远处。但等他提灯看去,人影突然消失了。   他伸出手,却发现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如同水晶一般澄澈明净的宝石。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宝石,不知何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有人猛烈摇晃他的身子,他恍然回过神来。他正瘫坐在地上,手里的铜灯已经熄灭,没了光彩。魂灯之中,也只剩下一颗晦暗的黑色晶石。   巨魔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看上去彻底没了生息。太守正努力将他搭在背上,一瘸一拐向城墙走去。   城门已经彻底闭合了。副官站在通往城墙上的楼梯口,焦急地冲他们招手。   陆然稍稍安下心来。   城门已经关上,巨魔终究是被他们困在了定城里。   离楼梯口只有几步之遥,副官脸上露出送了一口气的释然微笑。   但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陆然只感觉背后一股滚烫的热浪袭来,然后他被猛然一推,跌倒在副官身上。副官一把接住他,两个人连滚带爬躲进了城墙内的楼道内。陆然勉强转过头,看向楼道口熊熊的烈火。   濒死的巨魔的身躯在火光中爆炸,喷射出最后一道火焰。   最后一刻,太守将他推向了副官。   满脸烟熏,衣衫褴褛的副官已经看不出曾经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他一边拉着陆然奋力往上爬,一边强忍着喉中的愤懑的哭喊。   天光从楼道上方透来,副官拉着陆然朝着出口半走半爬。就在即将出去的瞬间,一个人影从空中重重摔在了两人面前,城墙上被砸出一个浅坑。   端木坚浑身都是火燎后的伤痕,幸好还保存着神智,咳出了一口鲜血。   端木坚眼神迷蒙,看着形容狼狈显然也刚经历过一场激战的陆然,嘴角控制不住地流出鲜血,强行振作精神:“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不是说你跑的贼快吗?”   陆然咬牙切齿:“你还好意思说我啊?你怎么从天上摔下来了?不是说你身轻如燕吗?”   端木坚:“…………”   怎么现在又不叫她端木姐姐了?   陆然不是医修,来不及一一辨认锦囊袋中的草药疗效,干脆直接割开了手腕。三春晖的血液流淌在最重一处伤口上。   但是效果微乎其微。比表面伤口更严重的,是她体内在灵力枯竭后,又强行吸收使用大量法术造成的经脉崩裂。   陆然咬了咬牙。如果这里有一个专业的医修药修,肯定能更快治愈端木坚的伤势。   端木坚看着血液滋润下缓慢愈合的伤口,本着严谨求实,朝闻道夕还是不要死的精神问道:   “【三春晖】乃医者仁心。你已经没了学医记忆,转业成了器修,怎么可能现在还能有三春晖之血?当然如果原因太猎奇就不用告诉我了,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陆然怒道:“我怎么知道三春晖是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我就觉得奇怪,之前一直说归灵后会耗尽灵力,怎么现在你反而跟法力不要钱一样。你这根本就是将体内灵脉强行熔炼为了灵力!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你就找死吧你!”   端木坚:“…………”   她咳嗽一声,坐起身,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别骂了别骂了,你端木姐姐好歹也是元初四英杰之一,就算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得护着你们啊。”   鲜血不断从端木坚伤口中渗出,几乎要止不住。陆然几乎是颤抖地找出疗伤的草药给她服下,转身又去照顾其他人。   城墙上,痛苦的□□从四面八方传来,锦囊袋中他知道的可以用来疗愈外伤的草药,几乎已经用尽。他只能再次割开手腕,以血相救。   他忽然想起和隆客栈阿影中毒时,明明医药充足,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直接划开手腕。那残损的记忆中,到底曾经见证过什么,才让他将割血救人刻进了本能?   陆然忍着失血的晕眩,轻声安慰□□的病患:“再坚持一下,求援的青鸟已经放了出去,长留药谷的医修应该就快赶到了。再等等。”   端木坚忍着内脏中翻搅的痛苦,艰难地维持不那么清晰的神智:“长留药谷?什么长留药谷?你说的是二十年前那个长留药谷?”   陆然茫然地看着她,冥冥中预感到一件极其可怕的,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事情,即将在白雾弥漫的残缺回忆中揭开面纱。   端木坚满脸迷茫:   “你难道不知道?长留药谷在太熙末年那场仙魔大战中,几乎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你以为为什么医修界和药修界【绥和二十年无元婴】?仅剩的几个幸存者,如今已经避世不出二十多年了!”   脑海里轰然一声。   一阵剧烈的心绞痛瞬间淹没了陆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不得不弯下腰,才能抵御心脏仿佛被钢线勒紧的痛楚。   端木坚稍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但已经无法收回,只能继续低声解释道:   “曾经的长留药谷,早已是一片废墟。二十多年来,没有人再能找得到新药谷所在地。偶尔有被药谷放逐的修士,都会被不可逆转地抹去所有记忆。这几乎是举世皆知的事情。”   陆然脑海一片空白,脑子里嗡然作响。   端木坚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却完全听不见了。   宋珺说:“难怪你无家可归,流落在外。”   傅晓说:“医修失忆,那就没有办法了。”   余不尽说:“如果要以遗弃师门教诲为代价。”   难怪,难怪。   难怪医修绥和二十年无元婴。   长留药谷——曾经有太熙宗师,药神裴诀明坐镇的长留药谷,被修仙界盟约守护,视作大后方的长留药谷。居然早在二十年前仙魔大战,惨遭灭宗浩劫!   仅剩的幸存者闭门锁谷,消踪隐踪,与世隔绝。为了防止泄密,所有放弃医道离开新药谷的人,都会被强行消除记忆。   时至今日,外界无人知晓新药谷中还剩下几人——可能还有几个幸存者。也可能,已经在不为人知的秘境,悄无声息地彻底覆灭!   从此世间纵使战乱横生,也再无长留医师悬壶救世。   三春晖血脉就此走向绝路。   陆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勉强呼吸几下维持清明。   浓重的焦臭味充斥着鼻尖。他还记得现在自己在定城的城墙上,火魔之灾并未根除。比起悼念二十年前的惨剧,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全现在的人。   陆然拄着一根剑鞘站了起来,在人群中找寻副官的身影。   奇怪的是,所有人还能站起来的人,居然都站在城墙边上,遥望着同一个方向,一言不发,表情僵木。   一个官兵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却丝毫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只是恍恍惚惚往城墙边走去,直到即将纵身跃下时,才被如梦初醒的同伴拼命拦住。   但是更多人都仿佛中了魔咒一样,呆呆地望着城中军营的方向,沉默不语。   一道苍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端木坚神情复杂:“二十年……【黄泉结界】终于破了……”   陆然下意识问道:“什么结界?”   端木坚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他向定城中心看去。   陆然抬头回望。   仿佛人间和魔域之间裂开了一条破口。   一双双巨手从岩浆的沼泽中探出,紧接着就是狰狞的头颅和硕大的躯体。黑洞洞的眼眶望着远处城墙上的残兵败将,喷涂着黑烟的巨嘴裂开诡异惊悚的笑容。   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上百个火焰巨魔源源不断,迫不及待地沿着人魔两界的通道,从地底爬了上来。每一个都比他们之前熔炼灵脉、燃烧魂灯才勉强击倒的三只更加巨大。   副官绝望地跪在城墙上,难以控制地痛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章就是,比较惨ORZ   下一章开始反击√虽然很希望写的东西有人看,但秉承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的诚恳态度,我得先承认,我的文笔节奏太差,可能没法将反击写的太爽(哭泣)大家实在不行就跳着看吧,反正大概就是多方力量配合下,打赢了魔物,炎魔受到重创。   太乙(3)里提过,【三春晖】血脉,是一种医师的心意。如果久不行医救命,血脉就会消失。所以按照常理,身为器修的陆然意识苏醒后,是不可能延续三春晖的。   而为什么三春晖的血脉还在生效,这应该会是全文最后一个秘密√   长留药谷的真实情况,其实也跟陆然想象的不太一样~   文中提了一句,端木坚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第84章 第一剑(9)   魔界。天魔宫。   五面黑色的镜面悬浮在天魔宫内。伴随着镜中血浪翻涌,一个嘶哑而愤怒的咆哮响彻整座大殿:   “炎魔!天魔尚未完全复苏,谁准你擅自冲破【黄泉结界】,进入人间!如果不是翼魔召开会议,我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与它对立的一面水镜中火光一闪,爆裂的火星四溅。炎魔恼羞而怒:“翼魔!又是你!又是你这个杂种告密!”   第三面水镜中淡淡的魔气纠缠,传来游归鹄凉薄的声音:“炎魔大人放出火蝼,以致魔气失控时,就应该想到。结界一旦被毁,魔界也将完全暴露在仙盟观测中。如今天魔尚未完全复苏。擅自撕裂结界,炎魔大人觉得自己能担得起责任么?”   联通心魔殿的镜子中一片宁静。属于幻魔的镜子中水光变幻,一个滑腻谄媚的声音忙不迭附和血魔和翼魔的观点:“是啊炎魔大人。二十年前,黄泉结界分隔人魔两界。寻常魔物去不了人间,但那些修士们也没法轻易闯入魔界,您这……”   盛怒之下的炎魔发出一声不耐烦的暴喝。幻魔收到惊吓,水镜的波光都晦暗起来:“啊,炎魔大人……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后果……”   炎魔发出一声嗤笑:“后果?什么后果。天魔即将复苏,魔界势不可挡。就算本尊今日就将黄泉结界全部扯毁,仙盟那些修士又能拿本尊怎么样!”   游归鹄不为所动,依旧语气淡漠:“炎魔大人真是志向高远。仙盟如果顺着结界破口反攻魔域,还要依仗炎魔大人施展无边法力,护卫我等周全。”   炎魔矜傲地看了一眼水镜,丝毫没听出翼魔话语中的讥讽:“那是当然。翼魔你只管躲在你那破断崖,让你手下那些鸟人夹着翅膀看就行了。”   血魔发出意味不明的讽笑,心魔依旧一言不发。幻魔改换了口风:“不愧是炎魔大人,如此气魄,令人敬服。”   炎魔猖狂大笑:“仙盟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吓破了胆,如今不过是一些仓皇鼠辈。反攻魔界?那他们也得有这个胆子!”   ——————————————————   定城。   城墙上一片死寂,所有人沉默地望着城中仿佛地狱般的景象。人间和魔域之间的通道被强行打开,上百头身形巨大的火焰魔物从岩浆沼泽中爬上了岸。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城墙边走来,脚步几乎踏平了城中每一寸土地。   深沉的绝望如同肆虐的疾风,鼓动摇摇欲坠的危石。   结束了。所有人都知道,已经结束了。   他们或许可以豁出性命,拼死拦截下一两只巨魔。但在这仿佛末日一般的景象面前,一些的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渺小。   他们站在这里,满身伤痕与疮疤。他们已经奉献了自己所能献出的所有。但在那源源不断从地底爬出的魔物眼中,一切的努力牺牲,却仿佛只是一个笑话。   如果他们的勇气毫无意义,如果他们的牺牲毫无价值,如果他们生来就应当如同脚下破烂的房屋被魔物践踏,他们为什么还要自以为是地站在这里,妄图以血肉之躯,抵挡倾轧而来的灾难。   副官悲怆的哭声在空中回响。   陆然慢慢握紧了双手。   怎么可能没有意义,怎么可能没有价值,怎么可能只是一个笑话。   他听见,他看见,他就站在那里,见证他们奋不顾身掩护城里平民撤离,见证他们舍生忘死封锁城门,见证他们以凡人之躯,挥舞手中的凡匠锻铁,与魔物拼抢时间。   纵使所有的努力归于失败,纵使他们将在今日走向死亡,纵使定城覆灭的结局无可挽回。但他们的血肉必将在时间的刻磨中,与定城的土地相连。   “站起来。”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端木坚勉强撑着身子,拉扯着副官的衣袖。几乎是靠着蛮力将他硬是拽了起来。   “站起来。”   端木坚的双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光。陆然能感受到那股愤怒的火苗如何在她体内燎原遍野,因为同样的火焰也正在他心底燃烧。   终焉即将到来——   已然英勇抗争至此者,绝不以仓皇鼠辈地姿态跪在地上。   ——————————————————   魔界。   赤红色的砂石山顶,热气蒸腾雷鸣交加的巨型涡旋向外延伸扩张。来自人间的香甜凉风,穿过众魔嘴中黄泉结界的破口,在热风的炙烤下变得酷热焦躁。   但即使如此,那一缕微风之于酷热岩浆中的魔物,仍然如同暗灯之于飞虫一般,诱惑着火山岩浆内的魔物,踩着同伴的头顶拉着同类的身体,争先恐后朝着头顶的出口攀爬。   天魔宫中,水镜里火光暴涨,炎魔嚣张的吼声在大殿中回荡:“黄泉结界已经裂开了近半个时辰!那些道士做了什么?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算本尊现在就进攻人间,仙盟那群废物又能拿本尊怎样!”   幻魔镜中传来油腔滑调的吹捧:“谁不知道炎魔大人是攻击破坏力最强的魔尊。这世界上,又有谁敢跟您抗衡呢?”   炎魔透过水镜,威慑地看向血魔和翼魔。血魔镜中血浆翻涌,不再有声音传来。翼魔则像是被炎魔的实力征服,淡然道:“看来炎魔大人力量无穷。是我等多虑了。”   玄影殿内,回荡着炎魔得意的笑声。游归鹄漫不经心地结束那段愚蠢的对话,抬头望向屋外,淡漠的眼神中倒映着闪电翻涌的苍穹。   断崖上方,有无数片透明的仿如镜子一般的光影一闪而过,借着烈焰苍穹的掩护,迅速飞向结界破口处,沉入滚滚的黑云之中。   ——————————————————   定城。   端木坚扶着副官,冷冷地看向城中四散的魔物:“这些魔物能感知到人的气息,当它们踏平城门时,一定会被吸引着向人数最多的东面嘉城而去。我们不可能将魔物全部歼灭,但至少可以再争取一点时间。”   陆然抿着嘴,看着远处赤红色的岩浆,突然灵光一闪:“之前俘虏的那支走私商队,他们的货物有没有运走?”   副官愣了一下,这下也突然想起来了:“那些火药走私犯?没有运走!他们的货物还在城里放着!存放的地点就离这里不远!”   端木坚茫然:“什么火药?那帮天杀的破坏恐怖分子拆房爆破狂人焰硝阁的火药?还有这种见鬼的好东西?”   陆然哭笑不得:“你想得还挺美。就是一批普通的凡间火器。不过他们还带了些许砂糖,混合在一起威力多少会增强一些。”   陆然收敛了笑容,凌厉的光芒从眼中闪过,正色道:“我在想,如果能正好在怪物涌出的熔岩沼泽中心引爆火药,会怎么样。”   一众士兵眼中逐渐燃起了一丝熹微的亮光。   端木坚顿了一下,也不讲究委不委婉了,单刀直入:“城中那片岩浆沼泽,我怀疑是魔界五魔之一的炎魔,在定城强行打穿了隔绝人魔两界的【黄泉结界】。凡间的火药,不可能炸毁这条缝隙。你的计划不可能会成功。”   “我知道。”陆然平静地回复道:“不过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哪次是成功的么?如果一切都是无谓的抵抗,那起码我们能将这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到最后一刻。”   他转身看向副官,实话相告:“就算成功在岩浆沼泽中心引燃炸药,最多也只能再拖延魔物一时半刻。甚至可能连一只魔物都杀不死。要去做吗?”   几天前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儒士打扮,文绉绉的文官。现在他清瘦的身体上覆着破烂铠甲,眼中已经全是果决。   副官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全没了之前的绝望灰败:   “就这么干!”   ——————————————————   魔界。   平滑的水镜镜面上,流动着诡谲黯淡的光芒。幻魔喑哑黏腻的,带着显而易见讨好之意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   “炎魔大人真是有胆有识。不过发挥了一丁点实力,就逼得修仙界人仰马翻,连支援都不敢派来。那些残兵败将只配在您的滔天烈火前,跪拜求饶。”   血魔镜中发出一声讥讽地哼笑:“无能的废物。难怪当年几个月就被翼魔抢走了大半领地。除了阿谀奉承,还会点什么?”   幻魔瑟缩一下:“啊,血魔大人,啊,翼魔,这……”   炎魔也轻蔑地看了一眼幻魔的水镜:“懦夫。”   幻魔讷讷地,不敢再讲话。   心魔的水镜依旧沉默。只能隐约听见心脏在血肉间跳动的震响。   游归鹄懒得听他们废话,调小了水镜音量。   环绕在他周身浓郁的魔息,正在快速消耗。   血云翻涌的苍穹中,千百的镜片悄然无声地迅速组合在一起,   ——————————————————   定城向东四十八里,嘉城。   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忽然间光芒闪烁,地上显现出一个复杂的法阵。   几个身穿道袍背着法器,牵着灵兽的修士从法阵中现身。居民大多第一次看见这样身披道袍纤尘不染的神仙一般的人物,都不自觉有些愣神。   几个人匆匆掀起兜袍,遮住面容,牵着通人性的灵兽,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往城门口走去。   一个修士手里拿着检测灵力异动的罗盘,扫视一圈周围环境,又核对了一遍地图,肯定道:“这里就是嘉城。受到灵力限制,这里就是传送阵能来的最远的地方。距离定城还有四十八里。”   一个剑修拔出腰侧长剑试了一下,摇摇头:“这里灵力过于稀薄,我们没有裴师兄的本事,刚到金丹修为,不可能连续御剑飞行四十八里。带着灵兽传送,虽然画法阵费点事,但是总归是派上用场了。”   为首之人看了看远处灰红的天空,沉声道:“昆吾的阵法即将完成,我们必须得加快速度。尽快赶赴定城,疏散城中平民,将魔物集中在一起,同时确定结界破损的位置,然后——”   他们的任务非常明确:   “——给剑卿大人一个坐标。”   ——————————————————   定城。   副官带人走进城楼一通翻找,将商贩们违法带出的装着火药的箱子找了出来,和另一个装满砂糖额罐子一起,放在了地上。   商贩的货物,必然不可能如焰硝阁的精品一般质量。里面繁繁杂杂什么都有。几个粗识火器的人帮着他一起挑挑拣拣,将没用的部分拿出来扔掉。   端木坚像是在纠结什么问题,犹豫了一下很快下定了决心:“关于如何将火药在结界缝隙正上方点燃,你有什么想法?”   陆然看出她已经有了方案,立马心领神会给一个镀金的台阶:“端木大师,您有什么高见?”   端木坚看了一眼手中的尺规。   黄翡翠铸造的上品法器中,闪耀着宛如碎金一般的细小光屑。   陆然怔了一下:“你想用御器的方法,用法器承载火药,将烟花送过去?确实,这不需要人冒险接近沼泽,是最好的方法。但这不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   端木坚烦躁地甩甩头,最后握了握手里的尺规,递给了陆然:“成功归灵一次,仙盟会给五百块灵石作为奖励。而我单请器修再炼制一个尺规,就要一千八百灵石。”   她两眼无神地望天,哀怨道:“这还不算我此次出行的医药治疗费。弄半天,原来我搁这儿天天贷款给仙盟打工呢。”   陆然:“…………”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吐槽你像咸鱼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地从她手里接过尺规。副官和士兵挑选好了火药,放在一个盒子里,也递给了他。陆然挤出体内刚从灵石里吸收的灵力,将两者紧密联系在一起。   副官见两人收拾准备妥当,招呼部下:“我们一起护送你们……”   陆然慌忙摇摇头拒绝:“可别了。之前和魔物交战时,这里大部分人士兵都受了伤。你们还是赶紧出城,找个安全地方处理伤口吧。这种悄咪咪的偷家行为,当然还是人越少越好。”   端木坚也附和陆然的话。副官没办法,最后选了一个仅受了轻伤的年轻力壮的士兵,背上还走不稳路的端木坚,三人沿着城墙朝靠近军营的城墙段奔去。   ——————————————————   嘉城城外。   修士不住催促坐下的灵兽再跑的快一点。通人性的灵兽感知到主人迫切的心情,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奔去。   嘉城地处偏僻,戈壁粗粝难行,气温严寒刺骨,这已经是灵兽能用的最大的速度。但跟匆匆流逝的时间相比,仍旧显得那么的缓慢。   带着罗盘的修士时不时焦急地看一眼手里的罗盘。从嘉城出发时,他观测罗盘,罗盘还只是因为动荡的魔气摇摆不停。   而现在,定城看起来依旧遥远,罗盘却疯了一样飞速转圈,数值已经到了一个令人惊悚的地步。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突逢这种灾难,定城能有多少人能活着逃出来?魔域涌出的魔物现在都在哪里?会不会跟他们迎面遭遇?   等他们终于摆脱了巨魔的骚扰追击,赶到城里,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在魔物密布的城中,准确找到结界破口的位置?   ——————————————————   魔界。   游归鹄站在玄影殿屋顶大开的洞口下,仰望着上方烈焰翻涌的天空。一丝不引人注目的微弱反光一闪而过,很快就淹没于滔天火光中。   棱镜碎片已经全部到位。他终于能腾出精力,让分神偷渡人间。   在鲜有人知的地方,另一个黄泉结界出口被偷偷打开。   升起的烟尘浸染了西域的天。层层的乌云之中,隐约露出一只巨大可怖的骨鸟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朝着定城的方向快速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走私火药在《沙海》最开头,不过篇幅拖得太长,感觉这已经是一个无效伏笔了(捂脸)   其实按照提纲,这还是后面另一个剧情的铺垫来者ORZ 等写到再说吧~ 第85章 第一剑(10)   定城。   年轻的士兵背着端木坚,跟着陆然一起沿着城墙奔跑,试图在城墙上找到一个最靠近魔物发源处的地方。   陆然跟在两人身后,一边尽力跑动,一边透过城垛间的空隙看向城中。明明冬天还没过去,滚滚的热浪却在空中翻涌。   尽管三人已经尽力掩藏,但事实上城墙顶并没有太多可供遮蔽的地方。几个浑身冒着火焰的巨魔感知到城墙上的动静,慢慢转过身来,黑洞洞的双眼遥望着奔跑的众人。   一只体型格外庞大的几乎和城墙一样高的巨魔耸立在前方,如同柱子一般的手掌扫来,口中喷吐着熊熊烈焰。   年轻士兵被吓到了,陆然从身后猛推了他一把:“不要停,直接冲过去!”   士兵下意识地服从命令加速狂奔,朝着宛如巨魔古树林立一般的手指间飞去。就快直接撞上烈焰时,背上的端木坚机敏地伸腿,交叉一拧。   士兵被绊倒,两人滚倒在地,将将避开巨魔挥来的手指。陆然在他们身边紧接着一个滑铲,一道火束几乎是擦着边,从他头顶略过。   三人快速站起身,继续向前奔跑。士兵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法消化自己被一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扑倒的事实,尝试挽尊:“下回你俩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能反应过……”   端木坚从背后猛地将他的头摁了下去,陆然竭尽全力铸造出一面薄薄的青木灵盾,一个差点就砸到士兵脑袋上的火球被护盾阻挡,偏离了路径,重重落在士兵脚边,撞出一个深坑。   “好的,下次一定。”陆然快速从两人身边略过,随口答道。   年轻士兵:“…………”   陆然脸上的神色远没有他的语气那么轻松。更多的巨魔察觉到生人的气息,朝他们的方向聚集,火束攻击接连而至。   蒸腾的热浪让空气急速升温,使人呼吸道火烧火燎一般难受。再这样下去,别说边躲避攻击边奔跑前进了,他们根本是寸步难行。   端木坚已经到了熔炼体内灵脉施法的地步,不可能从城墙外侧再幻化一条道路。通行的士兵背着端木坚已经精疲力尽,如果选择强冲,陆然没把握每次都能在最后关头保下他。   正当他焦急思考对策时,突然惊讶地发现——魔物开始转向了!   黑洞洞的目光略过他们三人,鼻孔中喷着愤怒的火气,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陆然匆匆回头一撇。城墙另一侧,那些负伤的士兵并未撤离,而是在副官的带领下,手舞足蹈,邦邦敲击着手中的刀剑,发出挑衅的高喊,努力吸引着魔物注意力,竭力将魔物从他们这边引开!   巨魔的注意力被他们成功引走。   三人的前路打开了。   年轻的士兵喘着粗气,竭力奔跑。站在城墙上能清晰地望见地面已经被熔穿,露出一个幽深的洞穴。洞穴下方流淌着滚滚岩浆,长相奇异惊悚的火焰魔物从岩浆中爬出,顺着地面的洞穴涌入人界。   陆然看了看沼泽的中心,计算了一下距离。端木坚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就在这里吧。”   士兵把她放到地上。陆然代替他扶着端木坚,对士兵说道:“你身上有绳子吧?现在即刻下城,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好。”   青涩的士兵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不,我要留下来,我还可以帮忙。”   陆然越过士兵的肩膀,和端木坚对视一眼。端木坚脸上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指着他身后喊道:“你身后那是什么?”   士兵懵懵懂懂地转过身去。   嘭地一声,一把尺规和一盏铜灯同时击打在他脑壳后方。士兵当场晕了过去。   陆然:“…………”   端木坚:“…………”   我的意思当然是,你负责吸引他注意力,我来负责打晕他啊。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呢?   陆然立刻先发制人,义愤填膺地指责道:“背后偷袭,你的武德呢?”   端木坚颤颤巍巍地摸向士兵的颈侧:“我俩该不会把他砸死了吧?”   好在士兵只是短暂被击昏,很快就醒来了。两个不讲武德的修士假装看不见他惊怒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将他五花大绑。吊着绳子送下城墙,安全运到了城外。   陆然幻化出铜灯站在城垛之上,慢慢凝聚魂魄中涌动的力量。附近魔物被人的气味吸引而来,站在城墙下不停地抬头发出嘶吼,却又碍于神灯的威慑不敢随便靠近。   端木家躲在离平台不远的城垛下方,小心翼翼地掩藏踪影。一回头看着平台下的这一幕,心中嫉妒不已,随口道:“你这灯多少钱买的?我回去就野性消费,买它十几二十个。”   陆然的魂力全都聚焦在控制魂灯上,没心情跟她插科打诨。他谨慎地控制魂灯,拉扯巨魔注意力的同时,极力避免魂力失控自己再次失去意识。   他感觉现在就仿佛鱼钩上肥美的饵料,勾引地下面全是蹦蹦跶跶的食人鱼。如果他被咬住,没人能负责再把他拉上来。   端木坚也不再说话,放出了法器。透过城垛的空隙,她谨慎地观察城中魔物的方位,全神贯注操控着黄翡翠铸造的尺规。莹莹的汗珠缀满额头。   法器不引人注意的带着火药盒,在魔物林立的粗大的下/肢间曲折迂回,寻找结界破口中心的坐标。   魔物们喉中发出沉沉的低吼,犹如挥之不散的梦魇。在它们头顶,明亮的灯光从陆然手中的铜灯内散发,一层层向外晕染开去,犹如一场温柔的流光潮汐。   当魔物的目光尽数转移到铜灯的那一刻,那杆小小的法器擦着它们的脚底,不动声色地悄悄飞了过去。   ——————————————————   魔域。   天魔宫中,心魔仍然一言不发,血魔看起来已经屏蔽了炎魔。幻魔还在犹犹豫豫试图左右逢源,炎魔不可一世地笑声还在响亮地回响: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翼魔,你告诉我,仙盟有什么动静么?”   “人间那些没脑子魔物倒是传回来一个信息。城里好像有几个修士,在设法阻挠他们的脚步。你们猜猜有几人?   “两个!仙盟就派了两人过来,阻挡我炎魔大军!”   炎魔透过水镜不可一世地瞪向玄影殿的方向:   “翼魔你告诉我。区区两个半死不活的修士,要怎样反攻魔界?”   玄影殿内,游归鹄的心如炎魔所愿,蓦得一沉。   两个?就算昆吾的增援脚程再快,也不应该这个时候就到定城。更不应该只有两个人。   难道是陆然他们?他们没接到撤退的通知?他们居然还呆在城里?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另外两个去哪里了?   他闭上眼睛。偷渡人间的分神迅疾振翅,加速朝西域飞去。   ——————————————————   昆吾。   刻画在地面的阵法已经完成。这么短时间内完成如此复杂精密的阵法是非常消耗灵力的。布阵的几个阵修擦了擦额边的汗水,一鼓作气,将周身灵力全部融汇到法阵当中。   地面上由云母、砂金、珊瑚等名贵材料勾画的法阵仿佛活了过来。纯粹的灵力脱离材料的桎梏,轻轻符起。复杂的纹样漂浮在空中,闪烁着流萤般的光芒,开始宛如星轮轨转一般,有序地分层转动。   阵修们长舒一口气。站在一旁的容颜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哑巴器修,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匀速抬手,金属链条整齐缠绕的修长手指,干巴巴做了一个像是鼓掌的动作。   剑卿站在法阵中心,左手握着一把尖锐细长,看起来一摧即断的长剑。流动的法阵环绕在他身侧,凛冽的霜寒气息在他周身迅速酝集结。   ——————————————————   荒漠。   几人骑着灵兽遥遥地望见远处奔来的一群人。看方位,应该正是从定城出逃的难民。修士们纷纷握紧法器,随时准备和追逐在凡人身后的魔物交战。   但他们逆着人群跑了好久,除了源源不断拖家带口出逃的民众,什么也没看到。   为首的修士朝着出逃的难民呼喊道:“城里怎么样了?”   人群虽然惊慌,但依然有序。有人高声回答他:“静安长公主殿下正在带着城里的士兵抵御魔物!太守打开了城门,让我们往嘉城跑!”   几个修士面面相觑。   一个修士错愕地开口,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城里的凡人士兵,在抵御魔物?”   ——————————————————   铜灯倒在地上,它的主人甚至已经暂时没有力气将它收回来。陆然靠着城墙瘫坐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离他不远处,是同样已经彻底用尽灵力,瘫软着坐在地上的端木坚。   端木坚突然问道:“我们来这里干嘛来了?”   ——————————————————   嘉城和定城之间的荒漠。   从定城方向逃来的灾民大部队已经离去,只剩下几个稀稀拉拉走在后面的。修士骑着灵兽一路狂奔,已经能远远看见定城的城墙。   修士拦住遇到两个士兵模样的男子。这两人身上似乎还各自背了一个昏迷的人,但是他们的身体都谨慎地用兜袍罩住了。   修士朝两人问道:“城里的还有多少人?没有魔物追你们吗?”   一个人看见这样仙气飘飘的人物,头脑晕乎刚想回答,另一个人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前者立刻反应过来。背在身后的双手一只更紧地揽住背上的人,另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藏在腰上的刀。   他警惕地回答道:“都撤离了。我们是最后一批。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拿着罗盘的修士看出了两人的紧张,没再坚持,骑着灵兽继续朝着定城前进了。剩下两个士兵也没有再管这几个奇怪的人,带着背上贵重的两人,快速离去。   修士队伍中,一个人情不自禁地低头喃喃:   “魔物突袭,我都已经做好准备目睹屠城惨剧。结果居然能逃出来这么多人。这真是……”   ——————————————————   城墙上。   陆然想了想:“我们好像是准备用凡间的火药,炸毁炎魔撕开的什么黄泉结界的入口——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什么是黄泉结界。哦对了,你还贡献出了的你的法器,马上就要贷款给仙盟打工了。”   端木坚:“…………”   她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么离谱的事情你是怎么把我骗上贼船的?”   陆然笑了起来。   ——————————————————   定城郊外。   听闻分隔人魔两界的黄泉结界被打破,魔物悍然进攻人间边城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后,他们早在出发时就已经做好心理预期,去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人间惨剧。   说实话,当初仙盟通知剑宗增援,除了因为剑卿驻守这里,他们一直认为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相比修炼其他道法的修士,剑修更适应面对鲜血生死的惨像。   但是至今为止,他们在城外见到了逃难的平民,见到了撤离的两个士兵,但居然连一只魔物都没见过。   一只都没有。   离着老远,他们就看见城墙上几个穿着破烂盔甲的人,身上系着绳子,正从城墙上缓慢降落。修士们对视一眼,都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   这个时候,城里居然还有人?   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才逃走?   修士们催促座下灵兽快速向前奔去,挥舞手臂朝这些人大声呼喊:“魔物呢?你们有没有见过魔物?”   一个身形瘦弱,看起来原本应该是个文官的人同样高声回答他:   “我们成功封锁了城门!至今为止,我们没有把一只魔物放出定城!”   他的面容脏污不清几乎看不出五官。   唯有一双眼睛,被翻涌的情感冲刷得闪闪发亮。   他们没有把一只魔物,放出定城!   ——————————————————   定城城墙之内。   几十只巨大的火焰魔物仰着头,朝着躲在城垛背后的两人喷出呛人的浓烟。   而在不远处巨魔的脚下,有金色光屑流动的尺规,携带着装满火药的盒子稳稳停在滚滚熔岩上空。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清的土色灵力,宛如戒指般环绕在端木坚竖起的食指上。   ——————————————————   定城城墙脚下。   修士队伍中发生了小小的骚动。用于感应的罗盘,在过于浓郁的魔息冲击下,狂躁地转动着,冒着清烟,一会儿往人脸上吐一个断裂零件,被修士无奈地收回了芥子袋中。   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人无奈道:“那就只能御剑到空中,凭眼睛搜寻结界破损的准确位置了。”   一人忧心忡忡:“先不说这时候御剑升空,会不会被底下的魔物当成活靶子……眼下城里魔物泛滥,到处都是一片火海,恐怕还得花好久,才能辨别出真正的结界碎裂处。”   正商量着,城墙后绕过来一个捂着后脑神情恼怒的年轻士兵。   修士问道:“你怎么了?”   士兵揉着脑袋后的肿包,愤愤回答道:   “妈的,那两个不讲武德的倒霉修士,说要在什么结界破口处引燃炸药。结果我刚把他俩带过去,就被扔下来了。”   ——————————————————   端木坚垂下手指。   尺规再也感应不到任何灵力支撑,带着一整盒的炸药,落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陆然仰望着天空。烟尘漫布的苍穹犹如一块脏污的灰布。   但是总有一两缕微弱的天光,能透过遮天蔽日的阴霾照耀大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清越的凤鸣。   ——————————————————   修士睁大眼睛。一路以来他们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刺激,都快出现幻听了。   “炸药?什么炸药?焰硝阁的炸药?”   士兵哪知道什么是焰硝阁,憨憨地回答道:“不是啊,就是之前查货的一帮边境走私犯人的炸药。加了砂糖,劲贼大。”   修士已经完全混乱了:“你说有两个修道者,拿着凡人做的火药去引燃魔物涌出的源头了?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通知?!连焰硝阁的火药都不一定有用,他们拿着凡人的火药能干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年轻士兵耸耸肩,用愤怒掩盖眼中的担忧和祈祷:   “鬼知道他们两人在想什么。”   他降低声音,轻轻道:   “但他们说,就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也要做到最后一刻。”   ——————————————————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岩浆之下,尺规融化,化为熔金一般的光芒。   黄翡翠中游弋的金色的光屑,在急剧收缩后,尽数炸开。   轰的一声,冲天的火光燃起。灼灼的光芒照亮了黑烟弥漫的边城。   ——————————————————   定城城墙下。   赶来支援的修士呆呆地站在城下,目不转睛地看向天空。   融化的法器残片随着冲击扶摇而上,犹如一朵金色的花朵在灰暗的天幕下盛开。随即如同流光的金色瀑布倾泻而下。   如此的璀璨,如此的耀眼。   为首的修士眼中倒影着天空之花的光影,情不自禁喃喃道:“烟花啊……”   明亮的光束照亮了沦陷之城的全景。   定城脚下,修士猛然醒悟过来,御剑而起,大吼道:   “坐标!火光轰然,烟花升起之处,就是结界破口的坐标!”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意义上,这章也算是在双向奔赴了hhh 第86章 第一剑(11)   剧烈的冲击随即而至。陆然耳朵内嗡然鸣响,咳出一口鲜血。转头向身边时,却看见了几乎令人心跳停止的一幕。   端木坚靠着的城垛在冲击波中碎裂。她筋疲力竭之下中心失稳,向后倒去。   城墙下,是无数向上伸出双手面容狰狞的魔物。   ——————————————————   一种古怪的情绪涌上赶来增援的修士们心头。   他们的任务一共有三大部分,首先是快速疏散城中平民,接着尽可能将魔物集中在一起。确定结界破损的位置后,最终传给剑卿一个坐标。   他们本身都是剑宗这一辈的佼佼者,宗内排名仅次于元初四英杰的裴思亲之下。私下里,却都以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出发前甚至都已经做好见证魔物屠城的心理准备。   但当他们需要疏散城里平民时,却发现城里的官兵已经在他们长公主的带领下,为平民出逃争取了时间。   当他们需要尽可能集中魔物时,却发现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凡人士兵,拿着可以说是破铜烂铁的兵器,冒险封锁了城门。   就像是被迫上山时,发现早就已经有人修好了山路。洪水爆发时,早就有人已经备好了船。地面沉陷时,他们正好位于高大建筑的屋顶。魔物之潮爆发时,却发现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可以用来藏身的巨大洞窟。   如果有人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问那些百年前的古人为什么能想到要这么做。   他们只能回答:“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努力付出,在未来会具有如深远的意义。我们只是尽可能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而现在,当他们最后需要一个坐标时——   本应已经撤退的修士,替他们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   一条绘制着重叠反复的菱格花纹,颇具异国情调的的纱巾——   一端意外地挂在了城墙砖石凸起的棱角上。   另一端,紧紧缠绕着陷入昏迷的端木坚纤细的手腕。   纱巾虽然看起来很久了,但清洗地非常干净。像是一个老人枯瘦的手,在端木坚即将坠落时,温柔地拉了她一把。   菱格花纹的纱巾支撑不住人的重量,即将要从中间撕裂断开。   但争取的这一点时间,已经够了。   一只巨大的黑鸟借着火光的遮掩俯冲之下,伸出钩爪接住了即将落入巨魔口中的端木坚。旋即振翅而上。   陆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空中的飞鸟。   莫名的情潮在心中翻腾不休。   飞鸟再次找到机会盘旋而下,轻轻叼住陆然的衣领,转头小心将他放到了背上。然后急速飞升,重新藏到黑云之中。   骨鸟羽毛尽数脱落,森然的骨骼暴露在外,尖而长的鸟喙仿佛一把杀人的凶器。背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膜,上面还零星分布着几块不伦不类的鳞片。   陆然愣愣地看着身下形容可怖,散发着汹涌魔息的骨鸟,之前一直靠着意志强撑着的疲惫感突然全都涌了上来。   好累啊,自己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骨鸟也是魔物,为什么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忽然感觉一切都不必在意了呢。   魂魄中,铜灯中的火焰趴在黑色的晶石上,静谧燃烧。   ——————————————————   魔界,玄影殿主半阖眼睑,手指微微蜷缩。   入魔之后,他的真身不再符合世人的审美。甚至有可能,会稍微有一点点,并不明显但是也许会让人比较在意的——   丑陋。   他知道的。   翼魔可以只用了十几年时间,就和已存在百千年的“炎血心幻”并肩魔界尊主之位。可以将喋喋不休狂妄自大的炎魔视为蠢货,也可以只花了几个月就从幻魔手中抢过断崖,用于修建玄影殿。   从他决心选择堕入魔域以来,他的道路就只剩下不能犹豫不能迟疑不能畏缩不能后悔地一往如前。   但是,现在他却害怕着。   害怕自己恐怖的真身会吓到背上的少年。阔别已久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乖戾的鳞片不安地翕合。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   顺着与幻化出的□□向连接的意识,他听见背上的少年放松了身体,缓缓抱住了骨鸟的脖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少年温暖柔软的躯体覆在魔物的背脊上。   悠悠的云岚从他身边柔柔地飘过。   ——————————————————   炎魔领域。   炎魔望着领地内通往人间的入口,难以掩饰心中沸腾的欲望。   他第一个冲破了分隔人魔两界二十余年的【黄泉结界】,第一个让自己的魔物大军再次踏平人间的土地,第一个让纠缠的魔息再次占领人间的城池,让火焰巨魔不可一世的身姿,再次刻印在世人最深最恐惧的梦魇中。   他做到了所有魔尊二十年来都做不到的事情。此后魔界,当以他为首!   在魔域另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骨鸟在阴云中隐匿了身形,带着两人悄然盘旋在断崖之上。   翼魔的宫殿所在处,曾经是幻魔的领地。直到现在,空气中还弥漫中浓密的致幻瘴气。骨鸟身上亮起一道幽暗的光芒,术法护罩将具有毒性的气体屏蔽在外。   骨鸟黑沉的眼睛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地面玄影殿四周。灰色的迷雾中,几缕不引人注意的异常魔气正潜藏在暗处。   炎魔居然还执着地派人埋伏在他这里。暗中监视玄影殿的间谍中,甚至还多了一个心魔的手下。   骨鸟冷冷地瞥了一眼玄影殿周围那几个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魔物,果断重新振翅,避开炎魔、心魔间谍的耳目,转而飞向断崖底部。   ——————————————————   昆吾。   青鸟的光影消散在空中。守在一旁的阵修们露出惊喜的表情:   “人魔结界打开的坐标已经确认,城里的民众也已经全部疏散。太好了,炎魔恐怕还沉浸在进攻人界的美梦中,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   眉眼如人偶般精致俊美地器修,也仿佛提线傀儡一般,用同等力度同等间隔拍了拍手。先天就不能发声的喉中发出愉悦的哼鸣。   但他们心底也不约而同升起一丝疑惑。   前往勘察的三人才走没多久,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所有任务的?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吸引。   定城过于偏远,必须用阵法重重加持后,才能将接下来的一剑,传送至彼方。   而现在,精确的坐标确定,法阵最后的调整已经完成。   太熙宗师站在法阵内,肃杀的剑意快速凝结。   ——————————————————   魔界。   仿佛有人在魔界的穹顶捅开一个大洞。结界破碎处,无数光滑的镜面在岩浆的掩盖下沉沉浮浮。   天魔宫中,始终沉默的水镜突然出声。心魔空远的声音宛如浑浊的混响,回荡在游归鹄耳畔:   “翼魔,你在想什么?”   玄影殿内,游归鹄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心魔大人洞察人心,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心魔不再说话。   谁都知道,翼魔游归鹄,空洞的胸腔里,根本没有心脏。   没有心跳的游归鹄,是魔域中心魔唯一无法直接看透之人。   游归鹄也彻底忽略了水镜中炎魔没有意义的废话。一只青年从虚空中幻化现身,立在他的指尖。   青鸟歪了歪头,鸟喙张合:   “十。”   昆吾,第一层阵法加速旋转,耀眼的光芒迅速亮起。   “九。”   骨鸟停留在断崖下的洞穴内,两个修士都已经陷入了昏迷。   骨鸟将陆然笼在骨翅之下,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将尖锐的长喙偏向一边,竭力收敛身上尖锐的鳞片,用还算光滑的侧脸,亲昵而拘谨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八。”   熔岩下的镜面缓缓转动,调整着方向。   “七。”   炎魔在幻魔谄媚的吹捧中,愉悦地眯起了眼睛。畅想着他的人间大梦。   “六。”   青鸟一板一眼地报着数字。   “五。”   定城,修士在城墙不远处,张开了屏蔽冲击的法器护罩,将自己和城里的士兵都护在里侧。   “四。”   “据说城里的修士,刚刚完成沙海归灵,灵力已经完全耗尽。你们带着几乎不能使用法术的修士,到底是怎么做到撤离城里平民,封锁所有魔物,同时还能引燃结界入口的?”   一个修士朝自己身边,城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副官问道。   “三。”   重重的法阵次第亮起,映照出法阵中心持剑男子的面庞。   剑意积蓄到顶峰,冰冷的霜花从他脚底绽开。周围的阵修们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灌注了太熙宗师,昆吾剑卿毕生修为的霜寒一剑。   “二。”   “一开始都很害怕,甚至想要不管不顾直接逃走。亲眼目睹同伴惨死魔物手下后,悲痛逐渐演化为拿起武器跟魔物战斗的冲动怒火。   然而很快,怒火被残酷的现实浇灭,只留下一片绝望的空洞。然而绝望从来都不会是终点。当绝望褪去,心底只剩下——”   “一。”   昆吾,剑卿挥剑。   魔域,游归鹄调集在岩浆中埋藏已久的镜面碎片。   定城——“一腔孤勇。”   一束耀眼的光芒,从剑卿手中的长剑迸发而出,犹如奔涌的激流,汇入法阵之中。法阵剧烈震荡,将这一击加速传送向万里之遥的彼方。   剑若长虹,霜寒九州。   凝结的灵力如同炫目的流星划过白日,朝着定城疾驰而去。宛若长虹,划破天际。散布各城的修士纷纷仰起头,目视着这一奇异的景象。   定城上空厚厚的死寂的烟尘被利刃破开。来自昆吾的灵力犹如一道闪电,撕裂重重的雾霾,直直地射向城池内被标记的地方。   此乃仙魔大战二十年后,修仙界向魔界复仇的第一剑。   城内游荡的魔物发出战栗的呼嚎,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剑意,犹如天庭的炮击一般,精准轰炸了岩浆沼泽的中心!   几层楼高的火焰巨魔在盛大的光压之下,小山一般的身体骤然委顿压扁,顷刻间就被碾碎为灰飞。燥热的魔息在全面的压制下,荡然无存。   熔岩翻滚的地面顷刻被霜寒九州的剑意击碎。一些只爬出了半个身子的魔物,还没来得及从熔岩中挣脱,就瞬间在剑意中蒸发。   这一剑还未停止。光束贯穿地表结界裂口,直直地射向结界背后的魔域。一阵剧烈的震荡随之而来,整个魔域几乎都能听到灵力冲破结界壁垒飞袭向魔界的声音。   幻魔赞颂炎魔伟业的滑腻声音戛然而止,惊慌失措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炎魔属地的领空,结界出口迅速崩塌,一束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裹挟着劈山倒海之势,摧枯拉朽而至。冲垮了结界破裂处后,仍然毫不减速,向炎魔的领域轰击而来。   炎魔惊骇的眼中,倒影着破空而来的剑光。连周身的火焰都因为惊怒而黯淡:“不可能,这不可能。仙盟早就应该垮了,这不可能……”   炎魔浑身魔气暴涨,属于魔域之尊的浓郁的魔息集结,坚韧的护罩在自己的领地上升起。   这道剑意划过万里距离,逾越人魔两界结界,现在威力基本已经所剩无几了,成不了气候。直到此时,炎魔依旧无所畏惧——他自信自己的力量,足以挡下这一击。   玄影殿内,游归鹄嘴角扯出一个期待已久,渗着报复的疯狂笑容。   坐标,从来都不止一个。   除了定城的结界裂隙——   在魔界,还有一个坐标。   他的手掌虚虚一握。在岩浆中等待已久的镜面迅速集合飞升。光束经过镜面的反射,精妙地偏折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与此同时,镜片融化为纯净的能量,在万里跋涉中威力损耗过半的剑光得到迅速补充。   这个在空中就已经偷偷完成偏转的角度,在剑意坠落之时,被迅速扩大。   炎魔眼睁睁看着光束略过自己的领地上空,和自己布下的护盾擦出一连串巨大刺目的火花,转而飞向魔界另一侧。   随即,天魔宫中传来一身惊天动地的咆哮。   水镜中,血海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血魔狰狞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变形扭曲:“炎魔!”   在他身后,是毫无防备,被光束击毁的血魔宫殿的废墟。   幻魔哆哆嗦嗦:“炎魔……炎魔大人,将仙盟的攻击折射到了血魔境内?”   游归鹄轻描淡写:“以邻为壑,从不罕见。两位大人平常就有夙仇,只是没想到炎魔冲动之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炎魔在突如其来的事故和众人的挤兑下,已然理智不清,陷入狂躁,口不择言:“是又如何!早就看你不顺眼,今日我就毁了你宫殿,你这个在血沟里肮脏发臭的爬虫又能拿我怎样。”   血魔一言不发,直接关闭了水镜。   血气弥漫的领地上,无数血尸从地底河水中爬出,摇摇晃晃地奔向炎魔的疆土。   ——————————————————   终南太乙。   青鸟停在陆白的案前。   “一切顺利。盛怒之下的血魔已向炎魔宣战。”   炎魔血魔素有龃龉。修仙界要做的,不过是点燃两魔仇怨间的第一把火。   陆白执笔的手,顿了一下,慢慢放松身子,躺倒在身后的椅子上,看着上方的天花。眼神幽冷异常,几乎看不出情感的流动。   ——————————————————   北境昆吾。   剑卿伫立在原地。灵力耗竭一空后,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灰白沧桑。   他是传说中百年一遇的天生剑骨,修为已臻渡劫巅峰的太熙宗师,早就拥有了容颜永驻的修为。这样年迈的老态,本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   傀儡一样的神秘器修和阵修们默默站在一旁。   昆吾剑宗所有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剑修都阵列在阶下,神情肃然。剑卿微微抬眼看了他们一眼:“之后……”   他的话语被一连串咳嗽打断,整个人只能拄着长剑才能站稳。   但是在场所有人都极有默契地明白了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青年剑修们跪在地上,朗声道:“弟子遵命。”   ——————————————————   魔界断崖。   两侧石壁上闪烁着莹莹绿光,倒映在洞窟内平静无波的黑色湖水上。骨鸟带着两人慢慢盘旋降落在如镜的湖面,身影清晰地倒影在水面之下。   鲜少有人知道,隐藏阴森恐怖的监牢中,这一滩冰冷如镜的池水并不是用来折磨俘虏的。   血魔已经向炎魔宣战,曾经埋伏在四周的密探早已没空继续监视玄影殿,转投入战场。黑水狱获得了暂时的自由。   涟漪向外一圈圈散开,原本清晰的倒影渐渐般的模糊。水面之下,纠缠的黑色向上涌动,隐藏的法阵开启,幽暗的光芒在水底闪烁。水面之上,几人宛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突然,骨鸟和两人的身影如同阳光下破碎的泡影,忽然消散了无痕迹。渐渐的,水底黑影也开始消退,水面又恢复了之前清亮如镜的样子,莹莹的绿光在水面轻轻荡漾,映照着洞窟上方的岩壁,犹如水下另一个世界。   波澜无惊的湖面下,掩藏着一个镜花水月的传送法阵。直接联通着监狱和玄影殿的密室。几天前,游归鹄正是通过这个方法,在炎魔的眼皮底下,保住了不慎被俘虏的太乙二弟子姓名。   端木坚仍旧不省人事,尚不知晓自己已经被杀父仇人带进了魔界。不过在不久的将来,她将比任何一个人都理解这座黑水监狱背后的含义。   同时她也将知道,曾有一批人,用只有端木世家的土木营建者才能读懂的语言,在魔界给她留下了一封无字的家书。   陆然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在沉沉的昏迷中,感觉自己浸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紧接着,便被揽入一个紧密的仿佛要将他融入身体一般,再不分离的怀抱。   无数晶莹的光点围绕在他们身旁,映照出魔物餍足的面容。   终于——   和你再一次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攻:位高权重的新晋魔尊× 暗搓搓煽风点火唯恐魔域不乱的二五仔√   联动了一下《沙海》√   之前修文的时候,我其实想过要不干脆把沙海篇全删了,太拖了,而且感觉大家好像不太爱看(捂脸)。但是后来发现沙海里放了太多伏笔(虽然可能是无效伏笔,比如你们还记得【鸣雷之管】吗)。如果全删了后面就呼应不上了,所以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 第87章 轮转(1)   玄影殿密室。   隐秘的石门被术法打开,在病床上百无聊赖躺尸装咸鱼的青年抬起头,一双看谁都是含情脉脉极具欺骗性的桃花眼看向门口,正是之前被游归鹄从炎魔眼皮子底下捞出来的白凌。   端木坚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被术法驱动的魔偶抬到了屋内。游归鹄横抱着陆然跟在魔偶身后。   “哎呦,不是说沙海归灵的修士都撤退去了剑宗吗?怎么把他俩带到这儿来了?我那两个倒霉师妹呢?”病床上的青年坐直了身子,探出一丝灵力,粗略检查了一下端木坚的伤势。   “宋珺和阿影正在前往昆吾的路上。他们两个留在了定城战场”游归简短回答,顺手用术法重新锁好了密室的大门。   白凌安下心,撤回了在端木坚体内探查的灵力,灵力消耗过度,体内部分灵脉被强行熔炼,体表还有轻微的烧伤。   他大概明白了,估计是当时环境太混乱,找不到适合疗养的地方,赶不及送去昆吾,就直接带到了魔界。之前自己灵脉受损,玄影殿里正好还有南疆巫族尸鬼送来的补续灵脉的巫药。   桃花眼的青年发出一声哀怨的叹息:“唉,好惨啊!当初我和端木都可以接沙海归灵的的任务,我最后选择来魔域。本以为她会顺利一点,结果怎么还是跟我一样惨。”   没人理他。魔偶将端木坚抬去了屋内一个隔间,游归鹄则抱着人进了另外一个里间。他轻轻地将陆然放在床榻上,点燃床头矮柜上的香炉。袅袅的青烟升起,冷漠疏离的罪痕双瞳中,却明显有光彩流动。   青年看着两人走进密室,扬了扬眉,嘴里小声嘀咕着:“啊,小黑屋,学到了……”等莫名其妙的话。   游归鹄从屋内出来走到密室角落的药柜中,找到之前尸鬼从血河偷运来的温养灵脉的医药,调配好三份走过来。青年摆摆手:“我用不着这药了,给他俩留着吧。”   游归鹄冷笑一声:“你脑子里那根筋补好了?”   白凌:“…………”   我不是你可爱的师侄了吗?   魔偶将灵药端到端木屋内帮她服药。游归鹄则回到里间坐到陆然的床榻前,轻轻抬起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胸口,拿着汤勺送到他嘴边。   汤勺内的汤剂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味,陆然昏睡中下意识地偏过头不肯喝药。游归鹄低声劝着哄着,骗着他微微张开双唇,将汤剂喝了下去。   苦涩的药剂滑过唇舌,陆然皱起脸发出委屈的轻哼。一向冷淡对人的魔界尊主脸上的神情简直如同寒冰化春水,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轻拍着陆然的后背,指腹擦拭过陆然的唇角,柔声诱哄着又端来第二勺汤药。   白凌没人管,自己端着汤碗,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强忍着干呕,将黏稠的汤剂慢慢抿了下去。   这都什么玩意儿。这比姓傅的熬的那些恶心汤药还要离谱啊!   游归鹄给陆然喂完药,出来看到白凌磨磨蹭蹭的样子,脸上那点的温情瞬间没了,几天前黑水牢中,面对着遭受酷刑后筋脉俱断一心求死的青年时,强忍住没发出来的那股火又冒了出来。   正巧魔偶从端木坚的房里出来,游归鹄指了指端木坚的房门,刚想骂人,瞥了眼陆然的房间,又尽力压低声音:“你看看人家端木!再看看你!”   白凌委屈地抗议:“不要踩一捧一啊。”   游归鹄看着这个蠢货就来气,阴冷道:“同样是灵力枯竭经脉损毁,人家端木就知道先保命再说其他。你呢?除了自杀还会干点什么?”   白凌心虚了,底气不足地辩解道:“我那不是担心自己没忍住泄了密么……”他抬头瞟了一眼游归鹄的脸色,果断虚弱地哼唧道:“哎呦,师叔,我伤口又开始疼了。”   游归鹄的表情缓和了一点,打了一个响指。魔偶端着外用的伤药走了过来。白凌扯散上衣,露出白玉一般的皮肤上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像是躲避不及,被近距离的爆炸所波及。   深红色的丑陋伤痕如同蜿蜒纠缠成一团的肉蠕虫,衬着新长出来的皮肉,显得更加扭曲恐怖。   在胸口的位置,一颗鲜艳如鸽血宝石般的朱砂,将病躯映衬地更加憔悴苍白。   魔偶给白凌身上毒火烧伤留下的伤口重新涂抹伤药,游归鹄看着因为疼痛双手青筋浮起,不自觉紧紧绞住被褥,嘶声抽气的青年,淡然宽慰道:“忍一下,这种药敷的时候比较疼,但之后不会留下疤痕。”   白凌闻言一惊,突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拉住魔偶的手臂:“哎等等等等,胸口这道疤别涂药,给我留下来。”   游归鹄眼皮一跳,直觉某个蠢货又要发表一番惊世言论:“又怎么了?”   白凌神情肃穆:“这不是普通的烧伤疤痕,这是我勇气的勋章,荣耀的证明,爱意的信物。”   他天生的桃花眼满含深情,仿佛透过密室厚厚的墙壁出神地看向远方:   “等返回太乙支开傅晓之后,在一个晚风微醺,月色如醉的夜晚,我坐在师尊的床前,不经意拉开我的衣衫,微一蹙眉,露出我胸口遗留的疤痕……”   游归鹄:“…………”   白凌陷入自己的美好幻想逐渐无法自拔:   “师尊肯定会询问,我先装作不想让他担心的样子故意不说,拉扯一番最后在他再三追问下无奈说了实话。告诉他我是怎样被严刑拷打,又是如何死了逃生。   师尊双目噙满心疼的泪光,温柔地用手指一点点抚过我的胸口的疤痕,满怀怜惜地问我现在还疼不疼。我就可以趁机表明心意,握紧他的双手,凝视着他的双眼。   在溶溶的月光下,告诉他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师尊感动万分,幸福地扑倒我怀里……”   游归鹄:“…………”   游归鹄简直没脾气了。   到底是谁想出来把这种脑袋缺根筋的恋爱脑送来魔界的?   他讥讽道:“你就不怕你那一身疤痕直接把陆白吓跑了?”   进入了自己的绝对领域,白凌彻底忘却了周身的疼痛,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这师叔您就不懂了。无暇的白壁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当它有了缺口,才会将人勾扯得牵肠挂肚念念不忘。   以后每当我一蹙眉,一捧心,一轻咳,师尊都会联想到我胸口的伤痕,进而想到我曾经为他出生入死。愧疚心疼怜惜感动交织在一起,终将转化为汹涌不绝的爱意。   这道疤痕将永远印在师尊心中,让师尊为我魂牵梦绕。至于那个姓傅的,呵呵……”   白凌冷笑一声:“他拿什么跟我争?给我孤独终老去吧。”   游归鹄有点无语:“……你不是和傅晓合称什么【太乙双璧】?”   白凌一脸晦气:“谁要跟那个双面人暴力狂做双璧?我跟我师尊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   游归鹄的思维受到了一番剧烈的冲击:   “陆白当年怎么没把你直接送到合欢宗去?你把研究情/爱之欲的时间腾一半在精进阵法上,也不至于被炎魔抓住吊起来打,最后还得我去捞人。”   白凌的眼底闪烁着智者的光辉,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还用得着花时间学么?小孩子才会整天嚷嚷爱情就是火药爆炸。真正成年人的高端局爱情,应当如同重重叠叠严丝合缝的法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不动声色间将对方的心一点点缠绕裹紧,让他从此再也放不下你的背影。哪怕之后发现自己深陷情爱的法阵迷局,却早已挣脱不得。”   白凌慷慨激昂,只恨爆炸产生的灼烧伤势未愈,不能站起身来振臂一挥。   游归鹄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容光焕发情绪高涨的青年,精准打击:“所以你靠着爱情的法阵,顺利跟陆白表明心意了?”   白凌瞬间萎了:“妈的,都怪那个诡计多端人面兽心的傅晓。”   游归鹄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   白凌受到灵魂重击,悻悻倒回病榻之上,蔫了吧唧地摊开手脚让魔偶继续给他涂药。游归鹄又分别去看了看端木坚和陆然。   有了续接温养体内灵脉的仙药,两人的伤势已经脱离了危险。为了抑制经脉断裂的剧痛,灵药中添加了致人昏睡的成分,所以两人暂时都还没醒的迹象。   此时玄影殿外,怒号的阴风裹挟着焦热的臭气席卷魔界每一处荒凉的郊野,浑浊的巨浪从血河中腾起,重重拍向渗着鲜血的黏腻礁石。   炎魔擅自冲破隔绝人魔两地的黄泉结界焚烧城市,仙盟反应过来后果断进行了悍然报复,透过结界裂隙轰击了魔界。也许是炎魔为求自保,偏转了攻击的轨道,导致血魔的殿宇垮塌。   这件事犹如一根导火索将两魔之间积蓄已久的仇怨彻底点燃。轰隆的雷声之下,震颤的大地之上,数百个浑身烈火燃遍状若焦炭的巨魔,和上万个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渗着黏稠鲜血的丧尸撕咬在一起。   近十丈高的火焰巨魔随手扯下两个身上的僵尸,抬脚踩下,数个丧尸瞬间化为一滩肉泥,在高温灼烧下瞬间化为灰烬。   但是丧尸大潮仿佛无穷无绝,一双双干枯的手从坟地里钻出,撑着地面将身子拔了出来,有时不慎扯断了腿脚,也丝毫感觉不到痛意。数不清的僵尸血尸咧着几乎要扯到颈后的嘴,尖锐的牙齿上挂着碎肉。腐烂的肠子从肚子上的血洞中流出。   它们不觉疲倦不知痛苦,灰白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巨魔,犹如密密麻麻挥之不散的蚊蝇蛆虫,攀附在火焰巨魔身上,啃噬着巨魔的身躯。   巨魔不堪重负,脚底一滑,发出不甘心的吼叫摔倒在地,很快就淹没在尸潮中。魔火熄灭,只留下成堆尚有余温的腐蚀性灰烬。   不过很快,新的魔物满身焦炭地从烈火中爬出。血尸大军带着腐蚀一切的毒素,也源源不绝驶向两魔混战的战场。   天魔复苏在即,这原本完全是一场不该发生的战争。却在看不见的手的拨弄催化下,将魔域侵蚀成为地狱修罗道才应当有的景象。   但所有的叫喊厮杀被玄影殿厚实的墙壁挡在外侧。   密室之内,唯有安然温暖的安神香炉静默燃烧。   一丝疲惫缓缓涌了上来。游归鹄背靠着陆然的床沿慢慢坐到了地上,偏头仰在柔软的床榻之上。这个姿势下他看不见陆然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从身侧传来。   千面棱镜藏身在结界破裂处,将昆吾传来的剑意进行加强增幅后,再反射偏移,绕过炎魔领域,精准轰炸了血魔的殿宇,致使本就不和的两魔彻底开战。   这样一个精密复杂的术法,全部法力都由他一人在魔界这一侧供应,哪怕他修为再高,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这场时隔二十年的复仇,即将完成所有的布局。仙盟已经向魔域亮出了第一剑。   但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只想静静地待在这里。   在一片宁静之中,游归鹄慢慢闭上了刻着罪痕的双眼,默默地聆听身后之人的心跳。 第88章 轮转(2)   酷烈的战火燃遍了魔域,刺目的火光将魔界昏沉的苍穹照亮。浓厚的血腥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魔物凄厉的嘶吼响彻每一座魔宫。   吓破了胆的幻魔龟缩在自己的殿宇中,召回领域内所有的魔物下属,将自己的住所重重围护。   心魔选择隔岸观火,既没有劝阻调停,也明确拒绝蹚入混战的浑水。只是偶尔会用余光扫向玄影殿的方向。   唯一剩下的断崖之上的玄影殿内的新晋魔尊游归鹄,似乎是因为根基不稳,无力违抗炎血两魔的胁迫。先是在在炎魔的威逼下,允许炎魔军队借道翼魔领地。又在血魔暗使的利诱中,将自己的一支背生双翼的魔物军队化为不死的僵尸。   炎魔和血魔的使者受命,尽可能榨干翼魔领域内所有资源,为己所用,频繁地往来断崖之殿。   而在幽暗隐秘无人知晓的角落,与使者们同样往返的,是一只只无视任何结界障壁,频频往返人魔两界通风报信的青鸟虚影。   那些杀红眼的火焰魔物还没有意识到,在游归鹄看似被逼无奈实则专注拱火的行为中,混战的天平已经倾斜。   玄影殿中,游归鹄刚用术法打开密室隐蔽的房门,就听到里侧传来一身轻微的响声。已经能够下地的白凌站在一边,指了指陆然的房间。   游归鹄怔了一下,然后匆匆走向房门。   白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活像一只七夕搭桥的喜鹊。   然而临近房门时,游归鹄无意间瞥向房中一侧的水镜,慢慢停下了步伐。在镜子另一端,面色苍白阴郁的男子,正用一双恐怖的血痕贯穿的双瞳同样注视着自己。   无法掩盖的,不可伪装的,没有任何办法消除的,罪孽深重的痕迹。   陆然失忆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自己的眼睛会吓到他。   游归鹄闭了闭眼睛。伸手从衣衫上撕下一段黑纱,一层层蒙在了自己的双眼上。   白凌带着专业的眼神,批判地看着游归鹄这欲盖弥彰的一幕,不赞同地摇摇头。游归鹄懒得理他,自顾自用黑纱蒙好双眼。回头朝着白凌的方向做了一个带着威慑意味的闭嘴的手势。   白凌仍然端着脸,一幅看八卦不嫌事大的样子,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游归鹄轻轻吸气,定了定心神,施力推开了房门。在密室里间内,陆然正坐在床边,光洁的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抬头愣愣地看着突然进门的两个陌生人,因为昏睡过久,脸颊泛着久睡后微微的潮红。   游归鹄默不作声地站立在门口。既不前进,也不讲话。之前做的一切心理准备,仿佛都在房门打开的这一刻尽数瓦解。   在他身后,白凌忍不住一颗好事之心,自告奋勇决定由自己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从游归鹄背后探出头来,朝陆然快乐地问好:“你醒啦,我是白……”   “凌”字刚说出半个音,立刻就被打断了。   “我是白凌。”   游归鹄突然道:“我是白凌,你在太乙的师兄。你被翼魔抓到魔界,被我们救了出来。”   白凌:“…………”   您是白凌,那我是谁?   陆然的脑子还在发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陆白好像确实有个叫白凌的二弟子,是个阵修,也是元初四英杰之一,好像还和傅晓合成为“太乙双壁”。   据陆白所说,因为承接了任务,所以之前一直不在太乙。原来是年纪轻轻跑魔界来了。   他露出一丝温和笑容,沙哑嗓音因为长时间深眠听起来软糯乖巧:“师兄好……”   不对啊。他突然清醒过来。他其实是师叔啊!怎么他被陆白欺压,又成了太乙最小的师弟这种违背纲理伦常的破事都传到魔界来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陆然心里把陆白拖出来骂了一百遍,因此也错过了面前自称白凌的人听到那声“师兄”后,颤抖的指尖。   他看向另一人:“这位道友是?”   白凌下意识开口:“我才是白……”   在陆然看不见的角落,游归鹄比划了一个凌厉的手势,带着一丝腾腾的杀气。   白凌:“…………”   他忍辱负重,屈辱道:“我是百灵。没错,我是一只快乐的百灵鸟。”   陆然:“…………”   白凌的名字被剥夺,开始报复性地编故事:“这里是翼魔宫殿,我是翼魔豢养的后宫三千男宠之一,鸟妃百灵。被翼魔虏来此处后,因为仁善之心尚存,所以一直暗中帮助流落魔界的修士,躲藏在此处密室疗伤。”   游归鹄:“…………”   他当时为什么要费尽心力,把这个蠢货从牢里捞出来?   陆然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翼魔?那不就是自己曾经的三师兄游归鹄么?后宫三千?人干事?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家三师兄是这种水性杨花的人?   眼看陆然就要朝胡说八道的白凌道谢了,游归鹄轻咳一声,寒声道:“你不是还有事要做么?我们就不耽误你了,赶紧滚……走出去吧。”   说着,指尖法力波动,一只看不见的手拎着白凌后颈衣服,将他拖了出去,顺便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陆然坐在床上,眨了眨眼睛。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留在房间内的两人对视一眼,又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着安神香的轻烟,暧昧地交缠在一起。   游归鹄笼在袖子里的手稍稍蜷了蜷手指,突然有一丝后悔把喋喋不休的白凌弄出去了。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撞在一起。   陆然尴尬地看向眼前这个蒙着双眼的青年:“师兄,你先说。”   游归鹄镇定了心神,下定了决心。他慢慢朝着病床走了过来,不经意地拉开刚扯下一段纱布的袖口,露出隐在衣衫下的手臂:“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喝点水?”   ——“真正成年人的爱情应当如同重重叠叠严丝合缝的法阵。”   陆然摇了摇头,目光却不自觉被游归鹄的手臂吸引。修长劲瘦的手臂上,居然留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狰狞的疤痕。新伤叠着旧伤,诉说着那段不为人知的,从尸山血海中一路拼杀而来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岁月。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陆然紧盯着一路蔓延到衣袖中的伤痕,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疼和怜惜:“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游归鹄装作才发现的样子,立即若无其事地拉了拉袖子藏好伤痕坐到陆然床边,温声道:“没什么,一些小伤。”   ——“不动声色间将对方的心一点点缠绕裹紧。”   陆然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受的伤?现在还疼不疼?”   游归鹄移开视线,转移话题:“你该喝药了。”   陆然再也受不了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不由分说撩开游归鹄的衣袖,丝毫没有察觉身前的青年其实压根没有阻拦的意思。   器修细腻的手指一点点抚摸过手臂上的伤痕,嗓音中饱含着复杂的情绪,轻声问道:“还疼吗?”   ——“让他从此再也放不下你的背影。”   游归鹄顺势拉住陆然的手,指尖交错的地方传来灼热的烫意。   陆然猛然想起,面前这个人是陆白的二徒弟,两人见面甚至还没一刻钟,怎么就跟私定终生一样牵起手来了?别是什么迷魂汤药吧?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什么奇奇怪怪的爱情阵法迷局里了?   他有些羞恼地挣了挣,但是刚一动作,身前的男子手就嘶了一声,发出一声忍耐着痛苦的抽气,满是伤痕的手臂微微抽搐。   陆然下了一跳,不敢再动,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男子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但是脸色眼看着更加苍白了。眉眼皱在一起,喉中压抑着忍耐的声响,宛如淋了暴雨的湿了羽毛的可怜兮兮的小鸟。   一种绵密的酸涩情感在陆然心中泛开涟漪。明明怀疑自己似乎落入了陷阱,但好像也不想再挣脱了。他看了看男子依旧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叹了一口气。   唉,想握着就握着吧……   反正,自己好像也挺喜欢两人肌肤相贴处传来的温暖触感的。   玄影殿外,血魔的军团向炎魔发起新一轮的冲击。炎血两魔之争几乎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火焰的魔物咆哮着,将燃烧的火石扔向血魔的领域。   灼灼燃烧的巨石滑过天际,在浑浊暗沉的苍穹中,轰然炸开,映照出宛若霞彩的瑰丽亮光。魔域一时间恍若天明。   ——“哪怕之后发现自己深陷情爱的法阵迷局,却早已挣脱不得。”   遥远的爆炸声,唤醒了陆然的回忆。焰硝阁的六师姐说过,谈个恋爱跟画法阵一样磨磨唧唧,最没劲了。爱情就是一场爆炸,爆炸,炸……   陆然的思绪不知道飞到了那里,直到手腕上的触感将他拉了回来。   刚见面没多久的,自称是他在太乙的师兄的蒙眼男子,紧扣着陆然的双手,透过层层的纱布,深情凝视着陆然的面容:“我能追求你吗?”   陆然愣愣地看着面前蒙着双眼的男子。仿佛魂魄中一盏明灯燃起,黯淡不起眼的黑色晶石,在火光中闪耀出温暖明亮的光泽。   火光透过小窗,照亮了玄影殿内隐秘的小屋。暧昧的橙黄色光芒,宛如流淌的蜜色糖浆,流淌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上。   陆然本能地感到困惑,但是身前的男子并没有给他疑问的时间,伸出一只手覆上少年的眉眼,轻声道:“我对你一见钟情。”   天际流火,长夜将明。   一阵奇异的酥麻带着融融的暖意,流遍全身。陆然脑子里一团浆糊,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听见自仿佛被蜜水浸泡过得声音:   “……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我感觉我这两章感情线写的好僵硬(痛苦面具)   我是真的不会写谈恋爱啊哭哭 第89章 轮转(3)   陆然双眼无神地抱膝团坐在床上,努力通过入定将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颗小草,或者是其他任何没记忆,不会为了自己之前做过的蠢事,尴尬地五指挠地的东西。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从昏迷中醒来,脑子昏昏沉沉智商不怎么高明。然后房门一响,他未曾谋面的“师兄”闪亮登场。   身处陌生环境遇到陌生之人,他本该保持警惕严加防范,最后却在诡计多端的美貌蒙眼男一声声“一见钟情”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像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大傻子一样回答了一个……   啊啊啊啊不不不,不能再想了。再想他就要尴尬地把密室小屋挠出三室一厅了。   陆然绝望地抱住自己的头,扯着头发,发出无声地哀嚎。随机颓然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床头熄灭的安神香炉。   他就该是一块石头一颗草。   房门被轻轻扣响,陆然跟咸鱼触电一样,猛地一弹,瞬间坐直了身子。低头检查过身上的衣服平平整整没有褶皱后,又迅速以手为梳,将散落的长发梳理一遍,柔顺服帖地拢在脑后。   最后又在床边的水镜中检查过表情,这才端着一副完美的笑容,动作极为矜持地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等了半天的白凌,正端着汤药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陆然:“…………”   哦,是你啊。   白凌努嘴指了指托盘上的汤药:“白凌有事……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被剥夺姓名使用权的倒霉阵修无奈道:“你师兄有事出去了,很晚才能回来。走之前嘱咐我看着你喝药。”   陆然做作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伸手将房门完全打开。白凌端着药走了进来,将汤碗放在床边的桌台上。   瞬间,汤剂苦涩怪异的气息盈满了整个房间。   陆然面容惨痛地看着碗里比毒药更穿肠,比糟糠更糟心的药剂,感觉自己着实有点下不去嘴。   他为什么不能是一块石头一颗草。   他真的不配拥有味觉。   刚在屋外勇敢地独自饮下汤剂的白凌,感同身后地看向陆然,劝慰道:“唉,赶紧趁热喝了吧。相信我,放凉了更难喝。”   陆然委屈地看了一眼长着桃花眼面容轻佻风流的青年。   两人初相识不久,其实不算很熟。直到陆然在“鸟娘娘”和“鸟小主”之间犹豫了一下,觉得奉承高抬一下总没错,选择了前者称呼对方,导致这位自称鸟妃百灵的青年差点一口气噎着下不去,陆然赶紧给他拍了半天后背后,两人逐渐结下了极为深厚的奇妙友谊。   而在知道鸟妃居然也受了重伤,需要喝跟自己一样的温养经脉的药剂调理后。陆然又迅速脑补了一场勾心斗角虐恋情深杀人不见血的宫斗大戏。顿时觉得两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陆然深吸一口气,端起了药碗。闭上眼深呼吸几下,给自己鼓气。搞了半天,终于觉得自己可以了。   然后睁开眼,看向碗里黏稠浓郁,闪烁着诡异光泽的汤剂——   不,他不可。   陆然泪流满面。白凌无奈地看着他:“这药你也不是没喝过啊?你回忆一下你之前怎么喝下去的。”   陆然想了想,幽幽地看着白凌:“之前……都是我师兄一勺一勺亲手喂我喝的。”   白凌:“…………”   白凌撸起袖子:“那怎么着,我来喂你喝?”   陆然看了青年一眼。说好看吧,眼前的青年的容颜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桃花眼勾勾绕绕,总让人觉得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难怪能在翼魔宫中坐到鸟妃的位置。   不过吧,跟他的师兄相比,总觉得还是哪里差了一点。具体差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但反正,就是差了一点点。   能在魔界这种命如草芥的地方,找到可以疗愈经脉的草药,本就艰难万分。如果因为自己不愿意喝,放凉了影响药性,那就着实有些过分了。   陆然叹了一口气:“算了吧。”他重新端起碗,视线看向其他地方转移注意力。在白凌看力拔山兮的壮士一般崇敬的目光中,仰头一口气将汤剂全喝了下去。   陆然神情扭曲地放下碗,白凌适时递过来漱口的清水。过了好一会,陆然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重新捡起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白凌收好药碗:“还有一个外敷的药,不过那个可以等游师……你师兄回来给你涂。”   陆然从药剂对他身心的冲击中缓过神来,问道:“端木坚现在怎么样?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修。”   白凌指了指屋外另一间屋子的房门:“别担心,她没有大碍,很快也该醒了。不过她身上外伤有点多,都敷着药,不方便穿衣服。现在一直是魔偶给她上药,我们男孩子就别进去了。”   听说端木坚还没醒来,陆然心中仍然残存着一丝担忧。旁边的白凌则兀自唏嘘不已:   “听说因为男女体质有别,她的汤剂经过特殊处理,比我们这个还难喝。那天魔偶送药,我偶然看到过一次——我发誓在里面看见了一只碎裂的虫蛹。”   陆然脑内划过某梦境中的虫墙虫坑虫子堆。   他瞬间觉得端木坚还是晕着吧,挺好的。   这个鸟妃没有寻常魔物的毒辣阴狠,反而似乎对人间的修仙界很感兴趣。陆然挑了几样不重要的太乙逸闻跟他讲了讲,比如话痨美人周青鸾挨打,和温柔刀男傅妈妈缝衣。   一提到傅晓,白凌立刻警觉起来了:“我跟你说,你千万别看姓傅的表面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的,下手可黑了。他的凶悍恶名都传到魔界我这来了!”   陆然回想了一下傅晓在太乙的行为,对百灵鸟妃的话表示怀疑。白凌迅速转换话题:“师尊呢?我是说,你的师尊知天命大人呢?”   陆然思索了一下,想起陆白对于沙海归灵做出的“逢凶化吉,久别重逢”的八字神预言;再追思一下二十几年前,两人还是和睦友善师兄弟时他给自己挖的坑,诚恳答复道:“陆白啊,他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他很努力。”   白凌:“…………”   仙盟之首,太乙掌门,知天命真人,努力?   虽然也不能反驳说他不努力吧……   白凌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关于他师尊的事情,决定暂且忽略这小小的话术不周,继续问道:“还有吗?”   陆然在脑子里挑挑拣拣,又找到一样不会泄密的事情:“哦对了,得找机会跟白凌师兄说一声。宗门考试他的卷子保留下来,回去要补考的。专人专卷,完全没法互相泄题的那种。”   不知为何,眼前的鸟妃好像瞬间被击中了。充满情致的桃花眼中潋滟着柔软的水光。   陆然狐疑地在他面前挥了挥:“鸟妃你怎么了?听到有倒霉蛋都跑那么远执行任务了,居然还逃不了宗门考试,至于这么幸灾乐祸么?”   白凌哽咽一声:“呜,我是被他们真挚的师徒情谊感动到了。所以师尊为他量身定做的专属考卷后来被收在哪里了?”   陆然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好像是被他师兄傅晓收起来了。”   他面前的青年瞬间垮起个批脸。   两个病患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白凌是一个很好的交谈对象。既不像阿影那样沉默寡言,同时也不像周青鸾那样话痨到让人觉得在场两人必须先死一个。   最难为可贵的是,他对爱情有着极为深刻独到的见解。   白凌举起手臂,意气风发。魔域战场上燃起的剧烈爆炸火光,透过施了术法的隐秘窗户照进屋内,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在光辉之中:   “我跟你说,我这套‘爱情就是阵法’的理论,当年在合欢宫掀起了轩然大波。让几个一直笃信‘爱情就是爆炸’的古板修士,自己动手将他们半生钻研成果付之一炬。直接导致他们门下弟子也被迫改换功法修行方向,差点没法从筑基晋级。”   陆然肃然起敬,崇敬地望着他:“大师,实不相瞒,我现在正在情爱的事情烦恼。”   白凌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少年,是什么在动摇你萌动的春心?”   陆然闭了闭眼睛,神情晦暗:“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失了忆,身边的人和事物都变得非常陌生。就在这个时候,我遇上了一个对我十分温柔的凡人男子。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他宛如雏鸟一般楚楚,又像是白羽一般高洁。我们两人在短暂的相识后,迅速产生了爱慕之情。”   白凌点点头,总结道:“大雨中淋湿了羽毛,浑身湿漉漉的小鸟,我见犹怜。后来呢?”   陆然面无表情:“后来妖魔被降服,他就跑路了。”   白凌叹了一口气,露出悲悯的神色:“唉,这种男人,我知道的。水性杨花,四处留情,但又不想负责。一边体验着跟美少年暧昧的美妙滋味,一边不花一分钱给自己找了一个修士做保镖。”   在陆然亮晶晶的目光中,白凌精辟总结:“典型的软饭硬吃。”   陆然已经对白凌深信不疑,继续说起了第二段糟心的经历:“后来,我又遇上了第二个男子。他是一个魔修,却假扮做凡人伴随在我身边。在我们经历险境时,不动声色出手相助,令人感到难以形容的可靠的安全。我们之前迅速产生火花。”   白凌叹了一口气:“唉,还是太天真。然后呢?”   陆然咬牙切齿:“我劝他改邪归正,他说自己有苦衷。丢下我也跑路了。”   白凌将双手搭在陆然肩上,认真而温柔地看着陆然的眼睛:“唉,这种男人,我知道的。什么苦衷隐衷,统统都不要信。都是腻味之后的借口罢了。”   鸟妃在陆然心中的形象转瞬间又陡然抬升了一个高度。   白凌心念一转,决定再趁机推销一下他师叔。虽然游归鹄平常对他冷言冷语,但是他这条命,完全说是游师叔竭尽所能抢救回来的。   白凌谆谆善诱:“但是,你师兄就不一样了。相貌俊美,仪表堂堂,沉稳可靠,有勇有谋。情深似海,用心专一。实在是恋爱婚配的最佳人选。”   陆然咬了咬唇,感觉自己面庞有些发烫:“你是说白凌和我……”   白凌被点名,浑身一哆嗦,吓得差点直接从床上跳起来:“不不不,别叫那个名字……咱么就称他为你师兄好吗?”   陆然:“?”   白凌摸了摸额头的虚汗。开始硬扯:“名字,只是一个虚拟的代号。既然都是代号,那称呼名字和称呼他师兄,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对吧。我跟你说,你师兄啊……”   ————————————————   游归鹄收拢背后鲜血淋漓的骨翼,从玄影殿顶的入口降落至殿内。   上次的偏转增幅术法,消耗了大量的魔息,至今没能完全恢复。一天之内,他刚敷衍送走炎魔的使者,又得处理了血魔送来的条约。同时还得再注意心魔和幻魔的动向。疲惫之下,几乎难以维持他人形的姿态。   森森的骸骨双翼垂在身后,暂时还没收回体内。双翼上,柔软温暖的羽毛早已硬化为冷厉可怖的坚硬鳞片,鳞片的尾端勾起狰狞可怕的毒刺。   不伦不类的黑鳞甚至一路向上蔓延到颈部。让邪恶的堕魔再也没法伪装成一个姿态高洁的清冷仙师。   浓黑如夜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垂落下的几缕遮住了血腥罪痕贯穿的诡异双瞳,浓重的血红色印记在眼底铺开一片猩红。本应跳动着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难以愈合的伤口依旧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黏稠血液。   游归鹄静静地坐在靠椅上,等着自己复归为之前如雪如月的姿容,这才站起身,由着隐秘的道路,朝密室走去。   他穿行在复杂神秘的柱林间,每一步都离陆然更近一点。这个认知让他难以克制的心潮澎湃,甚至差点忍不住鸟类的本能,想要哼唱出声。   尽管他内心十分清楚,他堕魔后,棘刺骨鸟的咽喉,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发出曾经玉碎般的吟唱。   进入密室前,他特意幻化出一面水镜,再一次仔细端详镜中人的仪表。他身上的黑色长袍看起来似乎有点太严肃了,不是很讨人喜欢。游归鹄思忖片刻,打了一个响指,玄色的外袍立刻变成了一件闪着粼粼银光的柔顺长衫。   他又认真看向自己的头顶。换上了一个寻常修士戴的简单发簪。他对着镜子看了会,总觉得素色的发簪还是不能令人满意。手中掐了一个法诀,簪子又被一个有着雪银白羽雕饰的发冠替代。   罪瞳无法用易容术掩盖,他拿出眼罩带上,他最后演练了一下面上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摆出一个完美的表情。动作极为矜持地推开了密室的房门。   魔偶刚从端木坚屋内出来,向他传递了还在昏迷的女修情况。游归鹄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转头看向白凌空荡荡的床铺,挑了挑眉,走向陆然的房间。   密室内各个房间之间隔音效果其实挺好。但他是玄影殿主,修为已臻渡劫巅峰的魔界五尊之一。只要他想,玄影殿内没有声音能得以隐藏。   他走近房门,优雅地抬起手刚想敲一敲,忽然听见了里面的谈话声。   陆然紧紧握着白凌的手,举在胸前,颇为遗憾而不甘地问道:“像您这么善解人意,心思聪慧,为什么居然还不是翼魔王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妃子啊?”   白凌已经彻底飘了,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风流俊秀的眉眼如同雨后沾水的初桃。他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眼中并不存在的眼泪,随口胡扯道:   “臣妾,臣妾只不过是翼魔尊主豢养的一只鸟。”   陆然感同身受地紧紧拉住白凌的手:“鸟娘娘,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白凌露出惨淡的笑容,神情哀婉凄切:   “终究还是我不配。翼魔尊主乃是天山神鸟,按照凤鸣古盟,早早就跟昆仑青鸾一族的少族长定下了婚约。而十年前,那只青鸾也如约出了昆仑神境,来中原寻找命运中的伴侣。等下,这是可以说的吗……”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然推开了。   一只手被陆然抱在胸前的白凌当场石化。   游归鹄脸上仍然带着完美的微笑,亭亭地站在门口,柔声对陆然说道:“师弟,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抱歉,师兄回来晚了。”   陆然的耳根瞬间红了,讷讷地收回手,垂在床上无意识地揪住柔软的床单,支支吾吾道:“没事,我很好……没关系。”   他想起不久前鸟妃传授的调情话术,底气不足地补充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看见你,我很高兴。”   游归鹄面上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惊讶,随机弯了弯眉眼,柔声道:“师兄也是。我一整天都在想你。等会给你上药好吗?师兄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一下——鸟妃。”   他将带着笑意的目光,转向正贴着墙边鬼鬼祟祟往外蹭的青年,语气依旧轻和:“麻烦你出来一下好吗?”   白凌:“……啊,好啊。”   白凌面如死灰地走出去了。   游归鹄走进房间,先重新点燃香炉中的安息香后,伸手探了一下陆然额头的温度。又简单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势恢复情况后。最后轻柔地摸了摸陆然的头,也走出了房间,顺手挂上了门。   里屋内,复归宁静。陆然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顶,似乎还能感受到男子手掌的温度。   另一侧,白凌在求生欲的催化下,已经想好了措辞,抢先开口道:“游师叔,关于陆然,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跟您汇报一下。”   “叫陆师叔,别没大没小的。”游归鹄漫不经心地幻化出两把椅子,自己挑了一张坐下。   白凌站在他对面,噎了一下,再次鼓足勇气,满腔正气,严肃道:“我们陆小师叔受过很严重的情伤。他醒来后失忆,跟一个凡人在险境中相识。结果那个渣人在危机解除后,居然将他丢下跑了!”   游归鹄支着下巴轻笑了一声,幽幽地说道:“那个凡人,其实是我的分神附身。那次提前分别,是因为要把你从黑水狱里捞出来。”   白凌陷入可疑的沉默。   他是修真界的天才,自小聪慧过人。而此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危机感顺着脊梁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白凌勉强笑了几声:“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哈哈,那可真是太巧了。实不相瞒我可怜单纯的小师叔还经历过另外一段糟糕的感情,对象是一个魔修,结果不肯重新做人也跑……”   “那个魔修也是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中途赶回来是因为南疆尸鬼过来给你送药了。”   白凌:“…………”   游归鹄坐直了身子,骷髅巨鸟的鬼影在背后的墙壁上拔高生长。他伸手指了指面前另一把空椅子,似笑非笑地轻声道:   “白凌,你坐啊。   作者有话要说:   鸟妃,甄嬛传的梗√   XX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他很努力。某小花采访的梗√   至于结尾——莱纳,你坐啊√ 第90章 轮转(4)   陆然乖乖地坐在屋内床沿,隔墙里良好的建材和严整的隔音术法完美阻断了外界的声响。   虽然心底很好奇鸟娘娘和师兄在说什么,但更加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问了,学学端木坚,保持无知挺好的。   香炉中的安神香缓缓燃烧,凝声聚气,滋养魂魄的香气袅袅升起。这是修仙界最好的养护魂魄的仙药,曾是长留药谷最出名的作品之一。   长留药谷。   全军覆没的药谷,无人生还的宗派,就此断绝的春晖。   陆然内心又是一阵翻搅,仿佛五脏六腑被人粗暴地握在手掌□□。他匆匆收回了投射在香炉上的注意力,盯着足尖发呆。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了,游归鹄走了进来,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眼上蒙着白色的纱巾,嘴角弯成一个温和的弧度,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陆然歪过头,透过打开的房门想看看外面鸟妃的情况。但是游归鹄察觉到他的意图,已经迅速关上了门阻绝了看向外界的视线。   陆然看不见鸟妃,有点失望。游归鹄看出他的心情,心中涌起一丝微妙的嫉妒,给白凌又加了一笔,面上依旧温和:“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陆然缩回脑袋:“刚讲到翼魔和昆仑青鸾凤鸣古盟的婚约。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游归鹄:“…………”   他觉得自己刚才对那个不长脑子的蠢货还是下手轻了,咬着牙:“根本没有这种契约……纯属谣言。他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   陆然看向游归鹄,点点头。少年的目光又只投射到他一个人身上,游归鹄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他从床边的矮柜里取出外敷的上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没有半分邪念的正经护工:“脱掉上衣,我给你上药。”   陆然藏在身后的手瞬间握紧,头脑一片眩晕,耳根瞬间红了。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支支吾吾,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啊,好的,师兄。”   他低着头,克制着指尖的颤抖,伸手去解开自己的衣扣,努力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像一个没做半点绮梦的正经病患。   陆然坐在床边,能感受到师兄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清淡平和的眼神下,仿佛隐藏着炽烈的激流。酸软的感觉从手腕一路流窜到指尖。陆然解了半天,都没能解开衣带。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是那种觉得一个修士居然连衣带都不会解的那种嘲笑。而是看到可爱的毛茸茸小动物的那种带着点宠溺的笑声。   陆然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眼睫低垂,轻抿着唇,双手顺着柔软的衣衫滑落下来。身前的阴影忽然一矮,男子弯下腰,单膝弯曲,半跪在地面,修长的手指探向陆然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衣带。   尽管被白纱蒙住了双眼,但是陆然仍然能够感受到那无法被掩盖的专注目光。   清冷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像是某种生长在天山雪顶之上的冰雪花束。然而现在高岭的花朵为他弯折了身姿。于是冷淡的霜花中,突然又漫溢出无限的柔情。   衣衫被褪去,露出下方已经结痂的伤口。定城一战,陆然作为一个器修,其实是受外伤最小的,更多是灵脉的内伤。连中途被强行送出城的宋珺,从外表上看都比他凄惨一些。   更不用说在翼魔后宫尔虞我诈中惨遭毒手的鸟妃。身上看起来似乎是因为遇到火药炸裂,留下了一大片烧伤疤痕。要是放几十年前,让陆白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卜卦天师看了,估计能连着做一个月噩梦。   虽然陆然自己认为他的外伤并不严重,但身前男子的脸上依旧流露出怜惜的神色。而在陆然看不见的眼底,又化归为一片冰冷战栗的杀意。   游归鹄冰凉的指尖蘸取了上药,一点一点从尚未完全长好,尚显狰狞的疤痕上拂过。   犹如一片轻柔的羽毛,又像是一瓣一触即化的冰花。麻痒感瞬间从指尖所及出旋开,犹如丝微的电流,倒出流窜。   镇痛愈伤的膏药明明十分清凉,陆然却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燥热从身体里流泻出来。尽管他极力控制,但还是有一声难以抑制的轻鸣,从喉间溢了出来,像是一只懵懂的幼猫咪咪的呜咽。   游归鹄以为是自己不够小心,碰到了陆然伤口的痛处。匆忙抬起头,正对上陆然湿漉漉的双眼。   陆然的眼尾仿佛被烈酒熏过一般,泛着如醉的红晕。映衬着眼中的水光,仿佛云霞如绮如锦下,粼粼的海面。   游归鹄怔然,连上药的动作都顿了一瞬。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发紧的喉头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尽管蒙着纱布,但凭借他的修为,完全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年的眉眼。澄澈如湖水一般的瞳孔中,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湖底一团纠缠蠕动的黑影。   甚至仅仅在一刻钟前,锋锐怪异的黑鳞和的密密麻麻的棘刺还长在他的颊边。而直到现在,他也不得不藏起自己的双眼。   他在几年间,迅速得到了已臻渡劫巅峰的修为。作为代价,他早已失去了曾经宛如天上月的皎皎容颜。   纵然用白纱遮盖,纵然以假名蒙骗,纵然用术法障眼。也无法掩盖——   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罪孽深重的,黑暗污秽的,形容可怖的,不敢在爱人面前展现真正容颜的可悲魔物。   安神香温暖的气息缭绕在屋内。陆然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幻境,尾椎骨处传来一阵诡异的酥麻。   就像是他这里天生就应当长有一条毛茸茸的长尾。能在面上因为羞赧而矜持地紧绷着脸颊时,在身后来回惬意地扫动,将所有的愉悦舒服暴露无遗。   从陆然情不自禁发出轻吟之后,身前的男子就停止了所有的举动。陆然双眼朦胧,看着男子的发顶。按照鸟妃的理论,现在应该就是施展所谓的情爱迷阵的最好时刻。   而按照二十几年前自己六师姐的学术成果,既然已经告过白,确认了两情相悦,他们现在早就应该干柴烈火,开始做一些师兄师姐们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跟他描述的神秘事情了。   但是他紧张地期待了半天,他的师兄看起来似乎毫无反应,仿佛一尊静默的雕塑。理性的寒潮慢慢涌了上来,浇灭了内心躁动的火焰。   会不会,是他自己想多了……   陆然攥紧了手心,假装若无其事地偏过头,转换话题:“说起来,百灵妃身上火焰爆炸的伤痕……”   “不要。”   陆然愣了一下:“师兄……”   “不要说其他人的名字。”   游归鹄他不能触碰未愈合的伤痕,也不敢用这局堕魔的躯体触碰少年白皙的手腕。他只能揪住一点点衣襟,发出一声近似梦呓般的呢喃。   “看着我。只看着我。”   陆然心尖一软。刚刚熄灭了火焰的寒冷海水在温情的祈求下,逐渐又变得温暖起来。   游归鹄将额头抵在陆然的肩上。陆然这才察觉到男子在微微发抖。像一个已经累极了的旅人,终于在黎明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求你再一次用眼睛看着我。只要你在背后注视着我的身影,我就可以前往一切地方。”   缺失的记忆,让陆然无法完全明白男子近乎哀求的喃喃。他有些犹豫地抬起手,像在那个夜晚,余不尽翻译幻海文书出现严重事故后,他安慰明明被吓坏了,却强装无事的陆白一样,虚虚抱住了男子的肩膀。   同样的动作,确实完全不同的感觉。陆然感觉自己仿佛浸在温暖的海水中。苦涩的咸水将他浸透,但此时能感受到的,唯有随着潮汐起伏的漫漫洋流。   “我一直在看着你。”   游归鹄呼吸一滞。   “无论我身在何方,无论天堑相隔。如果你需要,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游归鹄发出闷闷的声音:“说谎。如果你一直看着我,为什么现在才舍得醒来。你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   陆然心想捡着好话安慰人,怎么还开始讲逻辑了。   他想了想,晕乎乎泡在温泉里的脑子竭尽全力转悠:   “虽然你看不见我的目光,但我必然在注视着你的身影。我是一个器修,我能制造出很多功能特殊的法器。就比如……”   陆然的视线向着门口一扫,想起了之前伴随着端木坚走到梦境尽头的法器。因为魂魄中的燃灯,他甚至能比神鸟青鸾都更加轻易地透过梦境和现实的障壁,看到自己身不能往的一切。   “比如若目。若目是我独自研发的法器。我会透过若目共享视野。若目所在之处,就是我的眼睛。”   陆然本来是灵光一现,给自己圆上了漏洞,甚至还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了一下。却没想到怀里的男子忽得一僵,蓦然抬头,透过白纱死死望向他的眼睛:   “你……想起来了?”   陆然一脸茫然:“什么?”   游归鹄僵硬的身躯又慢慢软了下来。陆然半抱着他柔软的上身,感觉像是抱住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飞鸟。   而此时,他的飞鸟调整好心态,闷闷地开了口:“透过法器看着……这根本就是安慰人的谎话根本无法验证到底能不能看见。其实就是在哄人吧。”   游归鹄将头靠在陆然的腿上,偏过头,用指尖一点点摸索着陆然的双手:   “只是一句空话,就把人哄得不分日夜全年无休地干活。实在是太没有良心了。”   陆然有些茫然,自己怎么就没良心哄着人干活了?   游归鹄从低处仰视着陆然,因为视角的缘故显得更加楚楚。他眼神幽微,悄声低言:“哄着人干活干了这么久,我要一点补偿,不为过吧?”   陆然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怨怼了,刚想讲道理,忽然感受到膝上的男子似乎又开始轻颤,伴随着喉间隐隐约约,强忍不发的,令人心碎的哽咽。   他在魔域呆了二十年。   他整整堕魔了二十年。   游归鹄侧着脸,眼神像一朵淋湿的花朵,喃喃道:“你要不要心疼一下我?你心疼一下我吧。”   陆然感觉自己仿佛受到了蛊惑,伸手将男子鬓边的一缕长发绕道耳后行吧,他就做回大冤种吧。他摸了摸男子顺滑如黑绸的头发,问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游归鹄像所有被温柔地抚摸了头顶的飞鸟一样,眯起了眼睛,撒娇一般提出了要求:   “我要你送我一件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尽力了,恋爱的氛围感真的好难写啊。 第91章 轮转(5)   她在找一个人。   她不知道那人在哪里,但她能闻到那个人身上稚童独有的甘甜乳香。隐隐绰绰,却绵绵不绝,引领着她追随着馥郁甜美的香气一路往前探寻。   她想要找到那个人,她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她想要知道……   背后的真相对她而言,宛如久旱的甘霖,苦海的蜜糖。   为什么,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她想要知道一切的真相。   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风,如同森然的堡垒。通道诡秘复杂,又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追随着气息一路向里,却渐渐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交迭前进的双脚。她感觉自己仿佛是某种潜游在深水中的银鱼,视线忽然拔高,又转瞬变低。   一扇厚重的铁门横亘在她面前,门扇上刻画着隐秘规整的符文。   就在门后。门后有着什么呢,好像知道啊……   她奋力朝前冲去,想将门直接撞开,却惊怒地发现自己轻飘飘的身体是如此的柔弱。坚不可摧的铁门纹丝不动。   她烦恼地在铁门前游动。她能感受到,一切的真相就在门的另一侧。   无法被满足的好奇宛如饥饿一般席卷脑海。那股诡异的饥饿感来势汹汹,瞬间就暴涨到了一个令她无法忍耐的地步。钻股挠心一般的好奇,犹如烈火在体内蠕动。   丝丝缕缕的甘甜香气从门内传来,那是真相的诱惑。她根本无法抑制体内躁动的饥饿般的好奇。她盯着那紧闭的门缝,不死心地凑了过去。   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的延伸,舒展,直到成为薄薄的一片。或许她之前对自己的估计是错误的。她不是一条鱼,而是某种像棉花,像云朵一般轻软的东西。她变得如此纤薄,足以从紧窄的门缝中钻了过去。   数个幽森可怖的,狰狞变幻的鬼影正站在门内。在看见她的一刹那,无数道咒术的光芒次第闪亮,朝她投掷而来。她顶着鬼影的攻击,继续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狠厉的攻击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到了身后的坚硬的铁门上,炸开数道深深的印痕,却对没有实体的她完全无法造成伤害。   她伸开双臂,想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她只是想要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真的只是想看看而已,只要看一眼就好。   鬼影身后的紧缩的衣柜。她能感受到,柜子里有着她想知道的一切。她看见鬼影朝着自己冲了过来,却仿佛穿过一片雾一样,直接穿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鬼影慢慢躺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尚存,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慢慢继续超前游动。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膨胀,变得越来越大。那些鬼影还想阻止她的前行,但是她已经如同风一样吹过树林一样,穿过了他们之间的缝隙。   那些鬼影相继睡着了。   睡吧,睡吧,都沉浸在幻梦中吧。   现在只有一个鬼影还紧紧靠在柜门前。黑影颤抖战栗,不断地蠕动中已经看不出形状,依稀能看出好像是做了一个张开双臂阻拦的动作。   有什么用呢。   她是一阵风,一朵云,一场雾。只要有一条丝微的缝隙,她就能侵占整个空间。没有任何一栋建筑,一个房间,能阻挡她的脚步。   她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已经膨胀到近乎整个房间大的身躯,吞噬了最后一个鬼影。鬼影踉跄了两下,倒在地上,手臂还挣扎着探向柜门。像是头部的地方开开合合,像是在睡梦中还在说些什么。   但她现在已经完全分不出注意力去管那个梦呓的鬼影了。   仿若蜜糖一般,鲜美的乳香,就这这里面了……   里面到底是什么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好像知道,好想知道……   但就在这时,柜门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打开了一个窄窄的小口。藏在灰暗窄小的空间内的年幼鬼影,终于无法忍耐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全然无知的柜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柜门,好奇地偷偷望向外面。   她们家族的人善用运用土木,建构复杂的房屋。在迷宫一样的大屋子里捉迷藏是她和她的哥哥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但今天,妈妈突然让她躲在这里,严肃地喝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来。她听话地躲在了里面等待别人来找她。   不过她已经躲了好久好久了,都没人为她打开柜门。人都去哪里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想知道,好想知道。   她就推开柜门。只推开一条小缝,谁也不会注意到的。   偷偷看一眼。一眼就好。   她原不该有这份好奇,不该看这一眼。   她不该想知道的。   幼童透亮澄澈的眼睛,满含惶恐,却又实在难耐未知好奇的诱惑,颤巍巍地朝外望了过来。和柜门外的她目光直直相接。   在那双瑟缩的眼睛中,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灰色的迷雾中,凝聚为无数透明触手。每只触手上,都长满无数双眼睛。   她吞噬了整个房间。于是无论墙上,地上,屋顶上——还是躺在地上因为恐怖的幻觉而面容狰狞四肢抽搐的人身体上——都密密麻麻布满的猩红的眼球。   每一只眼睛中,都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点,犹如聚集成簇的孔洞。像是有千千万万肥胖的蠕虫,在密密的孔洞的吞吞吐吐进进出出的腐烂蜂巢。又像是脏污的水沟中,一团团黏在一起的,恶心的半透明凝胶状的蟾蜍的新卵。   难以抑制好奇,透过柜门缝隙,望向外侧真相的年幼瘦小鬼影,在亿万双眼睛猝不及防的凝视下,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躺在柜门前,已经陷入深度睡眠的年长鬼影的指尖,突然动了动。嘴唇嚅动着,像是在叫着什么人的名字。   而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那个人的声音。   “柔儿……”   面容温柔的女子,毫无疑问已经沉沦于永无止境的幻觉噩梦中。却依然凭借着世上最伟大的本能,发出绝望的呼唤:   “柔儿……”   【太熙末年秋,幻魔潜入端木世家地堡迷宫。除一幼子外,无人生还】   玄影殿昏暗的密室中,端木坚猛地惊醒过来。   幽暗的房间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刚醒过来的女修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房间内光线昏暗,所有的东西的轮廓都模模糊糊。不过对于修为已经突破元婴境界的天才,出生土建世家的端木坚来说,她周身逸散而出的灵力对于室内空间的感知,远比视觉更加精准可靠。   一个陌生的房间,面积不大,感刚好放下一张病床和一个柜子。只有一道可以进出的门。墙上有一扇小窗,从窗外看去,隐约能看见外侧缥缈的灰色迷雾。   一种没有缘由的厌恶感骤然升起,端木坚直觉自己异常憎恨那些看似无害的气体。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法器,然后才想起自己的黄翡翠尺规已经葬身火海被完全炸毁了。被扯断的菱格巾带的残骸,整齐地叠好放在了她枕边。   也就是在灵力逸散的同时,端木坚发觉,之前自己为了榨取法力强行熔融的筋脉,已经被重新催生、连接。身上的其他外伤也都敷上了伤药。   这算什么?掉下悬崖误入秘境遇到绝世美女得到上古秘籍从此走上人间巅峰?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既然已经被救了,她对自己是被谁救的,为什么被救,怎么救的没有丝毫好奇。   她不想知道。   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没有任何好奇。她一丁点也不想知道。   灵力谨慎地流向屋内唯一的门。良好的隔墙建材和严整的术法隔绝了外界的声音。端木坚考虑了一下,小心地将屋门推开一条细缝。   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透过门缝穿了进来。   门外,两个看起来很像绝世美女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一起。   陆然在他的美貌柔软又会撒娇的师兄向他索要一份礼物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是修仙界动手能力最强的器修。但是他沉睡了二十余年,自觉对现在年轻人的审美喜好有很深的代沟,生怕自己贸然送出一份“让道侣都感动哭了”的丑东西。   他的师兄非常忙碌,一早就匆匆离开了密室。他在送什么礼物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于是从里间出来,打算问问鸟妃平常都送什么给翼魔换取宠爱。   但现实给了他致命一击。他震惊又难过地发现,原本在这种时候应该非常有用的鸟妃,不知为何不搭理他了。   鸟妃在看见他的瞬间,立即警惕地退后:“不知道,别问我,请回吧,咱俩不熟。”   陆然:“…………”   他露出一丝受伤的表情:“鸟娘娘,你怎么不理我了……”   结果鸟妃脸上的神情比他还要哀婉凄凉:“我不是你鸟娘娘,求你快被跟我说话了。”   白凌求生欲极强地果决转身,以手掩面做出伤感抽泣的样子,肩膀也配合着瑟瑟颤抖,整个人仿佛弱柳扶风不堪一折。   结果一回头,正好和在门内向外窥探的端木坚四目相对。   白凌:“…………”   端木坚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尽管作为一个成熟的打工人,这种表情已经逐渐被其他更为社会圆滑的表情代替。但是现在对着眼前做作假哭的阵修,她实在没能忍住内心真实的想法。   好嫌弃啊。她为什么会和这种人齐名啊。   看见了活蹦乱跳的熟人,端木坚逐渐放下了警戒,推门走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毛病?”   陆然颇为惊喜:“你醒了?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端木坚对着陆然露出一丝笑容:“放心,我现在没有大碍了。这是哪里?鸟娘娘是谁?”   白凌现在只想从这里立刻消失,矢口否认:“我才不是鸟娘娘。”   “那白凌你在干……”   “不不不,不是白凌,我只是一个百灵鸟嫔妃。”   陆然面无表情:“还说你不是娘娘。”   端木坚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鸟娘娘。”   白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对这个美好的世界已经完全丧失了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是在解释,沙海篇里端木坚为什么会有“不要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的性格√ 第92章 轮转(6)   端木坚觉得自己悟了。   暗渡魔域和归灵沙海两项任务时间重叠。其实她和白凌无论谁去都是可以的——沙海的最后虽然需要她分析建筑语言,但是本身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梦境阵法,而白凌恰好是这一代年轻修士中最杰出的阵修。   但是后来经过考量,还是让白凌入了魔域,把她调去了沙海归灵。   她知道潜伏魔域必然万分艰难。只是没想到白凌居然如此大义凛然,走上了一条所有人都未曾想过的道路——为了完成任务居然忍辱献身,成了后宫宠妃。   如此牺牲,着实可歌可泣。   端木坚虚心请教:“所以鸟娘娘你在干什么?”   白凌看起来完全不想说话。   陆然答道:“鸟娘娘在帮我挑选给师兄的礼物。我们两人不久前才刚刚告白。”   端木坚颇为好奇:“哦?你的哪个师兄?傅晓白凌不可能,周青鸾和余不尽……实不相瞒我有七十八个表哥各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阿然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陆然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不,其实就是白凌……”   端木坚仿佛听到了鬼故事一样晦气地看向白凌。   被自己家师叔强迫拿走名字的白凌已经麻木了。   端木坚轻咳一声,说回正题:“我们现在在哪里?”   陆然回答:“这里是翼魔玄影殿的密室。鸟妃救了我们后,将我们藏在这里。”   端木坚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晦暗的情绪在端木坚眼底翻涌,她轻轻地重复道:“翼……魔?”   白凌察觉不对,上前一步:“端木,有些事情之前为了保密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   端木坚发出一丝苍凉的冷笑:“秘密?秘密就是游归鹄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十几年间我端木世家二十三位叔伯相继进入魔域,几乎无人生还。”   她退后两步,胸膛剧烈起伏,抬头环顾四周:“这里就是玄影殿?这么说翼魔就住在这里。很好,很好……”   她转身朝着密室隐秘的大门快步走去。白凌匆忙上前想要阻止她:“等等,密室的门轻易是打不开的……”   端木坚充耳不闻,随手掐了一个端木世家独门法诀,一掌拍在刻着隐秘术法的石门上。厚重的石门感受到灵力的流动,发出轻微的颤动,缓缓打开了出口。   端木坚满心满腔都被仇恨充盈,盛怒之下,完全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的法诀,能够如此顺利地打开玄影魔宫隐秘的房门。   白凌还想再阻拦她,行动间扯伤了火焰烧伤疤痕处。他额头的汗瞬间就流了下来,嘶了一声,差点跪在地上。   陆然撑着白凌的身体,听见他强忍着伤口又裂开的疼痛,艰难地用气声说道:“让她回来……不是她想的那样……”   陆然抬头望去,端木坚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的漆黑的殿宇中。   陆然迅速将白凌扶到床上让他躺好休息,随机又返回自己的房间,从锦囊袋中倒出几个还能用的若目,望着黑洞洞的门口,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若目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去,消失在黑暗中。陆然运转灵力,三个若目的视野同时与他相连。   玄影殿内空空荡荡。别说是后宫跟鸟妃争宠的妃子了,连一个活着的侍者都没看见。若目视野所及之处,只有一片了无生气的黑暗。   曲折迂回的廊道,复杂诡秘的楼梯,莫名出现的墙壁……这里不像是魔域之尊所居住的宫殿,倒像是进入了某样构造极为精密,体型又格外庞大的法器内部。只要一个巧力,所有的齿轮都会应势轨转。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在若目面前一闪而过。速度太快了,若目只来得及传回一个狰狞的巨大黑影,身上的鳞片反射着幽冷的微光,随即就失去了目标。   陆然一惊。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他能看出来,那个怪物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四面不规整排列的石柱宛如竦敕的黑影,尖啸的风声从远方传来渺远的回响。仓皇之下,陆然忘记了收回分散在若目上的视野。来自远方的画面混淆了他的认知,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一个台阶。   脚步错乱,重心一时失衡。一阵疾风吹过,他感到整个人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他整个人埋在那人坚实的胸膛中。脚不着地的空悬感让他有一丝不安。刚想要奋力挣扎,熟悉的冷香充盈着鼻尖。陆然一愣,想要抬起头看清那人的脸:“师兄?”   男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允许他抬头。只是抬起一只手,用手腕将陆然的头温和而不容抵抗地压在自己胸膛。   陆然的脸颊紧贴着男子冰凉细腻的衣襟,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透过华服传来。陆然微微扭动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师兄,你受伤了?”   感知到密室石门异常开启匆匆赶回,因此仍旧维持着半魔形态的游归鹄,用手腕安抚地摩挲着陆然的头顶。   他现在只能使用自己的手腕。因为归来匆忙,他的双手现在还没有能恢复原状。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只是一双形状狰狞的,布满棘刺和黑鳞的,状若铁钩一般的凶悍杀器。尖锐的钩爪甚至能轻易撕开耗费几天时间,才布下的结界护盾。   但是现在,这双手正竭尽全力将闪烁着幽芒的棘刺闭合。锋锐的指尖紧张地无处安放,只能小心翼翼地虚握着,将所有一切可能伤到怀里少年的地方都藏在掌心。   魔物的头部同样发生了异变,羽毛尽数脱落后新生的黑鳞一路向上蔓延至咽喉。过了好一会,游归鹄才终于从一道道严厉的杀戮言灵中找回了温和的声线,安抚到:   “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尽管已经极力掩饰,但是他的声音仍然显得干涩失调。陆然内心担忧,又想要抬起头,却依旧没能成功。   陆然试图强硬起来:“师兄,让我看看你……”   游归鹄沉默不语,只是将陆然抱地更紧了一点。颊变的黑鳞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像做了错事一样,慌忙加紧隐藏到皮肤之下。一道白色的纱巾偷偷从袖口溜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覆盖到男子的罪瞳上。   陆然闷闷地缩回了手,不再动弹。游归鹄感知到怀里少年的不高兴,试探地用已经褪去了黑鳞的掌心摸了摸陆然的耳朵,喃喃道:“抱歉……”   藏在肤下的黑鳞讨好地放软了身躯,碰在耳垂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痒。陆然小小地哼了一声,依旧有一丝生气,但还是没能忍住仿佛刻在神魂里的本能,像一只猫一样在男子的掌心蹭了蹭。   直到两人回到玄影殿的门口,游归鹄已经将所有不能被少年看见的狰狞部位收回体内,恢复道之前皎皎如月的容貌姿态后,才重新将陆然放到了地上。   他将手搭在满脸焦急地陆然的肩膀上,微微俯下身子柔声问道:“不要着急。告诉师兄,发生什么了?”   陆然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出去找端木坚的。急切道:“端木坚,她推了鸟娘娘,她推了鸟娘娘!”   床上养伤的白凌捂着脸发出一丝羞愤欲死的□□,只想立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他小师弟……,不,小师叔,真是平平无奇总结概括小天才。   游归鹄轻柔地摸了摸陆然头顶的发丝:“端木坚醒后,冲动之下独自跑出去密室了是吗?”   陆然定了定神,点点头,终于重新获得了组织语言的理性:“是的。这里是翼魔的玄影殿,她重伤初愈,就在盛怒之下独自离开密室。她不熟悉宫殿布局,万一被这里的魔物发现,那……”   陆然有点说不下去了,游归鹄温和道:“没事的,不用担心。你好好待在这里,师兄会去把她找回来。”   游归鹄曲起手指,将指尖上还未完全复原的尖锐黑鳞握在掌心,用平滑的指骨蹭了蹭陆然的颊变。陆然焦虑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莫名的,他就是觉得。眼前男子答应他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游归鹄又安慰了陆然几句,随即反身走出了密室。   他是玄影殿的主人。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乱跑的修士,并不困难。   不过那个人是以土建营造著称于世的端木世家子嗣。在端木世家手里,一座华美复杂的宫殿,就是一件最好的法器。   端木坚隐匿了气息,他一时只能判断出大致的方位。但他并不准备追上去仔细搜寻,反而走向了一条相反的方向,在走廊尽头打开了另一个密闭的库房房门。   他走进房间,拉开最里侧的抽屉。   一把黄翡翠的尺规静静地躺在丝绒垫上。尺规上刻痕斑驳,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法器较宽,显然这件法器曾经的主人,应该是一个拥有宽厚大掌的男子。   游归鹄静静地看着这件玉石法器。罪痕贯穿的双瞳中,似乎有无数过去的往事,犹如烟云般在眼底缭绕。   而此时此刻,玄影殿深处。   端木坚扶着墙壁,慢慢徜徉于复杂诡秘的柱林间。   偶然路过一扇窗户。透过窗隙,能够看见殿外弥漫的灰色迷雾。浓重的雾霭缓缓流动,却被玄影殿坚实的外墙壁上无数繁密的法阵牢牢挡在了外侧,无法流入殿内。   端木坚终于认出了那些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无孔不入,会让人逐渐丧失神智,陷入无法醒来的惊悚噩梦中的剧毒致幻气体。   那是幻魔的瘴气。   二十年前,使得坚不可摧的端木世家地堡彻底沦陷的幻魔瘴气。   经年的恨意刺入骨髓。端木坚握紧了手掌,指甲深深刺进了手心中。   尖锐的疼痛唤醒了理智。之前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冒冒失失跑出了密室,现在脑子逐渐清明,能静下心来观察这座古怪的殿宇。,   那些看起来无规则排布的奇怪石柱,在她眼里慢慢变成了另一幅画面。   她越走越慢。腾腾的怒火逐渐被另一个悄然升起的,难以相信的猜测覆盖。   她试探性地将手印在一根石柱上,慎重地流动出一丝法力。   黑暗中,刻着异常复杂的符文阵法的石柱随着法力的注入,慢慢浮起晦暗的光屑。一根根沉默的黑影,在玄影殿深处次第明灭。   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她八岁那年,父亲带领十几位师叔进入魔域,讨伐太乙叛徒,翼魔游归鹄。无一生还,尸骨无存。   可是现在,一座带着典型端木世家风格特色的建筑,就屹立在她面前。   耗费十几年心血,埋葬了端木世家一代人的尸骨。   大断崖之上的玄影殿,如同隐藏在黑影中的玄鸟,发出了第一声隐秘的清唳。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写的是不是有点太晦涩了ORZ 第93章 轮转(7)   大周北境边城。   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蹲在道路两旁,形销骨立,枯皮包着一把瘦骨。神情麻木,眼神中没有一丝光彩。   一驾平平无奇的马车匆匆从人群中驶过。两侧的帘幕都谨慎地垂了下来,完全遮住了车厢内的人。   外界的光线透过帘幕照进车内。宋珺坐在明亮处,心事重重地隔着竹帘间的缝隙看向外侧,垂在身旁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座位。   马车减速了,慢慢停了下来。周围穷苦的贫民终于受不住饥饿的折磨,将马车团团围住,想要讨一点吃的东西。车夫厉声呵斥退散,却无人领会。   哀怜的祈求声不绝于耳。车厢内,宋珺收回视线,仰头靠在冷硬的厢板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在马车另一侧,仍然虚弱的阿影蜷缩在座位上。帘幕遮挡的阴影投射而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幽影当中。一双湛蓝的眼睛借着黑暗的保护,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宋珺。   过了一会儿,驾车的两名士兵终于想办法赶走了围堵在车前的流民。马车再次缓缓行动了起来,朝着前方的城镇驶去。   宋珺默然睁开了眼睛:“十一。”   在她对面,阿影依旧保持着一个影卫应有的静默。只是右臂怪异巨大的金属手臂上,玄铁炼制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   第十一个了。   这是他们的马车在进入大周北境后,被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流民截停围堵,甚至险些发生更恶劣的哄抢事件的,第十一个县镇。   十天前,宋珺被定城太守击晕,和阿影一起送出了灾变之城。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护送宋珺和阿影的士兵,为了避开朝着西南而下的虫潮,选择向东北前行。   宋珺的母家是北疆的镇北侯。她因战成名,获得“将帅公主”的称号,也是因为在北疆对抗鞑靼侵略而立下战功。那两个士兵合计之下,在嘉城偷偷买了一辆马车,载着两位大人朝着北疆镇北侯府行去。   宋珺醒来时,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传信青鸟,正一脸苦大仇深地窝在她脸旁,整只鸟都快抑郁了。青鸟近乎悲愤地张合鸟喙,将好久之前太乙的命令传递给了两人。   阿影受到炎魔“火蝼”侵蚀,被迫断臂求生。陆然施法禁术,以“傀生”续接手臂。陆白嘱咐她们立即撤退,直接前往昆吾剑宗。   在仙门百家中,最依仗武器的,就是剑宗。剑修们几乎都将本命灵剑视作自己的伴生之命。   灵剑需要器修的修缮维护,为了方便,器修中的斩金宗一派就栖居在昆吾境内。   剑傀粗大的手臂和阿影本身纤细的身材颇不相符,无法灵活使用,甚至会阻塞潜影之法。   而现在昆吾境内,恰有一位太乙的故友,是当今世上最杰出的傀儡偶师,也是斩金宗如今的首席器修师,名为元子墨。   元子墨同样修炼器修功法,以炼制傀儡人偶著称,他答应会帮忙调整手臂。   昆吾也在北方,和两个士兵选择行进的方向不谋而和。宋珺在沙海之城苏木亚梦境中,灵力已经耗尽到了险些要自爆火灵根的地步,如今灵力尚未完全恢复,无法绘制天涯咫尺传送阵。一番盘算下来,索性还是驾驶马车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宋珺离开大周皇宫,登上终南山顶,踏入太乙仙门,已经约有三年。因为入道启蒙较晚,修为和同龄修士差距颇大,她只能花更多精力潜心修炼,几乎再未踏足俗世人间。   在她还没有选择仙途时,曾在北疆待过数年。如今一路走来看着山野街边乞讨的人群,越是靠近镇北侯府所在的临阳郡,就越是心惊。   北疆虽然苦寒,比不上江南富庶丰饶,温柔水乡。但外有镇北军抵御蛮敌,内有精明能干的官员主持政务,在她的印象里,也一直是兵强马壮的雄浑辽阔之地。为什么短短两三年,居然会落魄穷苦到这种程度。   通过这个小镇,再往前,修真界的昆吾剑宗和凡世间的镇北侯府就是两个方向了。行驶马车的士兵拿不定注意到底要去哪里。   宋珺心中也在犹豫,迟疑着久久不出声。阿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对面。不知为何,宋珺总觉得自从听说他们在往镇北侯府走之后,阿影就一直十分紧张。   当然阿影作为刺客,并不会将内心的情绪明显表现在脸上。不过当宋珺在是去镇北侯府查看情况,还是直接前往昆吾中陷入两难时,阿影作为一个影卫破天荒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憔悴,轻飘飘地像是没有根基的浮萍,湛蓝如海的眼睛中似乎在因为心虚而轻微躲闪:“殿下,太乙掌门说,改制调整傀生续接的手臂,要越快越好。”   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太乙的弟子。但这个时候,把太乙掌门陆白的话搬出来还是很管用的。   果然,宋珺捏了捏眉心,迅速做出了决定,放弃前往镇北军,起身撩开帘幕通知两个士兵驾驶马车朝着昆吾的方向行进。   车厢内,阿影捂着自己的傀儡铁臂,悄悄送了一口气。   昆吾剑宗和终南太乙一样,方圆五十里内禁止传送阵的使用。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赶在夜幕降临前来到了昆吾山脚下的小镇。根据陆白传信的指令,宋珺已经提前发出了信号。昆吾剑宗的弟子会在城外接应两人进入宗门。   城外有一片树林。初春未至,秃秃的树木枝头光裸。但纵横旁出的枝干,仍足以掩映匍匐在地的人影。马车就停在山树林边。   宋珺仍在凝思。阿影随意瞟了一眼窗外,刺客的直觉让她身子微微僵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强掩内心的焦灼,低声问道:“剑宗的人还没来么?”   宋珺微微有些诧异,感觉这着实不像是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影会说出来的话。她只以为是阿影担忧自己的手臂,并未放在心上,安慰道:“应该就快到了……”   宋珺倏然噤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飘进了马车。   宋珺撩开车厢帘幕,在外面守卫的两个士兵已经拿起了武器满脸警戒,循着血腥气和噪声辨别着方向。其中一人指了指身侧:“好像是从树林里传来的。”   宋珺示意一人留下照看阿影,另一人随她偷偷潜入枯树林查看情况。阿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抬手阻拦,只是担忧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树林另一侧的道路上,一队穿着铠甲的士兵正护卫着马车,和一群拿着锤子镰刀甚至石块等农具的流民缠斗在一起。那群瘦皮包骨的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显然不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的对手。但他们眼神狂热,精神亢奋,简直跟不要命了一样往上冲。   另一侧,潜伏在暗处的宋珺脸色瞬间变了,望着眼前的混战,不可置信地喃喃:“他们在抢劫镇北军队的运粮车?”   那群流民胡乱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一路冲到马车前,抢到一个装着谷粮的包裹就跑。护卫的士兵虽然装备相对精良,但人数远不及流民。在猝不及防的冲击抢劫下,又要阻挡流民又要护卫运粮马车,完全被打散了阵脚。   好在抢劫军队粮草的劫匪虽然人多,但组织比运粮车队更加混乱松散。抢到了点东西就立刻四散哄跑而去。最后还是军队占据了上风,武力威慑下驱赶了流民,重新组织起车队,开始收拾残局。   宋珺望着眼前神情仓皇疲惫的押运粮草的士兵,难掩面上的震撼:“怎么可能……这里离临阳郡这么近,居然还会饥寒交迫的流民被逼到抢劫粮草地步。更何况……”   宋珺没说下去,但她身旁从定城一路护送宋珺来北疆的士兵却明白她的意思。   北疆不比西域久无战事。镇北军要抵御鞑靼的侵犯,几乎每年都要进行几十场大大小小的战争。士兵各个都是百里挑一骁勇善战之人。所以当年在镇北军中获得战功成为将领的静安长公主,才会如此出名。   但是现在,押运粮草这么重要的物资的军马,居然被一伙毫无组织的流民就冲散了?一片狼藉中,到处都是散落的谷壳和飘飞的棉絮。   宋珺深吸一口气,脸色异常难看。三年未至,北疆军队的情况比她想象地更为严峻。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当年陪她一起征战北疆,战无不克的军队,怎么会流落拉胯到这种地步。   就在她打定主意要显出身形上前询问时,身后突然传来窸窣的枝干踩踏声。宋珺警觉地回头,却看见原本应该在原地静养的阿影,带着两个背负长剑的剑修悄悄走了过来。   阿影的蓝眼睛有些闪躲,解释说她在原地等待时,正好遇上了赶来的剑修。那两个剑修出示了昆吾剑宗的信物,表明身份,遂将人带了过来。   宋珺心中有些莫名其妙。阿影完全可以让剑修们稍作等待,大可不必还要特地来树林里找她。   宋珺指了指不远处默默收拾残局的运粮车队道:“抱歉,本应现在就跟你们入昆吾,但我想先问他们几句话,了解一下镇北军的情况。”   阿影神情一滞。两个剑修忙道无碍,他们时间宽裕,并不着急。就在宋珺想要起身时,阿影突然捂着断臂,发出一声痛苦的□□。   宋珺立马将头转了回来,关切道:“怎么了?手臂又开始疼了吗?”   阿影湛蓝的眼睛中氤氲着雾气,一副强忍疼痛的样子,抱着跟瘦弱的身躯极不协调的铁手臂,咬着唇不说话。   一个剑修小心地将灵力注入铁臂中,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北疆的气候跟西域多有不同,导致断口连接处产生剧痛。还是尽快入昆吾,请傀儡师元道长查看一下为好。”   宋珺稍微犹豫了一下。阿影偏头避开她的视线,捂着玄铁手臂的接口处。宋珺遥望着运送粮草的车队,深吸一口气,像是不知道再说给谁听:“我已经进入仙途,理当以修仙界之事为重。”   从定城来的士兵犹有一丝不甘:“只是问一下镇北军的情况,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突然,他背后一凉,带着杀意的寒气莫名冲上了头顶。仿佛有一个躲在影子里的刺客正冷冷地顶着今晚刺杀的猎物。他战战兢兢地朝身旁看去,阿影看起来好像始终低着头,幽冷的蓝眼睛似乎并未看向任何方向。   士兵不敢再说话。宋珺的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嘲道:   “三年前,是我自己决定卸任军队将领,离开皇宫,脱离尘世修仙入道。现在的我又拿什么身份去询问镇北军的情况呢?就算去问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握紧了手,尖锐的指甲刺进手心:“我不能擅自越俎代庖整顿军务,不能跟新帝至亲争夺兵权,更不能违背宗法礼制和先皇遗诏。我不能。”   阿影的始终抱着禁术换来的手臂一声不吭。   昆吾不允许修仙者以外的进入。宋珺将马车留给了两个士兵,又额外给了足够的银钱。定城灾变,两个士兵也无家可归,决心暂时居住在临阳郡。几人告别,宋珺和阿影随着剑修朝着入宗山道所在的方向走去。   宋珺强迫自己不去再关注惨遭劫掠的运粮车队,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所以她没有能看到接下来令人惊骇的一幕。   木车经过劫掠,本就已经松散脆弱。一个收拾残局的士兵一不小心没收住力道,整个木车都垮塌了。薄薄的一层谷粮散落一地,露出下方满满的伪装成粮食的,根本不能吃的枯草。   士兵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似哭非哭的绝望。   朝中依仗镇北军保卫边疆,但同时也深深忌惮着这只骁勇忠诚的军队。之前绥和朝时,有静安公主坐镇军中统帅,朝中大臣不敢怠慢。   但是三年前,三岁的太子入主东宫,静安长公主宣布离开皇宫修仙入道后,整个镇北军就开始被以各种借口打压排挤。军中物资也越来越苛刻难求。   元初初年,年仅六岁的元初帝登基后,军中情况更是艰难。忍饥挨饿还要抵御鞑靼的多番入侵,几乎已经丧失了战力。想向都城递消息请求援助,却根本递不进去。   在今日好不容易讨来这批粮草之前,让宋珺以“将帅公主”成名的镇北军,已经断粮一个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这种菜鸡为什么要写群像啊呜呜呜   这章概括一下其实就是,阿影不想让宋珺跟镇北军接触哦~ 第94章 轮转(8)   昆吾,一个面容精致身材高挑的男子正站在宗门入口。   他的耳廓和双手上冰冷精密的法器,让他看起来像一个面若白玉的傀儡人偶。唯有向着他们张望探寻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期待,让他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即使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他的容貌也极为出挑。放眼整个太乙,估计也只有身为神鸟的周青鸾在不说话的时候,能在姿色气质上跟他有所媲美。   但是那一份期盼在注意到来的只有宋珺阿影两个人时,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整个人像是被抽取了魂魄一样,面色木然。   呵,他就知道。   说什么陆然要过来,根本就是哄着自己继续老老实实干活的谎言大饼。   太乙和昆吾上上下下全是大骗子,脸都不要了。   两个年轻的剑宗子弟礼貌地行礼。元子墨面无表情,神情冷淡地看着两个剑宗弟子。一声不吭地转身自己走了。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像是一个被提线操纵的傀儡。   宋珺和阿影进入仙途的时间都不算长,当时的太乙也没有主修炼器的同门,所以对傀儡师不算太了解。眼下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才刚见面,怎么就惹到这个容颜倾城的修士了。   两个年轻的剑修子弟倒是神情自若,显然已经习惯了此人怪异的举动。一个剑修安慰道:   “元道长是如今斩金宗的首席器修,天生不能说话。他性情喜静,并没有生气不喜,不必介怀。元道长制作修复傀儡法器的技术,是整个修仙界都闻名的。这次也是由他来帮助你师姐调修手臂。”   宋珺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莫名觉得那个跟人偶一般精致的美人离去的背影,透着一股子大冤种独有的幽怨和萧索。   阿影则惯例否定:“我不是太乙的四弟子,不要这么称呼我。”   修仙界讲究尊师重道,弑师跟杀亲是同样深重的罪责。很少有人这么不客气地否认自己的师门。两个剑修眼中都有一丝差异,不过他们料想这应当是太乙宗门的密辛,也没有再仔细问询。   两个弟子带着宋珺和阿影前往住处安顿下来。不一会儿,又有侍童过来引领阿影去元子墨所在的书房。   元子墨的工作地点位于【霜明峰】山脚下。这是昆吾剑宗境内最高大雄伟的一座山峰。漫漫长夜,踽踽独行,月照白霜,恍若天明,由此得名。   两人在侍童的带领下到了房前。侍童小声嘱咐两人,元道长不仅天生口不能言,听力也很模糊,平常待在耳廓的法器就是用来辅助听力的。所以说话时要适当抬高音量。   两人应下,随着侍童走进房间。屋内冷冷清清,跟屋子的主人元子墨正坐在一张宽大无比的桌子前。桌子上堆满了各种设计图纸和做到一半的法器。   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剑傀。还没有接上双腿,只有半个身子,造型模样和平常低阶剑修弟子用来演习的笨重傀儡看起来不太一样。   阿影的外貌明显区别于中原人,但是眼前这个器修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的惊讶和探究。深色平静淡然,打了一个手势,让阿影将武器交出来。   阿影的曳影双刀平常都是收归到体内灵脉内,需要用的时候才会从手中显现。虽然心底不想交出自己的武器,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傀儡师收了她的双刀,随便拉开一个抽屉塞了进去,又加上了一柄坚固的大锁。他身边的抽屉已经都快满了,但他显然连稍微远一点的空架子处都懒得去,塞一塞凑活过。   元子墨耳廓的法器微微张合,示意阿影做到桌子对面,将傀生的手臂放在桌上。   阿影依言坐下,望着铺满整个桌面稀奇古怪,看起来脆弱精致的小玩意儿,有点无从下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碰坏了这些法器零构件。   元子墨挥了一下手臂,毫不在乎地将那些东西扫到了一边。他挥臂的动作看起来很特别,速度保持均匀,用力稳定。最后停顿的时有一个小小的僵直。   他只扫开约四分之一的圆。这个动作幅度远没有到肩关节转动的范围极限。但是他像是一个机关滑轮到顶的傀儡一样,只被允许活动到这个地方。   阿影将笨重的铁手臂放在清扫出来的桌面上。一丝灵力从元子墨的指尖探出,细蛇一样流入手臂之内。不近人情的瞳孔中泛起些许波澜。另一只手的手指匀速敲击桌面,一行法术幻化的字浮现在阿影面前。   阿影话不多,只是简单点了点头。宋珺帮她补充道:“是的,这不是剑傀原来的手臂。剑傀原来的双臂在围剿妖兽时损毁。现在这只是我的小师弟陆然后来重新炼制的。”   在听到这是陆然炼制的法器时,眼前犹如精美的人偶般的器修眼中居然流露出某种狂热的光芒,看情人一样紧紧盯着阿影的手臂。   这器修……该不会想要把阿影的手臂直接拆了吧。   宋珺悚然。   好在那股疯狂的光芒只是一闪而过,傀儡师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怨气。一边细致地检查情况,一边改换了附在空中的字符:“他现在怎么样?”   他?陆然吗?傀儡师居然跟陆然认识吗?可陆然之前不是具有三春晖血脉的医修吗?宋珺有些迷惑,但还是将陆然在太乙时的情况大致说结了一下。   元子墨专注地听着,耳廓的如同鱼鳍一样的法器不时张合翕动一下。没什么感情的眼中流露出看起来像是温柔的光芒。   等宋珺讲完了,元子墨也已经完成了检查,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探查的灵力,用术法打开了桌旁的材料柜门,从中取出几样材料。宋珺明白,这是准备开始改装手臂了。   宋珺紧张地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却发现元子墨正奇怪地看着自己。透亮的瞳孔仿佛玻璃珠一般,泛着冰冷的光泽。   宋珺有些局促,不知道刚缓和的关系怎么又紧张了起来。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元子墨面无波动,心中颇为诧异。一个才二十多岁,看起来修炼不过两三年的修士,怎么会觉得自己有用。不过,鉴于她刚刚跟自己描述了那么多关于陆然的事情,元子墨想了想,决定换一种礼貌地说法。   他指了指房门:“你可以出去,然后帮忙把房门带上。”   再想想那个魔域的鸟人,有可能还不知道陆然初回太乙时的经历,自己却抢先知晓了。他的心情更好了一点,敲击手指,又加上了两个字:“谢谢。”   宋珺:“…………”   行吧。   她拍了拍阿影的肩膀,安抚道:“我先出去了。不用担心,我会在住处等你。”   阿影想起当时施加傀生似乎也没用多长时间,修理手臂应当更快一点。于是点点头,示意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留在这里。   宋珺离开了元子墨的工作房间。剩下屋子里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加不善言辞。屋内分外清净,只能听见灵力调度下,零件碰撞的琐碎声音。灵力在已经具有知觉的铁臂内流动,传来颇为怪异难忍的感觉。   阿影想要分散心神。她注意到,元子墨跟陆然一样,有一双异常稳定的双手。也只有需要炼制安装细小零件的器修的手,和要使用针灸之术的医修,能拥有这么稳定的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阿影湛蓝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晦暗。   一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刺客投掷暗器的手。   她一生的大半时光,都是作为一把刀在活着。她被握在别人手里,别无选择。   如果她还能有一丝一毫的自由。如果一把刀也能被恩准实现心中的祈愿。那她现在只有一个恳求。那就是让宋珺绝对不要再靠近镇北侯府。   她已经不是曾经镇北军的统帅了。入了长生仙道,基本就等于了却凡尘,放弃了作为长公主的一切权势。   她是异国人,不信中原的神明。但若上仙真的会听从信徒的请愿,她愿意燃灯祈愿三万遍,只求宋珺不要再靠近那个波谲云诡的政客朝堂。   零件细碎的改造声停止了,在铁手臂内流连的灵力也被抽出。阿影送了一口气,总算结束了。比她想象地慢了很多,花了近乎一个时辰,简直比当时施加傀生的时间都长了。   阿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想要去找宋珺。结果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被锁上了。她抬眼望去,元子墨正像医修看不听话偷偷跑出病房的病人一样幽冷地看着他。   阿影一滞:“还没结束?”   元子墨没回答,看表情好像是在听“男男不能生子”之类的废话。   阿影强压心中的焦躁:“还需要多长时间?”   元子墨用术法写了一个“一”。   阿影一愣:“还需要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   元子墨手指匀速敲击:“一个月。”   阿影:“…………”   “一个月之内,你都要留在这里。我要根据你的生活习惯,一点点调修你的手臂。”   阿影心想再见吧你。   她身子一紧,就要溜进阴影中。她天生其实并不适合做抵挡攻击、护卫主人的影卫,只能做一个刺客。因为特殊的遁影之术,她逃跑简直是专业级大师的。   就在即将整个人都潜入暗影时,忽然感觉手臂一僵,傀生手臂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向另一个方向。地面上,元子墨像是钓鱼一样,将她从暗影里又拽了出来。   阿影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元子墨指了指她的手臂:“刚给你加了追踪器。”   阿影无语了。   原来刚刚一番操作是在干这个?   元子墨又指了指身旁紧锁的抽屉:“你的武器也还在这里。”   阿影简直没脾气了。   加追踪,锁武器。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没法逃进影子,自己最擅长的暴力威胁似乎又有点不太合适。阿影想了想,决定试试讲道理:“我不能离开殿下太久。我的手臂已经没问题了,很快就能适……”   不过傀儡师显然不像是讲理的人。元子墨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阿影的辩解。   他面容冷肃,澄澈地眼瞳带着一丝愠怒盯着阿影:   “你以为,傀生是什么法术?那是逾越生与死的距离,模糊人和物之界限的绝对禁术。禁术的反噬,足以让一个金丹的器修直接跌到筑基,之后几乎再无晋级的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真的很喜欢你,我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一个器修情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施法禁术。”   “他为了你再一次使用禁术,你也要这样糟蹋他的付出么。”   阿影有一丝茫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说又。   之前还有谁用过傀生?   “你知不知道完成傀生后,没有及时调修到合适状态的后果是什么?金属的躯干,本没有生命。能动起来只能靠身体的供养的生气。不匹配的躯体,会吸取过量的生机,逐渐成为负担,直到身体再也无法负荷。”   傀儡偶师指尖敲击的动作很快,看起来很习惯这种交流方式,但是手指叩击的速度在链条的牵扯下,依旧维持均匀恒定。   “最后,要么傀生的手臂成为不能动的废铁,时刻都要忍耐钻心的剧痛,自身也因为精气衰竭而早亡。要么只能准备一个血池,每月都要用活人鲜血中的生机,来供养这副金属的身躯,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其实牲畜的鲜血也是可以的,只是没有活人的效果那么好而已。不过元子墨按照常人的逻辑推论了一下,决定隐瞒这部分信息。   阿影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元子墨已经摘下了耳廓上助听的法器,用行动干脆利落地表明:“我不听我不听。”   容貌精致地像是傀儡人偶一般的器修斩钉截铁下了定论:“一个月之内,你都只能待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太乙(5)   里面的人物马上就出场了~ 第95章 轮转(9)   阿影此生为数不多的一次通过交流谈话解决矛盾的尝试就此破灭了。她终于放弃了幻想,认清了事实,发现还是暴力斗争比较管用。   正巧屋外传来敲门声,有人想要进来。元子墨已经重新戴上了耳廓的法器,听到声响挥了挥手,解开了门禁。   房门被推开。阿影骤然蓄力爆发,转瞬间就已经冲到了房门口。仿佛一只幽影的蝙蝠,侧过身子就要从来者身边滑过。   推门进来的人反应也很快,下意识地伸臂一捞,转手一格挡一扭转,仿若金石碰撞的声音自两人躯干相撞处铮响。阿影本就还没完全适应的傀生右臂,此时微微一愣神,就被牢牢钳制住了手臂,动弹不得。   阿影能受这委屈,她从小学的擒拿术。   就势一拉扯,瘦弱的身躯中迸发出极为凶悍的力量,几乎就要将整个人过肩摔过去。来者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被迫放松了力道。阿影得空,猛然挣脱了束缚。   她摆脱了桎梏,也不恋战,立刻收缩身形,整个人向上方屋檐翻去。眼看就能顺利潜伏进屋檐下的黑影逃走,那股仿佛被磁铁吸引的感觉又来了,将她从阴影中钓了出来。   元子墨从容地站在房内,目光清澈不近人情。丝毫没觉得一对一大战,他躲一边从中作梗偷偷放控制技能有什么不对。   阿影知道自己铁定是没法遁影逃走了。背后疾风忽至,那人又黏了上来,每一次攻击都直冲她的右侧。傀生铁臂在宛如骤雨一般的攻势下,再次成为了负担。仅仅是略微的卡顿僵直,就能被立刻找到破绽。两三个回合下来,阿影再一次被禁锢。   这一次阿影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是一个看起来很老实和善的剑修,发现阿影是个女孩子时,还微微有些惊讶。对上阿影怒火翻涌的目光,居然还露出了腼腆羞涩的笑容——   然后手臂上的劲道又收紧了一点。   刚想着可以趁机逃脱的阿影:“…………”   这是哪来的剑宗神经病,大中午的真晦气。   元子墨也走了过来,简单用术法书写了几个字。剑修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这么说,她就是太乙知天命的那个异国弟子?”   阿影冷冷偏头。她没有,她不是,别瞎说。   她从来没承认自己是太乙的人。   阿影深色的皮肤和湛蓝的眼睛都明显地表现出她的异国身份,但是这个剑修和元子墨一样,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异国人的好奇和惊异,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   剑修露出了纯善朴实的笑容,语气宽和友好:“我是施臣,昆吾剑宗弟子,跟你的师尊是旧识好友。前两日刚回来,听说子墨接收了一个以傀生续接断臂的太乙弟子。所以今日过来帮他收拾收拾屋子,顺便协助他一起帮你调理手臂。”   阿影冷漠地看着这个伪装地像一个老实人,禁锢她的手臂却丝毫没懈力的剑修,讥讽道:“你们剑宗就这么悠闲,都没别的事做么?”   施臣并不在意她话中的尖刺,温厚地解释道:“我只是剑宗一个普通弟子,只负责处理一些杂事。前两日刚好完成了任务,眼下确实无事。”   阿影眼神微微一暗。   一个剑宗的普通弟子?   她之前在太子宗门武试时,是在暗影稀少的白日,都能和已经到元婴的傅晓近乎打成平手的。眼前的剑修和陆白是好友,那必然也没能逃脱绥和二十年无元婴的诅咒。区区一个最多金丹修为的剑修,居然能让她如此的狼狈。   阿影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的右手。   傀生禁术让铁臂能够动起来,但终究还是无法恢复到,之前顶尖的刺客的手那样的灵活敏捷。日常生活并没有感觉不便,跟正常手臂无异。但是到了像刚才那样电光火石之间迅速拆解反击之时,微妙的异样会让她立刻落入下风。   施臣注意到阿影一瞬间的落寞,想了想,放开了对她的挟制。   阿影有一丝难以置信,不明白怎么这么轻易就把她放开了。却看见对面的剑修神情坦然地撩开了自己双手的袖子。   剑袍之下,赫然是两只黑色玄铁炼制的手臂。   阿影一怔。   在之前两人短暂的交手中,除了躯干碰撞的异响,阿影丝毫没有发觉这个动作流畅贯通的剑修,居然用的也是假肢。   还没结束,施臣抽出背在身后的长剑,轻轻敲击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剑鞘撞击处,传来如同金石撞击一般地铮鸣。   他的腿也是假的。   他曾是一个断臂断腿的剑修。   施臣面不改色:“其实还有其他地方,不过就不方便展示了。”   阿影暂时放弃了逃跑的想法。她原本并不喜欢说话,影卫的训练也要求她保持静默。但是眼下剑修身上的铁臂,让她难以遏制内心的好奇:“这也是……傀生?”   施臣点点头:“剑宗内,还有另外十几个跟我一样的人。不过眼下不巧都不在昆吾境内。等他们回来,我再替你介绍。”   十几个?   阿影有些迟疑:“但是……傀生不是器修的禁术?而且只有天赋极高的器修才能学会。”   施臣点点头:“所以器修【绥和二十年无元婴】。”   阿影顿时愣住了。   二十年前,几乎所有具备天赋的器修,都以今后不能晋级为代价,对断/肢的剑修施加了傀生。   所以,绥和二十年,器修中再无元婴。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瞥向身后的元子墨。   施臣解释道:“哦,他没有用过傀生。他身体太差了,没法使用那门禁术。他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   又哑又聋的傀儡偶师面无表情地看着施臣。   跟皮糙肉厚的剑修比当然谁的身体都很差。   元子墨拍了拍手,概述了接下来的安排。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施臣将不断地进行练试,尽可能全面模拟所有会遇到的情况,让阿影尽快适应铁手的特性。   元子墨则会通过日夜相处间观察到的阿影动作习惯,和两人演练后的反馈,不断地调修优化阿影的手臂细节。直到这只假手真正地跟本原的身躯融为一体。   阿影明显心动了。恰在这时,侍童过来传递书信。信件中,宋珺说自己已经知道阿影调理手臂的用时远比想象地要长。   她让阿影不用顾虑时间,自己正好也想跟着这里的剑修精进一下修为。她会在先前安排的住处等她归来。   阿影闻言,终于安下心来,有些别扭地表示了感谢。施臣脾气好的一塌糊涂,丝毫不把之前两人的冲突放在心上。他仰头看了看,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即刻就可以找个地方同阿影演练。   元子墨禁止两个破坏力极强的人在他工作房间的附近大打出手,让施臣和阿影先行离去。施臣询问得知阿影是用双刀的,又跟进了自己家门一样,在元子墨房里搜罗出了两把形制差不多的武器。   施臣带着阿影去了霜明峰上一个废旧的演武台,一路上几乎没碰见几人。偶然遇见几个看起来同阿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剑修,遇见施臣显然并不熟悉。只是察觉到他的辈分后,出于礼节简单行礼。   阿影不由得用余光看向身旁浑然不在意的施臣。好像确实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昆吾剑宗几百名剑修中,天赋一般资质普通,只能做一些琐碎杂事,最平庸无奇的那一批人。   两人到了空无一人的演武台,施臣将从元子墨那里薅来的双刀递给阿影。   阿影有一丝激动接过武器,想着可以开打了。这回终于没有一个器修暗搓搓地制止她潜入阴影了,她必然要一雪前耻。   结果眼前的施臣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阿影,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先把你所学的功法中,最基础的那一套做一遍。”   阿影:“…………”   刀都给我了,你就让我干这个?   最基础的那一套……多基础?要不要从扎马步开始?   不过她身为能和傅晓对攻的顶尖刺客,其实也能明白施臣的用意。傀生炼制的手臂,对于基础动作的影响其实是最大的。通过最基本的招式,能够最明显直观地看出动作的变形偏移。   她身为影卫,对于命令的服从性优异过人。没什么抱怨,一板一眼地像一个刚入门没多久的稚童一样开始从最简单的招式练起。   “停。”   刚演练了三个动作,就被施臣叫停了:“你太在意你的右手臂了。”   阿影默不作声。恐怕只有同为接受了傀生馈赠的人,才能看出刚刚她动作微妙的差别。确实,虽然理智上尽可能忽略,但是本能的还是减少了右手挥臂的力度。   “你需要将傀生手臂就当做你原本血脉相连的躯体。再来一次。”   阿影收刀,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   如此直至天黑,施臣带着阿影返回元子墨房中。元子墨的侍童已经给阿影收拾出了单独的床铺。为了便于观察晚间动作,她要跟元子墨同住一个房间。   “不要担心。”面容昳丽精致的傀儡偶师面无表情地在空中写字:“我看你的身体,就跟看一副剑傀没什么区别。”   阿影:“…………”   她其实对于共处一室没什么意见。她跟着宋珺在军中时,有时条件苛刻,也会跟其他士兵同睡一间军帐。唯一的问题是,通常入睡时,她都习惯潜入阴影中,栖居在房梁、柜顶等便于收揽视野的高处。但是眼下,她显然必须得睡床上了。   阿影有些心情复杂地坐在柔软的床铺上。对于常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她而言却是少有的体验。   元子墨正慢慢吞吞地脱下外裳。阿影注意到,他手上如同傀儡提线一般的钢骨链条,一直延伸到了肩膀处。包裹了整个后背,形成一个异常诡秘复杂的体系,像是甲虫柔软无力的身躯上坚硬的外壳。   施臣的话也许没有错。因为先天不足,傀儡师不仅耳聋喉哑,而且四肢无力指尖虚软。只有靠着这一套精密的系统,才能支持身体的动作。   而他偏偏又是一个器修。一个对手指动作精度要求极高的器修。当时在定城,陆然曾经教过她如何安装剑傀手臂的零部件。一个最简单的零件,她都花了好半天才终于放置到正确的地方。   阿影有些难以想象,像元子墨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走上炼器的道路,又是如何一步步无比艰难地成为了斩金宗的首席器修。   元子墨动作僵硬呆板地脱了外衣,无意间露出胸口的一片肌肤。因为久不见阳光,肌肤莹白的似雪一般。阿影出生在南海异国,那里的国民大多肤色较深。后面来了中原,也极少看见像元子墨这样冷白的肤色。   白玉一般的胸口,点着一颗殷红的朱砂。火光的映衬下,仿佛一颗鲜艳欲滴的凝聚了不尽血泪的猩红宝石。   阿影不自然地别过头。虽然元子墨才是男的,但是配上那样一张精致清冷的脸,总让她觉得盯着他胸口看是一种亵渎。   就在她准备闭上眼睛时,元子墨换好了衣物,反而主动走到了她身边,宛如傀儡一般精致的眉眼认真地看着她。   阿影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在她认识的人中,只有周青鸾的容貌能和元子墨相媲美。而更为可贵的是,元子墨不会说话。   元子墨没有察觉到阿影的异样,指尖微动,凭空写了一段话:   “如果半夜靠近观察你,你会受到惊吓吗?”   阿影睁着湛蓝的眼眸,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是监察司培养出来的一把刀,必然不可能跟常人一样睡得太深。惊吓倒是不至于,但有人靠近肯定会有所察觉。   元子墨倾国倾城的美颜上,神色平静坦然,目光澄澈真诚:“如果半夜被惊醒下意识要反击,希望你能下手轻一点。”   阿影:“……什么?”   元子墨诚恳道:“你揍人很疼的样子。别打我,我很弱。”   阿影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偏过脸干巴巴地说道:“……我尽量。”   作者有话要说:   施臣√玩一些FATE的梗 第96章 轮转(10)   阿影暂时借住在了元子墨屋中。除了偶尔半夜会突然醒来,忍着想打人的欲望,和鬼鬼祟祟的傀儡师面面相觑外,两人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毕竟一个把对方当做手臂出了毛病需要细致维修的剑傀,一个把对方看做脑子非常诡异不用尝试理解的人偶。对彼此的定位都很准确。   宋珺跟剑修其他弟子一起,通常在另外一座山峰上的大演武场修炼,两人并未见面。但是通过侍童每天带来的书信,让阿影知道宋珺还在昆吾,没有离宗出走。   施臣每天午后会来霜明峰,带着阿影去之前的那个废旧演武场。尽管每天都是乏味单调地重复最基本的套路,但是阿影能够感受到,她正逐渐适应新得的手臂,将傀生的铁手臂和原生的身躯融为一体。   “停。”   施臣再一次中断了阿影的演练:“双刀交错时,重心下意识偏移了。”   阿影也认可了这一说法,默不作声地收刀,准备从头再来一遍。   不过今天这处废弃无人演武台有了新的访客。三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剑修,背着长剑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人的剑袍边角绣着华贵的纹样,飞扬的眉眼中带着些许骄矜之色。   走在最前的那名少年淡淡地扫视了一眼衣衫简朴的施臣,发觉自己并不认识此人,应当只是一个修为平平的前辈后,于是敷衍地行了礼,并不打算说话。   走在少年身后的两个同伴替他开了口。语气还算客气:“两位前辈,我们三人是步重遥步长老门下弟子,想在此处演练剑法,不知能否借用一下场地。”   施臣,老好人了,笑呵呵地示意阿影跟自己往边上站站,给那三人让出空地。阿影也没什么意见。现在只是重复最简单的招式,对于地方大小要求不大。   为首的少年傲慢地抬头,撇了一眼这个年纪还在重复最基本的招式的阿影,发出一声轻哼。他的同伴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我们……我们来此处,演练新的剑法,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所以……”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声音虚浮:“两位前辈能否将这一整块场地都让给我们?”   阿影原是监察司培养的,大周宫廷的影卫,什么离谱的事情没见过。上来直接强占场地赶人走这么离谱的事情,她还真的没见过。   果然剑宗上下都是神经病。   施臣露出颇为为难的表情:“是为了几天后的宗门大考做准备么?那确实得保密。不过我还需要陪这位太乙来的道友练习,不方便去太远的演武场。不如还是平分场地,我们两人不会将你的新招式说出去。”   阿影瞥了一眼施臣。这是真的老实人啊,还搁这儿讲道理打商量呢。   跟在少年身后的两名同伴对视一眼。太乙的弟子?他们天天在剑宗大演武场待着,怎么不知道太乙的人来了昆吾?不过只要不影响宗门考试,那就无关紧要了。   之前说话那人犹豫一下,让步道:“那就多谢……”   “不行。”   华服少年傲慢开口:“我就要独占这片场地。”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施臣和阿影:“我要演练的招式,是裴思亲裴师兄亲自教授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配看的。”   阿影挑眉。   裴思亲?这又是剑宗哪个神经病来着?   施臣也有些恍惚:“裴思亲?名字挺耳熟……”   “呵。”少年发出一声轻蔑的讥笑。果然是最底层的那些庸碌之人。从未有幸能面见过剑卿顾疏鸿的亲传弟子。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修仙之人能够红颜永驻,不似凡人会逐渐老去。不过他们有别的办法辨识年龄。少年已经看出来了,施臣恐怕就是在本应在绥和年间成名,却最终一事无成的那一批不成器的前辈。   尽管他的师傅步重遥层曾隐晦地告诉他,其实绥和年间另有原因。但是剑修绥和二十年无元婴,始终被他们这些年轻一辈视为昆吾的耻辱,一群资质平平不思进取、胸无大志自甘堕落的庸才们堆砌出来的笑话。   在他们面前,自己的天生禀赋,自己的少年意气,自己的勃勃壮志,足以抚平年龄资历辈分上的差距,让他能够傲视这个畏缩庸碌,孤陋寡闻的前辈。   “离开这里。反正你们那些简单粗浅的可笑招式,随便找一块空地就能练。”   阿影面上仍然波澜不惊没有表情,内心已经颇不耐烦。她看向施臣,诧异地发现施臣居然陷入了思考。   阿影久在宫廷,当然知晓仗势欺人的意思。施臣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而那个少年一看就出生不凡,理所当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这种事情她见得多了。身为影卫,她不需要有多余的同情、愤懑、不平。监察司告诉她,这些感情会在最关键凶险的时刻影响她的判断。是需要压抑剔除的废物。   但可能是跟着元子墨这种不正常的人待久了,负负得正她反而逐渐像一个正常人了。不甘和愤怒盖过了影卫保持静默的本能。   她右臂挥刀,刀锋指向出言不逊的少年,干脆利落道:“来。既然是剑修,那就用剑说话。十招之内碰到我就算你赢。让我看看那个裴思亲都教了你些什么东西。”   少年受到挑衅,一时语塞。阿影幽冷地补充道:“我用双刀,对你不公平。我蒙上眼睛跟你打。只用最基本的招式。”   少年涨红了脸,恼怒地看着阿影。   蒙上眼睛打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饶是少年心性再高都忍不了了。抽出背后的长剑,凝聚剑意,一个颇为漂亮的起手式,朝着阿影攻了过去。   他不知道。两人虽然算是同辈人。但是同样的年龄,他还在长辈的关爱呵护之下成长时,阿影已经通过监察司近乎刑虐的考核,成为最后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几个人。   此时,一旁陷入沉思的施臣终于想起来了。   几年前,那个人从【十七年蝉】的假死状态中复苏后,就改换了新的名字。难怪自己一时想不起来裴思亲这个人是谁。   裴思亲教的招式啊,那他都知道啊。更不用离开了。   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想要跟少年说出结论。结果震惊的发现,自己只是走了一小会儿神,太乙的四弟子怎么就开始欺负小朋友了。   少年出了先手发动进攻,其余完全是被压着打。得亏他使用的灵剑等级颇高,比阿影练习用的武器高了好几个层级,才不至于直接狼狈地趴地上。   施臣赶紧发动老好人必备技能,开始劝架:“哎,别打架啊。”   没人理他。   “停停停,你俩有话好好说。”   少年不听他的话,阿影假装听不见他的话。   施臣只好说:“阿影你停一下。你刚才双刀交错的那一下,重心还是不自觉地偏左了。”   阿影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放下双刀,后撤离开战区。少年用的灵剑品级确实高。虽然被吊打,但依旧在自己的双刀上留下了数个缺口。   阿影已经收了刀,但是少年热血上头停不了手,举起灵剑又刺了过来。阿影刚要侧身躲过,却发现施臣挡在他前面。   手无寸铁的施臣带着手套掩盖铁臂的双手,翻转了一个极为精妙诡秘的弧度,避开锋芒毕露的灵剑剑锋,食指不轻不重地敲打在少年的手腕上。   少年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灵力一滞,再握不住手里的灵剑,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少年双目赤红地看着地上的灵剑,一时还无法接收天资过人的自己,被一个还在练习基础招式的瘦弱女修,和一个他眼中虚长年岁碌碌无为的前辈剑修吊起来打的事实。   老好人开始絮絮叨叨地劝和:“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你要演练的招式我应该都见过,我们就平分场地在这里练吧。万一你练错了,我还能纠正……”   少年的胸腔猛烈震动,终于忍不住耻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影:“…………”   施臣:“…………”   阿影眉眼冷淡,借此掩饰自己的心虚:“不关我的事。”   施臣手足无措,上前想要安慰:“我的锅我的锅,都是我的错。”   少年觉得自己更丢人了。捡起地上的灵剑抱在怀里,抹着眼泪闷着头跑走了。丢下两个同伴匆忙朝阿影和施臣告辞后,也追了过去。   阿影再次重复:“跟我没关系。”   她指了指手中被劈砍出豁口的刀:“我只对这个负责。”   施臣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事,都甩锅给我就行了。多背一口锅不碍事。不用在意双刀。本来我从元子墨那里薅来的时候,就没想着再还他。反正他也打不过我们。”   阿影:“…………”   果然不能小看剑宗神经病的思路。   少年的插曲对两人的练习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两人继续开始练习。不过今天结束地早一点。元子墨今早告诉阿影,下午需要她过来帮个忙。   阿影原以为是要回元子墨的工作室一起整理打扫。结果施臣却带她绕道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似乎是某个考场。几十个年轻的斩金宗器修学徒们神情紧张地,将花了三天时间炼制好的法器端端正正摆放在身前的桌台上,等着首席器修的检阅。   元子墨见两人按时到了,从前方正座上站起了身。阿影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精致地跟傀儡人偶一样的修士,走马观花地行走在一排排精妙复杂的法器间。路过某些桌台时,链条驱动的手指会轻轻点一下。   全场迅速地走完一遍,又回到了远点。元子墨回身认真地问阿影:“都记住了吗?”   刚才元子墨点的桌台大概站了全场的三分之二,人数不算少。但是她当年的影卫课程中,有一项就是瞬时记忆能力。   阿影点点头。她在炼器一道上,是完全的外行。所有的法器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精妙绝伦。这些刚刚被点出来的,就是在他这个宗门首席器修眼里合格通过的了?   元子墨恍若人偶般精致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在空中书写道:   “那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垃圾。麻烦你现在就用刀劈开毁掉。”   阿影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忘记了影卫服从命令的职责,难得对过于离谱的指示产生了质疑:“……毁,毁掉?”   身旁的施臣小声解释:“之前这活都是我帮他做的,是斩金宗的老传统了,名为【斩金刀】,寓意不破不立,知不足而后奋起。精心设计数月的作品被毁,年轻弟子肯定受不了。所以如果有哪个器修弟子考试后抑郁了,都是我背锅。”   阿影哽住了。   难怪之前你认错接锅那么熟练。   元子墨点点头,目光真诚清澈,仿佛一个无邪的孩童:“烦请尽快。接下来还需要走第二遍。”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里既无鄙弃,也无欢喜,平淡地看着考场中面如死灰眼神绝望的年轻器修们:   “从剩下的这些里,把那些伪装的稍微好一些的垃圾挑出来。”   ————————————————   剑宗的另一侧,树下石块旁。两个同伴正在安慰自尊受到严酷打击后,又丢脸地直接哭了出来导致自尊受到二次摧残,现在还双眼红肿的少年。   少年在剑宗这一辈,也算是佼佼者。但也因为家世优越,天资聪颖,早早就被步重遥长老收为弟子,所以经常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灵剑,想起那个看起来也就比自己大了七八岁,容貌带着明显异国特征的女修,恨恨地发誓:“管她是哪个宗门的弟子。总有一天,我会蒙着眼睛只用最基础的招式就能打败她。”   他的同伴对视一眼,理性分析一下觉得可能性不大。那个女修明显没用全力。而上一个如此轻描淡写就击败少年的,还是他们的裴思亲裴师兄。   虽然从未听闻太乙的弟子在剑宗,但既然是其他门派的,大概都呆不了多久。同伴劝说少年换一个假想敌,比如哪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剑修前辈怎么样。   说起那个剑修前辈,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说他叫施臣。我记得我爹跟我提起过。”   少年面上有一丝怀疑:   “二十几年前,有名十二筑基,十六结丹,二十几岁就临近突破元婴的昆吾剑宗首徒,被誉为继剑卿之后,又一个举世无双的剑修天才。好像……也姓施?   作者有话要说:   步重遥=不重要   随便编的路人角色√ 第97章 轮转(11)   极北的冰原。   辽阔的平原仍然被茫茫的积雪覆盖,地面上的一切景色都模模糊糊。银装素裹下的桦树林静默地屹立在皑皑的白雪中。穿越纵横的枝杈,隐隐绰绰能看见树林另一侧和城墙的堡垒的轮廓。   一个青绿色的幽影从蒙蒙的天空中一闪而过,像是一缕似有似无的春神的飘带。婉转清亮的凤鸣很快在凛冽的寒风中消散了踪影,宛如被纯洁的白雪浸染的丝竹弦琴渺远的余音。三两片晶莹的雪花随着神鸟对雪景的赞歌,从枝头悠悠落下。   然而神鸟其实并没有在赞美雪景。   周青鸾正在骂骂咧咧。   冷死了冷死了。他算什么昆仑神鸟啊,他现在就是一个大冰雕。   又是一阵极寒的北风呼啸而过,冰凉的雪花落在纤长的睫羽上。青鸟惨兮兮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都快要凝结,马上就要跟这个美好的世界说再见了。   昆仑神境的峰顶也是常年积雪覆盖。终南太乙也是年年都要下雪。但没有哪里像极北的雪一样。   停下来观赏是不可能观赏的,他曾经尝试过停下来歇一会再飞,然后差点一觉睡过去试试就逝世。   只能一边劝慰自己这是在冻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一边回想阿影曾经给自己描述的,南方岛国温暖的海水自欺欺人这样子。   南方的小岛,炽烈的阳光,湛蓝的海水,温暖的潮汐。   周青鸾脑中又是一阵痉挛,积攒了一肚子的废话。无奈无奈空中风太大张不开嘴,只能将满腔愤懑化作喉中一声幽怨的凤鸣。   冷死了冷死了。以后得想办法偷偷施一个大规模言灵洗脑术,将“派南方的鸟到北方出远差属于虐待珍稀鸟类”这个认知,牢牢地刻进中原修仙界的骨髓里。   幸亏临走前,天一门那个姓李的符修终于捣鼓出了青鸟传音符的替代品,今年终于不用拔毛了。否则自己真的只能就地冬眠了。   风雪飘摇的天空遮掩了飞鸟的踪影。但于此同时,也阻断了飞鸟自上而下俯瞰的视线。所以周青鸾并没有注意到,一队披着白色斗篷的骑兵,已经借着桦树林的掩护,尾随在它身后多时了。   巍峨的石砌城门就在不远的前方。当确认飞鸟行径的目的地后,骑兵队伍骤然加速。为首的一人拔出背后的重剑,银亮的剑光挥下,三至锋锐的羽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朝着天空中的飞鸟疾驰而去。   三支箭的角度并不刁钻。比起将空中的青色异鸟射下来,更偏向于逼迫它降落。   只是不巧,周青鸾此时已经被冻得放弃了思考,全凭本能往前飞,一时没能察觉到飞箭的用意。周青鸾挥动翅膀,身体偏过一个微妙的角度,避开第一支袭来的羽箭。   鸟喙中发出一声轻柔的鸣叫,以言为笔,符纹凭空显现,在身周形成一个透明的护盾。剩下两支羽箭几乎是擦着护盾的边缘飞了过去。   诶嘿,打不着我吧。   周青鸾以余光兴高采烈地朝着地面撇去。   地面上,百十支冷厉的羽箭,正直直地瞄准他的身形。为首者手中的重剑挥下。所有的羽箭仿佛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朝着周青鸾飞袭而来。   周青鸾大惊失色,奋力扇动着翅膀。   他不懂,他不理解,他不知道为什么。   青鸟这么可爱爱,为什么要用箭箭射青鸟。   青鸾是昆仑的神鸟,距离此地太远,由信仰供给的神力已经十分微薄。再加上这里灵力阈场和中原修仙界颇为不同,使得他的法术更难使出。   周青鸾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俯冲而下,紧急迫降到地面。   他降了,他装的。   距离地面只有几尺之高,完全避开箭镞的攻击后,周青鸾故技重施,偏转身形,随言而发的符文灵术瞬间发出,激起层层雪浪,阻断了骑兵的追击。   青鸟随机立刻振翅猛冲,打算扶摇而上,再回到天空。   诶嘿,你们的箭不能连发吧。   周青鸾春风满面,骤然拔高了身体。   然后就感觉自己修长温暖的脖子,撞上了一柄冰冷沉重的长剑。   为首的骑兵首领不知何时,已经以惊人的速度疾驰到了他的身后。   周青鸾:“…………”   实不相瞒,连他的大师兄都没舍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过。   周青鸾一下子就愤怒了。言出法随,几道符文在空中显现,将术法甩了出去。落在手持重剑身披铠甲的骑士首领身上,却丝毫没有效果。   周青鸾瞳孔骤缩。这副盔甲上附带了极强的法术抗性。如果在中原,他还尚有把握能够击穿敌方的装甲。但是现在他的法术遭到了大削,这种瞬发的小法术近乎完全失效。   啊这。现在表明自己是珍稀鸟类还来得及吗。   周青鸾身体僵直,颤巍巍转头,巴望着树林里的阴影中突然窜出来一个擅长干架的刺客师妹,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救下受苦受难的青鸾美人。   但是丛林的黑影一动不动,青鸾只好两眼无神地看向身后身形高挑气度威严的骑兵。可怜委屈又无助,试图变成人畜无害的鸟形大标本。   白金勾边的银白色盔甲护住了骑兵首领身上每一寸关节和肌肤,连脸部也被完全遮了起来。胸口镶嵌着一枚金色的精美胸章。   胸章上雕刻着一位以甲片遮住双眼的女子半身像。银色的弯月照耀着女子的面容,幽静的鸢尾花缠绕在她的身旁。   周青鸾愣住,感觉自己又行了。   本来已经束手就擒的青色大鸟突然又挣扎起来。虽然语气焦躁,发音也很不标准,但由于凤雏神鸟的特性,发出的鸣叫仍然悦耳动听。   周青鸾正在呼唤他仅会的几个异国单词之一:   “密涅瓦,密涅瓦。”   骑兵持剑的手依旧稳定,但是略微松缓了力道。   青色的大鸟收敛了双翅,一副温顺可人的样子,双目澄澈,极为真诚感人:   “东方,旧友,密涅瓦,旧友。”   骑兵犹豫了一下,收回了驾在青鸟脖颈上的重剑。另一只戴着铁手套的手打开了头盔上的铁罩,露出了藏在铁甲内的真容。   冷艳深邃的容颜中,琥珀色的双眼仿佛曙光降临的破晓。一缕卷曲的发丝垂在耳边,金红色的长发宛如黎明时分,灿烂燃烧的朝霞。   女骑士长以审视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装的十分乖巧的青鸟,用一种艰涩饶舌的异国语言朝着身后的骑兵发布命令:   “将这只鸟绑好带回银月之宫。”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因为找对了人十分高兴,仍然兀自喋喋不休,用极为亵渎轻佻的语气,念诵着“密涅瓦”之圣名的青鸾:   “记得把它的嘴封上。”   ————————————   昆吾剑宗。   阿影直到数天后,都还是无法直视元子墨这个貌似观音心如蛇蝎深不可测的狠毒男人。   元子墨察觉到了阿影对自己的抵触。他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自认为没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一切都很正常。   那就应该是都施臣的错了。   几天后,施臣惯例来给行动不便的元子墨打扫房间,顺便找阿影继续联系。元子墨跟在施臣身边,面无表情地跟他比划:   “你是不是说了我的坏话?她都拒绝跟我讲述她和他在定城时的事情了。”   施臣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诧异地瞪着他:“人家小姑娘不理你了,这也能让我背锅?”   元子墨平静无澜,宛如琉璃一般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对啊,不然呢?”   施臣无力辩解了。行吧,都扣到他头上吧。   他无比熟练地接过黑锅背上,然后对元子墨说道:“简瑛和靳杉两个人回来了。感觉傀生的身体有一些异常滞涩,希望你能去帮忙调修一下。”   阿影听到施臣过来的声音,正从房里出来。听闻又有获得傀生恩惠的人回来,心念一动。   施臣解释:“他们是我的师妹和师弟,跟你的师尊陆白也是旧相识。现在正在霜明峰的演武台,等会过去就能见到了。两人刚从西原秘境回来,有空可以让他们给你讲一讲路上的所见所闻。”   阿影偏过头。   她只是一个监察司培养的影卫,一把捍卫主人的凶器。这些无关紧要的趣闻轶事,告诉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阿影湛蓝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   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元子墨身体不好,平常就很少走路。现在还得拿上大工具箱,到演武台给两人现场调试,就更不想动了。施臣拉了拉他,确认这人是真的懒得挪步后,无奈之下只好从体内灵脉中幻化出本命剑,御剑带着他过去。   三人来到了霜明峰的演武台,远远望见两个剑修正站在一起闲聊。施臣边走边跟元子墨解释:   “简瑛成功了。但是靳杉运气不好,恰好遭逢【黄泉结界】破裂,据说从黑泥里被挖出来救助的时候,身上衣服被溶解的干干净净,内衣都没了。”   施臣没说两人具体去干了什么,阿影也就惯常没有问。只是觉得那个赤身裸体被人发现的剑修听起来挺惨的。   元子墨似乎也挺有同理心,闻言一顿,挥手在空中写字:“他肯定很难过。”   “是啊。”施臣也唏嘘不已:   “难得展露一下自己完美矫健的身材,旁人的反应居然不是赞美惊叹写颂歌,而是立刻用毯子将他包起来。简桐瑛说刚和他汇合时,靳杉山整个人都快抑郁了。”   阿影默默收回了心中的同情。   昆吾剑宗的人果然都是神经病。   作者有话要说:   靳杉其实实在玩金闪闪的梗~   剧情逐渐向西幻靠拢(捂脸) 第98章 轮转(12)   银月之宫。   这座位于极北雪原之上的华美宫殿,由无数洁白的大理石砖砌造而成。冬日降临,皑皑的白雪积落在尖耸的屋顶,晶莹的冰凌垂挂在花枝缠绕的檐口。在稀薄的天光映照下,宛如茫茫的荒野上升起的一轮皎皎银月。   一列全副武装的骑兵将马匹安顿好后,从宫殿的偏门进入了城堡。为首一人身着银白色的盔甲,身形高挑矫健。她朝着身后的手下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士兵将背在身上的麻袋放在了地上,解开了口袋。   麻袋里,被五花大绑全身羽毛都炸了起来的青鸾,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几片在挣扎过程中脱落的羽毛,悠然飘散在周围地毯上。   周青鸾幽怨地注视着红发女骑士琥珀色的双眼。   你觉得这种行为很有趣是吗。   女骑士并不理会大鸟幽怨的眼神。径直找到宫中的侍女,请求代为通传。侍女点点头,回身走进了宫殿深处,不一会,带着要求款待青鸟的指令回来。那一位大人处理完公务后,即刻就到。   女骑士闻言扬了扬眉,走到青鸟面前拔剑斩断了束缚的绳索。就算这只远道而来的异鸟没有说谎,他也不应该如此粗鲁无礼地,用那种蹩脚的口音,直呼那一位大人的姓名。   更何况,两个人语言不通。   说了也是白说。   周青鸾抖了抖身上被绳索压出褶印的羽毛,用苦大仇深的目光偷偷地盯着英武不凡的女剑士。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待遇好像提高了。   看来师尊真的没坑自己,报名字还是管用的。那他现在是不是可以扬眉吐气,站在道德制高点开始骂人了。   更何况,两个人语言不同。   此时不说话更待何时。   周青鸾开始搜罗他知道的各种骂人的词。   于是在银月之宫的人眼中,这只相貌优雅圣洁的青色大鸟,突然开始唱起了美妙如醉的颂歌。并且随着歌声,舞动着自己美丽的翅膀。   宽阔的走廊内,祂加速处理完所有的事务,随着侍女走出了房间。远远就听到待客室内传来的凤鸟啼鸣,悠扬婉转犹如春日弹奏的竖琴。   身旁的侍女轻声巧言:“好久没听到如此悦耳的鸟鸣,真是一个好兆头。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春天快到了。”   祂不置可否,没忍心告诉自己忠诚纯善的侍女,那只神圣的青鸟是在说:   “呜呜呜,野蛮人暴力狂,不讲武德欺负小动物。呜呜呜,有剑了不起吗,青鸾是珍稀鸟类啊怎么可以虐待青鸾。呜呜呜,我要半夜啄秃她的头发让她也尝尝掉毛的滋味。”   不过祂听着屋内如泣如诉声泪俱下的指控,内心也微微有些诧异——   她怎么记得东方之国的神鸟,应该挺高冷来着。   ————————————   昆吾剑宗。   三人朝演武台走过去的时候,听见简桐和靳杉正在闲聊。   修仙界的人普遍都能容颜常驻,光看面容完全看不出年岁。   简桐瑛是一个看起来面相颇为温婉的女修。梨涡浅淡,眉含春水,言笑晏晏,修长有力的十指正比比划划着什么。光从外貌看,丝毫看不出曾经用过傀生的迹象。   而她身边的男子就不一样了。隆起的肩膀暗示了衣袍下并非原生的躯体。整个下颌都是用傀生复原的玄铁打造,仿佛一个怪异骇人的面具,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咽喉,牢牢地扣在下半张脸上。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高挑的眼角显得颇为骄矜傲慢。   而此时,这双高傲的眼睛正满含愤怒。   “简桐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在玄铁复生的金属下颌混响下,带着古怪杂乱的震颤。尤其是当他语含愤怒的时候,听起来就更像是一座嗡然的风箱。   面色温柔的女剑修生态自若,浑然不觉自己正用最柔软的语言说出最犀利的嘲讽:“我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觉得刚才宗门大考那个哭哭啼啼的少年,跟当年的你挺像的。”   靳杉山怒火中烧:“很像?我什么时候因为只得了第三名哭哭啼啼过?”   简桐瑛指了指前来的施臣:“你不信我,那不如自己问问当时拿第一的施臣。”   施臣没听见两人的讨论,光看见简桐瑛指着自己了。老好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啊,我又要背锅了吗?”   三个剑修互相打了招呼。简瑛和靳杉又向元子墨问好,态度明显比跟施臣讲话时端正了不少。元子墨就很平等了,盯着两个剑修的体态,估摸了一下傀生肢体受损的情况,颇有些晦气地闭了闭眼睛,很明显一个都不想搭理。   简桐瑛和靳杉山显然也很熟悉他的性格,耸了耸肩并没有什么不满。简桐瑛弯了弯眼睛,朝着阿影友好地说道:“你就是陆白的那个异国弟子吧。我们和陆白都是多年的好朋友,早就听他说过你了。”   阿影沉默。   她从来都没认可过自己的太乙弟子身份。怎么那个知天命到哪儿都喜欢宣传她。   靳杉端着矜持傲慢的架子,只冲着阿影点了点头,不欲多言。   他们两人来这里是为了因为感觉傀生的身躯有损,为了更加精准地判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特意来演武场想要当着施臣和元子墨的面比划一下剑招。   施臣和元子墨各自找了一个地方观察,阿影也跟着站到了场边。她看着面貌和善的女修弯下腰,拎起了自己的裤摆,露出下面两双阴寒冷厉的假肢。一只只到膝关节,另一只则直接延伸到大腿的根部。   如果是一个符修,一个阵修,一个念经念咒的佛门子弟,这或许并不会有多么触目惊心。   但她是一个剑修。作为一个练剑习武之人,她的双腿曾经都断绝了。   另一面,靳杉也褪去了上衣。他右半个肩膀连带着右侧的胸肌已经完全没有了。如果除去傀生的肢体,他的上半身就只剩下一半。   在玄铁和原身□□的交接处,点缀着一枚艳丽的朱砂,就像是一颗泣血的殷红宝石。那浓郁的鲜红,甚至让人看见都为之心惊。   阿影注视着靳杉山残损的身躯,左手不自觉抬起碰了碰自己的右臂。   当时魔火同样在她体内飞快增生。她别无选择,只能请求陆然截断她的手臂。陆然仅仅犹豫了几秒,就下定了决心,完全看不出来他居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器修。   而之后在一片混乱中,他也最终成功使用了禁术。他今年才十八岁,比自己还小几年。如此的冷静,如此的从容,如此的熟练,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他第一次使用禁术。   阿影陷入了思索。而在场上,简瑛和靳杉已经从体内凝练出本命剑。两人虽然都是“绥和二十年无元婴”阴影下的那一批庸碌之人,但也都达到了人剑合一境界。将灵剑从体内召唤出后,老熟人也不讲究行礼了,直接对攻起来。   简桐瑛出剑极快,又稳又准,配合诡秘玄妙的步伐,宛如一场疾风骤雨般攻去。更难为可贵的是,上下半身始终保持同调同频。出招极快的手臂熟练地配合着略显凝滞的双腿,仿佛这就是她原生的身体。   速度之快,重心之稳,让人不禁想象如果不曾受伤,没有被这双沉重的金属假肢拖累,她该是怎样身形轻盈翩跹,宛如一场急速坠落的流星。   而另一面的靳杉山则更令人为之叹息。从他的剑法中,阿影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剑修此前必然也是使用双剑的。   但是因为右侧身躯大面积的损毁,不再能保持稳定的平衡,且因为耽误了时间,纵然使用了傀生也没法同之前那样灵活。只能改为以左手长剑为主。玄铁右臂只使用一柄辅助用的细刃,为了方便直接插在手腕上。   虽然改换了进攻的策略,左右两手依旧协调统一,攻势仿佛一张千剑之网,攻防兼备,密不透风。   但阿影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如果他不曾受伤,不曾断臂,不曾……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施臣平和的声音:“傀生是器修的馈赠。你不能抵触它,也不能过分在意,又或者对它不满。你要将它真正当做你原生的身体。”   “没有如果,只能向前。”   阿影回头看了看这个脾气好过头的剑修。   简瑛失去了双腿,靳杉失去了右臂。   而施臣本人,作为一名剑修,曾经四肢只剩下一只独腿。   无论曾今的剑法再如何独到惊艳,都绝无可能再复原。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重新站起来,重新拿起了灵剑。   阿影深吸一口气。   一直以来潜藏的心结,终于在此时被彻底打开了。   她探寻地看了施臣一眼,施臣知晓了他的心意,随口道:“想去就去呗。顺便,你的功法打靳杉比较有利。”   阿影眼角抽了抽。   阿影自己的【曳影】双刀早就被元子墨还给了自己。她从体内召唤出武器,凝神聚气,默默踏入了战区。   正在和靳杉山互殴的简桐瑛挑眉:“哎呦,这个年纪已经能收刀于体了?跟咱俩当年差不多啊。说起来我和施臣当时比你早两个月达到这一步,靳师弟你是不是也偷偷哭了……”   “你可闭嘴吧。”靳杉山愤怒地挥剑,显然丝毫不准备尊重一下师姐:“你怎么不说我用的是双剑,比你和施臣都多一把。”   很快三人就演变成了混战。那两人也显然没因为阿影年纪小放水。至少从阿影感受到的力度狠劲上来看,丝毫感觉不到,这两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尊陆白的好朋友。   冥冥之中,一直压在她心头的负担和顾虑烟消云散。傀生的手臂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和身躯融合贯通,真真正正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她再一次一手接下靳杉山的双刃,另一手准备回身给简桐瑛一刀时,突然感觉傀生手臂一沉。她狐疑地望向场边,果然元子墨正冷淡地盯着自己。   简瑛和靳杉也听了下来。女剑修不满地抱怨:“真剑客大战,你来干什么啊?这个太乙小姑娘正准备回身给我一刀呢,怎么突然来劝架了?”   元子墨金属外骨骼支撑的手臂提着工具盒,幽深的双眼没什么情感流转地看着她:“我以为今天是让我来根据实际情况,调修傀生细节的。”   他神情木然,木偶一般敲击着手指在空中写字:“如果你们是单纯来打架的,我就先回去了。告辞。”   “别别别。”简桐瑛立马收回剑刃:“这就来这就来。”   两人照顾元子墨柔弱的身体,找了一个尽可能让他更以更舒适的姿势维修的地方。元子墨先给简桐瑛调整脚踝的灵剑。女剑修下半身不能动弹,只能无聊地找人聊天:   “如果阿影也是剑宗弟子,今天宗门大考那个少年估计前三也排不上了。那岂不是要哭得更大声了。”   “这种事情不要问我。”靳杉山冷傲道。   施臣颇为好奇:“今天考试还有人哭了?”   简瑛点点头:   “步重遥的徒弟,今年才十五六吧,天资非常高。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场时眼睛就是红肿的。败给他的师兄师姐后,直接又哭了出来。   他的两个同伴安慰半天都哄不好。一直哭着说如果宗门内考核都拿不到第一,还怎么找那个太乙的刀修报仇。等一下。”   简瑛突然醒悟了:“他说的该不会是阿影吧?”   阿影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施臣解释:“那天我在这里协助阿影练刀,正好遇上三个少年也想用这个地方。他们说自己要练习裴思亲教的招式,所以要独占这块场地。”   简瑛面上露出一丝恍惚:“裴思亲?这是谁?”   靳杉思索了一下:“【十七年蝉】?”   施臣点点头。简瑛焕然大悟:“哦,他啊。我都快忘了他还改过名字了。然后呢?”   施臣无奈道:“我一时没拦住,阿影跟他交手了。他没打过,就哭着跑走了。”   靳杉敏锐地抓住要素:“所以一切都是你的错。”   施臣:“?”   你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简瑛则陷入了沉思:“考前突袭练习,态度傲慢地想强占场地,结果遇上陌生的前辈,被教做人。最后宗门考试,被师兄师姐打败只拿了第三,于是泪洒考场。这剧情,我怎么听得如此耳熟啊?你说是吧靳师弟。”   靳杉:“…………”   简瑛丝毫没有翻别人黑历史的自觉,还在感慨:“可惜了,既然太乙的人在这里,应该让那些小辈跟别的门派的弟子也切磋一下的。”   阿影愣了一下。今早侍童送来的宋珺的书信里,还写道她会参加剑宗的宗门大考,让阿影一心一意在霜明峰修养就好:“没有吗?殿下应该也参加了宗门考核。她惯用的武器是一柄九节金鞭。”   简瑛摇摇头:“太乙那位大周的长公主殿下?没有,她没有来。我和靳杉看完了全场的考核,从来都没见到太乙的人,也没有人使用鞭子。”   一股不详的预感凝聚在阿影头顶。   因为每日宋珺都麻烦剑宗的侍童送来联络的书信,言谈间也都是近几日发生的事情,并且嘱咐阿影不用来找自己,所以她才能安心地待在元子墨身边。   但是,为什么她明明说自己去了,简瑛和靳杉却没有看见她的人影?   阿影猛然转身,朝着初来剑宗时为他们安排的住处奔去。剩下几人不明所以,留下元子墨和还在修理双腿的简瑛,剩下两人紧跟在阿影身后一并前去。   阿影一路遁影,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住处,门都没推,直接潜影进入屋内。小屋内悄然无声,床榻桌面都一尘不染,完全看不出有人在此居住的样子。   阿影踉跄几步,后背虚软地抵在墙上。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直以来负责传递书信的侍童走了进来。阿影猛然动身,猛然将侍童掼在墙上,湛蓝的眼中翻涌着汹涌的黑浪,恶狠狠地问道:“她人呢?她人在哪里?!”   侍童修为低微,完全不是阿影的对手。惊吓之余,结结巴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施靳两人终于赶到,一进门,就看见阿影正低着头,一手捶在墙上,一手揪着侍童的领子。   侍童面色惨白,嚅嗫道:“是,是她求我,我,我才答应的。真,真的。”   施臣上前,握住阿影的手腕,温言劝道:“阿影,你先放开他……”   施臣的话顿住了。因为他发现阿影手臂上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她失魂落魄地垂下了手,湛蓝的双眼中只剩下一片空茫:“她已经走了,她早就走了。”   仅仅在自己去元子墨那里三天后,听到消息快马加鞭的镇北军队的旧部,就赶到了昆吾山下剑宗门口,祈求面见宋珺。宋珺仅仅犹豫了一刻钟,就选择下山回到军队当中。   为了避免尚在调修手臂的阿影分心,她特意仔细询问了剑宗接下来一个月的日程安排,花了半天时间提前将接下来一个月的书信全部写好,恳请侍童每天代为传送。   宋珺言辞恳切,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侍童举手之劳,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如今算起,宋珺回到镇北军,已经将近二十天了。   二十天,已经完全足够密探将“长公主私下密访镇北军”的消息传回京城。   天光渐渐黯淡,阿影整个人瑟缩在屋内的阴影中。像是一个无所归属在黑暗中茕茕独立的幽灵,又像是一个满身镣铐枷锁不得接近光明的囚徒。   都是她的过失。如果她之前看到书信再谨慎一点,如果她之前没有一心想着恢复手臂忽略了宋珺,如果她每天能抽出一丁点时间,跑下霜明峰去亲眼确认宋珺还在剑宗。   如果,宋珺的影卫不是自己。   如果,自己从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没有如果。   阿影形容晦暗,几乎整个人都要和黑影融为一体。看上去完全饶是心高气傲的靳杉山,也难得用嘶哑浑浊的嗓音别扭地安慰:“别在意。她走了,你再追上去就行。反正,一切都是施臣的错。”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但是阿影仍然苍凉地笑出了声。   命运的马车已经开始运转,所有阻挡它前进的障碍都将被倾轧在车轮之下。她所做的一切的努力,都不过只是徒劳。   她是监察司培养出来的一把刀。   她根本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   ——————————————————   大周都城皇宫。   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站在御前阶下。台上一个面相温厚的侍女和一个年老的太监,正轻声巧言劝说少年天子安稳坐在龙椅上接见大臣。   右司谏率先出列弹劾:“陛下。静安公主殿下三年前就离开了宫城,步入仙道,本应了断凡尘。结果一个月前,先是以权势在堰城敕令郡守,紧接着又在定城擅自调用边关军队。   如此还不知满足,前日密探来报,她居然将手伸向了北疆的驻军,自认为领袖。可见长公主殿下野心昭昭,恐成大患。”   其他同党大臣纷纷附和。年幼的小皇帝坐在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龙椅上,晃荡着挨不着地的短腿:“阿姊对我很好,她不会这样的。”   右司谏言辞恳切:“三年前确定太子之位时,镇北军中就一直有不平异议。如今更是只知静安,不知元初。镇北军何其敏感,位置何其险要。一旦受到奸佞蛊惑,十万军队叛乱,剑指都城,都城周边再无天险可守。国将不国矣啊!”   说着,一颗浑浊的老泪从眼角划了下来。   小皇帝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人突然哭了,吓了一跳。歪了歪脑袋,小心翼翼地说道:“那。那就好好跟阿姐说一说,让她不要这样了。”   右司谏不着痕迹地看向身前的监察司御史。继续恭声问道:“臣愚钝,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小皇帝心想这人真是愚不可及,自己说的这么明不白居然还听不懂:“诸位爱卿不想让阿姊在镇北军待着,那就让监察司御史写一封谕旨,让她回家吧。朕也想念阿姊了。”   司谏强行按捺下心中的兴奋:“静安长公主殿下修习仙法,身边也不乏能人异士。如果她公然抗旨,拒不回朝,该如何是好?”   小皇帝已经很不耐烦了:“监察司不是培养了很多影卫么,让他们去接阿姊回家。动作快一点,朕还想跟阿姊一起赏春花呢。还有事吗?没事就退朝吧!早上喝了补药,朕又开始头疼胸闷了。”   庭中的大臣躬身告退,走出了皇宫。   小皇帝至今没学会写文章。代笔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跟在司谏身后,斟酌着语句问道:“大人,这传令静安公主回朝的谕旨,应该如何拟写?”   司谏这会也不哭了。看了一眼前方径直走向宫外的监察司御史,漫不经心地高傲道:“陛下在朝上不都说了么。传令下去,急命静安公主回宫。如有违抗,可按叛乱之罪,就地论处。”   小太监有一丝为难:“那监察司那边……”   司谏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认不清局面的小太监:“陛下都亲口说了要出动影卫。那监察司御史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命运的马车已经开始运转,所有阻挡它前进的障碍都将被倾轧在车轮之下。但是他们不同。他们在御史大人的引领下,已经牢牢控制住了马车的缰绳。扫清所有的障碍,只留下他们想要的轨道。   一股前所未有的雄心在心中勃发。   原来整个朝堂,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盘。他们这些精英重臣,将最终决定这个国家的脉动。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将来自己将怎样翻手为云,纵横捭阖,将权势玩弄于鼓掌。   这番想象极大地满足了司谏的虚荣心,他端着架子再也不愿对这个地位卑贱的太监说话。小太监依旧似懂非懂。司谏却已经不再理他,整了整衣冠,匆匆往前想追上御史大人的步伐。   初春将至,看样子快下雨了。层层的乌云渐渐遮蔽了天空,将晦暗的阴影投射在宫廷内长长的街巷上。   平易近人宽厚待人的监察司御史大人,不缓不慢地行走于黑色的影子中。路过的宫女太监无不侧身低头回避,仿佛他才是这个皇宫的主人。   他面色依旧平和儒雅。只是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丝纠缠缭绕的浓郁魔气,在他的瞳孔底部悄然酝酿。   ——————————————————   银月之宫。   祂着实有些看不下去宫廷里的仆从侍女,深深陶醉在青鸟絮絮叨叨的吐槽发泄中。   祂曾经的师门就应该加一条门规,以后禁止招话痨。   祂平静地走进了会客的大厅。大厅壁炉内燃烧着温暖的炉火,会客厅的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绒毯。四面石壁上,也挂着精美的厚厚挂毯。大部分都绣着月光下缠绵的花枝与苍郁的桦林。   但还有一部分,在讲述着荣耀和威严。   还沉静在自我世界中的周青鸾,莫名感觉身边的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他茫然地乍一回头,猛然看见了门口那个人形的东西。   那着实不能称之为“人”了。全身肢体几乎有三分之二都被钢铁零件代替,零件的缝隙间靠着血红色的肉膜结缔连接,怪异的棘刺一直延伸到颊边。   周青鸾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虽然只是一声鸟鸣,但任凭谁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惊恐。本已经按捺下敌视态度的女骑士听到这一声亵渎的叫声,眼神一凌,手已经摁在了腰侧的重剑上。   半人半金属傀儡的怪物抬起手,示意无碍。女骑士不甘心地蹬了一眼无礼的青鸾,放下了拔剑的手。   周青鸾眨了眨眼睛,心中的好奇压过了惊惧。仗着没人能听懂中原话,小声嘀咕道:“啊,这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是人。”   一声清朗的女性嗓音温和地打断了青鸟的碎言碎语。半人半傀儡用极为纯熟,只是腔调略有变形的中原话回复道:“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周青鸾:“…………”   青鸟瞬间不敢说话了,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   半傀儡的语气依旧平静从容:“听说你来找我。”   青鸟眨了眨眼睛:“密涅瓦?”   近乎失去人类模样的女子腰身挺直,端立在门口,柔和而沉稳的声线犹如月光下的白桦林:“是我。银月女皇,密涅瓦。在我还是一个流落失意的公主时,曾前往遥远的东方,在古老的中原仙门求学。”   周青鸾呆呆地看着她。虽然她相貌的被惊悚诡异的甲片大片覆盖,但是空灵优雅,不容侵犯的气质,依旧如同黑暗的夜空中皎洁明亮的银月。   银月女皇没有责怪他的失神,问道:“东方的旧友,穿越冰冻的雪原,不远万里到访我的宫殿,有何贵干?”   周青鸾缓过神来,匆匆扭头,从掩盖在青色羽毛下的芥子袋中,掏出一样包裹在锦缎中的修长锐器。用鸟喙叼着,弯下修长的脖颈,递给了银月女皇。   女皇接过,抬手轻轻抚摸着掌中的法器。   命运的马车已经开始运转,所有阻挡它前进的障碍都将被倾轧在车轮之下。   她曾经以为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也曾以为命运的缰绳早已被更具有权势的人掌控,自己早晚会被当做障碍,碾为尘埃。   但现在,星月轨转,死生轮回。一切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无可避免的节点。   而她也终于明白——如果命运的车轮终将要将自己倾轧,那所能做的,便只有将那无尽的诅咒连同着不公平的命运,一起击碎。   密涅瓦慢慢握紧了手中的锋锐的法器——   一支紫色的鸢尾箭,随着中原的信使,穿云裂空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密涅瓦可是第一章就出现的重要绝色啊√ 第99章 命运之轮   终南山,太乙宗脚下城镇。   一   滴黏稠的黑血从不平刀的锋口滑下。   傅晓   随意抖动陌刀,将那些污秽的妖魔□□甩在地上。   伪装成落难女修模样,企图以楚楚可怜的皮相诱惑刀修,进而混进太乙的妖魔,连惊叫都还没发出,就被拦腰劈成两半,化为一滩脏污的黑泥。   太低级的套路了。但凡稍微了解他一点,都该知道不应自恃美貌,企图用那些娇柔的容颜迷惑他的心神。   俊美非凡,带着明显南疆巫族风情的眉眼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暗巷。   几十团纠缠耸动的魔息,在暗中蠢蠢欲动。禁制法力,克制凶性的红绸【牵绕】依旧牢牢地捆在手腕上。就这么几十只小魔物,还用不着他解开“牵绕”的束缚。   据说十几年前,这片土地曾有顶尖法器相护。神器有灵,庇佑万物,镇压邪魔,泽被一方。终南山常年雨水丰饶,人心质朴,很少有邪魔为祸;太乙宗门历经仙道万年坎坷,屹立长青,都是潜移默化间受到神器的赐福。   但是从十几年前开始,终南太乙就自愿放弃了神器的庇护,毅然决然地接受了周边风水异变、灵力失调、妖魔滋生的惨痛代价。   太乙的掌门,是一个手不提剑的天师数算家。在他和白凌尚未成年长大的十几年,只能靠请其他宗门的修士,不定期前来镇妖除魔。   不过现在,他已经有能力将整个宗门,连带着里面所珍视的人一起,护卫在自己的陌刀之后。   之前尚有【黄泉结界】压制群魔,那些鼠辈不敢在仙门脚下闹事。如今封魔结界式微,漏隙频现。那些智商不高的魔物受到魔界五尊的指示怂恿,尚不知道自己不过是第一批炮灰,就纷纷离开魔域,到人界搜寻探查情报。   更有不知死活的妖魔,连仙门周边的城镇都来偷偷潜伏。甚至居然妄图进犯太乙。   竟然敢在终南山下惹是生非,那想必一定是做好必死的觉悟了吧。   不平刀垂落在身后。   傅晓面无表情地朝着群魔寄居的暗巷走去。   ——————————————————   魔域,玄影殿。   二   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两人现在的心情谁更崩溃。   白凌   心如刀绞,恨铁不成钢刚。   他这可爱的小师弟,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送伴侣礼物,当然千层套路,万重心机。如同一个层层缠绕的法术迷阵,环环相扣,丝丝入心。   结果他给自己举的这些例子都是些什么野路子?之前是哪个合欢宗的高人给陆然洗脑,告诉他:爱情就是干柴烈火激情爆炸,所以礼物的造型色彩一定要具有视觉冲击力,令人念念不让刻骨铭心耿耿于怀风声鹤唳杯弓蛇影……   这都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破理论都过时多少年了啊?而且这不是去送礼,这是来搞精神污染的吧?   白凌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已经快萎了,第不知道多少次苦口婆心地劝说:“送礼,要送得让人舒心体贴,长相思念,神魂牵绕。比如我临走前送给我恋慕的人一款香料。每当他点燃香料时,都会觉得我还在他身旁。”   “嗯?你问我为什么没能一直陪在爱人的身边?”   “哦,是这样的。其实当初有个要去地主家搬砖的活儿。我和端木……椴木,椴木衣柜修炼成精,简称椴木精,都可以来打工。但是考虑到椴木树妖身娇体弱还会中暑冻疮,而且对地主一直怀着深刻的偏见,估计大概率要造反,所以我就自告奋勇来了。”   “后来啊?后来我一不小心,意外受了点工伤。好在地主是个好人,给我放了工伤假,还报销了医疗费。说起来你对这个人美心善多财多亿的地主感兴趣吗?什么?你不感兴趣?你怎么能不感兴趣呢?!没事我给你描述一下你就感兴趣了……”   ——————————————————   极北冰原,银月之宫。   三   根惊悚的汗毛不自觉地从头顶竖了起来。   周青鸾   战战兢兢地转头,生怕紧接着一个大麻袋就扣过来了。   那一天密涅瓦收下他好不容易带来的鸢尾箭后,他在银月之宫的待遇迅速一跃而上,得到了质的提升。宫廷里的护卫对他礼貌有加,送来各色异域美食。而那些姿容婀娜,形貌奇异的侍女,则更喜欢簇拥在他的身边听他唱歌。   周青鸾浸泡在爱慕的眼神中,整只鸟都快飘了。这才是神鸟应该有的待遇啊!那个总是嫌弃他太吵了,整天神出鬼没给他贴禁言符的阿影,能不能学学如何欣赏?   不过他其实也不是唱歌。——有一半的时间周青鸾是在仗着语言不通,啰啰嗦嗦地挑衅:“那个女骑士长呢?来啊?让她过来打我啊?怎么不当着她女王的面把我套麻袋了?啊?哈哈哈哈不敢打我吧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强……”   青鸟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宛如黎明曙光的冷淡琥珀色的眼睛。   周青鸾:“…………”   青鸟歪着脖子,颇为心虚地先去确认她的两手。   很好,没有大麻袋。应该不是来揍自己的。   青鸟哼哼唧唧,发出轻微虚软的示威:“神鸟不欺负外国人,这次就先放过你”,僵硬地转过头去,顺便还施展了几个小言灵术。言出法随,复杂的符箓纹样在空气中舒展。在看不懂中原文字的异域人眼中,宛如一朵朵绚烂绽放的春花。   围绕在他身侧的一个侍女用繁复弹舌的异国语言,惊喜地掩嘴轻笑道:“你听,它的鸣叫更婉转了。它说不定只是害羞了,其实很喜欢你呢,欧若拉。”   名为欧若拉的女骑士长漠然瞥了一眼看上去乖乖巧巧,又呆萌又甜美的青鸟。   害羞?   ——————————————————   昆吾,剑宗。   四   个修士正在各种手忙脚乱整理东西。   阿影   心死如水,沉沉地看着忙碌的众人。面色灰白,一言不发。   当知道宋珺早已背着自己悄悄离开剑宗赶赴军中后,阿影本想即刻下山,被好说歹说劝阻了下来——   好说歹说的意思是,施臣和靳杉联手将她逼到没有影子的大太阳下。然后一个人负责使出全力挟制住她的双臂阻止她的激烈反抗,另一个人喋喋不休逻辑混乱地嘴炮话疗。   不多会,简瑛背着行走不便的元子墨也过来了。元子墨手中提着工具箱,从女剑修的背上下来,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反而指尖微动,对此次出行表达了诚挚坦率的批判:“太硌了,不舒服。”   简瑛愤怒地心想会硌难道不是因为你身上用于支撑的外骨骼太多了吗?要怪就怪施臣。要是当时是他留下做维修,臂力就足够直接把你抱过来,我俩都不用受罪了。   正在努力困住阿影的施臣莫名觉得自己又背上了一口锅。他熟练地令人心疼地接下罪名,对着阿影温言劝说道:“停停停。元子墨来了。你的傀生手臂已经能够很好的和原生的躯体融合。等他最后给你再做一次检修,就放你走。”   阿影闻言渐渐冷静了下来,意志消沉地由着施臣引领坐到了桌前。   元子墨进入了工作状态,凝神聚气,运转灵力,和傀生手臂同频同调。剩下三个剑修则开始根据自己脑补出的各种离奇的情况,代替阿影收拾下山的行李。   阿影坐在桌前,有些恍惚地看着忙碌的四人。   她和施臣、元子墨不过刚相识一个月不到。和自称是陆白好朋友的简瑛和靳杉更仅仅才只有一面之缘。   她想不明白,区区一个潜影的刺客,她有什么值得他们倾心相待。   元子墨虽然身体天生不足,但是工作效率却很高。一刻钟后,他收回了法力,示意几人最终的调试已经完成了。   阿影站起身,施臣将三人收拾好的行李递了过来。阿影接过装着各种莫名其妙东西的行囊,默默朝门口走去。   “阿影。”   就在即将潜入阴影时,施臣突然叫住了他。   “这条傀生手臂,是由太乙的师徒教授刀法;归来的器修赋予生灵;斩金的首席调修细节;昆吾的剑修协调为一。”   “我们自愿将它全权赠予你。所以如果当你身上的一切都不由自己作主时,至少这条手臂是独属于你自己的。”   阿影一怔,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波光。   她敛下眼睫,咽喉耸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感谢。随即整个人消失在幽暗的黑影中。   ——————————————————   临阳郡,镇北军营。   五   辆运送物资的马车驶进了营帐。   宋珺   端坐在隐匿的帐篷内,军中其他高级将领围坐在她的身旁。   随从传来了消息,首批最紧缺的医药物资已经被送来,清点检查无误。第二批粮草马车也将不日送达。听闻此言,镇北军将领中面上都露出了久违的喜色。   宋珺也大大送了一口气。之前自己回到北境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军中,她的旧部当天就带着手下跑到了昆吾剑宗的门前,就差直接强闯宗门。   她惊愕于军中状况之危机,决定瞒着还在专注康复手臂的阿影,独自一人偷偷返回临阳镇北王府。   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所以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谨慎。乔装打扮,嘱咐旧部万万不能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隐匿的帐篷中。了解镇北军中窘迫的情况后,她不得不开始四处奔波,各地走访,上下打点,恩威并施,终于尽可能快的调集来一份粮草,缓解镇北军的燃眉之急。   现在情况稍微转好,她委托旧部处理掉几个中饱私囊的贪官庸人,又划了几个自己认为的可用之才填补官职空位。告诉众人如果朝中再有意苛刻粮饷,可以使用哪些方法通过哪些人情,获得帮助。   春日将至,鞑靼部落蠢蠢欲动,开始频频进犯。宋珺又给将领分析了一下鞑靼部落构成,那些部族主张和平诚善守信;那些部族鼓吹战争出尔反尔,必不能容下。最后还是不放心,又讲解了一遍自己曾经赢过的几场战役中使用的策略。   她总觉得还有许多要嘱咐镇北军的,可是她已经不是这里的统帅了。看到第一批物资已经抵达营帐后,宋珺终于下定决心,今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昆吾剑宗,和阿影汇合。   身边几个高级将领早就听闻宋珺今日要离开的消息。如今围坐成一圈,彼此交换了一个颜色。终于,一个资质够深的将领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开始没话找话:   “殿下,您今天就要走啊?”   宋珺点点头:“军中事务已经逐渐回归正轨,我三年前已经步入仙道,本就不应该多管凡世政务,眼下确实应当离开了。”   将领语塞了一下,继续废话:“今天天气不错。我记得三年前,也曾见过这样好的阳光。”   宋珺心想五大三粗的武将讲话怎么跟宫里的文臣一样,话里话外弯弯绕绕的。   将领闭了闭眼睛,终于讲话说了出来:“三年前,如果先帝破格将您立为太子就好了。”   宋珺哑然,营帐内一片沉默。   话说道这个份上,将领也所幸豁出去了:“新帝继位,宫中太后一心礼佛,朝中大臣各怀鬼胎群狼环伺。”他一着急,张口下了定论:“陛下,陛下他太小了!他坐不了那个位置!”   他恳切地望着沉默的长公主:“难道您就真的对皇权没有半分欲望?难道您就真的对皇位没有半分肖想?哪怕您垂帘听政,如今的局面也不该是这样!”   宋珺仍未说话。   欲望?   她已经忘记这个词很久了。   在宫廷时,她端庄温厚,礼仪得体。在军中时,她骁勇善战,深谋远虑。在仙门时,她勤勉刻苦,友善聪颖。在归灵时,她真诚可靠,舍生取义。   从未有人将她和“权力”和“欲望”联系在一起。   因为,是她自己在强令自己和“欲望”割席。   她一直掩饰地很好。   唯独有一次在堰城,燕国的遗民问她:“真的吗?”   可是如果没有欲望,为什么要在堰城时叱喝权势凌人的太守夫人。如果没有欲望,为什么要对着阿楠许下海清河晏的诺言。如果没有欲望,为什么要在定城率军清剿匪帮。如果没有欲望,为什么要受命于灾变之际,企图力挽狂澜。   如果没有欲望,为什么她现在会坐在这里,为了镇北军队竭尽心力。而不是跟自己编造的那样,在剑宗潜心修炼道心。   但是她不能向世人展现她的欲望,她的贪婪,她的野心。   她应该是一位温厚的公主,应该是一个飒爽的女将,应该是一个勤奋的修士,应该是一个友善的同伴。她应该拥有一切受到世人称赞,完美纯善的品格。   唯独不该是一名向着史书或许可以将一个寡廉鲜耻、奸诈薄情的男子辩证为“枭雄”,却绝不会对一名垂涎着权力的巅峰欲壑难填的女子有任何悲悯。   她只能苦苦压抑着自己日渐膨胀的欲望,假装自己知理守节,温良敦厚。维持着众人交口称赞的虚假模样。   直到三年前,太子之位确立。   他们宁可要一个三岁小儿坐镇明堂,也从未想过,也许大周,可以有一位女君。   那一天,她是真的动过反心。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如果继续待在宫廷,她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怪物。   于是,她几乎是逃出了京城,逼上了终南山。   她只是个公主,而元初帝是嫡长子,只能是他继承皇位,她不能违背宗法礼制。   绥和帝在她弟弟不过三岁时,就将小儿子立为太子,她不能悖逆圣旨皇命。   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不能跟她的至亲争权夺势,让她的母后心寒。   宋珺抬手轻抚着胸口凝神珠幻化而成,寄寓着女鬼残魂的明镜,轻轻地,不知道究竟是在对谁说道:   “我不能。”   ——————————————————   终南山,太乙宗。   六   张纸一字排开铺在桌面。   余不尽   靠坐在病榻上,对着纸上那些混乱的鬼画符陷入了沉思。   哼,师尊明明说自己是他招收的最后一个弟子,结果又给他找来一个小师弟。还对他那么宠爱,分明是不喜欢小余儿了。   平常师兄师姐们最疼爱的都是他,无论什么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他。没想到小师弟一来,就个个那么的亲密。那他算什么?不闻哭声的旧人吗?   一想到这里,余不尽的眼框就又有一点酸涩。他压根不想做什么师兄,也没有什么高远的理想。他只想做一个被所有人围着宠爱呵护的小余儿。带上他最喜欢的一个有着清新怡人绿茶香的香囊,漂漂亮亮无忧无虑地走上仙道。   最好时不时还能因为自己天赋异禀的语言天赋,破译一些上古密文,然后被各个宗派长老大能称赞褒奖。在修仙界无数钦慕的目光中,大大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新来的小师弟夺走了。他在师尊和师兄师姐中的地位也要被取缔了。而他自己又要即将启程前往沙海协助端木世家的人归灵。等小余儿回来时,会不会已经被忘了,被打入冷宫了,被彻底新来的小师弟替代了呀?   那一晚,余不尽忍着泪水咬了咬唇,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在临行前,破译完整篇【幻海魔文】。偷偷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   在考场上受到成绩的刺激,他已经超常发挥有了新思路。所以在一开始破译时,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难题。然后随着破译工作的深入,他也开始对这篇过去几百年中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密文,感到棘手和力不从心。   怎么办,自己后天就要走了。要是今晚做不完,等他回来就要房里一千三百二十六块砖,每一块都抚摸过无数遍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为了将来不去数有几块砖上长了细碎的裂纹,铤而走险。他将一些不解其意的符文拆下来,和其他已知用意和功效的其它魔域文字组合在一起。探出一丝灵力,尝试激活句段,看看会产生什么效果。   古老的魔文,每一个字都具有法术效力。在未能知道魔文的含义时,就擅自念诵改造,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被所有文修视为大忌。但是现在时间紧迫,他决定冒个险。   他兴致勃勃的开始了尝试。却不知道二十多年来,一直将天魔死死困住的【黄泉结界】,在几天前破裂。   魔界至尊的魔息感受到他的所言所行,应召唤蜂拥而来。恐怖的魔息几乎在瞬间就侵占了他的心神,逼迫他用诡异的舞蹈语言完成条约。   之后他被他的师兄师姐以及那个新来的讨厌鬼联手救下。不过,这就是他醒来之后才知道的事情了。   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篓子,一定会被师兄师姐和师尊讨厌的!果不其然,师尊总是以忙为借口,就没来看望过小余儿几次。   二师兄早就走了,三师兄和四五两位师姐也相继出了远门。就连一直陪伴自己的大师兄,最近都频频下山忙碌了起来。   如果不赶紧做出点成绩,拉回众人的好感度。等成功归灵的那个新弟子回来,自己就真的从最受宠的活泼小余儿,成为无人问津过期的咸鱼了!   好在,天魔那个大傻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它在强迫自己吟诵古怪魔文的时候,他其实还保有一丝神智。如今养病时趁着傅晓不在,他抓紧时间,循着模糊的记忆,终于搞清楚了幻海魔文前几句的含义。   摊在桌上的六张纸上的鬼画符,是六种意象从古至今不同的书写方法。分别是:神,魔,弓箭,叶子,树木,荫庇。   整段话应该翻译为:   —玄天晦冥,群魔俱生;   —神人为弓,危矢破邪。   —取之五材,必以其时;   —五材齐聚,器者和之。   —无叶之木,其荫若盖;   —以之为干,既远且疾。   虽然后文没有全翻译完,不过这看起来,像是炼制某种破魔之弓的方法。神弓需要五种材料炼制。其中神弓的弓臂,要取材于一种没有叶子、却能荫庇世人的树木。   如果这种神奇的树木真的存在——余不尽敲打着桌面,快速思考着——   那就只有可能在南疆的妖森了。   ——————————————————   七。   陆然。   ——————————————————   焰硝阁,火器库。   六   门崭新的火炮整齐地摆在台上。   一个鬓发花白,皱纹纵横,满眼沧桑的老者,慢慢将特制的火药,填装入刻画着腾腾火焰符文的炮膛内。   ——————————————————   极北冰原,银月之宫。   五   份待批的重要文件被暂时压在锦盒之下。   密涅瓦   坐在桌前,凝神看着摆放在锦盒内的紫色羽箭。   箭镞锋锐犹如凛冬的风雪,箭尾却奇异绚烂,宛如绽放的花朵。当箭矢破空而来,便仿佛那拖曳着燃烧着的长尾,从天际坠落的流星,在无尽的苍穹中绽放出一束紫色的火焰。   【在我的故乡,每一种花都寄托着人们的情愫和愿望。人们会借用鲜花无声的语言,表达那些无法直接传递的隐秘心意。】   桌子一旁的立镜中,映照出半人半傀儡、几乎已经失去了人类姿态的生物,如今看起来怪异非凡的姿态。   银月女王、苍月怪物、月光女神、蚀月之魔……   她在冰原上有无数个或崇敬或畏惧或赞美或诅咒的代号名讳。那些不敢见到日光,只能苟活在阴影中的流言蜚语、戏谑诡谈,不止一次顺着夜晚的月光流进宫内。内容之扭曲粗鄙,足以让圣人动怒。   但是她不在乎。   纵使人们对她有千种偏见万种不满,纵使人们每天都能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抨击她的缺陷错误,也无法扭转她现在是这片土地上最具有权势之人的事实。   她早就学会不去搭理这些无用之言。   【你知道紫鸢尾的花语是什么吗?】   书房外传来恭敬的敲门声。德才兼备,深得主人信任的女骑士长得到许可走进了屋内,单膝跪地,朝着银月之宫现在唯一的主人行礼。   密涅瓦伸出金属炼制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锦盒内的利箭,平缓地问道:“国境东方村庄内生灵异动的原因,已经查明清楚了?”   欧若拉站起身,回答道:“是的,陛下。已经探查清楚。我带着银月骑兵一路搜寻,在森林深处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冰洞。洞穴内的冻土反常地融化,封印其中的魔物正逐渐醒来。。”   之前她之所以会带着骑兵团出现在林间,其实是刚好完成了勘探的任务,正准备返还城中。中途抓到那只脑子有毛病成天叽叽喳喳的青鸟,纯属天降巧合,意外所得。   【这是雪原开春时,最早一批绽放的花朵。当紫色的繁花开遍了田野,青年暧昧纯真的情意,在冰雪消融时萌动发芽。思念期盼已久的春天将驱散寒冬,如约归来。】   密涅瓦点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羽箭,关上了锦盒:   “传令宫廷内的大术士,将这只羽箭带到那处冻土冰洞。之后我会将羽箭【归灵】的术法告知于他。提醒他带上足够多的侍卫。因为当他使用完术法后,体内所有的魔力都会被抽干。只能依靠侍卫为他清剿已经醒来的魔物。”   欧若拉沉闷地应下。对这个结果略有不甘。魔物的源头是她带领的银月骑士团发现的。她本以为那里的魔物,也理所应当交由他们来处理清剿。   银月骑士是直接效忠于女王的兵团。人数并不多,仅有寥寥九十余人。但是其中每一个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战士。当他们集合发起冲锋时,坐下的铁骑和手中的重剑,甚至足以冲垮百倍于他们的军队。   而最为特殊的一点是,这几十个人在入团时,都得到过月辉秘术的加护。这种耗时颇长手续繁复的秘术,能够让他们免于受到血毒的侵染。   不过血毒之灾对于这片土地而言,已经是一个几百年前就消失的噩梦。这份月辉加护在他们眼中,荣誉的价值远胜实战的意义。   总之,无论如何,被半道杀出的术士抢夺功劳,都是一件无法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它的含义是:】   不过欧若拉心中的困惑和少许不满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时至黎明。密涅瓦缓步至窗前。透过窗格注视着远方尚且黑暗的天际线处。   日月的轮转,昼夜的交界,晨昏的分晓。   那是凭借她现在的这副,只能靠着血池苟活的残躯,已经无法远行亲至的彼方。   “我需要你现在立刻集结所有的银月骑士,跟随青鸟信使,赶赴风暴将至的东方。”   【纯洁的爱恋。】   欧若拉错愕抬头。   银月骑士最为直接效忠女王的最精锐的兵团。从建立初始,众所周知的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护卫女王的安全。   现在有些贪生怕死的高级贵族,出个门都恨不得带一个兵团,生怕被人暗杀。结果现在,冰原雪国最有权势的女王却反而告诉她,她要把她身边最锋锐的重剑调离身边,跟着那只看起来就很不靠谱的青鸟,前去遥远的东方?   她也有过听闻。当年王储未定时,密涅瓦作为顺位继承人之一,为了避嫌,更是为了自保,曾经不惜远赴他国,并在那里结交了数位挚友。但如果只是报答故友情谊,最多只要派去一个小分队就好,何尝需要全军出击?   他们离开后,宫中孤身一人的女王应该怎么办?如若有歹徒趁机发起宫变,失去了护卫的女皇要如何自保?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银月女皇从来都不是那些不通武艺,软弱无能之辈。但是,暗箭难防,万一……   【以及——】   欧若拉犹豫着,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恳切劝阻:“全部的银月骑士吗?”   【我永远想念你。】   “是的,当然是全部。”   ——————————————————   南疆妖森,巫族祭坛。   四   只新生的尸鬼,僵硬地从巫药浸泡的池水中爬了上来。   巫族的祭祀们带着鬼神的面具,无言地看着这些酷似血魔麾下活死人军团的尸鬼,钻过结界的裂隙,消失在魔气纵横的彼方。   ——————————————————   魔域,血液和毒火交织的战场。   三   枚隐秘锋锐的黑色翎羽,犹如蓄势待发的箭矢,悬浮在黑衣男子身后。   游归鹄   隐匿了身形,站在陡峭的峰顶,冷眼注视着脚底的一切。   焦黑的血土之上,一束毒辣的火光从混战厮杀之地陡然升起,裹挟着焚尽一切的气势,直冲天际。不过很快,又寂灭在滔滔的血河中。   尽管仿佛小山一般高大的火焰巨人仍旧发出闷雷般的怒吼,顺着流淌翻滚的岩浆朝着战场的前线进发,每一抬步,都要用沉重的步伐,引发战场强烈的地震。每一挥手,都要用焚毁一切的怒火,灼烧殆尽身边一切可燃的事物。   但是,心思最为敏锐的那一批人正渐渐察觉到——   炎魔已经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   血魔正在用活死人尸骨的汪洋,强行熄灭所有沸腾的火焰。   明知结界破裂,天魔已经复苏在即。但是多方挑衅下,血魔和炎魔已经无法再容忍彼此丝毫,正式宣战,不死不休。   作为五位魔尊当中攻击力最高的两种魔物,他们之间的战役本应更加旷日持久——   如果没有来自外界的推波助澜的话。   炎魔麾下最后一只魔将级别的魔物嘶吼着碾压着战场。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可怖魔物,足足有百尺之高。身上都挂满了无数的血尸,宛如腐尸上蠕动的蛆虫。   在久远的上古,这种巨大的魔物是用来攻破神灵之城的兵器。只要一只,就足以踏平以浇铜的古犀之皮铸造的城墙,扭转战争的胜负。   现在,尽管已经在无穷无尽的血尸纠缠下,损耗了半数魔息。但巨魔仍然能以倾轧战场的姿态,横行于蝼蚁般的走尸黑潮中。   游归鹄高立于无人之地,漆黑的发丝在燥热的疾风中猎猎飞扬,强横的魔息在指尖凝结。身后的三枚翎羽闪烁着幽微的寒光。   魔息凝聚到极点,翎羽快速振动,发出铮然的鸣响。血痕贯穿的罪瞳深邃犹如无尽的深渊。骨节分明的手指猛然一收,高速震动中的翎羽猛然停顿,随机宛如三道纤细的黑色闪电,直冲下方火魔而去!   疾驰而去的利箭宛如一串黑镜的碎片,反射着周边的火光,近乎隐形。仿若无物地穿透附着在火魔身上的走尸,没有丁点的停留。   这些没有智商的愚钝魔物,根本来不及了解发生了什么,就被击碎了头颅,跌入身下火焰魔物的高温烈焰中,化为灰烬。   翎羽继续直线向前冲刺,直直地射向火魔胸腔内,被蓝色的烈焰,重重障壁的魔核。   游归鹄冰冷地凝视着仍在喷吐着漩涡般火焰光束的魔物。   三枚枚翎羽几乎同时刺向魔物的核心!   正在魔物口中凝聚的下一发火焰戛然而止,只发出一股呛人的浓烟。火焰魔将蓦然睁大了仿若焦炭黑洞一般的眼睛。   已经钉在魔核上的三枚翎羽突然停了下来,短暂的蓄力,随后——   贯穿魔核!   魔核骤然炸裂,三枚刺杀的翎羽在最后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最后一只最强大古老的魔将级别的火焰巨魔,终于因为力竭轰然倒地。无数血尸迅速将魔将庞大的身躯吞没。   胜负已分。   游归鹄漠然望着魔域中被暗中操纵胜负的战场。修长的手指被他藏到了袖子中。苍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已经遍布了狰狞可怖的鳞刺。   实微力薄的新晋魔尊玄影殿之主,最先对血魔发来贺信。鬼缩于自己领域内的幻魔来使紧随其后,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无上敬意。唯有心魔的恭贺姗姗来迟。   心魔可以通过聆听活物的心跳,读取它们的思想。在情感剧烈波动时,还能干扰混淆它们的神智。   然而这些能力在实力为尊的魔域并没有任何优势。大多数魔物并不能明白为什么这种孱弱的废品,居然能始终得到天魔的青睐和重用。   但是心魔自己知道。   所以在尚无人知晓之时,它早已不动声色地将重心转移到了人间。   监察司御史和他手下的影卫,实在是太好用的棋子。   天魔重新降临,孱弱的人族终将湮灭,人间广袤的山河将倾数化为魔族的土地。等到那个时候,这些还在为了魔域一寸半分的领土,争斗的你死我活的愚蠢魔物就会惊诧地发觉——公认的自身杀伤力最弱的心魔,竟然不知何时早已强占了先机。   它从来就不是棋盘上那些强力的棋子。   它是拨弄棋局操控局势的那一双看不见的手。   那些对着它冷言冷语的魔物恐怕都已经忘了。二十年前仙魔大战,它是如何靠着对人心的险恶拨弄,同时拖垮了两个由太熙宗师坐镇的仙门大派。   只是这一次,它也遗忘了一件事情。   对弈的棋手,已非从前。   游归鹄亲眼确认了战场的胜负,也不再留恋,展开双翼返还断崖。   几天后,一个小道消息不慎传入了两魔之战的失败者,现如今满目疮痍空空荡荡的宫殿废墟内。   据说几百年前,发源于西方诸国的血魔,在屠杀肆虐几千个城池后,经由极北的冰原,流窜至东方的土地。   而在它成为魔域之尊前,曾经通过恐吓威胁,成为某一部族祭拜的对象。直至几百年后的今日,那个神秘的族群依旧掌握炼制走尸的秘诀——南疆巫族。   被彻底的溃败刺激的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的炎魔,站在战火焚毁的灰烬之上,用愤恨之火熊熊燃烧的双眼,紧紧盯着黄泉封魔之结界的裂隙。   这么说来,血魔曾经的老家,在南疆?   ——————————————————   终南山,太乙宗祠禁地。   二   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师卜卦未来的所有奥秘,皆衍生自这八字真言中。   陆白   依窗而坐。容颜依旧清俊,体魄依旧健全。既无丑陋的棘刺,更无傀儡的肢假。事实上,除了一头看起来颇为增添了些仙风道骨之气的白发,他的外表一如往昔。   说到底,这才是一个正常修道之人在漫漫仙途中,应该保持的状态。   宗祠禁地内有些许闷热,陆白随意卷起了袖口,露出一截净白瘦弱的手腕。如果此时有人正在他身边,并且得到允许仔细查看,就能发现手腕大动脉上,几道愈合已久、只留下清浅印记的疤痕。   同样因为自虐自残而造成的累累疤痕,还出现在颈侧、腰腹和心口。   只是当年心智尚不够坚强成熟时,脑子发昏做过的一些蠢事。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不提也罢。衣袖遮下,他依旧还是那个史上最年轻的仙盟之主,太乙掌门。   所有宗派的资源都向他打开,所有仙门的法器都由他调派,所有世家的弟子都任他差遣。   因为他是天师白家算无遗策的【知天命】。他的这双眼睛,天生就是为了从六十四卦中卜知未来而生。他所窥探到的一切不可泄密之天机,几乎都会得到应验。   包括,一次偶然中,他预见到的自己的命运。   天兆机要,自古以来就不是可以免费预测的。   不过所幸,代价并非不可承受。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代价是他无法承受的了。   光线晦暗的宗祠内,胡峰大小的灵器【若目】静静地躺在供台上。这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百年一遇的尊贵之物。但这是他二十年来仅剩不多的念想。   在供台对面,巨大的山河堪舆图上的光点比上回见时,又熄灭了两个。巨大的地图,宛如一头沉默的荒原猛兽。   陆白目光淡然,望向窗外群山之后熹微的曙光。   他有一个秘密。   自从二十年前那一战起,他就一直能听到一个声音。   像是哭泣,像是诉说,像是呐喊,像是沉默。   为了那个在他心中回响了二十年的声音,一切拥有的都可以抛弃,一切获得的都可以利用,一切珍稀的都可以舍离。   陆白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中。因为黑暗的侵蚀,身形显得少许有些模糊变形。   现在,随着结界的破裂,那个日夜在心底徘徊的幽微私语,正在他耳边振聋发聩地嘶吼: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   终南山,太乙宗门。   一   个背着长刀的身影缓缓朝着太乙和自身实力地位极不相符的,朴素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糙的宗派山门而去。   之前太乙宗门武试,陆然在听到傅晓报出不平刀重量后,立刻就意识到这把刀应该被重新冶炼过,所以才会变得轻了些。   不得不说,陆然作为器修的直觉真的非常准确——   因为这的确曾是一把断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是两代太乙弟子的轮转。这也就是我的人设√   如果我说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好这章是第九十九章,你们会相信吗(狗头)   第二代七人以陆然为中心对称。跨越了整整二十年一代人,他们是刀修,是白家,是神鸟,不承认自己太乙弟子,是公主,是作精,是陆然。他们是如此的相像又是如此不同。   《太乙篇》最后一章的作话再粘贴一遍√   大师兄是一个刀修   二师兄是天师府白家的人   三师兄是传说中的神鸟   四师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弟子   五师姐是尊贵的公主   至于六,是一个绝世小作精   陆然排行第七,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 第100章 闪回   魔域,玄影殿。   白凌面带和蔼的笑容,朝着陆然亲切招手:   “过来呀,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呀。虽然我给你辛辛苦苦讲了三天如何通过心机礼物,增进亲密关系的课程后,你交上来的作业依旧是什么眼睛跟鸭蛋一样身体是红白蓝三色会跳舞发光的铁皮人,戴上后能让人随手一丢就打出二十多个水漂的神器手套,以及在挚爱的道侣要跟自己分手这种至悲时刻都能让人开怀大笑的乞鹅肉玩偶。”   白凌一双弯弯的桃花眼笑若春风:“但鸟娘娘我是不会打你的。”   陆然死死抵住房门:“……你先把门口这个看起来像是绞杀法阵的东西撤掉,我再出来跟你说话。”   白凌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边用和声音极不相符的粗暴动作怒捶着房门:“害臊什么,快出来让哥哥我跟你好好谈谈人生。”   吱呀一声,玄影殿密室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了,游归鹄走了进来。   然后一进门就看见白凌在欺负人。   正在哐哐砸门的白凌:“…………”   你不是说你今天不回来的吗。   他迅速用脚跟擦掉摆在陆然门口的法阵,摸索着墙慢慢往自己的床榻方向走:“啊,刚想起来今天的药好像没有涂,我去柜子那边找一找……”   游归鹄心平气和,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   “过来呀,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呀。虽然你之前连着两次都打乱了我的行程,之后又给我无中生有一整个后宫,现在更开始是背着我霸凌阿然。”   游归鹄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掏出用于遮盖双眼的绫带:“但师叔我是不会打你的。”   白凌大气不敢出:“……您先把您背后的骨翼收起来,喝口茶消消气,我再跪着给您狡辩,不是,解释。”   游归鹄坐到桌前等着身上的魔物特征渐渐消去:“害羞什么,快过来让我跟你好好谈谈陆白的教育方针。”   吱呀一声,陆然发现蹲在门口等他的白凌没了动静,谨慎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细缝。   然后一开门就看见几天前离开后就再也没音讯的那个人,正跟鸟妃谈笑风生。   他的眼眶一酸,顿时就有点绷不住了。   听到开门声转过头往这边看的游归鹄:“…………”   他不知所措,立刻站起了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贸然上前。心中突然有一丝怀念剑宗那个叫施臣特别会背锅的剑修。   陆然深吸一口气,努力用轻柔的语气盖过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过来呀,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呀。虽然你信誓旦旦号称一见钟情但平常忙得看不见人,根本不打算和我彼此深入了解。之后又总是行踪古怪谈话矛盾,言行举止间全是谎言骗局的味道,现在更是连着出门三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然笑容温婉宽容,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我是不会打你的。”   游归鹄拘谨地将鳞刺未全部褪去的手背在身后,努力回想之前假扮凡人遇到妖魔时楚楚动人的表情:“……阿然你先不要哭,你稍微等等我马上就过来。”   陆然面无表情:“害怕什么,你快不用过来跟我谈谈了。我刚想起来太乙禁止同门谈恋爱,我们不会得到祝福的,你道侣没了,告辞。”   陆然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密室瞬间安静了。   游归鹄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向身边欲言又止的白凌:“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白凌诚恳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您二位居然能在一起,天上的姻缘神真很努力了,就,挺了不起的。顺便问一句太乙真的禁止同门谈恋爱吗?我之前没仔细研究过门规。”   游归鹄心烦意乱地看着陆然紧闭的房门:“同门倒是不禁止,但是觊觎自己的师尊妄想搞师生不伦之恋,肯定是会被钉上罪人柱的。”   白凌差点没直接哭出来。   游归鹄默默地看着手腕上慢慢隐去的鳞片。这一次为了确保血魔的胜利,他几乎一直维持着魔息最鼎盛的姿态,潜伏在战场暗处。心力过度消耗,现在都没能完全归还人形。   白凌小心翼翼地斟酌语句:“其实,小师叔早晚有一天会恢复记忆。您不可能一直对他隐藏真正的样子。”   游归鹄绫带之下的罪瞳闭了闭:“我知道。但我希望那一天尽可能再晚一点到来。陆白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在他回到太乙的当晚,就已经将一切真相合盘推出了。”   白凌讷讷闭口。他其实很能理解游归鹄的想法。哪怕只有现在这一小刻。没有外界的干扰,没有死生的隔阂,没有往事的制约。他只是太乙一个对陆然心生恋慕之情的同门师兄,仅此而已。   魔物的特征从裸露在外侧的肌肤上消隐,游归鹄起身轻轻敲了敲陆然的房门,温言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房门被不情不愿地打开了一条窄缝,将人放了进来。   白凌也兀自取了伤药,坐会病床上给自己身上火焰爆炸造成的伤口敷药。心口处,明艳的朱砂宛如一颗浓郁的血滴。   第二天,游归鹄照常神人不见影,早早就离开了。陆然心情挺好地推开了房门,哼着小曲坐到白凌对面,支着下巴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昨晚突然想到了。你说我送他一幅画怎么样?”   白凌谨慎地看着他:“什么画?千里江山图还是法器构造轴测图,还是一个小矮子提刀砍猴子的世界名图?”   陆然露出关爱智障的笑容:“当然是一张群像图。”   见白凌还是一脸困惑,陆然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你看,师兄他来魔域执行任务,久久无法回到终南山,肯定很思念他的师尊和同门伙伴。所以才会这样拼命工作昼夜不分,只为能早点回去。”   白凌忍不住发出一声抽泣,大狗狗一样泪眼汪汪地看着陆然。   呜呜呜他确实好想回家。   “所以我可以画一张太乙群像图送给他。他思念心切时,看着画像里的人,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白凌用欣慰地呜咽了一声。   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这是终于开窍了啊。   陆然已经都想好了:“七加一,太乙师徒一共八人,还行,构图配色也就亿点点难度。这里有没有画具?我昨晚脑补了几种构图,今天想先都画个初稿试试。”   白凌搓了搓手:“这个好这个好。实不相瞒我的画技也尚可,可以帮你一起画。”   陆然同情地望着他:“你作为一只百灵鸟妖,不仅要会唱歌,还要学画画吗?是为了讨翼魔欢心吗?现在后宫嫔妃也这么卷了吗?”   白凌噎了一下,心虚地别过眼睛:“其实吧,翼魔大人他是个纯情专一的好人……”   陆然正气凛然:“千万别说这种违心的话。他已经用权势控制了你的□□,不能让他再操纵你自由的灵魂。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   白凌为之前自己造的孽感到深深的忏悔,放弃挣扎,站起身走向柜子:“算了,我还是帮你找找笔墨纸砚吧。”   他取来画具,又从自己画法阵的材料包里挑出几样特殊色彩质地的颜料,一并给陆然拿了过去。陆然画了半天时间先大致拟了几个初稿,递给白凌问构图效果如何,让他帮忙挑选一张画最后的精致线稿。   白凌嫌弃地伸出食指戳了戳第一张画布上背着长刀的修士:“这人谁啊凶神恶煞獐头鼠目夜止小儿啼哭的,怎么能让这种人站在我师尊……我是说你师尊身边呢?挪开点挪开点。我觉得把他藏到远处那棵树后面就很不错。”   陆然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初稿,又看了看鸟妃。   这人是怎么从满纸群魔乱舞的墨线稿中看出这么多面部细节的?   他企图辩解一下:“不是的,这位是现在的太乙大师兄傅晓,不过二十多岁,修为已经突破元婴。和昆吾的一名年轻剑修合称【南刀北剑】,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白凌一脸崩溃:“温柔?我怎么不知道他很温柔?南刀北剑?可不是么,两神经病凑一对去了。”   陆然顿了顿:“……而且他还和太乙的二弟子合称【太乙双璧】。”   白凌立马捂住耳朵:“呸,晦气。”   陆然:“…………”   但鸟妃娘娘博学多识。既然他这么说了,应当也是有自己的深意。陆然放弃这张,拿出了第二张画稿。   为了凸显陆白身为一宗掌门的威武雄霸之气,让周青鸾化作原型,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陆白伸出的手臂上。   白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相信我,不会有人愿意把这只傻雕放在自己胳膊上的。”   陆然颇为诧异:“我以为同为鸟族,你至少会尊重一下昆仑的神鸟?”   白凌满脸惨不忍睹:“我至今都怀疑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因为盟约,下山和亲的少族长。纯粹是因为废话太多,被昆仑的人一脚踹下来的。”   陆然想了想,竟然无法反驳。   这时白凌已经抽出了第三张草稿,皱了皱眉:“这张立意挺好,每个人物都拿着专属武器,颇具动势蹁跹潇洒。只有两个问题。   第一,既然作为卜卦天师的师尊和作为阵法家的二弟子手中都握着笔,那为什么不干脆整合优化一下,改成两人手牵着手合用一支笔。第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阿影呢?”   陆然自觉地忽略第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回答道:“阿影在里面呀。不过她潜进影子里隐身了。为了提高她的存在感,我还特地在宋珺头顶加了个符号。”   白凌无语凝噎:“……创意挺好下次别创了。”   第四张更为奇葩,太乙七个弟子环绕成圈将陆白包围在中心,每个人离他都距离都相等。   白凌整个人都惊了:“这是什么?宗门七人笔试,中间的师尊在监考?”   陆然狡黠一笑:“这是正确。”   白凌满脸茫然:“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不让直接二弟子就坐在师尊身边去?”   陆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凭什么只有男弟子能坐在师尊身边,女弟子就不行?”   白凌哽住了:“……那让宋珺坐在另一边也行……别问我怎么知道她名字的,问就是后宫无所不知的八卦情报系统。”   陆然摇摇头:“凭什么只有中原人能坐在师尊旁边,肤色深的异国人就不行?”   白凌恍然大悟:“……有道理啊!那那那,那让阿影和宋珺一起站在师尊的右边?”   陆然指了指周青鸾:“那这只鸟怎么办?离掌门这么远,是不是在物种歧视?”   白凌彻底被说服了:“这么说来,余不尽也不能被扔下。凭什么练武的都在那边,文科的被冷落。是不是看不起读书做题家。”   陆然点点头:“所以我也得过去。我们器修工匠可是主导世界的中坚力量。”   白凌猛一拍掌:“完美了,其他人亲亲密密凑成一团,让这个背着刀的在远处放哨。很好,很不错,我觉得很合理。”   陆然呵了一声:“万一他生理上是男的,其实内心更想做妈妈呢?”   白凌脑补了一下,觉得自己快吐出来了。   他虚弱地趴在桌子上:“算了吧,其实我觉得第一稿就挺好。”   陆然喜形于色,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表情,翻出了压在底下的最后一张: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每次给委托人交方案,改来改去最后都会回到第一版。所以其实第一版的精细线稿我已经画好了,快来看看。”   白凌:“…………”   原来是这么玩儿的吗?   他整个人心神俱疲,一眼扫了过去,然后惊骇地差点跳了起来:“不不不,你二师兄白凌不长这个样子,不不不。”   陆然:“???”   陆然莫名其妙:“不会啊,我俩昨晚一直在一起,我当然知道我师兄长什么样。”   白凌快给他跪了:“不不不,你相信我白凌真的不长这样。你等等,我现在就给你编一个理由出来。啊我想到了,是易容丹,他用了易容丹。就是看起来像一颗能吃下去的丹药,但是注入灵力后,会逐渐绽开变成一张面膜,覆盖在脸上的那个东西。”   陆然将信将疑:“原来是这样吗?没事,白芷木槿叶都是最常见的草药,今晚等他回来我让他洗个脸,重画一张。”   白凌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不必了,我知道太乙二弟子真实长什么样,你照着我画就行。实不相瞒因为太乙的二弟子长相俊美,玉树临风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画像甚至都传到了魔域,不少妖怪就是根据他的外貌化形的,比如说我就是。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求你赶紧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   陆然:“…………”   白凌恭恭敬敬地将白纸铺在桌上,不同形制的毫笔一字排开放在一边。自己则拿了上好的墨,温柔小意地研磨了起来。   陆然无语地瞪着他,叹了口气,认命地重新拿起了笔,开始从头将第一稿再画一遍。画着画着,突然手一抖。   白凌大气不敢出:“又怎么了?”   陆然将笔一掷,靠坐在椅背上。好险好险,差点忘了,自己现在也用着易容丹呢。   自从上次在堰城的客栈改换过容貌后,他的脸上就一直贴着面膜。虽然改变了使用方法,也简化了消除易容的方式,但是易容丹质量居然没有丝毫下滑。   之前口服的易容丹在没有提前服用特制解药的情况下,一般能维持三个月之久。而现在贴在脸上的易容丹,居然也能保持同样的时长。   现在这张假脸肯定是不适宜画上去的。陆然在自己原本的长相,和时隔二十年重生后新生的容貌中犹豫了一下,决定万物从新。   既然这是新一代的太乙八人,那自己也用新生的样子好了。   密室内安静了下来。陆然潜心作画,白凌在旁边打下手,时不时还帮忙勾个细节线条,晕染个颜色什么的。两人动手的速度都很快,又用法术加快了底色干透的时间,居然赶在游归鹄回来前就完成了整张画作。   八人围坐在树下,无论男女人妖,都容颜年轻,眼神纯真。陆白坐在最中间,沐浴在澄澈明亮的阳光下,面上带着开怀明朗的笑容。缤纷的落花飘至众人的肩头,正是一副融融春日的景象。   白凌看着画像,多情的桃花眼也忍不住弯了弯,柔声道:“画的真好。你打算怎么把这张画送给他?”   陆然唔了一声,将群像图小心地卷好:“我知道有一个法子,能将东西藏在燃香后萦绕的烟气中。只需要找到一个香炉改一改就行。”   当时在和隆客栈时,宋珺带来的鸢尾箭就是这么藏起来的。   陆然环顾四周:“这里有香炉吗?随便什么炉子都行。反正纹饰是刻在香炉内壁的。”   白凌指了指陆然的房间:“你屋里不就有一个?”   陆然经他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自己的屋子里,好像一直燃烧着用于稳定涵养神魂的安神香。那个香炉看起来正好可以用于藏东西。   事不宜迟,两人起身进入陆然的房中。安神香炉还在往外吐着袅袅青烟,陆然打开炉盖,凝聚灵力打算在开始在内壁刻画纹样。   他突然愣住了。   香炉内壁,刻满了精细复杂的纹路。灵力的微光沿着法器的灵力回路慢慢流转。   白凌见他动作停了下来,不解道:“怎么了?”   陆然默不作声,重新将炉盖放回了原处。他退后一小步,使出法诀,重新点燃香炉,安神香的白烟袅袅腾起。   陆然操控灵力让烟气汇聚成团,伸手探向无形的烟雾中。   果然,指尖传来一丝温润的触感。这尊藏在玄影殿密室最深处的香炉早已被炼化,本来就是用于储存东西的。   陆然屏息凝神,将珍藏在烟气中的宝物抽了出来。白凌凑上前,定睛一看。   居然也是一卷画轴。   指尖传来卷轴细腻温凉的触感。一丝奇异的感觉从陆然心底升起。   在白凌惊异的目光中,他缓缓展开了画布。   七个正值青春,容貌年轻眉眼含笑的人,正簇拥着一个神情矜持稳重的女子,一起坐在春日落英缤纷的花树下。金色的流光照耀在他们身上,温柔的岁月仿佛也在那一刻凝固。   陆然轻轻地抚过画卷。时间的轨轴逆转,曾经一度流落的记忆慢慢明晰。   仿若深海中浮起的冰层,流淌着命运斑驳绚丽的色泽。   回退元初的晨曦,跨越绥和的长夜,逆流溯回,直至烈日的光芒辉耀之时。   太熙年间—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完结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