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书名称: 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本书作者: 孤荷   文案:   别人穿古言都穿女主或女配,叶筠竟穿成炮灰男配,反派他长兄温廷安。   国公府没落颓败,父亲嗜于炼丹,姨娘阴险善妒。   身作嫡子的温廷安臭名昭著,与美妓厮混,命人残害幼弟双腿,最终被黑化的反派做成人骨灯笼,下场惨凄。   叶筠:……   这家没治了,毁灭吧!   -   为了疯狂苟命,叶筠隐藏性别绝地反击,入仕为官,舌战群儒,一举成为历朝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新官上任第一日,叶筠当即以涉权私察之罪,率兵抄封了自家国公府,   她把觅求长生的父亲流放南下:去种地罢!生命就从土里种出来的!   她将爱嚼舌根的姨娘发卖茶楼:去说书罢!我朝娱乐产业就靠你拉GDP了!   她将容易emo的反派扔入军营:去跑马罢!只要马儿跑得快,emo的速度就追不上你!   起初,上至朝士大夫,下至富家小户,都认为这个大理寺少卿疯了。   后来北地饥荒,生灵涂炭,父亲种地万亩自产粮食,救万民于倒悬之中。   后后来中原地动,国库空虚,姨娘说书茶楼开了百家连锁,聚财万两巧解燃眉之急。   后后后来,西戎犯禁,藩王谋反,幼弟十万铁骑陈兵戈壁,枭二王之首以收复旧地。   大邺迎来百年未有之一统盛世,温家屡次立下大功,圣上赐封超品公侯世家。   士朝大夫&富家小户:是下官们有眼无珠、鼠目寸光了???!!!   叶筠原只想达到KPI便致仕归去,但她不仅不能退,反而封相了?   -   她阻止阴郁偏执的反派黑化,引导他创下赫赫战功,但庆功宴后,怎么感觉他一反常态,日常接触变得怪怪的。   竟爱黏在她身边一口一个长兄地喊,越来越黏人,不仅要同吃同寝,甚至同浴。   -   温廷舜是前朝皇室遗孤,一朝沦落阶下囚,卧薪尝胆埋名过活,幼年在温府,养母早逝,爹爹不疼,姨娘不爱,养就了他孤僻阴郁的性子。   病弱时,他以为长兄是世间唯一值得依靠之人,他治愈他双腿,亲自教授他六艺经传,让他相信世间充满爱。   后来他发现,长兄虚伪又心机,曾经偷偷弄残他的双腿,又心急火燎给他上药问他疼不疼。   温廷舜在军营时,一直欲弑兄雪恨,却发觉自己下不了手,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断袖。   后来凯旋回京,庆功夜宴上,兄长醉酒,他护送回房,却是发现长兄身娇体软。   ——还居然没带把儿。   ◤阅读指南◢   ①病娇体弱偏执腹黑的白切黑VS戏精附身只想苟命女扮男装的心机婊   ②伪兄(姐)弟,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③1V1,HE,双C,男女主都有各自马甲,掉马前疯狂飙戏,男女主均非善茬。   内容标签: 强强 穿书 市井生活 正剧 HE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筠(温廷安) ┃ 配角:温廷舜 ┃ 其它:《被阴郁大佬缠上了怎么破7新坑求收藏啦~   一句话简介:【已完结】稳住,为兄还能演!   立意:要让人间充满爱 第1章   文/孤荷作于二零二二年孟秋   大邺,天昭七年暮冬。   今岁的冬夜来得格外早,透寒时节里,雪似弹实了的鹅绒,泠泠然下大了。   洛阳城里,抱春楼内,更漏已长,烛红曳曳,只见一角滚银褐红的纱帘,教一阵薰风错落拂了开去,依稀透出两道交叠的旖旎人影来。   绾着坠马髻的美姬,眼儿媚如水,跪在美人榻上,檀唇轻启,溢出三两声酥魂媚骨的轻吟,委实受不住了,咬紧丝帕,簌簌哭咽道:“温大少爷今夜怎的这般急,浮华都弄疼了……”   这声娇哭,俨似冰窖的冻块,将身上人彻底砸醒了过来。   叶筠三魂六魄归位,惊厥地撤开了手。   讵料,因动作幅度过大,她重心不稳,从枕褥上侧,狼狈地掀滚在地。   事发过于突然,浮华眸露一抹微愕之色,一时忘了下榻扶人。   叶筠神识惕凛,缓回神,不动声色地抬眼,扫视着室内铺陈。   周遭一派古朴的雕金床具,洞开的檀竹纸窗前,供奉着一樽织金香炉,炉内安置着催情香根,那烟细若游龙,不疾不徐地缭绕室内,庶几要催人溺毙于温床之间。   近处的酸枝木妆台间,搁放着一座铜质镜鉴,叶筠看到了镜中的人儿,身体的主人是个翩然少年郎的造相,看起来不过舞象之年。身量修长,俊俏但不过壮,细瞅肤色,甚至比那姬妾还白上几分,白得有几分不寻常,有些趋于女相。   不过,整体皮相清秀隽永,眼眸狭长入鬓,添了三分英气,背部亦是笔挺修直,像是拔节的白杨青松,煞是好看。   凝视着陌生至极的环境,荒诞诡谲的床事,以及这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叶筠太阳穴突突胀跳,第一反应是,自己穿越了。   她背过身去,面无表情伸手,往下面一掏,万幸的是,此具身体没带把儿。此外,胸部亦束着一围厚绒白布,袖囊内头,筹备着一根萝卜,显然是为床事所用。   叶筠没有变性,只是,刚刚听浮华一口一个温大少爷,她居然还驾在人家上面,叶筠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女子伪饰成男子,要去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快活?   这位温大少爷着男儿的锦绸华衣,绣样精湛,针脚绝伦,用料还是满绣织金,一看出身不俗,设色却是骚气不过的绯紫罗缎,衬得她扮相阴柔又俊冶。   意识这一点,叶筠头颅剧烈作疼。   她今岁二十又九,国营报业底层文员,端的是铁饭碗,吃得是国家饭,在体制内兢兢业业干了七年,替领导写了无数材料报告,终于熬出头的那日,领导赏识她,擢升她去首都总部跑国际项目,结果遭罹空难,她一觉醒来,就来到了此间。   叶筠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匀亭皙白,指节修长分明,指甲干净整洁,掌腹处连半块膙子都无,呵护得精细玲珑。   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某家闺阁千金的手。   而叶筠的手绝不是这般,常年搦笔撰写公文报告,指腹早生出了一层细茧,右手中指处也生有突结,在漫长的公务员生涯里,为供房贷,她一直缩衣节食,连护手液膏都不愿买,根本不可能把手护养得这般好看。   慢着,适才那位美姬唤她什么?   温大少爷。   是她熟悉的那个温大少爷吗?   明明室内端放着一座炭盆,火势哔剥作响,暖气烧得郁旺,叶筠却无端感到了极冷,心脏凉透了半截,脑海里想起了一截描述——   『温廷安外表是块极干净的温玉,内里却攒着极腌臜的贱泥,他明明不举,却风流多情,好嫖美妓;明明不擅权谋,却善妒邪肆,迫害了他异母同父的庶弟温廷舜,他今朝春风得意,殊不知,自己亦是埋下了最大的葬命祸根。』   她,穿成了臭名昭著的温大少爷温廷安?   叶筠攥紧了手心,浮华痛嘤了一声:“温大少爷……”   叶筠眸波微动:“感到疼了?”   浮华眸子氤氲着雾气,挪动着腕骨:“自然是疼了,大人,您板着一张脸,怪让人发憷的……”   叶筠倏然抽离了身子,背过身去。   她确信自己真的是穿越了,还穿入自己在通勤上追过的一篇小说,书名是什么,作者姓甚名谁,她忘得差不多,但朦胧之间,还记得大致情节。   这是一本大男主科举文,全书专为穷苦男主着墨,写他出身于贫寒农门,穷举人出身,独自一人赴京考科举,历经艰难困苦地走上青云路,一步步成为一代贤臣的故事。   这本书不仅囊括科举,其实还涉及了赚钱、经商、治国、建设,纵使感情线单薄得可怜,可男主踏上科举路的故事,看得同是事业编的叶筠热血沸腾,夜夜抹泪,为著书人的学识所折服。   全书里,除了佩服男主,她最悲恸的角色,当属反派温廷舜。   原书形容温廷舜姿容高华,有治国之大器,却被长兄祸害了前半生。倘或温廷舜顺利科考高中,所创下的丰功伟绩,甚至能够超过男主,但他这般陨落,堕落成了一代枭雄,下场极为悲壮。   叶筠痛恨这位杀千刀的长兄,可造化如此作弄人,她空难后,就穿成了声誉最臭、作风最乱的温廷安。   原主是国公府的嫡系长孙,名字取皇廷佑安之意,聊表家中长辈恳切仕途顺遂的祈盼。   身为大房的嫡长子嫡长孙,原主却不是块念书料子,常思□□,日散千金,与狐朋狗友厮混,还打算养小妾抬填房,在外欠下了一堆风流债,简直气死老国公爷,弃他不管了,这也令二房三房四房的叔伯族亲,看尽了笑话。   原主母亲吕氏,是幽州德高望重的县主,嫁到温家后,虽在国公府掌饬中馈,因于身子病弱,脾性温婉,加之耳根子软,根本束缚不了温廷安这匹脱缰野马。   父亲温善晋是开国崇国公,权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且兼修大邺国律史,官衔听起来煞是气派,但排姿论辈的话,是个手无实权的次相,谋得是个朝中的等闲差事。本来待遇不比其他房的差,但前几年得了肺病,卧榻三个月才渐愈。病后,他全然变了个人,再不治朝事,听信药膳局出宫老先生一袭话,拿着方子,日日耽溺于炼丹,神神叨叨要长命百岁。   原主不争气,其母病弱,其父堕落,要说大房没落了吧,倒还不至于,还有两个妾室在。   二姨娘闻氏性子敦厚和善,是吕氏家族旁系的庶妹,闻氏人好,却未能孕育,请了老中医给她补身子,似乎药效上佳,原主满岁时,闻氏便诞下了一子,也就是反派温廷舜,不过,似乎吕氏女子红颜多薄命,闻氏生产后,很快因病逝去了。   偏巧温廷舜天资聪颖,满腹经纶,属同辈翘楚,虽是庶出,却成了大房崛起的中流砥柱,深受老国公爷器重,誉其有贤臣之姿,当哥哥的自是心生妒意,而三姨娘刘氏,便是煽风点火的角色。   刘氏的嘴是个杂碎器子,什么舌根都嚼。原主七岁那年,她为温善晋生了个女儿,却死活生不出儿子,在母凭子贵的崇国公府里,并不受宠,刘氏人微卑贱,活得艰难,攒着满腹心机,一昧盼着大房哥儿俩过得不好,让大少爷陨落,让二少爷科举失利,挑拨离间是她的计谋。   原主这个窝囊又废物的嫡子嫡孙,听信刘氏的一番谗言,花几个钱,寻了数个打手,趁个月黑风高夜,将庶弟五花大绑,在郊外彻底打断了他的腿。   原主得了逞,让温廷舜受尽欺辱虐磨,差点多番伤亡,前半生再无法与他抗争,这是大房没落的伊始,更是他葬下祸根的序曲,结局是被温廷舜抽筋扒皮,做成人皮灯笼,悬首于京华城楼。   叶筠回溯剧情毕,噤若寒蝉,一抹飕飕冷意攀上了尾椎骨,她揉了揉眉心,眼下自己穿至了何时?   倘若穿到打断庶弟双腿之前,那么,她觉得自己尚还有补救之机,倘若穿到断腿之后,那么——   浮华见温廷安将毛氅拾起来,像是要为床事做个潦草了结,她反应过来,按捺愕色,笑意潋滟,拗着腰窝,珠圆玉润的脚趾戳着对方的衣袍道:“温大少爷,您才刚来,怎的撇开人家了呢,您不是说今夜成了桩喜事,要好好疼人家的嘛……”   叶筠微偏过脸,视线寡淡地下撤,视线凉冽清郁,如若居高临下的雪松,一面迅疾穿衣,一面将鼎炉的香根掐断了,刻意压沉嗓音:“是什么喜事?”   浮华见状,媚笑淡了几分,一袭娇举随之僵住,看着隽立的男子,与他短兵相接之间,她头一回觉知了陌生纳罕之感,一时半会,只能讪讪地缩回温润的小腿脖子,踌躇了半晌,指尖掐在枕褥里,拘谨地道:   “您月前跟人家提过几嘴,说是与崇国公府的温二少爷不大对付,觉得他碍事儿,您说今夜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叶筠身子觳觫一滞,略顿了会儿,额庭渗出细湿黏腻的虚汗,指尖发着凉,据浮华的辞话,温廷舜在此之前已然被人打折双腿,否则,身为长兄的原主也不能说有桩喜事。   空气里仿佛生了无数尖齿,狠狠咬住叶筠的肌肤,她憋得胸口发胀,悉身犹若泡浸了沸腾的卤水里,要极力按捺住酸麻颤瑟,像只落入绝境的困兽,才不让自己露出怯意。   刚刚开局,最糟糕的状况发生了,她根本无法补救,当前该如何是好?   被长兄迫害的少年,昏迷在京城之外的深山荒谷之中,夜深了,外头还落着大雪,天时冷寂,夜半还有野狼环伺,少年衣装单薄,更无缚狼之力,本将丧命于斯,但依照原剧情,他被原书男主救下,这为此后成为男主麾下忠实将爷,埋下了伏笔。至于为何在结局处,两人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便是后话了,现在剧情离那儿还远着,叶筠也暂先不去考虑这么多。   男主沈云升,近日赴京,投奔一位有血亲关系的老太傅,为三个月后的科考作筹谋。掐算下时间,沈云升眼下正好在京畿开外城郊一间草庐落脚,身负重伤的温廷舜,距离那间草庐,不过是一二里的距离。   叶筠必须赶在沈云升发现温廷舜之前,寻到他,并挽救他的命,这是长兄唯一能够赎罪的机会。一言以蔽之,救活温廷舜,是她唯一能够握住的救命稻草。   虽说她欣赏沈云升,欣赏他骨魄之谦卑,心性之坚韧,但在心悦之人与苟命两桩事体上,她毫不迟疑选择后者。   叶筠匆促地束衣系带,欲要夺门而出,浮华着急,唤他数声:“官爷,您忘了结茶水钱……”   温廷安临至门帘前,复又踅回来,自袖囊里摸出数张银票,扣放在茶案上,适才离去。   出了抱春楼,寻到挂着国公府幡识的八角华盖马车,傔从王冕正在垂头打盹儿,一瞅到自家主子出来了,掩饰不住地愕讶,边给他塞了手炉,边笑道:“大少爷,您今夜可真是速战速决呀……”   温廷安面露凝色,一撩袍坐入马车车厢,寒声吩咐:“咱们出城,人命关天,要尽快!”   语罢,撞见王冕愕怔的眼神,叶筠适才觉得自己话辞不太对,又斟酌了片刻,忍住急灼之色,临时改了口,淡淡挥了挥怀中的玉骨阔扇,漫不经心调笑道:“本少爷想看看那死小子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就怕一帮莽夫出手重了,回头老爷子拿我是问,本少爷就拿你们出去顶罪!”   王冕瘆然,觉得自家爷说得有理,虽说二少爷那贱命硬得很,但折了腿,淌着血,在如此侵骨蚀肌的冻夜里,加之山有狼群,饶是个左牵黄右擎苍的九尺大汉,也消受不住。   再说了,温廷舜怎么着也是条人命,还是崇国公府的少爷,虽是庶出,但地位也是不低的。   伴随着马蹄声碎,华盖马车挑着风气灯,穿过繁华街市与苍冽风雪,大邺经济高度开化,夜中并无宵禁之制,那巡检司与皇城司至多会申斥数句,温廷安亮出了彰显身份的铭牌,城郭设卡之地,处处畅通无阻,不消半个时辰,便出城而去。   夜色往着深处走,风声如百鬼哭啸,声声砸在叶筠心头,搴开帘子一角,她发现郊野山道处的雪势,愈发凛冽,少时,还没来得及进山,王冕便说马车车轱辘陷在了石泥坑里,无法行进,雪实在是太烈了。   这般下去,别说救回温廷舜,连她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叶筠咬了咬牙,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个死,眼下只能放手一搏。   她拢紧了毛氅,正要下马车,忽然看到了滂沱的风雪里,蓦然出现了一道挑灯的男子身影,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马车的方向走过来。   男人峻挺若裁的面容,逐渐在寂夜里浮显,那是原书男主沈云升,他的面容继承了玉面书生的温润纯和,身上却着猎户贯穿的粗褐布衣,腰际挂着一柄古拙朴刀,空置的一手拎着放了血的野白兔,行止豁达凌厉,身量峻挺轩昂,看着远高出她一头。   男人端的是文武双全,这般一张旷放清隽的容颜,以及峻挺的身影,俱是在长夜里入了画。   沈云升显然是刚觅食回来。   叶筠一颗心高高悬着,复又落了地,她还以为沈云升救回了温廷舜。   她忽然发现自己撞上了伦理两难。   雪势过猛,她一个人根本闯不过去,此情此景,可以选择向沈云升求助,两人一同去救温廷舜,可是,万一原剧情没发生改变,她最终还是被温廷舜抽筋扒皮,可该怎么办?   选择单枪匹马一人解救,但能否顺遂寻到并解救人,自己能否保命,这都是未知的。   冷凉的雪沫子,顺着风声滑入叶筠后颈处的大氅绣衣,她两只手袖了袖,深深抄在衣袂里,后头王冕正撑着雪篷,忧心劝说她回府。   今夜是个分水岭,叶筠需要作出抉择。 第2章   两番权衡后,温廷安冒着彻骨的风雪,挑住长灯,直直行至沈云升前,烛火在夤夜里荡来晃去,她的心亦是跳得又快又急,王冕劝解主子不得,只好兜着雪篷跟随前去。   沈云升自然也看到主仆二人,一豆澄黄的灯火间,映着少年纤瘦修直的身影,此人眉眸与指根,一并遭大雪冻得晕红,身板却挺得无比俏直,惹目的紫衣罩身,显得有几分簪缨子弟的英魄。   温廷安先是自报家门,再是道清来意:“家弟遭了歹人算计,眼下正困于深山冷谷之中,而我此行来得匆促,只捎了名随扈,不知大哥行猎时是否看到了家弟,若能提供线索一二,我定当重金酬谢。”   王冕不可置信地看了主子一眼,大少爷自己犯下的祸儿,轻描淡写借了一个莫须有的歹人,便将自己的罪咎摘得干干净净,太厉害了,再者,大少爷何时对外人说话,变得如此咬文嚼字了?   沈云升对温家有深刻印象,洛阳城内的钟鸣鼎食之家,更是名副其实的科举大族,崇国公府往上历数三代,皆是名留青史的宰臣卿相,极为受远亲近邻的敬重。自幼时起,他便听老父念叨过,老国公爷温青松是大邺开国重臣,是朝中的右党,颇受官家与东宫器重,虽说近年以来温氏渐有式微之势,若他能高中金榜,被崇国公相中,当个倒插门的赘婿,那今后求仕之路,将是一片光明坦途。   沈云升对这番话生了厌离之心,读书是为了继绝学,为了开太平,为官是为了治世,为了民生,他骨子清傲,怎么能与那些纨绔子弟为伍?   眼前人还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沈云升沉寂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少年斯文俊雅,没有预想中的纨绔习气,沈云升信手将野兔子往腰后一掼,背过身去,摸出一壶热酒,灌了喉咙,接着朝着风气灯吐去,趁着灯火盛明,他一边朝着来途走,扶稳斗笠,一边淡声道:“酬金什么的就免了,这峨山我摩挲过一遍,你们跟紧了。”   温廷安舒一口气,雅声言谢,捏紧了灯杆跟在他身后,王冕附在旁侧,面露嫌色,低声不悦地咕哝道:“这人是从南下庳湿之地来的罢,话有乡腔,衣着破旧,举止还如此粗鲁,那手没濯过,便直接将死畜生往衣后一束,真是脏死了,农门来的土鳖,就是如此没教养……”   温廷安拿起折扇,不轻不重敲了王冕脑袋一下,王冕哎哟了声,刚想说话,却看见主子收敛了笑意的寂眸,“嘴不会说话,就缝上。”   王冕委屈道:“少爷,本来就是嘛,那个姓沈的,看起来不尊重您,长得也不像什么好人,万一他把咱们拐到大山坳可该怎么办?”   温廷安眉心紧蹙,却是失笑:“不大可能的,人家是秀才出身,腹有诗书气自华,你切不可管中窥豹,以貌取人。”   更要紧地是,沈云升可是三个月后的新科状元郎,十年寒窗苦读,一举成名天下知,登马游京之时,都快被无数女子的香帕淹没了,诸多达官贵族榜下捉他为婿,争得头破血流。而沈云升高中之时,恰是她温廷安灾厄的开始。   甫思及此,温廷安整个人复又揪急起来,心脏如被热油闷烤,一心想着快些寻着温廷舜,想事之时,没发觉一直在前头探路的沈云升,凝了她一眼。   一行三人沿着雪道进入深谷,山道崎岖陡峭,温廷安蹚着厚达半尺的雪,寻溯着原书记忆,步出一二里,跟着沈云升约莫一刻钟,弯弯绕绕,终于寻到一处隐秘的岩洞里,洞窟上的雪,溅有血沫子。   沈云升摸出火折子,温热火光在洞穴里,撬开了一片湿重沉闷的晦暗,将洞内的景致照彻得一览无余。   仅一眼,温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冻住了。   洞内弥漫着腥稠的血腥气息,晕厥在血滩之上的少年,象征身份的一鼎玉冠,被人践踏成了破铜碎铁,发丝泼墨似的凌乱,搅缠在冰冷的地上,原是象牙白的束带绸衣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污,衣袍下裾处,他的双腿以一种畸形的姿势扭在一边,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帮打手,下了多重的狠手。   与身上狼狈反衬的是,温廷舜的皮相极好,面皎皎若中秋之月,眉鬓硬朗若松山之雪,五官似是经过天人精雕巧琢,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看着煞是养眼,不过,他的骨相带了些沉鸷之气,眉心和唇角处,都攒着一股冷野与狠劲,尤其是额庭处捱到的血色刀疤,显出三两分骇人的戾色,让人倍觉畏意,不大好相处的感觉。   非要做个譬喻的话,沈云升是扶疏的松,高旷疏逸,那么温廷舜便是潦烈的火,尽是疯狠,两人气质全然不一样。   见到温廷舜这般惨状,温廷安身子不受控地发颤,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蹲住身子,先在他脖颈处的脉搏拭了一下,脉象越来越弱了,她的手又轻轻覆在额庭处,他体温低得厉害,正发着高烧,身体又冷又僵又硬,庶几与冰坨无异。   温廷安将毛氅罩在了温廷舜身上,将其裹得严严实实,王冕本欲来抬人,却被她劝阻了,温廷安平和地看向沈云升:“沈大哥,能再帮帮忙吗?”   她与王冕皆不通医理,而沈云升的老父是庆州地县府衙一带的老中医,对医治腿骨很有造诣,沈云升幼时被逼着背过《黄帝内经》与《伤寒杂病论》,也接触过像温廷舜这种遭际的人。   再者是,大邺近年以来,诸多州路伤寒与瘟疫频发,官家不仅重视四书五经与历代国史,也将医道列为书生们该去研习的学问。   门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温廷安不是一位爱逞能的人,她贵有自知之明,内行的事,要交给内行的人来做。   王冕有些不太信任,跟温廷安挤眉弄眼:“这姓沈的能行吗,感觉不大靠谱?要不咱们去寻个大夫来吧……”   温廷安捋平了呼吸:“他一定可以的,你去看守洞口吧,别多话了。”   面对此情此景,好在沈云升足够镇定,淡淡看了温廷安的面容一眼,什么也没问,先摸出随身带的刀具还有酒壶,烈火火舌舔过刀尖,刀尖润过烈酒,空气里,先是响起了裂帛之声,再是响起了骨窝啪啪扳正之响,场景惹人心惊胆颤,温廷安一直捏着袖袂,为温廷舜拭汗,她看到他的眉心微颤,晓得他应当是恢复了几分意识,但他并没有睁开眼。   个把时辰过去后,温廷舜的腿勉勉强强保住,情势还不算太糟糕,沈云升满手蘸了血,欲用衣袂胡乱擦擦,却见温廷安给他递了一张丝帕,丝帕是满绣银缎,材质极好,沈云升薄唇微抿成一线,没接过:“我一介乡野粗人,消受不起朱门之家的贵物。”   朱门,是朱门酒肉臭的朱门。   他一定是听到了王冕的话,是以,才会这样说,话里有影射之意。   “沈大哥,您是误会了,那傔从嘴上没有把门,心直口快,但本心是不坏的,望您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去。”   温廷安还想再解释什么,但见沈云升笑了笑,摇了摇头,徐缓撩袍起身,交代了一些注意事宜,便大步往洞口去了,说救人就只是救人罢了,一点寒暄都不愿给,说一不二,性子耿直,如松如竹。   末了,她好像听他沉声道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门对门,户对户,院对院,一如竹门对竹门,朱门对朱门,两重门之间,相隔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温廷安与王冕搀扶着温廷舜,趁着雪势小了些许,早赶慢赶,搭马车回府显得过晚了,她怕温廷舜撑不过去,为今之计,只能先去了沈云升的那座草庐,暂歇一宿,主仆二人又累又困又乏,原想倒地便歇。   但温廷舜身上都是血,发丝凌乱,衣衫腥臭,造相狼狈极了,温廷安原想指挥王冕去帮这位庶弟濯身,但她想起了自己在原书里的惨状。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冕帮衬着,将煮开的水斟入了大木桶里,纳罕地道:“少爷,没事咱们折腾个什么劲儿,横竖这个二少爷都是贱命一条,搁着放着,明儿让府上的丫鬟随手洗洗不就得了,他哪里动用您这双贵手?您用不着怜悯他!”   温廷安哂然,轻声道:“本少爷可没怜悯,那帮人犯了事儿,不把一些东西清理干净怎么成?就怕有个万一。”   语罢,她便将木门反锁上了。   王冕打了个哈欠,纳罕道:“真奇了怪了,今日大少爷是吃错了什么药?何时变得这般谨慎了。”他觉得今夜,大少爷一些行止都变的古怪。   温廷安在前一世,不是没照顾过男人。   她是积极分子,做过长达六年的志愿护工,风雨无阻地为养老院的老人擦洗过身体,现在,让她来照顾一个仅有十七岁的少年,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横竖温廷舜陷入了晕厥,应是没那么醒过来。   草庐内没有炭火,雪声冲撞在窗扃处,她褪下了厚绒氅衣,袖袂绾了几叠,露出了纤细的一截手腕,蘸湿了热毛巾,拎了一张木凳,坐在榻前,先帮温廷舜洗濯染血的发丝,洗完头发,拭干,再去帮他擦脸,她洗得非常仔细,近乎细致入微,像个虔诚忠实的信徒,想要通过这般伺候,洗濯掉自己造下的孽。   温廷舜,人如其名,有帝舜之姿,借着烛火看着非常养眼,她想了起来,温廷舜还是老国公温青松亲自取得名儿,舜之一字,可是君主的讳字,一般不能随便乱取,但在温廷舜抓阄那日,恰巧抓到了官家刻印的邸报,老国公爷眼光极毒,露了悦色,欣慰道,“邸报是何物?是朝堂里开创盛世的刀笔吏,此儿摸得邸报,看来未来有文韬武略之器才,不若取个舜字为佳。”   他的腿保住了,假令持续复健医治,三个月后未尝不能上京应考。   温廷安一面为温廷舜擦身,一面想着自己今后的出路,大邺是典型的科举社会,对于士人而言,读书应考、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而原主,女儿身男儿相,除了花天酒地,当一个散财郎,便是一无所长,如果是个女子,倒还有嫁人这一出路在,但她已经无法回去了。   今后该怎么走才好?   假令能保住命,今后是外出求个生计,还是担起嫡长孙嫡长子的身份,跟随同辈一同进书院考科举,以求仕进……   怔神之时,温廷安的纤细腕骨,倏然被一只冷沉的手牢牢攥住,手掌力度不算大,却教她丝毫挣脱不开。   那只大掌的掌心腹地覆有厚厚的茧,粗粝的质感碰蹭在温廷安的肌肤处,仿佛撩起了仲夏的山火。   温廷安觳觫一滞,敛住泅散的心神,定了定神,对撞上了一双阴戾冷鸷的黑眸,不知何时,温廷舜在昏晦的光景里,慢慢睁开眼。   整一座草庐俨若被掐住了咽喉,骤然坠入死寂,那一瞬间,她俨若凝视着一座落满雪的凄冷原野,少年身影岿然,神态苍白如纸,左眼至眉骨的刀疤微微牵动,映出几分凛意,但情绪掩藏在密不透风的眸底,竹窗外震落的夜雪,犹若错杂弹的琴音,将彼此的呼吸,乱奏在了一处。   温廷安适才觉察到,自己为温廷舜擦了胸腹,手中的热布条,一路长征南下,行将在他双腿某一处会师。   深更半夜,当长兄的为幼弟濯身,光是这般的场景,便教人浮想联翩。   温廷安顿感窘迫,但动作一点都不手忙脚乱,极为淡然地将布条投掷入木桶之中,清了清嗓子,眸露关切之意,一边将氅衣罩在他身上,一边故作哽咽:“二弟,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温廷舜俨似浑身是刺的孤狼,眸露恹色,漠冷地避开了他的关切,更是避开了他递送的毛氅,费劲地撑坐起来,警惕且戒备地打量周遭环境。   温廷安看到他苍白开裂的唇,想着他还在发高烧,便是强硬了一回,将他摁回在稻草堆上,温廷舜本身也乏力虚弱,没什么太大的气力,她一摁他,他就倒了下去。   “二弟,我寻到你的时候,你的腿被人打折了,万幸地是,咱们遇着一位善良的士人,他把你的腿保住了,这儿是他临时歇脚的草庐,你今晚将就着在此歇下,赶明早,雪势弱些时,我带你回城,寻个太医再好生治疗。”   温廷安竭力地圆谎,也不着痕迹地强调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告诉温廷舜,他的双腿虽然是士人救下的,但却是她最先发现了他,话辞虽与实情有些不契合,但为挽救自己在反派心目中无可救药的长兄形象,她咬咬牙,也只得这般做了。   语罢,她重新拿起了布条,蘸湿了热水,道:“我看你口渴,喝些水罢。”   草庐里没有碗碟杯盏,她仅能将就着,将布条上的水,淋给他喝了。   温廷舜冷冽地蹙着眉心,凝了温廷安一眼,眸底露出了戛然而逝的轻惑——   温廷安是心肠歹毒的小器之徒,在崇国公府的同一屋檐下,两人从未朝夕相处过,势同水火,身为庶弟,他一直吃了不少暗亏和折辱,眼下自己双腿残成这般情状,他认为兹事,定与温廷安脱不了干系。   但他想不通,倘若真是长兄的作为,他是巴不得自己死的,那么,他何至于冒着大雪前来找寻自己,多此一举?   动机何在?   心中疑窦成云,但温廷舜面色依旧极冷,漫不经心地淡哂:“长兄今夜不是在抱春楼快活,怎的念想起我的生死?”   一语见血,犀利,且不留情面。   殊不知,温廷安正色道:“为兄浪子回头了,二弟信么?” 第3章   温廷安刚一落话音,温廷舜身子蓦然僵直了片刻,深不见底的邃眸猝然凝向了她,草庐里人籁俱寂,夜雪簌簌砸窗,少年的视线冷黯沉鸷,俨似削铁如泥的剑刃,自下往上,在她身上扫荡而去,她执着布条的手腕,她的下颔,再至她的双眸,那一刻,温廷安如若遭罹了一阵切骨铭心的凌迟,这个少年极为恨她,这种恨,是钻骨透,侵入了骨髓里,简直是万劫不复。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温廷舜是一个爱憎浓烈的人物,但善于掩藏,是以,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仅是驻留了一瞬,便不着痕迹地收敛回去,仿佛适才那一冷得彻骨的眼神,仅是温廷安的幻象罢了。   可她心神到底绷紧成了一根线,心神忡忡,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廷安这位当长兄的,平素便是恶贯满盈之徒,对幼弟坏事做尽,哪怕她意欲痛改前非,他大抵是认为她在黄鼠狼给鸡拜年,打得绝非好算盘。   温廷舜左拇指淡淡摩挲了一下右食指的腹侧,蹙紧的眉心捋平了,那一对如旷野般的寂眸朝上挑了挑,冷硬的轮廓倏然柔和了些许,薄唇噙着深冷的笑,松口道:“长兄回头是岸,那我该多谢长兄才是,我欠了长兄一条命。”   他的话像是蛇,沿着热燥湿腻的空气蔓延而来,迫得温廷安忐忑不已,一句再是寻常不过的言谢,听着却是绵里藏针,温廷安还注意到他的抚指之举,她太熟悉了,原书之中,每逢温廷舜行将害人,著书人定会蓄意费些笔墨,撰述他左手轻轻摩挲右手,作为要死人的预兆。   一阵铺天盖地的翳影笼罩住温廷安周身,明明少年笑意变得缓和,却教她心脏如擂鼓轰鸣,温廷舜是察觉她扯了谎?纵使她主动赎罪,主动将功补过,他还是不肯放过她,是以,她开局就是个死,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了吗?   刹那间,温廷安心急如焚。   她掩唇咳嗽了数声,心下讪讪,明面上维持坦荡,关切道:“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别谈什么欠不欠的,太生分了,目下二弟将身子养好才是要事,祖父盼着你今岁春考能考取进士呢。”   这一番话可不假,温家乃诗书传世之家,祖上三代名留青史,风光无量,但到父辈这一代,国公府的势头却是在走下坡路,放眼朝野之中,不再以温氏一家独大。先是,右党推崇重文治,轻武治,常年止戈息兵,形势趋于保守,去岁暮春时节,蛮夷犯禁,右党造下的祸端出来了,大量冗兵冗将,外无御敌之力,内无安民之策,民心惶惶哀鸿遍野。   大邺内忧外患之际,是太保出身的庞氏大族主动请缨御敌,联动枢密院、监察院与北镇军衙戮力同心,漠河以北首战大捷,经此往后,庞氏一族可谓是位极人臣,成了官家制衡右党的□□,朝中百官宰执的站位,亦是明显发生了变化。   温老太爷被庞氏这等赳赳武门压了一头,全然受不住这一口气,望子成龙之心日切,今岁要参加春考的,国公府拢共有四位少爷,温廷舜是最被看好的少爷之一。   “说起来,我对害我的人些印象了,”温廷舜抬眼看她,轻描淡写道,“我在被绑之时,看到了打手腰部所系的令牌,正是庞家。”   继而他话锋一转,眼神极具张力,“长兄与太保府的庞四少爷很有交情,不知能否帮我问问这位爷,我是得罪了庞家哪位大人?”   太保府的庞四少爷?   温廷安想起来了,这位四少爷名曰庞礼臣,刚过弱冠之年,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之子,被镇远大将军苏清秋收为武院关门大子弟,原主认识庞四,还是在抱春楼相识的,庞礼臣相貌周正俊朗,但却是万花丛中过的人了,原主就是给庞礼臣献花的人才,两人臭味相投,自诩春宫之交,原主要收拾庶弟,就是找庞礼臣帮的忙。   哪想到庞礼臣这个呆子,行事这般不审慎,偷腥还忘了擦嘴。   温廷安急中生智,佯作痛恨道:“二弟你有所不知,这个庞礼臣,生得仪表堂堂,但我跟他处过后,发现这人哪,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祖父是太保,他爹隶属枢密院,庞礼臣是要继承□□衣钵的,私底下常向我打听你,他气性高,嫉妒你的才学经纶,怕你高中后对他造成威胁……但我没想到,庞礼臣居然真的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温廷安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虽然是她授意,但伤人之事确乎是庞四手上的人干的,这没毛病。   温廷舜对她这一席话不置可否,淡淡地挑挑眉心,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温廷安故作老成,拍拍他的肩膊,情真意切地安抚:“二弟别多想,庞四那端的事,为兄会替你寻回公道,明早回府,为兄请洛阳城内最好的大夫给你治腿疾,你且安心,为兄不会教恶人得逞的。”   “替我正骨的人是谁?”温廷舜忽然问。   “姓沈,沈大哥的父亲是庆州地县的行脚医,沈大哥亦是颇有造诣,你的双腿便是他为你正的。”   少年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并未言语。   草庐浸漫在皑皑白雪里,雪光熹微,映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身量瘦削修长,但不算清癯,他停住了抚掌的动作,猝然间,抿唇勾弧:“长兄所识得的能人志士,倒是不少。”   温廷安觉得他是误解了,但这番话也没错,原主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不吝,不学无术,三教九流里结识的人是不少,一堆乌七八糟的狐朋狗友,什么官衔,什么道行的,无所不包。   温廷舜有伤在身,露出了显著的乏意,温廷安借着歇养的托词,让这位祖宗歇下,她亦是疲乏极了,但思绪却清醒着,坐在稻草堆上,谛听着雪声,不知不觉睡去了,待到晨光熹微之时,落了一整夜的大雪终于消停,她的身子原本是僵冷的,但不知何时,近处捎着一盆油火,烘烤得她感到暖和。   她和王冕搀着温廷舜上马车,原想去寻沈云升打个招呼,但王冕却道:“那个姓沈的,起得比鸡还早,提早一个时辰就负着书箧走掉了,说是要赶路。”语罢,给了自家主子一张手写的药方子。   温廷安接过一看,竟是满篇细致入微的复建事宜,沈云升这人,就是面冷心善。   温廷舜留了心,看过了那篇药方子,眸露深意。   进城归途上,王冕道:“我说那姓沈的可真神,昨夜我睡在屋外,夜半解手时,看到他居然在挑灯念书,明明俩眼皮快阖上了,他就用木钉戳自己大腿,戳出了血,逼迫自己醒来,继续背,对自己可真够狠,简直不要命。”   温廷安合拢折扇,道:“这大概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是沈大哥的唯一出路,沈家就指望他一个人撑持了,春考是他的命,他必须对自己狠。”   马车内两道各怀心思的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似乎都诧讶于像她这等玩世不恭之辈,还能说出这种金语良言。   温廷安额庭渗出冷汗,找补道:“这番话我是听二叔说的,他不是时常拿竹棍鞭笞三弟么?说是修理得越狠,三弟越能成才,我想,这与沈大哥锥刺股,应是同一个道理罢。”   叙话间,一路行了十多里路,到了洛阳城外郭城门口,今日城门竟是设了禁障,皇城司和巡检司正在查人,一位伍长眼尖,隔着一段距离便看到了崇国公府的马车,迅疾去通禀给司门郎中,司门郎中大慑,忙唤了巡检司来,到了马车前,请示了下,一见车厢内的人,正是崇国公府失踪了一整夜的大少爷二少爷,巡检司忙对伍长吩咐道:“快去给国公府去信,说是找着人了!”   大房夫人吕氏和贴身嬷嬷在半里开外的茶荫棚候着,吕氏一直在手捻紫漆佛珠,祈祷两子平安无事,陈嬷嬷看到了押队护送了国公府马车前来,幸喜地唤吕氏,找人找回来了,吕氏待看到了温廷安惫倦憔悴,又看着温廷舜腿脚满是干血,差点没晕过去,率先盯向温廷安:“你们哥儿俩弄成这样,这算是什么事啊!”   吕氏身子娇弱,根本是受不得打击,府内都知晓她教子无方,所有人都晓得大少爷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而庶子温廷舜课业极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反而是颇受器重,就在昨日晌午,这块宝玉没去族学,老先生纳闷了,亲自到国公府问候,温老太爷发了很大的一通脾气,抓她是问。   偏巧大房的三姨娘刘氏嘴碎,唯恐天下不乱,借助了大小姐温画眉的嘴,把温廷安欺侮庶弟的恶状,含蓄地告到了老太爷面前,老太爷勃然大怒,数顿数落,斥曰朽木不可雕,温家出了阿斗,真是奇耻大辱,他不仅罚了吕氏的跪,更是放令,说是今次待温廷安回来,直接上家法伺候。   这令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小姐们,均是看笑话看热闹,让大房颜面尽失。   吕氏五内摧伤,本来想替这孽子求情,但见着了二儿子温廷舜畸形的双腿,登时红了眸眶,心中满是凄然,知道温廷安必是免不了一顿好打,但那温老太爷虽是文官,但在早年也是征战过沙场的将臣,那一竹棍落下去,岂不将她儿打死了?   温廷安再是多无可救药都好,再是作恶多端也好,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吕氏心事重重,甫一回到了国公府,山雨欲来风满楼,各房无数双眼眸都在暗中盯着这一房的人看,戍守在老太爷身边的长工长贵,垂眸袖手,以谆谆之态,恭候在屏门一侧,敢情是盯着人回来的。   三姨娘刘氏揽着眉姐儿,立在照壁内侧,一看温廷舜那腿伤,有意地掐着嗓子佯哭:“老天爷啊,二少爷怎的受了这般重的伤,谁家的心眼儿如此黑,把您的腿弄折了,咱大房本就身单力薄,指望着二少爷高中,把脊梁骨撑起来呢,让眉姐儿将来许个好人家,现在可该如何是好……”   那根吊着吕氏气力的弦,便是断了,她做了决定,先命陈嬷嬷和文景院的丫鬟们护送二少爷入屋,吩咐管事的请宫内太医速来照看,接着,她没有照常带着大少爷去正院花厅请安,而是直接对温廷安冷声命令——   “去祠堂跪下!”   温廷安看了母亲一眼,她从这位不惑之年的妇人眼底,看出了一种黯淡的决绝,她的眼神是一种凄恻的考验,温廷安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行至祠堂,推开屋门,面对着满堂列祖列宗的碑位,公然撩袍跪下,地面冷硬如铁,硌得膝骨隐隐作疼。   吕氏正在气头上,没有思量到这孽子不同寻常的静默,也没有像以往那般逞口舌之伶俐躲罚,她吩咐巡堂的小厮来,递来了一枝臂弯粗的硬质藤条,臂肘高高扬起,胸线起伏,吕氏寒声道:   “你这孽子!平素荒疏学业也便罢,我一日不管束你,你就弄出丧尽天良的恶事儿来!你是大房的嫡长子,是温家的嫡长孙,你责任如此重大,却妄自堕落,与瓦砾为伍,祸及整个大房,且还将温家的门楣都败光了!你犯下这些错,我免不了当个罪妇,免得上辱温家先祖下生孽子之罪!”   话至此处,吕氏面上苍白,满是濡湿泪渍,外院的各房女眷仆役,听得可谓是心惊胆颤,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跪在地面,面向列祖列宗,吕氏亲自掌板,咬着唇,那藤条照准少年清瘦的背部,结结实实鞭打了三十四十下。   众人又惊又愕,大少爷身子金贵着呢,何时真正挨过打,纵使平时再顽劣也好,大夫人也根本舍不得打人,今番老太爷拿家法伺候,大家原以为大夫人会觍颜求情,但此番,大夫人竟是打下去了!   那位混不吝的温廷安,居然也安安分分地受着?   眼见金贵的大少爷快被打得不成人样儿,兴风作浪的刘氏,有些傻了眼,忙上前劝解,吕氏并不停手,冷声道:“不必再惯着这孽子,平素是我将他宠坏了,才导致他干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今日不狠训,还不知道今后会堕落到什么田地!”   眉姐儿捏紧了衣角,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吕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手中动作未有停歇,藤条将温廷安身上的紫衫鞭得线碎袂裂,露出了底下削薄的一席绯色直裰裘衣,衣物之下的肌肤,经受了连环抽打,已是皮开肉绽,温廷安的额庭渗出了一层浓密细汗,躯体如若被抛掷于熔炉之中,身子骨被拆卸成四分五裂,后背处,是一片热辣的生疼。   她哽住一口气,硬生生地忍受着:“母亲训得是,孩儿确乎是做了诸多蝇营狗苟之事,活该受此训诫。”   众人见吕氏气急了,虽说是大房里的家务事,但又怕出了条人命,欲要去求温老太爷送个免死人情,但温老太爷性子执拗铁直,不是那么好告饶的,冷眼看着这一切,倒想看看这吕氏有何能耐,真能打死温廷安这个不孝孽障么?   府内一众女眷围在祠堂外边,看着温廷安面白气弱,那一袭绯紫裘衣尽是血渍,那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上,淤青紫痕,凌乱交错,悉身上下,竟是没一处好的地方。   刘氏劝解无效,其他房的夫人姨娘也轮番前劝,依旧苦说无果。   气氛正僵滞之间,众人倏然看到了一道修长冷峻的白衣身影,一瘸一拐,颤巍巍地步入祠堂,他气质偏冷,尤其是额庭处的一截淤疤,教人敛声屏气,不敢妄自直视,虽是庶子出身,但那一瞬间,所有人觉知到了一份撼金振玉般的威严,陈嬷嬷和文景院的丫鬟们紧追而来,却不敢拦截来人。   温廷舜在温廷安近侧跪下,应声:“孩儿的腿伤,是自己出城贪玩跌伤所致,与长兄毫无相涉。母亲若是责罚长兄,也请一并责罚孩儿。”   温廷舜话语平寂,却异常坚决,大有一种长跪不起的势头。 第4章   温廷舜这一出跪下,教外院一干人震愕得不知所言,吕氏怔愣,歇了动作,那蘸了血的藤棍僵举于虚空之中,走了一个起势,却再狠不下心落下。   温廷安按捺住滔天疼痛,不动声色审视近旁陪跪的庶弟,心下有些纳罕,他端的是眉清目华,生着一张冷峻清寒的面孔,气刚轩正,话辞天然教人信服,但她一时想不通,温廷舜不是恨透她,意欲弑了她么,怎的今次却瞒报实情?   吕氏抽了一口气,泪珠如滚瓜似的砸下来,道:“舜哥儿不必替这孽兄说话,你腿疾未愈,经不起这般折腾,陈嬷嬷,快扶二少爷回去。”   陈嬷嬷等仆役正待去搀,却听温廷舜道:“孩儿承儒学,从不打诳语,腿伤确乎是孩儿于雪野贪玩不慎所致,还是长兄救下孩儿,彻夜照拂,孩儿才从阴司拣回一命。兹事有傔从王冕为证,母亲可召其对峙。”   他一席话滴水不漏,吕氏听罢,心中郁气慢慢消了不少,又是伤感又是宽慰,少时王冕便被推了上来,他愧怍地凝着大少爷,复又忐忑地看着二少爷,把温廷安唆使庞礼臣寻打手的事抹去,只说了离开抱春楼后的来龙去脉,其他房的女眷一听,王冕所述与温廷舜所讲的相一致,虽不明真假,但二少爷说是误会,那众人便只能就坡下驴,视作闹了一场乌龙,都有些尴尬,纷纷劝解吕氏。   刘氏和温画眉抱作一团挤眉弄眼地哭着,场面功夫当然是要撑持一下,但听到大少爷救下了二少爷时,刘氏暗暗吃惊,枕边风是她吹给温廷安的——为何她制造了开头、酝酿了过程,却未料中结尾!   大房城门失火,只消温廷舜将祸根引向温廷安,在国公府闹出声势来,就能让吕氏一辈子塌着骨头做人,她刘氏登堂入室,当家做主,指日而待也。届时二少爷为官做宰,平步青云,必会念着这份交情,她们母女俩自是不愁吃喝的,随着二少爷品级擢升,眉姐儿能攀上金玉良缘,诸如郡爷侯爷相爷之流,并非全无可能。这般挑拨离间的连环计,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刘氏还是半点都不吃亏。   结果眼下,她酿好的一盘棋,全然走岔了!   少顷,温老太爷的管事长贵掖着手,立在祠堂外边,扯着细嗓子淡声道:“各房都散了罢,家丑有什么可窥的。”   长贵是温青松的心腹,白面灰袍,前身是先帝寝殿里的退休掌印,服侍帝王三十多年,后遭坤宁宫算计,差点殒命于皇陵,还是温老太爷救下他,此后,为一心效忠于恩人,长贵成了崇国公府家中管事,这一待又是三十年,在各房眼中,长贵是个从不显山露水的角儿,大家都挺怵他的。   长贵发话,各房果真规规矩矩地四散下去,刘氏抱着眉姐儿原想待着,但长贵眼神是很毒的,似乎将一切的局,都洞悉得一清二楚,刘氏害怕他看出端倪,尔后反咬她一口,她不敢多留,抱着眉姐儿先悻悻回自己的院去了。   “吕夫人,您训归训,但大少爷好歹也是温家的匾额招牌,他负伤事小,残了也无妨,但温家地位眼看不保。大少爷这般模样给外人见去,叫人说温家与庞氏的粗野作风是同一路数,万一落下了话柄,传到了朝中,岂不是让府内诸房老爷们难堪,您说是也不是?”   吕氏将藤棍扔给厮役,以袖揩泪,恭声称是,她晓得温老太爷终于松口,看在温廷舜的份儿上,找了个台阶给大房下,同时给温廷安面子,让兄弟俩化干戈为玉帛。   待长贵带着侍役离去后,温廷舜平视着前方,鸦黑的睫羽敛落一片翳影,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嗓音,对温廷安居高临下道:“这条命我还给你,眼下两清了。”   温廷安颇觉费解,捉摸不透少年的心绪,陈嬷嬷和丫鬟们心急火燎扶二人起身时,她往他方向看去,却不想,温廷舜亦在审视着她。   在温廷舜的眼中,他觉得这个长兄,从小时起,便生得过分斯文俊秀了,容色芙蓉胜雪,眉如娥黛,肤如蜜脂,甚至,五官比寻常闺阁人家护养得还要精致,经了一顿打,那一对眸,就像是浸了新雨的空山秋池,添了三两分阴柔娇怜的意蕴,毫无男儿该有的阳刚与气魄,温廷舜心生一种微妙的恹嫌,懒得再看。   陈嬷嬷请了宫中严太医,先替二少爷诊治腿疾,诊治完这头,再去濯绣院给大少爷看看。   严太医对温廷舜印象是极好的,想着他未来可能成大内宰执,遂提前拉拢好关系,千叮咛万嘱咐,尽心尽力。但到了温廷安这里,他态度冷了下来,明显是对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并不待见,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蔑冷,开了方子,公事公办,没多照看便离去。   稍息,丫鬟檀红与瓷青搀温廷安回内院疗伤,陈嬷嬷趁着晌午,打了盆煮好的热水,遣散了俩丫鬟,为她濯洗身体,却教温廷安峻拒了,陈嬷嬷苦笑,轻声道:“大小姐,您是我从幼时服侍到大的,您若是自尊耻于见人,那我也无立足之地了。”   温廷安没想这么多,她适应了纨绔子弟的身份,但尚未适应方方面面被人伺候的日子,总觉别扭极了,但陈嬷嬷格外固执,温廷安不同意的话,她便固守在屏风跟前,久不离去,万般无奈之下,温廷安只好任她去了。   热水淋漓在了背沟处的伤口上时,俨似漫天盐霜撒落,疼得温廷安痛嘶一声,待洗濯毕,外头响起一串细碎步声,吕氏挽帘而来,她显然是哭过了一阵子,眼窝肿胀如靡桃,甚至鬓角生了微白,苍老了很多:“安儿,你可要紧,是娘下手重了,把你打成这样……”   “是孩儿不孝在先,害娘丢了脸面,让娘给祖父训跪,孩儿受罚是应得的。”温廷安道,唇角扯出安抚的温笑。   她还得感谢这一顿杖罚,能为温廷安浪子回头,寻了个顺水推舟的好由头,倘若没这顿打,她不知要装到何时。   陈嬷嬷讶异于大少爷会这般说,宽慰地对吕氏道:“经此一难,大少爷比以往更加识大体明事理,大夫人,这是好兆头啊……”   吕氏心中仍旧有极深的愧怍,梳洗罢,唤嬷嬷端了提早煲好的参汤来,掂匙吹了吹,一口一口喂她喝下,一片袅袅汤香里,温廷安用气声道:“我本是女儿身,又不是男儿郎,倘若我恢复女儿身,是不是便能活得自在些?”   一室死水般的俱寂,吕氏眸露惧怖之色,唯恐隔墙有耳,怕旁人听到,当下给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急急挽帘出去,屏退四下丫鬟婆子,陈嬷嬷守在了琢绣院外边,以少爷称疾之由,谢绝了前来探望的各房夫人小姐。   吕氏以丝帕拭泪,戚声道:“安儿,你忘了娘畴昔给你的教诲了么,这番话切不可胡乱说,你是女儿身这件事,除了我,你爹还有陈嬷嬷,其他人是不能知的,更不能让温老太爷知晓,这与牵系到大房的命脉与荣辱,你可明白?”   温廷安眸露一丝钝钝的迷惘,道:“可是,现在不是有二弟给咱们撑门楣?今岁春闱开考,三姨娘和眉姐儿都盼着他进入前三甲,他一人高中,咱们大房跟着沾光。”   吕氏苦笑地摇了摇头:“舜哥儿虽说是课业好,但到底是庶出出身。你可知道,当今朝堂中从一品之上的文臣,从资政殿大学士到太子太师,从大理寺再至国子监祭酒,哪位掌司重权的大人不是嫡出,嫡出与庶出隔着几重山,庶出要熬资历,品级拔擢也不高……”   吕氏抓紧了温廷安的手:“安儿啊,你是你爹的第一个孩子,你出世的那年,恰好是庞家最得势的时刻,庞太保府的大夫人也有生产,官家下朝后,还特地去关照了庞殿前司禁军教头,温家明显遭了冷遇,朝中少不得有明嘲暗讽的声音,那一阵子,老太爷还有你爹,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为了光复温家门楣,老太爷殷切指望你是个男儿,不光是为了光复宗族荣耀,还因为庞氏的大夫人生了个少爷出来,咱们不能被那庞大夫人比下去……”   话至此处,吕氏哽咽了一下,静默了晌久,才无比艰涩地道:“可是,娘的肚子到底不争气,生下来后,偏偏你是个女儿。”   十六年前,听到产婆说『有了弄瓦之喜』,吕氏惶恐极了,为了大房颜面,为了温家荣辱,她咬咬牙,选择铤而走险,重金收买了那个产婆,对外称是『有了弄璋之喜』,她把温廷安扮作男儿,好在温廷安长相也清隽英气,穿上男儿衣袍,高束士族玉冠,爹娘与陈嬷嬷,死守严守,这十六年以来,无人能觉察她身上的秘密。   虽能瞒天过海,只遗憾,原主确乎不是读书这块料子,性子越宠越娇纵。   在族学里,三天打鱼四日晒网,书未读上几页,祸事惹了不少,要么仗着身份,去欺侮课业比自己优异的庶弟,搞团体孤立,要么开考时,让王冕和檀红、瓷青他们拿着写好答案的纸团,从窗扃外扔进去,助自己舞弊,全然没个正形儿,把老先生气得不轻。   把家仆从族学遣退后,原以为这纨绔会有所收敛,讵料,温廷安居然玩起了樗蒲与打马,这些物什藏于监舍的胡床底下,逢老先生不在,便号召诸少爷们一起,张灯达昼以□□头,博得还是五花马千金裘,一众朱门学子豪掷百万终不惜。   大邺禁赌严苛,族学更甚,温廷安得意忘形,后被揭发,犯了规矩,铸了大错,才不过两个月,便被遣送回国公府,老先生说是族学庙小,降伏不了妖风,更容不下此尊妖煞。   温家上下,除了大房,其他房明面上没对温廷安做出臧否,可私下,连洗脚婢都难给个好颜色。   就连温廷安,也觉得原主过往犯下的浑儿,简直罄竹难书。   凛冬的风透过竹窗吹来,有些寒意,她看着高挂在内堂处的一副大字,绸墨遒劲,铜琶铁板,字透纸背,上书:『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   温廷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心蹙紧,想道,要想在这一世安身立命,科举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不光是为了吕氏,为了大房,为了温家,更是为了自己。   她眼下是个男儿郎,肩不能担,手不能挑,干不起重活,也不精谙经商之道,唯一的优势,大概要属应试与论史撰文,毕竟在编制里有长达七载的文员生涯,她叶筠可不是白白瞎混的。   抵夜,掌灯时分,她的父亲温善晋终算回来了,身为温青松嗣下五子之中的嫡长子,他却没有温廷安预想中的威严肃谨,恰恰相反,他性子趋于随和温润,着潇洒落拓的一身广袖滚绣皂底大青袍,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予人一种随遇而安的炼士之感。   见着温廷安第一句话便是:“今儿大少爷怎么不穿那件骚里骚气的绯紫大袍?穿这般正儿八经,还真不习惯。”   温廷安蓦觉面红耳赤,一个时辰前,她特地整饬了一番衣箧,将所有设色与紫相涉的浓艳衣裳,悉数施送予那些婆子仆役,只留下了较为低调且素淡的衣物。   吕氏心中有愧意,但蹙着眉,嗔道:“怎么尽关注不该关注的,你适才与二哥三哥去了一趟老太爷屋中,可是谈了些什么要紧事?老太爷没指摘安哥儿什么罢?”   “一帮务求仕进的书儒,凑在一块儿还能谈什么?”温善晋给温廷安夹了一块小葱豆腐,却又故意不放她碗中,神采奕奕,“不过,你这当老大的,这回没欺负老二,可真有长进,不过,老二这阵子得辛苦点,把落下的课业补上。”   虽然口吻调侃,但温善晋的眼角牵成了一道好看的笑纹,看上去看是真诚,似乎是在逗她。   温廷安仔细审视这位任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老父。   畴昔的父亲,是进士一甲的榜眼,青云路风调雨顺,为人刚正刻板,一丝不苟,但病愈后,他从上面跌了下去,没再爬上去过。   叔辈等人,是当年的进士二甲,十年以来,沉浮在跌宕的官海里,奋力往上攀爬,官位越来越高。   其他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而温善晋对温廷安这一生,就只有一个要求,别干触犯大邺律法的事儿,此外,随她作天作地。   这令温廷安真正纠偏一件事,原主如此娇纵,其实不是吕氏宠的,而是温善晋的不作为纵出来的。   膳毕,她道:“我想亲自去寻温老太爷,恳求他的宽宥。”   吕氏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愕讶:“你不是素来最惧怕老太爷么?再说了,你爹他方才已经去过一趟了。”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想亲自请罪,犯了事儿,一直让爹给我收拾烂摊子,对爹不公平,对老太爷不尊重。”   说得很道理,吕氏煞是欣慰,温善晋也点了点头,意有所指:“你是你,我是我,我做什么你不会截和,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这是你的人生。”   外头还在落着夜雪,远处有隐微的敲铎声,朔气弥漫在院内竹植里,各房少爷速速扒完饭,负箧曳履,赶着去上族学的夜课,过几日要进行一次文论大课考,少爷们都紧张兮兮的,诸多傔从相继出动,带手炉的带手炉,驾马车的驾马车,带茶水干粮的带茶水干粮,做小抄的做小抄,收拾书箧的收拾书箧。   数位去堂厨催伙食的婢子,此际打大房院子近处经过。   “大少爷跟大夫人真会逢场作戏,害得二少爷坐轮椅赴课。”   “我想不通,明明温廷安害了弟弟,当弟弟的为何还要帮这种渣滓说话?”   “嘘,小点声,这里离琢绣院很近,当心被人听到。”   “听到又能如何?在我心底,二少爷才是我心中的嫡长子,等中了进士后便飞黄腾达,哪还有看他温廷安的脸色度日?”   “你说的有理,他表面上就爱虚张声势,但就是个烂泥草包,憋挺大的劲儿,就放出那么小的一个屁。”   “他胸无点墨,目不识丁,除了脸生得好看些,便也一无所长了。”   “这也没法子,也不看看大房都是些什么妖魔。”   两人咕哝不休,没留意到濯绣院的动静。   温廷安站在廊檐之下,澹泊地笑笑,负手信步,款款行至两人跟前,婢子们正论议着,蓦见来人,差点咬断了舌头,表情僵硬,像是看到了黑白无常,气氛噤若寒蝉,哪儿还有刚刚的嚣张气焰。   温廷安眉眸格外温柔,纤瘦的身影如玉树一般隽立,“你们去筹备些涑足水,端至大夫人和大老爷那边,他们那边丫鬟人手不够。”   看着大少爷脉脉面容,婢子们情不自禁热了脸,连声说好。   温廷安仍是笑,但眸色极冷,走近两位婢子近前,沉着嗓音道:“我容许你们背后议论我,人前议论也行,但别让我听到你们谤议长房任何一人,否则,我会亲自割下你们的舌头,煲成妄言汤,送给你们主子品鉴。”   婢子们吓得腿软,诚惶诚恐地连忙跪下,冷汗潸潸,连声恳请大少爷恕罪。   府内下人有嘴碎的劲头,但都是秋老虎,一唬就不成势了,今番温廷安走了一出敲山震虎,她们暂时会有所收敛。   她接着去了东跨院正厢房,那是温老太爷的居所。   这是颇为古雅气派的一座五进合院,隔着老远,温廷安便能觉知到屋内熏香炉暖烟蒸腾,长贵引着一些幕僚,挑灯自院内叙话而出,见着她,长贵挑了挑眉,显然没预料到大少爷会出现在此。   温廷安向长贵问好,阐明来意,说白日冲撞了老太爷,心底很是愧怍,有话想对老太爷当面说。   但长贵并不待见她:“老太爷乏了,有什么话不妨与咱家说便是,咱家替少爷代为转达。”   这一个再是寻常不过的夜,但纨绔子弟温廷安,却在此刻,道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想回族学念书。”   氛围阒寂,长贵眸色微澜,温廷安觉得语气还不够郑重其事,又追补了一句:“我一定会参加今岁的春考。” 第5章   长贵似乎是听到了一桩荒诞的笑闻,笑望着温廷安一眼,这一位翩翩少年郎身着鹤纹天青色绒氅直裰,宁谧沉静地隽立于原处,在檐灯的掩映之下,衬得容色淡静超逸,眉眸如画,明明说着最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偏偏连半丝情绪也无。   长贵掩饰住了眸底的蔑色,对里头传话的墩子摆了摆手,墩子迅疾了然,忙里偷闲睇了温廷安一眼,行至大院内堂传报去了,须臾,墩子踅身而返,袖着手,低声对长贵说了些什么,长贵侧身扬灯,恭身做了引路之姿,寥寥牵了牵唇角:“大少爷,进去吧。”   穿过玄红鎏金垂花门,一径入了五进深苑,进入了温老太爷栖住的崇文院,月门背后是一条细致的青石小路,如游蛇似的伸进内院,沿途上,温廷安瞅见了一块嶙峋奇石,矗立在门庭前院中心,上用朱墨錾刻『厚德载物』四字,墨字微漉,狂草奔放,端的是文人风骨。   长贵察见她留意到了这块奇石,露出一缕笑容:“这块石头本是放在后院井口,但前几日,老太爷差司天监一位先生问了风水,一番问卜,原来是这石头放错了地方,塞住了温家的青云之气,是以,老太爷才将这石头挪了位置。”   长贵看了温廷安一眼,笑得半真半假:“挪得真是时候,效果立竿见影。”   温廷安抿唇浅笑,对方话里话外带着刺,但她并不很在意,一路走至了内厅,先是见着铺毡的拔步案几上,置有一鼎造相古典的错金香炉,熏着暖烘着热,温老太爷披着玄纹锦织的宽大皂袍,皓庬眉髯,约莫古稀之年,身量肃刚板正,一副旧派的学儒,隔着袅袅青烟,温老太爷正执着《大邺通鉴》的刻印孤本端看。   温廷安朝老太爷作了一个深揖,老太爷翻了一页,漫不经心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如有千斤秤砣压诸在身,一时间,她竟是觉知到了莫大的威压,老太爷没请她入座,就这么令她立着,只肃声问:“为何突然想念书?”   在温廷安看来,这是一道送分的论述题,可以从大邺文治的弊端与式微、温家在朝庙之中的地位、温庞两党之争、国公府长房的境遇、自己嫡长子嫡长孙的重担等,多角度切入。但她又顾及原主的思想觉悟,可能还没到这一步,她将答复删繁就简,剪去深奥论述,结合了挨打的经历,只讲了自己是被挨了吕氏的鞭笞之后,决意洗心革面,誓为温家崛起而读书。   温老太爷听罢,将通鉴阖上,终于正眼审视温廷安,显然是对她的觉悟还算满意,命她随意拣个座儿,温廷安早间挨了一顿棍打,虽然搽了伤药,但被打的肌肤还隐隐作疼,是不能久站的,眼下终于能坐下了,她心下舒了一口气。   “念在你有悔悟之心,祖父会支持你念书,但你也要有自知之明,”温青松沉思了片晌,缓缓开口,“你过去劣迹斑斑,屡犯校正之令,老先生对你印象极差,族学不太可能再收留你。”   温廷安恭声道:“廷安过去不敬师长,考棚舞弊,窃自博弈,确乎犯下诸多荒谬之事,但皆非十恶不赦之重罪,纵使博弈,也是一图乐子,并未敛财分毫,老先生严苛惩戒廷安,廷安绝无抵牾之意。”   温廷安看着温老太爷,一字一顿:“但循大邺明文令法,在未犯七出的重罪情势之下,族学没有理由将学子驱逐。”   一抹深意掠过温青松的眉心间,他捋了捋髭须,浅啜半碗罗汉松茶,口吻噙笑,不可置信:“你还研读过大邺令法?”   温廷安顾着为自己辩护,却忘了原主是不学无术之徒,她用余光扫视了崇文院的书阁架子,急中生智道:“父亲在资政殿编修国史,常在晚膳论及新律更撤之事,廷安听了一二,经年耳濡目染,也就阴差阳错记下了,更何况,廷安念书之心坚笃,自然要用些令法,为自己作绸缪。”   温青松抚掌称笑,不得不谈,他眼下对温廷安有一种士别半日,刮目相待的感觉,原以为这个嫡长孙过去是个吴下阿蒙,现在仪姿磊落大房,谈吐也趋于明朗儒雅,虽说油腔滑调的毛病未改,但真的长进了不少,他感到蕴藉,思及后日族学应考之事,复又皱了皱眉心,道:“你虽想念书,但已有一年未去族学,落下课业太多,连乡试都没能过,若想赴春闱参加会试,怕是天方夜谭。”   原主课业是一团稀泥,一年前乡试,庶弟得了解元,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亦是成了贡士,而原主的乡试表现,堪称一塌糊涂,考试拢共三日,她便卡在头日的考试里,压根看不懂经义题,更写不出千字论策,后两日考试,原主索□□空卷,受卷官和誊录官看着她卷子,笑了半日,这闹成了考棚里的一桩笑闻,原主一空成名,受封『白卷公子』。   温廷舜与温廷凉成贡士,算是有了功名任官的门槛,可以参加翌年于京师春三月的会试,命运便是从乡试拉开了差距,这些天资卓颖的少爷们,一步一步踏上入仕为官的青云路,而温廷安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混迹于纨绔江湖,虽然都同样姓温,但人们谈起几位少爷的口吻和态度,全然是不一致的。   温廷安与温廷舜唯一的羁绊,大概便是她寻人打折了他的腿,后来,她的下场极为惨戚,猪狗不如。   一切的变故,是从那一场乡试开始。   “廷安自然知晓与弟弟们差距,但学而优则仕,恳望祖父能给廷安一个机会,划定一个时间备考,以证笃学之心。”   温廷安刚穿来时,摸清了大邺的科举制度,纵使不是乡试升上去的书生,只消得到族学或书院的察举信,也是能有赴京会试的资格。   此外,她犹记得在琢绣院外听到的线索,心中有了一丝把握,大邺的考学之制与宋朝相类,族学的规模与太学院相似,小考日日有,大考三六九,依轻重划分,拢共有私试、公试、舍试,私试每月一次,公试每岁一次,过几日是春分,便有一场私试。   倘若通过私试,才能参加公试,公试通过,才可能从外舍升入内舍。   族学将学子分为三等,依贵贱划分,依次上舍生,内舍生,外舍生,上舍生是族学之中的人中龙凤,只有这一群人才能参加最顶尖的舍试,在学官的眼中,上舍生保底是进士三甲。   因地位之不同,不同舍的学子每月所拿到的学廪、食钱、廪膳都大不相同。原书男主沈云升,庶弟温廷舜,便是上舍生,温家其他少爷普遍是内舍生,如果温廷安真能通过私试,姑且是最低贱的外舍生。   但这是她当前的目标。   “按你的意思,你是想去族学先参试,老学官摸底,再视你的状况做出判断?”温青松看着斯文俊雅的少年郎,挑了挑眉心,人有些微讶。   温廷安点了点头,坦荡道:“五日为期。”   这一下子,除了温青松,就连近旁伫立的长贵和墩子也有些撼然,温廷安打算用五日,将长达一年的课业补上,易言之,她用五日的光景,博取一个会试的敲门砖。   温廷安未免太过狂妄,一年的课业,内容汗牛充栋,浩如烟海,纵使是天性颖悟的二少爷,也脚踏实地学了一年,昼夜苦读,所做出来的文章才令老先生较为满意。而同是举人的三少爷温廷凉,天资不够,后天来补,二老爷人脉奇广,请了不少宫廷里的状元郎和大学士倾囊相授,温廷凉彻夜达旦地学,勤能补拙,终于将艰深的课业啃了下来。   而温廷安,论天性,没二少爷厉害,论勤奋,没三少爷强悍,整个人不上不下,怎么可能将课业啃下来,就算是参加月考,排辈论资的话,绝然是不堪入目的水准。   明明是如此荒唐滑稽的笑闻,偏生温廷安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毫无说笑之意,温青松捋须看了她一瞬,晌久,长笑了一声,抚掌道:“有胆识,我倒想看看,你五日之后究竟能考出什么造化。”   其实,他也并不指望她能干出什么名堂,去族学待着,总比闲赋在府或是在外花天酒地好。   “长贵,”温青松吩咐道,“速去吩咐账房那边取些银钱来,说是为大少爷复学,今后添些字帖墨宝。”   这便是赐她去族学的机会了,温廷安露出恭谨之色,她初步取得老太爷的信任了,长贵很懂识人眼色,此番待她态度宽和许多,一面将一袋银钱和墨宝奉送上,且主动为她沏了一杯甜枣姜片热茶,还命墩子执了一块狐绒垫子,垫在檀木椅上,怕她趺坐时膝部受冻。   温廷安暗自掂了掂重量,那个钱袋子少说有两千文,而洛阳城的米价每斗八十多文,那么这就意味着,她每日可以买两三升的米,纵使不回琢绣院,在外解决一整月的伙食,不成问题。   没想到,温老太爷出手还挺阔绰。   温老太爷嘱咐了她明日去族学要注意的事宜,温廷安悉心听着,待从崇文院离却时,已是亥时一刻的光景。   落雪覆满青石路,她不疾不徐地朝濯绣院走去,原本飘摇的雪花,落在自己身上,忽然之间有了沉甸甸的重量,檀红和刺青看到了大少爷抱回了一堆墨宝回来,俱是撼愕,大院里最不缺的就是耳报神,这一夜,温廷安要去族学念书的消息,传遍了整座长房。   最是欣慰地当属吕氏,她忙吩咐数位侍役在宅院里拾掇出一块读书的厢房,又不忘对温善晋道:“安哥儿真的长大了,终于发愤图强,将念书当回事儿了,你这当爹的,好歹也是当年的一甲及第,多提点她几句才好。”   温善晋正在宅后院药坊里,一派云遮雾绕的内室里,正炼丹方,听至此话,眼角弯弯,拉了一下风箱:“她能脚能走到哪儿,便是读到哪儿,不着急。”   吕氏不耐烦他这随性轻率的样子,似乎除了炼丹方,其他任何事都让他提不起兴致。   三姨娘刘氏也是听说了温廷安要去上族学的消息,全然是匪夷所思,在庭院里踱来踱去,纳罕地道:“这个废物少爷,怎会想着要念书?”   挨了吕氏一顿藤鞭,就突然良心发现,要担起嫡长孙的重担?   刘氏是在前一个月前,突然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在上一辈子里,她趋炎附势,巴结温廷安,对庶出的二少爷百般刁难与折辱,结果,二少爷表面上是个孤僻的小可怜,实际上,他在温家卧薪尝胆,是个胸有城府,手腕狠毒阴鸷的大人物,他睚眦必报,对每一位迫害过他的人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带八十万禁军逼宫前夜,他将温廷安抽筋扒皮,而她刘氏与女儿温画眉,亦是落了个惨绝人寰的下场。   现在有了这些记忆,野心勃勃的刘氏决意痛改前非,誓要重写自己的命运,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暗示她,巴结温廷舜才有出路,她和眉姐儿站对了人,日后必将攀上高枝成凤凰。   但温廷舜不是一个这么容易糊弄的人,刘氏贸然谄媚,只会令他厌恶与起疑,于是乎,刘氏就把歪主意打在了毫无心机的温廷安身上,明面上曲意讨好,唆使他为巩固嫡子地位,去打折温廷舜的双腿。   然而,她的计谋只成功了一半,温廷安挨板子的时候,温廷舜居然陪跪而下!   更教她意外地是,这位纨绔少爷竟还想要念书!去族学赴春闱!   在上一辈子里,他至始至终是一截不可雕的朽木,不仅纵情声色,还败光了崇国公府的家资,害得家破人亡,怎么这一世,事态发展的走向,隐隐约约地,好像与她预想的有些不太一致?   不过,就凭温廷安那一副德行,再怎么蹦跶,也逃不过被扒皮的厄运。   刘氏本打算去濯绣院亲自看看,但看在夜色已深了,只好暂先作罢,明日再是静观风浪起。   折腾了一整夜,温廷安很早就歇息了,临歇前,她看了窗外的夜色,黑黢得如绸墨一般,出乎东山星宿之间的月华,嵌在黯蓝天幕之中,夜色寂静,她忽然生出了一丝唏嘘,人生一切都重来了。   前路茫茫,她明明一腔孤勇地做出了决定,但在某些时刻,还是会存在畏葸之意,五日之后的月考,是她唯一飞升的机会,但在如此局促短瞬的时间里,将一年的课业琢磨得钻骨透,纵使有前世的才学和记忆,她觉得路途仍旧未卜。   温廷舜那边,她亦是吊着一颗心,少年如一团揉不开融不进的迷雾,她看不透他,但想着他要是一心求她死,那也不必陪跪,这多少意味着她还有一线生机。   温廷安吩咐檀红让堂厨那端,明早煲一盅雪梨红参汤,她给温廷舜亲自送去。 第6章   翌日朝暾牌分,晨铎响了三两下,岑寂的崇国公府开始有了人烟流动,温廷安被檀红和瓷青唤了起来,一位帮她洗漱灌面,一替她备下热膳。   思绪朦胧之间,温廷安的神识还驻留在前一世,数份述职报告尚未写毕,领导的指令她还没传达下去,与首都项目经理的晤面时间尚未确定,卒务繁冗,压得她透不过气,待木铎之响震醒后,她见着了古色古香的拔步床与铜镜春帘,迟钝地惊觉过来,她不再是叶筠,而是纨绔少爷温廷安。   她不再蜗居于窄仄陋室,而是栖住于明敞堂皇的国公府,她今儿不再是去混,而是要真正去族学念书了。   檀红和瓷青原以为少爷会发起床气,但没想着他竟会如此温静,教她们都有些不大习惯。   洗漱毕,赶巧吕氏领着陈嬷嬷自外头走了进来,陈嬷嬷给檀红与青瓷使了个眼色,二人领过命,先自去褪下,筹备墨宝等物。   “安儿,这是娘年轻时穿过的儒生衣饰,你也到了这个年岁,姑且穿上也无妨。”吕氏眉眸温和似水,透着喜色道。   陈嬷嬷服侍温廷安换下了原先的绒氅直裰,新换上的,是一席云缎皂色青圆领袍,上绣坠襟,下衬皂绦软巾垂带,因是袖长过手,温廷安目测了一下,袍袖约莫宽达一尺,袖口宽约九寸,里头袖囊极为宽大,有一种有容乃大的韵味。   温廷安感到讶异,端视着铜镜之中的女子,又看了看吕氏:“娘在年轻时,竟是女扮男装去书院念学?”原书之中的吕氏,是位循规蹈矩的将门闺秀,生性安分,若非听她亲自提起,温廷安无论如何和无法料想她会做出如此胆大之事,据大邺的旧例,未出阁的女儿与外男有别,纵使要读书,与其去书院,毋宁待字闺中请先生授渔教学。   吕氏为女儿缚好了襟带,笑道:“你外祖父是个大儒,族规吕家儿女皆要读圣贤书,而他与幽州白鹿洞书院的院士先生是故交,遂让我在书院念了三年书,我便是在那处认识了你爹。廷安,你要学你爹一样,勤学苦读,吃得苦中苦,方才能为人上人。”   温廷安困惑,握住了吕氏的腕子:“白鹿洞是大邺煊赫有名的书院,娘念了三年书,想必是课业颇佳,也通过了舍试,那为何放弃进仕的机会?”   吕氏稍稍怔了怔,沉默片晌,低叹了一口气:“傻孩子,娘若是入仕了,哪还有你啊?”   她刮了刮温廷安的鼻梁,看着少女英气清隽的面容,玉立亭亭,愈发有自己当年的影子,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心生一丝没来由的戚然,忙吩咐陈嬷嬷拿了妆奁过来,执起了皂粉,将她的肤色匀黯了些许,且道:“咱们温家大房嫡系的荣辱和门楣,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上,娘望你能学有所成,不负韶华。”   温廷安一面钦佩于爹娘的因缘际会,一面拱首应是,整饬好了衣装。   身为嫡长孙,她得先去崇文院给温青松请安。本来,她也要给爹爹温善晋请早,但温善晋是资政殿朝官,为了点卯赶早朝,天色尚未黎明便出府了,不过,给她在书箧里留了一张字条,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于这字里行间,温廷安深切觉知到,温善晋并不热衷于让她入朝为官,大概是经历过官场数十年的沉浮,看透了盘亘在官场底下的恶臭习气与错节势力,比起温家门楣,温善晋觉得女儿一世自在最重要。   温廷安心中是有宽慰的,临去崇文院请安前,她问檀红瓷青:“红参汤可熬好了?”晚些时候,去族学的路途上,她意欲亲自关切一下因她而遭殃的庶弟。   檀红倾身禀声道:“昨夜雪大,蔡师傅染了风寒,早前去抓药了,刚刚才由林师傅顶上,眼下厨房还在熬制呢,小的也在催促,林师傅说至少要一刻钟,待大少爷您问安回来后,亲自送至您的马车上,小的会叮嘱王冕亲自照管。”   天时恶劣,饶是梅再韧,亦是遭了霜打,恰逢侵骨噬肌的凄寒时节,府内下人也多有不容易,温廷安很是体谅,没多说什么,关照了几句,便朝着崇文院走去。   因在濯绣院耗了些时间,她来得并不算早,抵达得时候,屋内已经有了数位着儒生青圆领袍的少年,温廷舜亦是正在其中。   屋内少年拢共三位,但温廷安第一眼,便是看到了他,他静坐在轮椅之上,苍青色的儒生衣袍,浸在了暖和明媚的烛光里,眉眼如墨,鼻若悬胆,稚龄少年俱是恭谨而立,长谷与墩子也是立着的,唯独他能与温青松平起平坐。   屋内燃有桃花心木的沁脾熏香,驱散了外来人悉身的雾凇寒意,温廷安行前一步,恭声:“祖父。”   “终算有模有样的了。”温老太爷静心端视着温廷安,捋须笑道,明明昨昼还是放荡轻佻不可一世的纨绔,但今儿换上了儒生衣饰,丰神俊朗,就叫脱胎换骨了一般,他越看越蕴藉,对其他人道:“从今日始,你们长兄便与你们一同去族学,春闱还有三个月的光景了,你们彼此多帮扶,也好有个照应。”   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大为讶异,他中了举,也知晓温廷安交了空卷沦为笑柄的事,因此,神色上尽是鄙夷奚落,用仅限两人听到的嗓音笑道:“长兄,你怕不是被鞭笞呆了罢,就凭你,还想中进士?嘁。”   温廷安知道,当自己做出这番决定,必会遭致质疑与非议,但作为浸淫应试教育十多年的做题家,她对这等白眼已经见怪不怪。   她笑道:“倘若挨打也能排辈论资,我窃以为,三弟定是连中三元的水准,是以,你都能中进士,我为何不能?”   温廷凉蓦然一愕,瞬即反应过来,长兄是在拿他的家丑揶揄他,温廷凉气得面沉似水,当下暗自想用脚踹他,害他出糗,讵料温廷安状似无意地悄然一避,温廷凉那皂靴便踢着梨木质地的矮几上,足尖一阵震疼。   但囿于温老太爷在场,温廷凉脸色苍白,冷汗潸潸而下,不敢妄自抱膝喊疼。   另一位是五少爷温廷猷,是三房那边的,年岁最小,心思较为单纯乖巧,但胜在才思兼备,去岁就中了秀才,今岁将以生员的身份,预备参加府州乡试。听说长兄要去族学读书,温廷猷还蛮高兴的,冲着温廷安笑了笑,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温廷安也朝他温和的笑了笑。   温廷安刻意留意庶弟,但温廷舜容色毫无波澜,仿佛是静水遇上了深潭,连一丝涟漪也无,如绸墨般的发丝下,一双邃深的眸,连懒得都懒得看她。   温青松自然不知晓少年之间的风雨暗涌,道:“温家式微多年,如今朝庙之上不仅有庞温之争,官家也逐渐重视寒微出身的士人,只消寒门士人能考入官学,不仅享有学廪,还能以养士之名,与官职子弟平起平坐。自古寒门出贵子,而朱门纨绔难能立势,我近日听着这般话,越发觉得情势紧迫,温家是世家大族,又岂能是寒门这等蚍蜉能相提并论?”   温青松每日必会给族中子弟进行半柱香的早课,唠得是当朝官家的新政令,明面上是唠唠,但今岁以来不少官学私学里,都传出了风声,朝中颁布新学变法,春闱的考试内容,极可能与那新政令休戚相关,温青松是在拐着弯子,给大家透露知识点。   温廷安一听着寒门,心中不由浮现起沈云升的名字,他说要去京城投奔太傅,但身上无卯银,估摸着眼下是以养士的身份,进入书院习学了罢。   “廷安,尤其是你,身为嫡长孙,你任重而道远。”温青松倏然谈及了她,“眼下,你的课业落下了太多,学时不可避免会感受到吃力,在族学里要认真听讲,在私下若有困惑,可以寻廷舜援疑质理,你们都是同一房的,离得近,可以多帮着照拂一些。”   温廷安应了一声,又对温廷舜客套道:“届时要麻烦二弟了。”   “长兄客气。”温廷舜嗓音冷澈,黯光掩去他眸底的情绪,他此际才真正看了她一眼。   今儿少年的衣装如若芙蕖,天然去雕饰,剥去了平素浓艳的绯紫衣衫,衣袍若水,身量纤细且俊俏,身上还有清浅的苏和香气。   温廷舜眸露微妙恹色,这一眼停顿时间并不长,又很快收敛回去了。   温廷安觉得温廷舜是真的不待见她,纵使是一声客气,也显得极为疏冷,仅是为了应付温青松的话辞罢了。他恨透她,若是肯愿意为她答疑解惑,那金乌定是打西边出来了。   “廷舜近些时日腿脚多有不便,那些书童照顾得也不细致,加之族学是书院重地,禁丫鬟女眷初入,故此,他日后上下学出行,就坐廷安的马车罢。”   温廷安听罢,不动声色暗瞟温廷舜一眼,等着他峻拒,反正两人之间各怀鬼胎,彼此都不待见,若能真正朝夕共处,那便有鬼了,讵料,温廷舜仍用疏冷的口吻道:“今后便有劳长兄了。”   温廷安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佯用剀切地口吻道:“二弟客气了。”也好,待会儿送参汤时,也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温青松看着兄弟二人一团和气,捋须笑道:“不论嫡庶,兄弟就该一条心,好好磨合磨合,为三月后的春考砥砺而行。”   温廷安从崇文院离开,一行人朝着府邸门口的马车走去,温廷凉行路一瘸一拐的,苦不堪言,他咬牙切齿地对温廷安撂狠话:“纵使你是嫡长孙,但称一称腹中墨水,又有几斤几两?一个连乡试都考不过的瘪三,在温老太爷面前装什么蒜啊,我可告诉你,今儿授学的老先生可严峻了,准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温廷安笑得轻描淡写:“那我拭目以待。”对方见状,简直气得牙痒痒,背身负气而走。   远处的金乌,于东山一隅升起了一大半,将晦暗的云色斩成了两截,一截堕入了将尽的残夜里,一截随着日头高升,渐渐渲染起了淡金色,像极了匀抹了半边脸的戏子。   王冕正在外边候着他,见着人了,当下忙搭了把雪篷帘子,揉搓着手掌,哈了口冻气:“大少爷,红参汤熬制好,就放置在车厢的暖格内,不过,有一桩事体不知当提不当提,是檀红交代的……”   正想说话,却见文景院的青衣书童,正推着二少爷前来,大少爷放了一只脚蹬,让书童搀着他稳稳当当上了马车,王冕见状,颇感惊悚,下颔差点没跌坠在地。   他眼儿没花吧!   温廷安回首问:“方才说的何事?”   王冕本想说,檀红前一脚进庖厨前,忽地瞅见了长房的三姨娘刘氏后一脚出来,刘氏与檀红正面见着了,整个人落落大方,说:“汤熬制得真香,把眉姐儿也弄馋了,我也打算吩咐林师傅多煲一盅。”   檀红觉得刘氏行为举止颇有蹊跷,去看那一盅煲好的汤,暂未发觉什么端倪,但嘱咐大少爷多多留心为是。   眼下大少爷与二少爷同乘一骑,兹事更教人震悚,王冕紧张得一时忘记檀红交代过什么,只讪讪地道:“无事无事。”语罢,危坐在车辙上,吩咐车夫赶马。   眼下洛阳城还未开市,但御街之上,不少贩夫走卒扛着扁担,在雪汽里奔走吆喝,但奔赴族学书院的各府马车,倒是不少。大邺重设太学,各座官学时值鼎盛之期,学风日浓,温廷安撩了撩车帘,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官家子弟的骈阗马车。   帘子拉开了,有雪风灌入内里,温廷舜微微凝了凝眉,咳嗽了一声,温廷安回头看他,忽然拍了拍脑袋,将帘子束上,拿出了暖格内的食盒,换上暖善的笑色,一边将毛毯覆在他膝上,一边殷勤地道:“二弟,我听太医说你腿寒,便吩咐堂厨那头煲了点参汤,这汤对治疗腿疾大有裨益,你尝尝看?”   温廷舜眯了眯邃眸,眸色透着一股幽深,音色磨砂似的沉沉:“长兄应当知晓,予唯不食嗟来之食。”   不过是怀疑她虚情假意罢了,还延引礼记檀弓记为托词。   “这怎么能称得上是嗟来之食?”温廷安顺着他的话,讶然,“二弟就当为兄是从上好的酒家里带回来的好物,特此要与二弟共享。”   “谢兄长美意,依照市价,一盅汤市值几何?”   “二弟这番话可就见外了,”温廷安虚情假意地喟叹一声,但话锋一转,“这汤所耗得珍稀食材还蛮多的,林师傅也熬得格外辛苦,满打满算,半块银锭应是有了罢。”   她晓得温廷安省吃俭用,因受温老太爷的器重,每月领到的学廪和伙食费,要比寻常少爷多八金,他既然恪守君子风骨,那她不若顺水推舟敲他一笔为好。   “嗯,”温廷舜摩挲着手指指腹,掀起眼睑,淡视对方,“倘若出十倍,买下这一盅红参汤,”他薄唇浅浅牵了起来,“长兄敢喝么?”   “有何不敢?”温廷安言笑晏晏,胸有成竹,一方面能取得信任,还能捞着好处,何乐而不为?   她有底气,也不在意温廷舜话里话外的试探。氛围对峙间,倏闻外头有人朗声高调唤她:“温老弟——”   温廷安推了帘去,不知何时,竟是有一辆豪奢装潢的阔身保顶马车比肩并行,喊话的是一位身着釉蓝锻打劲袍的青年,衣饰阔绰,眉间有股玩世不恭的英气,王冕传话进来,说那人是庞家枢密院指挥使之子庞礼臣。   “庞礼臣?”温廷安侧目一扫,很快有了印象,心头漏跳一瞬,打折了温廷舜双腿的打手,便是庞礼臣的家将。原主与他纵情秦楼楚馆、当酒肉狗友好多年了。   今日怎么如此巧合,竟然会偶遇这位爷?   慢着。   她回溯起来了,庞礼臣是在鹰扬武院念书,鹰扬武院与族学仅有一墙之隔,敢情他今儿也是来上武场习课的。   偏生她马车里的人就是温廷舜,温廷舜低着眉,拉上了帘子,一时生出了两难,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毕竟,在温廷舜面前,她将所有罪咎一并推至了庞礼臣身上。而庞礼臣还不知她出卖了他。   庞礼臣隔窗近望,他早认出了温廷安,颇觉纳罕,也不寒暄,脱口而出的头一句话是:“温老弟,你那日把浮华姑娘扒光就走,害人家得了相思病,怎么回事啊你?是不举,还是牛鞭吃得不够多?”   这嗓门不重不轻,马车车厢能听得真真切切,明明晰晰,温廷安明显看到坐于对面的少年,脸上一晃而过的讥诮。   温廷安按捺住死遁的冲动,面无表情地揭帘道:“庞兄莫要拿我说笑了,我此番是要去族学念书,过去是我无知荒唐,此事翻篇了,休要再提了。”   庞礼臣哪会信他鬼话,但此番端视温廷安,要说长相皮相,这个老弟可谓是上乘,套用话本子,那便是肤若凝脂,眸色水灵,唇红齿白,姿若春松,生得比寻常的美姬还美上几分,越看越耐看,越看越令人惊艳,仔细品鉴,总有一种极为别致的韵味,像是层层递进的诗中画,生得很有意境,让人一眼不能就望到底,若他并非男儿郎,他指不定都会浮想联翩,考虑考虑。   庞礼臣回过神,一边同她肆意寒暄,一边鼻头翕动,嗅着一股子浓烈馥郁的汤香,他循香望去,摇了摇折扇道,馋笑道:“温老弟,家里给你煲了什么汤,这么倍儿香,也不拿出来与我分享一下?”   这汤是煲给温廷舜,怎能给他。   温廷安正要峻拒,下一瞬却听对面的人道:“五两银子。”   庞礼臣起先没反应过来,以为说话之人是温廷安的书童,回了回神,扇面阖拢,敲打在掌心间,豪爽道:“五两便五两,这又有难,小爷我有得是财。” 第7章   庞礼臣是个豪爽武生,从云袖广袍之中摸出数块银锭,隔空抛了过去。   银锭归了温廷舜,盛着红参热汤的食盒,自然而然归顺至庞礼臣手上,温廷安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晌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二弟,枉长兄一片赤诚之心,你竟做起买卖来。”   温廷舜拂落了窗格处的落雪霰沫,抚膝坐在铺毡的车座上,身上萦绕着极好闻的清郁竹香,似雪胜柏的修长指节,静静摩挲着衣袂处,他话辞沉寂如磐:“长兄适才不是与我打赌,假令有人出五两银子,你便喝了这碗参汤?”   温廷安忖度了一会儿,说是,却见温廷舜眼眸轻轻敛着,眸色憧憧,卧蚕处覆下一抹翳色笑意,“我没说出置银两的人一定是我,更未框定不能有人代长兄浅酌。”   少年的嗓音如雪瀑银线,衬出一种温和的况味来,但笑意却讥诮,无端让温廷安感到此人的城府之深,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胜券在握,因为这汤是她躬自吩咐厨房煲的,不可能对汤犯什么手脚,而温廷舜心性惕凛,并不信任她,她将计就计,假意顺着他的意堵一场,讵料,这厮扮猪吃老虎,假借她之名义,从庞礼臣那儿光明磊落得了五两锭子,还推他出去小试牛刀,好处全给自己占了,半丝不吃亏。   不过一桩寻常小事,但这人竟有这么深的算计在里头,有够可怖的。   温廷安想起原书对温廷舜的描述,『少年儒雅内敛的外表之下,藏着算计杀伐、冷血薄情的邪魔,他会盯着害过他的人,假意迎合友善,实质上,他一直在暗中蛰伏,让仇家毫无预兆地暴毙。』   温廷安心中陡沉,恰在此际,近旁那一辆保顶阔身的豪奢马车里,陡然传了庞礼臣的痛骂打滚之声,伴随着炉掀灯倒之声,家丁和书童乱作一团,急急大嚷四少爷怎么了,庞礼臣直喊肚子疼,要寻茅厕去,他捂着肚腹,容相愁云惨雾,身子摇摇欲坠,还不忘对温廷安不悦道:“温老弟你这汤怎么回事,怎么小爷我一喝,就要窜稀!槽他娘的……”   语罢,由书童一左一右搀着,匆匆辟道一侧,寻茅厕去了。   庞家三爷马车踅回,但阵仗之大,将周遭赶路的车轿都唬了一跳,甚至一度将行车的东教坊的御道塞住了。   温廷安嗡然一声,看得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定了定神,看回温廷舜,凝声道:“二弟可是在汤盅做了什么?”   温廷舜细打量对方,身子稍稍前倾,润物细无声地平视她,音腔淡到几乎毫无起伏:“这话应是我来问长兄。”   温廷安心里有些发急,但按捺住灼思,端起了架子:“你是怀疑为兄在汤里投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以刚刚一直对我多以戒备?”   温廷舜看着他,漫不经心道:“长兄不也一样,并不取信于我?”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佯作痛心道:“我若是真有坏心,雪夜里又怎会冒死来救你?”   温廷舜:“我若对长兄心存戒意,你挨杖罚那日,我一定会作壁上观,看着你活活被打死。”   居然还揭她老底,温廷安暗自斜了他一眼:“我一心一意欲要治好某人的腿疾,让他恢复快些,连夜吩咐堂厨煲好热汤,但偏偏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温廷舜顿了顿,片晌后,容色俨然:“若是在长兄眼中,我是这般大做文章之人,那倒也无妨,长兄常年荒于嬉,亦是该多读书多做文章才是,免得文章之中生了蠹虫也不知。”   两厢抵牾,车厢气氛剑拔弩张,王冕赶着车,替大少爷捏了一把汗,二人都有宿仇,淤积益深,那个温老太爷怎么能吩咐两个少爷同坐一骑呢?这不是给自家主子找不自在么?   再者,他一拍脑袋,乍然想起檀红交代过何事,她曾见过刘氏进出过堂厨,刘氏说温画眉嘴馋,命林师傅也煲一盅红参汤。林师傅是个憨实忠直之人,不可能害了大少爷,反倒刘氏,形迹可疑。没准庞四少爷闹了肚子,便与这位三姨娘脱不了干系。   他之前忘却告知大少爷了,万一这两位主儿闹出不虞,温老太爷拿他是问,那可就麻烦大了。   待到族学,书童推着温廷舜离却之后,王冕适才心急火燎将檀红要嘱咐的事儿告知温廷安。   不需点破,温廷安竟是彻底明白,她觉得自己差点着了三姨娘的道。   忖了忖也是,假令温廷舜真要置庞礼臣于死地,凭他的本事,有一百种神出鬼没的弑人手法,但在红参汤投泻药这一桩事体,格局小,不入流,想来也不是温廷舜的狠戾手笔。   温廷安捋顺了思绪,幡然醒悟,“看来,这个刘氏想要挑拨我们。”   她本以为刘氏还会虚与委蛇一阵子,但没想到动作这般快,行离间之事,摆明儿要让兄弟阋于墙。纵使今儿温廷安不煲汤,但想必刘氏还有诸多花样儿候着她。   想来温廷舜方才那一番蠹虫之论,是藏有弦外之音的,温廷安立在族学南门,透过晨熹长街上的潇潇初雪,看着少年穆然端坐的背影,消失在了赶学的人潮之中。   族学的旧址,原是隶属于太学院之内,但仁宗庆玺年间,亦就是大邺先帝当政之时,举朝兴学,生员数目增多,太学院土地已不足容下庞大的莘莘学子,因此族学自太学院迁出,搬至了洛阳城东教坊的三舍苑,且将朝集院东西两庑并为校舍。   不远处,传了一阵木铎震铛之声,像是夺命催魂般,人潮沸腾又诚惶,加快了步子,往学舍奔步而去,本就窄仄的街路,此刻更壅塞了。   王冕敦促她快走,温廷安一面涌入人潮,一面循声望去,只见三舍苑中庭一座青石高台上,硕大的石刻日晷旁,矗立着一位儒生打扮的少年,他负手玉立,右掌执着木铎牵系的绳索,木铎不断撞击在铜铃内壁,发出叫魂般的课铃。   “这不就是那个姓沈的?”王冕又是鄙夷,又是讶然,道,“他不是寒门子弟么,怎能来族学念书?”此话不假,虽说新政令鼓励寒门进入官学科考,但能真正来族学的学子,绝大部分都是官居七品以上的子弟,沈云升幼年失恃,父亲仅是县衙里的野生郎中,连门槛都够不上,循理而言,他能来族学,是难上加难。   温廷安的视线落在他一袭儒生服上,前襟是白色滚银,腰系墨黲革带。   她又追溯起温廷舜的儒生服,前襟是白色银朱,腰系缨红蚕带。   论衣服的绣工、针线与用料,二人是相一致的。   白襟镶银,此则上舍生的衣识,精致且醒目,在泱泱学子之中身份斐然,无异于天之骄子。   温廷安穿得就是大部分生员都穿着的儒生服,青圆领袍,皂色铺底,造相拙朴寻常,这是外舍生的打扮。   许是沈云升课业极好,受到老太傅的举荐,族学为他破例录试,每月给他发放充沛的学廪和伙食费,供养他至春闱开考当日。   说起来,门生凭襟色识人,亦是凭腰带设色区别学目。族学里拢共有六门学目,依次是律学、算学、书学、画学、武学、医学,学目不同,生员腰系的带子材质与设色都不一致。   温廷舜腰系缨红蚕带,代表书学,当朝资政殿大学士官服便是以褐红为主,且修纂公文常以朱笔。沈云升腰系墨黲革带,代表医学,大内太常寺的御医仵作等辈,衣装便以玄色为主。   温廷安腰系螺灰胭红缠带,代表律学,大邺的吏部、大理寺官服设色,便是螺灰衬底,外滚金红。父亲温善晋系律学出身,早年官拜门下平章事时,与三大院编纂过大邺律法,因于此,温青松亦让她承父命。律学对温廷安而言,并不算难,在前世,她辅修过相关的专业,有扎实的根基。   眼下自己虽是毫不起眼的外舍生,但她相信,一步一脚印,有朝一日可以攀爬至上舍生的位置。   律学设在北部雍院,院内置有八十斋,斋容三十人,时值辰时牌分一刻,别了王冕,温廷安走入了其中一座学斋里,斋长正在执着名录,守在门槛处点名,看到她的时候,斋长觳觫一滞,舌头打了个结,连他名儿都叫不利索了。   温廷安温文尔雅地朝他揖了一礼,“祖迁兄。”   两人的关系其实谈并不上好,过去原主在族学作威作福时,吕祖迁常受牵累,要收拾他犯下的一堆烂摊子,吕祖迁打心底儿看不起这个混世纨绔,看她时,总是白眼居多。   吕祖迁凝着温廷安的得体仪姿,怔了数秒,回过神,想起律学博士老爹的嘱告,忙惕凛地说要验察她的书箧,唯恐里头装了樗蒲之物,结果一查,只有名贵墨宝、一沓生宣、一本《大邺刑统注疏》,还有通识课会论到的经义史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温廷安问了位置,吕祖迁怔怔地指了个方向,那是最后一排靠窗的黄木桌榻,此则族学为她拨的位置。斋内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课试垫底的生员,就是坐在最后一排,又是偏僻,又是挨冻。   斋内其他生员看到了温廷安来了,俱是交头接耳起来,暗自谑笑。   温廷安莞尔,倒觉无妨,开始铺纸研墨之时,吕祖迁仍在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侧颜看,仿佛生平头一回见这人似的。   温廷安的律学课业,分有律论与治事两大部分,今日第一堂课着重上律论,由太学博士吕鼋主讲。   吕鼋是位以严苛称著的大学儒,远近闻名,德高望重,同时兼上舍生、内舍生与外舍生的律课,所有上过吕鼋课的生员,都刻骨铭心的知晓他上课风格,第一堂课讲述律法,第二堂课便要设一回私试,以律法经义为主,而尤其以律论为重。   大家为博应试,只能在两堂课之间的半柱香夹缝里,争分夺秒复习,纵使大家勤奋努力,但能真正通过吕鼋这门律课的生员,五十个人里不超过一个人,以至于诸多生员皆是谈鼋色变。   雍院的外舍生,是六大学目里人数最多的,弥足有两千余位,很大一部分是去岁公试落榜,今岁继续念书的。而今岁成功升入内舍生的,不足六十位,而晋入上舍生的生员更是凤毛麟角,人数屈指可数,这些上舍生是深受官家赏识的,是春闱之中能稳保进士一甲的奇才。   温廷安趺坐于棉絮织雾垫间,将暖炉拢在了膝头处,将冻僵了手指捂热后,适才徐徐摊展开今日要授课的律论内容,书页渗透着一缕若即若离的墨香,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回溯到了学生时代。   参照了左邻右舍的学习进度,吕鼋上一堂课讲的是过失弑人的刑律,因内容庞杂艰涩,要分上下两堂课来讲,今日讲得一桩争墓木致死的案子,据闻截自上一个月刚移交给大理寺的卷宗。   卷宗大致内容是这般——   『江南有一户姓唐的村绅人家,其祖坟与隔屋而居的宋佃户的田宅相毗邻,唐家慎终追远,世以植墓木为生,但墓木高大阴翳,造相鬼祟,常碍着了宋佃户的田宅,宋佃户因此大为不满,带着傔从将唐家墓木劈削精光。唐家获悉此情,从外头匆匆赶至赶至墓林之时,正发现宋佃户的一位傔从正执大斧,大肆嚣张砍木削林。唐家勃然大怒,争执之时打死了这位傔从。   案情如上,请以大邺刑律谨对。』   只有案子详况,但至于江南府衙与京城提刑司如何定量该案,她所领到的纸帖上并未着墨。   温廷安看了三遍纸帖,心中逐渐有了数,才开始慢腾腾地临摹字帖。   昨夜温青松说,吕鼋崇仰先帝,上他的课,生员必须学练先帝开创的瘦金体,否则答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看了温廷安的毛笔字,温青松颇觉过于秀气阴柔,缺了刚阳风骨与豪阔文气,命她临碑帖,否则私试时,吕鼋很可能看也不看,便用朱笔批个黜落。   “不伦不类,形近神远。”一道苍老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温廷安察觉来人后,忙起身躬身深揖。   吕鼋头扎皂巾,一身落拓青云大袍,足蹬谢公履,从院门外进来,偌大的学斋悄然寂止,众人敛眸垂目,俱是打了一个深揖。   吕祖迁也敛了名录,行将走至第一排中央位置的书榻,途经温廷安的桌榻时,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是险些绊脚栽倒,印象之中温廷安是个胸无点墨之徒,那字儿跟狗啃似的,怎的现在字居然这么端秀齐整了?   这般好看的字,若真是不伦不类,那他的字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吕鼋捻起了讲义,见吕祖迁还立在温廷安的榻前观摩,庬眉冷厉:“斋长是对今日卷宗有了眉目,不妨给大家讲讲?”   老先生在内是慈霭老子,在外是的严苛夫子,训起人来连亲儿子都不认。   吕祖迁梗着脖子回到原位,但他既然能担任一斋之长,论学识与资质,自然是优秀的,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道:“大邺刑统曰,诸盗园陵内草木者,徒二年半,若盗他人墓茔树者,杖一百,若是斫伐者,则是罪加一等,杖两百。在卷宗里,宋佃户砍了唐家墓木,按大邺刑狱,要被杖两百,而唐家人卫护墓林,纵使弑人,亦符刑律,当判无罪。”   吕鼋不置可否,没让吕祖迁坐下,扫视学斋一圈人,嗓音肃沉:“谁还有别的判法?”   大家缩肩塌背,一时都不敢吱声,吕祖迁是吕鼋的嫡子,师出吏部大族,律论成绩算是举斋生员里最好的了,若是他都答错,那他们更答不上了。   扫视一圈,无人举手,吕鼋毫不客气点了名:“新来的温生员,你来谈谈。” 第8章   一众生员都知晓,吕鼋是刻意点温廷安回答问题的。   温廷安过去劣迹斑斑,身为雍院生员,学得是大邺的律法刑统,却公然于学舍内召人打马,干狗苟之勾当,行博赌之恶风,简直令吕老先生颜面无光,是他将温廷安从族学遣退的。   原以为就此海阔天空,殊不知,经年之后,这混不吝又出现在学斋里,穿得还人模狗样的,要不是看在崇老国公温青松的份儿上,他定然不会收下这等恶贯满盈的竖子。   他不信温廷安会浪子回头,更是不信他能通过五日之后的私试,之所以唤他起来答题,只不过是要肃正师威罢了,免得再生祸端。   众人偏过首去,自前往后看,不怀好意地瞅着温廷安,等待着他出糗,吕祖迁亦是回望过去,凭他的了解,这纨绔少爷胸无丘壑,资质愚拙,很可能连卷宗都没看懂,更别提怎么审理这一桩墓木致死案了。   正意满踌躇之时,却听温廷安道:“决断该案,须依照唐家与宋家起争的缘由。纵观卷宗可以知晓,唐家世居墓林,且以坟木为家业,而宋家是佃户出身,坐拥数亩良田,两家人争执的缘由,便是唐家墓林遮碍了宋家的田。卷宗交代过,唐家墓林是百年家业,而良田是近岁才凿辟而成,也就是说,墓林早就存在,倘若宋佃户嫌唐家墓林荫蔽,尽可以购置旁的田产。试推起争之因,皆宋佃户依凭威势,斫伐唐家墓木,令唐家大为不岔,于唐家而言,墓木是其祖宗爷,维护墓木,实属可悯。”   少年音声若金石震玉一般,磊落端方,话辞条分缕析,教吕祖谦感到匪夷所思,吕鼋露出一丝黝深的况味,从讲台处穿过众人,缓缓行至温廷安近前,追问道:“鉴析得不错,温生员行将如何判决?”   “宋佃户凭恃威势,号召诸佃,以威力激成凶祸,当决勘杖两百,流放邻州,而遭致宋佃户斫伐的墓木,当责还唐家。唐家隶属护墓木,举止正当,依照大邺刑统,当判无罪。”   温廷安回答这道题时,其实心底还是有些踯躅,与墓木相关的案牍她在前世研习过很多,光是一看卷宗,她便能对应到相关的案例。案情判断、罪名定量、律论分析等这些流程,简直是錾刻在她骨子里的,她看到具体案情,很快能依照所储备的学识进行剖析,但她的学识和方法,并非这个朝代的温廷安所能掌握。   原主不懂艰涩深奥的律论,是以,分析问题之时,温廷安只能抱朴守拙,开始用最浅显易懂的话,最质朴稚拙的方式,代入大邺人之所思所想,阐述宋佃户错在何处,唐家是有罪无罪,官府如何判刑。   学斋里针落可闻,无人敢言,吕鼋目露隐微的钦赏之色,“答得尚可,讲得很全面。”   语罢,对着吕祖迁肃声道:“斋长,可知道自己误判了么?”   吕祖迁一阵面红耳赤,躬身称是,虽然心有不敢,但咬咬牙,用愧怍的口吻道:“弟子阅文马虎,原以为宋佃户仅犯了斫伐之罪,致使轻估了此人的罪行,若是重审一番的话,弟子必将会……”   吕鼋凝眉斥道:“苟或轻判,必罚无赦!”   吕祖迁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多加妄言,吕鼋吩咐两人坐下,单手负于背后,单手执着卷宗,厉声道:“棋弈不能毁,时阴不可追,刑更不能错判,毕竟交付予你们手上的,皆是活生生的人命。待你们入朝为京差,或至地方任职,皆是大邺黎民的父母官,你们判案诀狱,诉状上的一句轻描淡写的宣判,就决定了一人的一世。”   温廷安敛了敛眉心,她明白老先生为何会如此严厉,大邺有一套极为严苛的追责之制,对判官的错判、轻判、重判、受贿等罪咎,皆有对应的追责,倘或错判案桩两起以上,则会遭致罢黜,彻底葬送官途。   吕鼋总爱讲些大道理,但台下的生员们,顾着搦墨写下正确律论,父母官是知府知州通判百里侯之流,官阶至少在从六品之上,于他们而言,还是过于遥远了,甚至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奢望,大多数人只渴盼能通过五日后的私试,以及二月份的升舍公试,为三个月后的春闱做足准备。   春闱相当于前世的公务员招考,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在青云路上挤,然而,真正能进士及第的生员,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最有希望高中的英才,都集中在上舍里。   眼下,他们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外舍生,连能不能通过第二堂课的小考都是未卜,吕鼋就已经跟他们谈论为官之道,这距离太不可逾越了。   因是温廷安答对了问题,这一堂课上,很多生员看温廷安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奚落和白眼少很多,一些人开始刮目相待,也有不少人心存质疑,怀疑是她爹给她透题了。   虽说温善晋现在猥自枉屈,屈居仄室编修国史,不再关切朝事,但他的名声是在大内三院里响彻过一时的,在座的人多半出身于朱门豪势之家,多多少少都听自家爹娘叨叨过温相的事迹。家里有个修纂律法的爹,当儿子的,在某些方面,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更主要地是,温廷安变化太大了,曾前是不学无术,一问三不知,现在居然能从容自若地接住问题,还被老先生夸奖了,连斋长都为之逊色几分。大家前日还听说他在抱春楼寻花问柳,眼下却见其人正襟危坐捧读刑统,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怎么可能在短瞬的时间变化这般大?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第一堂课结束,吕鼋在台上置了一尊泰蓝暗纹质地的陶山炉,炉上矗有一枝长香,私试倒计时,众人可没有时间猜疑了,心急火燎地抓起刑统和纸帖默背诵抄,整座学斋的氛围紧迫且峻沉,众人的心神绷紧成一条极细极薄的线。   吕祖迁也没闲情雅致观察温廷安的疑处,方才在堂上丢过一回脸了,教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从小到大他都没如此窘迫过,让他出糗的人,居然还是温廷安,这口恶气若是不出,他怎能咽得下去!   温廷安他爹一定是悄悄透题给他了,不然,这小子怎么可能一字不落地将判法答出?他一定是侥幸!   吕祖迁捏紧拳心,自己一定要考得比他好,彻底碾压过他。   王冕跑到窗扃外头,给自家主子递送热茶和果腹的糕点,他不知少爷今儿课上得如何,但知晓他没有惹祸,吕博士脸上和颜悦色的,看起来没有被气得不轻的模样。   王冕遂是安下了心来,轻声道:“少爷,吕老先生的私试素来很难,但您放心,今儿课上的经义我都给您抄好了,您悄悄收在袖囊里便好……”   温廷安失笑,没接,“收回去吧,我自己心里有数,今后都用不着了。”   王冕愕讶,照以往,少爷都是命他抄好纸团暗递予他,这招屡试不爽,一次也没出过差错,没料着今日居然不用造弊了?   可是,以少爷的资质,若不造弊的话,这私试肯定过不了。   王冕心里焦灼,还想再说什么,只见吕鼋率着一位学官进入学斋,预备布下考题,且发了墨纸数张,原来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王冕只好诚惶诚恐地离去,温廷安待取到墨帖与纸张时,倏然间,前头一阵此起彼伏的哗声,动静很是不小,不由循声看去,却是看到了一道熟稔的人影。   少年峨冠博带,身量轩挺又旷朗,那一袭白襟滚银,在潇潇的雪光晌晴里格外醒目,来人竟是数个时辰前见过的沈云升。   外舍生平时很少与上舍生接触,不少人用仰慕崇敬的眼神看着他,就连吕祖迁都不自觉挺直身板,连眼神都变了。   温廷安看着了沈云升,沈云升也看着了她,那一双眸衬出不落庸常的气度,视线很淡,落在她身上,停驻了片刻,微微颔首,复又敛了回去。   他还记得她,没装作不认识,五官和行止一如初见的雪夜里,气质疏淡且面冷。   温廷安见着他臂肘间执着一卷线装的印历,回溯起原书,沈云升历经困苦才终于进入族学,成为太常寺的上舍生。而身为上舍生,有一门名曰『医治比校』的实操课,每人会发一本印历,每日抽一个时辰派往五大学目的学斋里,医治患病的生员,诊治之时,会在印历上书写所诊疾状,并交予医学博士戳盖朱章,春闱开考时,会有官人针对上舍生的实操课绩比校,陟罚臧否,分出优劣。   只不过,眼下不是要私试吗,沈云升若是要上实操课的话,为何来此处做吕鼋的学官?   温廷安没有余裕的时间思量这一桩事,她磨好了墨,凝眸审题,吕鼋拢共出了三道大题,先是律义,律策次之,律论末之,仅有一炷香的时间答题。每道大题囊括诸多小题,文字阅读量和思考密度颇大,时间又短促,尚未开考,气氛便已是沉重又压抑,几近于哀鸿遍野。   温廷安将三道大题过了一回。   律义,顾名思义,考得就是死记硬背的书中内容,考注疏、颁布某例律法的宰执、案例,一如填空、默写,全凭记忆力。   律策,针对某一治道议题,从律学的立场,作出夹叙夹议的千字策论。   律论,三题之中难度最大,地位相当于前世理科最后一道大题,讲述了丰城曲江一带,有一桩牵涉了世家大族的离奇盗葬案。   『一位世子爷和他的姨父,为让子孙享万代福禄,听信神婆谗言,派人将老祖宗的祖坟挖撅而出,将母亲棺木叠葬于老祖宗旧棺之上。后遭族人告发,负责该案的县令同世子爷是一伙,寻一莫须有的罪名,将族人法办。   族人潜逃,逃至布政司找到参议控告,参议将该案转予知府,知府将世子爷等人及案卷参详问审,世子爷与姨父为逃牢狱之灾,趁仵作勘验墓地后,连夜将母亲棺木移至他处另葬,尔后,反诉族人诬告良民,又告县令受贿与世家勾结。后,三院获悉此情,决意挂牌督办,将盗葬案移送至州府重审。   案情如述,请以大邺刑律谨对。』   盗葬案于十日前刚发生过,虽说这道题也牵涉到了墓林,但案情原况、量刑标准、律法定夺,却与第一堂课讲得内容几乎不相涉,若是毫无储备,便觉该题艰深难解。   案情之中的世子爷与姨父,原本只有盗葬罪,但财迷心窍,不仅掘了祖坟,还辱没祖尸,数罪并罚,按律当斩。   温廷安圈出了案情的数个词眼,观览了一回,便续用原主的语境来写题,左邻右舍早已响起了奋笔疾书的挲挲之音,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煞是悦耳。   温廷安有个怪癖,喜欢从后往前写题,由难入简,她先将最后一道律论誊写完,再逐次去写律策与律义。   约莫半刻钟过去后,坐在她前排的一位生员,猝然捂紧了肚子,踉踉跄跄地起身,步至吕鼋近前,面色煞白道:“先生,我应是早膳吃错了东西,闹了肚子,胃胀得厉害,不知能去茅屋否……”   吕鼋对沈云升道:“伯晗,你给他看看。”   伯晗是沈云升的表字,他谨应了声,为那位生员切脉,再看了舌苔与腹部,详尽问了其近七日的如厕情状,那生员额冒冷汗,期期艾艾地答了,沈云升道:“胃气畅顺,腹息毕至,囊部无结阻,脉象亦属平通,你虽腹鼓,但胃并无胀气之状,你应是了无大碍的。”   吕鼋捋了捋须,话辞冷峻:“伯晗说无碍,你便是无碍,既然无碍,那佯病去茅厕作甚?”   生员一霎地寒汗潸潸,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打算去茅厕与家仆晤面,窃拿纸团吧?   他原本想死皮赖脸称自己就是有病,但不知为何,看到沈云升那一双清寂如水的眸子,仿佛是洞悉了他心中的把戏,他脊椎都拔凉了,当下挺直了腰板,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说沈云升诊治出神入化,一为他诊脉,他便不腹胀了,语罢,讪讪地返了回去。   堂中原是还有数位意欲称疾的生员,见了这个场面,皆是悻悻,谁也不敢去铤而走险,只能硬着头皮,绞尽脑汁地将律题写完。   这一下子,温廷安终于晓得,吕鼋请沈云升暂代学官的目的何在了。   每逢私试、公试、舍试,总有那么一伙生员假称疾,实则去茅房造弊,他们演得栩栩如生,教人辨不清他们病况真假,耳根子软的学官,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去了,但这亦助长了假称疾的恶风,对认真学试的生员并不公平。   律学医学两大学斋的博士,遂是联袂想了一出法子,那便是每逢大考,必遣太常寺里的一位上舍生或内舍生,以学官之名,跟随律学博士左右,以司监堂之职。   温廷安写完了三道大题,捻起了墨纸,轻轻吹一口气,待墨字干了之后,款款起身,行将交卷,行至第一排时,吕祖迁突然起身,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把她撞到了身后,他一马当先趋步至吕鼋近前,将答纸放置在台面。   他算是第一位交卷的了。   吕祖迁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睥睨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只是摇摇头,跟上去,将卷子交了上去,她看了沈云升一眼,念着现在还未下学,她想等下学后再去寻他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步至廊庑外,吕祖迁阴阳怪气地道:“看你抄得挺满当的啊。”   温廷安莞尔,寥寥地牵起唇角:“若我不是抄的,你当如何?”   吕祖迁挑了挑眉,道:“你哪次课考不是抄来的?抄得鸡零狗碎,还装得这般无辜,我爹要不是看在你爹你祖父的面子上,早把你赶出去了!”   温廷安负手在背:“那你要打赌么?”   “大邺禁赌,族学更甚,你还知律犯法?”   “所以说,你不敢?”   吕祖迁额庭青筋狰突,被激起来了:“你要赌什么?怎么赌?”   温廷安徐缓地道:“此番私试,若我考得甚于你,你便应承我一件事。” 第9章   温廷安看着吕祖迁,晌晴的雪光偏略斜照,幽谧入庑,将她的容色描金,衬得眸色,俨似金炉内明明灭灭的一缕烟霭,幽幻莫测。   吕祖迁心头一震,目露戒意,趾高气昂道:“答应你什么事,莫非你是想当斋长?”   并非没有这般可能,未被遣退前,温廷安在学斋里玩世不恭,屡犯族规,处处与吕祖迁抵牾,且频生龃龉,吕祖迁被他磨得够呛,甚至有一回,温廷安叉着腰,倨傲地挑衅他道:“再敢管爷的闲事,信不信爷褫夺了你的斋长之位?”   这一席话,吕祖迁记恨了许久,生成了心底的一根棘刺,怕是温廷安觊觎斋长之位很久了,但斋长由律学博士遴选而出,课业拔尖者方才能胜任,温廷安是个比茅坑石头还溃臭的垫脚石,一无所长,就凭他,还想当斋长?做什么青天白日大梦!   “祖谦兄,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你是斋长,我定是不会与你相争。”温廷安言笑晏晏。   吕祖迁纳闷,揩了揩鼻梁,抱臂道:“那……你不想斋长,那是所为何事?”   “待翌日私试课绩一出,你便晓得了。若我胜于你,你答应我一桩事,若我逊色于你,我亦应承你一件事。”   吕祖迁自然不信温廷安会胜过他,他深信自己赢定了,盯着温廷安秀气清隽的脸,诡笑道:“好,倘若我赢了你,你便穿上襦裙罗衣,点绛唇敷鹅粉,戴珠簪披绣帛,绕三舍苑走一遭,令所有人都看到你!”   温廷安微怔,起初以为吕祖迁发觉了她真实身份,但转念一想,实则是这人要羞辱她,一个男儿郎,被迫换上女儿衣,大庭广众之下受瞩目礼,无异于是尊严上的酷刑,吕祖迁想出这一记阴招,可真够损的。   这个赌就这般定下来了,待下学,她在学斋门前等候沈云升,少时,他人出来了,协同吕鼋一起,两人正交谈着什么政事,面色沉肃,见着温廷安,吕鼋适时止话,庬眉略凝:“温生员有何要事?若是来问私试结果,得等明日。”   温廷安作了深揖,捏腔拿调道:“学生是来寻沈兄。”   吕鼋微讶,看了温廷安一眼,复又看沈云升,好奇道:“你们认识?”   沈云升颔首,浅声道:“有过两面的交情。”只不过,这番话似乎比往日添了几分温润和煦,少年看着温廷安,抿唇拱了拱手。   吕鼋还要去一趟校舍,得赶路,遂没深问下去,仅道:“伯晗,那一桩事谈到这里,你得多多留心。”   言讫,复又对温廷安沉声道:“老夫告诫你,伯晗是上舍生,你可别将你那些旁门左道带过来,切忌把他带到什么三教九流之地,若是带坏了他,老夫唯你是问!”   “是是是,”温廷安无奈耷眉,“学生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凶神恶煞。”   吕鼋不放心地离却后,两人俱是送了一礼,温廷安道:“那夜过后,沈兄离开得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言谢。”   沈云升神色淡淡,泰然如初,没提旧事,问道:“不知令兄腿疾如何?”   温廷安便将太医近日的诊断之况讲了,低低喟一口气,道:“也不知幼弟能否在上舍里行动自如,沈兄是上舍生,书学所在的魁院与太常寺距离极近,不知沈兄得暇时,能否去看看幼弟的腿疾?”   语罢,她从袖囊里之中摸出一袋鼓囊囊的锦袋,温声道:“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承蒙沈兄救了幼弟的命,这是我小小心意,万请沈兄收下。”   沈云升没接,看着她问:“若是忧虑他,为何你不亲自去?”   沈云升性子耿率修直,说话反而没有寻常生员的含蓄迂腐,其气度和胸襟趋于旷朗,语气温和,却有坚执的力量。   “幼弟并不待见我,”温廷安佯作自嘲一笑,口吻黯然销魂,“我曾经善妒,做过很多伤害过他的事,他不可能会宽宥于我。”   旁人的家务事,沈云升不好臧否,他与温廷舜未正面打过交道,不过,常在三舍苑的戟门前,看到此人所撰的策论文章,尤其是针对新政课税所作的千字论,字字千钧,势若瓦釜雷鸣,末尾一句『岁无恙无耶?民亦无恙耶?』,可窥其文气之卓绝,教人力所难逮。   沈云升深觉温廷舜,是骨子颇傲的一个人。   他将锦袋推回温廷安的掌心里:“能有御医医治,想必你幼弟的腿疾亦能痊愈,不若这样,接下来一个月,我去书学看看他,替你关照一些,不过,我会说是以你的名义。”   沈云升说话时,虽是面冷,但话辞温煦,如晴午薰风,在听者心头处草长莺飞,“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是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只消改正就好,若是你将自责背负终生,那当是很累的。”   温廷安心中蓦然一暖,掖着手略行前一步,待他走上前来,她剀切地道:“沈兄不受我的心意,那我能为沈兄做什么,总不能白白受了你的照拂,那我心里会更过意不去。”   沈云升看了她一眼,倏然浅笑,“还真有一些事忙不过来,随我来罢。”温廷安眉眸弯成了上弦月,连声应是,快步跟了上去。   沈云升出身农门,家境贫寒,虽是以养士之名义成为了上舍生,但在勤学之余,须为族学分担诸多差事,诸如晨间击木铎,整理学斋蒲团,替博士研墨誊义,在膳堂里当伙夫等等,脏活累活他都要干。   一般的上舍生看不起内舍生和外舍生,这就凸显出沈云升的品质了,谦逊克己,纵使从穷举人飞升了,也不因身份而觉高人一筹。   他带着温廷安去至一座典雅朴拙的漆灰楼台前,檐牙嶙峋,廊腰缦回,一道长桥卧伏于淅川之上,穿过了石桥,折过游廊,进入了内楼之处。   只听他道:“此处是三舍苑的文库,有历代新科状元郎的策论文章,也有诸多孤本刻本,藏书深广,几近于汗牛充栋。白昼供博士、学官、学谕与上舍生在此抄书摘书,生员可在斋内勘读,禁止带书离库。宵禁是在酉时二刻,值酉时,我需去膳堂搭把手,恐难分出心神在文库守着,看看你能否拨出两刻钟,暂代我守着文库,解了燃眉之急?”   这契合了温廷安的意,文库是瑰宝之地,与律学相关的典籍浩如烟海,更有去岁登状元郎的律策文章,此些是她尽快摸清公试、舍试与春闱进士考的捷径,但文库仅对指定的生员与夫子开放,凭她的身份,还不一定能进去。   眼下,她是沈云升在做学里唯一有交情的同窗,彼此虽然还不算熟稔,还起码也有几分信任。沈云升身边的人,俱是出身显赫,理所当然看不起他,是以,沈云升在上舍里并无交心之友,便给了温廷安乘隙而入的机会。   温廷安没有马上应承,忖了忖,再是道:“请沈兄方心,这两刻钟我一定是有的,横竖家中不急催我回去,加之文库环境清幽阒寂,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我能得一时清净呢。”   沈云升挑了挑眉心,抿了抿唇,一面将一柄铁匙递与她,一面道:“此则文库一楼二楼的钥匙,三楼是禁地,吕博士交代过,任何生员都不能上去,你要切记,绝不能上去,也什么都不要问。”   温廷安心中起了困惑,但明面上乖驯地接过了钥匙,道:“好,我只守着一楼二楼,沈兄去膳堂之时,我便在此处替沈兄看着文库,权当是给你分忧了。”   “好,那便从明日开始。”沈云升没别旁的是要跟她交代了,略略叙话几句,天时不早,已是晌午的光景,木铎声响起来,该是上射骑课了,他让她去上课。   大邺在开始重视武治后,便将骑马和射箭纳入了科考,生员可以自选一门课,温廷安斟酌了一番,决计去上射箭课。   众人换上清一色的深色缚带劲装,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阔道,便到了草场上,温廷安赫然发现温廷舜就在里头。   少年姿容高华,静坐于轮椅之上,端的一张冰清玉洁的脸,额角疮疤仍在,衬得他冷漠且疏离,毓秀且清逸,无人敢近。   眼下只见他张弓挽箭,箭无虚发,皆是稳稳射中靶心,生员们眸露钦仰之色,一片叫好。   温廷舜不仅书念得极好,做得一手云锦天章,就连射骑武学,都是上佳,可谓是文武兼备,温廷安艳羡这种奇才,但她也不甘于步人后尘。   循照师嘱,她控制挽着弯弓的力度,和箭枝的方位,磨练约莫半个时辰,竟也能一箭射中靶心,周遭渐渐聚了一批生员,又惊又愣地看着她。   所有人都知晓,温廷安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贵瓷器,今儿她居然也能挽大弓,一箭击中靶心,真教人匪夷所思。   一些上舍生看她好几眼,走至温廷舜近前,震愕一声:“这真的是你那位长兄么?以前不就是个草包纨绔,这变化也太大了罢。”   又有人道:“以前没正眼看过,现在细看,发现她生得真是秀气,跟个少奶奶似的。”   温廷舜放下冷弓长箭,冷黯的眸子里,视线稍稍聚焦,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看着温廷安,少年的雪白肤色上,泅出一层薄汗,腮部渗出浅浅的晕色,那一身玄色披红的劲装,穿在她纤细俊俏的身上,衬出腰细修长的轮廓。她的虎口和掌腹,被箭枝和剑弦磨蹭得肿疼,但她却是噙着温和笑色,远观上去,俨似一株漠野上的白杨。   偏巧,盛着碎屑笑意的眉眸,正好与他的视线撞上了。   一霎地,温廷舜心底恹嫌之色益浓,视线撇开,不再看她。但第二次射箭之时,箭头险些偏靶,所有人仍在说射得好,但只有他知晓,自己方才心神不专。周遭仍有人在传达温廷安的事,教他那凌冽如霜的眼神一凝,悉身寒颤,当下不敢说话。   约莫掌灯时分,下学了,夕色熔金,日暮西沉,东教坊御街夹侧,陆陆续续张罗起了夜间生意,通红炽亮的灯笼悬坠于诸巷诸户,御街道上车马骈阗,复又塞住了,温廷安遂是吩咐王冕去榆林南巷的林家饼铺,买了五只汤饼,给数位幼弟分发下去,权当垫垫肚子。   这时,她听着外头传了一阵疾呼,势若厉鬼哭嚎:   “崔校尉打人了!崔校尉打人了!要打死人了!了不得,要闹出人命咯!”   温廷舜挽起了车帘,隔着雪雾,抬起眸梢,看了个究竟。   不远处,停摆着一辆寻常的闺家马车,马车前杵着三个人,有个身量孔武的九尺男儿,着一身马面褶的曳撒劲袍,首束短弁乌帽,掌缠玄带,腰悬金错刀,韧臂一甩,正提溜起一个牙倌打扮的青年,怒喝道:“你他娘的王八奸人,敢诓藏我妹妹的金银铺契,老子弄死你!”   青年身后一个中年人,亦是牙倌打扮,扮相更为精黠市侩,他大喊冤枉,两股颤颤,剧烈哆嗦,哭喊道:“校尉大人冤枉啊,草民干这行二十多载了,端的是精诚所至童叟无欺,谅是您借给草民一百个胆,草民也不敢偷您家妹妹的铺契细软啊!”   崔校尉蹙眉,冷笑一声道:“若你们真是被冤枉的,那老子抓着你们的时候,你们跑什么跑?!”   中年人道:“那还不是因为大人您没个交代,还提着大刀,十分骇人得很,草民能不跑吗?”   那个青年也惶然道:“是啊,大、大人,您是不是对咱们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是您妹妹记错了人不成?您妹妹确乎是给草民谈过买卖,但没给草民这些东西,草民真的是冤枉!……”   崔校尉怒目圆瞪,声如铙钹:“他姥姥的,还敢狡辩!你们要没扯谎,那就是指责我妹妹说大话了?!”语罢便要拔刀。   顷刻之间,中年人和青年人吓得六神无主,涕泗横流,朝着周遭的行客跪着哭冤,青年人道:“校尉要杀人了!乱了乱了!这个世道真是乱了!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我李五连好人都难做啊!”   中年人道:“我李四行得正坐得直,向官府索了付身牌,干得是正经营生,也懂大邺之法,从不干骗乞偷盗之事,辛辛苦苦做营生,望着日子有奔头,但今日却是飞来横祸,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   众人一看是官尉欺弱李家父子,怒不可遏,纷纷一涌而上,臭芝麻烂谷子一箩筐地扔在地上,崔校尉面沉似水,赪红了脸,命他们滚开,那一辆马车里的崔小姐低叹了一声,道:“算了,哥,我们斗不过这帮狡黠贼子,权当是吃一堑长一智罢……”   温廷安将这一切纳入眼中。   虽未了解全情,但依照崔校尉、崔小姐以及李氏父子的对白,她心里大致有了案情的轮廓。   李氏父子干得是牙倌营生,斡旋于买家与卖家之间促成交易,会扑低卖主的价格,高抬买主物价,从中牟取钱财差额,身份相当于前世的掮客。而崔小姐应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她手头有几座铺子和金银,行将转赁沽售,令李氏父子帮忙寻求买主,结果闹出了变数。   崔小姐说李氏父子偷赃了她的金银铺契。   李氏父子矢口否认,大呼冤屈,说崔小姐根本没将这些东西给他们。   妹妹受了委屈,崔校尉自不可能吞声忍辱,将那一柄金错刀往地面上一驻,冲着李氏父子道:“你们狗嘴都是谎言,到底有没有藏地契,去你们家搜一搜不就晓得了!”   李四硬气道:“大人,您没有衙门的巡检签,可没实权搜草民的家宅!您若赶这般作为,草民便告到青天大老爷那里去!”   崔校尉是个暴脾气,气得脸红脖子粗,那一柄金错刀眼看要招呼到李四身上,温廷舜上前一步:“校尉大人,且慢。” 第10章   崔校尉蹙紧了眉心,回望了来人一眼,见是一位身着儒生圆青领袍的少年,东风夜放花千树,衬得她身量清隽,仪姿端朗,是个文弱秀气的书生模样,便是勃然大怒,呵斥道:“你个小白脸,老子要替天行道,取了那奸人的项上人头,你拦老子作甚!”   温廷安沉寂着一张面容,心下低叹一声,这校尉果真是个一触就燃的暴脾气,想着什么便是什么,若不是思及崔小姐崔元昭是原书的女主,若能结交,必将对未来大有裨益,她也懒得蹚浑水。   崔元昭本是在沈云升高中之后出现的,戏份极少,但她是洛阳城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生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还出身于军户世家,背景强悍,是男频爽文女主的标配。   温廷安凝声道:“大人此言差矣,倘若我不拦着您,您早已铸下弑害平民的大错了,就算是要替令妹评理,便应请县衙师爷申求公道才是,当街动用利刃,兹事传出去,对大人名声不好,也容易落人话柄,就算您不畏人言,亦是合该替令妹着想。”   李氏父子一听有儒生罩着自己,便开始吹鼻子瞪眼起来,挺了挺腰板,崔校尉脸色极为难看,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去他娘的公道,府衙里都是一群咬文嚼字的酸儒,能给老子什么公道,这些牙倌年年岁岁对他们供纳苞苴,互通关节,老子能用干仗解决的事儿便用干仗,可不想与他们打任何交道!”   李氏父子不以为意,仍旧撅着一张脸:“校尉大人您有话好好说,有理就好好讲,没事儿动什么手,您妹妹自个儿丢了铺契细软,您找她问去,干咱们有何关系?她虽说来寻过咱们,可没找咱们做成买卖啊,您妹妹出了事儿,拿咱们撒啥子气。再说了,您不过是个平庸校尉,崔家也不过是个落跑的军户子弟,军勋无两,您搁在这跟咱们神气什么?真的是。”   崔校尉捏紧了腰际长刀,面色陡变,凶横道:“你们二位贼秃方才说什么?有本事再给老子说一遍!”   依据原书,崔家是应征西南边陲的军户世家,崔老爷原是西南楚王麾下的家将,因是勉强挤进兵将之流,但崔老爷生性卑怯,在七年前一场西北战事之中守城不敌,弃城而逃,让六千多位骁勇将士死于血战,官家听罢盛怒,原是要对崔家满门抄斩,还是朝中一众文臣宰执替崔家请命,势头几近于力挽狂澜,官家这才作罢,最后发配崔老爷流徙两千里,终生不得归京,而崔家上下老小一律贬为庶民,九代不能入仕为官。   说起来,崔校尉崔元乾是个各中例外,披罪于西南边疆戍守六年,随楚王广积粮,拓商路,兴兵甲,立战功,官家睹其捷报,破格拔擢为大内八校尉之一,手下副兵一百。   原本做校尉很是威风,但崔家,仍旧逃脱不掉畏战潜逃的罪名,洛阳城里栖住着不少军户子弟的军属,不少痛失丈夫的妇孺,根本不待见崔家,是以今次,崔家小姐崔元昭当街讨要公道,近乎无人站在他们这端,个个帮衬着李氏父子,都一口咬定崔家故意生事儿。   众口铄金,崔家毫无辩驳之机。   难怪崔校尉不待见温廷安,因为他觉得她是一介酸儒,帮亲不帮理。   温廷安先摸出身份令牌,以示身份。   一看是太常寺上舍生的牌令,崔校尉和李氏父子俱未料到少年竟是大有来头,李氏父子的脸色变了几变,周遭人群亦是稍微安寂了些许。   唯有族学的生员才以襟色识人,但到了外头,绝大部分人只认准令牌玉符。   温廷安看到起了震慑之用,莞尔道:“惊动众人,委实是万不得已。沈某这人呢,就是这般爱打抱不平的,今次与温二少爷途经此地,看到了这一桩事儿,不拎清楚便不能罢休。众所周知,太常寺是与三法司走动颇为频繁,若是在查清崔家千金的金银地契究竟落在何处,我定请示三院与府衙给出一个公道,至于诓瞒犯科者,定是移交有司予以重惩。”   温廷安在洛阳城名气臭,人脉也广,但真正见过他的人,也只有崇国公府、族学和一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大多数人只是闻过其名,但未睹其容。   是以,温廷安自称沈某,在场大家并无疑议。   温廷安拎出了一柄玉骨折扇,摊开,慢条斯理地扇了数下,笑语盈盈地看着崔家与李家:“你们看如何?”   听到三院,李氏父子面面相觑,一阵罕见的无语凝噎,顿了老半晌,亦是丝毫没带怕的,道了声好。   崔校尉捣刀归鞘,怒发冲冠道:“你这小子若是真能替老子将妹妹的铺契寻到,老子命就一条,还有几些闲丁,若你平素遭人欺着了,定供你差遣!这堂堂洛阳城,老子罩着你!”   那端,王冕看得冷汗濡濡,颇为不安,自家主儿主持公道也便罢了,怎的居然窃来了令牌,是何时窃来的,还把族学太常寺给牵扯进来了,万一事儿闹大了,闯了大祸,他可得怎么向温老太爷交代!   他忧心交兮,拱手对温廷舜恭谨道:“二少爷,咱大少爷总是兴之所至,不按常理行事,要不先差车夫,将您和三少爷五少爷送回国公府……”   “三弟五弟先走。”温廷安薄唇轻抿了抿,闲懒地以手支颐,嗓音喑哑温沉,在玄鹤纹帘幔的掩映之下,眸色显得淡寂又廖然,“长兄一腔古道热肠,立身为民,我怎能不捧个人场?”   王冕听着这话,颇觉有些不大对劲,但明面上只能暂先应承下来,这一会儿,温廷安招了他去,附耳说了几句话,李氏父子见二人在说悄悄话,眼神有些机警,亦是渐渐竖起了耳朵。   王冕避让一旁,容色踯躅:“温少……”   温廷安挑眉:“嗯?”   王冕不懂主子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被迫改口:“沈公子,这事……”   “让你去,自有我的道理,去罢。”   王冕只得从命,率先办事儿去了。   这端,温廷安先对崔元乾道:“沈某可否同令妹问几句话?”   崔元乾剑眉怒挑,挽着臂,审视着她,冷嗤一声:“我妹一未出阁的小姑娘,你这小子居心叵测,想占她的便宜?”   温廷安一阵失笑:“丢失金银铺契的人,是大人还是令妹?”   “自然是我妹。”   “亲自跟牙倌接触过,对整一桩买卖的来龙去脉最熟稔的人,是大人还是令妹?”   “自然……也是我妹。”   “校尉大人也说了,令妹是丢失了贵重之物,里间种种情况与计较,她是最为熟悉不过的,若是沈某能对来龙去脉明悟清晰,便越对寻回失物越有裨益。”   崔元乾有些不情愿地行至马车前,隔着帘子说了几句,片刻便回来道,看了她一眼,打了个手势:“问吧。”   温廷安行至马车前,隔着一重帐帘,问那崔元昭崔小姐:“小姐所失之物具体为何?又是何时与寻李氏父子做得买卖?”   帘内静默了片晌,似是在忖度,不久传出淡细的话辞:“我母亲早逝,留下了东廊坊北街的七块铺面,还有一些首饰金器。近些时日,家中吃紧,我预备将铺面转赁出去,也需典当一些金银细软,七日前去了一趟牙保行,经人荐引,便寻李四李五二人做了这一桩买卖。”   话至此处,崔小姐又道:“李四李五承诺在三日内寻着买主,寻着了,去信知会与我,公子您看,明明交易谈成,但两人一连七日皆是杳无音讯,今日我哥带我去了一趟铺面,适才发现七块铺子早就有人做起了生意,细问才知晓,他们已经来了五日了,皆说铺面是李四李五赁给他们。李四李五将铺面据为己有,且将金器典当后的银票纳为己有,我哥抓着两人的时候,他们行将出城,我寻他们归还铺契约,他们却装傻充愣,极为抵赖。”   温廷安问:“去牙保行做买卖,循理而言,仅需戳红印,再挂着牌子,以牙倌作保,毋需交铺契,这些李氏父子未曾与小姐说过?”   崔小姐踯躅了一番,道:“他们只说了,只消交四百文,再将铺契呈具,便不用课税,说是四百文是免税财,铺契是信物……反正,他们跟我算了一笔账,阐述课税的种种坏处,我便是信以为真,将铺契交予他们了。”   温廷安无奈地笑道,“据大邺律法,牙行交易,倘若未按时课税,则按禁罚,一律按盗税论。”   崔小姐可能是真的吓着了,嗓音带了几分哽咽:“那可该怎么办?这帮狡黠之人,我真不知该拿他们如何是好。”   温廷安道:“小姐在牙保行做买卖时,可有与李氏父子立双头契约?亦或者是,你们做买卖时,可有旁人在场?”   崔小姐忖了忖,道:“李四李五没提双头契约这件事,我们这一桩买卖,是在牙保行内一座幽室,室内只有我们三人,说是为了保护卖主的身份,幽室内除了卖主和牙倌,便不许其他人在了。”   温廷安垂眸,厘清了一下线索,崔元昭与李氏父子协同交易时,既没书面契约,亦是未有证人,也难怪李氏父子的行径可以如此猖獗,窃走铺契,转赁他人,他们肯定是一口咬死了崔元昭寻不出与他们交易过的牒文。   她又问了一下崔元昭是否有保管金银饰器的守券字据,但她亦是迷惘地说了声没有。   温廷安问完了崔小姐,便行至了李氏父子近前,将适才问过崔元昭的话辞重新问了他们,父子俩一直否认崔元昭将铺契交托之事,更是说没替她典当过任何物什。   温廷安笑了笑,倏然对李五道:“看你有些渴了,随我去茶棚子说会儿话。”   李四心中惕凛,“你单独带着我儿子,是要去做什么?”   温廷安摇了摇折扇,笑得开怀:“没听着么?喝茶啊。”   李四暗自拨刀,眼看要拦,下一瞬,一道白色衣影如鹰隼般,风驰电掣,戛然端坐在李四近前,李四蓦觉后脊一疼,身体僵立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甚至也不能说话。   崔校尉本欲拿刀架住李四,但眼前人的动作实在是太疾,势若雁过无痕,他甚至都没看清楚这个白襟绣银的儒袍少年,是何时从远处的马车,一霎地出现在了此处。   温廷舜怡然端方地摩挲拇指,目送着温廷安的纤细背影,淡到毫无起伏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雪光之中,掠起了一丝涟漪,他薄唇牵起了一丝勾弧:“他是打算用那种法子么?”   温廷安表面说是茶棚,实质上,是将李五带至茶馆内的一座雅间里,先是斟了两碗茶,摆放在他近前,李五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温廷安眉眼弯弯,道:“不妨做个抉择,右边是招,左边是不招。”   李五扫了茶盏一眼,看向温廷安,慧黠的面容上带着笑意:“温公子何出此言?我都说了,我干得是堂堂正正的营生,绝不烧杀掠夺,是那崔小姐蓄意污蔑咱们,您怎么就不信呢?”   温廷安浅笑:“倘或你识相些,把犯下的事儿都招了,到时候,我拟折子一封,送去三院一统下查,让你免难,唯一披罪的,就是你爹李四。”   李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半晌,笑意渐深,但口吻森寒:“想挑拨我和我爹?”   温廷安不紧不慢地道:“人贵在能审时度势,李五,我是看你年轻,根正苗红的,才打算从歧路上捞你一把,但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那也罢,横竖崔小姐手头上甸着你们俩的证据,你不想活命,那我去救你爹好了。”   “你说什么?”李五怔然,脸色生疑,“崔小姐手头上有咱们交易的证据?”   “你不信?”   李五倏而冷笑一声,面目圆滑奸诈:“你诓我做什么呢,崔小姐手头上若真有证据,何至于在街衢上,让她那大老粗的哥寻咱们闹事?若是真有证据,就拿出来给咱们看看?”   温廷安道:“崔小姐是故意不拿出来,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不想让场面收拾得太难看。”   李五嘁了一声,怒目圆瞪:“你当我傻得么?”   温廷安凝声道:“李五,我看你懂法,绝非等闲之辈,也不怕告知于你,前几日我去了一趟三院递送验状,旁听了那些詹事学士太保尚书之流共纂刑统的事儿,大学士跟我说了,自那日伊始,新添了一种护捍嫌犯的新法,逢证据尽数消亡,唯剩嫌犯才能自证的情势之下,嫌犯招供一切罪咎,将能免罪获赦,反之,那些抵死不供之徒,则会遭致重惩。”   李五听得渐露骇色,事态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了,嗫嚅着嘴唇,话辞略显吞吐:“不,不太可能罢,温公子您诓我呢这是,我和我爹手头皆未留下证据,若是讳认,我们怎的可能遭罪?”   温廷安笑了笑,一面从容地为自己添了盏茶,一面道:“你爹手上的证据,便是你,同理,你手上的证据,便是你爹,你们互为自证。若你爹否认罪咎,你招了一切,那么你爹将披罪,而你将免于罪咎。”   李五面如土色,视线不安地四处摇摆,双手搅缠在膝面上,掌腹处尽是冷虚之汗:“我,我不信崔小姐手头有咱们藏铺契的证据,有种儿你叫她拿出来!”   温廷安轻哂道:“你忘了我适才同你说过什么了?我问过崔小姐,她手上有你与李四的把柄,只消她拿出来,你们的遭际,不仅是杖罚这般简单。”   她眉眸轻敛,话辞如沐春风,“李五,你当崔小姐在牙保行真无两手准备么?你们想方设法藏铺契,却忘了她亦是暗中遣人去你们典当了金器细软的钱庄,取得守券字据。今次寻你们,她故意不说自己取得字据,明显在示弱引虚,先教你们占据了优势,实则是想将事情闹大,尔后,一鼓作气去衙门报官,到时候守券字据当递呈给师爷,字据确凿,且邻里街坊俱是人证,你们觉得,自己会落入何种下场?”   李五脸上的慧黠与精明之色,少顷,褪散得一干二净,眼中愁云惨雾,额庭处虚汗密布,神思千回百转,委实纠结不已,他垂眸看着近前两盏茶杯,天青色瓷碗上冒着腾腾热气,他猝然抽出手掌,捻起了左侧的茶盏,一口酌尽:“好,我招,我招!——”   出了茶馆,一路回至街衢,李五见着腰悬金错刀的崔元乾,又见着那辆闺家马车,李四中了定身穴,身体动不了,只能动嘴,他忙不迭对儿子狐疑地说道:“那个沈生员,他对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李五愁肠百结,拳心拧紧,眼色如飘萍般飘忽不定,心中回荡着温廷安对他说过的话,若自己招了,就不会中了崔小姐的示弱引虚之策,更不会身陷囹圄——若真要锒铛入狱的话,那个人一定不可能是自己。   李五看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仍旧风雅地扇着玉扇,温和地看着他,隐微地点了点头。   李五罔顾李四的话,大步走至崔元乾近前,弓着腰道:“校、校尉大人,崔小姐那几件铺子的宅契,是咱们窃藏起来了,是咱们合谋,诓欺了崔小姐!”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声沸腾,李四震悚地盯着儿子李五,眼仁狰突如虬结,容色阴沉生霾。   崔元乾怔忪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提溜住了李五的衣襟:“果真是你们这帮贼子干的!说,你们把我妹的东西藏哪儿了!”   李五老实交代道:“就在东廊坊铺面后院的榆钱树埋着。”语罢,从衣袂内侧处摸出了一份地契递呈上去。   “李四你他姥姥的癫了?!”李四又是惊悚,又是愤岔,欲要阻住他,奈何定身穴未解,他根本动不了身躯。   “我李五招了,把一切都招了,我向崔小姐认罪!”   李四却恶狠狠地呸了一口:“窃走铺契这事儿彻头彻尾是你一个人干的,你自己造来的孽,别让老子来替你擦屁-股!”   温廷安折扇一拢,浅笑道:“这可不由你说的算,你儿子已然招了一切,你难逃罪咎。”   李四难掩悚然,盯着李五一眼,面露狞色,“你这狗娘养的孽障,你以为告发了老子,你就能逍遥自在,将老子那一份钱财也中饱私囊是不是?老子告诉你,你做梦!”   李五惶恐地看了李四一眼,仿佛在看着一位即将把自己拖拽入深渊的黑白无常。   李四大嚷道:“是李五这个杂崽子,仗着自己平素看得书多,有模有样地教唆老子以减免课税之名,忽悠崔小姐交四百文铜板和金软饰器,到时候崔小姐报官的话,咱们都一致咬死没做买卖,且抵死不认。这般一来,老子觉有大利可图,这才信了他的鬼话!”   他继续道:“这个法子,是经他一手筹谋,老子专于与那些商贾卖方斡旋,专拣几个好骗的、头脑简单的的闺门小姐下手,比如军户小姐崔元昭。”   李四破罐子破摔,盯着李五看:“老子讲得没错罢?你读的书再多,也不及老子吃过的盐巴多,你还妄想阴老子,你他姥姥的做梦!”   李五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想要堵住老父的嘴,当下心急火燎地,头脑一发热,上前把人扭打在地。   父子俩缠打在一处,掀起了巨大哄乱,须臾,王冕回来了,身后是衙门的一群捕快,捕头凝肃道:“听说御街有人寻衅滋事,来人呐,速速拿下!” 第11章   衙门带来一批蓝衣捕头来,阵仗不小,周遭看客见势后,几近于树倒猢狲散,连忙都散了,捕头以聚众闹事之名头,将扭打在一起的李氏父子抓了起来,怒问闹事之由。   李四与李五狗咬狗,互揭老底,捕头一通问询,才知晓二人窃走了崔家大小姐的金银铺契。捕快当即将两人押入了衙署,各自杖罚数百大棍,褫夺牙倌一职,且命其将窃赃之物一并归还。   李五是在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中了那姓沈的挑拨离间之计,想着自己全招了,原以为能赦免于罪,结果父亲李四也招供了一切内情,两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不打自招。   李五还特地问了那什么护捍嫌犯的刑律,捕头问是何人说的,李五说是太常寺上舍生姓沈的生员,捕头又问可有人证物证,李五刚想寻那沈公子,但回望过去,哪里还有半个人的影子,结果自是遭致一顿痛打,捕头冷叱他做青天白日大梦。   李四龇牙咧嘴地怒斥:“呆瓜!你彻头彻尾教那姓沈的王八羔子骗得团团转了!呸,什么太常寺的上舍生,穿得人模狗样,指不定还是跟咱们是一个道行的!”   李五不仅被打了,生计与钱财俱是两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没想着自己算尽一切,居然还能落入这般荒谬的圈套。   出了衙署,李氏父子在一片喊打声之中狼狈溃逃。   待崔元乾为崔元昭寻回了七间铺子的宅契,还有金银细软典当后的钱緡时,兄妹二人驾马车,赶至适才闹事之地,却已是迟好几步,沈公子与温家二少爷的马车已经不在,街衢恢复成一片喧闹的寻常市井之景,落雪纷纷飘摇,人影已无痕。   崔元昭垂着眸子,捏捂住了天青梅纹丝帕,含着赧色,软声问崔元乾:“沈公子是何来历?”   崔元乾用掌腹拭了拭额顶处的汗渍,道:“这小子方才拿出了一块玉牌,自称太常寺生员,我看他穿着儒生服,听他咬字文绉绉的,想来应当是族学三舍苑那边的儒生。”   崔元昭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与他打交道时,听其谈吐与言辞,温润如玉,博闻强识,令她深觉此人不像寻常的乌衣子弟,原来,他竟是太常寺的生员,这就解释得通了,他能对大邺刑律能信手拈来,且轻而易举离间李氏父子,叫他们乖乖束手就擒。   并且,这位沈公子心细如发,没问她一个女儿家私自转赁七块铺面、典当金银之缘由,再吩咐书童将官兵引来之时,理由是街头闹事,一方面顾全她的名声,另一方面也替她免去与李氏父子对簿公堂的事端。   今日运气真是好,遇着品质与才学如此敦实的人,若搁在平时,看客只会冷眼横观,难免也会落井下石,而她哥是个动辄动武的大老粗,假令由着他去的话,那她遭窃了的铺契钱财,可能永远都要不回来了。   甫思及此,崔元昭含羞带怯道:“沈公子怎的走得这般快,都没能寻他打探明白来历,今后要报答,也不知该如何寻起。”   崔元乾觉察自家妹妹口吻不太对,冷哼一声:“不就是个文弱的小白脸么,动了几下嘴皮子,简简单单解了个围,怎么着,你还对这沈公子上了心?”   崔元昭更羞臊了,可也正色地驳斥道:“好歹是人家帮了咱们,哥,你想想当时自己是如何说的,待他帮忙了后,你说要供他驱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要践行千金承诺?”   这一席话仿佛拿捏到了崔元乾的把柄,他别扭地摆了摆手,不大自然地揉了揉颈甲,道:“行行行,我明日就为你去太常寺打听这个小白脸的下落可好?我是一言九鼎之人,怎么就不会兑现承诺了?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拐啊。”   “那你别吓着人家,更别扰人家的清净,”崔元昭暗自睇了帘外人影一眼,“既然是太常寺的生员,想必是要参加三个月后的春闱的,你去太常寺打听下落,不能三吆五喝带着一帮人进去,知否?态度要温和恭谨些。”   崔元乾看了眼天色,道:“成了成了,在外折腾这般久,回府罢,省得自视甚高的姨娘乱说你什么。”   想着崔府,崔元昭面容黯然了几分,微咬着唇,并不多言,乖驯地任马车踏往了回府的途路。   落雪仍在下,车棚上悬坠着一顶风气灯,天顶也露出星月来,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今次回得很迟,端的是有惊无险,到了崇国公府,婢仆皆是迎了上来,王冕搬下马凳,意欲引了两少爷下来。   却见温廷舜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修长如竹节的手指轻拢慢捻地叩着檐窗,丝毫没有起身的趋势。   王冕很有眼力见,躬身道:“那小的在车辇外等候两位少爷。”   人离去后,温廷舜以手支颐,慵懒地淡扫温廷安一眼,眸色未明:“你本事倒是不小,一块假令牌,就能将牙倌骗得团团转。”   温廷安洒然笑道:“人在江湖走,没这点伪造的本事可怎么行。不过,你可不要学我,万一哪日被老太爷发现了,他可要打折我的狗腿。”   温廷舜没接这一茬:“你认识崔家千金?”   温廷安心头微跳,矢口否认:“当然不认识,你看我们很相熟么?要是相熟,当我问话之时,那个崔校尉也不会提防我跟提防贼一样吧?”   “你扮成太常寺生员,自称沈某,不暴露身份,说明你心里有鬼。”   温廷安心叹温廷舜真是眼毒,她仍旧笑盈盈道:“我扮成沈兄,那当是因为沈兄同我提过她,沈兄心悦于崔家千金,但苦无接触之机,如此一来的话,崔家千金相当于半个哥嫂,哥嫂落难,我怎能不尝出手仗义相助?为促成沈兄与哥嫂的感情,我扮成沈兄,亦属合情合理。”   温廷舜望了她一眼,眼神似有洞穿一切的力量:“我有提过沈云升么?”   温廷安微怔,适才发觉温廷舜留了个坑给自己,她还不自觉纵跳进去了,暴露了自己的知情。   他漫不经心轻哂:“解释这般多,你是在紧张,可是怕我发现什么?”   温廷安开始有点头疼了,对方这般盎盂相击,打破砂锅,她有些不太糊弄过去。   彼此视线在空敞的车厢内短兵相接,两道视线不分伯仲,瞳色俱是淡淡,谁也不退避,道不出谁的气场更烈一些。   她打量着温廷舜,少年眉眸轮廓锐冷锋戾,狭长的眼褶衬出了浓深的疏冷之意,教人胆寒发指,偏偏他眼眸是桃花眼,看上去会予人一种深情瞩目的错觉,但嘴唇极薄,显得冷情,如此矛盾的两种景色,糅合在一个人身上,竟有了翩若惊鸿的仙人之姿,这厢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看,也最不好糊弄的人。   温廷舜是一柄锐刃,那么,温廷安就是一柄钝刀,善于和稀泥,及至锐刃遇上了钝刀,谁先露出畏怯之意,谁就输了。   “我服输。”老半晌,温廷安愁云惨雾地喟叹一气,懊憾地抿唇,一顿犹豫后,终是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其实罢,这一桩事我本想一直瞒着,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为外人道也,但你好像觉察到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不过你可得发誓,不得告知任何人。”   温廷舜面无表情地冷撇她一眼:“爱说不说。”   语罢,便欲下马车。   温廷安急着拽住了他的腕肘,煞有介事道:“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只信任你嘴严,你可不能跟三弟五弟他们说,更不能跟温老太爷和我爹提起。”   温廷舜视线幽幽落在两人相触着的腕肘,肌肤相贴,如催生出薰风般的暖意,他不动声色挣脱开了她的手,垂着眸,正襟危坐:“到底何事?”   温廷安朝他招了招手:“凑过来些,你坐太远了,隔厢有耳,我怕被王冕婢仆听见。”   温廷舜凝着眉,淡扫他一眼,默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倾过身去。   温廷安也挪进了些距离,在温廷舜近前,附着耳,一字一顿道:“不瞒你说,其实为兄有断袖之癖。”   “……”   温廷安露出忐忑又娇羞的模样,爱慕之意都坠落在了眸底,温声细语道:“你可知道,那一夜落着大雪,沈兄救你之时,我对他一见倾心,他学识渊博,义薄云天,让我觉知到自己的浅薄与闭塞,自那以后,我誓要回族学念书。我一方面是想再见到他,一方面是想饱读诗书,成为能与他颉颃纷飞之人。但今日我去寻沈兄时,却意外得知了他心中已有人了,而那意中人却还不识得沈兄。我旁敲侧击才知晓,那人便是崔家的崔元昭。”   温廷安视线落在夜雪里,音色变得飘渺起来,神态落寞:“我胸量小,也善妒,今次赶巧见着崔家千金,我倒想看看这个大小姐有何能耐受到沈兄的喜爱,我便借故伪装成沈兄,趁机与她斡旋一番,借着车帘的罅隙窃看她一眼,没想着这个情敌,姿色比我好,声音比我动听,仪姿与教养也端方极了,让我颇为自卑、愤懑。但想着,她是沈兄中意之人,也得帮衬着她。故此,我并不愿让沈兄难过。”   温廷安将该说的都说了,期期艾艾地看着温廷舜,抓着了他的手腕:“事儿的来龙去脉便是这般,二弟,你可得替我保密。大邺的刑统里,说是要禁罚断袖的,若是捅出去,我可能就牵连到了沈兄……”   温廷安故意佯作愁断了肠子的模样,口吻凄凄惨惨戚戚,她抓着温廷舜的骨腕,明显觉知到他僵直的身子,以及,那一对邃眸底戛然逝去的愕滞,大概她的事儿过于石破天惊,让他难料其中。   一直缱绻于花柳街巷的浪荡长兄,有朝一日倏然说自己喜欢男人,怕是教人难以承受。饶是遇泰山将崩而面不改色的温廷舜,亦是难以维持豁达自若之色。   温廷安仍想着继续添油加醋,却听近前的少年寒声道:“够了,这是你的事,我毫无兴致。”   言讫,廖然地撤开手肘,寒沁沁地揭帘而去,外头的簌簌冷雪飞扑入内,雪风侵肌蚀骨,似是渗透着少年身上的冷冽气息,雪沫子直截了当地扫荡她一脸,温廷安悉身打了一个寒噤,心底窃自笑惨,明面上,好整以暇地冲着他背影道:“你可要守口如瓶啊——”   迎合她的,仅剩孜孜不倦的落雪声,以及消融在朱墙府门之下的,少年那冷冽且疏离的背影。   今夜是族中晚宴,因是二叔三叔都回来了,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处,温老太爷设宴在正院曲水厅摆席,族中各房的叔辈孙儿皆要参与宴席,温廷安作为长房长孙,自然是要去的,吕氏为她换了一身并不常穿着的银纹藏青色对襟绸袍,且对她嘱咐道:“二叔三叔都听闻你去族学的事儿了,颇感欣慰,加之好久没同你叙话,遂是特地设席见见你。”   二叔温善豫,三叔温善鲁,皆入仕为三品大官,在朝中自有其一席之位,不过,在原主的记忆之中,他们待自己较为一般,甚至有些蔑冷,现在听到她去了族学,说是欣慰,不过是客套话罢了,实质上,是行将看她的笑话罢。   温廷安去花厅为温老太爷、二叔与三叔等各房长辈逐一请安,他们审视了她一眼,着重问了她课业的问题,温廷安答得中规中矩,在长辈近前,她自然懂得收敛藏拙的道理,说话谦逊,课试高调,才是让长辈真正器重的应对之策。   饶是她谈吐惊煞众人那又如何,多半让人觉她浮夸,真正应对之策,是在课试之上见分晓。   宴上,温廷凉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嘲谑奚落几句,温廷猷和善灵敏,处处维护着他,其他房的孙辈们则是静观风浪起。   温廷舜坐在他身前,跟块活生生的冰坨似的,不过,他为人处世一般皆是这般,倒无人觉察出异况。   宴过三巡,温老太爷发话了:“廷舜,各房之中属你学得最快,得暇时,便监督你长兄的课业罢。”   温青松对温廷安今日在族学里的表现,还算满意,他遣长贵去族学打听了一阵子,吕鼋这回居然没说烂泥扶不上墙,只道了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令温青松颇为意外,吕鼋治学严苛持慎,素来极少夸人,今儿居然能听着他道出这般言辞,居然还是形容温廷安的。   温青松大喜,但又怕温廷安半途而废,遂是命温廷舜监督其课业。   温廷舜眼下对她有些相看两厌,温廷安与他同处同一屋檐,亦是有些不大情愿,但祖父之命难违,二人只能默默地从了,长贵和墩子已然在西跨院拾掇了一座书屋出来,洒扫庭除后,供他们二人学读。   错金戗漆的乌案之上,供着数盏酥油长明烛,供着暖香,一张竹簟枕席之上铺有两张矮木桌榻,应当是两人的进学之地了。   温廷安见温廷舜执刀割席,她忙劝阻道:“二弟,倒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不若放一碗水,在簟席中间位置罢,谁也不能越界。”   温廷舜冷淡地扫她一眼,袖着手,温廷安只得讪讪地后撤数步,只听他寒声问:“若是长兄越界了,该当如何?”   温廷安没料到他锱铢必较至此,忖度了片刻,道:“若是为兄越界,让你打两拳可好?若是你越界,为兄就让你一拳,只打你一拳。”   “……”温廷舜冷哂一声,懒得再说什么,自顾自儿地端坐在右侧的桌榻上习学去了,全然不搭理她。   温廷安也没再自讨没趣,当下吩咐檀红端了一盆热水入内,置在了枕席之中,檀红纳罕地看着这一情状,心想大少爷和二少爷关系真的不太好。   律学的课业并不算难,温廷安全神贯注地学完,已经迫近子夜的光景了,她还要习字,但晌午习剑之时,拉弓过度,指腹之处皆是薄红拉伤,她捻着墨笔,腕部虽稳,但指根总是止不住地颤栗抽疼,字临摹得不好,只能撕下重摹。   如此五番后,温廷舜倏然起身,走至她近前,温廷安看着他,仿佛捉到了他的把柄:“你冠冕堂皇地越界,过来,让为兄赏你一拳!”   温廷舜容色毫无波澜,从袖囊里摸出了一瓶药膏,不轻不重地搁在她桌案上,话辞冷得可以冻出冰渣子:“拿着。”   温廷安一脸小人得志之色,变得有些怔忪,烛火摇红,倒映着少年笔直的身影,她纤细的身影,被这一道极有压迫感的身影包围,仿佛被请入彀中的猎物,停滞了动弹。 第12章   温廷安捻着药膏,跟着起身,感激涕零道:“二弟,你待为兄真好,我以为坦诚一切,你虽不会为外人道也,但至少心生鄙夷与恹嫌,没想到你胸襟博大,为兄真是感激涕……”   “晨早收你五两银子,今次还清了。”温廷舜阻断她的话,眸色疏旷且凌冽,一字一顿道,“少自作多情。”   没想着他还记着这一茬,温廷安颇感意外,她以为他城府深沉,人情薄冷淡漠,没想到心思还能如此细腻如发。   温廷舜扶着轮椅的轮毂,徐缓返身,利落地拾掇了桌榻,本欲拂袍而去,但想起了些事,蓦地回望她一眼,顿步不语。   温廷安借着烛火,用药膏匀抹在手指上,此则西域出产的芙蓉膏,膏物薄凉温软,不多时,她手上的薄伤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搦墨摹书时,也不再感到疼痛,她甚感揄扬,潜心凝气,摹了约莫半个时辰。   一抬眼,没料到,温廷舜仍在院门的低槛处候着,隐隐透着夜色的绛蓝天幕之下,少年眼神幽黯未明,温廷安一面抻一下懒腰,一面打了个哈欠,笑道:“为兄知晓二弟心疼,但为兄的手伤已经不打紧了。”   “你没有道实话。”他看了她一眼,猝然道出这般一句话,“在傍午的马车上。”   温廷安觳觫一滞,莫非这厢仍在质疑她不是个断袖?   这么不好糊弄的么?   温廷安按捺住凝色,吊儿郎当地道:“为兄又说什么话惹你生疑了?”   “你说你妒忌崔家千金,仅是看在沈云升的面子上帮了她。”温廷舜的视线,落在了窗扃之外起晕的斑驳长夜,嗓音有了蚕食桑叶般的磨砂质感,“这番话并不真实,你不是为了沈云升,而是为了崔元昭。”   温廷安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反问:“此话怎讲?”   “崔家隶属军户世家,家大业大,身为嫡出的大小姐,崔元昭出行之时,却无家奴侍候左右,马车古朴低调,毫不起眼,加之丢了金银铺契约,亦未选择报官。细细想来,她租赁七块铺面,典当金银细软,是背着崔家暗中进行,确有隐衷,你是明晓这一点的。若为了沈云升,你尽可将此事闹大,放些风声出去,说沈生员于崔家千金有仗义之恩,对于女子而言,声誉便是天,舍身报恩再是寻常不过——但,你没有这般做。”   温廷安公然挑拨李氏父子,引起内讧,二人不打自招,替崔家大小姐避免了对簿公堂的麻烦,纵使引官衙前来,理由是聚结寻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温廷安温然一笑:“我那是不愿撮合沈兄与崔家大小姐,我喜欢沈兄,自然不乐意为崔家千金嫁做衣裳,将意中郎君拱手让与她人。”   温廷舜不知是听信了,还是没听信,原是被烛火捂暖的神态,衬得有些漠然,冷哂一声,不再言语,扬长离去。   待少年身影消弭在了夜色尽处,温廷安勉强吁了一口气,后脊处皆是虚冷之汗,今日端的是有惊无险。   歇灯后,庭院的雪落大了,檀红与瓷青两人上前,一人给温廷舜披了一席鹅黄竹纹毛氅,一人供了一只暖手炉子,她自书屋出来,未行数步,却听着不远处的竹苑之中掠起一些窸窸窣窣之响,由近致远,似是奔逃之音,温廷安眸露惕色,掀眉遥遥一望,好巧不巧地,于朦胧的月色之下,她瞅见了一道鬼祟的妇人人影,着一席黄缎夹袄褙子,背影煞是眼熟,依其行迹,正是从书屋的方向跑远的。   此人蛰伏在书屋多久了,可是在偷听他与温廷舜的对话?   温廷安问道:“适才你们二人把守在书屋左右,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檀红和瓷青俱是摇头,道:“奴婢仅见着二少爷从里头出来,并无见着有可疑之人。”   温廷安平展眉心,心下淡寂地冷笑一阵,这个刘氏的行踪倒是藏得隐秘,尽教人无所觉察,竹苑幽谧阒寂,她负手携二人踱入林中,打着酥油灯找寻了一阵子,片晌,便寻到了一个悬饰有珍珠翠翎的明月耳珰。   “这、这不是三姨娘的东西么?怎的会出现在此处?”檀红瓷青二人怔了半晌,诧讶道。   与朴拙素淡的吕氏不一样,刘氏可是个虚荣斗艳的主儿,热衷金银饰器,三不五时便差城内一些名首饰铺的婆子上门来,给她挑拣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这一珍珠翠翎的耳珰,因造相别致,雕琢精湛,计值不菲,偌大的国公府内唯有她一个人戴饰,白日时,刘氏又常与各房夫人小姐走动频繁,檀红与瓷青想印象不深刻都难。   两人面面相觑,瓷青有些骇然道:“大少爷方才的意思莫不是,三姨娘便是那形迹可疑之人?”   檀红有些戒备地道:“奴婢早就觉得三姨娘可疑,今晨去堂厨给大少爷端汤装盒,却见她偏巧出来了,此事定有猫腻,少爷,咱们不得不留些心眼!”   温廷安将耳珰用块绸布包裹着,摸出折扇,在扶疏竹影之间比划了一下,嗯了一声,笑道:“不着急,三姨娘今夜丢了东西,明日定是会回来搜寻。檀红,你且将珍珠耳珰带回濯绣院,瓷青,你明日故意放出些风声,说是我拣到了。”   瓷青疑惑道:“少爷,为何不将耳珰上交给大夫人,让大夫人给少爷做主?”   檀红忧心道:“这三姨娘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偏生大夫人心性明洁纯稚,加之大老爷不问家务内政,大夫人若要跟三姨娘斗的话,怕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   温廷安淡淡看了檀红一眼,檀红自知失言,忙垂下了头。   温廷安正色道:“兹事体大,你们按我说的去办,及至饵放出了,刘氏定会咬钩。”   刘氏之所以敢在长房之中如此目中无人,定是寻常无人敢管教她,而吕氏性子温和,身子且病弱,地位式微,委实镇不住刘氏的气焰,才纵容了她嚣张作歹之德行。   而温廷安身为长房长孙,见着长房内,乱了尊卑秩序,妻不如妾,妾能擅闯嫡子学问重地,如入无人之境,这般恶风,她不得不整治。   檀红与瓷青躬身应是,领命而去。   翌日卯牌时分,瓷青便是放出了风声出去,温廷安正在由陈嬷嬷服侍着洗漱灌面,陈嬷嬷执着鎏金缠枝纹篦子为她梳头,蕴藉地道:“昨夜老太爷格外揄扬,据说大少爷在族学里给家里长脸了,老太爷开始看重大少爷,这可是个好兆头,大少爷读书理当勤勉依旧,今儿我吩咐堂厨做了好些炖食,给大少爷暖一暖胃,补一补气。”   原主每逢寒冬就容易体虚,尤为畏冷,畴昔看过御医,御医望闻问切后,说是脾胃虚寒、肝气不支之故,得多吃些炖食补气。   温廷安莞尔言谢,待用完早膳,给母亲吕氏请过安后,天色才微微地敞亮起来,她开始拾掇书箧,却是听到外头来报,说是三姨娘刘氏和大小姐眉姐儿谒见。   温廷安摆了摆手,命母女二人进来,刘氏今儿穿着绿缎团花描红对襟窄褃夹袄,挽着如云儿般的垂髻,体态丰腴,一张瓜子脸盘儿颇有姿色,眼帘上挑之时添了些媚意。   说起来,论门第,刘氏自是与吕夫人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但论起宅内的斗争、隐忍与手腕,刘氏可谓是颇有造诣。   温画眉一大清早被叫醒,千金病儿发作,哭着闹腾许久,院里的丫头婆子拿着羊拐给她玩,这温大小姐这才渐渐消停。   刘氏领着温画眉进来,恭谨地行了个膝礼:“见过大少爷。”温画眉抓着羊拐,见母亲对温廷安这般低三下四,脸上不由臭了起来。   刘氏察觉到,低声训了她几句,温画眉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见过长兄。”   刘氏温文有礼道:“昨日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丫鬟,窃走了妾的耳珰,让妾一通好找,今儿起早,却听着檀红说大少爷昨夜拣着了妾的耳珰,承蒙大少爷之恩德,不知能否将耳珰归还于妾?妾定是感激不尽。”   温廷安抿唇而笑,看着装腔作势的刘氏,看了檀红一眼,檀红悟过意,先是将珍珠耳珰用个红绸托盘取了出来,继而不避不让地道:“敢问三姨娘,可是您佚失的珍珠耳珰?”   刘氏睇了一眼,渐露感激之色,连忙应声道:“正是妾丢失的那一只,妾寻索了很久,今番终是寻到了,多谢大少爷……”言讫,正要上前去领回,却听温廷安莞尔道:“三姨娘,且慢。”   “昨夜本少爷在西跨院做学问之时,发觉丢失了一块墨锭,而在附近竹苑走动之时,发现了这一蛛丝马迹,本少爷以为,这耳珰的主人当是窃贼,偏巧三姨娘也丢失了耳珰,且这耳珰与窃贼相一致,三姨娘,您该如何解释?”   温廷安问得很狡黠,教刘氏简直是措手不及,她没料到自己魔高一尺,将祸水推给一个新来的丫头顶罪,但温廷安居然还能道高一丈,说在竹苑寻到的耳珰定是那窃墨贼的,倘若刘氏认领的话,那岂不是变相承认了自己便是那窃贼?   她暗自忖量,丢失墨锭只是一个虚假的幌子,温廷安这是在给她下套,让她进退维谷,若她不承认自己去过西跨院的竹苑,那么就是在说这耳珰并不是她的,如此一来,她就永远都认领不回珍珠耳珰。   刘氏暗自咬了咬牙,纳闷温廷安近日以来,怎的这般足智多谋,这委实不应该,纨绔子弟只念了一日的书,心计就变得突飞猛进了?   刘氏在红参汤里扔了泻药,就祈盼着嫁祸给大少爷,让他与二少爷关系僵硬,却是昨夜窥听墙角,二人关系似乎远不如她所想的那般遭,反而还有缓和的迹象?   刘氏心底芜乱,不愿相信适才的揣测,赔笑道:“大少爷说笑了,妾只不过是粗鄙妇人,目不识丁,窃走了墨锭,又有何用处?再说了,谅是大少爷给妾一百个胆子,妾亦不敢犯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话落,温画眉便是皱着眉看着温廷安:“你怎么能污蔑我娘亲!” 第13章   温画眉这一番跋扈娇蛮的质问,温廷安倒是不恼,却教服侍在左右的檀红瓷青皱起了眉头,眉姐儿坐没坐样儿,站没站相儿,根本没个正形,这个三姨娘平素便是这般管教大小姐的么,居然敢学会顶撞大少爷?   刘氏出身于寒微之家,早年在洛阳城东廊坊的御街上买烧饼果子,她娘是粉头营妓之流,教不会刘氏闺阁之礼,倒教会了她如何投机取巧地谄媚男人。   刘氏的摊子距离大内宫城近一些,她以擅烹见长,烧饼价廉且味醇,端的是远近闻名,为人称道。   每逢晨昼点卯牌分,总有赶早朝的一些朝官,会择沿街的膳食铺子解决温饱,温善晋光顾之时,刘氏洗手作羹汤,含羞带怯地赠上一瓶自酿的青梅果酢,一来二往,温善晋便与这个清媚又可人的刘氏有了交集,她用尽了御男的功夫,国公爷政局失意,她是解语花,国公爷朝中得意,她便是温柔乡,吕氏端庄贤淑,自是比不得长袖善舞的刘氏,常作黯然销魂状。   待刘氏过门,时而久之,长房之中妻不如妾的流言,便是不胫而走,在家宴之上,刘氏在旁立着伺候,在大房里,她亦是不能与大老爷同一桌食,但外房下人们看吕氏的眼神,总是怜悯里带着奚落,若是要商量什么事体,会寻三姨娘率先商议,掌饬中馈的主母沦落至此,这倒让各方夫人看尽了笑话。   温画眉也并非什么善茬儿,因是在长房内无人能管教她,她便自诩骑到了嫡系长兄的脑袋上,原主畴昔一心都在外边野去了,也没什么闲心去管教这个庶妹,致使温画眉越养越刁,越养越娇纵,而今温廷安在近前,她浑然没当回事儿,大概在她的眼中,任何人都是待她恭恭敬敬的,定不会有人凶她。   温画眉是有些瞧不起温廷安的,长兄除了一张脸,生得勉强清隽了些,便是一无所长。   长兄不争气,不好好念书,致使长房每月的月例总被克扣,落在她手头上的钱緡,还压根儿不够她去醉芳菲的首饰铺子里买一盒新近的胭脂水粉。故此,她顶撞了长兄,那又当如何呢?   她可是大小姐,凭手捏一个软柿子怎么了?   但她到底还是忘了自家出身,再是嚣张跋扈,自己到底还是个庶出,嫡庶往往隔着几重无法逾越的山。   她此番冲撞了长兄,当下,便是见着温廷安凝了眸色,淡声道:“我记得家里给你请了一位绣婆婆,授你闺阁之礼与女红线活儿,今次见你对我这般态度,这便是你所学的仪礼?”   刘氏眸底掠过一抹颤色,温廷安是鲜少端架子的,记得在上一世里,这个纨绔少爷至始至终都只顾着潇洒快意,在长房里,温画眉看不起他,待他态度并不算好,他也一径地没往心里去,这亦让温画眉也就越发有恃无恐。   此际,刘氏不着痕迹打量了温廷安片刻,颇觉纳罕,温廷安何时竟会管起了长房的家务事?   并且,她有些看不透大少爷究竟在搞什么把戏,明明先前还说书屋里佚失了一块名贵墨锭,怀疑是她所为,一番斡旋后,大少爷居然没再深究,反而细抠起温画眉的教养来。   刘氏心底里拿不定主意,只能先象征性地训嗔温画眉几句,命她跟温廷安道歉,哪知道温画眉面不改色,口吻还很冲:“我犯什么错了,要道歉?娘,您日日操持家务事已经很不容易,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没干,长兄却说你便是那窃墨贼,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扣污帽,名副其实的伪君子真小人,我凭什么要尊重他!”   这番话几近于蛮横无理,气得檀红和瓷青翻眼蔑视,温画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可真是被娇宠惯了,忘了自己今朝这所得的一切,都是源于她有个嫡长兄,否则,就凭她那寒微的出身,还是个低贱的庶出,这长房又怎的容得了她在此胡乱撒野?   刘氏心头骤然乱跳了一下,目光在温廷安凉冽的眸色里停顿了一瞬,刘氏眼睫飞快地颤了一瞬,刚要替温画眉说个情,便听到温廷安寒寂地说道:“跪下!”   这一声如金声震玉,震得整一座正厅人籁俱寂,温画眉瞅见长兄面露愠色,这才举棋不定了起来,她没见过温廷安凶起来的模样,但见过温老太爷发愠的情状,他也会命犯事儿之人跪伏在地,故此,她是将长兄惹怒了吗?   温画眉原不打算跪,但刘氏猛然掐住她的后颈,掌腹朝下一沉,愣是将她摁跪在地,刘氏亦是梨花带雨跟着跪下了,哽咽道:“妾万请大少爷息怒,眉姐儿年纪尚浅,还不懂如何识事,女红不专心习学,都一心去想玩儿去了,礼数自然学得良莠不齐,让大少爷见笑了……”   “眉姐儿身为长房大小姐,也不小了,还有数年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但今刻却毫无大家闺秀该有的规矩,若是往后出外头了去,人家见了,都直说吕夫人教女无方,那又该当如何?眉姐一人儿犯下的事,丢得却是我们长房的脸,犯的事儿事小,但长房的地位眼看不保!”   温廷安面容肃沉,并不讲任何情面,当下便吩咐陈嬷嬷,克扣掉温画眉三月月例,并禁足三月,抄女戒红帖千张,若未没抄完,则禁止离开青莲院。   此令并不算严苛,但对于温大小姐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慌慌张张地看着温廷安,长兄一脸冷寂之色,想必是真的动了愠气,她这才生出了几分惧畏之意,用央求的眼神看向了刘氏,打算让刘氏替她求情。刘氏纵使心中有巨大的不甘,但此际,只能低叹一口气,安抚道:“眉姐儿,大少爷这是为了你好,身作女儿家,你得学会温良恭俭让,就趁着这三个月,你就好生学学该学的东西罢——”   温画眉完全是不肯的,一下子红着眼眶,不假思索地摇头驳斥,指着温廷安,大嚷道:“长兄怎么可能是为了我好,居然还将我的月例扣掉,我盼了很久的胭脂水粉,可就买不成了!再说了,我好歹是温家大小姐,凭什么事事都听他的,他让我抄字帖我就要抄吗?他自己就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混不吝,课业一塌糊涂,搞五花马千金裘,眼下去族学,就跟泥菩萨过河似的,都自身难保了,凭什么管我……”   话音未落,刘氏截住她的话茬:“你在胡说什么!”   温画眉横扫了温廷安一眼,委屈地顶嘴道:“我说得没错,我常跟二房的翠眉儿走动,人家翠眉听三哥说,长兄课业稀里糊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不来大器,宗族门楣未来皆要靠二哥撑起来,我可以听二哥的话,但干嘛听这人的话——”   各房与各房之间的闺房私话,平素都是姐儿们搁做闺中事儿时才谈起,但这些话,又怎能搬到台面上来明说?正厅里人多眼杂,万一将这件事儿捅到了二房那边,指不定二房夫人那边生了成见,不允崔翠眉与崔画眉来往了怎么办?   刘氏倏然给了女儿一嘴巴子,声词凌厉:“住嘴!”   堂内针落可闻,温画眉脸堪堪歪向了一侧,娇小的身体也跟着趔趄了几下,她瞠目结舌,全然被打懵了去。   刘氏素来娇纵温画眉,温画眉从不信娘亲会因为自己冲撞长兄,而怒掴了她一嘴巴子,温画眉脸色变了,怨艾地盯了温廷安一眼,生生从齿隙之中挤出了一丝话辞:“温廷安,我恨你!”语罢,捂着脸,大声哭着跑出正厅。   温廷安冷淡地扫视着一切,心中毫无半丝波澜,温画眉被纵惯了,娇蛮难驯,若是这般娇宠下去,怕从今往后更是有恃无恐。她吩咐陈嬷嬷和几些管事丫鬟:“拨出些人,换掉青莲院的丫头,接下来三个月严守院子内外,督察大小姐习字摹帖与女红。”   底下一干婢仆从未见过温大少爷发过火气,俱是震骇,不敢多言,只得恭谨应是,忙匆匆拾掇了些物什离去。   刘氏掌掴自家女儿,实则心底下疼得要堕泪,欲要起身去追温画眉,却听温廷安道:“三姨娘,您怕是还忘了这一件东西?”   檀红双掌托着丝绒绸盘,徐步上前,将珍珠翠翎耳珰递呈了上去,刘氏愕怔地看着这一切,愣是不敢接,她猜不透温廷安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她今次来濯绣院,一直以为局面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殊不知,温廷安就像是在扮猪吃老虎,一步一步将她引入彀中!   “本少爷才想起来,那一块墨锭本就放在父亲的书房里,照此说来,这一件耳珰便与窃墨贼毫不相涉,那么,本少爷这厢该将耳珰完璧归赵才是。”   刘氏听至此处,容色暗变,瞬即明悟了温廷安打得是什么算盘!   不论是莫须有的墨锭,亦或者是落在竹苑里的耳珰,都只是一个虚晃一招的幌子,温廷安真正的目的,是要整治她们母女二人,重振嫡长孙长子的地位。   温廷安禁了温画眉的足,便是对刘氏的一次威慑与警戒。   刘氏容色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变得隐晦起来,窃自咬了咬龈牙,简直是气急败坏,温廷安居然敢耍弄她!   刘氏指甲掐入了掌腹的肌肤,庶几快要掐出血丝来,尔后,脸上恢复了寻常的泪容,佯作听不懂温廷安的话中深意,恭谨地俯首接过饰物,言谢而去,且说会好好教导眉姐儿,请大少爷放心。   吕氏原是在内院歇息的,一大清早听着了正厅起了不小的动响,一派落雪皑皑的光景里,她着衣起坐,遥遥传了温廷安训话的隐微声响,晓得他还未去族学,遂生惑意,找陈嬷嬷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陈嬷嬷颇为欣慰,一面捻起一件藤花色的阔绣衫为吕氏披上,一面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通,吕氏听罢,亦是愕讶。   只听陈嬷嬷道:“大夫人,大少爷怕是真的长大了,懂得重铸威严,镇压住了那个三姨娘和眉姐儿的嚣张气焰,大少爷成为长房的顶梁柱子,可谓是指日而待咯。”   吕氏心中悲喜交集,喜得是温廷安难得有了骨魄与脊梁,但她又为之感到愧悲,长房的门面,竟然要沦落至依靠嫡长子来挽尊,她这位当主母的,掌饬中馈的同时,却无法替温廷安分忧分毫。加之刘氏绝非等闲之辈,一定不会让自己吃哪门子亏的,受了委屈便会四处嘴碎,这对温廷安的名声不是很好,吕氏想着等晚上,要同温善晋一块谈论这个刘氏的事儿。   作为人母,吕氏心中最大、且唯一的祈盼,便是渴盼温廷安能够安分守己念书,若将来能赴春闱高中,那当是光耀宗族门楣,是顶好不过的。   陈嬷嬷洞悉了吕氏的心思,便笑道:“大夫人莫要着急,老奴去长贵那处打听了,温老太爷近些时日对大少爷多有照拂,常吩咐二少爷督察大少爷的课业和字帖,两位少爷相互扶衬着,依老奴看啊,彼此都好有个照应,大少爷课业虽说落下得太多,但努力一阵子,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提及二少爷温廷舜,吕氏眸底黯落了一瞬,喟叹了一口气:“廷舜的书学学得极好,也勤治学问,他的课业,自当不在话下。但辅导旁人的课业,姑且算是会分心了,也不知廷安会不会拖延廷舜的后腿。”   陈嬷嬷宽慰道:“若是二姨娘仍在世的话,一定会说二人连心其利断金,哪有什么拖后腿不拖后腿的事儿,大少爷与二少爷虽然彼此相看两厌,但好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亲血胜过天。”   但这番话却教吕氏勾起了一段伤心旧事儿,很久之前,温廷舜尚还是刚需会走路的年纪,穿着一双虎头鞋,戴着一鼎长命锁。二姨娘走得早,他身边只有嬷嬷和丫鬟伺候,吕氏遂是将温廷舜过继至膝头下照拂。   幼年的时阴里,温廷安与温廷舜年岁相仿,在一起常有话说,亦常闹趣儿,温廷舜变得很黏温廷安,常常是她去哪儿,他便是跟到哪儿,每日摹大字时常聚于一处,若是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便要献给长兄。在长房的一众孩儿里,就属兄弟俩感情甚笃。   那时,温老夫人尚在人世,睹其状,将两人唤至跟前,呈具上墨宝,命两个少爷各书一字,她将从字相里,窥探出二人一生的经纬。   温廷安懂事比较早,写了个『智』字,挹取广博智识之意,温廷舜依葫芦画瓢儿,也书了一个『智』字。   殊不知,温老夫人看道了兄弟二人所书的墨帖,有了截然相反的解读。   “廷安的字里,上为矢口离心,文气虽成一体,但见其气浮性躁,易于投机,去知悖远,而下为知日离神,文骨阴柔如若蒲柳,衬出格局丘壑,世故精明,与人八面玲珑,但恐难有经世治学之天材。”   接着,复又评述温廷舜的书法。   “廷舜的字里,先是矢口,呈秾纤劲峭之势,刚柔相济,无所不工,借此可窥其极具书卷之气与雍容之气,再是知日,承启瘦硬奇崛之风,摆脱拘挛,犄正相生,衬其抱负超脱,如松之盛,如兰之雅,在朝可成肱骨之臣,在野可为一方之雄。”   温老夫人很是器重温廷舜,有意栽培,也欲将温廷安莳植成一株新苗,但温廷安离经叛道,天生反骨,让温老夫人颇有微词。   她命吕氏,学读期间,禁温廷安的足,别与温廷舜再有往来,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话,不知何时传到了温廷安的耳朵里,她认为是温廷舜偷偷说了她的坏话,吕氏才不让她出府玩乐,她顿时心生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当初跟在身后的跟屁虫,摇身一变,成为了祖母倚重的红人,而她,不喜读书,不擅笔墨,一心好玩,屡不服教,反倒被视为温廷舜青云路上的反面教材。   温廷舜还真是虚伪,在她面前敬她如长兄,但背地里却捅她要害,祖母待她严苛,母亲也不再宠她,她恼极,觉得要给些厉害让他瞧瞧。   吕氏不知年幼的温廷安是抱有何种想法,直至有一日,她亲眼看到了温廷安趁着温廷舜午憩,潜入帐帘里,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吕氏悚然不已,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因嫉妒与愤恨,打算将幼弟掐死。   温廷舜乖乖地躺在床榻上,晦暗的光影里半睁着眸子,他醒着,看着温廷安掐住他的脖颈,但他没有阻止,也许,他只是认为这是长兄跟他做一个游戏,他内心坚定地认为,长兄是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   但后来,他喘不过气了,胸腔剧烈起伏,死亡巨大的阴影如漫天暴雪,覆盖住了他,自那一瞬,他才知晓,一直以来信赖的长兄,是个善妒的恶人,意欲害死他。   吕氏忙将温廷舜从魔爪下救出来,她以为,温廷舜会将此事告发出发,但他并没有这般做,连二姨娘都未告知。而温善晋听说了此事,怒不可遏,直呼混账,亲自将温廷安鞭笞了一顿。   自那以后,兄弟阋于墙,温廷舜恨极温廷安,也恨透了吕氏的卑怯,他不承认自己是吕氏膝下之子,更不可能宽宥他们母子,搬回了二姨娘曾栖住过的文景院里。   这一桩事体很是久远,过去已有六年,温廷安也很可能遗忘了,但吕氏却永远铭记。   她不图温廷舜会宽宥她,也不求他能宽宥温廷安,但恳盼着,兄弟二人可以逃过温老太夫人那一番论断一生的字咒。 第14章   兄弟二人照旧同乘一辆马车,赴往族学途上,温廷安将芙蓉膏自袖囊内取出,言谢归还。   温廷舜寒沁沁撇她一眼,片晌才道:“今后习射课繁多,加之长兄身子娇气,当下就不必归还了。”   温廷安算是听明白了,这厢巴不得盼她手伤不愈,明面上施赠药膏,聊表关切,殊不知话中藏着折损之意,暗中嘲谑她娇气,寻常习射都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温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淡淡地驳斥道:“二弟此言差矣,为兄遭了些小伤,只是欠些磨砺罢了,与娇气无涉。寻常男儿郎能做的事儿,诸如盘马弯弓射大雕,只消勤学苦练,为兄也不一定比这些人逊色分毫。”   她说话的间隙,温廷舜适时侧眸看了她一眼,近些时日春意渐浓,御街地坪上的斑驳日影,穿过了锦绣帘幔,为少年俊秀如凝脂的面庞镀金,一对明眸坚执且沉着,眼波流转之时,衬得言辞温和且从容。   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份异色,不着痕迹捋平衣袂处的褶痕,他修指抚膝,稍稍偏首,倏然间,意有所指地轻哂道:“长兄很小。”   温廷安一噎没听明白,凝了凝眸色:“啊?”她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物器。   温廷舜捋拂袖裾,露出了一截骨节分明筋络凸显的手掌,伸至温廷安近前,修长如玉的五指指节,徐徐摊展开,淡声道:“这才是寻常男儿郎的手,长兄的手,偏生如此幼小。”   许是一番无心之语,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觉知到了一抹拘束,她本欲袖手,藏在背后,可转念一想,温廷舜这是在冷嘲她,假令她畏葸不前,便为露怯之举,正确的做法,当是激流勇进。   甫思及此,温廷安恢复了泰然自若,笑问了句:“幼小么?”   她垂眸看了一眼少年的手掌,佯作要对比一番,遂倾身而去,将手伸出来,虚虚覆在了对方掌背上方的位置,及至两人肌肤相触的一瞬,他们俱是觉知到一种莫能言喻的轻微颤栗,呼吸齐齐滞住。   温廷安感知到温廷舜的薄凉体温,衣袖处裹拥的气息,以及——他的手,比她想象当中的,远要宽厚、硬韧、温实。她一直以为他的手只有习字留下的薄茧,但在粗微的丈量片刻后,发现还有不少结痂了的剑痕。   她下意识摩挲了一下他的掌纹,浅笑:“二弟果真很雄大。”   温廷舜那一瞬顿住,身躯微僵。   偏巧马车停驻了下来,王冕挽帘,朝内恭谨地道:“大少爷二少爷,三舍苑到了——”   结果,他剩下半截话卡在了喉头,震悚地盯着车中景况。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俱是拘束地敛回了手,各自拾掇书箧,下马车后便去了对契的书院。   温廷安成功扳回一局,心情甚好,听着木铎之声亦觉悦耳,先和高台上的沈云升打了个招呼,再是去了雍院,王冕胸中攒着疑窦,温温吞吞地道:“大少爷,您和二少爷在马车里是在……”   “乱想什么,我们刚刚闹不和,掰手腕较劲呢,”温廷安煞有介事叹惋,“结果打了个平手,遗憾呐。”   王冕听后适才安心,要不然,真的要吓死他了!   进了雍院的学斋里,温廷安将书箧放下,今日天气暖和了些,她研墨时,手指也没那么冻了。   研墨毕,摊开大邺刑统注疏第一册 ,与众人抑扬顿挫的诵起书来,律义驳杂庞博,要背要记要抄的学目尤多,距离一月一次的私试,仅剩四日的光景,温廷安得多费些功夫,快马加鞭才行。   待日晷的光影走了一刻钟,就见律学博士吕鼋踱步入了内,她察觉到,居作于第一排的吕祖谦,回首仰着下颔,挑衅地扫了她一眼。   两人在昨日的小考后打了一个赌,谁胜一筹,便可对输者提出一个条件,吕祖谦端坐得笔直如松,看上去对自己的课试胸有成竹。   吕鼋扫视了一圈学斋,他出了三道课题,一考律义,二考律策,三考律论,督教一众生员逐一作答。三道课题,可谓是一题比一题难。   尤其是第三题,吕鼋逐次拿给外舍生、内舍生、上舍生考核,纵使是上舍生们,答起来亦有些难度,更何况是区区外舍生?   吕鼋考如此难的律论,实质上,并不指望让外舍生答出,只打算好生磋磨一下他们的斗志,让他们看看三月春闱会试上的题,会难到什么程度。他原本认为,此次寻常的课试,夺得魁首者的名头不会有什么变动,殊不知,竟是出现了一匹始料未及的黑马。   律义答得一字不差,不论是注疏,亦或是通义,答得全然精当,毫无错处。   律策里的千字论,论题是围绕新政律法的『当赎门之罚赎』一节里等多个判状,开展政论策辨,寻常生员开篇就事论事,末尾赞捧官家治世之英明,文法与构思多半千篇一律。   偏生此人独辟蹊径,从案牍之中的嫌犯立场出发,巧设立论,以罚赎之律法为主,以人情之伦理为辅,夹叙夹议,不仅探讨官家立法之筹谋远见,嫌犯今后的生活与出路,亦是含蓄指出立法的某些不公:   『官户士族若犯私罪,有讼在官,按新律,可缴铜荫赎,屡犯不改,当以荫免。余窃以为不可,即虽有荫,犯私罪经真决,重犯私罪者,依无荫人法。』   大邺的新律里,官品之家的士人若是犯事,可用赎铜的方式,赎铜并非真正的缴铜,而是折成钱缴纳,每斤铜可折一百二十多文。但这位生员认为新律存在纰漏,罪名要分为犯赃、私罪、公罪,若犯私罪,第一次犯的话,可以荫免,第二次犯的话,则需要县令批写官诰。若犯公罪,案无大小,悉以咨之,上奏听候裁决。   千字篇幅里,文气清峻隽永,笔法精炼丰沛,搦墨泣鬼神,落笔惊风雨,看得吕鼋离案惊走。   更让他拍案叫绝地是,第三大题的律论。   这位生员所书写的判状,竟然几与当朝大理寺寺卿旗鼓相当!   寺卿大人的判状是封藏于馆阁之中,由专人严格值守,外舍生连大理寺的门槛都未能进去,更何况是是庄重森严的馆阁,意味着这位生员毫无造弊之可能。   吕鼋阅读判状之时,晓得此生员有意藏拙,但潜藏于判状之中的大器与胸襟,是根本藏不住的。   他按捺住震色,暂先将兹事压下不表,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宣读了课试的前三甲。   吕祖迁屏息凝神,寻常而言,第三名第二名,都是位置坐在第一排的生员,也就是他的左邻右舍,而他自然而然便是魁首,在雍院学了近一载的律学,每逢课试,他哪一回不是名列前茅?   吕祖迁倨傲地昂起了下颔,信誓旦旦地端坐着,然后听着了他的名字,被吕鼋念着了后,他怔住。   慢着……他居然被挤至了第二名?   那么,魁首究竟是谁?!   思忖之间,一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势若穿云裂石一般,响彻在偌大的学斋里,人籁骤然死寂。   温廷舜坐在最后一排,吕老先生铿锵地念出了她名头后,近乎所有生员都朝后偏过头,又是惊骇又是不可置信地凝视她。   太多复杂的眼神,俨似四下疾射而来的箭簇,扎满诸身,扎得温廷安简直如芒在背,   若不是吕鼋在台上肃然坐镇,估摸着这学斋里,要被漫天质疑声揭破房顶。   坐在温廷安左邻右舍的生员们,一脸隐晦地看着她,有人不怀好意地调侃道:“温少爷,您还挺能抄的嘛,抄得时候把答案藏哪儿去了?是誊写在鞋底还是去茅房顺纸团?还是说,是你那个爹,给你偷鸡摸狗地透题了?”   温廷安曾前在课试上,造弊的花样可真不少,最好使的法子之一,是将答案抄写在鞋底,不会写的时候,假借看地面往鞋底掠去一眼,答案的位置十分隐秘,不易教人觉察到端倪,纵使有所发现,也总不能命人将鞋履摘下检索吧?   另一个法子也是屡试不爽,但现在太常寺的上舍生会以学官的身份,巡于考场以司监考之务,去茅房顺纸团这条路根本走不通,众人猜想温廷安能考好的原因,很可能是她将答案誊抄在鞋底儿了,大抄特抄,所以才能考得这般好。   至于最后一种可能,说温善晋给她透题,大家也是真敢想,真敢说。虽然这大邺刑律是她爹修纂的,但三舍苑内的律学课程与考核,并不属于他的卒务范畴。   受到各种流言各种非议,温廷安并不以为意,仍旧俨然自若。   吕鼋将温廷安前两大答题的墨纸,逐一分发下去,让众人共睹。   吕祖迁本是不服,直至他看到温廷安的律义与律策,仅一眼,他的面色有些窘迫,温廷安的卷面比他远要干净整洁,虽说瘦金体临摹得还欠些火候,但字体的布局与排版,堪比雕版印刷,让他打骨子里生出愧情。   再去看题,注解释义都是对的,甚至,有些答案比书牍的脚注还要精炼几分,倘若是抄书上的,答案定是一模一样,但温廷安是凭自己见解写答案,倘若是傔从递纸团代答,那更是不可能,傔从是没读过书的,学识又能渊博到哪里去。   吕祖迁心中开始动摇,凝着墨纸,额庭处渗出冷汗。   身边有诸多人不服,大伙儿阴测测地质询道:“律义与律策,皆能在大邺刑统的脚注与策论宝鉴里,寻着精当答案,指不定,她便是提前知道了先生要考什么题目,将答案提早背诵,或是让其傔从帮衬,再或是用着什么法子造了弊,才抄到如此拔高的水准!”   温廷安不过就是个酒囊饭袋,胸无点墨,到底几斤几两,大家心里都有数,更何况,他已经有整整一载未至族学习课,落下的课业太多,饶是千里良驹也赶不回来。   吕鼋执着戒木重重敲了一下讲台,学斋里人声渐渐歇止,吕鼋看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肃声点了一下名字,温廷安恭谨地起身而立,作了一个深揖。   吕鼋昨夜审阅温廷安的卷面之时,第一眼望去,亦是有诸般疑虑。   他徐徐走下讲台,峻肃问道:“温生员,律义、律策、律论,当真是你躬自所答?”   “先生容禀,题目正系学生答,学生才疏学浅,下笔浅拙,实属让先生见笑了。”   吕鼋颇感诧讶,不是因为温廷安的言辞,而是因为她的容止,既是磊落,又是沉着,君子坦荡荡之风,不外如是。   在他眼中,温廷安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性情浮躁懒散,玩世不恭,亦是很在意旁人看法,眼底容不得半点沙。他的犬子吕祖迁对这种人鄙夷至极,曾经告发温廷安召友打马之劣行,指责温廷安人品败坏,温廷安便公然与吕祖迁争过一架,大撂狠话,说要褫夺斋长之位,两人之间自此结下了梁子。   吕鼋是一位严师,讲究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生员不仅要知行合一,人品亦须端正,他方才那番话是在质疑温廷安的品德,若搁在平时,温廷安要么抵赖不认,要么掀桌而走。   可眼下的光景里,衣影俊熙的少年,身板隽立于桌榻前,姿如舜华,灿若游龙,安如松柏,谦逊得礼地应答他的问话,教吕鼋出乎意料之外。   昨日温廷安能答得出争墓木致死之案,够教他侧目而视,今刻表现更为出色,一度让他以为温廷安是被换了个芯子。   吕鼋拿起最后一篇律论,此则丰城曲江内一起牵涉世家大族的盗葬案,整一座学斋,拢共三十人,唯有温廷安将判状全须全尾地写出来了,而吕祖迁的判状只写了一半。   吕鼋挑动一下庬眉,问道:“你可是提前看过盗葬案的判状?”   温廷安沉笃地摇了摇头:“学生不曾看过。”   吕鼋沉思了一会儿,戒木敲了敲她的桌榻,凝声道:“那你便讲一讲律论的写题思路与心得罢。”   律义可以背,律策可以寻代写之人抄诵,但关乎律论的案情判状,总不能差人代讲。   众人屏息凝神,一律看着她。   温廷安淡视了一眼盗葬案的来龙去脉,这一案子的破题点在于犯罪的不止一人,而每一个人造下的罪,又不止一桩,其轻重缓急多有计较,大案生出诸多枝节,枝节里便是一宗小案,易混淆常人耳目。   但温善晋曾在原主幼年之时,带着她去过大内三法司旁听,看刑部、大理寺、监察院等多个部门如何耙梳疑点重重的案情,如何剖析罪犯之行止,如何量刑,如何定罪等等。   当时,父亲尚未罹患肺疾,励精治国,颇为器重一位翟姓的学生,据闻是个极年轻的举人,常拿那位学生的判状给她观摩,说此人是个千载难逢的栋梁之才,不仅律义律策写得好,判状更是精彩绝伦,勒令她时时抄写,承袭此人之墨笔文风,今后大有裨益。原主只陆陆续续抄了半年,往后没了耐心,以手疼为由,就此搁笔。   温善晋算是在那个时候,知晓女儿对律学毫无兴致,造诣也不够,才彻底死了训导她的心思。   不过,抄写判状这段经历,錾刻在温廷安心头,一看盗葬案,过往抄写判状所缔造的思路,在她心中融会贯通,加之前世有长达七年的治法管政的经验,故此,写起律论,可谓是信手拈来。   温廷安开始简明扼要地阐述案情始末,再捻出两位嫌犯所犯之事,逐一凝炼剖析罪行该与何种判法相配,话辞可谓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纵使是市井妇孺,也能听懂。   渐渐地,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从质疑变成了惊叹,再从惊叹变成了敬仰。   吕祖迁是听得最为认真的。   待她说完,关乎盗葬案的判状,便是被众人争相疯狂传阅,他焦灼地等待着,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到那一张判状,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等到了,他急切地拿起墨纸端视,一边看,一边冷汗潸潸,心绪动荡不安,这三道大题,温廷安都写得比他要好得多,那他岂不是惨败而归?   还要答应温廷安一个条件,万一,万一温廷安勒令他,穿女儿衣去三舍苑游街怎么办?! 第15章   吕祖迁懊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跟温廷安这厮打赌了,他哪里知晓这一平素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居然这般博闻强识,律义写得凝炼精当,律策堪比云锦天章,律论分析德头头是道,纵使教他造弊,他也根本造不出温廷安这等水准!   台上,吕鼋郑重其事地点了温廷安的名字,一面捋须,一面摇着蒲扇,欣慰道:“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温生员一改覆辙,此次私试中课绩优异,夺得头筹,当挪座前十排,便与祖迁同席而坐罢。”   一语既出,俨似一块巨石抛掷于静湖之中,即刻掀起惊风骇浪,整座学斋氛围都变了,众人皆是心知肚明,每位生员念书的位置,均与成绩休戚相关,温廷安昨日坐于最后一排,本是斋内垫底之人,但今儿却能挪前十排,坐在头一排的位置,与斋长同榻而坐。   短短两日,他的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怎能不叫人惊愕!   温廷安谨声起身应是,简略地拾掇了一番书箧,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一片成林的书海,在吕祖迁右侧的桌榻前,先对吕鼋揖礼,再是对沉默不语的少年浅笑道:“祖谦兄,今后有劳您多照拂了。”   吕祖迁如罹雷殛,容色僵硬至极,脖子犹若纸偶一般,缓慢绷紧的转动,怔愣地看着她成为了他的右邻,他惊悸地抚膝,大脑嗡嗡作响,剩下半堂课,全然不知吕鼋说了些什么。   温廷安坐在新位置上,起初是有些不大习惯的,此处是学斋里最受瞩目的位置,一举一动都多受掣肘,但视野最好,听课最为明晰,更是授课的博士们重点关注的地方,一言以蔽之,第一排相当于尖子生的宝座。最主要地是,距离暖炉也近些,今后她不必再受霜冻。   下学后,吕鼋特地寻她谈了些话,话里话外,不外乎是敦促她要励志笃学,虽说课考得了魁首,亦不能过于自傲,真正的私试是在四日后举行,届时有六十六斋,拢共两千余生员统一应考,她若是要升入内舍,课试夺得魁首还不够,名次至少须在全舍前四十,方才算稳妥。若能成功升舍,当是极为光荣的一桩事体,她所作的律论论策等第,将会公布于三舍苑的戟门门口,与上舍生的名字比肩并论。   但是,温廷安清醒地知晓,吕鼋律考极为严苛,每五十人里,有且仅有一人有机会成为内舍生,竞争极为激烈,历经这一回课考,吕鼋看她的眼神都重视了不少,神态之间的蔑冷淡了几分,钦赏之意浓了不少,他给她讲了许多与律学相关的题外知识,若是搁在平时,这位老博士定是懒得觑她一眼的。   叙话毕,吕鼋拿戒木重重敲了敲自家儿子的桌榻,特地肃声训斥一番:“斋长,看看人家温廷安,你得多向人家学习学习,哀兵才能必胜!”   当着全学斋的面,吕祖迁公然遭训,一通面红耳赤之后,后颈渗出了一层冷虚之汗,他瞳眸皱缩,咬了咬牙,梗着脖子应是。待吕鼋离去后,他揉搓着面部,恶狠狠地剜温廷安一眼,方才实在是太丢人了,他从小到大,一向都是天之骄子,何时这般体无完肤的惨败过?   晌午有一个时辰,温廷安打算先去膳堂吃饭,吃完饭便去文库,文库气氛极为安谧,不失为诵书之圣地,沈云升也会在文库诵书,她与他一块儿学习,刚好能沾一沾未来太常寺新科状元郎的喜气。   仅是可能她课试考太好了,教吕祖迁受了严重的刺激,打从下了学,他便一直跟随在她左右,用膳时,便直直当当坐在她对面,如一尊门神似的,这让温廷安有些尴尬,王冕倒是很愉悦,见吕祖迁面目周正,身量修直,是吕鼋的嫡子,还是少爷所在学斋的斋长,当下待他极为客气,想着温老太爷的教诲,说要让少爷在族学里多结识些簪缨子弟,此番,少爷若能与吕祖迁结识,对今后仕途的发展,亦是极好的。   王冕把意思跟温廷安说了,温廷安不得已,只能说家里带了些小鸡炖豆腐,问吕祖迁吃不吃,他面无表情地摇头,她问他要做什么,他下瘪着嘴,不情不愿地道:“你不是让我答应一个条件么,你眼下可以说了。”   温廷安揉了揉太阳穴:“我还没想好。”她当时不过是无心之语,没料到吕祖迁竟会当真。   吕祖迁踯躅了许久,终于拉下脸来,极为别扭地问道:“你那篇律论,能否再借我观摩观摩?”   他打算躬自将温廷安所写的判状写下来,反复诵读,钻研出门道来,他就不信了,凭他自己的才学,还比不过一个纨绔子弟!   温廷安遗憾地道:“这篇律论我借给杨淳抄去了,他是最先寻我借的,待他抄完,你可以问他要。”   “杨淳?”吕祖迁似是听到了一桩莫大的笑闻,冷冷地嗬笑一声,“一个寒门出来的瘪三,都快被遣还老家了,你给他抄作甚?”   温廷安从这番话听出了些端倪,她昨日坐在最后一排的时候,杨淳便是坐在她左榻的位置,年纪与她相仿,面容称得上清秀,身上着一席儒生青袍,衣裾处打了好些陈旧的补丁。   杨淳学习弥足勤奋,据周遭的人说,他是来学斋最早的人,但因出身不好,并不合群,因此常受排挤与打压,温廷安倒觉得杨淳品性很好,昨日她手指受冻,几近无法屈伸之时,是他无声地挡在东窗前,为她遮蔽了一切严寒。   这般苦学良善之人,怎的可能会被遣还回乡?   “也是,你是刚来族学的,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考核制度。”吕祖迁扬了扬下颔,道,“咱们雍院的外舍生有两千余人,若要升舍,堪比难如上青天。但你得知道,升舍试不同于科举,科举落榜了,可以年年再来,但升舍试,有且仅有三次,倘若考了三次仍不能升舍,便须遣还生员故里,而这个杨淳,已有两次舍试不过,可见其资质愚钝,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故此,你给他抄律论,那不就是明摆着浪费么?”   温廷安隐微地皱了皱眉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斋长妄议同窗的出身,怕是有失妥当。此外,纵使你升舍成功,那不过是你记忆力好些,但论德行,你倒逊色于杨淳。”   温廷安道:“在人间世,最为稀缺的,绝非青云之志,而是一颗赤子之心。”   吕祖迁从未被人这般说,面色有些铁青,当下欲要辩驳,但教他纳罕地是,他觉得温廷安说的话有道理,他又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硬气道:“是我说得不妥,但在你来族学之前,杨淳的课试确乎是回回垫底,毫无翻身之地,你纵使将自个儿写的律论交给他,让他抄诵下来,也不能保证,他四日后一定能通过私试。”   温廷安想起了前世,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勤奋的学子,但勤奋不一定就有回报,天道不一定会酬勤,很多人纵使拼尽气力念书,也不一定能取得理想的成绩,这般的人,通常是笨拙的人。外界最喜欢勤奋且能考取佳绩的学子,而那些勤奋却成绩不堪理想的人,常遭冷遇与白眼。   温廷安前世就曾是这般笨拙的人,为了考编,日夜苦读,二战之后,成绩仍不理想,同窗对她冷嘲热讽,父母劝她早些嫁人相夫教子,可她偏偏不信命,三战之后,终得以上岸,自那时起,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了质变。   温廷安太熟稔这种感觉了,她正视着吕祖迁,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杨淳尽了力,问心无愧便好。”   膳罢,温廷安要去文库,吕祖迁仍不依不饶地跟在后边,不知搭错了那根神经,又为自己硬气找补道:“温廷安,我告诉你啊,这次课试是我发挥不好,状态不好,才给了你可乘之机,下次私试你可就没那么侥幸了!”   温廷安也懒得再管他,晌午的日光烘暖,王冕替他打着竹伞,她的影子成了斜斜的一道,蜿蜒至很远的地方,快要行至文库,途经雍院外门的一截长巷,却见一群身着黛襟滚黄广袖长袍的少年学子,正团团围拢着一个孱弱的少年,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少年踉跄倒在了地面上,那一张蘸血的清隽面容,在日光的照彻之下,温廷安看清楚了那人的脸,居然是杨淳!   她扫视了一圈这群犯事之人,依其着襟色与束带,她很快认出来了,竟然是雍院的内舍生,是同门的师兄!   吕祖迁也目睹到了这一情状,面色煞白了几分,这些师兄都是吕鼋门下的得意子弟,他认得师兄之中的其中一人,名曰钟瑾,因是刑部尚书权知银青光禄大夫钟大人之嫡子,心高气傲,眼高于云,欺辱出身寒门的外舍生,是常有之事,被欺辱的生员常常忍气吞声,不敢反击,面对此况,吕祖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横竖他都管不着,更不敢去多管闲事,毕竟钟瑾他爹是尚书大人,从二品大官,地位非同寻常,谁敢冒进招惹?   他下意识想拉着温廷安避道而走,却是迟了半步。   温廷安已经走上前去,校园欺凌这件事儿,她对此并不陌生,她低声吩咐王冕一件事,王冕踯躅了一下,选择相信少爷的决定,当下匆匆离去。   钟瑾适时看到了温廷安,拗了拗手骨,大马金刀地踹了杨淳一脚,跨过地面上的人,在她半丈之外的距离停下,揩了揩鼻梁,含笑问道:“你便是那个温廷安?来得正好,刚想找你。”   说着,他拿出了一张被扯皱了的律论文章,煞有介事地端详片刻,阴毵毵地道,“我还真是久仰大名,今日听吕顽固频频提及你,以为著者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角儿,结果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玉面小生,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连根笔儿都挑不起来罢。”   钟瑾话中满含恶意,左右一群内舍生纷纷哄然谑笑。   吕祖迁容色有些不太好看,内舍生自视甚高,趁着吕鼋不在近前,就敢恣肆调侃他爹,他有些愠怒,但念着自己是外舍生的身份,也只好暂先隐忍着,上前道:“晚辈见过钟兄,这篇律论不过是温廷安寻人代写罢了,温廷安所作诗文,怕是不及钟兄的万分之一,他不过一个纨绔朽木,课试怕只是个巧合,定是不会碍了钟兄的青云路。”   钟瑾挑了挑眉心:“呵,原来是代写的么?”   吕祖迁应是,且道:“晚辈尊重师兄,定是不敢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   钟瑾将墨纸揉成了一团,随性扔在了地面上,岔开了腰胯,阴鸷地笑道:“行,那我也不介怀什么了,只消温廷安能从我胯-下走一遭,我便当他尊重过我了,如何?”   温廷安听着蹙了蹙眉心,现在算是审明白了具体是什么情状,她律论得了高分,同门师兄钟瑾是想要寻她麻烦,但先遇到了与她同斋的杨淳,钟瑾拷问杨淳打听她的所在,杨淳是个闷油瓶,嘴皮子严实得很,死活不答,惹恼了钟瑾,他遂带人将杨淳怒揍一顿。吕祖迁算是个见风使舵的,想要带着她从钟瑾手下逃生,唯一的法子就是不要招惹钟瑾,而不招惹钟瑾最好使的法子,便是贬谪自己,抬高对方,满足钟瑾的虚荣心。   因是长巷地处隐秘,人烟稀少,纵使有生员经过,看到钟瑾恃强凌弱之举,也碍于他的身份,并不敢贸然揭发。   关乎原则问题,温廷安坚决不让步,她摸出了折扇,淡笑道:“律论系晚辈所作,钟兄因此事寻晚辈的麻烦,只会显得钟兄格局小器。”她冷蔑了钟瑾身上某处一眼。   气氛骤然一凝,吕祖迁觳觫一滞,近乎颤栗地看着温廷安一眼,他好不容易将局面缓和下来,温廷安怎么能拆他的台?   钟瑾听了,脸色变得不大好看,骤然收胯,笑意森冷,他身为尚书之子,在三舍苑里几乎可以横着走,不论是学官学谕亦或是同窗,何人不是好言好语供奉着他,他何时居然被人说是小器?   温廷安未免太过轻狂,崇国公府近年以来地位逐渐式微,这个嫡长孙毫无与他叫嚣的资本,长着一张娘里娘气的白脸,要论小器,真正小器之人,才是他才对!   钟瑾太阳穴突突胀跳,他对温廷安印象本就糟糕透了,眼下,听对方伶牙俐齿地一激将,他当即吩咐身边所有人一哄而上,道:“将温廷安这个狗东西拿下,我要扒了他的皮看看,究竟是他小器还是我小器!”   吕祖迁夹在温廷安与钟瑾之间,一时之间一筹莫展,他身为外舍斋长,理当是竭力阻止外舍与内舍起冲突,他心下焦灼,拦在温廷安近前,对钟瑾等人道:“师兄们,其实这都是一场误会,有话好好说,有事可以好好商酌……”   但话未毕,他前襟就被人拽了出去,被掼在了地上,他龇牙咧嘴,意识眩晕,疼得起不来。   钟瑾带着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包抄住了温廷安,钟瑾对左右二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顺势找准温廷安袭去,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人群外边传了一声:“少爷,援兵到了——”   众人一怵,忙回头看去,便见王冕去而复返,身边跟着两个少年,俱是白襟滚银,但依其腰侧束带,一位是武学生员,一位是书学生员。温廷安视线穿过人群的罅隙,往二人身上一探,纳闷了,王冕确乎将庞礼臣寻来了,怎么还将温廷舜找来了!这人肯定还记着她的仇呢,万一将她打架的事儿揭发出去怎么办?   更要紧地是,他腿疾未愈,若是要干架的话,那岂不是很吃亏?   “你们俩都和温廷安是一伙儿的?”钟瑾眉头耸立,援兵居然都是上舍生,来头也都不小,他心中有些惕凛,没想到温廷安竟有这般人脉。   庞礼臣虽是有些花花肠子,但在大场面下,端的是为救兄弟两肋插刀,叉着腰道:“正是。姓钟的,趁着你庞爷爷未发大招前,还不识相点赶紧滚?不然你庞爷爷削了你天灵盖,让你哭着满地找爹!”   庞礼臣这番话无异于点燃了药筒。   钟瑾他爹是从二品大官,庞礼臣他爹也不遑多让,当今左党麾下的枢密院指挥使,亦是官居二品,论拼爹,二人可谓是不分伯仲。   温廷安根本来不及去问王冕为何要将温廷舜带来,双方对峙的人马已经开打了,庞礼臣同温廷安关系很铁,根本看不得自己人受欺侮,虽未带兵刃,但凭赤手空拳,劲袍轻拂,借力打力,丝毫不落下风。   温廷舜淡视着这一切,泰然自若地穿过缠斗在一起的人潮,神态之间毫无惶然之态,行至她近前,拣起了散落在地的纸团,扫了一眼上边的律论,眸底掠过了一丝兴味:“这是长兄所著?依这文采,勿怪会招人妒恨。”   温廷安匪夷所思道:“二弟,你究竟是来看我笑话,还是来帮我撑场子的呢?”   “长兄看我患了腿疾,如何帮你撑场子?”   “那你来此做什么?”   “还能来做什么,自当是看长兄笑话。”   “……”敢情这厢吃饱了撑着,给她添乱呢这是。   温廷安心急火燎,想要去找陷入晕厥的杨淳,摸索去长巷附近,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事到临头,这人去了何处,委实令温廷安头疼不已。那端,庞礼臣已经撂倒了钟瑾身边好几个人,钟瑾愈战愈挫,势头败落不少,他终究不是学武的,在庞礼臣这里吃了不少暗亏,他咬咬牙,瞥见了不远处的温廷安,眸底掠过一份怨毒,忙前扑过去!   这个庞礼臣是温廷安的同僚,他若是威胁住了温廷安,庞礼臣也便能放过他了。   王冕立在外头,自当是看得一清二楚,焦灼地大喊一声:“大少爷二少爷当心!——”   温廷安发现钟瑾朝她扑了过来,她躲闪不及,凝向了温廷舜,这厮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打算继续看好戏,温廷安心中下意识生出一个念头——她若不好过,二弟也甭想好过,大不了有难同当!   同一瞬间,温廷安眼疾手快抓住了温廷舜的前襟,朝她自己的方向一带。   钟瑾将眼前二人掼倒在地。   吕祖迁朝着钟瑾阻去。   庞礼臣掌中虎虎生风,势若掣电,龙精虎猛,找准钟瑾的后背袭去!   这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恰在此刻,杳然无踪的杨淳带着吕鼋等博士,速速迎面赶来:“学生禀告先生,钟师兄带着一帮人在长巷外寻衅滋事,吕斋长和廷安弟都受了他的欺侮……” 第16章   正说间,杨淳领着吕鼋一群人赶至了长巷里,就看到了这般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一幕,只见庞礼臣脚势如惊雷,一举扫至钟瑾的腿肘处,钟瑾遭罹重击,被前仆后继的吕祖迁扑翻在地上,而另一边,温廷安扯住了温廷舜,逼他挡住钟瑾的攻势,温廷安出手实在太伶俐,温廷舜没个防备,眸底掠过一抹黯芒,反手抓牢了对方胳膊,两人重心俱是不稳,在一群横七竖八瘫倒在地的一群内舍生里,身子下沉,相向而跪,磕着了彼此的额庭,被迫行了个夫妻对拜礼。   温廷安捂额吃疼,与温廷舜近在咫尺地相视一眼,少年睫毛鸦黑,夹翘秾纤,近乎根根分明,一抹翳影覆落在卧蚕之下,瞳仁如曜石般漆邃,眸色如渊,教人无法蠡测,彼此的呼吸也贴得很近,温廷安眸心如江心飞絮,溅起点点涟漪,她略感拘束,正想推开他起身,却见他摁住她的膝部,隐秘地将手中的律论墨纸,交付予她的掌中。   温廷安瞪着他:“喂,你小子是故意撞我的罢?”   温廷舜垂眸看着她,嗓音喑然如磐石:“你不也故意拽我?”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这家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果真是好样的,他对待温廷凉温廷猷很宽和,对待娇蛮跋扈的温画眉也客气,怎么偏偏就是暗自给她下套呢?   只听他淡声道:“吕老来了。”   借着日头雪光,温廷安果真看到不远处的一群博士学官,为首的老者恰是吕鼋,他们也不知立在那处,看这帮纷争持续多久,但面色可谓是异彩纷呈。   杨淳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幕,简直是瞠目结舌,   吕鼋绝对是气结了,容色铁青,断声怒叱:“学斋重地!你们这等泼皮这是在做甚!”   学官们冷汗潸潸,一轱辘忙上前,迅疾分成两拨,一拨将温廷安为首的人抓起来,押到了三舍苑南部的衙房里,在另一拨是将以钟瑾为首的人救起来,护送至太常寺疗伤。杨淳虽是说钟瑾带人寻衅温廷安,但照眼下这情状来看,依照伤重程度,倒像是温廷安带着人,将钟瑾他们怒揍了一顿。   衙房是犯了事儿的生员,专门受审且挨训的地方,堂屋内燃了一签烛火,吕鼋冷眼旁坐于太师椅上,火光将老者的面容笼罩得半明半暗,学胥将每一人都逐一叫入板房里,细细地审问了一遍,最先叫了温廷舜进去,其次是庞礼臣,再是吕祖迁,这一审,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下午的射骑课怕是也上不了。   最后才是温廷安。   温廷安一边疼得揉着额头,一边单独走入了板房里,甫一落座,便听学胥问道:“你教唆各院党友挑起内外学舍纷争,合谋欺凌同门师兄,是否承认此事?”   温廷安看了学胥一眼,淡淡笑了一笑,松散地挽着双臂道:“您这话可就说反了罢,是内舍的钟师兄挑起内外舍纷争,合谋欺侮我们外舍生才是。我们去挑衅内舍,动机何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被你们衙房严刑拷问么?我们干什么给自己找不自在?”   学胥不为所动,肃声道:“你不认错?那我问你,为何要将温廷舜和庞礼臣找来,不是为了干架,又是为了什么?你不就是打算公报私仇?”   温廷安歪着脑袋,以手支颐,眯了眯眼睛:“不是,学胥大人,我怎么感觉您一直在针对我呢?咱们不是才刚开审讯么,你就一直在往我身上扣帽子,是不是有人在您面前抹-黑了我?是前面接受了审讯的那些人?还是钟瑾?你把名头告诉我,我找他理论理论,教育教育。”   “放肆!”学胥看她坐的跟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当下拿起戒木敲了她一下,“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为何将温廷舜庞礼臣寻来?”   温廷安抿了抿薄唇,这才收声,懒懒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放置在了桌案上,说:“钟瑾欺辱同门,还打算让我承受胯下之辱,他那边还带了那么多人,我这边只有斋长一人,势力单薄,不喊人帮衬着可怎么行?”   学胥道:“钟瑾为人宽厚忠仁,尊师尊道,不可能干出欺弱同门之事,”学胥蹙着眉心,“一个巴掌拍不响,想必是你先起得头,挑衅了他,他才会严厉教育你,但你不服教诲,居然还教唆党友报复他。”   “所以说,您选择偏袒钟瑾,认为是我在扯谎?”温廷安冷冷地哂笑了一声,从袖袂里摸出了一团纸,平铺匀直,摊展在了学胥近前:“这是我借给杨淳抄写的律论,但最后却出现在了钟瑾的手上,还变成了这般模样,请学胥解释一下,倘若钟师兄宽厚同门,又怎会公然带人欺辱杨淳,他欺辱杨淳之时,我、吕祖迁和王冕都在现场,可为人证,钟瑾辱我之时,吕祖迁可为人证。”   学胥沉寂地将律论观摩了一回,看了吕鼋一眼,尔后才道:“吕祖迁并不是你的人证。”   一抹黯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一个念头很快在心中孕育成形,她反应非常敏捷,倏然笑开了:“吕祖迁是说,他没有看到钟瑾欺侮杨淳,更没有看过钟瑾辱我?”她笑了一声,点了点头,“为了明哲保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挺精明的啊。”   温廷安又道:“我不在乎钟瑾是否辱我,但钟瑾确乎是真真切切欺辱了同门,我和王冕都可为人证,你们可以派太常寺的郎中,检视杨淳身上的伤口,那些伤口都是出自钟瑾和他的人。”   论舌灿莲花的功夫,学胥根本糊弄不过温廷安,他什么都没说,默默退了下去,吕鼋起了身来,走到温廷安近前,刚烈肃正的面容上不见丝毫表情,庞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弥显威严:“温廷安,别以为耍些滑头与小聪明,你就可以改变什么,这次外舍与内舍起了纷争,念在四日后即将举行私试,衙房可以酌情一番,对你们既往不咎,但内舍的监舍必须要外舍给出一个明朗态度,既然兹事因杨淳而起,那便从明日起,将杨淳赶出三舍苑。”   温廷安怔了一下,旋即立起身来:“杨淳明明是遭受欺辱之人,最为无辜,您公然将他驱逐出三舍苑,于理不合,此外,他并无犯下任何舍规,更是于律不合。您要惩罚,也合该惩罚钟瑾,人证物证俱在,他没什么可狡辩的。”   吕鼋道:“三舍苑推崇礼贤下士、唯才是举,钟瑾纵使真的犯了错,那也是小错,瑕不掩瑜,他仍旧是颇有才学之人,将来必能入朝为官,至于杨淳,只能说三舍苑从不散养闲人,将他驱逐,给内舍监舍卖个情面,是在情理之中,”   温廷安闭了闭眼睛,尔后睁开,正色道:“寻衅聚架一事,我亦是有错,不若先生将我一并连坐驱逐了罢。”   听至此处,吕鼋蹙紧了眉心,脸色阴沉,蒲扇磕在了审案之上,语重心长地道:“杨淳这个孩子,你昨日与他接触过,想必也很清楚他的处境,身份卑下,两次舍试均是落榜,想来这一生的造化也只能如此,外舍的监舍监正已有了驱逐之心,所谓诸斋拣举人,出门无金台,弱者只能被剔除。”   他捋须,随后慢慢说道:“你还年轻,有侠胆与傲骨是好事儿,但也得学会审时度势,有时过于锋芒毕露,反而会教你吃尽苦头。”   温廷安驳斥道:“先生课堂上教过我,棋弈不能毁,时阴不可追,刑不能错判,我们手上甸着的,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人的一生。此番长巷纷争,钟瑾寻衅在先,杨淳本是受害之人,但先生却为顾及两舍颜面,罔顾钟瑾之恶行,驱逐杨淳出舍。我就想问一句,倘或今后出现内外舍的生员纷争,您是否依旧牺牲您所认为的寒门?您又可曾想过,您驱逐了他们,他们今后会何去何从?在他们而言,科考大概是唯一的出路,在还剩下一次舍试的机会,您却阻断了出路,这并不公平。”   吕鼋一噎,全然未料知到温廷安会这般说,他在昨日的那堂课里,确乎讲授过身职父母官该遵守的操守,他的学生居然拿他讲过的话,来反驳他今日之所行。   吕鼋怒然甩袖,凛声道:“照你的意思,为师是错判了杨淳,害得他毫无出路?”   温廷安丝毫不惧吕鼋的威严,脊梁骨挺得笔直如青松,“学生有一个三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保全内外两舍的颜面,又能不错判杨淳。”   吕鼋按捺住郁气,戒木朝空气点了点,寒声嘱令:“说。”   温廷安道:“您先让杨淳留下,按时参加四日后的私试,待到发榜之后,再驱逐他也不迟,横竖他必是无法升舍,这顾全了内外两舍的关系,此则其一。其二,晚驱逐比早驱逐好些,既不会错判杨淳,也不会教人落下话柄,说三舍苑歧视寒门,不给寒门生员进学的机会。其三,您扛住压力挽留杨淳参加私试,一方面能让杨淳惦记您的一份师德与恩情,另一方面对您的声誉也有好处,现在官家重视寒门治学,您若能营造良风,入朝述职当大有裨益。”   乍听之下,这确乎是三全其美的法子。   吕鼋正视了温廷安一眼,少年眉宇温隽如绣,姿容澹泊如雪,烛火照亮了她眸底的瞳仁,映衬出一派如琢如磨的气魄,少年淡淡抿唇温笑,五官一径地入了画里。吕鼋殊觉,他似乎一直以来,轻看了崇国公府的这位嫡长孙,这人擅于设局下盘,从学胥问出的第一句话伊始,一切似乎都在他掌控当中,明明是处于下风的受审之徒,但现在不知不觉占据了形势的上风。   吕鼋道:“若想让我答应你这法子,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温廷安作揖道:“先生请讲。”   “四日之后的私试,你必须升舍,若是落榜,届时将和杨淳一起,被永久驱逐出三舍苑——你可敢答应?”   温廷安静默了一会儿,朗声笑道:“既是先生的请示,学生有何不敢?” 第17章   私试迫在眉睫,而两舍起了纷争,事态较为严峻,一个晌午的光景,三舍苑内外传遍了此事,人人都晓雍院起了一起寻衅案桩,纨绔少爷温廷安,带着几位上舍院的好学生,将钟瑾等人暴打了一顿,三舍苑太平久矣,习学岁月枯燥,当下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众人都很亢奋,纷纷聚拢至衙房开外,偷窥情状。   外舍与内舍的监正,虽说不对闹事生员进行惩处,但各家长辈还是要见一见的,傍午临近酉时牌分,将各家的爹娘给寻了过来,予以口头上的教诲,庞礼臣他爹庞珑是最先过来的,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庞太子爷一见老父,顷刻鸣金收兵,怂如老狗,庞珑见儿子参与群殴,还揍了刑部尚书的儿子,登时怒不可遏,一记掌雷招呼到他身上,爱其不争地斥了声:“孽子!读书都给你读进狗肚子里去了!”接着,命其向钟瑾赔礼道歉。   刑部尚书钟伯清,虚与委蛇地摆了摆手,象征性地训斥了钟瑾一番。钟伯清隶属于左党派系,与庞珑地位分庭抗礼,最近一桩江南盐运走私案治破有功,秉公述职后颇受官家嘉赏,风头正盛,朝野内外百官宰执见状,都要让其两分薄面。   命自家儿子道歉的,不止庞家,还有吕家,吕祖迁明明什么都没干,但碍于父威难抗,加之他是一斋之长,是外舍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事都先做好表率,只得忍气吞声地朝钟瑾作揖行歉礼。   崇国公府来认领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人,自当是温善晋,他应是下朝后便是赶了过来,连官服都未曾换,首戴乌帽,配紫怀朱,罗裳阔袖,端的衣冠翩翩,散淡随和,所有人见着他后,面容俱是一凝,身为畴昔的开朝元相,兼知统摄三法司的大人物,温善晋在所有人心目中地位匪浅,尤其是庞珑和钟伯清,他们早年与温善晋打过交道,当下俱是肃立以待。   温善晋朝诸位同僚寥寥略行一礼,却是从袖袍里摸出了一袋煎花馒头,摸出饱满热乎的两块,递给温廷安温廷舜二人,柔声笑道:“候久了罢,这是东榆林巷的糕坊刚做好的,桐皮面揉的,小甑温煮了俩时辰,劲道极好,你们边走边吃罢,权当垫垫肚子。”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都在眼底觅出了一丝难掩的讶色,自己与钟瑾打了架,温善晋似乎并不那么关切,反而给他们带了吃的,温善晋又拿出了一些,逐一看向吕祖迁庞礼臣杨淳等人,笑道:“我多买了些,你们饿不饿,要不也吃些?”   被唤到名字的几位少年,缩头耷脑的,愣是不敢接。   这场面看得内外监舍目瞪口呆,老父训子的场面并未出现,这有些不太对劲,他们忙对温善晋道:“温大人,令少爷在三舍苑里寻衅滋事,与同门结怨,万请您多管教才是。”   暮云合璧,淡金日色,温柔地照彻在这一位中年男子身上,他闲散地拢了拢袖袍,袖袍的绣纹上,泛散着一圈剔透且朦胧的光泽,衬得他气质温淡如水,温廷安不由地回溯起来,自己曾前在族学里犯过不少事,每次都是温善晋来领她回府,温善晋的脾气特别好,似乎从来都没动过愠气,任何再心急火燎的事,在他的气质渲染之下,总能变平和微小,这也是他与国公府其他房的叔伯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二房的温廷凉但凡在课业上犯糊涂,二叔温善豫动辄棍棒伺候,四房的温廷猷是学画学的,若是作画出现纰漏,亦是要挨手板子。印象之中,温善晋似乎从未打过她。   温善晋眉眸堆着浅笑,看向了温廷安:“听到监舍说的话了么?有什么想说的。”   温廷安合袖垂眸,道:“钟瑾他打了杨淳,还打算让我从他□□钻出去,这种人难道不该修理么?”   温善晋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你做得不错,换做是我,估计会比你打得更狠。”   钟伯清听得一阵脸红脖子粗,他顶看不惯温廷安这一纨绔,声若洪钟地怒道:“温学士,听说是您儿子率先招惹了我家瑾儿,您却是不分青红皂白,要袒护他,听他在那里信口雌黄,玷污了瑾儿的名声,您心中应该有一杆称,丈量一番孰是孰非,当心助纣为虐!”   钟伯清话中带着硬刺,字句之间锋芒暗藏,但温善晋恍若隔靴搔痒一般,笑道:“孰是孰非,相信令公子与我家安儿再是清楚不过,您相信您儿子所言为真,要袒护他,而我相信我儿子所言为真,自然要袒护,再者,我儿子我不袒护谁袒护?”   钟伯清气结,却听庞礼臣插了一句话:“看看人家的爹,会袒护自己的儿子呢,我爹只会对我拳打脚踢,不论谁伤了,都是我的错,硬要把我揍得猪狗不如才甘心,我真不是庞家亲生的。”   庞珑没想着儿子居然会说出这般混账的话,老脸都给丢尽了,当下踹了庞礼臣一脚,觉得这逆子真是欠收拾,除了学就一身武学本事,便是别无所长,再是待下去已是无地自容,庞珑辞别监舍,气势汹汹地将庞礼臣押回了庞家马车上。   吕祖迁本来想附和一下庞礼臣,但他到底没敢,夜间还有诸多课业要做,吕鼋没让他在衙房继续耗着,命傔从将他送回吕府。   论起论辩博弈的功夫,钟伯清肯定逊色于温善晋,他不吃眼前亏,也不想让儿子近墨者黑,没多做纠缠,便带着人离开。热闹尽退,衙房开外看戏的生员,也都散得散。   监舍讪讪地看着温家父子,象征性地教诲几句,只好选择放人离去了。   夕头日下,温善晋带着兄弟二人回府,身为父亲,他并没有对这件事刨根问底,未训斥温廷安与温廷舜,更没有声张此事,只命人去崇文院的长贵那儿,给温老太爷传个话,免去明日的问安,假令让温老太爷看到兄弟二人鼻青脸肿的模样,那还了得,指不定届时还会有一顿怒斥。   吕氏看着两人悉身狼狈,虽然不知事情原委,但委实心疼极了,忙叫堂厨那边煮了几颗鸡蛋敷一敷脸,陈嬷嬷亦是受了惊动,悉心为温廷安梳洗,用过晚膳,她便照旧去到了书屋,一面用鸡蛋揉敷着脸庞,一面龇牙咧嘴地抄写律义,但在心中,总是搁藏着一些事,思前想后,她心中并不能平静,遂是决意去找温善晋。   这个时辰,温善晋自然是在后院的药坊里,温廷安寻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件陈旧的翠涛色茧绸直裰,神朗气清地蹲守在一鼎窑炉前,一手执着一碗药膳,一手正执着一柄蒲葵扇,扇动着青瓷碗盅里的深色药液,闷湿燥热的空气里尽弥漫着苦涩的药香,见温廷安来了,温善晋并未感到丝毫意外,笑道:“不念书了?有闲情雅致来看为父炼长生丹?”   温廷安感觉父亲的眸色有了微妙的一丝变化,在傍午捍卫他们时,他的眼神隐忍,温和,且沉定,但现在这个时刻,眼神变得很空濛深渊,让人捉摸不清底细,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太相信,父亲是会因为罹患肺疾,而自甘堕落不问家国社稷之人么?   她对温善晋的过往了解不深,现在问,肯定是问不出答案。   她只能先说正事,露出愁云惨雾状:“其实,我这回真的闯祸了,若是收拾不好局面,我就要被驱逐出族学,爹,您得帮帮我!”   “什么,原来是你先招惹钟瑾,把人家给打了一顿?”温善晋虚张声势要去寻鸡毛掸子,佯怒道,“那为父岂不是白给你撑腰了?你过来,为父先揍你一顿。”   温廷安伶俐地绕过了窑炉的对面,道:“事先声明,是钟瑾欺侮杨淳,再趁机折辱我,我不过是寻了能打的朋辈来撑撑场子!我根本不识钟瑾,又怎么能打他?”   温善晋止住动作,纳罕道:“你一没打人,二没犯事儿,那究竟闯了什么祸?”   温廷安道:“您是有所不知,我在衙房受审时,那学胥凭钟瑾的片面之词,一口咬定是我挑事,我拿出物证人证,那学胥哑口无言,就让吕鼋吕博士给我施压,说这次可以对外舍生既往不咎,但为了给内舍生挽尊,决定驱逐杨淳,权当杀鸡儆猴。但我觉得这事儿很蹊跷,杨淳明明受了欺侮,吕鼋就算要挽尊,也不该立即开除他,他明明是这次事件之中最为无辜的人。”   温善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笑道:“所以,你是不是为了保住杨淳,跟吕鼋这个老古板做了交易?”   知女莫如父,一语深中肯綮,温廷安点点头道:“吕鼋说了,保住杨淳可以,条件便是我和他都要通过四日后的私试,否则四日一过,我和他都要卷铺盖走人。”   温善晋面上云淡风轻,说道:“这也不是你应承过老爷子的事儿么?五日为期,通过私试,以昭彰自己浪子回头之决心,眼下第一日过去了,你习学得如何呢?”   温廷安瘪了瘪薄唇,臊眉耷眼地道:“也就……一般般罢。”她没交代自己今日课业得了全斋头筹的事,她暂先不欲在国公府内的同辈之中暴露实力,至关重要的私试抵达之前,她得先藏拙。   且外,纵使自己可以通过私试,顺利升舍,但杨淳却不一定可以,她和杨淳同时升舍这一件事,本就是难于上青天,吕鼋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本意就打算令她知难而退,他是铁了心要驱逐杨淳。   温善晋将温廷安的神态纳入眼中,默了一会儿,笑道:“你怎么不机灵点,你当时不是和吕祖迁在一起嘛,你可以说你和吕祖迁要一起保住杨淳,这下子,老古板有了恻隐之心,不便将事情做得太绝,你也不至于沦落至要被驱逐的地步。”   温廷安凝眉:“倘若是吕鼋擅自改动了他儿子的状词,为他做了伪证,并挑拨我与吕祖迁的关系呢?”   一抹兴味掠过温善晋的眸底,他问:“怎么说?”   温廷安斟酌了一番,低声道:“我虽然与吕祖迁相处了短短两日,光景并不算长,但我知晓他为人如何,他这人好强,也胆怯怕事,但也算有底线,我向学胥提供目睹钟瑾作恶的人证,吕祖迁便是其中之一。学胥却是告知予我,吕祖迁并非人证,这意味着吕祖迁在状词上谎瞒了实情,否认自己看到钟瑾作恶。凭我对吕祖迁的了解,他能担任斋长,一定有自己的骨魄,在原则上绝不会退让,故此,他的状词是经人修改过了的,在衙房内,唯一能修改状词的人,只能是吕鼋。”   温廷安垂下眸子,“吕鼋大概是没料到这一场纷争里,吕祖迁也会被牵涉入内,所以打算借着单独审讯的时机,替吕祖迁将纠葛摘得干干净净。”   温善晋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为了搞清楚诸多疑点,你答应了老古板的条件,然后将自己造下的这一堆烂摊子,扔给我来解决?温廷安啊温廷安,你可真是好样的。”   温廷安略感心虚,拉长音调道:“爹……”   “撒娇没用,你可老大不小了,自己的事儿得自己解决,就算求助于我,我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私试的题并非掌握在我手里。”   “我可没让您给我透题,”温廷安双手合十,行至父亲身边,低声道,“我只是想让您,给我安排一份小小的差事,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够帮我办到,我干这份差事,定不会延宕课业。”   温善晋审视她一眼,一时看不清楚她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也实在是被她缠磨得没脾气了,当下妥协道:“行行行,你说,你要做什么?”   温廷安眉眸弯弯,一字一顿:“您能在大内的閤门内,给我谋个抄手一职吗?”   大邺实行郡县制,举朝拢共二十六个郡,各郡在京畿洛阳皆是设有驻京办事之处,此处名曰邸,各郡各县的文吏,会每隔五日会将各地的政情,递呈于閤门,由抄手誊录于邸报之中,再由进奏院内的进奏官送去枢密院审查,审定之后形成定本,再觐见给官家,官家亦是会将奏折谕旨下放至抄报堂,由抄手誊抄,由信使发往京畿三司以及各郡驿站,播告四方。   抄手隶属低等贱役,连个九品芝麻官都称不上,抄报堂对抄手身份并不算严苛,一般而言会择官设学院的寒门书生作为人选,靠抄邸报挣得囊资维持生计。抄手分有昼工与夜工,各四个时辰,若是温善晋有心帮忙,让温廷安混入抄报堂,当个四日夜工抄手,定是不成问题。   温善晋踯躅了片刻,算是看出温廷安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了,拿蒲葵扇扇走了窗扃外凉冽的雪风,淡淡笑道:“你可是觉得,针对私试的律论论策选题,课考官会摭拾于近五日的邸报里?这是你要成为抄手的缘由?”   温廷安嗯了一声,正色道:“虽然说欲速则不达,但眼下时间紧凑,四日里背完宋刑统内所有案例,定是全无可能,我只能在邸报上搏一搏。”   这就相当于前世押高考作文和高考阅读,将作文大全和应考书目,在短期内背下是不切实际的,若想速成提高成绩,只能临时抱佛脚,去关注热门的时事政事,而大邺的邸报,就相当于前世的媒体热搜榜,汇聚着京城内外最聚焦人心的重大案桩,若她能窥得一二,胜算也便越大。   再仔细想一想,杨淳门门课试都是垫底,可能不是他不够勤奋,也不是他资质愚钝,只是他寻得方法与门路不对,所以学起来会吃力些,明日她要去给他摸一下底子,为他裨补阙漏才行。   而吕祖迁赌约输了,还欠着她一个人情,明日是时候该让他补上了。   眼下,温廷安看着父亲,打了个揖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爹,我相信您不会对我见死不救的。”   “……”温善晋一听这厢喊他爹,他就头疼不已,连忙挥了挥蒲葵扇,将赶她走,“去去去,明日等消息。”   温廷安笑:“好。”   临走前,温善晋复想起什么,意有所指道:“说起来,你近日来替我省了不少心,将你三姨娘和眉姐儿管得服服帖帖。”   他眼角牵起了笑纹:“还有,舜儿素来严于律己,从不掺和他人的事,今儿竟会跟你一起打架,还挺罕见的,你们兄弟俩,近日以来来往甚善,我还挺宽慰。”   温廷安今早罚温画眉禁足三个月,刘氏嘴碎,定是没少在温善晋跟前告黑状,但温善晋心如镜鉴,没帮衬着任何一方,反而说温廷安管得不错,可见这长房的境遇他是一清二楚的,刘氏私底下的小动作和把戏,他不一定不清楚,若能借嫡长子之手,磋磨一下刘氏的气焰和眉姐儿的跋扈,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不光是她们,还有温廷舜。   温廷安这才忘记问了,今日差王冕去武院寻庞礼臣当援兵,但并未寻温廷舜,温廷舜怎么会跟上来?他不是帮她的,那到底来做什么?   温廷安持着满腹疑窦,回至了书屋里,见着温廷舜正趺坐于蒲团上习课,白衣胜雪,姿容舜华,一双眉眸似是由水墨皴擦而就,英俊倜傥。她挪开视线,随之落座,习了一会儿字,继而搁笔,微微锁眉,嗓音轻飘飘的:“我很好奇一事,今日你跟王冕而来,寻我做什么?”   ——绝对不是来看她笑话的罢。   温廷舜倒是坦荡:“是因为今日沈云升来寻我复诊了。”   温廷安记得这档子事,沈云升得暇时去给温廷舜勘验腿疾,便是托她的嘱咐。   只听温廷舜继续道:“承蒙长兄的关照,君子理应成人之美,我便告诉了沈兄,你对他的心意。”   “我此番是来向你转告他的答复的。” 第18章   温廷舜教温廷安真正见识到了,何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四目相视之下,温廷安一时无言,隔着窗扃去望外头的皑皑白雪,雪势寂寥碎落,却平白扰了岑寂夜色,窸窸窣窣搅得人心乱了涟漪。断袖之论,不过是她诓瞒温廷舜的戏言罢了,温廷安气定神闲地端坐下来,睫梢乌浓,卧蚕之下覆了一层浅绒绒的黯影,朝下轻弯,瞳仁俨似能掬起一握繁星,嗓音轻缓:“你答应过我,不会将此事为外人道也,你方才那番话,不过是虚张声势。幼弟到底想说什么事,不妨直说便好。”   温廷舜平静地审视了她一眼,眼前少年纤细单薄,弱不胜衣,但眉眸清亮,俨似穹间皓月,他垂眸,悠悠开了口:“长兄平素不像是会锄强扶弱之辈,今次却为了同窗,擅自招惹了内舍,我心生好奇罢了,特此来看看。”   “我不是同你解释过了,我不是为了杨淳,而因为钟瑾轻辱我,我忍不了这口恶气,就差王冕寻庞礼臣揍了他一顿,我这才能解气。”   温廷舜左指慢慢摩挲着右手拇指,沉寂地看着她:“倘若你真因钟瑾羞辱而感到愤懑,依照你的性子,在监舍寻刑部尚书钟伯清对峙时,你便应当大张旗鼓地将律论一事,告知予他,让钟瑾完全下不来台,颜面尽失。但你没这么做,反而选择缄默,意味着你另有筹谋——”语未竟,他话锋一转,“让我猜猜你的目的,你可是为了保住杨淳,才这般做?”   温廷舜比温善晋更为不好糊弄,那一双点漆般的邃眸总能洞若观火,任何计较和谋划,在这一双眼眸的注视与鉴照之下,总能无处遁行。   温廷安被这番话一堵,片晌后,才将与吕鼋对赌之事告知予他,一抹哂色出现在温廷舜的面容上,“你还真敢赌,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同斋学子,陪葬自己的仕途,不知当说你鲁莽,还是当说你蒙昧。”   真正在三舍苑受重视的,只有上舍生。至于外舍生,还是个寒门子弟,谁会费尽周折,真正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温廷安朝着他膝行了几步,“可是,你不觉得兹事很古怪吗?在衙房时,学胥没有审问钟瑾欺侮杨淳的缘由,还一口将祸患栽赃在我身上,最后吕鼋为息事宁人,意欲将杨淳驱逐出舍,这一切的行止,根本不符常理,学胥本该守正公允,却没有搜集人证物证,吕鼋身为律学博士,却选择包庇内舍,杨淳在这次寻衅案里毫无发声的机会,无人在意他为何受到欺辱。”   温廷舜冷淡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起了微澜,指尖微顿,他慢慢踱至了温廷安近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长兄,四日后私试,三个月春闱会试,你在长房之中什么境遇,眼下要做什么事,当是分个轻重缓急。温老爷子命我敦促你的课业,我自是有令在身,会督查你的一言一行,若你有任何逾矩,我会上报给崇文院。”   夜里,温廷安辗转难安,望着纸窗外的绛青长夜发呆,她想查清楚寻衅案背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温善晋愿意给她一架梯子,为她牵线搭桥,但温廷舜是温青松阵营里的人,只求仕进,她若是做了与念书无涉的事,温廷舜便会状告她,这厢还真是铁石心肠,一丝兄弟情谊都不顾。   温廷安有些气结,以为他会帮衬着她一点,但他竟然过河拆桥,真是阴戾险峻。日后,她多提防着他一点才是。   天未明,夜色还暗着,还没到寅正牌分,温廷安就爬了起来,洗漱罢,吩咐王冕,她今儿独自坐马车赴学,王冕奉着暖炉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个激灵:“大少爷怎的起这样早,不与二少爷一块走啦?”   温廷安淡淡道:“他腿疾恢复得差不多了,加之我们相看两厌,多看一眼折寿十年,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就此放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冕觉得大少爷说得在理,他身为仆役,过去两日跟二少爷同坐一马车,也是怪不自在的,当下去堂厨跑了一趟,为她准备了几块热乎乎的裹蒸烧饼装着。   温廷安给爹娘请过安,俄而披着厚茸茸的狐白毛氅出了府,在路上啃完了一块烧饼,到了族学,趋步至东学舍的男宿,此处是全舍寒门学子的栖所,同值夜的学官打听了一番,学官眼睛乌青,搓着手哈了一口气,半耷着眼睑道:“今儿轮到这小子去太常寺外边撒盐扫雪,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   寒门生员虽享有学廪与伙食费,但要包揽诸多既脏且累的苦差事,并且太常寺这个地方温廷安认识,之前沈云升同她说过,就在震敲木铎的高台附近,眼下五更不到,还差一个时辰木铎才响,她提灯去了太常寺外边。   朱梁白柱之下,寥寥立着数道浅青的少年袍影,今日的雪落得很厚,约达小半尺,冰层又滑,温廷安深一脚前一脚地慢慢走上前去,很快认出了杨淳的身影,他正一掌抱着宋刑统校注,无声默诵,另一掌抱着木质的盐盆,雪霾扑面,雪渍蘸湿了他的青衣袖袍,但他浑然不觉。温廷安拿出了一柄油纸伞,为他撑上,暂且蔽住了飘零霰雨。   杨淳身影一顿,看来人是她,拘谨且剀切地道了句:“谢谢廷安弟。”   寒暄一阵后,温廷安才知道,杨淳家世隶耕,出身寒微,两岁失怙,生母改嫁至淄州长山县的杨家作填房,杨淳也随生母从苏州吴县迁至长山,从杨姓,名淳。长山杨家算是殷实之家,但杨淳和杨母过的却是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后来杨母病殁,杨家人冷情,仅遣草席一张,草草将杨母安葬至乱坟岗,为了不再看杨家人眼色,为了改变命途,杨淳决意入仕,只遗憾,他以举子的身份入了三舍苑,却在过去两载之内,两番落榜,这让杨淳意志时而会黯然颓落不已。   纸伞之下,温廷安看了杨淳一眼,“你若想要升入内舍,我可以替你想辙。”   杨淳有些触目惊心地凝视她,以为对方是在说笑,他正色道:“想什么辙子?若是触犯了舍规那定是不可的,君子贫贱不移,我是想要升舍,但也必定不会去做蝇营狗苟之事。”   “我自当是让你凭你自己的努力,通过私试。若助你造弊,从长远来看,那定是作茧自缚的短视之策,我不可能会害杨兄。”   杨淳面露踯躅之色,思前想后一阵,想着温廷安是昨日课试的头筹,话辞有很重的份量,当是不会造假的,但他又有一丝后怕,遂没接话,上下打量了温廷安一眼,又听她浅淡地笑道:“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若不放手一搏,那今后就难再有翻身之机了,一生只能屈就求人,莫非你想让长山的杨家,压在你脊梁骨上一辈子吗?”   这成功激将到了杨淳,杨淳合拢了书册,趋近数步,凝声道:“廷安弟助我升舍,我感激不尽,不过,你打算如何帮我?”   “我会先给你摸底,探清你这两年以来所学的虚实,再为你裨补缺漏,当然,这只是计策之中的一小部分,还有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要待你告诉我一些实情之后,才能晓得。”   杨淳疑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温廷安这才将话头引至了昨日的长巷寻衅案子上,就道:“昨日同门的钟瑾钟师兄,为何会在巷口寻你麻烦?你要老实答我。”   杨淳愣了一愣,眸底晃过了一份挣扎之色,天色将近黎明,他看着寂夜之下的少年,温廷安茕茕孑立,容色被曙色瞄了一层金线,因此显得温笃且沉定,让人天生有信服的力量,杨淳双掌揉搓在衣裾前,应道:“钟瑾他们之所以打我,是因为我无意间听到了他们说话。”   温廷安挑了挑眉心:“他们说了什么?”   杨淳仔细回溯了一下,昨日适值晌午牌分,刚下了学,他问温廷安借了那一份律论墨帖,打算趁着午休,拿回学舍去誊抄,结果在去文库不远的竹廊巷道里,撞到了钟瑾一行人,钟瑾神思委顿,容色慌惶,正与同舍的生员争执着什么事。   “我听他们说,好像是去文库借一本前朝名儒的书判集,好像内舍考题就从书判集里出,但书判集是孤本,委实名贵,并非凭内舍生的身份就能借着,他们仍是去借了,接着,就听到他们说,有一位同行的梁姓生员,私自去了三楼的禁地寻书,结果,那人就失踪了……”   “失踪?”温廷安眉心浅锁,凝声道,“没准这人是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了文库呢?”   杨淳道:“文库八方入口皆有学谕监守,眼线众多,守备极严,及至一楼二楼均有沈师兄值守,一个人若想下楼,一定会通过沈师兄这一关。但钟师兄他们说,他们在文库外边候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梁姓生员。”   温廷安心头微动,试探道:“你口中的这位沈师兄,莫不是沈云升?”   杨淳纳罕地问道:“廷安弟认识沈师兄?”   温廷安莞尔一笑,点头称是,她倏然想起了一件事,前日沈云升给了她一楼二楼的钥匙,跟她语重心长地交代过,每日酉时去文库值守二刻,且外,三楼乃是禁地,切忌外人擅闯。他还特地嘱告她,绝不能上去,也什么都不要问。   那时,她浑然没当回事,但眼下,听着有生员在文库三楼下落不明,不知为何,竟觉些微悚然。   “这位梁姓生员,具体是怎么从文库里消失的?”温廷安颇觉可疑,“沈师兄看到他上楼了吗?如果他亲自值守,这人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的去了禁地?”   杨淳颇为为难地摇了摇头,抱紧了盐盆:“这我就不太大清楚了,反正我只听了个大概,只说是那个人失踪了,情势很焦灼,尔后,钟瑾他们就发现了我,怕我告密,就将我收拾了一顿,然后廷安弟你们就来救我了……”   温廷安仔细回溯了一下昨日的场景,原来,钟瑾折辱杨淳是因为他偷听了不该听的的东西,而之所以拿着律论羞辱她,全然也是障人耳目,让她以为钟瑾与杨淳起了争执,只不过是因为寻常的寻衅滋事。   而所谓的平息内舍外舍的恩怨,驱逐杨淳,怕也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   学胥与吕鼋发现钟瑾等人闯了祸,为了将此事镇压下下来,只能将一切祸端推至杨淳身上,但温廷安在昨午的衙房里搅了局,与吕鼋打赌,只消杨淳能顺利升舍,便不用卷铺盖走人。   所以说,人是真的是文库三楼禁地失踪的么?   金乌出乎东山之上,灼灼丹色覆照檐院,天地间,俨似一盘被掀翻了的胭脂盘,时下雪势渐薄弱,人烟渐稠密,督工的学谕收了各人的盐盆,催人赶课,温廷安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热好的裹蒸烧饼递给杨淳,杨淳受宠若惊,欲要推拒,但见她态度坚执,只好收下了。   杨淳言谢,且道:“廷安弟,这件事非同小可,又亦真亦假,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莫要跟旁人说,也不要去管,省得我牵累了你,这事应当会有舍院衙房那边的人管,咱们都只是求学的生员,人微言轻,管不得那么庞杂的,循着本分做学问就行了。”   温廷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膊,回了句:“放心,我不过是好奇心重了些,随口问问。今日午正牌分来文库一楼寻我,我给你摸底。”   杨淳言别后离去了,待身影消弭在了远处,温廷安笑意渐收,容色寂寂然,若想确认杨淳所述之事的真伪,她需要先确证一桩事体。   返身回雍院,她拂掉了身上的雪碎,拢了拢袖裾行至学斋前,碰巧撞见吕祖迁正守在门槛前点人头,她扯着唇畔,喊了声斋长,吕祖迁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显然对昨日把他牵涉入寻衅案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昨夜他被吕鼋罚跪了一整夜的祠堂,现在膝部仍是酸胀无比,致使他现在看温廷安,就跟看瘟神别无二致。   “斋长,可还记得,你欠我一件事没做?”温廷安笑意盈盈地负手隽立,眸似瑜玉,剔透玉润,“咱们昨日的赌约,作数否?   吕祖迁深吸一气,一副壮士断腕的神态,视死如归地道:“说罢!”君子一言九鼎,让他着女儿衣在三舍苑周遭溜一圈,他也认了,他可不能怂!   温廷安行至跟前,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胳膊,曼声道:“今日午膳你便替我承包了罢,我独衷于抱春楼的醉鱼澄鸡,若能将请几位美婢侍我,那当是更好不过了,”   吕祖迁震悚,整个人没反应过来,温廷安便掠开他悠哉地走了,吕鼋偏生带着学官出现在了二人近前,吕鼋低声斥他一句:“昨日没胡闹够么?人齐了未?还不进去上课!”   吕祖迁忙点头应是,目送父亲的背影入了学斋,这才慢慢自袖囊里摸出了纸团。   是方才温廷安用折扇拍他之时,窃自塞入他的掌心里的,想来是不愿让吕鼋觉察到二人之间的隐秘对谈。   吕祖迁趁着四下无人,忙摊展开来一看,仅一眼,堪堪怔住。   温廷安让他去查,雍院内舍生今日的缺勤名册。   查这个作甚? 第19章   吕祖迁对温廷安所提出的这一要求,颇为匪夷所思,照这纨绔少爷的性子,倒不至于如此闲聊才是。待下了学,趁吕鼋与数位学官离却,他眉心仍是紧紧深锁着的,窃自拦着温廷安低声问:“你为何要让我查内舍生的缺勤名册?是出了什么事?”   杨淳仍在文库等候着温廷安摸底,时间委实紧凑,温廷安不便向吕祖迁解释这般细致,她遥遥指着长巷的位置:“昨午钟瑾欺人,我早上收到了风声,钟瑾可能为了帮一个梁姓的同窗掩盖罪咎,才拿杨淳出去顶罪,兹事体大,与杨淳的仕途休戚相关,你身为一斋之长,理应肩负起关切同窗的义务,故此,让你去内舍查一查这个姓梁的人,今日是否来了族学。”   这一席话信息量过大,吕祖迁听得愣头愣脑的,好不容易才理顺了其中计较,自摸胸脯,疑惑道:“可是,这风声你打哪儿听来的,为何你知而我不知,为何你又让我去查勘名册?若是这事儿是真的,也可大可小,为何不让衙房去查?咱们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温廷安直接略过了前半截话,看定他,眸色微抬,凝声道:“你是斋长,每日午正牌分,会将学斋人员详定名册送至校学阁,阁长认得你的脸,加之你是吕博士之子,对你照拂有加,你若要作甚么事,亦是定当对你松懈戒备,由你去查看内舍名册,再是合适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昨午衙房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们为内舍撇清瓜葛,祸水东引,通篇审讯皆在和稀泥,欲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后定是不会再管此桩案牍,这是丢了外舍的面子,易言之,是丢了你的面子,难道你甘愿这般忍辱负重?”   言讫,事关个人声名之事,吕祖迁果真正色起来,依旧纳闷不已:“按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查这个姓梁的师兄,查查他今日有没有来上课?但我捋不明白了,这人出勤与否,又与杨淳遭打有何牵涉?”   正说间,隔壁数斋斋长来催吕祖迁前去校学阁,温廷安遂是拍了拍吕祖迁的肩膊:“待你先查,查毕来文库一楼寻我,我会告知你实情。”   吕祖迁满腹疑窦,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片晌才回了句:“那行罢,半个时辰后等我消息。”   一片木铎声间,温廷安拾掇了一番书箧,在外静候已久的王冕前来为她撑起雪伞,她袖中兜藏着暖手炉,一路朝着外头走去,雪道之上皆是前往膳堂的生员,唯她逆行而上,空气浮起了薄薄的雪霭,朔风袭面,端的是透骨凄寒的时节,约莫半个刻钟,她好不容易才徒步至文库。杨淳抱着书箧搓着手掌静候在乌檐一角,见着她了,眼底亮了一瞬,忙上前道:“廷安弟,你终于来了,”说着,便又为难起来,“可咱们身份不够,这值守文库的学谕并不让咱们进去啊。”   温廷安浅浅地勾唇而笑:“莫急莫慌。”   她行至学谕跟前,行了一个揖礼,亮出了名牌与库匙,且报出了沈云升的名头,那学谕听之,原本态度有些轻慢的,一下子变得客气与恭谨起来,哈着腰,说原来是沈生员的友朋,实在失敬,语罢,延引二人去了一楼,替他们觅了个暖和又舒惬的荫蔽座处,上了两盏姜丝热茶,且说道,文库环境幽隐静谧,是个背书诵习的好去处。   温廷安便问:“沈兄此番去了何处?怎的没见着他?”   学谕恭声解释道:“今日雪落得大了,五大学斋里一些老先生途经高台石阶时,皆是不慎跌着了,他们腿脚本就不方便,这天时又是落霜又是落雪的,不光闹风湿,还庶几下不了地,太常寺获悉此闻,差了上舍好几些人去诊疗了,沈生员自然也在其中。怎么,温生是要急于谒见,要么我去传个信?”   温廷安摆摆手说不必了,客套地说了句:“沈兄诊治要紧,晤面倒在其次。不过,沈兄今日并不在文库值守,那值守的人是哪院的师兄?”   学谕忙道有礼,殷切地道:“是书院内舍生的温廷舜温生员,据闻他是温生您的幼弟呢。”   “……”温廷安一听此话,庶几栽倒了下去,还是杨淳搀扶稳了他,温廷安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温廷舜这厢绝对是故意为之,满腹心计要堵住她的路。   两人昨夜闹出分歧,不欢而散,今晨温廷安便是未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这厢莫不是睚眦必报,一门心思来伺机寻仇来呢?   可是,纵使他料到她会来文库查案,会来寻沈云升打探案情,但怎的就这般凑巧,她一刚来,沈云升就外出出诊,而替他值守之人便是温廷舜?   除非,温廷舜早与沈云升疏通关节,暗中有来往,只不过没告知她罢了。温廷安倏然想起,昨夜温廷舜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嘴,沈云升寻过他,为他勘察过腿疾,但至于两人具体磋谈了甚么,温廷舜并未向温廷安告知,那夜她脑海里事情多,也有所疏忽,忘记打探两人之间的交谈内容。   原书之中,沈云升于温廷舜有再造与知命之恩,在沈云升应考科举与朝堂为官两截主线里,温廷舜前期是一位对男主忠心不二、对敌党狠戾手辣的角儿,但他的忠心不二,是建立在沈云升救他一命的情状之下,但在现实的情势里,不光是沈云升救他,温廷安也对他出手相救。温廷安做出了改变,但这唯一的改变,只不过是温廷舜没那么早弑害她,她没能改变的是,温廷舜与沈云升之间的君子之交。   易言之,她在沈云升此处挹取文库钥匙,温廷舜很可能早就知晓,但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按捺住心悸,先带着杨淳于座处落座,她浅啜了一口热茶,摒除杂念,先为杨淳摸底与裨补缺漏。   律学的升舍考试,由吏部主持,科目实属繁多,主要分经义与治事两大学目,先论经义,便是囊括刑统疏议、九经五史、明经诸科,分三场考试来考,一场一日。   再论治事,有关此一科目的科考,亦名曰铨试,较其难度,要更甚于经义,拢共科考六日,前三日是试法官,后三日是试法吏,主审官是刑部与大理寺,问律义百道,断案五十道,案例来自大理寺档案,案情程度分有繁、重、轻、难四个等次,考法是,隐藏案牍原本的判状,令生员自行诀狱验案,若生员撰写出的刑名、援引法例,以及对案牍的剖析,皆与原判相一致,那么即为通审,算是成功升舍,成为内舍生。   具体的通审规则是这般,经义与治事均是撷取打分之制,生员个人的成绩分为『通』『上粗』『中粗』『下粗』四个等次,以十分为率,八分以上为通,逊于八分则会被贬谪回外舍,一言以蔽之,便是以治事定去留,以经义为高下。   这长达九日的考试,论其题型之难易,规模之大小,相当于前世的公务员考试与司法考试,题目深奥严苛,题量庞杂博大,并且,主审官囊括吏部、刑部与大理寺,可见大邺对族学升舍试之器重。   光是外舍升内舍的规模就如此隆重,那么内舍升上舍的规模,盛况可想而知,主审官除开三法司,还当有参知政事、礼部与资政殿学士。   至于三个月后的会试,会由太子东宫、太傅与枢密院太尉亲自主审。   至于殿试,则是亲自面圣,躬自奏请圣裁了。   先回至外舍升内舍的私试里,升舍试的器重程度,是与淘汰人数一脉相承,五十人里仅择取一人,每一座学斋里只有一人,才能顺遂升舍。   在温廷安所在的学斋里,最是被看好的人,当属吕祖迁,授课的一群老儒生基本只向着他,以及第一排的生员,第一排以外的生员基本不会去管。   今日上课温廷安便是坐在第一排,与吕祖迁同榻而坐,几乎所有授课的老学究,皆对她侧目而视,起初以为她坐错了位置,但看了她的昨日科考成绩之后,确证过她没有造弊,他们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授课之时,点她的名,命她回答问题的次数,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课试成绩,与个人在学斋里的地位休戚相关,今儿温廷安切身的觉知到了这一点。   针对于私试的考题,她在前世身经百战,可谓是对其得心应手,升舍对她而言构不成太艰涩的难度。   但对于杨淳而言,可就有一些吃力与费劲。   给他摸底的过程之中,温廷安发觉他记忆力算是不错的,经义部分的考题,考验记忆力与抄诵能力,他均能完美作答,但治事部分的案桩,要援引法例条文、要写判状的部分,他断得一塌糊涂,他不能将自身背诵的律法,与真实案桩之中的罪状联合起来,他精谙律法,但不懂如何去判,去用,去审。   看了杨淳过去两载的答卷,基本都是在治事部分的考题失分最多,在这一部分,温廷安颇费心思与口舌,同他讲解,也让他援疑质理,她逐一答疑解惑。   耗了近半个时辰,杨淳仍在同一桩案子里摸爬滚打,整个人颇为愧怍地道:“廷安弟,我连个最简单的盗耕官田案都无法诀断出来,是不是资质尤为愚钝……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升舍,还耗费了你的时间,你本该,将这些时间用在你自己身上的……”   温廷安浅啜了一口姜丝茗茶,展眉宽抚道:“在我看来,这并非资质的问题,是方法论的问题,就像是庖丁解牛,最好的刀在你手上,你不过是不懂如何运刀载物罢了,及至精谙了用刀之法,你便能如虎添翼,判案诀狱便是如此,我眼下正教你判案的门道,你常学常用,相信很快便能得心衬手。”   “再者,距离私试尚有三日,还没到最后一刻,你还能竭尽全力地搏一搏,惘惑之时,不妨去问你自己的本心,敦促你走至这一刻的到底是什么。”   杨淳看着温廷安,雪光斜照入桌案,将这位白衣少年的眸色照彻得繁星点点,杨淳慢慢握紧了拳心,想起了长山杨家倨傲的嘴脸,想起了奴颜婢膝的生母,又想起了败劣冷情的继父,是杨家人活活害死了他的生母,他去县衙报官,可那掌事的胥吏,横眉冷对,愣是连个仵作都吝于给予,杨家人落井下石,将他赶了出来,他走投无路,只剩下科举应考这一条路了,他决定学律学,他要祓除长山县的贪官污吏,要为生母觅求世间公道。   只遗憾,杨淳屡试不第,恨极自己的窝囊,想着,今岁是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仍旧落榜,他万念俱灰之下,很可能提刀返至长山,直截了当地取了杨父的项上人头,也算是替生母一雪旧恨。   可眼下,温廷安对他说:“你劈开了自己的路,要继续走,走过长夜之后,必会窥见曙光。这三日你有何困惑与难处,皆可以来寻我,我若是能帮的上忙的地方,一定极尽薄力。”   杨淳深受大恸,心中默念了一回温廷安的话辞,攥紧了袖裾,眸底某些思绪渐渐凝注,变得极为坚定,片晌,他对温廷安点了点头。   盗赃官田一案讲毕,温廷安原欲趁此上楼,去打探禁地的所在,但想着是温廷舜这厢在值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免得他状告到崇文院,她只能暂先退避一步,只能先等明日沈云升来值守再论。   两人出了文库,外间日影朝西隅偏斜,午色漫天,吕祖迁正在檐外袖手久候,见温廷安从文库里出来,还是和杨淳共同进出,他一时惊疑不定,凝视她问:“你是怎么进去的?”   温廷安先吩咐杨淳回学舍去,杨淳走后,温廷安捞着吕祖迁的肩膊朝雍院走去,“此事说来话长,先不赘述,你先说说查着内舍生缺勤的名册了么?”   吕祖迁将信将疑地睇了她一眼,自怀里摸出了一份誊抄的名册,嗯了一声,递过去:“阁长信任我,让我过目了一遍名册,我都记下了,给你抄了一份,我扫了一遍,的确如你所说的那般,有一位梁姓的生员,他今日没来族学。”   温廷安也不啰嗦,拿起名册翻看,这个梁姓的生员原名叫梁庚尧,是内舍本斋的生员,与钟瑾常年混迹在一起,来往甚善,她原以为此人身份斐然,当是京畿内郭里高门大姓的太子爷,但吕祖迁说,此人是一位寒门出身的学子,湖州山阳人,出身寒微,幼年失怙失恃,但少时颖而好学,是童试的案首,乡试的解元,去岁来三舍苑时,颇受赏识,破格免试升入内舍,每月皆有学廪与伙食费,因课绩拔尖,当选为内舍的斋长。   循理而言,一斋之长失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衙房理当重视,但选择镇压下去。   温廷安眉心浅锁:“梁庚尧告假理由是什么?”   吕祖迁深忖了一番,才道:“山阳县的族亲发信来,说祖母病危,他回老家奔丧去了。”   昨日闯了禁地,今日便回老家告假,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温廷安问道:“可有山阳县驿站会馆的信函?”   吕祖迁挑挑眉:“如此隐秘的东西,阁长怎的可能会给我看?”他思来想去,大为不解地问道,“不是,温廷安,你有事没事为何突然查一个师兄的缺勤之事?还说他跟杨淳的仕途休戚相关,但你这不明摆着扯淡吗?你有这闲情查这些,毋宁去悉心备考,趁机努力一番,指不定三日后的私试,还有些许着落与指望。”   他说着,却见温廷安收了名册,转身要走,忙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温廷安道:“寻钟瑾对质。杨淳说钟瑾殴打他的缘由,是他听到了他和梁庚尧去文库寻孤本的事,梁庚尧闯三楼禁地,便是下落不明,只有钟瑾和同行的内舍生从文库逃出。既然梁庚尧今日告假,那我便要寻钟瑾对质此事。”   “慢着,照你的意思,钟瑾之所以殴打杨淳,是因为杨淳听到了钟师兄他们擅闯文库禁地的事情?”吕祖迁不可置信地道,“可是,不论擅闯禁地此事是真是假,亦或者是梁庚尧到底失没失踪,这些事都不该是你一介生员该管的,该上交给衙房与内舍监舍。”   “倘若学胥与内舍监舍合伙串供呢?”温廷安望定吕祖迁,“那日衙房的情状你是见识过的,他们选择听信钟瑾片面之词,而你父亲,要将杨淳驱逐出舍,对梁庚尧私闯禁地一事只字未提。”   吕祖迁大为震骇,“怎么可能!私试不是三日后才进行吗,杨淳怎么可能被驱逐出舍?”   “这就得问问吕博士了。”温廷安道,“那日他亲自审讯我,说你未曾看到钟瑾欺辱杨淳,更未曾看到钟瑾挑衅我,他将你摘得干干净净,与此事毫无牵连,此事你可知道?”   吕祖迁目露骇色:“你在说谎吧,你要挑拨我和我爹?”   “是吕博士要挑拨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我相信你的为人,假意迎合他,并未着了他的道。”   吕祖迁觉得温廷安满口谎言,仍旧不愿轻信此事,温廷安道:“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会与杨淳一道么?”   吕祖迁懵然地摇摇头。   “我与吕博士打了个赌,想要杨淳不被驱逐,我和他必须成功升舍。若是我们俩落榜,那么便要连坐,同受驱逐。”   吕祖迁遗存在心底的惑意消解了,他打今晨就在纳闷温廷安为何会与杨淳一道走,为何会出现在文库,为何让他去查内舍缺勤名册,原来症结在于此。   可是,他对吕鼋在衙房内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在他心目中,父亲乃是一介德高望重的名儒,传道授业,端的是万古流芳,怎么可能与一位内舍生的失踪扯上干系?   “若是你还不信的话,那跟我来,问一问这个钟师兄,他应是最清楚一切遭际的。”温廷安语罢,晌午的木铎声适时响起,她朝着校场走了过去,下午正巧是武院与雍院合上的骑射课。 第20章   温廷安带着吕祖迁穿过中门,越过一围绿烟撼天的紫槐竹丛,便抵至西隅校场,今日习射,当去射园。   恰值未正牌分,天色蒙了一层金粉,偌大射园里,一地残雪被洒扫干净,两院生员俱是身披箭壶,手执弓囊,鼓吏穿着一身锁子甲,指着一丈开外的一排箭靶,传授习射之道,且特地命庞礼臣徇众示范,庞礼臣身为关门子弟,自当不辱使命。   只见这位九尺少年弯弓搭箭,箕指曲肘,衣影如白日焰火,招无虚发,箭簇与罡风,近乎百步穿杨,一并织在了密雪那纯白且不定的罗网里,引无数生员欢呼叫好。另一端是钟瑾,他虽非武院出身,但出身典狱世家,射术亦算上乘,箭箭落靶,与庞礼臣不遑多让,两人历经昨日一役,看彼此都格外刺目,空气里的氛围剑拔弩张。   温廷安的射术不算最优等,亦不算最末等,隶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准,吕祖迁的水准较于她,要稍逊一筹。   温廷安兴致盎然,行至庞礼臣近前:“昨日庞指挥使是如何发落你的?”   原本斗志昂扬的少年,一听此话,登时如霜打了茄子一般,提起这事儿就来气:“温老弟,小爷我为你出个气怎么了,明明是那姓钟的欺人太甚,小爷我匡扶正义,为何挨训的人便是我?钟瑾他爹的官职还没我爹的厉害,他不过一只软脚虾,有什么好嘚瑟的!”   “庞兄想不想当众复仇?”温廷安眉眼弯弯地问道。   “当然想了!”庞礼臣话一落,又颇觉不对劲,“怎么,你想让小爷我打他?那可不准,万一他一口咬定我寻衅滋事,到时候我爹复被衙房喊了过来,我怕我不能活着见到明朝的金乌了。”   吕祖迁亦是困惑,温廷安不是要去寻钟瑾对质么,怎的突然教唆庞礼臣找钟瑾寻衅了呢?到时候闹出了乱子,他身为斋长,可担待不起,亦是凝声道:“温廷安,你可是有前车之鉴的人了,切不可再生祸端。”   温廷安想二人是误会了,淡静地笑道:“我们三人可与钟瑾比试一场,若是我们赢了,他必须答应我们一个条件,庞兄尽可以一雪旧耻,若是他赢了,我们便可以答应他三个条件。”   想是要双方比试,算是同窗之间的习武切磋,吕祖迁也就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庞礼臣却有疑议:“不对啊,怎么我们赢了钟瑾,他只答应咱们一个条件,他赢了我们就要答应他三个条件?”   “因为是我们三个单挑钟瑾一个,本就对钟瑾不公平,所以他若是连中三箭,我们自当答应他三个条件。”温廷安解释。   庞礼臣眉心深锁,摞起袖袂道:“那就让他再找两位同僚进来不就得了?咱们三挑三,谁怕谁呢!他们赢了,我们答应三个条件,若是我们赢了,他们就要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温廷安将庞礼臣的原话,添油加醋地带到了钟瑾跟前,钟瑾也是受不得挑衅的主儿,瞬时盘马弯弓朗声喝道:“若是我赢了后,打算命你跪着喊我一声爹呢?你可应承?”   庞礼臣怒发上冲冠,摩拳擦掌地立在马背上,低斥道:“有何不可!小爷我爹是枢密院指挥使,我可是镇远将军的关门子弟,自古以来便是我没有输过!”   钟瑾冷笑一声:“别仗着你有一个爹,就有多了不起,也不称一称自己骨头几斤几两,一介目不识丁的大老粗罢了,也敢在我面前虚张声势?”   短兵相接之间,射园里无数生员人头攒动,仰着脖颈看着他们二人。   温廷安达到目的了,唇畔勾起了一抹浅笑,假令直接寻钟瑾对质,这人定是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坦露梁庚尧的真正下落,倒不如寻个比试的由头,以三挑三的法子,待钟瑾惨败,她便可凭借赌注,冠冕堂皇地撬开钟瑾的嘴,射园里所有人均是这一场赌注的证人,钟瑾身为内舍生员,定当会愿赌服输,她便能顺藤摸瓜探赜到梁庚尧失踪一案。   且外,为何她能预判钟瑾一定会输,钟瑾是内舍生射术最顶尖的人了,而他寻来的同僚,射术定然皆逊色于他,只消她安排一下己方人马射箭的次序,循照某种战略,便可以胜过钟瑾。   校场上传了一阵槖槖靴声,钟瑾很快地寻来了两位同僚,其中一人,白襟镶银,宽袖斓袍,在于一片雪风之中翻动如鹤,云袍猎猎作响,在雪光的映照之下,五官如山壑般分明,神情却掩藏在暗影里,并不分明,轩挺修长的身量行在陌上,须臾之间,便入了画。   出乎她意料之外地是,此人竟是温廷舜。   温廷舜与沈云升替了班,守住文库,不让她觅得探查之机,这还不够,眼下偏偏与钟瑾同伙,不打算让她赢,他这人怎么这样,尽是跟她抵牾,温廷安一时有些五内催伤。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假令她知晓温廷舜会来搅局,她还不如让钟瑾一挑三。   校场内外的生员都骚动了起来,在三舍苑,绝大多数人都听闻过温廷舜的名头,魁院里的天之骄子,博闻强识,深居简出,近乎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怎么是他?”吕祖迁惊疑不定,骇愕地看向了温廷安,“你二弟怎么来了?莫非他认识钟瑾?”   庞礼臣盯着温廷舜,旋即怒不可遏,胸口几起几伏,遥遥指着钟瑾,大斥道:“钟瑾你个王八,怎的将魁院的人来寻过来了,你这是造弊!坏了赌约的规矩!”   钟瑾居高临下地挽着箭囊,道:“你们在赌约里,可没规定我不能找别院的生员,故此,我寻了温兄来,与坏了赌约一事毫不相干。”   “老子去你娘的!”庞礼臣数步上前,打算将钟瑾撂倒在地,温廷安与吕祖迁俱是上前拦住了,庞礼臣咬牙切齿对他们道,“钟瑾寻了温廷舜过来,那我这边可根本没胜算了,你们二人根本不敌他,不成,必须换人,换成武院的生员……”   “不行,”这头,钟瑾斩钉截铁道,“这可是你们三人先说好的,是你们三个人要我去寻另外二人,你们三个人不能换人,否则便是坏了赌约。”   这一番话无疑是赶鸭子上架,温廷安不能自乱阵脚,她用余光扫了温廷舜一眼,他眸色无波,削薄的唇畔却是极浅的弯起,似是一记轻哂,诱劝她打退堂鼓。   他三番两次阻挠她,她不由生出了些质疑出来,他明面上是以督查她课业的名义,命她切忌节外生枝,但实质上,她在想,他是不是刻意为之,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温廷安扫视了敌方阵营,温廷舜、钟瑾以及雍院的一位内舍生王望,温、钟二人的习射水平,她有目共睹,均属上乘,与庞礼臣不分伯仲,而她与吕祖迁的习射水平,跟那个王望差不多。   射园风云汹涌,温廷安细细斟酌了片刻,顷刻间有了一个主意,她把计策跟吕祖迁与庞礼臣说了,庞礼臣狐疑道:“你确定这样能赢?”   温廷安道:“与其成为涸辙之鲋,倒不如放手一搏,你放心,遵照这样的法子,敌方纵使再强悍,实力怕也不过是癣疥之疾。”   庞礼臣敦促吕祖迁快去办这件事,吕祖迁心情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只觉温廷安阴损的境界,真当是无远不届,当下便去寻鼓吏,少时,鼓吏差两位监丞抬了两只箭囊过来,一只给了温廷安,一只给了温廷舜,寒声嘱咐道:“你们比试时,为公平起见,只能用箭囊里的箭枝。若用箭囊之外的箭枝,当属逾矩。”   温廷舜垂眸看向了箭囊,囊中拢共三枝箭簇,第一枝锋锐削利,第二枝缺翎断尾,轻若鸿羽,弱不胜风,第三枝钝沉糙劣,重若生铁,笨拙如锈。依质量而言,只有第一枝箭完好无损,射程最远,而第二枝箭与第三枝箭,质感参差不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给了这般一只质量良莠不齐的箭袋,纵使实力上乘的弓箭手,射术只会大打折扣。   钟瑾与王望见着了,目露异色,钟瑾凝向温廷安:“这箭给偷换了,你当我毫无觉察,敢情是在刁难我们?”   庞礼臣先行呵斥一声:“什么叫刁难?咱们可没规定箭一定要用好的,你们用这些箭,咱们也用得是这些箭,条件都一样,公平竞争。钟生员这般激动,怎么,是不是怕了啊?这就将你劝退了,倒不如认输罢。”   钟瑾听了这般话,恼羞成怒,却被温廷舜抬手截住,他淡寂地盯着温廷安,眼神却极具张力,气质极具压迫感,那弥漫在雪风里的威慑力让温廷安止住了呼吸,她仰起了眸子,撞上了他的漆眸,见他浅淡地将唇抿成一线,默了一会儿,徐缓地道:“恭请赐教。”   他这算是正式接下温廷安的战帖了。   依照比试的规矩,两方人马在移动之中骑射,谁更迫近靶心,当属谁胜,连胜两场者即算胜出。   庞礼臣请钟瑾这边人马先出场,钟瑾自当是先打头阵,只见他骑着红鬃鬣马,曲肘弯弓,拉了一个满弓,那一枝最好使的箭簇,以凛冽之势破风而入,顷刻之间正中靶心,周遭雍院的内舍生员连声欢呼。   钟瑾志得意满地看了庞礼臣一眼,原以为他会出来比试,却见与他对簿之人,居然是吕祖迁。吕祖迁与温廷安相视一眼,她眨了眨眼睛,吕祖迁咽下了一口干沫,从箭囊里摸出了生满了铁蠹红锈的沉箭,有模有样地拉弓搭箭,及至撤掌之时,却见那一枝沉箭尚未疾跃半丈,便是不堪重负,有气无力地跌落在雪地里。   周遭生员见状,俱是毫不留情地哄笑一片,唯有外舍本斋的杨淳等人敛住笑意,为了给斋长挽尊,只得佯作一脸肃色,庞礼臣毫不客气地批判道:“看你就是个文弱书生,连个箭都不会射,小爷要你何用!”   吕祖迁憋得面红耳赤,抿唇不语。   钟瑾大笑起来,准备吩咐王望上场,却被温廷舜淡声阻止:“这是示弱引虚之计,对方派遣射术最差的人,是蓄意令我们轻敌,如果此番是王望上场,王望会用轻箭,对方必会派遣温廷安,而温廷安擅用轻箭,王望必输无疑。”   钟瑾不是蠢徒,一点就通,幡然醒悟地拍脑门道:“照你说来,第一局是虚晃一招,故意让我们轻敌,第二局若是王望出马,他输定了,而第三局是你对质庞礼臣,他手头有最好的箭簇,而你手头只剩下沉箭了——这般下去,我方必输无疑!”   王望瞠目结舌道:“难怪温廷安刚刚让我们先比试,他敢情是早就谋划了好了!”   钟瑾有些懊憾自己刚刚的莽撞,为何用掉了最好的一枝箭,为何自己率先出场,而对方阵营的庞礼臣,肯定作为最后一位出场。   钟瑾咬咬牙道:“难道就没有解法了么?”   庞礼臣见温廷舜与钟瑾、王望等人磋商着什么事,快然甩袖忙道:“你们自个儿在嘀嘀咕咕着什么呢?还不快派人上场?”   温廷舜左指隐微地摩挲着右拇指,朝着温廷安等人行前一步,音色如沉金冷玉一般,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意涵:“庞兄若是急了,不妨上场,为我们打个样,你不能教钟兄泯灭了气焰。”   温廷安一听,心不觉跳了一跳,暗道不妙,这是激将法。招数虽是老套,但对付庞礼臣这般人,却是绰绰有余,百试百灵。这一场比试,本是在温廷安的谋划之中,只消让敌方阵营的人马先上场,她才有排兵布阵之机会,但眼下,她隐微觉察出一丝不妙,温廷舜似是窥破了她的计策,正在将主动权夺取而去,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他意欲破了她的局。   庞礼臣到底是个暴脾气,易受教唆,也容易影响,他中了激将计策,看温廷舜这副高深莫测的清高作派有些不爽,加之上一回喝了他的汤盅,旋即闹起了一日一夜的肚子,旧恨加上新仇,庞礼臣抄起箭囊里的利箭,大踏步跨上马背,一个揽辔蹬鞍,速度之激越,教温廷安愣是要拦,也压根儿拦不住,庞礼臣拈弓搭箭,拉满弦,将大掌一松,那箭便是流星般的疾射而去,端的是有发必中,武院里的生员纷纷抚掌称快。   终算扳回一局,庞礼臣可谓是踌躇满志,以为温廷舜会同自己对峙,结果出战之人却是王望,王望用得是轻箭,自是不敌庞礼臣,第二局很快落败。   当前,双方均是各胜一局,究竟谁赢谁胜,且看第三局。   温廷安手头只剩下了一枝轻箭,而与她对峙之人,正是温廷舜,他手中的箭是一枝沉箭,她已经肯定了一桩事体,温廷舜这厢早已窥察出她的成算,他蓄意在第二局引庞礼臣上场,是在制造第三局同她同台博弈之局面。   风歇雪冷,鸦雀无声,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隔着细碎的风雪,两人的视线俨似两柄锋刃,在岑寂的人籁之中碰撞出戛玉鸣金般的声响,温廷安慢慢执起了那一枝轻箭,眼睑轻垂,残午的日影照着她如釉般的面部,衬得她容色沉笃如水,战局大势将定,她翻身上马,一手拈弓,一手捏着轻箭,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半丈之外的靶心,身量如青松般隽立,她眼波无澜,如平直的镜鉴,飕地一声,箭尖与靶心相衔于一处。   竟是正中靶心。   众人俱是震愕,庞礼臣与吕祖迁不可置信地凝视她,不敢轻信这是她的真实水平,一柄轻箭,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锚定靶心,温廷安看上去,并未他们所预判得那般孱弱。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上一回看她拈弓搭箭的模样,眸色乌浓,唇色胭红,发似绿云扰扰,颊发后的耳珠小巧剔透,她的面容俨似一轴写意的墨画,映入眼前。   似是觉察他在望她,温廷安偏头而来,抬睫之时,眸波潋滟,温廷舜眸色黯了片刻,这个长兄看上去弱不胜衣,但这纤细的骨头里,却仿佛流淌着江河。   钟瑾也生了警惕之心,又想温廷舜的射术远甚于温廷安,温廷安纵使厚积薄发又有何用,终归到底还不是个输家?   只见温廷舜盘马拉弓,他并不勒住马,任它逍遥地跑着,一面拈住了一支箭,仅是一发,只闻铮地一声,箭尖触着了温廷安所射之箭的箭尖,两只箭在箭靶之上挤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字,众人敛声屏气,暗叹少年射术之绝伦,明明是一枝极沉的锈箭,却在他掌心之间,如枯木逢春般,一击中靶。光是这般,温廷安便觉自己与温廷舜实力悬殊。   两箭俱是在箭靶之上,比拼得只是哪一枝箭距离靶心更近的问题,鼓吏上前悉心查探了一番,最后道:“温廷安的箭簇距离靶心更近,庞生员一方险胜!”   一语既出,全场静默。   钟瑾趾高气昂的面容僵在了面容上,容色一变再变,原以为自己胜得毫无悬念,却不想最终的输家竟然落在他身上!   钟瑾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凭温廷舜的实力,他断不可能会输给温廷安,他是故意为之的么?   温廷安亦是在纳罕此事,她一直以为,温廷舜的箭会射穿她的箭,将她的箭击落,他的箭将会稳中靶心,但他并未这般做,他分明是故意让着她,让了她三分。   这厢虽识破她的策略,却让她得逞了。   “你输了!”庞礼臣才不管这一场比试之中的筹谋算计与弯弯绕绕,遥指着钟瑾道,“嗬,钟王八我命令你,赶紧给小爷我下跪行歉礼,喊我一声爹!”   钟瑾自当是不肯应的,纵使他认赌服输,也断不可能做出这等自取其辱之事,两人眼看快要再生争端,温廷安给吕祖迁递了一个眼色,吕祖迁悟过意,他心中攒着要紧之事,忙遣散了看热闹的生员,走上前道:“钟兄,我们本次来,是有一要事,寻你问清楚。”   钟瑾乜斜了温廷安一眼,将弓囊箭囊掷在了雪地上,昂着下颔道:“教唆庞礼臣同我比试,迫我立赌为誓,且命温廷舜在我这里混淆视听,这一切,皆是你亲手布的局罢?”   温廷安只承认前半截话,随后看了温廷舜一眼,撇清二人关系道:“二弟会成为你方盟友,我身为长兄,并不知情,这件事儿钟兄您得问他。”   殊不知,却听温廷舜道:“钟兄好眼力,我确乎是长兄派来浑水摸鱼的。”   “……”温廷安差点背过气去,这一出栽赃陷害,委实是妙不可言,每逢对峙,他必参她一本。   钟瑾挽着胳膊,看定了她:“你们此番寻我,看着也不像是要报复寻衅,到底寻我何事?”   温廷安笑问:“今日怎的没见着梁庚尧梁师兄?钟兄可知其下落?”   庞礼臣没听闻过此人,问他是谁,温廷安道:“据闻这位师兄同钟兄来往甚善,昨日二人去了一趟文库,按理来说,你们本该为着三日后的私试作筹备,但今日梁师兄倏然告病,此事颇为可疑。”   钟瑾觳觫一滞,他迅疾左顾右盼了一番,低声问道:“你们是如何得知此人?莫不是从杨淳那处听闻的罢?”   “这师兄就甭管了,听闻他去了趟文库三楼的禁地,结果今日便是告假回乡,钟兄,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我们在衙房遭审之时,不但是衙房,还有吕博士,也要替你隐瞒。”   众人俱是看着钟瑾,钟瑾太阳穴胀胀直跳,觉得这一帮人委实不好糊弄,只得道:“兹事体大,都是院长的意思,与你们无涉,不该问的就别多管。”   温廷安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那好,今儿我们一并去禁地查个究竟,探查梁师兄的下落,若是我们出了事,一并把罪咎推至钟兄身上。”   “你!”钟瑾见着温廷安要走,忙伸臂堵住她去路,容色掠过一番踯躅,最终无可奈何,压沉嗓音道,“此处人多而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待到雍院学舍里,钟瑾四顾无人,并无伏寇,这才缓缓地开腔,倏然问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一年前的元祐议和案,你们可有印象?”   庞礼臣瞬即道:“你是指我祖父带八十万禁军北上,驻扎元祐城,大渡燕云江,讨伐金人,斩获首战大捷之事?”   温廷安与温廷舜并未开口,沉寂地看着他。   只听钟瑾道:“十八年前,军阀萧景胥叛变,向大金借兵十万,广积粮,灭旧朝,建立大晋政权,作为回馈,晋太子继位后,割让元祐十六州给金人,这元祐十六州,亦被世人称为关北之地。”   “十五年前,大晋亡了朝,晋太子被放诸流徙,而先帝创立了大邺王朝。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愿,过去十年,设封桩国库,储战略物资,欲寻金人讨回失地,而金人一直以取回关北之地为由,频频发兵南侵。早年,先帝偃兵修文,战事接连失利,北上征伐之役数番无功而返。”   “去岁,大金又一次大举南下,来势尤为凶猛,金国圣宗与太后御驾亲征,直扑元祐城北河,军情自北疆边关急递至洛阳大内,危机迫在眉睫,按我爹的意思,是举朝震骇。参知政事权知太保庞汉卿主动请缨御敌,但朝中也有主和派,那便是开国元臣温青松,与右相温善晋,主和派认为单凭武力,未必能够抵御百万金军,并且战事将持续至少五年十年,元祐城是大邺与大金的分界线,若是起了战事,誓将民不聊生。”   “当时,依官家的意思,趋向于主战一派,但也希望战后主和,遂是让庞汉卿率领镇远将军苏清秋先行北上,温善晋作为议和使臣,三日后再行北上议和。后来庞汉卿率领的八十万禁军殊死一战,中了金人诡计,深陷燕云冰河,温善晋持官家信函,主动休战议和,答应金人,每岁给金帛三十万匹,银子十万两,军费计值三百万,金人交换国书,这才同意偃武止戈,收众北归,放了城内所劫掠的老幼。”   钟瑾所述之事,温廷安在原书之中皆有涉猎,元祐议和落幕,兹事传遍了大邺,民怨载道,官家看过誓书,对和谈之事大为不悦,称温善晋办事不力,不仅未能收复关北之地,且让大邺国库连岁损失惨重,温善晋上折子自称万死莫赎,罹患肺疾一场,愈后,免去宰执与编纂修律官一职,在资政殿领了份闲差,编纂史书去了。   而庞氏捍国有功,拔擢三阶,权倾朝野。   不过,这些事体皆是当做背景而存在,她开腔问道:“元祐议和案,与梁庚尧失踪有何牵涉?”   钟瑾一副讳莫如深的神色,“我最近听我爹说,虽说元祐议和之后,大邺与大金处于议和期间,但金人觊觎大邺疆域辽阔,过去一岁,暗中派遣不少谍者潜入洛阳,三法司一直在暗中追查谍者据点,前七日,我爹命我假借送名册之机,给吕鼋送去密信,吕鼋看后,命我设计一出闯禁地借书册的戏码,说要让梁庚尧引去文库禁地。”   “昨夜,我爹才跟我透露,说那个梁庚尧,早在洛阳蛰伏三年之久,此人的路引证函俱是伪造,他是个大金谍者。” 第21章   温廷安淡淡地揪起眉心,没料到自己颇费周折弄清楚一桩事体,居然牵涉到了国是,她心中升起一丝异样,凝声问,“梁庚尧是大金谍者?此话怎讲?”   钟瑾点头应是,“我起初也是不大相信他是谍者,但后来我爹跟我说,派去的暗桩觉察到,梁庚尧此人过去数日,常在夜半三更天悄然离舍,在寰云赌坊南墙近处留下题壁诗,但这些辞句歪歪扭扭,也不像是大邺书文,后经查证,此则大金密文,专用于谍者与谍者之间通信。”   温廷安状似无意地问道:“题壁诗背后掩藏的密文是什么?可曾破译?”   钟瑾摇摇头,忖量了一会儿才道:“金人密文长得花里胡哨的,委实难以勘破,不过,应当是谍者与谍者之间的暗号,我爹和庞指挥使抵今为止仅破译了前一部分,说是拟定于翌日夜晤面,但具体在何处交接,做些甚么,尚不清楚。梁庚尧如今都被押禁了起来,金人那些腌臜的阴谋诡计,估摸着也不太可能得逞。”   眼下,只听庞礼臣嗤笑一声,抱臂哂然道:“既然梁庚尧是大金谍者,你帮你爹办事,那昨日为何要寻杨淳的麻烦,这人可是无辜的。”   钟瑾讪讪地道:“谁叫我前一脚刚把梁庚尧引入禁地,这人刚好出现在了巷口,致使我以为杨淳与梁庚尧乃是合谋同党,我这不是警惕着嘛,哪里知道瓜田李下,横竖我也不是故意的,还不是为了大局着想。”   庞礼臣鄙夷地嘁了一声,吕祖迁心中有惑尚未结开,忙问道:“温庞两党相争与元祐议和,与我爹有何干系?我爹不过是个龙渊阁律学博士了,为何如今刑部与枢密院抓谍者之事务,会落至我爹头上?你说话不说全,根本说不通。”   钟瑾头疼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当年温家主和,庞家主战,吕博士身为太子东宫的经筵官,太子心系官家,吕博士自当是心向着官家,官家为了制衡温庞两党,走得是先主战后主和的路子,吕博士固然如是。当年的请战帖、议和的誓书,皆是出自他之手。而今,刑部在三舍苑追查出大金谍者的下落,举舍上下,唯有吕博士与元祐议和案有极深牵连,捉拿大金谍者一务,吕博士责无旁贷。”   吕祖迁容色稍霁,舒了一口气。   话至此处,钟瑾面露沉穆之色,颇为审慎地嘱咐几人:“这些事儿都是密中之密,本来我当是守口如瓶的,但你们问起了,我也不好不说,但你们切勿为外人道也,毕竟这是关涉大邺大金两国之间的国事,假若闹得人心惶惶,便就不大好了。”   温廷安忽然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沈云升是不是早就知晓了大金谍者蛰伏于三舍苑这件事?   她与沈云升其实还不算熟络,但第二次见面,他带她去文库,有意嘱告过她,切忌去三楼禁地。那时,她明晰地记得,他提醒过她两次,   其实倒不必详问,依据原书剧情,温廷安也大抵能明白当下的风云时局。   一年前,大金率百万兵卒犯禁于元祐城,庞汉卿险胜,却中了金人诱敌深入之计,存亡危急之刻,温善晋以议和使臣身份,与金人进行议和,拟定了元祐之盟。温家是主和派,不欲长年征战,再令百姓深受涂炭,欲救万民于倒悬之中,但议和回朝,誓书条款却被官家视为丧权辱朝。   当今圣上宠信左党,也就是庞家太保,以及同一站位的刑部与枢密院,庞父庞珑与钟父亲钟伯清乃是京朝同僚,崇尚武德,掌司谍报亦是列属左党的卒务范畴。   反观之下,温家专于文治,在时局之上清正保守,敦促后生一心科举,不治外事。   吕家持中庸之道,危难之中求生存。   依循进度,眼下仅是进展到春闱应考的情节,金人谍者还是根本没影儿的事,怎的就提早出现?   三个月后便是春闱会试,这个时刻,大金谍者潜入洛阳,纵使不论其筹谋,若消息属实,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温廷安想起了原书之中,温廷舜科举应试未遂,后来,为了一己私谋,择取卧薪尝胆之计,与金人暗通款曲,活成了一头邪魔,构陷温家,嫁祸庞家,屠遍当朝宰执,让大邺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遭际,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最终同沈云升于大内城楼之上兵戎相见。直至落入千夫所指万民讨伐的局面,温廷舜的真实身份与真正筹谋才公诸于世。   温廷安想不通,她救回温廷舜一命,让其得以返族学赴春闱,她原以为,自己能够规避那万劫不复的宿命,留下一条明哲保身之退路罢了,然而,因她个人宿命的嬗变,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迫得原书剧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廷安顿了片刻,指尖微微拢紧了些许,不着痕迹地淡扫了温廷舜一眼,讵料,一片凛冽的雪风灌面,碎雪落入后颈之处,激得她起了轻微的寒颤,这一瞬,温廷舜骤然垂眸,似是若即若离地撇她一眼。   温廷安短瞬地出了一会儿神,眸光微微下落,见着少年修长的左手拇指,轻拢慢捻地摩挲着右手食指,她心中一阵惕凛,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向了旁人这端。   梁庚尧在寰云赌坊落下了密文,翌夜,温廷舜可是会去查探?   在原书里,梁庚尧这位谍者戏份极为寡淡浅薄,着墨不多,仅作穿针引线之用,但他是与温廷舜的命途有所牵涉之人,也是温廷舜堕入魔道的序曲。   不知温廷舜究竟持有何种筹谋,但她誓要阻止他剑走偏锋。   具体如何阻止,怎么个阻止法,她还没半丝半毫的头绪。   回至崇国公府,恰值入夜时分,更深露重,雪又渐渐地落大了,陈嬷嬷服侍温廷安梳洗,片晌,檀红与瓷青为她端来补身子的粥膳,还有一碗芣苢堂的饴糖圆糕,长房都知晓大少爷喜欢吃甜,独衷于南北斜街的芣苢堂,每隔数夜,仆妇都会准备些个甜食,为他打打牙祭。   温廷安小口小口慢慢吃完,身子都暖和了不少,去书屋前,吕氏挽帘入内,照例问候今日的习学情况。   吕氏知晓三日后要进行升舍试,整个人显得极为提心吊胆,就怕温廷安给自己施压。   就在今日晌午,二房三房的夫人在花厅里烤暖时,皆在论议各房少爷所作的诗文与策论如何如何,三少爷温廷凉是算学馆的内舍生,算力过人,所做策论,集历法、算术、卜筮之法之大成,被老先生当堂论议朗读;五少爷温廷猷是画学院里的画学谕,承于佛道,工于山水,精于花竹,试画考课上,被翰墨画院的待诏郎中一眼相中,誉为器用。   少爷们皆有可取之处,升舍当全无问题,及至问起嫡长大少爷时,各房都很给面子的揭去不表,就怕一些话说得沉了,或是重了,怕让吕氏受了惊,吕氏身子骨孱弱,恐是再难受什么磋磨了,她们只提了温廷舜,毕竟他是长房庶子,最受温老太爷倚重,平时夸几句嘴,拉拢人心也是应当。但各房私底下的白眼、嘲谑和冷蔑,吕氏一概纳入了眼中,她心中忧思交加,终归不是滋味。   温廷安到底几斤几两,她身为母亲,大抵是知根知底的,但也不欲泯灭了温廷安念书的热忱,她想念书,那便是让她去念罢。吕氏也是抱有一丝宽慰的,看着温廷安连日以来安分念书,在族学里没惹祸,在外没去寻花问柳,没平白散财,也没去与狐朋狗友厮混,她看在眼底,蕴藉在心里,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   但感慨归感慨,温廷安的底儿,她还是要摸一摸的。   温廷安遣散了陈嬷嬷和檀红瓷青等人,视线落在了吕氏捻着佛珠的纤手上,她的指腹与掌腹生了不少细纹,在指节与骨腕覆了一层并不算薄的青茧,而盘扣于虎口处的佛珠,因常年的摩挲,被磨盘得乌暗透湛。温廷安知晓,吕氏是信奉佛道的,皈依佛法,深信业缘与积善,每日都在祖庙里焚香祈福,她想将自己累积下来的德,都给自己的孩子。   温廷安徐缓地自袖袂之下伸出手,一面牢牢握住了吕氏的手掌,一面摸出了墨帖与经义,一张一张地摊展开给她看。   在膏烛酥灯的照耀之下,吕氏捻着卷纸细细看罢,其神态格外精彩,从最初的忐忑,演变到了诧然,再从诧讶渐进至欣喜,最后由欣喜演变到了宽慰:“这律策与律论,当真是你躬自答的?”   温廷安笑道:“自当是我亲手写的。”   吕氏试探道:“没寻王冕代写?”   温廷安弯弯眉眸:“大邺刑统选举一例曰,或代笔,褫夺入场屋之资格,或造弊,发配南地六载。孩儿学律,定不可能知律犯禁。”   吕氏早年在书院里念过数年书,与温善晋乃属同窗,学的亦是律学,学识教寻常闺阁都要精进一些,她读了温廷安的律策与律论,起先是不可置信的,认为是王冕可能助她造了弊,但纵使造弊,也断不可能造出这般水准。   论及新律变法,温廷安凝炼地表达对律学地位的见底:“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论及新律如何发扬,温廷安写:“三尺发安出哉,要必通于古谊。”论及新律之中判法者的裁决,温廷安写:“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温廷安答得太好了,每一句话堪比珠玑云锦,既未食旧人之牙慧,但又承其古律疏议,她又答得太妙了,将官家的新律以庖丁解牛之笔法,夹叙夹议,陟罚臧否,引经据典。概览文体总篇,堪称惊艳绝伦,除却瘦金体写得中规中矩,若是拿去升舍试,当全无问题,甚至拿去春闱会试,亦是可拿出手的好文章。   吕氏又是震骇,又是幸喜,眼眶微微濡湿了去,畴昔,温廷安在族学里表现平平,眼下,却在课试里博得了头筹,甚至连吕博士之子吕祖迁都要逊其三分。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廷安比当年的她还要出类拔萃,若是持续发挥这般水准,去参加三日后的升舍试,定能入围。   看着墨帖与经义,吕氏顿觉自己的脊梁骨跟着拔直硬挺了些许,她恨不得拿着这些墨纸,示之以各房夫人,她的孩儿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温廷安只不过是蒙尘了明珠,拂去了尘霭之后,她便是一枚如琢如磨的璞玉。   吕氏喜不自胜,想要拿着墨纸去书房寻温善晋,她对温廷安语重心长地道:“这可对你父亲好好说一说,你在过去的时日里,不过是溺于玩乐,荒于嬉,毁于随,现在你逐渐精于勤,课业赶了上来,你的真材实料,得让你父亲知晓,还应当让温老太爷知晓。”让崇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孩儿绝非一介玩世不恭的打马纨绔,温廷安全然有升上舍、赴春闱之可能!   温廷安却摁住了吕氏的腕子,轻轻摇了摇头:“我拿出课试成绩,只想让母亲宽下心,若是此番对外告知,可能只会突生猜忌与流言,各房女眷众多,众口铄金,届时反倒会给您徒增困闹与烦扰,距离升舍试还有三日,眼下藏拙与收敛方为上策,再者,升舍试将由大理寺与吏部主持,选榜结果也更有份量,我若能升舍,不消您去证明什么,各房也会知晓风声,前来向您恭贺此禧。”   真难得嫡长子会为长房的遭际这般着想,吕氏心中宽慰更甚,摸了摸温廷安的鬓角,觉得她真是长大了,不论是心智还是思虑,都更加周全了,她柔声道:“纵使不让温老太爷与各房知晓,但总得让你父亲通晓此情罢?你父亲平素对你管教甚松,你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拦你一句,府内免不得有人说他有失父职,你这几日去族学,他却比谁都关心你,昨日还是他亲自接你下学。”   吕氏不知晓温廷安在族学里与钟瑾等人打架的事,温善晋昨日没有同她说,也未与温老太爷禀告,这是温廷安最喜欢温善晋的地方,就是不会将什么事都跟府里的人说,温善晋视她为朋辈,而非父女,对她授之同等尊重,这令温廷安当下舒了一口气,若是她与钟瑾打架之事给吕氏晓得了,且将温廷舜牵累入内,那还了得?   温廷安视父亲如兄,让他知晓她底细,也没什么顾忌,刚巧她也有事要寻他。   昨夜请求他为她在大内閤门内觅求抄手一役,他说今夜等消息,她此番欲去寻他。   温廷安拾掇好了书箧,问国公爷回来了未,今夜的话,她就暂且不去书屋了。   陈嬷嬷从外头进来了,容色极为凝重,附耳道:“府外刚刚来了一位紫袍大人,头顶獬豸冠,身披绯青鱼袋,说是造谒老太爷,大老爷是陪同着回来的,连氅子上的雪都未褪干净,当下陪着这位大人去了崇文院,二老爷三老爷也一并同去了,看样子,是要商议什么要紧之事。”   温廷安凝了凝眉。   在大邺,官阶三品之上,公服皆用浆纱紫,身上居然戴有獬豸冠与青鱼袋,身份定当属于大理寺寺丞及以上级别的人物。   如此深的夜了,竟有大理寺的人物来造谒温家?   温善晋与二叔三叔与之携同,且在崇文院深夜晤谈,如此,这位大人所要造谒的目的,定是匪然。   不知与钟瑾所述的大金谍者,可有相关?   温廷安步出濯绣院,先让檀红与瓷青原地候着,她淡扫一眼,发觉举府上下氛围极为凝肃,各房各院户门紧锁,平素会在庭院里遛弯抓羊拐的女眷,亦是杳然无踪,看样子是给使唤回院子里了。   温廷安换下了青圆领衣袍,披上了暖和的栀蓝绣纹云氅裘衣,穿过银装素裹的竹苑,此处距离崇文院很近,隐隐约约地,隔着雪风,风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异动,她侧耳细听,听清了些许,似是争吵之声。   异动是从崇文院的正厅里传来的,虽然是勉力地克制沉抑住,但到底还是让温廷安觉知到了一丝端倪。   主要是有二人在对话,其中一道嗓音遒劲沉稳,听着教人觉其精神矍铄,温廷安辨出此人是温青松。   另一道嗓音陌生且温沉,听起来很年轻,应当是那位紫袍大人的。   温廷安正欲细听,行前几步,却是不甚踢着了一颗石子儿,长贵和墩子守在外院,立时惕凛,提着风灯来捉拿隔墙的人。   温廷安觳觫一滞,正欲转身便走,但她的脚程与身手到底不敌长贵,眼看就被抓住了,倏然之间,一只劲韧结实的胳膊捂住了她的嘴唇,一举将她连人拽入了阴影里。 第22章   温廷安眼前是一团黑,来者的动作并不算谦和轻柔,一举将她掼在了竹苑影壁折角处,她的身子撞入了一道温实的怀里,鼻腔之间,悉数涌入了清郁疏淡的松香,还有石斛与龙脑的香气,闻香识人,在昏淡浓密的光影里,温廷安的秾纤睫羽,俨似受惊了的蝶翼,悄然轻轻地颤了一下。   没料到捂嘴的人,居然是温廷舜。   少年着竖领斜襟短袄,一身玄色,气质幽冥冷沉,眉眸清冷如霜,看着她的眼神添了几分蔑冷,似是在嘲弄,凭她这点花拳绣腿,还妄想窥探院内墙角。   温廷安后背紧密地抵在冷墙下,因是脊椎骨磕着了青砖,肌肤生疼,容色有些不虞,先行调侃道:“幼弟不是在书院循规蹈矩念书么?怎的来此处了,是打算做些不见光的事儿?”   温廷舜尚还严丝合缝的捂着她的唇,当下,温廷安言语之时,用的是气声,他的掌心腹地,深切觉知到一阵圆润醇和的触感,柔软到了极致,俨似春夜山涧的山茶花,经受雪风洗濯过,透着一抹凉湿且薄软的暖意。温廷安唇瓣的轮廓,随着那一吐一息,一翕一动,在他的肌肤之间,渐而描摹成一滩蒙昧的黯影,微微的酥,浅浅的痒,淡淡的软。   温廷舜容色沉黯了些许,略微生硬地撤开手掌,眸心垂落,眼神逡巡于苑外,音色僵冷:“别出声。”   温廷安知道温廷舜城府极深,但此际两人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他定是不会落井下石的,她适才收住了口,呼吸也变得静默起来。   长贵与墩子正在崇文院外来回巡守,他们到底是旧宫出身的掌印太监,耳力惊人,行事慎然,觉察到端倪,瞬即就追了出来,但此际发觉没了动响,又闻夜风泠泠,霰雪震震,檐下檀木质地的风铃当啷作响,风灯里的烛火,倒映着院门斑驳的影子,院外一时了无人声。   二人巡守了片刻,适才踅了回去,藏避在折角处的二人没动,身影庶几与那一堵青石壁糅合在一处去了,少时,长贵与墩子复出现在了院外竹苑里,温廷安适才了悟,方才二人是在佯追,可谓是好沉的思量。   长贵环视静谧的四遭,那墩子遍寻无获,便道:“公公,会不会咱们听岔了,我事先吩咐各房各院杜户不出,众人都守规矩,方才那声音,应当是哪房的女眷贪玩偷跑出来所致,当是咱们多了心思。”   长贵眸无波澜,往竹苑的位置一觑,状似无意的淡笑了下:“或许真是咱家多了心思。”   待这两人离却,那一番略显争执的叙话声,还在兀自持续。   崇文院内的正厅槛窗,乃属冰裂纹的兰考桐木质地,糊上的窗纸,花纹捭阖错落有致,一围簟窗低低斜落逸出,数抹鹅黄烛火随着榆钱树的罅隙,偏略斜泄落入竹苑,糅合着密密匝匝的碎雪晴光,裹拥着时断时续的叙话声,携同打在了两人的衣襟之上,月色为彼此的容色描摹了一团金边。   温廷安正欲行出,倏然听至了一声『长房』,院中人争执就争执,怎的还论议至了她和温廷舜的身上?   温廷安看了温廷舜一眼,少年静静垂眸,亦是留了心眼,凝声细听。   温青松音质苛沉:“阮大人,廷安不过是个纨绔,脊梁骨弱,耳根子也软得很,虽说是长房的嫡长子,书念得稍有起色了些,却是难成大器,反观之下,廷舜是我最器重的新苗,出身虽寒碜了些,但资质卓尔不群,且胸有丘壑,心性沉得住气,是可塑之才,若是跟随大人您麾下做事,好生栽培与拔擢,今后他定当对大人而言,是扫除一切屏障的利刃。”   温青松对温廷舜的器重,举府上下无人不知,温廷安轻轻负着手,听着老太爷贬损自己的一番话,并不很是在意,但拿兄弟二人比肩并论,她心情亦难免复杂了些许,按这意思,这位阮大人是打算在温家里选贤任能?   那个阮大人对此不置可否,疏淡地笑了笑,细细斟酌了会儿,忖了忖,只听进了前半截话,意味深长地驳斥道:“纨绔子弟?为何我的人说,令嫡孙这数日以来,在三舍苑起势颇好,不仅于昨日课试夺得头筹,就连刑部暗中在文库抓人,兹事如此荫蔽,她也有能耐,从刑部尚书之子钟瑾此人套出底细来,可谓是草蛇灰线,浮脉千里。依阮某之拙见,你们长房真是卧虎藏龙,若是教令嫡孙明珠暗投,岂不是埋汰了真正的好刃?”   温廷安身上生了些凉沁沁的寒意,自己这两日的一举一动,这位阮大人怎的知晓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遣了人早在暗中窥察?   温青松眉心深锁,颇为踌躇:“大人您有所不知,廷安生性慧黠顽劣,做任何事,大抵是依仗一些小聪明的伎俩,您说他课试能夺头筹,怕只不过是临时抱了佛脚,侥幸夺魁罢了。再者,劣孙平素广结人脉,待人之道端的是长袖善舞,钟瑾为人淳直,有浩然之气,定是教劣孙糊弄了,这一点是劣孙做得不对,我今后势必严厉教诲。论才气与君子之风,还是当属廷舜好些,二房的温廷凉与四房的温廷猷,亦是良才佳木,不过就是年岁小了些……”   阮大人的嗓音一霎地淡了了几分:“温太师,您老三番五次阻荐令嫡孙,字里行间明贬暗褒,论真实用意,是欲保住你们温家的嫡出血脉罢?”   温青松在短瞬的缄默之后,道:“谨言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温某也自有近忧远虑。”   阮大人道:“不引荐令嫡孙,是不欲让温家掺和入元祐议和的新案里,引荐庶子,或是其他房的少爷,跟阮某做事的话,他们大抵是九死一生,假或殉命,温家便能建功立业,他们的命,倒无甚所谓了。这便是温太师的考量,此话对否?”   此话一摞,满堂岑寂如谜,一岁前的元祐议和旧案,一直是温家不愿去触碰的心结,这位阮大人说着这般话,偏生便是往众人的伤疤上撒盐。   须臾,只听温善晋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温沉地道:“渊陵,你不若跟老太爷交个底罢,否则,老太爷倒是同我生了嫌隙,认为我是借大理寺之手向温家讨人。”   话落又是一番长久的静默,不知是满堂的人静候阮大人开口,还是静候着温青松发声。   只见阮渊陵听了这话,朗声一笑,“既然是老师敞开了天窗,如此,也请温太师恕阮某直言,据阮某布下的暗桩说,刑部日前捉了梁庚尧,获悉此人窃走了画学院张姓待诏的一幅洛城防御图,欲于翌夜在西廊坊与另一位谍者接头,枢密院已经派遣禁军驻扎于西廊坊,意欲捉拿另一位谍者,但阮某收到谍报,禁军之中亦是混有细作,此番接应,怕只是有诈,大理寺亟需在禁军赶到之前,擒拿住谍者。”   温青松悉身起了战栗,心中升起一番惕意,话辞蘸染了些许凛色,道:“大人想让廷安掺和此事?他年岁尚小,如何懂得擒拿金贼,又如何抵御的了禁军?再者,三日之后的升舍试迫在眉睫,我不欲让他想旁的,一心专用于念书便好。更何况,擒拿禁军细作,兹事极是体大,大人可去寻三法司商议,可上报予监察院,可奏请圣人,总而言之——不当是温家该管的。”   温青松保守且持静,三言两语,便将阮渊陵所述之案,与崇国公府撇得一干二净,当下,只听一记冷茶泼入砚台的声响,阮渊陵的嗓音骤地沉了几分:“教人双耳不闻国是,一心只读贤书,这便是温太师的育才之道?当今圣上偃文兴武,朝内宦竖掌内中馈,朝外庞家权倾朝野,其背后的宰执站位亦是博大,你们温家日渐疲敝,凭科举入仕,就便能出人头地,光耀宗族门楣,又谈何容易?”   阮渊陵沉声道:“此番大金谍者接连潜入洛阳,在官设书院、太学院、国子监,甚至于圣人脚下的三舍苑,都能觅其踪影。三月便是春闱,值此关键时刻,为何金人行迹如此猖獗,是因元祐议和这一桩旧事!时局动荡,民心四离,只消与元祐议和此案蘸染了半丝半毫干系,势必皆难逃一劫,你们温家便是首当其冲,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擒拿金贼事小,但这大邺的江山社稷眼看不保,官家若是要发落,怕是头一个发落的便是温家,值此遭际,温廷安作为崇国公府的嫡长孙,还有独善其身之可能么?”   温青松重重咳嗽了一声,缄默了一阵子,晌久,他的嗓音变得苍郁透沉,喟叹一声,才徐缓地道:“温家主和,于元祐之年签下议和之约,拂了圣人的颜面,却缔造了长达一年的和平。”   “大晋亡朝,晋主流徙以后,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愿,奈何元祐城地势悬殊,城界往北便是白山黑水,隶属金人的地界,十八年以来,大邺与大金战事频发,连年征战,当说是捷报频传,但元祐城内是一片荒颓涂炭,民不聊生,甚至生发易子而食的惨境,远在洛阳的百官宰执,根本看不到元祐城内的苍凉民情,他们只看到了捷报上的人首,罔顾元祐百姓的灾情!”   “天昭六年,也就是去岁春初,朝中主和者寡,主战者繁多,官家权衡利弊,决意先派遣拍摄庞太保庞汉卿率大师北上伐金,屯兵设寨,攻取关北之地,首战大捷。讵料,营内粮草殆尽,城内百姓亦是不堪重负,庞汉卿险中求胜,但在二役后腹背受敌,金人昼夜击鼓,以利剑长弩击毙将士三万余人,军营人心惶惶,其麾下的天雄军之中,出了降臣,临阵倒戈,归降于金,并携一函和议书求见官家,此则大邺唇亡齿寒之际,若是执意险战,只会让更多百姓与军将做出无谓的牺牲,战事也将永无止境!”   “因于此,为了长远大局考虑,参知政事温善晋当以议和使臣之身份,前去与金议和。暨乎盟约谈成,金人即刻撤兵北归,元祐城得以恢复一片生机。”   “世人皆不解我们温家为何要与金人议和,议和前,世人认为我们清正忠直,颇有文士风骨,日日有四方能人志士请求谒见,愿为崇国公府的幕僚。议和后,温家地位日趋式微,世人皆议我们忍辱求和,三千幕僚一夜散尽,披罪解离之书堆满在府门。但我温青松窃以为,为国议和无愧己心,所谓忠良,若为一份解颐捷报而罔顾苍生社稷,我们温家毋宁解甲归田,在故土安分守己,太太平平!”   “这时局我自当是看在眼底,但若是圣人亲自发落温家,我又何惧之有?”   温廷安这算是听明白了温老太爷的真正用意。   温青松是铁了一门心思,不欲让各房孙辈,掺和入枢密院与大理寺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双方背后代表温庞两党的势力,温青松可与庞汉卿在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但在私底下,不愿意让上一辈的恩怨隙故,殃及至孙辈。   氛围陷入僵滞死寂之中,这番慷慨言辞,彻底拂了阮渊陵的面子,其他叔辈闻罢,欲要开口说些什么话,但碍于什么原因,最终没有说出口。   温廷安以为那位阮大人会勃然大怒,只听他清浅地淡笑一声,没再劝说,“温家果真是忠魂世家,但这时局已定,决非你我所能掣肘的住,于此,阮某嘱告您一句——”   话至此处,阮渊陵话锋一转,“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令嫡孙是一株好苗子,若能通过升舍试,今后免不得与阮某打交道,温太师,您的荫庇,是缚不住这等少年的。” 第23章   昏昏沉沉的天光里,那铅粉般的深冬日色,透过马车内的珠玉帘络,,一寸一寸沉入西隅斗拱,温廷安独自一人,正襟安坐于通往閤门的马车上,看到了朱红描金的宫城,柔和的光岁坠落眸底,教她有些昏眩,便抬袖揉了揉眼,再定了定神,只发觉宫城外的日色愈发黯然了,数位捧灯的宫奴开始依序掌灯,太监鹤行恭送下朝的官爷,她眼瞅着大内一点一点地融入东升的夜色里。   照温善晋的意思,掌司进奏院状和邸报要闻的閤门,并不在禁城的宫闱之中,而是坐落于大内外郭东西一角的偏园里,偏园与西廊坊隔着两条御街的距离,格局谓之大隐隐于市,宫卒防守并不算森严,途中经过宣武门,司阍会验察鱼袋与路引等物,她的鱼袋和路引,据闻是那位阮大人折衷牵线搭桥,为她筹备好的。   温廷舜不太清楚,阮渊陵在大理寺具体谋何高职,真实的筹谋为何,可从昨夜里,其人与温老太爷叙话过程当中的种种,竟能让温青松敬三分薄面,其手腕、风骨、地位与魄力,皆是可见一斑。   说起来,阮渊陵还是温善晋畴昔的学生,她记起来,自幼时起,温善晋常命她抄写判状,想必便是敦促她向阮渊陵学习与借鉴,父亲每谈起这位学生,自豪与骄傲在容色上藏也藏不住,阮渊陵当时已是大理寺的寺丞了,历经六七年的官海沉浮,想必他的官阶只会节节拔擢。   此外,此行严密,切不可教府内其余人知晓。   温廷安下了学,用过晚膳,有马车在偏门接她,对温家的托词只说是去吕府,与吕祖迁探讨律论课业,她同吕祖迁的来往还算好,理由也教人信服,但此行不可携带童仆与傔从,故此,王冕只能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去了。   半个时辰前,车把式状似无意地问她,要不要吃芣苢堂的寿春茶糕,温廷安觉得此话绝非空穴来风,淡淡地应了一声,中晌,车把式挽了帘,递来了一个寻常无奇的食盒,低声嘱告道:“世子爷,茶糕是食官刚做好的,仔细盘底烫。”   温廷安言谢,将食盒轻轻接了过来,她的右手托住了盒底,果不其然,那车把式顺来了一封类似于信札的纸物。这一瞬,温廷安与那车把式对视了一眼,车把式殷勤之举,怕只能是出自阮渊陵的授意,   温廷安未与这位大人物打过交道,但言谈如其人,她对他的印象大抵是不错,此番看在温善晋的师徒情谊上,他助她混入閤门成为抄手,也意味着欠其一份人情,自然地,阮渊陵不可能平白无故帮她。   这封密信,便是对她的一份考验。   夕色斜照而来,鎏金般的光瀑投射于指掌之间,温廷安垂目而视,施施然看清了掌中之物的模样,这是一份铜漆封住的鸦玄色密信,纸料乃是极好,纹路是九瓣薙莲,似乎是特质的纹样,看着也不太像大理寺会有的红章官契。   温廷安稍稍按捺住了疑窦,静静撕开了铜签,拈出了薄薄的一份镶黄笺纸。   笺子之上,只是书有寥寥数语,言辞凝炼,是交代她做一件事。兹事并不算极难,尚属在她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但也有一定的跌宕。   温廷安端视片刻,便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暖手炉,掌了细火,将笺纸燃着了,轻然一拂袖,扔在了食盒里的戗金填漆瑞兽金炉,哔剥声起,见着橘红火舌将其变得蜷黄,俨似萧瑟深秋的枯叶,最终零落一滩灰渍。   火光烛照了温廷安的半张面容,思绪拢在了忽明忽暗的朦胧光线之中,她唯一纳闷地是,不太明白阮渊陵倚重她的缘由。   仅见她一连两日在族学的行止,便能推揣出她是良才?   温廷安思绪不大清楚,又思量起了温廷舜的事,不知他今夜如何筹谋,但定是不轻易放过与大金谍者暗中联络之机,她还得想法子败了他的好事。   温廷安一面揭了帘子,透了一透风,权当醒醒神气,远处日暮薄西,落雪凉冽,眼下,却见近处有数位官差,首戴单珠梁冠佩绶,身着绀青缘白纱中单,上有绣鹌鹑的团花纹样,一席青罗长裾蔽膝,下着白袜黑履,这些人跟在了着绯衣红袍的朝官背后,虽说官阶小了些许,但地位却是不可小觑,中间有的是监察御史,亦有六科给事中。   在大邺,御史大夫与给事中品级虽低了些许,但是掌事言官之职,于大内兰台驻事,与大理寺一脉相承,可风闻言事,朝中不论官位大小,皆可上奏弹劾,权势断不可小觑,连位极人臣的温庞两家,皆要避其三分。   只听车把式同那些言官一拱首,规规矩矩地问了个安,温廷安亦是揭帘作揖,其时,有一位挥着雪麈的庬眉老者,腰系玉带板,造相是个巡抚御史,发觉了她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先是拈麈打量了她一番,仪态极为威严,温廷安倒也不怵,堂正磊落与之相视,那御史并未揭穿,只道敝姓吴,单字嵬,这教温廷安暗中生讶,吴嵬吴御史,在原书之中是当朝翰林院老太傅的亲弟弟,隶属元老级的人物,偏巧老太傅器重沈云升,在去岁的元祐议和案子里,他、吴嵬与吕鼋一样,是追随官家的意旨,并不随意站位。   温廷安能在宣武门外遇到吴嵬,总觉是冥冥之中,有一股莫能言喻的力量,在暗有牵连。   吴嵬问她往何处去,温廷安言简意赅地答说閤门,吴嵬和声细语地道:“大邺承平已久,近些时日,朝中风云再起,放眼这洛阳,也是并不太平,老夫久听阮大人要募集群英,今朝得见其一,可谓是幸甚至哉。你这位抄手,倒有令尊当年的君子仪风,当是能继承衣钵的好苗子。”   吴嵬是知情人,话辞未有进谏之官那般犀利,温廷安听着很舒惬,得礼回道:“吴御史过誉,晚辈是承蒙了阮大人重用,定不辱没使命。”   吴嵬慈霭地笑了笑,嘱告了几句,便随着下朝的排车出了宫去,天色暗了一重,车辕上掌了双灯,宣武门也近了,司阍验察温廷安的鱼袋和路引,扫了一眼她的官服,态度冷淡了些许,有些怠慢地袖了袖手道:“可是来抄报的罢?路子便在前头,快走快走。”   车把式一路曲曲绕绕送至府门,便是没再朝前走了,对她恭声道:“少爷,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閤门规矩繁琐得很,虽然不在大内宫中,但您得多多留意,此处离枢密院与进奏院俱是不远,禁军驻守森严,您一切行事都得留多个心眼,待中宵牌分,亦就是宫禁前一刻,奴才前来接您。”   温廷安听罢,温文尔雅地道了声好,入閤门前,先去点了卯。   这是她头一回进入閤门,与预想之中的深墙大院不太一样,此处就是一座回字状的四合宅院,四围植有扶疏花木,曲径通幽,来回抱着御状和各郡折子文书的人,奔走于各院各堂之间,俱是行色匆匆,这邸报是五日发行一回,相当于前世的官方机关要报,由国库拨冗支款,届时,不仅要在城门布告榜上张贴,也要抄好递送至京各司与诸路州县,明日便是发行之期,閤门的氛围绷紧成了一根弦,端的是如火如荼。   奏报文书堆叠如山,抄手挑腕奋笔疾书,有个掌事的胖文吏适时见了温廷安,挑眉怒唆道:“那位新来的,愣着那处做什么,还不快搭把手!”   温廷安恭顺地应了声是,跟着文吏去了一间两进的坐堂里,堂内点着苏和香,抄手众多,簌簌声四起,那文书依着次序,堆叠得东一拨西一拨,温廷安拣了个位置正襟危坐,听那文吏道:“进奏官翌日卯时便来,抄报之务刻不容缓,但不能学小报那般为了贪快,窃用蜡板做印版,得用圣人钦定的雕版,若是邸报出了什么纰漏,届时可是要掉脑袋的!”   温廷安忖了忖,大邺里,不只有邸报,还有小报,閤门发行邸报,是为了履行公差,起监察舆情之用,而办小报之徒,至少有一部分别有用心之徒,以有失严谨且断章取义的虚假内文,意欲影响时局之发展,官家痛恨小报,进岁以来一直在施压,屡出重敕严令。   很快地,左邻右舍将一摞摞公牍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廷安事先学了瘦金体和雕版印刷,抄起报来很快轻车熟路起来,她一边抄印,一边将所抄内容牢记于心。   邸报刊布的内容,大抵是新近诏令,帝王起居,宰执奏疏,重大变法,官吏迁黜,州路大事等等。而三日后的升舍试,与律学相关的新近案桩,一定会从邸报里出。   仅是,她一面捧读一面誊抄,进展了约莫半个时辰,百官递呈上来的折子,不外乎例行公事一般,禀报近些时日的工作进程,诸如户部说储粮几何,兵部说带兵几何,礼部说春日斋沐的支出,尚食局说哪州的郡爷快要生辰,预备采买生辰纲云云,三省三司六部之议事巨细无遗,教温廷安叹为观止,忽地想起了前世习学过的一句诗:『林下散人看邸报,也疏把酒度游山。』   约莫一个小时辰,她终是看着了一折与律学相关的公文,是四日前写就的折子,以愤慨之笔法写道:“近岁有所谓小报者,或是邸报未报之事,或是官员进奏未曾施行之事,或是台谏百官之章奏,先传于外,以无为有,固已不可。抵今之际,小报者佯传事端,撰造谤议,妄作邸报!恳望圣人纂法尽皆削除,悉皆贬剥!”   不出温廷安所料,这一封折子,正系巡抚御史吴嵬吴大人所请奏。   原来于近些时日,官家在早朝重叙元祐议和旧案,这件事不知怎的流传到了外头,小报便拿温善晋的议和使臣身份与罢相之事大做文章,捏造了一份伪诏,上书:“前右相温善晋以邺金通和之事,岁给金帛,助其军费,耳不聪而强听,公行狡诈,行迹谄媚,内外不仁,金人凶顽,生灵涂炭,温善晋虽自贬,亦难平邺民之愤,今不察其所为,属寡人之过失,温党之辈,尽皆罢黜!”   这一篇诏谕写得有板有眼,制式亦足,未经省部、寺监、知杂司以及枢密院的校勘,在宫城外郭发行,虽发行不久,仅有朝官可见,但势头如同风声鹤唳,教温廷安心下略微一沉,她想起前夜阮渊陵寻温老太爷商议之事,莫不是与这个伪诏有所牵涉?   她留了个心眼,继续翻找与伪诏相关的折子与文书,捧揽一周,伪诏后续的情势大致是这般,官家大怒,下了一道御笔手诏,辟了伪诏的谣:“我朝动荡,奸人乘隙而入,鼓惑臣心,寡人可立赏钱,内外收捕此等奸贼!”   官家悬赏了一万贯钱,捉拿立伪诏的恶奸,但放眼洛阳城内,小报林立,设地以大杂居小聚集之势,要从众多报堂内觅捕奸贼,无异于大海捞针,此案于一日前移交于大理寺审理。   伪诏恶意抹煞温家,也勿怪大理寺会于昨夜登门造谒。   虽说那圣人的手诏上未提及奸人的身份,但温廷安直觉,这与大金谍者脱不了干系,伪诏流传之事,会不会与梁庚尧在寰云赌坊留下密文有所干系?   退一万步,论其升舍试的考题,若是伪诏一案真会作为律学试题,那么,一定会这般考,『假或奸人收押,三法司当如何惩处此贼?』   针对试题,温廷安倏然之间有了头绪。 第24章   温廷安自浩如烟海的折子与公文之中,终是理出了一个明晰的眉目,先有伪诏刊发,其次是大金谍者获擒,再是大理寺盘查崇国公府,最后是今夜枢密院锁封西廊坊,诸种零碎线索贯穿在了一处,她清醒地意识着,一盘隐形的大局已在暗中设伏,两党相争抵牾,她便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无论如何,她若是要退局,也亦是不大可能的了。   温廷安拂袖悬腕,搁下了墨笔,那近旁青瓷盏之上的细枝盘烛,烛火俨似被筛却了棘刺的刺猬,红蒙蒙一片,照亮了她腕肘之下的墨痕雕版,像极了一掬稠郁轻薄的胭脂,放眼远处,重院之外是积云翻卷,晚风来急,夜色凝穆,如覆了一层浅浅铁锈,更漏已长,将近戍时牌分的光景。   她已将与律学相关的公文看得七七-八八了,拣重点的稍作铭记,回去后逐字抄下,明日务必给杨淳抄一份过去,叮嘱他将这些案子与对应的判状反复默诵,杨淳的记忆力算得上乘,若是熟记于心,三日后的升舍试之中,不论是应付经义,亦或者是应付律论,都理当是游刃有余。   温廷安亲自给杨淳摸过底,他就对判状的撰写吃劲了些许,若是将她写下的案子判状逐一默诵,再针对律论部分集中裨补阙漏,他必当有所广益,升舍试是可以保过的。   思量完了升舍试的事体,温廷安想起了阮渊陵嘱告过自己的任务,她特地留意了一下窗扃之外的天色,雪仍旧在下,雾凇沆砀,檐角下结着一层参差的冰花,快到了中宵,车把式怕是在外头候着她了。   时局刻不容缓,温廷安当下从容起身,抱起了雕印完备的邸报,一路送入审校堂内,邸报亟亟等枢密院定本,不过,枢密院今夜抄封西廊坊,定本怕是要等明早的事儿了,这让温廷安活络了一下绷紧的神经。   那胖文吏讶异于她精湛的雕工,寻不出什么茬儿,但面露隐忧,暗暗朝她摆着眼色,欲言又止,温廷安心中还记挂着它事,并未留意到此等端倪,当下掉头便走,讵料,甫一行至垂花门,閤门之外,猝然传了一阵倾巢般的槖槖步声!   伴着阵仗而来的,是一众身着金缕锁子甲的禁军,倾巢而出,为首一人朱带紫绶,着一席衮袍金龟印,面容周正,身量魁梧,年岁约莫而立之年,官派十足,仪威肃宁如霜。   胖文吏颇为殷勤地趋步而至,吩咐左右,又是端茶又是捏肩的,“陆殿帅,可是什么风将您请过来了,邸报的雕印进展才不过一半,下官想着再过一两个时辰,亲自送去枢密院给您过目。”   温廷安心中一沉,倘若她没猜错的话,胖文吏口中的陆殿帅,便是枢密院庞珑庞指挥使麾下殿前司的三帅之一,陆执,此人威名赫赫,武功盖世,是个狠硬的角儿,今夜的擒贼之举,便是由此人掌权。   陆执粗眉凝肃,面沉似水,一身寒沁沁的冷煞之气,今夜他秉承枢密院之密令,与刑部尚书钟伯清联袂,合盟于寰云赌坊设下埋伏,以梁庚尧作饵,引蛇出洞,誓要擒拿住另一位大金谍者,以及失踪的防舆图。结果中途,杀出了数位击杀梁庚尧的夜行刺客,陆执以为对方是金人,当即下令活捉,以逼供出金人的据点,禁军与刺客巷战的一刻钟内,梁庚尧竟然从囚车里离奇失踪!   关押此犯的数位兵卒,均被迷药击昏,中得俱是软骨散,抵今为止都未醒觉。   陆执气急败坏,太阳穴突突得胀跳,他中了敌方的声东击西之计,眼下不仅未觅得谍者据点与防舆图,就连唯一擒获的谍者梁庚尧,亦是杳然无踪,唯一的线索就这般断了,若是庞指挥使怪罪下来,他这脑袋上的兜鍪铁定是不能要了!人是在他手上丢的,刑部虽说也有一定的牵涉,但以罪论惩的话,他这位殿帅一定是首当其冲!   梁庚尧身上披有重伤,又是个大活人,那位劫走他的人必当身手极好,但也不可能带着梁庚尧跑远,眼下一定还蛰伏在西廊坊周遭。   以寰云赌坊为中界点,能藏人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多,殿前司与刑部兵分两路,挨家挨户排查了一回,陆执分到的搜查之地里,閤门便属其中之一。   陆执的官架子也极大,亮出腰间的铭牌,寒声呵斥道:“殿前司捉拿重犯,闲杂人等让开!”   文吏与抄手见是殿前司带兵搜查四合院,虽是一脸震悚困惑,但见铭牌大过天,愣是连拦都不敢拦,急忙退避至一旁去了,作噤若寒蝉之状。   胖文吏吓得觳觫一滞,忙上前问是发生了何事,陆执自当是万万不能透露,若是叫这一帮外官知道了殿前司与刑部私查大金谍者之事,尔后在那邸报上乱写一气,那更是吃不了兜着走,陆执铁青着一张阎王面孔,冷声低斥他们闲事休管。   数位麾下扈从守住閤门四门,陆执上前盘诘众人,轮到盘诘至温廷安时,陆执看定了她,不知为何,觉得此人颇为眼熟,但又细想不起来,审问其名讳与路引,此人皆能对答如流,路引上倒是无甚异况。陆执心下道,应当是自己多虑了。   审问毕,温廷安复在各院各堂走动了一会儿,趁着禁军放松警惕,待其撤兵罢,她寻了个无关痛痒的借口,循照密文的指引,一路来到閤门的北偏门,那处的庑檐之下亮着一盏风灯,飘摇的纷飞冷雪之中,光线在青石板道上辟出了一条细窄的光明角落,她袖中揣着几卷折文,守门的乌帽阍人见是个生面孔,伸手截住,为难地说道:“殿前司交代了,要捉拿朝中重犯,閤门如今只进不出,官爷还是仔细些,待中宵时分再走也不迟。”   殿前司果真是事事都留有一手,温廷安淡淡地抿了抿薄唇,自袖袂之中摸出了几本折子:“此则官家的奏章,虽说印玺为真,但手诏出了些许疑虑,怕又是奸人的伪诏,本官要去上奏监察院,兹事体大,委实延宕不得,毕竟事关翌日进奏院与邸报能否顺遂刊发,烦请诸兄留个通融为好。”   阍人看那天昭印玺乃是真真切切的,丝毫做不的假,目露出踯躅之色,叉了叉手,并不松口:“官爷之事虽是着急,但眼下外头贼人四窜,殿前司正四处追剿,官爷若是此番出去,怕是性命不虞,您出了事,奴才也不好向殿帅交代……”   温廷安渐渐冷了容色,佯怒道:“你这番话是何意?帝王手谕出了岔子,若是不加急递呈至监察院校验,万一有个好歹,教那奸人鬼祟得了逞,让圣人陷入不义,届时不是好不好寻殿前司交代的问题了,而是咱们的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的问题了!”   “这……”阍人一下子面如土色,身子剧烈地哆嗦了一阵子,脸上出现了极大的挣扎。   温廷安继续道:“皆说事急从权,你心中当有个定夺,在大事之间理当灵活变通,本官眼下要去监察院一趟,事关閤门之存亡安危,你理当放行。再者,你怎能一昧帮着殿前司,罔顾閤门的忧难,你我本是同根生,本官这端邸报出了差池,又能对你有甚么好处?”   阍人彻底被劝服了去,重喏一声,愧怍地道:“奴才愚钝不识大局,有失礼数,万死莫赎,这就为官爷打门!恳请官爷幸勿为怪!”言罢,疾然地撤走了拒马杈子,青门朝外洞开,便放温廷安出去了。   温廷安眸色冷寂,但薄唇在阴影处淡淡地抿了一抿,挑灯绕开角院,那一辆马车正在风雪之中候着她,车把式深一脚,浅一脚,在车辕之上掌了一盏六角琉璃风纱灯,见着她来了,眸露钦意,搓着手掌哈了口气,一面为其挽帘,一面躬身,试探问道:“少爷总算来了,让奴才久等了半刻。”   温廷安踏着脚蹬,翻身入车榻里,语气沉着且自持:“梁庚尧失了踪影,陆殿帅疑心他与同伙在附近周旋,閤门就离寰云赌坊两条街的距离,遂咬定閤门不松,确乎是在情理之中。加之陆殿帅此人疑心深重,在外院设卡,我出来也是多费了些周折。”   车把式手执缰绳,往马臀挨了一鞭子,一片辚辚声间,驱车出了四合重院,雪势纷扬,偏道之上俱是银装素裹,他好奇道:“既是设了重卡,少爷又是怎的出来的?”   温廷安将折子自袖中抛开:“就跟他们说有奸人造了伪诏,寻监察院发落,比起罢黜,阍人更在乎项上人头,狐假虎威这一招屡试不爽。”   车把式纳罕道:“那这些折子是少爷伪造的?”   “印玺自然是真的,我不过是旧闻重提,旧诏重雕,半句谎可未扯。”   车把式由衷的叹服道:“大人果真没看错人。”   温廷安的目光在雪夜里驻留了片刻,唇角细不可查地抿了一下:“梁庚尧眼下在何处?我们此番是要去哪儿?”   当初,阮渊陵在密信之中交代她的任务,便是于中宵牌分,护送梁庚尧去一处地方,他为何要从枢密院手上夺人,要将大金谍者押往何处,以及为何要嘱托由她护送,凡此种种,密信之中皆未交代。温廷安只知道,阮渊陵提过,禁军之中出现了细作,大金谍者切不可落入枢密院与刑部的手中,此则消息真假与否,她不得而知。   如今的西廊坊,被陆执的兵马与钟伯清的人手包抄,若想护送梁庚尧逃出生天,可谓是难上加难。阮渊陵不欲动用大理寺的势力,想必是不欲在这一节骨眼儿上与庞珑与钟伯清正面交锋。   看来,捉拿大金谍者,并非官家钦奏之事,朝中两党明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质上,私底下已然掀起一阵连皮蘸着泥骨的腥风血雨。   思忖间,只听那车把式笑道:“没见着么,那姓梁的便躺在少爷下边。”   “……”温廷安心跳如悬鼓,人儿失重了一瞬,视线缓缓下撤,瞅着地龙端视了半晌,心想原来这名堂是有名无实,只是一个虚造的摆设,她揭开了狐绒毡毯,在车壁处寻索好一阵子,果不其然,在隔板之上寻着一道暗门,她掀板垂望,看到了晕厥其间的梁庚尧,一副儒生模样,面容稀松寻常,身上的那一席圆领袿衣已经被血蘸湿透了,怕是刑部对其动用了私刑,晦涩昏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黏稠湿腥的血气,梁庚尧悉身上下,怕只是吊了一口气。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团异色,有些讶然:“梁庚尧莫不是您救下的?”   车把式轻描淡写地悠然笑道:“老朽不才,不过是从禁军手上窃人罢了,不成什么事儿,也就这个姓梁的难伺候了些,顺走他时,他循着了空子,意欲吞针自尽,其死志已决,想来是名副其实的谍者无疑了。”   温廷安一阵肃然起敬,能在三千禁军围剿之下的天罗地网里抢人,叫陆执与钟伯清无所觉察,可见这位车把式身手极好,绝非等闲之辈,她暗中正色观察了车把式好一会儿,发觉其兜帽之下的面容之上,额角处盘踞着一枚墨色黥印,想来此人的底细可能是个斥候虞侯级别的人物,她恭谨地打了一个揖:“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车把式闲淡地摆了摆手:“老朽姓朱,排行行九,少爷唤我朱老九便好。”   “那晚辈唤您朱叔。”   朱老九享用似的应了一声。   温廷安复又检视了一番梁庚尧的伤处,一时颇觉纳闷,纵使大金谍者十恶不赦,但刑部也不至于将此人往死里相逼,梁庚尧是联络上金人据点的关键线人,循理而言,刑部与枢密院理当是竭尽全力地保住人命才是,当初颇费周折将其擒获,不就是要问出防舆图的下落与销赃据点,但此番见梁庚尧的伤情,教她觉得刑部似是没准备留活口。   多种疑绪浇筑在心头,将温廷安翻搅得心神微郁,她感觉自己还没看透事情的本质,尚未从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千条万绪里,厘清一种清晰的线头。   帘子外边,朱老九道:“此番我们是去崔府落个脚。”   温廷安噢了一声,继而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头,心中忐忑,忙抚紧了膝头,问道:“崔府,是崔校尉崔元乾的府邸么?”   朱老九没往细里说,仅粗浅地道:“崔府地旷人稀,除了崔校尉与嫡千金妹妹,掌事的只有一个刚抬了正妻之位的姨娘,仆妇甚少,附院众多,适宜藏人,此处去太常寺不远,沈云升会着手为此人疗伤。”   不仅有崔元昭,到时候沈云升也会来接应她?   得到了确证的答案,温廷安稍显坐卧不安,数日前,她替崔元昭从那奸诈狡黠的牙倌那儿夺回了铺契,为了走原书剧情,她有意撮合崔元昭与沈云升,诓瞒崔元昭说自己姓沈,且是太常寺的上舍生,若是三人真真碰了面,她当如何开口解释?   温廷安心头微乱,忍不住揭帘往外瞅去,却是发现马车并未往太常寺的方向去,一直在绕着西廊坊兜圈子。   朱老九意味深长道:“自方才出了閤门伊始,便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温廷安随之惕然:“是陆执还是钟伯清那边的人?”   “都不太是,此人轻功极好,近乎雁过无痕,踪影极为低调,依其身量和追踪招法,都不太像寻常的军户出身。”   正说间,马车陡然一滞,打了个沉重的趔趄,车把式停了下来。   温廷安提紧了一口气,问前头是不是人阻路。   朱老九道:“咱们刚刚提到的那个人,眼下正在厢顶上,他在少爷您头顶上。” 第25章   马车内阒然无声,那缟素一般的满目月色,静得就连碰撞在支摘窗纸缘的微声,都能听得见。   温廷安眉宇微蹙,身影静穆如塑,视线不着痕迹地瞥向了外处,夜色晕浓,月华俨似一泓弃钩,钩得寒风之声如尖哨的鹤唳般,由缓渐急,透着一阵巍峨的重压,忍不住教人抽搐。   人籁静默,皆似静止凝冻了一般。   只听朱老九轻笑了声,道了声『少爷且慢』,温廷安尚未落下一口气,却见朱老九飒然利落地跃上车辕,紧接着翻上华盖,帘栊之外漫出了一道暗色人影,如轻燕鸿羽般,从她左侧的窗棂处掠过。   此人纵使与朱老九交手,亦是无风无声,跟个鬼影一般,静谧如磐。   温廷安只得瞅见那雪道之上,两人兔起鹘落的衣影覆照在上,像极了画纸之上的皮影戏,一招一式皆是凛冽萧条,充斥着杀机。   后有殿前司把守,前有刑部围剿,中途兀自杀出了一个程咬金,也不知此人底细为何,是敌是友,梁庚尧伤情峻重,她亟需将人带去崔府,但有此人暗中阻挠,朱老九说这厢也不像是要劫人的,温廷安暗自忖了忖,依其趋势,倒像是在延宕时间。   若是让陆执与钟伯清寻至此处,拿她是问,那可就麻烦大了。这人的一层目的,怕是要挑起三司与枢密院、刑部之间的党锢之灾!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外如是。   寒风呼啸,温廷安遽地行出了马车,却是发现那人着一身夜行衣,身量修长峻挺,衣袂浓如绸墨,玄纹蹀躞长带收束着他轩挺的腰腹,是少年矫健的身量,正与朱老九交手,只守不攻,以退为进,似乎并不欲与朱老九缠斗。   二人的战局难解难分,周遭亦是出现了数位暗卫模样的玄衣客,估摸着与那不速之客乃是同伙,此际,他们本欲侵袭她,但那个轻功了得的人朝她看了一眼,倏然掉转了个头,照准了她的位置,势头如急瀑盛雨般急袭而至,其余人转而攻向了朱老九。   雪沫子咆哮着,势若刀凿斧锯一般,于此,错目而视之间,温廷安微顿了一顿,蓦然迎上了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似是猎人看向猎物的眼神,透着一股狠戾阴鸷,强悍冷沉,深不可测,仿佛将她吞噬扯碎,对方气质太过冽锐,教她一时无处可避。   浅薄的霜雪落在了温廷安睫羽之上,平寂的心河上骤地掀起一阵一阵涟漪,少年刺客的软剑在落雪之中划过,海棠青的剑穗自虚空之中一晃,比雪霰还要张扬狂佞。   朱老九眸瞳骤缩,破开局阵,正欲喊少爷当心,却见温廷安主动迎向了那一位为首的刺客,那刺客大抵没料到温廷安会主动投死,大概也不是真要杀她,酝酿在掌心之中的攻势,猛地朝内收持。   就在这空当儿,温廷安行前一步,温柔地摁住了他的胳膊,一举将他浅浅揽入怀中,柔声细语地道:“朱叔方才是不是伤着你了,可是要紧?为兄出门前叮嘱过你,你本有腿疾,行走不便,切勿胡乱走动,你怎能如此不听话?此处备有金疮药与芙蓉膏,不若先拿去用罢。”言讫,她煞有介事地轻轻拍着少年僵硬的脊背,示以安抚。   隔着氅衣与劲装,两具年轻的躯体气息彼此相贴与纠缠,温廷安贴得极近,秾纤鸦黑的睫羽之下,眸光晴色濯濯,俨似远山淡影,最是难消美人恩,她生着一张极好的皮囊,唇色在月色稀释之下,变得胭红薄软,语气且动了情,纵然是像对方这般冷血寡情之辈,心肠子竟然也随着一软,思绪微惚,掌中胁势犹若撞入棉絮之上,变虚了几分。   气氛有一瞬地凝滞,朱老九与一众玄衣客俱是迟疑地住了手,面面相觑,不知温廷安演得是哪一出。   朱老九凝视着温廷安,起初并不解这人跟个愣头青似的,要直接往刀口上撞,当下觉察到什么端倪,默了数秒,诧然地道:“你们二人原来认识?”   温廷安义正词严,拍了拍胸脯,笃信道:“他是我二弟,我们之间常在族学里朝夕共处,自当是认得——二弟,你说对是不对?”   这声一出,引得众人移目。   少年刺客上半张脸都蒙藏在了兜帽之中,下半张脸亦是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古井般无澜的邃眸,侧颜线条轮廓冷硬,神情隐没在了昏晦的雪影之中,倏然迫前一步,抬起一截软剑掐住她的脖颈,音色枯槁冷沉:“你认错人了。”   语罢,他身影一晃,迅疾反挪至温廷安后背之处,一掌掣肘住了她的身躯,一掌静垂于腰侧,扫都没扫她一眼,对朱老九寒声嘱令道:“带我去你们的藏人之地。”   雪碎簌簌而落,酥油灯的光线如连篇累牍的文词,镀在了廊坊的每一寸青石砖之上,后头的巷子里隐隐传了禁军巡逻的槖槖靴声,排山倒海般的火光眼看要淹没过来,朱老九勃然变色,目露惕意:“快放了少爷!”   这一瞬,温廷安心中某个揣测灵验了,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不是冲着她来的,倘若梁庚尧是饵丝,那么她便是钓线,这人是要钓出藏在她背后的操局手。易言之,这人是冲着阮渊陵来的。   但他的立场并不隶属于枢密院与刑部,那到底是什么底细?   那人根本不会退让,将温廷安摁在身前,冷刃抵住了她脖颈处的要害处,似乎只消她一乱动,那软剑便能将她一举穿心,两人近在咫尺,她能嗅到他身上缭绕着的腾腾弑气,在这弑气之下,还有若有似无的冷杉松木气息,是她所熟稔的气息。   眼见着朱老九要震刀出招,玄衣客包抄内外,千钧一发之际,温廷安蓦然出声道:“朱叔,照他所说的,我们带他去。”   这是计划之中没出现过的一环,朱老九不懂温廷安在酝酿着什么,本欲不同意,但思及了阮渊陵曾前的委托,只好将信将疑地应了声:“也罢!”说着,收敛了那一柄绣纹朴刀。   温廷安捋平了一口气,偏了偏眸子,对那人温婉地浅笑着道:“这位兄台,稍安勿躁,我看你可没有要将人交付枢密院的意思,如此想来,你我皆是为了同一个目标的,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既是如此,我们又何必兵戎相见?还不如放下刀刃,有任何事,都可以坐下来商量嘛……”   话未毕,那人已然耐心告罄,掌中的力道沉了一沉,一掌拗住了她的琵琶骨,另一掌揪住她的后颈肌肤,迫得温廷安呼吸吃劲,身子骨似乎要被他掰碎了似的,只听他冷淡道:“闲话少叙,上马车!”   “且慢,”温廷安露出惧意,凝颤着声,讨价还价道,“要咱们捎你一段路可以,但你的暗卫得撤掉,不准跟随,要不然,待前头遇上了刑部或是禁军,你可让我如何交代?”   那人静默片晌,两害相较取其轻,似是觉得她的话在理,扫视玄衣客一眼,玄衣客皆是悟过了意,影子如山间里的魑魅一般,少时便隐匿而去,了无声息,似乎从未来过。   双方暂且达成一致,那人押着温廷安,三步两步上了马车,朱老九是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温廷安一眼,她眉眸看上去慌张忐忑,但实质上,格外坦荡淡静,朱老九捉摸不透,只能先重捻马缰,马车不再在西廊坊绕着重复的弯子,而是掉转了个马辔,一路在朔风和霰雪之间穿行,直直朝着东廊坊的崔府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人籁俱寂,胁者与被胁者具未言语,那人将整座车厢审视了一回,最终,寒棱棱的目光落在了温廷安盘膝底下的狐绒毡毯上,他命令道:“将毯子揭开。”   温廷安佯作忐忑哆嗦,但又露出了故作镇定之色,指尖微微颤瑟着,将毯子揭开了去,那人很是敏捷,当下就寻到了暗门,发现了梁庚尧的藏身之处。   那人搜查之时,温廷安是背朝着他的,整座车厢里只剩下了肢体挪动的清音,以及彼此衣料蹭磨的窸窣声响,温廷安觉得那人黯沉沉的眼神,落在了她脊椎骨处,似乎在端视着什么,视线如有实质,俨似千斤顶,压着嗓子盘诘道:“你是在帮谁做事?”   温廷安敛着柔眸,应道:“兄台不是见着了,我就是閤门里一位抄手罢了,自是在为进奏院和监察院效劳,我人微言轻,主子遣人吩咐我做什么,我便是做什么。”   那人定是不信她的连篇鬼话,淡哂了一声,软剑沉沉抵着她的喉骨,朝下了一寸:“閤门?閤门乃是禁军驻地之一,你一个寻常纨绔,若无高人指点,怎会轻易潜入?”   温廷安深觉这人有意套她的话,她蓄意讶然抬睫:“你这般说可算是折煞我了,我若是有千金可任意挥霍,何苦蜗居于閤门当个贱役呢?”   那人冷谑:“少装傻充愣,车把式唤你是少爷,想必你出于簪缨世胄,亦或是钟鼎之家,且我看你方才提到族学与二弟,你二弟有腿疾,你们在族学上学,据此,你是国公府的嫡少爷温廷安,对否?”   温廷安展眉,正色道:“我可以不是他啊。”   那人似是未料到温廷安会这般说,眸露凝色,只听他道:“本官生就一副天人之姿,确乎有几分像那位风流倜傥的二世祖,很多人皆说我生得像他,就连方才审问的陆殿帅,也质疑我是不是那位大爷,我真是颇感羞耻,我听闻此人是个虚的,有龙阳之好,好男色,有一回听那位少爷的家仆说,他对同斋的斋长、枢密院指挥使之子都动过歪心思,甚至,我还听说,他还打起了他家二弟的主意,因为二弟的貌容是称得上是秀色可餐,那一双眼眸,差不多就跟兄台你生得所差无几……”   温廷安言辞近乎孟浪且荒唐,但也是在自贬,尚未讲罢,那人陡然气质沉下了一重,懒得与她周旋,似乎只消她再多一句谎话,那一柄软剑便将照准她的身上扎去。   温廷安虽然觉知到了疼意,肌肤处定是留下了剑刃的压痕,但这人腕间驯服的力道弥足奥妙与得体,偏巧是把控于掣肘住她与不见血的力道之间。   不知何时,前头浮起了一阵骚动,是兵卒列阵的熊熊金戈之声,如若变徵之音,马车想要从西廊坊穿到东廊坊那处,需途经宣武门,偏生此处是个防守严密的关口,二人俱是听到了刑部尚书钟伯清惕凛的低斥:“贼人四窜,刑部办案,你们马车上装得是什么?”   这是要搜查他们马车的意思了。   那人持剑抵住了温廷安的后腰腰窝,示意她出去圆场子,钟伯清是见过温廷安的,曾前她与钟瑾起了争执,学谕寻了双方的长辈过来,那时候她与这位大人打过一次照面,晓得她的真实底细,若不出去对峙,让朱老九从中斡旋,也定是不可的,一定会露陷。   温廷安暗暗吸了口气,即刻挽帘而去,熙攘肃冷的巷陌之上,重兵森列于御道两侧,官兵打着火折子伫立于雪夜之中,将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半圆,此际,这一辆马车俨似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岛,今夜能否杀出重围,全看命数了。   她上前善后,示意朱老九莫要开声,她对着钟伯清一拱手,一改孟浪之色,袖手持谨,噙着温雅得礼的笑,道:“尚书大人,晚辈今夜在吕府同吕生探析律论,此番才启程回府,却不成想延宕您办案捉贼了,还致使家仆冲撞了您的家卒,实在罪过,万请宽宥。”   钟伯清见竟是温家的嫡长孙,有些愕讶,虽听了她的释词,但疑虑仍生,“你是国公府的大少爷,但今夜有个贼人四窜,为了安全起见,必须要搜查马车,温少爷请便!”   言罢,做个请姿,口吻不容置喙,毫无商榷的余地。   钟伯清是沉浮官海三十余年的老狐狸,掌司诀狱之职,丝毫不比陆执好糊弄搪塞,若是教他查出了梁庚尧就藏在马车之中,那便意味着温廷安任务以失败告终。   温廷安骤地行前一步,压低声线,口吻含有恭谨崇仰之意:“大人,晚辈终于等到您了!”   钟伯清道:“你这是何意?”   “不瞒您说,其实那个贼人,眼下就窝藏于晚辈的马车之中!”   温廷安义愤填膺道,“此贼恶贯满盈,现今迫近颓势,沦入穷途末路,方才竟劫晚辈的马车,挟晚辈之命,勒令晚辈捍护其人出城。形势迫在眉睫,晚辈一直绞尽脑汁想着破局之机,现如今,见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尚书大人您终于出现,终能擒拿此贼,给大邺百姓除暴安良!”   朱老九眉心抽搐了一瞬,纳罕地凝了温廷安一眼。   温廷安主动后撤一步,冠冕堂皇地搴开帷帐,车厢内的伏寇一览无余。   此举一出,近乎掀起了千层风浪,钟伯清冷着一张脸,四围捕头惊了一跳,俱是列阵待发,簇簇箭矢,如霹雳一般上弦,只待督头一声令下。   车中的少年刺客眸色暗凛,杀势冷沉,虽说挟持温廷安,但并未真正伤害他,眼见这厮临阵倒戈,少年刺客一霎地施展轻功,欲要掠出车壁,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蓦觉骨软筋麻,眼前掠过一抹强烈的昏黑痹麻,他以软剑抵毯,控制住后倾坠倒的身躯。   此刻,他后知后觉,自己内功遭致深锢,轻功无法施展,浑身使不出劲儿。   他是中了麻骨散!   他深深抬眸看了一眼温廷安,这人负手隽立,正言笑晏晏地瞅着他,车壁内并未燃有香炉,或是悬坠有可疑的香囊,二人协同入了马车,温廷安绝无可乘之机,那么软骨散是在何处下的——   慢着,他记起了。   在他劫下马车,准备胁迫温廷安时,这人忽然喊了他一声二弟,继而抻开了怀,浅浅拥住了他。   温廷安这一举止委实教人猝不及防,教他暂时歇下了一重防备,大概这人是瞧准这个时机,将磨成了粉末状的软骨散,借着雪风作掩护,抹在了他的后颈和腕脉等大穴处。   麻骨散对寻常百姓是毫无作用,但擅武之辈吸入或是抹了麻骨散,内功深锁,整个人皆会在三个时辰内陷入瘫软之态。   原来,温廷安这厢早对他留了一手。   温廷安假意被他擒拿,其实不过是打算拿他出去给官府顶罪,权当混淆视听之用罢了。   钟伯清吩咐左右忙上前擒拿他,少年刺客一记哂然轻笑,眸色如锋锐的刃,往温廷安身上扫刮一眼,继而勉近最后一丝气力仰身而倒,避开官兵钢刀与掣肘,一举破开了车壁纵出车厢,下一瞬,迅速有数位玄衣客自八方涌出,这些暗卫训练有素,顷刻之间护住主子掠出数丈开外。   钟伯清见贼人要逃,遽地急命官兵连番追缴。   温廷安见官兵远去,便是踅回马车之上,吩咐朱老九,低声道:“朱叔,快,我们走!” 第26章   宵禁的鼓声刚起,西风烈烈,轱辘声碎,马车踩着辚辚之声一路朝东,离开宣武门,出了东廊坊,直扑崔府。   温廷安整饬好车厢之中的一切停当,挽帘朝外看去,西廊坊值守的禁军寡少,并未森严设卡,只有夜值的皇城司守卫,戍守有些疏松,为了避免被盘诘的麻烦,朱老九专门拣了巷路走,一路风调雨顺,端的是有惊无险,再未另生枝蔓,只消再折入榆林北巷,绕过数座民设的磨坊,那崔氏的邸舍便是近在眼前。   经此一役,见温廷安在閤门里蒙混过关,在殿前司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对刑部声东击西,走出了一出祸水东引之策,不仅未让陆执与钟伯清觉察到马车里的关窍,且还混淆枢密院与刑部双方的视听,朱老九对这位纨绔少爷可谓是另眼相待,不过仍旧有些纳罕地道:“那个刺客首脑轻功极好,绝非等闲之辈,老朽与其过招,都觉棋逢敌手,你是使了何种法子,教此人束手就擒?”   温廷安纤手抚住膝面,眸色淡静,揭开马车的帷幔,对朱老九泰然地笑了笑,不答反问道:“朱叔,可曾发现自己缺了些什么?”   朔风拂过,朱老九遍寻周身的停当,最后抻了抻自个儿腰系的鱼徽纹水瓢,猝而发觉此物轻了一截,忙揭盖一瞅,里头竟是空空如也,朱老九怔了会儿,幡然醒悟,须臾之间便是明白了此间计较,讶然咂嘴,笑道:“你这小子,居然窃走了老朽的麻骨散,是何时窃的,怎的老朽没发觉!”   温廷安指腹叩击在了楹窗之上,但笑不语,将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囊麻骨散,膝行数步,复斟回了酒瓢之中。   朱老九大抵是匪夷所思,挑了一下眉,一脸凝肃之色,深深地望定她,又问:“你是如何知晓老朽身上藏麻骨散的去处?”   温廷安从容自若道:“朱叔,想要知晓您将麻骨散藏置何处,其实很简单。首先,在申时正刻,您送我去閤门时,我观察过您,给我递呈提盒时,您用的是右手,搓掌哈气时,您用得亦是右掌,我也注意到,您的那一柄沉甸甸的绣刀,悬于右腰一侧——循理而言,哪一只胳膊膂力强健,刀器一般便会悬系何处,依此种种,这说明,您是个右撇子。”   “再者,您右掌的指甲比左掌要长一截,在第二回 同您接头之时,我发现您右掌指甲之中,攒淤有零星的淡色淤渍,挥发有米酒酒糠的清香,这说明您在接洽我之前,极可能去过一趟酒场或是酒坊,按我的猜测,您大抵是去与调制麻骨散的行家师傅碰头,师傅蛰伏的据点,设置在城中的某一处酒坊之中。麻骨散虽是粉末,但遇着薄凉空气,容易蒸腾弥散,存置时间极为短瞬,故此,在劫走梁庚尧的半个时辰前,您必是去了趟酒坊,取了新用的麻骨散,容器是您腰间的水瓢,水瓢是酒壶的形态,作掩人耳目之用。”   “其三,您劫离梁庚尧,迷昏看守他的士卒,便是将麻骨散匀抹在指甲处,在各人的穴道处一触,士卒皆是武将出身,骨麻筋痹之效便会立竿见影。教禁军与督头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因为这一剂麻骨散无色无味,亦药亦毒,仅会封锁内功三个时辰,臻至骨软筋麻之效。”   温廷安神态淡淡,娓娓道来,教朱老九忍不住侧目相待,这个少年仅是观察他手上的细微变化,就居然能在短瞬的时间之中,推揣出如此丰硕的信息,囊括了麻骨散的藏身之处,以及他的具体行踪,可见这厮实力万不可小觑。   他仰天长笑了一声,又听温廷安继续道:“至于我是何时顺走您的麻骨散,这就比较简单了,当您与刺客交战之时,酒瓢偏巧挂在了鬃马的马背右侧,那时,您拿捏不定对方到底是敌是友,遂去丈量了一番对方的身手,哪知道,对方与你的身手不分伯仲,纵然要用毒,对方不一定会中计。故此,您心中有些举棋不定,遂暂先不欲用麻骨散迷昏,先去交手一探虚实。”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寻着空子,顺走了酒瓢之中的麻骨散,主要是外有一众玄衣客环伺,内外交困,我自是不敢掉以轻心。因我不谙武道,内功全无,麻骨散于我而言是毫无效用,我将其藏入袖囊之中,见那个刺客首脑意欲行刺,我知道自己若是寻避,反而难逃一劫,既是如此,倒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就这般,他中了我的道。”   朱老九抚掌击节,长笑道:“照你这般算计,那个贼人受枢密院与刑部两面夹击,够那人吃一壶了!”   让那个少年刺客混淆敌方的视听,不过是温廷安的权宜之计,她深晓,按照那人的武功、谋算还有一众玄衣客,殿前司和禁军根本构不成威胁,谅是有十数精锐,也可能拦不住,八成这人很快就能寻个时机逃出生天。   让温廷安真正介怀的是另外一桩事体,她与刺客首脑正面打过交锋,故意用二弟的名义去刺探他,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但他的行止过于平寂了,毫无破绽,这就让她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温廷舜。   温廷舜的腿疾,在短时间内并未痊愈,若要施展轻功,应当是不太可能达到雁过无痕的绝伦水准。   不过,她近距离接触过他,这人身上的气息极淡,用的是冷涩的沉香与龙脑,与温廷舜一样,擅用寒香,但香中的调料又不全然一致,这人的一些细节与局部,像是温廷舜,整体又不全是他,给她的感觉一种复杂的陌生。   此人还能差遣一众玄衣客,依着这些个人穿着与身手,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私兵与家将,更像是死士。   温廷安颇觉玩味,几乎是确定这位刺客首脑绝不简单。   不说旁的,单论寻溯梁庚尧的下落,此人就比钟伯清和陆执快了一脚,居然知晓梁庚尧藏在她的马车里,不知这人是从何处知晓的风声,还是说,风声是谁走漏出去的,让他知晓?   温廷安不知晓这人挟她去见主家的目的何在,但她能隐约揣测到,他今夜出现于大金谍者碰面的寰云赌坊周遭,搅了刑部与枢密院的乱子,绝非只是想去见她主家这般纯粹。   温廷安思来想去,很好奇这刺客主脑的底细,问朱老九道:“朱叔,此人轻功乃是绝顶,您觉得此人师从何处?   朱老九一面赶着马车,一面忖了忖,道:“老朽亦是在思量此人师从何处,善守不攻,厚积薄发,要说轻功臻至登峰造极之境界,在老朽看来,放眼平生,只得寻出两位,其中一位是大邺人,姓范,七年前官拜幽州节度使,与镇远将军苏清秋乃是连襟,且是同门,立下不少战功,但在元祐议和案的党争里,站错了位置,遭致台谏官的严厉弹劾,不得已辞官归乡,半个月前刚溘然长逝。寻他学轻功之术的人不少,但此人从不外授,我看这刺客头子的身法功夫,也与那个老顽固的大为不同。”   镇远将军苏清秋是庞礼臣的师傅,而范生与苏清秋乃是同门,实力定当是强悍的,温廷安也品出了端倪:“您刚刚说其中一位是大邺人,难道,另一位不是大邺人?”   朱老九看着她:“你与这人在马车内打照面时,一定留意到了他袖口之中的软剑了罢?”   温廷安嗯了一声,继而明悟了过来:慢着,照您的意思,这个人师从的轻功,乃是——”   朱老九晦暗地看着落雪瓢泼的夜色,道:“十八年前,大晋的国主麾下有精锐十二卫,其中一卫名曰玄甲卫,乃属嫡系禁兵,此卫拢共十人,鬼影迷踪,轻功绝佳,而玄甲卫的头领滕氏便是轻功盖世,据闻专侍东宫,不曾为世人露面,但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之美誉,玄甲卫所擅用的兵器便是软剑,柔若蛇肠,力若雷霆,能以一抵万,乃是十二卫之中最为尖端的兵卒。老朽年轻时争强好胜,给那滕氏下过九九八十一张战帖,约去比试,滕氏不胜其烦,终于应了我,在某风斜雨骤之夜里,比试谁最先跨过大内汴河。”   温廷安微怔,心想,这大内的汴河弥足有三千里,这两位大佬于风雨夜徒跨大江,有够无聊的,她还是问,“后来呢?”   “……自当是败北了,老朽愿赌服输。”话至此处,朱老九拈须摇首,喟叹一气,“不过,大晋已经亡了十八年,当年晋主流徙南蛮之地,不知何故,病殁在了路上,晋宫所有血亲沦落战俘,不论是妃嫔媵妾,亦或是皇子皇孙,遭致抄斩,永绝后患,山河破灭,十二卫溃不成军,士气锐减,要么殉命,要么自刎,故此,滕氏早就亡了……”朱老九摇首笑,道,“滕氏若能活到现在,估摸着也跟老朽一般,当值花甲之龄了,我方才从那小子的身上,见着了与滕氏一脉相承的风骨……”   按这意思,那个刺客首领,还有那些玄衣客,乃是晋人?   这席话俨似泄了火的纸,须臾之间掠过了温廷安的心池,既然大晋已经亡殁了十八年,今夜这洛阳城的西廊坊,不仅有金人的踪影,竟是还有晋人的党羽,这场景可真够别开生面的。   温廷安按捺住震骇:“这人一直在试探我,想要得知命令我做事的主家是谁,您说,排除三司,这人倘若不服属于枢密院与刑部的话,又是在为谁卖命?”   倘若这些人真是前朝余党,很可能是效忠于大晋,但晋主已亡殁,玄衣客这又是为哪家效力?   朱老九道:“估摸着这些人是前朝余孽,眼下冲撞了禁军,无异于落入龙潭虎穴,纵然能逃脱,也成不了甚么大的气候,咱们分个轻重缓急,不表兹事,先将梁庚尧送到阮大人手中,才最为要紧。”   横竖温廷安已然完成了护送谍者之务,通过考验,往后阮大人自会重用他的,旁的事,也不当事温廷安该闲管的。   温廷安淡淡地应了一声,但也是多留了个心眼,马车一路行至崔府的东偏门,朱老九行至朱门前,却未敲门,直截了当地抗着晕厥不醒的梁庚尧翻上高墙,身影麻溜地消逝在墙头背后,随后,朱老九复翻了出来,作势要捞她进去,温廷安其实有些踯躅,她眼下这般情状,有些不大适宜见客。   “磨叽什么呢,阮大人在里头候着,有话同你说。”   温廷安微窘道:“崔小姐和沈兄也在里头?”   “自当是在的。”朱老九嫌温廷安忸怩作态,一下子抻出胳膊,捞住了她,翻过去墙去,待将人带入府内,朱老九松开了她,微微蹙着眉,心道,这个温家的嫡长孙,这身量未免也太纤秀了,跟个娇养的娘们似的。   他摇摇头,撇清这一些疑绪,带着温廷安穿过□□院的回廊,敏锐地避开了一切光亮处,这偌大的崔府,仅有南苑几处院落掌着灯火,掌饬中馈的姨娘便歇在那处,另外一座院落是崔家千金崔元昭,崔校尉崔元乾栖住在军营里头,只有每月休沐才能回府一趟,其余的时节里,这座崔府其他的东西北三苑,俱是空荡的深院,人烟寂冷,但莳植于庭院夹侧的紫梅与水仙等植木,长势都是颇好,可见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温廷安跟在随后,打量着府内的清寒景致,不多时,行至西苑一处偏院前,朱老九循着三短一长的音律叩了叩门,旋即便有一道翩跹的纤影,出现在了门口罅隙处,见着了温廷安,眼底一亮,得礼地纳了个福,柔声道:“温公子。”   来人正是崔元昭。   她着一席窄袖对襟比甲,内衬是交领缎衫,下围是交围鹅青团花百迭裙,仪姿迤逦,素手执着一柄帛面团扇,潋滟的眸色隔着半透明的扇面,含羞带怯地看了温廷安一眼。   她注意到崔元昭的称呼变了,唤她是温公子,而非是沈公子。   “我这些时日遣兄长去三舍苑寻过你,欲要报答公子的恩情,但公子委实是低调了些,让我一生好找。”   听她这般说,想必是她已经知晓了内情,但并不戳破。   温廷安有些微窘,朝她淡淡颔首,算作应答。   其实,她也存着诸多疑窦,首先教她悟不透地是,沈云升与崔元昭竟然是提早邂逅了,在原书的剧情里,二人是在高中榜首之后才有了交集,邂逅之地是在大内一年一度的春秋赛神会上,他在琼林池为她解了几道极难的灯谜,助她夺得了花灯头彩,独赏三千烟火,自那时起,二人一见倾心,互生爱慕,纵使庞家的老太爷要榜下捉贵婿,为庞家嫡女觅良缘,但沈云升亦是淡笑辞去,不为天潢贵胄折腰,他只心系崔元昭。   现在距离春闱还有三个月,二人居然提前遇见。   温廷安算不准,二人提前遇见意味着什么,但总觉得崔氏女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头。   崔元昭敛回了眸子,带着温廷安去见了东间的正厅,在那处,燃有数盏灯烛,见到了阮渊陵和沈云升。   阮渊陵着兽纹深色团绒大氅,坐于上首座处,拨过桐签后的烛火,将男子的轮廓映照得冷硬俊逸,眸色清冷漆黑,身量伟岸清正,他看上去极为年轻,看上去,也比她年长不了多少岁,但眼尾攒有风霜与锐意,骨头冷峻。   而沈云升着太常寺的儒生服,正在下首处给他禀述梁庚尧的伤况:“遭致重杖百下,每一杖皆是下了狠手,力道极狠,还有数道枷伤,万幸险些避开了身体大穴要害之处,否则是华佗在世,也难以救下。”   眼下,梁庚尧安置于西次间,沈云升已然为他敷匀了一层外伤药膏,该缝合的伤口也已经缝合上了,性命伤情已无大碍。他也是中了麻骨散,约莫一个半个时辰才能醒转。   阮渊陵浅浅啜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麻烦你了,今夜我差人守着他。”   这时,他看到了温廷安,徐缓地搁下茶盏,吩咐左右:“你们先行退下罢。”   堂内众人都领了命,陆续退下。   沈云升与温廷安错肩而过时,沈云升只是朝她淡淡地敛了敛下颔,算作打过照面了。   温廷安只知道沈云升来京城是投奔了老太傅,在其引荐之下进入太常寺,她委实没料到沈云升居然会暗中在阮渊陵手下做事,崔元昭似乎也是受命于阮渊陵。   原书剧情里藏了多少暗线和伏笔,是她所不清楚的?   温廷安特地留意了一下沈云升与崔元昭。   沈云升负着手,大步走出了正厅之外,崔元昭三步一停,一停一回眸,在悄悄地回望着她,眸若秋波,小女儿家的憨态一览无余。   温廷安:“……”   右眼皮猝然抽搐了一下。 第27章   “阮大人。”待旁人悉数退散之后,温廷安上前一步行了一礼。   “此番任务,你的表现出乎本官的意料。”阮渊陵柔缓抚揉着左掌拇指处的尾戒,一双邃眸,犹若仲夏松涧里烹煮过的清泉,细长的眼褶处蕴藏着某种凌冽凉薄的温度,但也藏有一丝锐意与锋芒,衬得他不怒而威,气度斐然。   仔细端详着她时,阮渊陵想起两人初见之时,这小孩儿还仅是总角的年纪,丱发双髻,一席绿松石色茧绸小袄袍,搦墨铺纸,在温善晋的谆谆督导之下,坐在金丝楠木的杌凳,垂着乌绒的小脑袋,郁郁寡欢地临摹着鞫谳分司后的一纸判状,不知不觉间,白驹过隙,小孩儿已然出落这般大了,同雨后竹笋般,身量清隽修直,快要高过他的肩膊。   温廷安不避不让地迎视他,道了一声:“大人过誉,一切皆是朱叔的功劳。”   看着了她掩藏在眸底的一些疑窦,阮渊陵遂是收持住心绪,淡声吩咐她落座,手掌稍稍抚住膝肘,且先问道:“今夜在閤门做抄手,看了数个时辰的公牍与奏章,收效如何?”   阮渊陵问她这一问,绝非闲情叙话,定是要让她交代一些要紧之事的。   “禀大人话,收效颇丰,”温廷安道,“朝中党争势同水火,风雨暗涌,温家虽然是慎独持静,也未能幸免于难,三日前有一小报,冒天下之大不韪仿造圣谕,攻讦家父,巡抚御史吴嵬吴大人联袂兰台七位谏官,上奏为家父正名,昨日官家下了一道手谕,针砭兹谣,悬赏万贯以取缔该小报,且命大理寺究勘兹事之经纬脉络。”   阮渊陵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浅啜一口瘦西湖龙井,淡声道解释:“如此,你大抵也晓得了本官昨夜为何造谒国公府。放眼这大邺,外有金谍觊觎,犯禁屡禁不止,内有欺罔圣听的小报,在洛阳城内恣睢造势,加之春闱会试将近,温家倏然被人落井下石,这几桩事体撞在了一处,绝非偶然。”   “本官听闻枢密院今夜要抓人,那个作饵的梁庚尧,可能是伪诏案子的破局之人,本官打算差人捉来,但碍于西廊坊禁军把守森严,遂命你偷梁换柱,把谍者替本官送一趟。”   按此意思,区区市井报堂之流,之所以有恃无恐,敢造出一折假圣旨,还将祸水引向温家,背后可能有大金谍者在暗中挑拨教唆,意欲在朝野之中掀起动乱,大理寺领了这一桩大案,要诀狱推鞫的话,得先寻做伪诏的报堂。   洛阳城内报业繁荣蒡葧,大大小小报堂拢共有千户万户,逐一搜检显然不切实际,阮渊陵决意从梁庚尧身上着手,寻根溯源,这位大金谍者极可能与伪诏一案有所牵涉。   至于贸然将梁庚尧擒走,搅乱了枢密院与刑部一手布下的引蛇出洞之计,阮渊陵倒是乐见其成。   大理寺统摄三法司,与枢密院刑部不睦已久。开朝以来,圣人崇武,从个质库拨冗百万贯公用钱给枢密院,禄奉超出同品文官的三成,作蓄兵养锐之用,但枢密院大手大脚用公款,馈以酒食,会饮双阙,歌舞相继,助长了奢靡贪猥之风,这其中,尤以庞家、钟家为首,他们过得春风得意,反衬得三司地位逊色,纵然有台谏官弹劾此邪风,但官家为了息事宁人,将折子一再压下。这梁子算是真正结下了。   温廷安在閤门翻阅完公牍之后,早已晓悟阮渊陵寻她做事的内情,她垂着眸,倏然问道:“大人寻我做这些事,归根结底,可是为着元祐议和的旧案?”   “是。”阮渊陵觉得温廷安还算是聪慧的,抚掌淡笑道,“这一屋子聚在此处的人,都与这一桩旧案有所纠葛,不论是沈伯晗,亦或是崔元昭、朱老九。”眼下之意,她亦复如是。   温廷安自然知晓自己是何处境,庞家位极人臣,温家渐而式微,温青松望着孙辈靠科举入朝为官,好为温家扎稳脚跟。   阮渊陵终于说明真实用意了:“你父亲,身为元祐议和案的谈判使臣,去岁暮春时节前去大金议和,这件事想必你已然清楚,但议和一案疑点重重,为何庞氏率领的精锐会倏然落入敌网,于一夜之间溃不成军?为何金人急于求和?为何温家决意要走议和这一条路?”   阮渊陵问这些话,也没让温廷安答的意思,权当承上启下:“这些当年,此些疑处都没个交代,就这般囫囵地翻篇而去,你父亲遭罹贬谪,庞家屡迁高位,而今岁,议和似有崩裂之事,邺金之间的战事怕是会再起,这些疑绪,你身为国公府的世子爷,是嫡长孙,难道不欲调查清楚真相么?”   温廷安陷入了短瞬的沉默,这些疑窦,她确乎该调查清楚,但这意味着与阮渊陵合作,昨夜她窥听墙角,温老太爷的立场是明哲保身,极力反对温家重新被旧案所牵涉,若她贸然选择与大理寺暗中往来,互通谍报,怕是不久就会被人发觉出端倪,毕竟崇文院里的管事长贵与墩子,俱是耳通目明之辈,她今夜出来一趟,怕是回去必会遭致盘审,纵然没有盘审,至少也让他们心生疑窦,此后继续在阮渊陵麾下干事,怕是会暴露马脚。   她也作了它想,假令在阮渊陵麾下行事,今后有大理寺作为一重靠山,今后若与温廷舜若生隙故,这厢对她起了杀心,打算将她抽筋剥皮做成人骨灯笼的话,相信他看在她的身份,也不会断然取她性命。最为主要地是,沈云升亦是阮渊陵麾下的暗桩,若是与沈云升深入交好,日后他能作为她的第二重靠山。   温廷安在温老太爷的严令与自家性命之间来回权衡,重心明显偏向了后者。   月色稀薄,槛窗之外的水榭溢出了一缕清辉,月晕偏略地斜照而来,落入温廷安的眉眸之间,投射出清隽俊朗的轮廓,她瞳仁澄澈如水,倒映着一室的烛火,阮渊陵看她晌久,知晓这小孩儿担虑什么,不由软了口吻,沉吟一阵,温沉道:“让温太师同意你在本官这里做事,倒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法子。”   温廷安问:“什么法子?”   阮渊陵道:“通过三日之后的升舍试,若是成为雍院内舍生,此后治事部分的课程,本官亲自主课。”由他在三舍苑主课的话,那么,温青松自当是不好劝阻,或是勒令族学学丞更换授课博士。   在柔和的光线之中,温廷安缓而慢地瞠住了眸子,让一个大理寺寺丞级别之上的大人物,屈尊来三舍苑内舍给律学生员讲授律论课业?放在前世,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的领导,莅临一座高校当客座教授了。   “吕鼋吕博士验过你的底子,虽不明白你畴昔为何藏拙,但笃定你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你的墨帖和律论,本官也过了目,跻身前三甲,是不成太大问题。”   阮渊陵的话,在冥冥之中,与她的母亲吕氏重叠,他呼吸微微起伏,嗓音变得轻重分明,尾音沉昧:“温廷安,凭你的经才韬略,万不应止步于乡试才是,还是说,你之所以藏拙,是出于何种隐衷?”   温廷安垂着眼眸,阮渊陵果真在事前,将自己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原主是连乡试都没过的,连个举子都称不上,能进入三舍苑念书,全仰仗于温老太爷的颜面,遣人疏通族学那头的关节,让她当个天降的插班生。   温廷安定了定神,视线落在烛火处,恭谨地拱袖道:“承蒙大人恩泽,晚辈今后定会认真学读,大人所述之事,晚辈会好生思量一番的。”   她没答他后半截话,阮渊陵也未深问下去,点到即止,适时,吩咐一个随扈递上了一只桤木方匣,道:“你尚还是个生员,今次替本官办事,涉了险,受了惊,任务也执行得颇好,这是你的报酬,可拿起充作学廪。”   这里是计值一百贯钱的银票,换算一下,相当于前世的五万币值。   长房每月的例奉不多,温廷安能拿到的只有四五两银子左右,这一张银票,相当于她平素月俸的十倍,她自然不会收:“大人礼重了,大人能让晚辈挹取一回于閤门抄报的机会,晚辈做些小事,应该的。”   “你父亲是本官的老师,于本官而言有知命再造之恩,早年也见过你几面,这份情面本官是得认下的。去岁元祐议和案一出,惊彻举朝,温家成为众矢之的,你父亲首当其冲,而本官当时还是一介五品官吏,位卑而言轻,对你父亲莫能襄助,今次有了些能力,本官扶植你,便就是在替你父亲洗冤澄屈。”   阮渊陵话到了这一步,终归到底,是为着帮温善晋洗濯旧案遗留的屈耻,温廷安若是执意不受,反倒显得小器,她剀切地道:“多谢大人。”   他又嘱告:“这几日,莫管旁的,劫人这件事的收尾卒务,交给我来办胁持就好。你好生在族学备考,身作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外头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一回,莫教明珠再暗投才是。”   阮渊陵说到这里,看了温廷安一眼,她立得不远,后襟处露出一截脖颈,他不经意看到了她脖颈处,欺霜胜雪的白肤之上,落下了一道淡青色长淤,似是剑痕。   他眉端掩上了一丝霾色,正欲问,此间,东次间遥遥地传了一阵叩扉声,大概是那个梁庚尧提前恢复了神识,值夜的随扈行近前来,做了一个揖礼,附耳在阮渊陵近前说了什么,大抵是大金谍者不愿招供云云。   阮渊陵眉心微微锁住,硬朗的面容上覆落一抹凝色,遽地起身。   剩下审人录问的事,便与温廷安无涉了,她谨声道:“大人,晚辈先回府了。”   “去罢。”   沈云升还要留夜照看梁庚尧的伤况,预防此人咬舌自刎,遂未与温廷安一同离府,马车已备好,随扈为她打着雪篷子,临上马车前,温廷安叫崔元昭唤住了。   温廷安踅身抬眸,骤然滞了一滞,崔元昭垂着雾蒙蒙的水眸,颊面透着一抹异常的胭红色,递上来了一只香囊,用的料子是上好的罗绢金线,针法精湛软腻,一截清透劲直的碧竹绣于其上,底部设色曼丽纷繁,绣着一个瘦金体的『安』字。   “承蒙温公子那日仗义相助,元昭一直铭恩在心,时在念中,这枚香囊是元昭的小小心意,针脚虽粗拙,但希望温公子收下。”   崔元昭羞赧地言罢,便匆匆离去,连温廷安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温廷安怔忪地望着这一枚香囊,俨似望着一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直至此刻,她适才觉察不大对劲,崔元昭送她香囊,名义说是报恩,但她那闭月羞花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意中人。   温廷安心中一恫,捂着香囊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崔元昭本应当是与沈云升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这一对红线不能拆,温廷安本也是个女儿家,自当是无法接受崔元昭的心意。   崔元昭误会了,她觉得寻个时机同她解释清楚才行。   车把式仍旧是朱老九,载着温廷安一路回至崇国公府,临行前对她道,半个时辰前找了个替身,扮成了她的模样回府,待她一回到国公府,那个伪装之人便会伺机离去,不会留下任何端倪,也不会让温老太爷和长房各人生疑。   历经一整夜的动荡,温廷安委实疲累至极,轻手轻脚地回至了濯绣院,偌大的上房之中,人籁俱寂,只有外院的耳房里,掌着数盏桐油灯,烛火湛湛昏昏,陈嬷嬷、檀红和瓷青俱是歇在了那一处,温廷安动作格外轻,并未惊厥了她们。   吕氏亦是歇下了,寝院里熄了灯盏,温廷安亦是舒了一口气。   不过,似是觉察了自己的动静,她看到温善晋披着一件长袍,在药坊里掌着灯,明面上是在炼药,实际上是在等她。   “父亲。”温廷安去了药坊问了夜安,轻声粗略地交代了一下自己今夜所行之事,最后将阮渊陵赏给她的一百贯钱银票递呈了上去,温善晋一面执着蒲葵扇,给着药炉罐子煽风点火,一面好整以暇地瞅着她,顺手推拒了那张银票,揶揄道:“哎哟,今夜不是只让你跟吕博士的儿子探讨些律论么,怎的还同他打起架来,算上跟钟瑾的那一回,算是两次了,温廷安,瞧你这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温廷安一怔,朝药坊外暗觑了一眼,发觉有一道人影伏在了墙面处,似是长贵的身影。长贵是温青松的耳报神,疑心重,城府深,若是让温青松知晓今夜她今夜去了何处,具体做了什么事,一定会是洪水冲了龙王庙。   温廷安反应过来,装模作样地道:“父亲,您言重了,我们不过是因着一桩无头尸判案生了分歧,争执不下,但绝对只动了嘴没动手,争执了挺久,吵得吕博士防不胜防,说让我往后别再造谒府上了。”   父女俩插科打诨好一阵,长贵蹲守了半晌,没听到什么重头之事,适才幽幽离去了。   待隔墙的耳终是消失了后,温善晋终于正色了一回:“所以,你决定在阮渊陵麾下干事了?”阮渊陵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不论是德行还是才学,都臻至上乘,让温廷安投靠自己的学生,若是将来温家真的经受不住党锢之难,倒了台去,他亦是能够安了心。   “这一桩事体,我还在思量之中,我不是为了阮大人,而是为了父亲您,为了这一桩旧案。”温廷安正色道。   温善晋喟叹了一下,一张沾满了咸腥药渍的大掌,浑不在意地摸了摸她的鬓发,不轻不重地薅了一薅:“你长大了,为父甚慰。”   温善晋初衷是不愿让女儿牵涉入陈年旧案之中,但造化总是这般爱捉弄人,父辈造下的孽,种下的因,总要儿女亲自去偿还,有时教他不得不信天道轮回。   “既然是阮渊陵给你的银票,你自己收着就行了,以后的三个月,定是少不了要用钱的地方,你有钱财傍身好走路。”   温善晋话辞柔和,但语气极为坚决,温廷安无法撼动分毫。   待濯漱罢,她静静坐于床榻之中,不知为何,又想起雪夜里劫车的那一位少年刺客。   今次给他出其不意的下了麻骨散,将其行踪暴露给禁军,若是此人睚眦必报的话,一定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朱老九说这人擅用软剑,轻功绝佳,可能与前朝的大晋玄甲卫有紧密的牵涉。   温廷安又想起昨夜窥听墙角时,温廷舜这厢也跟着一起,甚至,他比她潜伏的时间还要早些,她感觉温廷舜今夜不会坐以待毙,但思及他的腿疾,行走不便,又怎能雁过无痕,来去自由?这又教温廷安很是踌躇,不敢确证刺客到底是不是由他伪饰。   在床榻上辗转来辗转去,温廷安仍旧无法入眠。   假令要去刺探温廷舜的腿疾痊愈与否,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就怕投鼠忌器,绝非一个良策,论城府与谋略,她到底还是过于粗浅,温廷舜要杀她的话,就如碾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她不敢贸自触了他的逆鳞。   除了有原书剧情做梁柱,此外,她对温廷舜近乎一无所知。   她得想一个刺探他的法子。   翌日,冬夜的晨曦天光亮得格外得迟,温廷安爬起了身,起了个大早,换下了一身湖蓝蜀绣对襟袄子,儒服穿在了里头,她抱着几叠整理好的书卷,装入书箧之中,想了一想,吩咐檀红与瓷青将金疮药与芙蓉膏备上。   临去马车前,她特地问了一下专门在文景院伺候的婢子,拣了个口风甚紧的问:“昨夜二少爷是何时回寝屋的呢?”   那个婢子答:“昨夜念书至亥正牌分,比寻常要早了半个时辰,因是夜里寒气重,二少爷的腿疾旧犯,便较早歇了。”   旧犯?是真的犯了腿疾?还是明知故犯?   温廷安悟过了意,此一回去崇文院拜过早安,便有意观察温廷舜,发现他一行一止倒与寻常无疑,行步颇缓,她将马车停泊在府门前,等着与温廷舜同乘一辆马车。   温廷安今日有意守株待兔,温廷舜见她在等,也并未多问,泰然磊落地撩袍坐入车厢之中,少时,正当她行将伺机寻话之时,却见他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薄唇轻哂:“你身上有异香。”   其实这一抹香,是崔元昭的香囊里散发出来的。   “不错。”温廷安冠冕堂皇地道,“不满你说,一直装作念念学学的刻苦之态儿,真蛮累的,昨夜我拿吕祖迁做挡箭牌,去抱春楼□□去了。”   温廷舜眸底哂意更浓,“抱春楼做的是女色营生,长兄不是好男色么?”他深深看向温廷安,话里话外俱是试探,“怎么,这抱春楼开始做起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生计?”   一抹惕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端,她以手支额,浅笑盈盈地扫视他,“照你说的,为兄也这样觉得,做好事也根本不尽兴,你可知晓,昨夜为兄行好事之际,突然遭贼秃报复,这厮不由分说,往为兄脖子上轧了一刀子,但好歹也算保住了一条命。”   温廷舜淡淡抿唇,绵里带刺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依,长兄惯于万花丛中过,合该收敛了些才是,否则下一回,那个贼人的刀偏了那么一寸,长兄可没这般走吉运了。”   温廷安云淡风轻地付之一笑,以自嘲的口吻道:“论洁身自好,为兄可弗如你,不过,为兄听闻文景院的丫鬟说,你昨夜腿疾复发,早了半个时辰便是歇下了,腿疾可要紧?为兄带了些上好的金疮药和芙蓉膏来,昨夜为兄走得急了些,也忘去书屋嘱告你了,夜里冷风大,就算是轻功了得之人,那腿也到底扛不住冻。”   温廷舜道:“蒙长兄关照,昨夜确乎疼得厉害,有个眼拙的丫鬟原要拿跌骨膏,却是错拿成了石盐膏,因为夜深,读书读昏了,连对方的偷梁换柱之策都未看出,其实这也不是要紧之事,但陈嬷嬷眼不容沙,连夜将此人拖下去杖罚发落。”   他淡淡说着,接过了温廷安递来的金疮药与芙蓉膏,“不过,长兄的这药膏里,若是掺了盐霜,我也一定会用,毕竟我深信长兄不会害我。” 第28章   温廷舜言语之下的诸般刺探, 温廷安怎能?够听不明白?   崔元昭赠予她的香囊,教她收纳在了氅袍之中,历经了一整夜的酝酿, 熏得她衣袂郁香袅袅, 暗香幽幽地?纵横交错于马车之间, 空气里,俨似结出了一枝一枝软腻的茶花瓣脉,为这略显剑拔弩张的氛围开枝散叶。   温廷舜是伪饰的一等好手,温廷安亦是不遑多让, 两人对峙之间,话辞俱藏机锋,仅不过, 现在她并未探清他的虚实, 不知?他真实筹谋,自?是不欲率先揭开那一层云遮雾绕的虚幌。   温廷安徐缓地拢住了袖裾, 伸出?一截皓腕,捻过了他掌心间的金疮药, 淡淡抿唇道:“昨夜霜沉露重,二弟腿疾复发,说是情势愈下,又听闻二弟素来不让女婢近身伺候, 伤情究竟如何, 旁人皆未可知?。为兄忧心焦兮,不若今儿请太医署的御医来为二弟看?看?,望闻问切一番?”   “长兄是惊厥过甚了, 今次是腿疾复发罢了,并非雪夜里的腿肘折裂, 断不用惊扰圣阙中人。”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斜睨温廷安的颈部,眸底风雨暗蓄,意?味深长地?道,“倒是长兄脖颈处的刀伤,差一寸便要伤及动?脉,万分要紧,今后出?行多带些?傔从才?是,那抱春楼也少去为好,免得再遭不虞劫数。再者,刺头也不该纵任逍遥,去大理寺报案或是京兆府击登闻鼓,让官差替你讨要公道才?是。”   温廷安凝了凝眉,迫前数步,“近日洛阳一直不太平,夜间遇着刺头也属常事,无甚要紧。倒是二弟一直是长房的顶梁柱,三月后便是春闱,你身子极为要紧,这腿疾复发了,也是一桩病灶,不请太医署,那不若让为兄给你看?看?罢——”   语罢,伸手探向他的膝部。   温廷舜见之此状,眸露一丝黯色,攥住她并不安分的手,阻住了她那一出?试探之举,他狭了狭眸子,顺走了她的金创药,淡笑:“长兄后颈处的伤,似乎比我更要紧。”   说话间,欺身覆上,一手反绞住了她胳膊,一手照准她脖颈的后襟掠去,温廷安一直在防备他,作势要往旁侧一避了去。   但她到底还是忽略了男女之间力道的悬殊。   少年的臂膀如沸热炽铁一般,牢牢锢住她,及至他迫前之时,势若广厦倾覆,冷锐戾凉的霜雪气息,此一瞬,铺天盖地?席卷而至,温廷安重心不稳,腰窝不禁一软,仰身倒在了坐榻之上,接着,伴随着一阵衣料窸窣的清声,肩脊处的肌肤处倏然一冷。   少年修直粗粝的指腹,触及了一道青伤,一切感?官记忆,旋即萦绕而至,他垂眸,看?着那一截白腻润柔的肌骨,像极了易碎的天青瓷,其上那一道的淤青格外醒目,如瓷瓶上的一记微瑕。   暖手炉滚落在一旁,支摘窗上的淡静日光,为之轻轻震荡片刻,温廷安俨似窗外雪树之下的落白,周身浸裹在清浅的浮光里,颊部泛散着一团不大寻常的暖意?,她看?着撑在上面的温廷舜,胸线起伏了一下,凝声问:“看?为兄的伤势,看?了够么?”   “伤势也不算太严峻,”温廷舜口吻莫测,匀出?了一抹薄透的药膏,在她的伤口处敷了一敷,“可见那人对你下手时,留了几分情面。”   温廷安一怔,与温廷舜近在咫尺,那一席话听上去和?善温润,但字里行间,透着揉不开的阴冷。   尤其是,喷薄在她身上的气息,如寒蛇在吐着红信,满含威胁,教人不寒而栗。   温廷安一阵惕凛,摆开了他的手掌,遽地?起身正襟,但他没松开桎梏,她也不能?离他远些?,索性正对着他,劈手夺过那用剩的药膏,春风和?煦地?道:“多谢二弟关?照,那伤口还疼着,经二弟一匀,当真是一点都不疼了,为兄投桃报李,也给二弟敷药罢。”   说着,伸手捻住了他的膝部,循着记忆往他的腿肘袭去。温廷舜腿伤具体是在何处,温廷安自?当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一回,她以为温廷舜仍会?阻她,她故用了些?蛮力,但出?乎意?料地?是,他敞然且磊落,将双臂抵支在了腰际两侧,任她上下其手,眸色如碎雪浮冰,透着漫不经心的寒意?与哂然。   车厢就这般大的位置,温廷安这一回覆在了上面,占据上风,揭开了他的袍裾,掌腹若有似无轧在了那伤处,须臾,似是伤口遭致扯裂,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逐渐泅湿了衣料,温廷安的指尖很快蘸染一丝薄凉之意?,是他伤处的血渍。   温廷安愣了一下,这厢腿伤并未痊愈,伤口根本不禁磕碰。   温廷舜若是那个?少年刺客,大开大阖飞檐走壁,伤情绝不可能?是这般情状的。   难不成,昨夜那人不是他?   是她认岔了?   暝蒙的光影之间,温廷安微微瞠着眸心,与下面的温廷舜对峙良久,落雪如匀密细致的针脚,将彼此的吐息缝在一处,心率随着光泄而时起时伏。   此际。   “大少爷二少爷,族学到了,雪落重了,脚蹬摆上,仔细地?面润湿——”王冕搴开了帘幔,仅一眼,眸瞳剧烈地?震颤,剩下半截话噎在口中。   自?方才?伊始,他便觉今日这车厢,跌宕动?荡得厉害,原以为是错觉,但这一挽帘子,居然见着大少爷压在二少爷上面,似乎是因着什么事儿,打起了架来,不过,看?这阵仗,好生暗昧,又不像是兄弟之间的厮打。   王冕心惊胆颤,尚还记着上一回马车之上,两人执手相扣的一幕,场面委实波云诡谲,叫他无比震悚。   王冕一个?脑袋两个?大,正欲去劝解。   温廷安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温廷舜,正了正衣冠,抱上暖手炉子下了马车去,临行前,将那些?药膏留在他那处,去试探他,害他伤口撕裂,终究是她的有心之过。   木铎声依和?着马蹄声响起,温廷安行得急了些?,蹀躞鞋履沾着了碎雪,人儿还险些?滑着坠地?,还是王冕堪堪扶住了她。   随行的书童将温廷舜搀下了马车,他看?了温廷安的背影一眼,那细腻如玉的触感?,仍滞留在掌心肌肤之间,萦绕不却,他鸦睫垂落下去,左掌拇指摩挲着右掌食指,面容掩在了日色覆照不到的翳影里,神色莫测。   今日吕鼋继续讲授刑统与律论,第一堂课前,郑重其事说了一桩事体,说这几日,大内宫闱再掀风雨,朝堂之上出?了一桩伪诏大案,有奸人欺君弄臣,祸乱朝纲,据三司传来的风声,伪诏乃系洛阳城内某一报堂所出?,伪诏闹得君心惶惶,官家龙颜大怒,不久前,将此案遣付大理寺核查,今日早朝上,又吩咐翰林院与吏部,将此案着重列入三月春闱的会?试之中。   更要紧地?是,官家下诏,吩咐修敕局的立法官、提举官、详定官等员,针对此案,于三日内统筹各司百官之意?见,加急编纂了一门敕伪诏法,遴选入大邺刑统疏议里,这一门新法,将会?成为今岁春闱的重中之重。   会?试会?考的题目,自?然而然,在两日后的升舍试里也会?着重去考,不但是律学生员要考,书学、画学、算学、武学以及太常寺医学,在策论部分,都会?加一道与新律新法相关?的判案律论。   一案掀起千层风浪,不消半个?时辰,试题变动?的消息,势若地?动?,传遍了整座三舍苑,举生皆惊,尤其是雍院外舍生,绝大多数俱是骇然变色,据闻修敕局新编的新法,光是法令这一部分,就足足有上千例,法牍达到七册至多,要在两日的时间里悉数掌握,这不是难如上青天吗!   此事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昨夜在閤门整理奏折之时,她就料知?到,伪诏一案非同小可,关?涉国是,极可能?会?被选为律论考题,加之大邺律法的发展鼎盛严明,刑统一直在日日新,但与造谣祸心相涉的敕令,并不是很齐全,官家定会?借机吩咐有司另纂新律,且命应考诸生重视此案。   堂上一片哀鸿遍野之声,吕鼋拈着须,亦是无可奈何。近岁时局愈发动?荡不安,官家对入朝为官的举子做出?要求,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抱负,生员看?到的只有新律之中枯燥法例,但这一桩伪诏案,其背后牵涉的,很可能?是邺金两国之间的和?平往来。关?乎这一桩伪诏案到底要不要纳入会?试选题,早朝时分,在宣政殿里就吵翻了。   以庞汉卿为首的左党上疏道:“大邺中外危惧,公私困弊,今新法新设,事干国体,宜对举子科考,以助国威,煅铸良才?。”意?思是要鼎力支持让所有举人都考新律。   以温青松为首的右党奏议道:“伪诏一案,理循新法当黜,但刑统乃是天下之公器,术业有专攻,并非庸常之生可执之。”大意?是,可以添加这一道题,但对律学生员添加就行,至于学其他专业的生员,还是免了,减轻一些?负担。   温庞两党相争激烈,反反复复数百言,音辞激愤,场面可谓是唾涎喷溅,官家不置可否,又去问了翰林院、兰台(知?谏台)的意?见,翰林院与兰台是追随帝心的,老?太傅与吴嵬自?当不是发表意?见。   俄而,官家看?向了东宫太子,问询他的看?法。举朝皆是知?晓,官家年事已高,在内宫数位皇子的夺嫡之争里,有扶太子上位的想法,连月以来的早朝,都在龙椅旁摆了个?座儿,让太子听政。加之太子是主持会?试的主考官,询问他的意?见再是寻常不过了。   太子理所当然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向官家引荐了一个?人,是去月新擢的大理寺卿阮渊陵。官家对这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很有印象,是五年前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郎,不论文章策论,还是录问推鞫,俱是做得极好,在五年内屡破大案百桩,一个?月前,前大理寺卿王举正致仕,在文心殿述职时,也引荐了此一年轻人。   循理而言,大理寺只掌事勘案之务,会?试出?题方向并不在其管辖之中,但官家躬自?召阮渊陵入对,阮渊陵似是早有准备,应对得从善如流,最后,官家龙颜悦之,采信了阮渊陵的奏疏。   全举子仍旧统一增考律学试题,但会?依照难易程度划分,雍院的律学生员不仅主考新律的经义,还会?考判案推鞫,其他学目的生员仅用考新律的经义就足够,所有人统一用的会?试教材是《大邺刑统新律校注》。   待晌午散学后,学斋里的众人,俱是去争先恐后地?涌去书肆,《新律》很快变得洛阳纸贵,吕祖迁是吕鼋的儿子,是最早知?晓增题的风声的,他不紧不慢地?从书箧里摸出?了两册书牍,递了一本给温廷安。   温廷安纳罕地?看?了吕祖迁一眼,吕祖迁以拳抵唇,别?扭地?清了清嗓子:“别?误会?,这新律书牍是我爹命我给你备的,就希望你考好些?,将来还能?与我同席,我告诉你啊,你争点气,可别?拖了我后腿。”   温廷安这时候才?发觉这位同窗,骨子里竟有些?傲娇的成分在,她觉得,增加了律论试题,兹事体大,温老?太爷一定会?托长贵着手去采买教材,她一定是不缺的,但念在也不能?拂了吕祖迁的面子,她只好言谢收下。   吕祖迁虽然觉得,温廷安最近变聪颖了许多,但这位纨绔子弟,到底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对他拨得头筹,还不构成真正的威胁。纵使吕鼋特地?留了一本书册,命他转交,但那又如何?   这一牍新律校注是连夜雕版刻印好的,上好的兰考桐皮纸页上弥漫着清郁的墨香,墨线校订纸页,厚厚的一沓,约有半个?巴掌之厚,全篇啃下来定是要费不少功夫。   吕祖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己背下来,都要耗费很多的心力,更何况是温廷安。   自?己虽然与温廷安最近有些?交情,但到了竞争科考的局面,他是绝对不容许自?己输的。   今日雍院外舍生的生员,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抢到了《新律》,就开始心急火燎地?抄背。气氛格外凝肃沉重,空气里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浆水。   温廷安先去寻了杨淳,今日轮到他在膳堂帮工,故此他没有抢到那本《新律》,目下正急着焦头烂额,寻思着去文库借来抄,抄完就赶紧背诵。   温廷安摁住他,道:“若是考试,新律也分有次重点,只消搞清楚官家最关?注伪诏案的哪些?部分,我把重要的法例圈下来,你对症下药,逐一将重点背下就行。”   “真的,律论也可以有挑重点?”杨淳不可置信地?道,“但这不是投机取巧么?”   温廷安想他是误会?了什么,淡笑道:“新律每一个?条例都是重中之重,但杨兄不妨代入官家的位置上,仔细想一想,若是你是官家,要生员推鞫这一桩伪诏大案,你希望生员从何处疑点着手,待抓着了嫌犯之后,又该用新律之中的哪些?敕令,给嫌犯定量罪咎呢?”   杨淳细微忖度过后,明悟了过来,“我懂廷安弟的意?思了,官家当然不能?让出?题官考所有的律论,出?题官一定会?循着官家的意?思出?题,挑拣伪诏案所牵涉到的敕令入手,我说的对否?”   温廷安点点头,放在前世,这就叫做琢磨透考官的意?思,按照考官希望的方向答题,最容易得高分。   趁着下午没有射骑课,她在文库帮杨淳裨补缺漏,耙梳完了新律里的大部分重点之后,杨淳突然剀切地?道:“廷安弟,你待我真好,我本出?身寒微,学斋里很多人都是不大看?得起我的,也不同我搭话,甚至是吕博士和?斋长也……总之,只有你愿意?同我做朋友,钟师兄欺侮我时,你愿意?帮我出?头,且还一心督导我的课业,你对我的恩情,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如果硬要做个?譬喻,他在族学里求学的日子,是压抑的,是阴暗的,是见不到曙光的,那么,温廷安的到来,相当于在黯淡无光的沉郁日子里凿开了一个?窟窿,阴冷的人世间里,一霎地?逐渐有了光和?热。   温廷安淡笑道:“杨兄不必这般说,你我皆是同一所学斋的,互帮互助当是应该的,这只是我的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主要是在原书里,杨淳是一位清正廉洁的清官,在未来会?成为沈云升麾下的忠实幕僚,她帮杨淳的一半目的,便是为了拉拢人心。   另一半的目的便是,杨淳考会?试考了足足二十年,近乎三分之一的人生都耗在了科举上,她测过他的底子,觉得他只是一些?习学法子用得不大对,纠偏过来,就能?少走太多弯路。   “温老?弟,原来你在这儿啊?”   正说间,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嗓音从窗扃之外适时响起,庞礼臣的面容出?现在了外头,一面将书箧扔了进来,一面道,“小爷找你好久了,今儿听我师父说,会?试要考那个?劳什子新律,我对律法可谓是一窍不通,你快帮我补习一下!”   哪知?道,庞礼臣话声刚落,藏在墙外旁听的一堆同斋的生员,也争先恐后地?跟着探出?脑袋瓜子,盯紧了温廷安,眼巴巴地?道——   “廷安弟,我们觉得你讲得挺有道理的,敢问你也能?帮我们补习一下么?”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来寻温廷安补新律课业的, 绝大部分是出身于寒门的外舍生。   雍院里的律学博士大多忙碌,毕竟外舍拢共有三十多个学斋,生?员数量庞硕, 课也极多, 生?员若是有课业上的困惑, 亦不好集中时间去寻博士援疑质理,而?出身于贵胄朱门的簪缨子弟,家?里会私下斥重金,延请较有资历的老先生来补课, 一般而?言,这些老先生?大多是从翰林院或是文渊阁致仕的侍讲学士,官阶虽小, 但胜在阅历博厚, 精谙大邺律法题型,也能提供诸多大有裨益的干货, 遂是跻身为高门大户竞相延请的香饽饽,愈是年迈, 愈是吃香。   寒门子弟自当是请不起侍讲学士,他们每月所能领到学廪与伙食费,只?能够维持一人生?计,对?付课业的话, 大部分就如像杨淳一般, 倚靠坚毅自学与寒窗苦读,他们当中不少人也是连续两次落榜,两日之后的升舍试, 是最后一回以命相搏的机会,谁都不愿被?驱逐出族学, 誓要?釜底抽薪。   但在离升舍试还有不足两日的时日里,吕鼋突然跟众人说,会试的律论?部分添了一门新律,与新律相涉的判案推鞫,是重中之重,而?他们之前苦心孤诣抄诵的大邺刑统,很可能不会着重去考。   这意味着众人过去一年的刻苦,悉数成了徒劳之举,要?在短短两日之内,默诵数千条新敕令,并且能引据新律去判伪诏一案,这谈何容易!   纵使官家?要?遴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能人贤士,也不当突下新诏,这无异于是逼着他们走?入绝境。只?遗憾,官家?有官家?的深谋远虑,圣心难揣,天旨难抗,翰林院与吏部只?得依谕照办。   距离会试还不足三个月,眼下三舍苑里,怕是很多人连外舍升内舍的私试都通不过。律法是大国?之公器,众人习学旧律已久,养成了惯性,对?新律,却是颇感陌生?,把公器送在手?上,也怕是不懂如何运用?。   众人异常焦灼,甚至有生?员自怨自艾,将新律掷在了雪地上,更多的人是看着温廷安,像是凝视一株救命稻草。他们知道,杨淳同样是寒门子弟,跟他们的遭际是一致的,但在这两日的课试上,他突然有了一股拔高的势头,吕鼋说他判案部分有了长进,座位还往前挪了三排,这足以惊动其他的寒门生?员。   他们争先恐后地借他的答卷来观摩,打探他课试拔高的缘由?,杨淳便说是温廷安在帮他补习,起初众人匪夷所思,一概不信,说温廷安一介纨绔草包,能不能通过升舍试都尚未可知,还能给他补习?怕不是教?他如何造弊吧?   直至今日,他们在文库墙角偷听温廷安给杨淳补课,不少人一边听,一边翻出《新律》跟着学,脸色从最开始的不屑,演变至狐疑,再至由?衷的钦佩。温廷安是挑拣伪诏一案来,讲得格外仔细,条分缕析,众人原本对?新律是一脸懵然,眼下是逐渐开了窍,胸中攒有的一些疑窦,亦是都迎刃而?解。   这就说明,温廷安前日能在课试上夺得魁首,杨淳这两日课试能稳健进步,并非造弊所致,而?是温廷安确有真材实料。   众人的心思蠢蠢欲动,及至庞礼臣翻窗去寻温廷安补课,他们也伺机而?动,里三围外三围团团围着,请求她补课。   这令庞礼臣微微绷紧了面孔,大为不悦,温廷安何时变得这般出众了,他寻她潦草地补个课,都有一堆酸弱儒生?跟他争来抢去,在他印象之中,温老弟念书似乎也没这般厉害罢。   更何况,凡事都得分个先来后到,是他先来寻温廷安的,这些人怎的能够同他相?争?还有,温廷安与杨淳的关系何时变得这般要?好了,居然一连数日为这个寒士授学,纵使是当初打架时救了此人一命,也犯不着如此古道热肠罢。   庞礼臣心中缓缓生?出了一丝异样,他与温廷安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头一回看到他如此受欢迎,势若众星捧月一般,这让他有些不大舒服,好像是归属于自己的东西,要?与旁人平摊了一般。   庞礼臣理不清这样的思绪,但循从本心,决意将这些人都捻跑,用?折扇指着他们的鼻子道:“温老弟是小爷我的人,你们都滚一边去,要?补学的都找旁人去!这般多人聚在一处,学谕还以为温老弟在此处邀你们打马呢!”   说着,他转头盯着杨淳,磨牙霍霍,一字一顿道:“你也给爷滚。”   众人看着庞礼臣儒生?服上的白襟镶金和腰上革带,知晓他是武院上舍生?,根本不好惹,只?得欲言又止,抱着新律悻悻离去。   杨淳也受了惊动,他认得庞礼臣。遭受钟瑾欺侮的那一日,便是庞礼臣修理了钟瑾一顿,绝非看在他的面子上,而?是护着温廷安,替好友出一口恶气罢了。   杨淳按下一些异样的思绪,遽地起身拾掇书箧,说了一些言谢的话,继而?离去了。   温廷安没料到庞礼臣这厢竟会粗暴地碾跑求学的人,她不由?揉了揉眉心,问道:“为何赶他们走?,他们都是来求学问的,处境比庞兄更为急切。”   庞礼臣大摇大摆地叠腿坐下,“他们处境危难,干小爷我何事?你不也是一尊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想着帮那些寒士?纵然帮了,他们也不太可能通过升舍试,更不会对?你重金恳谢,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还不如多着重关照一下你自个儿。”   “你不也是寻我来求学问?”   庞礼臣冠冕堂皇道:“情状不一样嘛,你跟我是什么交情,又跟那帮人什么交情,再说了,那帮人纵使赴春闱又能如何?将来九品官仕途就到了头了,咱们就不一样,大树底下好乘凉,温老弟你纵使考不上,又有何干系?你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未来一定会封荫承爵,家?大业大,温家?田产将来都是你的,你有什么后顾之忧?”   温廷安怔了一下,肃声道:“这番话不能信口乱说,温家?是温家?,我是我,人若要?安身立命,总不能依靠家?业一辈子的。”   听她义正词严,庞礼臣有些自讨没趣,嘁笑了声,“温老弟,你近日到底是怎么了,变化这般大?这般话,可真不像是从你口中道出。”   温廷安心下一凛,道:“人总是会变的,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庞兄在三舍苑习武,不也是为了谋取一官之位么?”   庞礼臣枕着胳膊,没好气道:“谁跟你说小爷我要?当官的?我还不是被?我家?那个老不死的强迫,他日日跟我王八念经,说我上面有三个大哥,一个是大内景福殿的中侍大夫,一个是宣正郎权知钦州刺史,一个是内藏库礼兵副使,个个出人头地,教?我莫要?拖了家?族后腿。但我真的不想当官,去官场上跟那些文吏打舌战,还不如上沙场杀敌痛快,就像率军抗金的老太爷一样,我考官就是离太保府远些,越远越好,最好让官家?把我分配到边陲之地,这般,纵使那老不死的手?再长,也管不着我了。”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庞礼臣不是庞家?的嫡长子,纵然天塌下来了,上边还有三个哥哥替他撑着,而?温廷安不一样,若是天塌了,温家?唯一能倚仗的人,便是只?有她。她一定是要?入朝为官,在朝中站稳脚跟。   温廷安重新蘸了蘸乌台墨,匀纸铺笔,淡淡地看定他:“庞兄既然是讨教?的,有何处地方不解?”   庞礼臣的新律自当是武院率先发下来的,他信手?将书牍摊展在桌案之上,指了指这个地方,又指了指那个地方,“小爷我都不太懂,内容太深奥了,温老弟不若给都我讲讲。”   温廷安也照着这几处地方逐一详细讲了,她知道武院的课考方向不在律论?,而?在于律义这一部分,故此,讲述的内容偏重律义这一部分,但讲了一会儿,她发觉庞礼臣压根儿没在听,随性散淡地一直盯着她的侧颜看,温廷安适时停下来,问:“怎么了?”   晌午日头方至,她抬睫之时,神情之上的五官,浸入一派淡静的光影里,淡雅如绣,秀眉连娟,黑白分明的瞳仁里顾盼生?辉,金乌俨似一枝金笔,为她轮廓戗了一层朦胧的清辉,肤质上的细小绒毛,轻微可见。   庞礼臣有片刻的失神,撇开了视线,摇扇笑了笑,突然道:“没有,只?是想起一事,听钟伯父说,你昨日了一趟吕府?”   温廷安稍稍扬起眉梢,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思及他父亲庞珑乃是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与钟伯清俱属左党,昨夜遣殿前司与禁军追剿大金谍者,但计谋未遂,梁庚尧且还一直下落不明,庞礼臣一定是从父亲与钟伯清那儿听闻了此事,钟伯清顺带提到了她昨夜造谒吕府的事儿。   温廷安从容地嗯了一声,却听庞礼臣道:“其实,温老弟你根本没去吧?”   他缓缓用?折扇指着她道,“你以为,我不懂你去了什么地方,你身上有胭脂水粉的香气,旁人嗅不出端倪也便罢了,你对?我还想瞒天过海?   一抹黯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她仍旧谦和的抿唇,摸出系挂在腰的香囊,殊不知,她摸了个空。   庞礼臣不知何时顺走?了她的香囊。   崔元昭的香囊出现在了庞礼臣的掌心间。   他仔细端详着这一只?罗绢缎面的绣囊,发现其绣工格外柔腻精湛,看起来并非寻常的瘦马所绣,依其样式,倒像是出自贵门闺阁里的女儿家?。   庞礼臣视线落在香囊上的那一个『安』字,心腔之中那一股不舒适的情绪益发浓烈,说不清,也道不明,旁敲侧击地道:“想不到还有小娘子对?温老弟芳心暗许,我怎的不知道,也没见你提过,怎么,是金屋藏娇,不愿为外人道也?”   温廷安却是认为庞礼臣在试探她昨夜护送谍者一事,她坦荡自若地道:“庞兄是误会了,我数日前曾帮过一个小娘子解围,那位小娘子为酬恩情,故送了一只?香囊予我,小娘子教?养极好,香囊不过是出于礼数罢了,那时适值下学,大家?都分头走?,庞兄与我不同路,理所当然见不着了,今后若是能再见着,定当引荐给庞兄。”   庞礼臣哂然,把香囊丢回给她,道:“温老弟客气了,兄弟不吃窝边草,不过,我可告诫你,咱们俩自小玩到大,整整十多年的交情了,今后我若是没娶妻生?子,你决不能早我一步,听清楚没有?”   其实这番话一出口,庞礼臣便有些悔意,他自诩胸襟豪迈,这般忸怩的话,根本不像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温廷安并未将这番话深入作?想,笑着淡应了声,她这一世女扮男装,若要?娶妻生?子,也是断无可能的事。   她看着窗扃之外的素雪,雪不知不觉间落大了,雪势凶猛,等?雪消停些时,庞礼臣在她此处磨蹭够了,复翻窗而?走?。   戍时正刻,温廷安得了暇,拾掇了一番书箧,将新律上的知识点都圈好了,铭记在心,照常替沈云升守着文库,他回来时,褪下了蘸满了雪霰的雪蓑,给她带了膳堂里的几块樱桃酥。   偌大的耳房,没有旁的人,学谕与学丞回邸舍歇息去了。   温廷安下意识往提盒底下一摸,什么也没摸着。   沈云升看了她的小动作?一眼,薄唇浅抿:“大人嘱托过,眼下以升舍试为重,未通过升舍试之前,不会给你安排新的任务。”   打从昨夜于崔府一聚后,两人还是寻常相?处,但温廷安总感觉沈云升平易近人不少,初见时所觉知到的那一份疏离感,也没那么浓郁了。   阮渊陵提过,但凡能聚在屋中的,俱是元祐议和旧案有所关涉。原书之中,并未对?沈云升的身世有过多的着墨,也未详写他与元祐旧案的关窍。   温廷安道:“沈兄,我还记得你初次引我来文库,嘱咐过我切莫往三楼走?,那处是个禁地,其实是因为禁地是关押谍者的据点么?”   沈云升往文库三楼的位置看了一眼,淡然一笑:“这件事本打算等?几日再告知于你,但你很聪明,已经自己猜着了。”   温廷安:“我记得你说来京城是来投奔太傅,是太傅指引你在阮大人这里做事么?”   沈云升眸色如白云出岫,裹着一团浅浅的雾,摇摇头:“太傅不知晓我替阮大人做事,我是自愿投靠他的。”   他又道:“你课考的头一日,我来你的学斋里做学官,那时候吕博士便向我提及捉拿梁庚尧一事,我当时正在考虑,相?信吕博士的话你也有印象,他让我仔细斟酌。”   沈云升这样一提醒,温廷安果真有了印象,她记得那日吕鼋确乎跟沈云升叙了不少话,没想到会是在商议捉拿梁庚尧的事体。   温廷安道:“那钟瑾钟师兄,是不是也为阮大人麾下的人?我差人寻衅,是不是扰乱了你们的计划?”   沈云升抿唇摇头:“你只?猜对?其一,钟瑾确乎是阮大人麾下的人,其二你猜错了,钟瑾寻杨淳的麻烦,接受你的习射挑衅,将梁庚尧的事抖给你,这些事皆是阮大人命他故意为之,否则,如此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轻易诉诸于外人?这些,皆是阮大人对?你们的一重考验。”   温廷安瞠住眸子,猝而?想起阮渊陵造谒国?公府那夜,对?她在族学里所述之事如数家?珍,当时她还纳闷他是不是在三舍苑里埋藏了暗桩,殊不知,从钟瑾对?杨淳寻衅这件事,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引子,后续发生?的种种,都是阮渊陵设计过环节。   不知为何,温廷安的后脊蘸染了一份凉飕飕的寒意,“阮大人是不是早就调查过我们的底细?”   “但凡是雍院的生?员,阮大人都遣人调查过其底细,大浪淘沙,只?为谋取可以雕琢的玉石。”沈云升道,“你接触过人,温家?二郎温廷舜,庞家?四郎庞礼臣,吕家?大郎吕祖迁,以及杨家?继子杨淳,他们也经人调查过,倘若吕祖迁与杨淳能通过升舍试,大人也会斟酌招揽他们。”   提及温廷舜,温廷安心神一动,悉心问道:“为何大人不招揽温廷舜?”   话至此处,沈云升凉冽澄澈的眸心注视着她,不答反问:“你可见过温廷舜的生?母?”   温廷安稍稍一顿,温廷舜系二姨娘闻氏所出,闻氏是吕家?旁支的远亲表妹,据闻刚嫁过来温家?时,经年不孕,遂是请了宫中太医为其调理身子,翌年才好不容易怀上。但闻姨娘身娇体弱,生?下了温廷舜后便是故去了。   那时候原主只?有两岁的年纪,并不识事,也就根本不记得那闻氏何种面貌。   沈云升会问起这些事,莫非阮渊陵是从温廷舜身上调查出了什么?   觉察温廷舜身份有些异样?   还是说,以为他是什么人? 第30章   苑房里有一瞬的岑寂, 檐下落雪无声,二人相视一阵,沈云升眉端稍稍扬起了一些弧度, 道:“阮大人遣暗桩去忻州白鹭县查过温廷舜的母家, 也?就?是闻氏的底细与下落, 按说礼部与当地衙门都该留驻有闻氏生?平的籍账,但?是一查,闻氏籍账上的生平只有十五岁,且未曾婚娶, 又差与吕家相熟的人打?听了一番,闻氏是死于落水。”   温廷安稍稍一顿,下意识讶然地道:“怎么可能?”   在原主的印象里, 闻氏十六岁嫁入崇国公府, 翌年生?下温廷舜,因身子骨孱弱, 不久后撒手人寰。纵使那时候温廷安年岁尚幼,但?好歹也?见过?闻氏数面?, 府中与闻氏打过交道的女眷与仆妇,皆称其淑婉端方,闻氏是吕氏的远亲族妹,二人关系甚善, 闻氏怎的可能十五岁就亡殁了?   外头传了些细微动响, 是膳堂里的小厮过来领回提盒,二人话声稍歇,小?厮披着薄薄的雪蓑, 朝他们行了个礼,献上带来的拔丝姜茶, 尔后又深一脚浅一脚离去了。   空气弥漫着甜糯的暖气,沈云升将其中一盏递给温廷安,温廷安接过?,但?没饮下,沈云升浅啜了一口?:“你家的侯府旧事,似乎藏得不算浅。”   在温廷安微凉的注视之下,沈云升继续道:“先撇去闻氏身世疑点不表,你不妨再想?一想?,温廷安是庶子,嫡庶有别,虽说由吕家女所出,凭着天资颖悟,顶多位置与你齐平,但?老国公?爷却极为器重?他,态度更甚于你,并且他的待遇,亦与温家诸房少爷都不太一样,这一点,不知你可有觉察到?”   这些事体,温廷安自?当是有所觉察,但?没留意得如?此细致,她一直认为温廷舜满腹经纶,受到器重?很寻常。后来之所以沦为反派,是自?幼时起缺少关爱,频遭原主欺侮,才生?邪心,走上歧路。可在近些时日的接触后,温廷安发觉事况远没这般简单纯粹。   沈云升凝声道:“你之前?嘱告我?为他医治腿疾,我?也?是存有一份私心,有意与他多番接触,但?此人易生?戒备,不易打?开心防。数日前?,你们来文库,打?算造诣三楼禁地,可是有一位学谕模样的人同你们说,我?与温廷舜交换了值守的时间?,当时值守三楼之人是他?”   温廷安记起了这档子事儿,应了一声,觉察了一丝端倪,问:“怎么??”   沈云升道:“那日戍守三楼的人确乎并不是我?,但?也?不是他,我?查过?那个学谕身份,是个生?面?孔,文库里查无此人。那日阮大人查过?那个学谕的底细,但?此人身手极好,完全避开了暗桩,朱叔去三楼禁地勘察,倒并无外人出入过?的痕迹,但?可以笃定的一桩事体是,温廷舜并不像看起来的这般简单。暗桩根本查不出与他身份相关的蛛丝马迹,故此,阮大人就?猜测,温廷舜到底是不是你们温家的二少爷,闻氏早就?殁了,去午门查验尸的验状,也?寻索不到,一切东西都涤除得过?于利索。十多年前?,温廷舜还是个垂髫小?童,进入温府,狸猫换太子,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   这亦是阮渊陵不欲招揽温廷舜在麾下干事的缘由,不知根不知底,身份蒙昧,敌友莫辨,那一具清风毓秀的外表之下,不知藏得到底是人还是鬼。   温廷安听沈云升说完,回溯起与温廷舜相处的一点一滴,缓声道:“温老太爷嘱咐我?一同他乘马车上学,夜晚还一起学读,我?观察过?他一些时日,他性情清冷,待人有疏冷感,在课业上极为自?律与自?持,颇受三弟与五弟的崇仰。不过?,他不常在府邸内走动,平素待在书屋之中,并无太大的存在感。眼下春闱将近,温廷舜课业是最好的,温老太爷器重?他也?属情理之中,希望他能入朝为官。”   听至此处,沈云升淡然一笑:“这些事,阮大人心中自?有定量,我?们眼下也?不必过?于操心。”   话是这样说,但?温廷安到底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沈云升嗓音变柔和了些,道:“且外,论起春闱的话,你不必妄自?菲薄,吕博士将你的律论律策给我?看过?,你的文章并不逊色于温廷舜,就?是瘦金体可以再精进一些。”   温廷安一时颇感微窘,怎的所有人都将她的律策律论看了一回?   但?瘦金体,她现在习学得确乎不算精进。   一来,学律学,要抄诵要背的东西太多了,本来《大邺刑统》册子就?厚,现在来了一本《新律校注》,课业更是雪上添霜,抄大字的时间?随之越挤越少,几近于所剩无几。只能趁着每夜歇灯前?抽半个时辰习字,但?要想?把瘦金体写得漂亮些,养眼些,半个时辰又是根本不够的。   二来,书房里的墨帖和石刻,基本都是别的少爷借去了,这是温老太爷的好物,自?然是抢手得很,以她嫡长子的身份,不太好与后辈们抢墨宝。   温廷舜那里的石刻倒不少,是温老太爷赠给他的,不知晚上能不能借来一用,若是能用上好的石刻,定能事半功倍。   天色眼看要暗透了,二人不再闲叙,王冕从外头撑起了雪篷子,将暖手炉递上,温廷安又想?起那些抱着《新律》求学的外舍生?员,想?起他们谦卑又悲凉的神态,距离升舍试尚还不到两日,她垂首想?了一想?,对王冕嘱咐道:“你先将二少爷接回府去,我?回雍院一趟,就?说我?今晚不回去用膳,两个时辰后来接我?。”   语罢,温廷安便是下了马车,飒然地拎着书箧提步离去。   独留王冕一筹莫展,他本来有些忧虑大少爷要去寻花问柳,但?一想?大少爷这几日都未与庞礼臣同行,眼下去的方向还真是雍院,指不定还真是去学斋继续学习了。   王冕心中肃然起敬,遂去了魁院戟门前?接温廷舜,书童正撑着纸伞,少年一身薄氅,负手而?立,肩头落了些霰雪,可见候着有一段时间?了。   听闻温廷安去学斋此事,一抹黯色掠过?温廷舜的眸心,他淡淡地抚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委实是古道热肠。”   他问王冕,“回雍院前?,大少爷去了何处?”   王冕以为温廷舜是等久了,生?了脾性,遂有些慌张,袖手忙答:“回禀二少爷,大少爷下学后直接去了趟文库,与他偕行的人是同斋的杨淳杨生?员,据说是为杨淳辅导律论课业,再后来,到了文库宵禁的光景,沈云升沈公?子回文库落匙,大少爷与沈公?子叙了会儿话,便出来了,所以折腾的时间?久了些,让二少爷久等。”   听后半截话,温廷舜了然,薄唇抿起一丝哂然的弧度,果然如?此,这些天一直有人在暗中盯梢,跟随他的一举一动,想?必都是温廷安与沈云升背后的主家,至于那位主家的目的为何,也?再是明显不过?了。   既然把鱼饵都抛出来了,他若是不咬钩,岂不是辜负了那位主家的谋划?   温廷舜道:“大少爷如?此勤学苦读,那我?也?不好懈怠分毫,不若这般,我?今夜也?习学于斯,两个时辰后在此接我?即可。”   王冕右眼皮直跳,大少爷与二少爷果真是有些牵扯,怎的一个要待在族学里,另外一个也?要待在族学里,他又不好细问,只得应了一声。   温廷舜言罢,吩咐书童在魁院戟门处等候,书童略显踯躅,欲要搀扶他,但?温廷舜淡淡看了他一眼,书童觳觫一滞,垂首候在原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主子独自?拎着书箧消失在了戟门之内。   温廷舜回到了魁院,但?并未去学斋之中,直接去了以北的文库,他立在两截立柱之中,乌檐之下投落一些落日残痕,待一道人影子游弋在氅衣的袍裾上时,他慢条斯理地道:“沈兄。”   沈云升并不是第一次与温廷舜打?照面?,但?觉得今日少年的气质格外不一样,束玄玉冠,正身上下,矜贵华然,他抚指,抿了一下薄唇:“难得你会主动来寻我?,可是愿意见一见大人?”   温廷舜狭了狭眸,数日以来,身边蛰伏的暗桩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吃饭喝水、一行一止,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那位主家对他的底细寻根溯源,究竟打?着什么?算盘,筹划着什么?,他心中又怎能不明晰?   温廷舜顺了顺袖袍,薄唇扯起一丝轻哂的弧度:“但?见无妨。”   温廷舜跟着沈云升去文库密室之时,这厢,庞礼臣没如?往日去习武场,而?是打?马去了一趟西廊坊的抱春楼,甫一入内,寻鸨母点名要浮华侍寝。   浮华是一直记在庞家名下的花魁,但?论饲主的话,还是属于温廷安,温廷安近日许久没来,但?银钱往庞礼臣的月俸里扣,不用伺候人,浮华一直也?都乐得清闲。   庞礼臣是抱春楼的常客,挥斥千金乃属常事,财大气粗,浮华也?乐于伺候他。   虽值仲冬,浮华仍旧穿着清透的绫罗薄衫,支摘窗半遮半掩,兽金炉里燃着催情的香根,袅袅青烟细若游丝,若即若离地透过?垂帘帐幔,她自?美人榻上起身,待侍女上了酒菜,执起酒樽送至庞礼臣唇边,浮华媚眼如?丝地道:“衙内好久没来寻人家,衙内不若先罚个酒,润润身子。”   庞礼臣的皮相虽不如?温廷安那般白皙匀腻,但?胜在五官周正,鬓裁如?刀,造相粗粝,因是习武出身,骨相每一处都似是刀锋划过?,一横一竖俱是锐利的棱角,毫无一丝可松弛轻柔的余地。   这般风骨的男儿,浮华最为钦赏,这也?不是说不待见温廷安的意思,而?是温廷安皮相生?得太好了,每逢浮华见着,多少有些自?惭形愧,行那事儿时,兴致多少也?会减淡几分。   殊不知,庞礼臣今日不是来寻欢□□的。   打?从晌午时分与温廷安接触过?,他就?被一团怪异的思绪深深笼罩,脑海里,尽是萦绕着那一团娴淡辛凉的香气,光是想?着有贵女寻温廷安送了一只香囊,庞礼臣心中就?不大舒服,但?又理不清为何旁人送好兄弟情物,他就?会心生?不悦。   这般的思绪箍在心头,他连习枪的兴致都没了,虽然说温廷安生?得俊俏温隽,有闺阁之家喜欢乃属常事,但?庞礼臣就?是没来由心中不虞。   庞礼臣抿了抿唇角,灌了一口?清酒,想?着浮华是经常伺候温廷安,不由看她的眼神也?悍然了一些,盘诘浮华道:“你给温廷安送过?香囊么??”   浮华先是被问得一怔,继而?摇头道:“奴乃是风尘女子,任何事都自?当是拎得清清楚楚,平素仅伺候温少爷,但?绝不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想?头。”   庞礼臣凌然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可见对这般话辞并不甚满意。   话至此,浮华是个伶俐的,一面?为庞礼臣斟酒,一面?笑道:“衙内怎的这般问起来,可是有姑娘家对温少爷芳心暗许?”   浮华隐隐约约也?猜着了,这个纨绔少爷,估摸着是个喜新厌旧的,有了朱砂痣,转眼就?忘却了抱春楼里那一抹蚊子血,难怪这般久没来寻她,应当是溺死在别人的温柔乡里了,亏她数日前?打?听过?,温廷安回族学念书了,可见是个幌子,浪子怎么?可能回头。   但?浮华捉摸不透庞礼臣的脾性,她话一落,倏然发觉庞礼臣攥紧了那一只瓷青缠枝鸳鸯纹阔口?酒樽,凌厉道:“你胡说什么??本衙内问过?他了,他说只是路途上救下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为了酬谢,故赠送了一只香囊,又未说倾心予他!”   浮华一听,自?认为算是明白了:“衙内可是喜欢那个姑娘,本该是您英雄救美,结果,温少爷抢了您的风头?”   庞礼臣一脸悚然:“本衙内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姑娘!”他连那个姑娘姓甚名谁都不知,再说了,他在意的根本不是送温廷安香囊的那人究竟是谁,他真正在意的是……   后半截话,令庞礼臣委实难以启齿。   他堂堂九尺男儿,生?平头一回为此私情所缧绁,但?此事,他决计不能教武院的那些弟兄们晓得,知晓后还指不定笑话他,也?不能让温廷安知悉,思来想?去,唯一能倾诉的只有共度过?风月的浮华了。   庞礼臣五指握成拳心抵在膝头,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这事儿与本衙内无甚关系,是本衙内武院里的一个同侪,见温廷安收到了香囊,这人心里不大高兴。他不在乎给温廷安送香囊的姑娘是谁,他在乎的,不是那个姑娘……”庞礼臣话至尾梢,脸膛泛着微红之色,“他不大希望旁人喜欢温廷安,也?不希望温廷安喜欢旁人。”   他说得足够直白,久经人事的浮华又怎能够听不出,震愕地失色,捂唇道:“衙内的这位同侪,大抵是对男人有些个意思罢,是个虚人……”   悬在庞礼臣脑袋上的那根弦,悄然之间?崩断了。   他是个断袖么??   庞礼臣有些难以置信,良久,缓缓起身,自?袖囊里摸出了一颗银锭搁在了绣桌上,口?吻艰涩,但?话辞暗藏威胁,道:“今日就?当本衙内没到过?此处,那一番话你也?权当没听过?,若是胆敢嘴碎半分,本衙内就?削了你的嘴,知否?”   事关重?大,浮华身子剧烈地颤了一颤,惶然地跪伏了下来,磕头称是。纵然庞礼臣对那个同侪隐去了名分,凭她与庞礼臣相处这般久,见他容色这般失魂落魄,想?必这个同侪,可能就?是他自?己,但?他没明说,她也?不绝去点破。   但?浮华想?破脑袋都没料着,庞家四郎居然会是个虚的。   这一日,庞礼臣丢了魂儿般,回至太保府已至掌灯时分,适逢庞枢密使庞珑散值回来,曲氏已经吩咐下人将晚膳备上花厅,曲氏眼尖儿,发现儿子身上萦绕着一阵脂粉气息,晓得他又去烟花之地,忙命他快去洗漱,否则到时候老爷瞅见,又要训斥他了。   花厅里生?了暖炉,暖炉捂化了冬夜的寒意,但?捂不化庞珑脸上结着的冷霜,殿前?司与刑部昨夜联袂下饵抓谍,不仅没抓着谍者,居然还将饵丝给丢了,钟伯清说窃走梁庚尧的那个奸人,轻功极好,纵使身中软骨散,他们的人也?根本追不上。   钟伯清说怀疑这个奸人,与温家大郎温廷安有所牵扯,遂特地去查了温廷安昨夜的行踪,发现她去了一趟閤门,但?具体在閤门里做的事情,倒未发现异况,禁军也?将閤门彻头彻尾搜寻一回,遍寻无获,未发现梁庚尧的蛛丝马迹。   温廷安故意将那个刺客暴露给刑部,定是声东击西之计,梁庚尧很可能就?藏在那一辆马车里,但?当时所有人都中计了,没发现这等破绽。   庞珑一直觉得温廷安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想?不到他还会在这一桩事体上插足。这人没他所想?得这般简单。   庞珑拈须,乜斜了庞礼臣一眼,看儿子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似的,心中郁结,喝道:“你今儿是不是又跟那个温家大郎鬼混去了!”   庞礼臣仍在想?着自?己有无可能是个断袖之事,被父亲这般一斥,如?梦初醒般,听到温廷安的名字,庞礼臣不免一阵心虚,立即辩驳道:“怎么?可能,这不快要升舍试了,我?这几日皆是在校场习功学武呢,哪来闲情逸趣去鬼混。”   庞礼臣扯谎能做到面?不改色、蒙混过?关,庞珑听罢,适才容色稍霁,道:“如?今国事内外交忧,两党相争激烈,庞家与温家水火不相容,你少与那个温大郎来往,他就?是个卑劣纨绔,将来没什么?出息,而?你是继承大统的人,理当拎得清轻重?缓急。”   庞礼臣不大喜欢庞珑对温廷安评头论足,驳斥道:“谁说温廷安没有出息,他律学学得可好了,雍院的外舍生?很多都来寻他讨教呢,我?也?寻他请教一二,他讲得真真切切,我?一个对律学一窍不通的人,都听得有那么?回事。”   庞珑冷哼一声,“他跟你有些交情,你就?使劲帮他说话罢。”   放眼洛阳贵胄子弟之流,谁人不知温廷安是个什么?德行,一年前?打?马聚赌,被吕鼋勒令遣退,这人考乡试,但?连个举子都未中,三日前?刚刚回族学重?新学读,要在五日内通过?升舍试成为内舍生?,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自?家儿子跟这样的纨绔待在一起,只会是近墨者黑。   庞礼臣还想?再说什么?,庞珑下了通牒:“你最近除了学武,还要多学新律,我?给你请了个侍讲学士,这两日从酉时三刻开始补学。”   毫无转圜余地,却教庞礼臣体会到一种难能言喻的痛苦滋味。   他想?,浮华一语成谶,自?己似乎大概真对温廷安存了那么?点意思。 第31章   庞珑不愿庞四郎与温廷安来往, 其?实,多?半也是受了庞老爷子庞汉卿的授意。   早朝之上,官家躬自下手书诏谕, 将纂修的新律加入今岁春闱的考题之中, 温庞两?党虽抵牾不休, 莫衷一是,但众人俱是见着,官家特地命太子在旁听政,寻其?询问意见, 接着,太子?又引荐大理寺卿阮渊陵,朝庙之中谁人不晓, 阮渊陵是曾经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温善晋的学生, 温善晋昔日统摄中书门下三法司,一个月前阮渊陵承启衣钵, 眼下,逢此时?局, 太子?向官家扶植阮渊陵,借此巩固温家地位,这一下子?,时局可谓是极为分明。   帝王心昭然若揭, 太子?极可能成为未来储君, 是要?成大统之人,温家又偏偏是太子的忠实拥趸,若是一朝太子?成新帝, 届时?朝中政局濒临洗牌,庞家的地位可能遭致动荡, 甚至会逊于温家。   庞家拥护的是六皇子?媵王,媵王虽说不是宫中嫡出,但其母家是雄踞中原的世家大族琅琊氏,历数三代祖上,俱是德高望重的不二?纯臣,媵王的祖母甚至是开国女巾帼,还与当今太后有不浅的亲缘关系,太后看好媵王,一直暗中扶持。近日元祐城动荡再?起,金谍犯禁,毗邻的清州突生众多?草寇,命案频出,为安抚民心,太后奏请官家命媵王赴清州除寇,官家亦是应允。   太后与庞家指望媵王屡建大功,眼看三日后回京述职,孰料目下,官家竟是有意扶植太子?,且是趁着媵王不在之时?。于此,庞家难免生出异心,官家这般做,定是想?着要?分?媵王手上的权势。   庞家三代俱属天子?近臣,虽近岁以来位极人臣,手握兵权,风光无量,但难免遭兰台诸位谏官弹劾其?权势滔天,官家明面上器重庞家,私底下亦是生有忌惮之意,扶持太子?,拔擢温家,便是再?昭彰不过的分?权之举。   庞家没?想?到这一日,来得比预想?要?迅疾。   庞珑敦促四郎,这几?日安分?在府邸与武院学读,为免他再?去寻温大郎厮混,他差遣两?位随扈看住他的一举一动。犹记得下朝时?,庞老爷子?执着牙笏厉声嘱托过,今后切勿再?让两?人走这般近,温庞两?家日后必是势不两?立,若是再?与那?个温家纨绔搅缠,只会让庞家蒙羞。   庞礼臣并不愿服管教?,心中一直萦绕着温廷安的身影,愈是去想?,愈是有些心旌摇摇,想?见着他,重拾那?一抹奇异的感觉,但他又恫忌于父亲的威严,心下怯然,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庞礼臣想?着,只消安分?两?日,等将升舍试熬过去了,就能再?去寻温廷安了。   终是安顿好了桀骜的庞四郎,庞珑先去了趟净房,再?去了晋安院的次间书房,书房之外戍守森严,不仅严禁府内诸位女眷进入,就连赖为倚重的三个儿子?都杜绝入内。   庞珑甫一入内,径直去博古架上,拂袖扭动了一只鹤纹黑窑长颈泥瓷,少时?,一道仅容一人出行的暗门,出现于一副绘摹着赑屃的水墨画背后,数位兵卒模样的影卫陆续出现在了室内,伏跪于庞珑近前。   庞珑负手立于北墙一尊巨大沙盘前,冷峻的视线落在某处,乌漆案台之上燃有沉郁的熏香,烟气温淡如缕,将他面容拢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如云遮雾绕一般,嗓音黯沉:“交代过你们的事,寻查得如何?”   为首一人名曰蔺苟,先是肃声禀告了阮渊陵的行踪,继而道:“太尉容禀,我们去了一趟大理寺,阮卿相这几?日行踪并无可疑之处,想?要?从此人身上搜寻梁庚尧下落,绝非易事。”   庞珑一直怀疑昨夜计划落败,是大理寺在暗中捣鬼,朝庙之上太子?与媵王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而统摄三法司的大理寺,自是与枢密院势同?水火,枢密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大理寺难免不会见缝插针地使绊子?。   蔺苟又拱了拱手道:“不过,卑职调查到,那?一日接洽温家大郎的车把式,此人非比寻常,竟乃是一年前解甲罢官的长宁督侯朱常懿,此人曾随庞太保北征元祐城,渡过燕云江讨伐大金,败战后辞官归去,近一年以来混迹于三教?九流,且经常出入崔府,似乎与崔家嫡出千金、太常寺上舍门生来往甚密,梁庚尧下落不明那?夜,朱常懿带着温廷安从閤门离去,去了一趟崔府。”   “朱常懿?”庞珑眸底一暗,他对这位督侯印象深刻,曾经叱咤京畿的八十万禁军第一教?头,身手极好,以一挡万,明面上是个嗜酒如命的老不吝,实质上是三朝武将元老,可他无心承爵与封侯,若是一直为官抵今,怕是可与庞汉卿平分?秋色。   朱常懿此人放荡不羁惯了,怎的会与军户之家的千金、太常寺门生扯上关联?   论到崔家,庞珑皱了皱眉心,崔家世代隶属军户,在西楚王麾下行事,但是当家之主崔翌是个不战而败的逃兵,七年前害得六千将士沦为刀下亡魂,为整个行军所?不耻,崔家遭致贬谪与驱逐,好在崔家大郎是个争气的,崔元乾在元祐议和案里护军有功,班师回朝后赐封校尉一衔,如今在京畿掌事重职。至于崔家女,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倒是不见得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再?论太常寺上舍,这位沈姓生员出身寒微,据闻其?父是江左一带的行脚医,颇有声望,与老太傅有些交情?,早年还于疫乱之中救过太傅一命,太傅为报恩德,念在其?子?天资颖悟,遂纳之拜入膝下承学。但近些时?老太傅年事已高,常杜户不出,每岁早朝亦是称疾告假,想?来也造不出什么事端。   庞珑不解,朱常懿为何会与崔家与沈家有所?往来?   梁庚尧失踪那?夜,朱常懿为何会护送温廷安去崔府?   这件事与梁庚尧的失踪到底有没?有纠葛?   这几?人究竟是去筹谋什么,可是与元祐议和一案相关联?   一系列疑窦掠上庞珑的心头,倏然凝眉问道:“你们去崔府搜寻过了否?”   “卑职搜寻过了。”蔺苟摇了摇首,“卑职亦是认为梁庚尧可能窝藏于崔府,数日以来俱在府外蛰守,并未发觉其?行踪。卑职又趁着朱常懿离府后,于府内进行搜寻,但是遍寻无获,府内清冷,除了东苑,其?余三苑并无人烟。那?个崔家女行踪日常,除了在闺苑走动,便是在东廊坊北街打理脂粉首饰铺面。且外,沈姓生员在三舍苑内每月承领学廪与膳食费,课业甚佳,为博士所?倚重,平素常在膳堂与文库帮工,卑职盯过他一段时?日,行踪亦是并未变节。想?来梁庚尧此人,可能还在崔府。”   “错。”庞珑冷哼了一声:“在你们查到崔府前,梁庚尧想?必是被转移至他处了,勿怪你们寻不着。”   阮渊陵虽然年青,但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到底是只胸有城府的老狐狸,做任何事必当留有绸缪之策,否则,又怎能为太子?殿下所?倚重?   只是,阮渊陵此番处处与枢密院作对,怕不是依恃朝中站位这般简单,庞珑细细究察这些人,心中蓦地升腾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大理寺卿莫不是在暗中调查去岁的元祐议和旧案?   崇国公府温家大郎温廷安,崔家千金崔元昭,长宁督侯朱常懿,以及太常寺寒门子?弟沈云升,这些人拢至一处,可不简单。   倘若阮渊陵真是在查这一宗案子?……   庞珑眉梢一端稍稍扬了起来,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回身从公案之上拿出一封信牍,交付予蔺苟:“吩咐急脚递,趁着七殿下回京述职前,务必将此信送至他手上,兹事体大,你们手脚都放给?我干净伶俐一些。”   谍者落入寺卿之手,朝堂上太子?听政,温崔朱沈四家齐聚一堂,庞珑就怕在他看到不到的地方,有一只通天之手在针对元祐议和的旧案,暗中下一盘大棋,今后怕是再?生变节,他不得不惕防一二?,提早奏请媵王早作筹谋。   蔺苟领过命后,不知是想?起什么,又躬身道:“太尉,卑职这几?日在查沈生员行踪之时?,无意间打听到了一桩事体,不知是稗官野史,还是空穴来风。”   庞珑缓缓睁眼:“只消与梁庚尧下落相关,但说无妨。”   蔺苟道:“据闻文库三楼乃是族学禁地,不论生员学谕,抑是夫子?博士,俱是一概禁止入内,卑职要?去探谒一番,但此地戍守极为森严,甚至连只苍蝇都无法飞入,卑职颇觉此地有些古怪。”   庞珑眉间掠过一抹兴味,“连你们都闯不进去?”   三舍苑不就是个寻常的学读之地,还能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天光不成?居然连他精心栽培过的大内暗探都无法潜入?   可见确乎有些诡异了。   离升舍试尚不足两?日,届时?私试乃由大理寺和吏部主考,官兵对三舍苑的戍守肯定会松弛许多?,一念及此,庞珑便对蔺苟道:“两?日之后,趁着升舍试开考,你们便去文库那?处禁地再?探上一探。”   蔺苟当下领过命来,又听庞珑道:“若是实在探不进去,便有些你们常用的手段,毕竟路都是人辟出来的。”   蔺苟怔了一下,当下也与众人领命称是。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两?个时?辰后,恰是亥时?正刻,温廷安给?一众寒门外舍生员辅导完了新律的课业,便从学斋里出来,朝着院外走去。   王冕终于等着了主子?,正欲慰问一二?,却见温廷安连暖手炉都没?气力拿起,依卧在马车上合谋歇憩了。   辅导课业当真是一桩苦差事,大家的进度其?实都不太一样,温廷安只能逐一去教?,再?统一把新律里较为重要?的敕令摹画出来,给?众人逐一讲解,两?个时?辰后,她讲得可谓是口干舌燥,真真是心力交瘁,但不知为何,心底也是甘之如饴的,想?着能帮衬一些是一些。   温廷安将毛氅卸下,淡淡嗅着暖炉的薰暖之香,靠在车壁上敛息养神,发觉马车启程后,却在魁院前头停下,只听王冕解释道:“听说大少爷您在学斋里学读,二?少爷亦是去了魁院继续习学了,吩咐是两?个时?辰后前来接他。”   温廷安抚住了膝头,指腹轻轻在上边叩了叩,一阵若有所?思之色,说曹操曹操便至,须臾,便见温廷舜驮着一身霜雪之气挽帘入内,两?人无言地相视一阵,温廷安有些乏累,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也便没?去刺探他去了何处,温廷舜本也是寡言少爷的,二?人就这般一路无话,回至崇国公府。   甫一入府,长贵便是在垂花门处传了话过来,说是温老爷子?要?见他们二?人。   国公府内的氛围有些凝肃,女眷们俱在各院安分?守己地待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前一后去了崇文院,发觉正厅里除了温青松、二?叔温善豫与三叔温善鲁,温廷凉与温廷猷皆在,长辈们面容上添有一些霾色。   二?叔浅啜了一口茶,看向姗姗来迟的二?人:“今日怎的这般迟才回府?”   温廷安行了一礼,温声道:“两?日后是升舍试,课业繁多?,加之今日吕博士带来个消息,说要?额外科考新律,情?势迫在眉睫,晚辈遂是在族学里多?留了一阵子?,寻同?舍生援疑质理。”   温廷舜说得八-九不离十。   温廷安心想?,这厢的话一点都不可信,不过,温老太爷寻孙辈们来,应当是为了新增的新律科考一事。   果不其?然,提及新律,温老太爷拿出了四本书牍,分?发给?四人,语重心长道:“律者,国之大公器也,如今大邺国情?风云突变,官家开始重视律学了,你们虽学得不是同?一学目,但均是要?科考新律策论,近些时?日得多?留心,新律这门学问有些难度。”   话至此,温老太爷特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四孙之中,就他的底子?最薄弱,学习进度垫底,也属课业压力最大,虽说吕鼋看好他,但在五日之内通过升舍试,还是太勉强了些。温廷舜天资聪颖,已是上舍生,习学新律自当不在话下,温廷凉与温廷猷均是内舍生,平素苦心孤诣学读,通过升舍试应当是不成太大问题。   温老太爷比较忧虑温廷安。   三叔适时?给?了建议:“若是忧虑大郎,不若先摸一摸底子?,您老也好有个数。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三叔说这番话,倒不是真真替温廷安考虑,不过是仗着大哥温善晋不在场,想?看长房的笑话罢了。   当下,温廷凉没?个忍住,淡淡『噗』地憋笑出声,眸底尽是不怀好意。   温廷猷看了三哥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隐忧地偏首看了长兄一眼。   此情?此景,温廷舜亦是留意了一下身侧人。   温廷安神色如常,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定自若,若是搁在往年,倒要?显些惶色出来,毕竟王冕不在场,无人助他造弊了。   这厢,温青松想?着也行,便吩咐长贵将大邺刑统校注取来。 第32章   温家, 崇文院,雪鸟叫了二更夜。   绛青色的穹空处,一轮皓月悬乎其上, 花厅回廊外的拱檐矮庑处, 堆着数抔深深浅浅的细雪, 雪光浮照入户,一缕凛风偏斜漫过,只见墩子挑着长明灯铺路,长贵搦着一卷大邺刑统信步而来?, 将牍册双手供奉给?温青松,花厅内众人阒寂无声,端的是针落可?闻, 豆大灯火忽明忽暗, 将人面上的思绪掩映得影影绰绰。   温青松畴昔也不是没摸过温廷安的底子,温廷安那时乃是名副其实的混不吝, 擅于造弊,王冕随时恭候左右, 偷偷摸摸拿着抄有经义的纸团给他?。   温廷安造弊得好,这?底子就摸得好,若造弊得不佳,这?底子自当?就摸得不忍卒睹, 底子好不好, 跟打马聚赌一般,一律听凭天意。   时而久之,温青松便对这?嫡长孙有?多少真才实学有?了定数, 这?混不吝软硬都不吃,温青松也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全然不顾他?了。   但眼下的情状,与以往都不太一样?,升舍试迫在眉睫,府内学读少爷的一举一动,都被?各房的人暗中盯着,因为课业优劣与其人在国公府内的地?位、资源紧紧牵涉,故此,各房女眷不可?避免互相倾轧与攀比。   尤其是二房的夫人,性子张扬泼辣,平素便与长房吕氏不大和睦,日常的对话绵里藏针,就连长房内,主母与刘姨娘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一直没断过。   温廷安到底是这?国公府内今后?的顶梁柱,能回族学念书,不失为一桩好事,数日前?,也亲自去崇文院来?至他?近前?,躬自请命,说是给?五日时间,她能通过律学外舍升内舍的升舍试。   乍听之下,像是温廷安在大放厥词,但其眉眸淡寂谦和,容止毫无一丝惶色,一番审量,倒不像是哗众取宠。   到底有?无真才实学,今下一摸底子便知。   在二叔、三叔以及一众孙辈跟前?,谅是王冕敢助他?造弊,温廷安也提不起这?般妄为的胆子,更何况王冕被?命去崇文院外紧紧候着了。   常规而言,律学的科考内容囊括有?经义与治事两个部分?,经义主要是考察《大邺刑统》《新律》之中的律义、令名以及律策,此番还是摸底,题量是框定好的,律义七条,律令三条,律策一篇,既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再说治事,指的便是谳鞫要案,题量也不会太多,只有?三则。   温青松对温廷安道:“先考经义,你若识达义理,问无疑滞,为通,你若粗知律例,未究指归者,为否。”   此话一落,亭内众人容色各异,温廷猷惴惴不安,心?脏快从心?窝子迸溅出嗓子眼儿,不由替温廷安捏了一把汗,按温老太爷的意思,说是要让长兄答对三分?又二的意思了,可?是长兄在过去一载内,落下课业委实太多,只习学了短短三日,温青松勒令他?要答通一定数量的律义律令,律策也要写?得出类拔萃,这?如何可?能?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静默,温廷安有?多少斤骨头,几斤几两,他?们大抵是清楚的,七条律义三条律令,若是能答对其中三两条,算是不得错了,怎的温老太爷要求他?达到全通的水准?会不会要求过于严苛了呢?   温廷凉双手负于后?脊处,不咸不淡地?睇了温廷安一眼,眼神尽是不加掩饰的蔑冷,薄唇抿成一线,笑意深深顶在颧骨处,等着看一出好戏。   温廷舜左手轻微摩挲着右拇指的关节处,长身隽立于温廷安的近侧,容色上幽隐深寂,并?不显山露水,情绪莫测,仅用一双邃深如潭的眸,眸仁乌沉,藏着雾蓄着云,静然凝视他?,眸光里带着几分?凉薄审视,以及颇具重压的探究。   长贵吩咐墩子搬了一张长方紫木桌榻,置在了花厅的中央位置,桌榻前?放了一只青碧锦团纹的暖绒蒲团,榻案之上敷设有?湖笔一枝,宣纸三裁,乌石砚一樽,徽墨半碗,亟亟待君一挥而就。   温廷安并?不慌张,坦荡磊落地?撩袍并?膝而坐,先是搦笔蘸墨,平铺纸面,谛听了一番律义的题面。   温老太爷出律义的题,主要围绕惩恶门这?一方向,七道题,依序逐次是『淫祀』『诳惑』『贩生?口』『霸渡』『妄诉』『诬赖』,此外有?一道律义,是新律律目之中的『伪诏』篇。   这?些律义放在前?世?的话,温廷安早已是承学过的了,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古代律法,不免有?些简易,但大邺的律法之义,其所对契的推鞫问案之法,又与历史朝代有?些差异,好在这?几日,她温故知新,很快将《大邺刑统》每一页都翻遍了,现在这?些律义,对她而言毫无难度。不过,温廷安仍旧不欲锋芒毕露,要教温老太爷看到自己的长进,但也不能去压过孙辈的风头,免得惹二叔三叔兀自生?疑。三日前?他?还是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少爷,眼下律义答得全然准确,断然教人无法笃信。   凡事还是要循序渐进些才好。她的真才实学,目前?只有?吕氏与温善晋知晓。   温廷安浏览了一回律令律义部分?,心?中有?了数,循照原主平素写?题的节奏,将七道律义与三道律令写?完了。   温廷安写?题时,温廷凉温廷猷一直在偷偷观摩,俄顷,两人脸上皆有?微妙的异色,平素看长兄温和散淡,但他?写?起题时,气质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较其仪姿,比寻常要愈发沉着雅炼,衬托出一种超逸温笃的意蕴,教人为之正襟肃然。   看到废物长兄真能有?模有?样?地?律义逐一写?完,温廷凉明显变了脸色,心?中吃惊不少,粗略掠去一眼,墨纸之上的字迹,工整清秀,虽说温廷凉不是学律学,但深觉温廷安写?题时,比畴昔的摸底都要胸有?成竹。   但他?仍不相信温廷安能在短瞬几日里突飞猛进,温老太爷考的律义,指不定都是温廷安会的,所以温廷安才写?得如此顺畅。   吃惊的不止是温廷凉一人,温廷猷心?中亦是惊恸不已,长兄的字何时写?得这?般好看了,并?且所答的律义,居然是一字不差写?下了,虽不知准确与否,但光是能够做到一空都未落下,已经够让人叹为观止了。看来?,这?几日长兄下得硬功夫不少。   二人又不约而同去观察长辈们的反应,长辈们的思绪都藏得比较深,不喜形于色,心?中所思何事,并?非他?们能一眼看出来?的。   温廷安全神贯注地?写?题,心?无旁骛,并?未觉察围观她的人是如何作想,她也不太关注这?些,写?完了七道律义和三道律令,轮至律策部分?。   温廷安一看墨帖,悉身微微怔住,温老太爷给?她出的律策,已然拟定好题目,命曰《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大意是目下党锢之争激烈,让她针对朝中的忠厚之臣、宦竖之相进行陟罚臧否,如何用刑律去扶植一批贤臣班子,打压那些在朝堂上为非作歹祸乱君心?之奸相。   题眼是这?般写?的:“古者赏不爵禄,律部不以刀锯。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温廷安心?下暗暗讶异,这?般论述与遣词酌句,竟与她前?世?学过的一位文学大家的文章出奇相似,此一篇文章是那位文学大家高中状元的文章,冠绝千古,她认真学读过,也能全文背诵,受益匪浅。   温老太爷考她这?么一篇策论,用意已然昭然若揭,是在丈量她的思想觉悟有?多深。她身为温家的嫡长孙,假令有?朝一日入仕为官,很有?可?能进入大理寺,届时势必向温家聊表忠心?,如此,这?一篇《律赏忠厚奸宦之论》,便是考验她对当?今风云突变的政局的浅见与看法,提出建议倒在其次,破题之法,是将温家的核心?主张与当?今官家的新律结合起来?,统一论述。   温廷安前?世?在编制里,写?过长达七年的公文材料,关乎策论的结构与套路,委实是深谙于心?,加之她修读过不少与律学休戚相关的课程与史料,写?出一篇有?鼻子有?眼的律策,并?非难事。   其一,开?篇引经点题,引用官家在某一次早朝上说过的话,抬高官家的治世?地?位,覆上自己针对刑赏的观点,一方面亲贤臣远小人,一方面要贤臣奸相的赏罚,要遵循『赏不可?过乎仁,罚不可?过乎义』之准绳。   其二,文章的躯干部分?,以温暾含蓄、深切肯綮的笔法,多写?些温家英明神武的功绩,用温家来?烘托奸邪之臣的卑琐,这?一段结合刑赏与三法司、修纂律员一起写?,要有?点出『罪疑惟轻,功疑为重』的刑赏之道,   其三,最后?一段画龙点睛,再度着重向帝王深表忠心?,并?与开?头的立论相呼应,升华一己之观点:『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温廷安写?这?一篇律策时,比较谨敏慎微,不敢用太宏大与磅礴的笔法,引经据典时,也不敢超脱大邺这?个朝代,原主到底只有?碧玉之年,论见识与阅历,还是比较浅薄,讲不出太高深旷远的话,纵使要故作高深,估计也是会文绉绉地?套用古人之语,达不到阐幽抉微之境界。   律论写?毕,温廷安伸手捻起宣纸两端,朝未干的墨字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待墨字干了后?,长贵上前?收走她的律策,移交给?了温老太爷。   本来?之后?还要断三桩公案,方才算摸底毕,但温老太爷捏紧了一篇律策,竟然是没再命温廷安写?下去。   温青松细细端看着这?一篇律策,持久未言,二叔与三叔袖着手各候左右,心?中窃自揣度,不明白这?篇律论是写?得太糟糕了,以至于令老太爷气结,不知该如何评议,不论是写?成个什么样?子,都不至于教温青松缄默这?般久。   还是说……   众人思忖间,温老太爷按捺住骇意,倏然说道:“吕博士在前?日课考后?,赞誉过你有?文曲之才气,我一直私以为那是名不副实,但今日看到你做的文章,我殊觉吕博士的话讲得颇为精当?。”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善豫与温善鲁二人,俱是震骇地?凝向了温青松,颇觉匪夷所思,老太爷平素治家极为严苛,甚少褒赏孙辈,唯有?天资颖悟的温廷舜才能受此殊遇,怎的现在夸赞起了温廷安来??   这?个纨绔少爷的文章该是写?得有?多好?   温善豫与温善鲁争先恐后?接过那一份墨纸,将律策从头到尾捧读了一回,此一眼,果真是震慑不已,倒不是说这?是其所写?的《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堪称旷世?之作云锦天章,而是对比温廷安畴昔写?过的策论,这?一篇文章就显得太有?长进了,文章用词并?不佶屈聱牙,读来?通俗易懂,文章的骨架与骨肉结合得淋漓尽致,率属于品级较好的篇章,若是跟上舍生?比肩并?论,亦属毫不逊色,甚至拿去春闱赴会试,也是够格。   一时之间,二叔与三叔看温廷安的眼神隐微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温廷凉发觉气氛产生?异数,催生?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温廷安到底写?了什么,却遭二叔一阵沉声训斥:“在此处虚头巴脑愣着作甚?看看你长兄做得一手好文章,再看看你的文章,要骨架没骨架,要叙言精辟却不精辟,要言辞凝练不凝练,全然像个什么样?子?”   温廷凉怔住,显然未料知到父亲竟会劈头盖脸训责于他?,他?拿过了长兄的文章,速速掠过一眼,少时,僵滞了片刻,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轻信此文出自长兄之手!   若是让他?来?写?此题,断无可?能写?出长兄这?般水准。   温廷凉执着宣纸的手都在轻颤,温廷猷亦是凑过来?看,凝心?看罢,心?底却是由衷为长兄感到揄扬,原来?长兄的策论写?得如此精彩。   长贵将温廷安写?的律义与律令交上去,给?温青松过目了一回,七条律义,仅有?两道写?得不算精当?,另外三条律令,悉数全对。   温廷安的真才实学,由此可?见一斑。   温青松捋了捋须,对这?般的结果既是感到意外,又是感到欣慰,先前?吕鼋同他?说温廷安的科考夺得头筹,他?并?不以为然,但今次一回摸底,倒教人侧目而视。   不光是温青松,花厅内许多人亦是对温廷安投以注视。   明明三日前?,还是去抱春楼寻欢的败家纨绔,聚赌打马被?族学遣退,所有?人都没料想他?竟会要重返三舍苑念书,更没想到竟然还能将落下整整一载的律学课业,快马加鞭赶了上来?。   兹事何其玄乎!   按说温廷安是畏惧温老太爷的仪威的,每逢他?要抽考,他?多少会露怯拘束,可?今夜他?偏偏端容大方,行止泰然,恭谨之中带着澹泊。   众人能觉察出,温廷安不单是学识涨了,还有?仪姿、气质、谈吐,俱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跟凭空换了个人似的,但那一张脸还是那一张脸。   众人尚在疑窦间,却听温老太爷吩咐长贵一声:“去书房一趟,将那一块汉玉麋墨和碑帖取来?。”   长贵“哎”了声,折道去了西莲塘那一厢的书房,俄而,便捧着一块敷设着素帛的方盘入内,盘面上掩着一块青纹薄绸布,绸布上裹藏着些碎散的雪汽,揭开?绸布,里头墨宝的模样?俱是一览无余。   孙辈们见着,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儿有?些发直,温青松有?集物之雅好,书房里名贵珍稀之物繁多,拱手施赠给?孙辈倒也不算少,但这?一块质地?极好的汉玉麋墨,比他?们平素用的桐烟墨更胜三分?。   此墨是西戎小国进贡之物,制墨工序之中添了药引,据闻添了檀香、冰片、金箔、决明子等草药,与胶、油搅拌捶打十万杵,成形至少需要半载,十分?罕见,一般只有?官居三品以上的紫袍绯袍大员,才得用此物,纵使是用,也很珍稀,他?们没想到温青松会将其馈赠予温廷安。   温廷安接过长贵递来?的汉玉麋墨,一时颇觉受宠若惊,不过是测个底子,老太爷居然赠此贵重大礼,委实出乎意料之外,她忙撩袍躬身言谢,却听温青松道:“你虽律义、律策做得好,但瘦金体的火候仍是不够,我这?儿有?些墨与碑帖,平时束之高阁,今儿不若给?你练练手。”   说着,转向温廷舜:“舜哥儿,你今晚若是无事,便携同去书屋一遭,给?你长兄指点一二,他?的字儿虽有?皮,却无骨,形近神远,缺了个人领进门,而你的瘦金体是摹得最好的,你们兄弟一场,合该风雨同舟,彼此帮扶才是。”   老太爷子威严挺足,话甫一落,温廷安容色一顿,下意识瞥向了温廷舜。 第33章   温廷舜是魁院之中的天之骄子, 其所作的?策论与文章,夫子博士视作上佳范文,常见诸戟门牌坊, 诸院生员争相传抄朗诵, 温廷安每日途经戟门, 总能见着布贴其上的文章,先不论内容,光是那一手铜琶铁板、楚楚谡谡的瘦金体,便让引人折腰且敬羡不已。   可这厢具体是个什么德行, 温廷安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数日前温老太爷便嘱咐过,命他敦促她课业, 上一瞬这位恭谨应是, 下一瞬入了书屋,那一副神态变得毫无表情, 眉眼俱是冷肃寡淡,虽说一连三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相安无事?,但私底下,温廷安能切身觉知到?他的?不耐与疏冷,甚至是敌意与恹嫌, 他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做。   温廷安在前世练过五年的颜体和四年的?欧体, 她对?自己的?字还是有数的?,至少是中等偏上的?水准,若是去考升舍试, 一定不会因为字体问题而吃暗亏,故此, 温廷安同意不同意教她练字,对?温廷安而言并不重要。   加之沈云升跟她说过闻氏身份有异之事?,这?让她对?温廷舜平白生出了些惕然,她本?就知晓这?位是反派,如今朝野内外乱象四升,可偏偏还理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劫马车的?少年刺客,倘若是,打探她的?上峰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在疑绪重重的?遭际之下,温廷安眼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不是坏事?。   温廷舜的?神思如一只蚌,让旁人难以撬开探赜,他一向淡静如水,情绪从不外显,是以温青松话声一落,他竟是对?温青松行了一个长揖,道了一声:“此属晚辈应尽之责。”这?便是应下了。   偌大的?花厅里沉寂了一瞬,众人各怀心思的?眼神,如草船借箭般疾射而来?,换若旁人,早已是如芒在背,但温廷舜面容上毫无异色,俨然风停水静。   等闲是虚与委蛇之语,温廷安凉薄地?扯了扯唇角,孰料,似是洞察到?她心中腹诽,少年揖礼毕,俄而,便侧目淡淡凝了她一眼,乌沉冷淡的?瞳仁里,暗藏着不为人知的?风雨。   温廷安并?不察,款然掖住袖裾,悬腕拱手?,温声道:‘那这?几日有劳幼弟了。”   话音甫讫,温青松蕴藉地?看着两人一眼,又嘱托孙辈务必业精于勤,笃学慎思,语重心长地?嘱托完了,遂才吩咐温善豫与温善鲁多加督促少爷们的?新律课业,私试之中,策论是最难写的?,多写多练多看,才能熟能生巧。   经此一夜,温善豫与温善鲁脸色皆有些变化?,看温廷安的?眼神比平素少了一两分淡蔑藐态,多了几分若有所思。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很畏惧温善豫会打他,毕竟他爹是信奉棍棒之下出良才,今夜的?风头都是长兄的?,尤其是策论文章,温廷凉反倒成了衬托的?碧叶,温善豫气性高,一定是心里不大舒服的?,觉得温廷凉可以逊色于温廷舜,但怎能逊色于温廷安呢?   温廷凉刚逃到?自家院子四蕞院时,便见温善豫抄起了一根臂膊粗壮的?藤鞭,怒得抽了他一下,温廷凉打一个趔趄,膝部一软,出其不意地?跪在了雪地?里,温善豫以藤鞭直指着他道:“你老太爷今儿把汉玉麋墨与碑帖赠给了你长兄,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温廷凉挺着肩脊,咬牙道:“不过是一次摸底罢了,偏巧老太爷出的?题,长兄他都会,他能入得了老太爷的?青眼,全凭侥幸!”   温善豫低斥道:“侥幸?撇去律义律令不论,单论这?一篇《律赏忠厚奸邪之论》,我若命你下笔,你能写出温廷安这?等水准么?”   温廷凉陷入了一番踯躅,底气虚然地?垂下眸,那洋洋洒洒千字论历历在目,遣词酌句之精辟,引经据典之奥妙,让人为之啧啧称奇,他袖裾之下的?手?掌泛着一股子冷,指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辱道:“儿才学浅拙,涉猎短浅,笔力?不逮,暂且是写不出这?般水平,但凭长兄一个不学无术之徒,他只学了短短三日,便能一蹴而就,写这?般云锦天章么?纵然是有文曲星之名的?廷舜兄,他学策论亦是学了个一年半载,焚稿继晷,写坏了二十来?枝湖笔,才练得一手?好文章。”   温廷凉不愿信温廷安真能写出好文章,一年前这?厢尚在族学聚赌打马之时,温廷凉看过他的?策论,是算学院的?夫子当做反面教材当众念读,词无诠次,东拼西凑,简直是一塌糊涂。   温廷凉不信温廷安做的?妙手?文章,难道温善豫便是信了?   他亦是不信,但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一字一句将策论写出,王冕并?未襄助造弊,这?令他不得不信温廷安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律学造诣比他所料想得要?可怖,但为何以前毫无起色,眼下却?能一鸣惊人?   要?么是他通过其他隐秘的?手?段,得知温老太爷今夜要?考这?篇策论,提前将文章背下,要?么就是,他一直行着扮猪吃老虎之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温善豫希望是前者,但今夜他不动声色观察温廷安的?种种,他发现温廷安极可能是后者,按照这?般趋势,他的?升舍试全无问题,甚至三个月后的?春闱,兴许还能取个养眼的?名次。   若温廷安在崇国公府的?地?位上去了,意味着封官承爵的?大梁,又落回了长房那头,那么,温廷凉要?争得侯位,那时难上加难。   温善豫眸底深阴,复重重鞭笞了温廷凉一下,叱道:“他那一篇策论,你是看着他亲自写出来?的?罢,纵然疑窦居多,你不信也得信!为何他能写的?这?般好,而你却?不能?总归你仍不够努力?,现在给我起开,回屋将这?一篇策论全文抄诵,明早卯时我便来?抽查!”   父亲动了火气,纵使疼爱温廷凉的?母亲与其他女眷,也不敢妄自出屋替他开解,毕竟事?关?二房的?门楣,还事?关?几个嫡妹庶妹的?婚姻大事?,若是温廷凉将来?高中二甲及第,那么她们就能有个好的?出路,她们都指盼着凉哥儿能出人头地?。   窥听墙角时,她们知晓了温廷安受老太爷汉玉麋墨与碑帖一事?,俱是大为愕怔。   温廷凉在大雪之中起身,膝骨与前裾被霰雪蘸湿了去,他的?拳缓缓地?拢紧了去,刚刚父亲砸下的?那两鞭有多狠,他对?温廷安这?位长兄心中就有多恼恨。   策论他要?好好抄诵,升舍试他要?好好考,他打心眼儿瞧不起这?个长兄,他万万不能逊色于他!   长贵与墩子便捧着温青松赠去的?墨宝,去了一趟长房濯绣院里的?书斋,还差人搬来?了暖阁里的?几只织金红泥炉,供奉在书斋的?八角之地?,外边落雪重重,檐下的?菱角玲珑长明灯簌簌荡晃,这?般就衬得书斋里的?氛围格外薰风和?暖。   听闻大少爷从温老太爷那儿得了不少罕见的?珍稀墨宝,长房收到?了风声,檀红和?瓷青幸喜异常,忙快步寻吕氏道了喜,满含悦色说:“大夫人,这?回大少爷可争气了,说老太爷考他律义律令与策论文章,大少爷从善如流,终于开始器重他,咱们长房扬眉吐气了一回呢!”   兹事?在吕氏的?预料之中,昨夜的?时候,温廷安便给她过目过律策与律论,吕氏看了她的?卷子,便一直希望温老太爷早些知晓,眼下心愿成真,心中欣慰不已,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面吩咐堂厨去煲一盅红参汤,给温廷安补一补身子,一面又披衣起身,朝着院门外频频望去,却?始终不见温廷安归来?的?身影,问:   “从崇文院到?这?琢绣院,脚程也不远,安儿怎的?还不回院?”   檀红“嗳”了声,因着兴奋,一转头倒忘却?了一桩事?体,忙寻大夫人释惑道:“这?不,两日便是升舍试,老太爷觉得大少爷的?字有待精进,特地?吩咐二少爷去书屋指点一二呢。”   吕氏凝了凝眉心,舜哥儿的?书法是孙辈之中的?翘楚,这?事?毋庸置疑,但他的?脾性她是知晓的?,一身傲骨,对?温廷安并?不待见,这?十几年以来?,在温青松膝下承学,来?琢绣院请安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平素打照面时,他该有的?礼数一定不会少,但能让人觉知到?他恭谨之中的?疏离,这?个仅有舞象之龄的?少年,心中的?城府与逆鳞,却?远超同龄朋辈,教吕氏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底是那人的?孩子,与温家的?子嗣本?就不是同根生,为何温老太爷还要?将命他指导温廷安的?书法?这?不是明摆着将她往火坑之中推?   温廷安幼年做过很多待他不好的?事?儿,他偏偏都锱铢必较般的?铭记于心,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吕氏其实?都看在眼底,温廷安有些小伶俐,但论权谋与心智,根本?不敌温廷舜,若跟他处一块儿斗智斗勇,怕是会落于下风。   吕氏有些顾虑,欲要?起身,躬自去书斋那处看上一看,却?见温善晋满身药香披雪而至,他来?得正是时候,吕氏忙将自己的?忧思与他说了一通,温善晋倒是摇了摇蒲葵扇,坐在金丝梨木圈椅上,朝丫鬟们使了个眼色,檀红与瓷青互视一眼,俱是退了下去。   待屋中剩下二人,温善晋才淡笑一声,扶住她的?肩膊,让她与之偕坐,温声道:“兄弟俩有事?没事?斗个法,不是很寻常么?舜哥儿性子太深静了,一根弦绷得太紧,一个人常待在文景院子里,杜户不出,这?般不好,需要?安儿闹一闹他。”   吕氏却?是觉得温善晋在说风凉话,别开了他的?手?掌,正色道:“安儿是什么人,舜哥儿又是什么人,老爷你并?非不清楚。温老太爷今次给安儿摸底,安儿策论写得深入人心,他便命舜哥儿为她指导书法,这?叫什么事?儿,若是有心栽培,为何不延请一位侍读学士授学左右?老太爷让舜哥儿辅导安儿,怕是借着幌子盯梢。”   温善豫却?是觉得吕氏委实?多虑了:“安儿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当高兴才是,父亲不仅有意栽培安儿,也有意让长房和?睦,毕竟他们二人今后皆是要?挑大梁的?,让舜哥儿教教安儿也属常情,兄弟宜结不宜解。你难道没觉察着,近些时日舜哥儿与安儿来?往,再未起争端了么?”   吕氏忖了一忖,发觉温善晋说得不无道理,自打温老太爷吩咐温廷舜去敦促温廷安的?课业,二人在书斋之中倒是未生什么隙故,甚至比往常还要?和?睦不少。   难不成,真是她多虑了?   可温廷安终究倒是个女儿家,吕氏就怕她到?了温廷舜那儿,会吃暗亏。   此下,温廷安趺坐于书榻之前,掌了烛火,慢条斯理地?研磨铺纸,温廷舜与她只有一席之隔,披着一席月白薄氅,取了一本?书在专注地?看,眸色平寂如窗扃之外的?长夜,萦绕着一团融不进揉不开的?雾色,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但眼神是专注的?,侧颜轮廓线条凛冽且硬朗,如墨纸上一片绸墨。   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谁也不曾越界,谁也不曾主动言语,气氛阒寂得只余下研磨之簌簌声。   温廷安其实?心下纳罕,想不通这?人不愿指导自己书法,却?要?应承下温青松的?提议,与自己同居于一个屋檐下。虽是想不通,但她也没往深处去想,研磨毕,她撩袖伸腕,沿着碑帖开始临摹瘦金体。   温廷安临摹之时,温廷舜的?视线自书页之中缓缓抬升,半掀起眼睑看她。   过去数日,他从未给长兄一个正眼,今次认真审视,不知为何,他的?呼吸隐微地?起了褶皱。   眸如穹皓月,面如檐上霜,长兄的?肤色比寻常的?男儿郎都要?柔净匀润,身量秾纤得衷,如兰之馨,如圭如璋,并?不会显得阴柔,反而衬出了一股利落的?英气,在烛火半明半昧的?掩映之下,他的?肌肤透着胭脂般的?晕色,薄唇淡淡抿成了一条细线,因是从侧面看着他,温廷舜可以看到?那唇珠,微微朝上翻翘的?弧度,起了一层朦胧光影,艳丽鲜明。   夜未央,恰是一夜之中最冷的?时辰,但书斋内极暖,温廷安专心习字,原是被冻红的?玉白指节,恢复成了剔透的?颜色,如若翡翠,又似琢玉,一翕一动,一撇一捺,都像是在观者心口上描边。   似是觉知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感召,鬼使神差地?,温廷舜放下了书,施施然起身,跨过了楚河汉界,朝长兄踱步而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温廷安执笔摹写碑帖, 摹写至兴起?处,等闲是心无旁骛,是以温廷舜静然行至她的?身前, 她亦是未有所觉察。   待她将先帝所作的寒食帖摹完了, 觉得腕酸腰麻, 欲要率性?抻个拦腰之时,身体朝后稍稍一倾,却是于不经意间?,指根触及了某人的袍裾, 触感一片霜冷拨沁,温廷安一滞,抬眸朝后睇去, 发现温廷舜正负手立于她身后, 一对?邃眸沉深如?渊,缓缓扫过桌案上的墨拓宣纸, 他稍稍俯身,修直如?瑜玉的?指根, 徐徐执起?了她的?字帖,入目便是钤印落款,『寒食帖』三字书乎其上。   他捻起?墨纸的?那一瞬,温廷安嗅着一阵极凉冽的寒雪沉香, 辗转在她右侧的?空气之中, 两人靠得有些近了,彼此吐息清晰可闻,他的?呼吸温沉, 俯住身子时,冷冽气息无意喷薄在她的发鬓间?, 状似无意,且若即若离,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略显僵硬挺住脊背,颈窝与楚腰,却不知为何软酥了一截。   这些小动作悉数落入温廷舜眸底,薄唇浅掀一味哂然,断袖之人那一番女儿家的?忸怩作态,还不少。   长兄的?字,温廷舜畴昔是拜读过的?,说得好听些,堪称龙飞凤舞,若说得直白些,堪称笔走龙蛇,长兄的?字大抵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清楚,若以字如?其人作喻,按温廷安的?字,可谓是将将糟蹋了他那一副好骨相。   但在过去几日里?,温廷舜倏然想收回自己的?固有认知。   两日前,杨淳借去了温廷安的?律论,那一篇律论且还被钟瑾揉成?一团废纸,温廷舜摊平了那一篇沦为众矢之的?的?文章,扑入眼的?便是那满纸的?瘦金蚕头?小楷,字形匀称瘦劲,笔势俏丽端庄,结构外?柔内刚。   比先帝开创的?瘦金体要轻盈一些,势若春日泥燕,咻咻地剪碎了他眸底的?深潭,掀起?了一抹暗色涟漪。   记忆之中这位长兄,是何时练成?一手好字?   承学书法,是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俗称书序,什么样的?年龄,学何种书体,这些皆有精深门道和错综讲究,一般而言,学瘦金体前,要依次学大楷、小楷、行书、草书、篆书与八分,为瘦金体打好基底,毕竟在大邺,瘦金体是最难学的?一种字体,若想书写得骨肉俱全,绝非易事。   温廷舜正是精谙于书道,是内行之中的?内行,是以,甫一见着温廷安的?书法,正锋成?熟精湛,文气磊落扶疏,确有古雅之意,他便知晓她这一手好字,定是练了好多年。   至少,颜氏书体与欧式书体,是下过经年累月的?硬功夫的?。   偏巧温廷安这数年以来的?一举一动,他观察过,长兄并无潜心习字之举,千金散尽,荒于嬉狎,既是从未苦习书体,这一手婉然如?玉树的?瘦金体,又是从何而来?温廷安虽有意藏拙,但蕴藏于字里?行间?的?文气与才学,是根本?无法抹煞的?。   能?于短短三?日之内,一步登天,达到寻常人苦习数年才能?抵达的?才学,府邸内疑虑的?人并不少,二叔三?叔惕凛,三?少爷五少爷各怀心事,这些他无从过问,不知他们是信了或是不信,但温廷舜心中已然有了疑绪,他不信这是长兄三?日的?学习成?果。   纵然心中颇多疑虑与异样,温廷舜面上一贯淡薄冷然,从温廷安的?字帖之中抬起?眸心,他恢复了淡寂如?水的?神态,情?绪并不外?显,将字帖放回案上,静默片刻,淡声才道:“长兄的?字比我想得要拔萃,但老太爷也指出了精缮之处,瘦金体贵乎骨胜于肉,而长兄的?书体,骨架确乎稍逊一筹,应是与执笔轻重、结构权衡休戚相关。”   温廷安怔了一下。   没?想到这厢真会给她提建议,三?言两语把她的?核心问题道明了,说是深切肯綮也不为过。她大抵也知晓自己习字的?问题出在何处,执笔确乎是轻,所以摹写的?书体确乎较为轻秀了些,而瘦金体讲究力道与笔势,偏偏她的?腕力是不大够的?,力道轻了,字的?骨气便不能?透纸三?分,她只能?想法子,用毓秀的?字形,去掩盖她字骨上的?阙漏,不想这点投机取巧的?伎俩,给温青松与温廷舜看得一览无余。   温廷安敛回心神,望了过去,眉眼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浅笑道:“为兄也想骨胜乎肉,但苦于腕劲微薄,只得写些轻灵小字,这不,就让二弟见了笑话?。”   她往桌榻一侧轻轻挪了些,腾出一个地方,一面抽出一刀新?纸,一面昧心笑着道:“二弟既是说执笔轻重休戚相关,不若好生坐下,手把手教教为兄,这一个轻重,当如?何把握为好?为兄性?子愚拙,光是听,也听不出个门道,还请二弟赐教一二。”   言讫,便将既新?且白的?宣纸,匀铺于乌案间?,湖笔也替他蘸饱了墨汁。   以她对?他的?了解,温廷舜对?她明面兄友弟恭,私下恹嫌冷漠,定然不可能?手把手教她。   果然,下一息便听温廷安漠然道:“手把手授学不甚稳妥,不过,”话?锋一转,“坐下看长兄如?何运笔造书,我在旁指点精进,这一点,还是不难做到的?。”   温廷安唇畔笑意微僵,她本?意是欲以断袖的?身份,劝退温廷舜,却不想他并未如?她所愿,他是真情?实?意教她书法,抑或是,借着授课的?幌子,欲要试探她的?虚实?底细?   温廷安不是看不出温廷舜的?困惑与疑虑,虽说他掩藏得极好,至始至终不曾问过半句,但她也是知晓剧情?的?人,自当是知晓今次摸底,暴露了一部?分实?力,这位反派定是生了些许疑心,疑壑难填,假令她今刻婉拒了他的?襄助,反倒会增加他心中的?疑窦,倒不如?佯作遂他的?意,打消他的?疑心。   温廷安理顺思绪,便坦荡了,泰然地拂袖伸腕,做了个请姿,道:“有劳二弟。”   及至温廷舜坐在她身边,这一张簟席便是稍显拥仄了些,为免他心生厌离之意,温廷安一行一颇为慎微,尽量不触着他,但她今夜穿得是广云对?襟襕袍,袖袍裁得宽大如?云,右手书字之时,手肘需要抬起?一些弧度,这般一来,袖褶无可避免会触碰着温廷舜的?氅衣,他的?左手端放在膝头?,左胳膊便在氅衣之下,及至她写横折撇捺等笔划,隔着两层衣料,肘弯的?肌肤必会触着他的?胳膊。   温廷舜垂着眸,神态掩藏在薰炉的?青烟烛火之中,那一本?看了一半的?书阖上,拢入袖囊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清软的?青梅香气,是从她的?发鬓间?泛散而来,她的?发丝绞干了,但汤池里?的?香料萦绕不去。   他离得近了,便能?觉知到。   温廷舜淡淡地拢着眉心,神思有些被这香气牵着,继而觉知到一种隐微的?异样,如?一株喜阴的?苗,在心内不知不觉破了土,他颇感凛然,不着痕迹敛住神思,往外?挪出了三?寸,视线集中落在温廷安执笔的?皓腕,以及在墨纸之上摹写的?瘦金体上。   片晌,她写完了一遍寒食帖,他便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停,指着墨字的?几处地方,说这几个关捩之处该用重笔,又指了指她悬腕的?姿态,沉腕不足,笔势与意态仍旧不够遒劲。   温廷安自是不知温廷舜为何会突然给他一张冷面,不过,他给她冷面还少么?她早已司空见惯,回望了一番字帖,照着温廷舜的?话?再摹写了一回,该重的?地方,都沉了腕去写,结果书毕,只见温廷舜抿了抿薄唇,说她矫枉过正,徒用蛮劲,失了骨魄。   温廷安又照着他的?建议重摹一回,这厢仍旧阎王铁面。   第一次腕力不逮,第二次蛮力过猛,第三?次骨肉俱失,时而久之,温廷安算是明白了,温廷舜这厢一定是在故意折腾她,她是长兄,不是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也是有脾性?的?。   她看着自己三?番写得寒食帖,与那碑帖上先帝手术的?字,虽一时难以望其项背,但绝不算差。   眼下,温廷安皮笑肉不笑地道:“为兄资质钝,这般下去,纵然写至天亮,怕是亦收效甚微,不若这般,幼弟便教为兄写上一回,如?何?”   ——教他?   温廷舜眸色半落,视线落在了她的?指节上,长兄的?手偏近女相,亭亭如?软玉,肤白如?腻脂,看上去既幼且滑,柔弱无骨。   情?不自禁地,想起?数日前一个拂晓的?黎明,日色昏昧如?雾,帐帷静缓翻飞,车壁内掌着一豆酥油灯,风雪的?窸窣清声缭绕内外?,温廷安将手轻轻覆在他掌心腹地,那一抹温软的?触感,在他心尖上草长莺飞,甚至,这人有意无意捻住了他虎口,指尖在长茧的?肌肤撩刮,他连呼吸都轻了一截,温廷安是断袖,做这等轻薄之举,他本?应生厌才是,可是,他只听到了心率漏跳一拍的?空茫声,指腹悄然捏紧了虎口。   温廷舜明显觉知到,方才所思之事,甚至是三?番为难温廷安的?话?辞,显然超乎了他寻常的?理智,循理而言,他不当这般不理智,更不当去追溯起?这件事。   扃牖外?是堕指折胶的?料峭春寒,书斋之中薰炉炭火烧得正旺,他无端殊觉周身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滚烫。   温廷安不知这位二弟如?何作想,他思绪从不外?泄,但她是在蓄意激他,她故意露出了不耐,便是让令他知难而退。他顾忌她是个断袖,此前她但凡触着了他,他是避之唯恐不及。   温廷安复又以退为进,柔声道:“二弟不愿也罢,其实?,耽搁二弟学业本?就不好,吕祖迁吕斋长的?瘦金体不错,为兄不若明日请教他为好。”后日便是升舍试,明儿请教,多少有些临时抱佛脚之嫌,吕祖迁素来视她为竞争敌手,同坐一榻,少不得风云汹涌,但他既然肯给她送《新?律》,说明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教教书法,也不见得他不会同意。   温廷舜自是知晓温廷安与吕祖迁关系甚善,静默几息,疏淡地道:“明日学便是过于迟了,我教长兄写一回罢。”这便是愿意教他的?意思。   温廷安怔忪一晌,没?了响声。   温廷舜面无表情?,自温廷安的?右侧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绕至她的?身后,此一瞬,一道峻挺修直的?深色人影,由远及近笼罩住她,随着那人的?俯近,她鼻尖萦绕着一团沉香雪松的?凉冽气息,那一股隐微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温廷安下意识垂落眸心,因是拘谨局促,蝴蝶骨绷紧微微绷直,俨似一尾折翼的?蝶,后颈也泅染了一丝浅浅晕色。   温廷舜到了她身后,伸出一只骨节匀亭、指节修长的?手,指腹捂着她的?手背与指根,是柔腻与粗粝的?厮磨,她只能?感受到少年的?温热,她执着湖笔的?掌心腹地,竟是微微渗出一层黏腻的?薄汗。   力道不轻不重,是刚刚好能?掣肘她书字的?力度,拿捏得极为到位,她不易挣脱,但他也不会弄疼她。   “笔势要沉,侧锋要疾,运杆要稳。”温廷舜垂落视线,鸦黑的?睫羽扫落一片霾影,洞察不出丝毫的?思绪,嗓音如?沉金冷玉,一面道,一面推握着她的?手,陆陆续续写下一行字。   彼此的?手肘紧偎相贴,距离随着字字写毕而更加拉近。   温廷安自始自终都垂着眼,视线看着字帖上一行又一行的?字,不得不说,温廷舜的?书学造诣确乎是极高?的?,经他教授写出的?瘦金体,与她自个儿写的?瘦金体,两番对?比,竟是有着云泥之别,她的?字过于轻秀了,不够遒劲,摹字之时只学得了外?在皮毛,而温廷舜教她写得字便是不一样了,骨魄与文气俱在,端的?是入木三?分。   如?此想来,温廷舜刚刚所述的?阙漏,她确乎是存在的?,她写得不够好,还能?写得更好些。   虽说铁杵磨针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自己的?书法在两日之内臻至大家水准,是不太可能?的?,但能?跟温廷舜承学一二,受其指点,也只会有裨益无害。   温廷安在垂眸斟酌着字帖,温廷舜亦是垂着眸,但有一两分心神,如?旁逸斜出的?枝蔓,缠绕至了别处。   他在丈量自己到底受不受温廷安的?影响,那一份灼烫,在他握住了她掌心时,居然悄然平息,整个人恢复平素惯有的?冷静,他像是大漠之中的?遭罹旱涸的?人,遇上了可供栖迟的?甘霖。   这令温廷舜眸色冷下,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在强迫自己松开温廷安的?手前,他不着痕迹摁压住她的?腕骨,窃自丈量了一番。   此一瞬,他静默了一会儿,眸色愈冷,温廷安并没?有内功,甚至连一丝缚铁之力也无。   月色如?烧融了的?鎏金一般,落在长兄静秀温逸的?侧颜上,薄红的?唇朝上翻翘,俨似被海棠浸染了春色的?画。   温廷舜竟是生出了非礼勿视的?错觉,错开了眼。   他不是没?质疑过温廷安。   从这人冒着雪夜救他那一刻起?,疑心从未歇止过。不知打伤他双腿的?那一帮打手,究竟是庞礼臣蓄意为之,亦或是出自温廷安的?授意。假令真是庞礼臣,庞礼臣代表的?是庞家,庞家的?上峰是七皇子媵王,而在这宫闱之中,有意扶植媵王成?为储君的?大人物,便是姜太后。姜太后出身江左一带的?琅琊氏,秀女出身,入宫才两年,便是圣眷颇浓,从才人步步高?升至贵妃之位,第三?年便入主坤宁宫,将刑部?、殿前司与枢密院拢入麾下,由此可窥其手腕与智谋之卓绝。   而这媵王是庶出,并不受宠,自幼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不过,他母家亦是琅琊氏的?宗妇,故此,姜太后对?媵王颇器重,早年便将媵王下放至边陲之地磨砺。一年前元祐议和大案,媵王曾立过大功,颇得民心,班师回朝后,恩祐帝,也就是当今的?官家,却有意收回兵权,是姜太后从中千阻百挠,以“金寇未除,虽结盟议和,但恐多生变故”之由,替媵王与庞汉卿保住了兵权与虎符。   温家是东宫太子的?忠实?拥趸,太子亦是帝心所向,太子与媵王虽然明面上一团和气,但私下,两方的?人马少不得尔虞我诈,这般发展下去,等媵王大势将成?,同室操戈之乱象,未尝不是没?有可能?生发。   温廷舜相信,以□□为首的?庞家,定是没?少打温廷安身上的?主意,温廷安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是个心智尚浅的?纨绔,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若是庞家在此人身上大作文章,趁机潜入温府,也是在情?理之中。   毕竟这几日以来,温廷安身上的?疑处太多了。   课试夺得头?筹,管钟瑾寻衅的?闲事,设计同钟瑾习射,拉拢庞四郎与吕大郎,数夜晚归,就连——阮渊陵命她救下梁庚尧,她亦是应下。   温廷舜侧眸看了长兄一眼,这人温隽的?骨相之下,究竟藏着另外?一副什么面孔?   温廷安到底是谁?   ——“本?官吩咐你第一桩任务便是,查清楚温廷安的?身份与底细,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姜太后派来潜入温府的?细作。”   数个时辰前,阮渊陵清寒的?话?辞响彻在耳畔。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当夜, 温廷舜跟随沈云升去了一趟文库,一路无话,最后停驻于三楼禁地。   此处并未掌灯, 借着扃牖之外的鎏银月色, 温廷舜依稀辨识出此处的格局, 一处循规蹈矩的多宝阁,与一楼二楼肖似,书牍陈置得?并不多,地面鲜少灰渍淤积的痕迹, 可见平素常有暗人在走动。   影影倬倬之间,只见?沈云升皂靴轻转,挪动了书阁之中一具花鸟瓷瓶, 尽处有一密室訇然中开,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少时, 温廷舜眯了眯眼睛,里?头?别有洞天, 不仅有学斋造相的宅室,也有数座阴暗湿冷的囚室,温廷舜往那?囚室的方?向掠去一眼,有几些身?着暗袍鸦纹悬刀补子的青年, 面色漠冷, 执着蘸血刑具出入其间,一股淡淡的稠腥的气息,悄然结于空气之中, 隐隐透出一派森然的氛围。   见着沈云升带了一个外人入内,这些青年?偏着头?, 好整以暇地审视了他?一眼,从?头?打量到脚,眸色凛冽如刀,为首一人自称魏耷,掸了掸牙道:“这位可是与朱老九打了平手?的那?个兄台?真是久仰。”   温廷舜懒于答话,容色如一眼寂潭,毫无涟漪,眼神是居高临下的,裹藏着一股幽深的冷寂,教人竟是不寒而栗。   魏耷一时有些不悦,正要说话发作,却?听沈云升淡声道:“你审人好些时辰了,录问时的状纸和笔录,可是差小晟子写好了?半个时辰后要给寺卿大人过目。”   此话一落,魏耷登时蔫头?耷脑,不知怕了沈云升的审慎板正,亦或是怕了阮渊陵的肃正严苛,没再给新人寻茬,讪讪地带着一些人匆匆离却?了。   阮渊陵正端坐于一进宅室内,穿着一身?绯袍孔雀补子,案上博山炉描摹着修竹的图纹,缭吊着一缕袅袅青烟,他?正批阅着一些谍报呈文,见?着了温廷舜,视线仍落在案牍之上,微微掀唇道:“来了。”是意料之中的语气。   他?看了沈云升一眼,沈云升颔首罢,退了下去,顺带将门扇阖拢。   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冷黯,朝阮渊陵长揖一礼,口吻透出一丝不耐,道:“阮大人寻晚辈来,有何要事?”   话落,温廷舜陡然嗅着一阵淡淡的异香,香丝如游蛇一般,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他?的周身?,教他?动弹不得?,他?抬眸看向那?一尊香炉,眸心恹然。   “那?一日,中了麻骨散的滋味如何?”阮渊陵淡然一笑,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显得?冷厉,不怒而威,开门见?山地道,“廷安对你使用的份量算是多的了,你竟还能从?刑部与殿前司,两方?人马的掣肘之下,逃出生天,实力也可见?一斑。”   温廷舜容色并未露出异样,风雨不动安如山,阮渊陵盯着少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   若温廷舜真是那?一夜劫车之人,那?么?,他?不可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   阮渊陵审犯好多年?,心思深沉如海,早就炼成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蛛丝马迹,但凡神态上有一丝细微变故,都无法避开他?的眼。   他?没有寻到温廷舜切实的证据,故此,他?要借助心理战这一法子刺探他?。   奈何,这一身?近乎通天的本?事,居然生平头?一回在少年?此处折戟沉沙。   温廷舜淡静地直视他?,眉间裹藏着一丝蔑冷,说道:“大人到底是在说什么?事?为何晚辈听得?竟是不太明白?”   阮渊陵见?他?不欲承认身?份,便起了身?,倏然自旁侧抽出了一柄长剑,一剑朝着温廷舜削劈而去,剑罡裹藏弑气,似可削铁如泥,倘若温廷舜的腿伤是假的,那?么?,他?极可能临时避开这一招,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死?无动于衷。   孰料,温廷舜并不退避,阮渊陵眸色暗敛,那?一道剑尖最终悬停于少年?的喉间要害处,寺卿的漆眸凝在他?的脸上,带了些愈发肃穆的审视,温廷舜并不惧死?,他?的试探对他?全无作用,套话也套不出分毫,去查其身?份与底细,但帐籍上一片空白,他?的过往俨似一团揉不清的霾,无法教旁人洞悉。   温廷舜随性扫视着四遭之地,左手?徐缓摩挲着右手?指腹,“大人在大理寺官拜卿位,日理万机,想来是手?头?案桩众多,但今次差人将晚辈寻来,可是因一桩案子与温家相牵涉,大人便怀疑晚辈身?上存了些疑点,特?此来录问?”   阮渊陵挑了挑眉心,看着温廷舜嗅着了麻骨散后仍旧行动自如,眸底掠过一丝异色,莫非,那?一夜洗劫马车的玄衣客,将将与温廷舜毫无牵涉?   虽是如此,但他?并未打消怀疑温廷舜的疑绪。   阮渊陵浅浅笑了一下,捣剑归鞘,眉眼一挑,凝声道:“既是如此,那?本?官疑错了人,也不打紧,今次将你寻来,是欲与你做一场买卖。”   “我只是一介寻常儒生,浅涉刑统律法,但不精问鞫推谳之理,何德何能帮大人做事?大人不若另请高明为好。”   阮渊陵并不心恼,一面回至八仙椅处,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别急着拒绝。温廷舜,三月便是会试,举朝即将下场的生员约有万千之位,本?官知晓你入围二甲绝无问题,但你一旦入朝为官,势必会选两条路,一条是纯臣之路,另一条路是参与党争,凭你是温家长房之子,你觉得?纵然有一腔浩然正气,就能避免党争的宿命么??”   “媵王数日后回朝述职,太后势必与东宫太子一起听政,你可知晓,两日后的升舍试,媵王回京述职之时,预备带来一群什么?样的人么??他?们是元祐城落难失所的百姓,人数达到一千多位,他?们一旦出现在洛阳,势必是要造反巡街的,甚至要寻衅崇国公府。前有金谍窃走防舆图,此图抵今为止尚未寻回,眼下又有一拨流民突入京畿,元祐议和旧案再生异数,兹事非同小可,你身?为温府中人,能坐以待毙么??”   温廷舜看着阮渊陵:“大人是觉得?金人潜入三舍苑,窃走画学院张待诏的防舆图,此事与媵王脱不了干系?”   阮渊陵凝声道:“姜太后打算扶植媵王做储君,但帝心偏向东宫,太后知晓元祐议和旧案,一直是恩祐帝心中的一块逆鳞,一旦触及逆鳞,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太后在暗中点拨,媵王殿下又怎敢去触帝王的逆鳞?纵使是煊赫的琅琊氏,也势必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说起来,先帝熙宁帝是一个极有作为的好帝君,开张圣听,广开言路,恢弘志士之气,晋主流徙南蛮,大邺开朝不久,便深得?天下民心之拥戴,他?那?时并未有偃文兴武的观念,大理寺、监察院、刑部、兰台、枢密院分庭抗礼,不论文臣或是武将,一律一视同仁,但他?是大邺第一位开国君主,生逢于外敌环伺的飘零时代,到底是少年?帝王,锋芒毕露,为了战事,为了拓宽疆域版图,一直在透支国库卯银,以致于罔视了民生大计与水田工程,最终造成大量冗兵与债款。   面对如此大的大国赤字,各路府州的通判与刺史急得?如乱锅上的浮蚁,不得?不抬高赋税以充军饷,此举一出,民怨大为载道,甚至发生了民告官,民伤官的诸多乱象与要案。   翰林院里?的一位太子老?师,是吕家老?太爷吕昌龄,亦谓之吕鼋的父亲,当时正是熙宁帝的经筵官,虽效忠帝心,但在一个雷雨夜跪于听政殿的玉阶之下,递上了一折万字谏言,万请求帝王停止征战。   熙宁帝看着一封又一封充溢着民愤的折子递了上来,殊觉自己老?了,翌日下了一封罪己诏,悬在城门,他?不再兴兵操戈,罪己诏传遍天下,此后在位十?年?,他?一直励精图治,同时也在寻找继承帝位的皇子,他?问当初冒死?直谏的吕昌龄,“朕拢共育有七子,若不分嫡庶长幼,老?师以为谁坐得?起这把龙椅?”   吕昌龄乃是纯臣,并不参与温庞之争,帝王信任他?必定?无所倚重。不过,假令寻常的宰执听到熙宁帝这般问,怕是要吓破了胆子,帝王心素来难以揣测与琢磨,天底下的帝王,掌了权后,哪有嫌自己龙椅坐得?久的呢?寻常的宰执必定?会说:“圣上龙体贵安,千岁千千岁,皇子们尚还缺些磨砺,理当再好生习学您的英明神武才是。”   但吕昌龄并不是这般认为,若是一个朝代,久无储君,必将会动摇民心,他?当时拱手?道:“臣以为三皇子可也,三皇子有圣上之风,丰神俊朗,性子沉稳大气,虽身?虚体弱,但一心为民,过去七年?一直在庆州、滁州、扬州、兖州等州做过知县知府,对民生大计颇为精谙,也变法治疫,救了不少百姓,深受百姓拥戴。”   三皇子便是当今的恩祐帝,当时,百官站位普遍倾向东宫的太子,这太子是姜太后所生的嫡长子,且与庞家、钟家交好,庞太保府的嫡长女入宫,嫁予太子为太子妃。如此一来,太子的岳丈庞汉卿是当朝太保,是掌管兵权的第一重臣,为武将之首,其母姜太后手?腕绝狠,当时熙宁帝病入膏肓,众人认为皇后扶植太子登基,是既定?之事,但未料到会杀出一个程咬金。   吕昌龄是熙宁帝的老?师,虽无实权,但颇得?圣眷,帝王一向信服于他?,只听他?道:“太子课业虽佳,但性直戾,好大喜功,不宜握一朝之柄权。”   大意是说,太子功课做得?很到位,但性子恣睢暴戾,专营兵事,若是登了基,怕是这大邺的民生沦为他?的□□之下,重蹈熙宁帝早年?之覆辙。”   熙宁帝默允了吕昌龄的意见?,将三皇子立为储君,半年?后,熙宁帝薨逝,圣旨颁下,姜太后与太子妃俱是震愕,帝王原来一直在暗中扶植三皇子。那?一年?,恩祐帝顺利继位,边陲战事吃紧,这位少帝极为年?轻,刚及弱冠之年?,帝位还坐不稳,领兵打仗之事,不得?不需要依靠姜家庞家,于是他?兴武匽文,有意拉拢曾是东宫太子的皇兄,御封其为边镇藩王,藩王要兵权,那?恩祐帝便将这兵权赐给他?,让其统领八十?万禁军。   而媵王,恰是前太子殿下妾室所出的庶子,因太子妃庞氏无所出,本?要将媵王过继在膝下,但恩祐帝为掣肘藩王,以抚恤之名,命媵王深养于宫闱之中,同当今的太子皇子一起承学。   现任太子与媵王隔着一重父辈夺嫡之仇,势同水火,早生隙故,背后站位是温家与庞家,姜太后若想扳倒温家,那?么?,重启元祐议和旧案,让温家沦为千夫所指的遭际,借民愤之刀,重斫温家的根基,无疑是最好的计策,还能兵不血刃。   再者,民众不仅能沦为党争的棋子,金人亦复如是,姜太后与媵王借金人之手?挑起洛阳城的动乱,事后将脏水泼至右党身?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因着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的局势,又因着两日后媵王即将带着流民入城造反,此事还与族学的升舍试迎面撞上,大理寺收到了风声,不得?不提早做出筹谋。   凡此种种,阮渊陵相信,凭温廷舜的慧根,他?不可能看不明白。   温廷舜眉心一侧微凝:“费时费力说这些,阮大人可是枉费了心思,您当同长兄说。”   阮渊陵却?是锁眉道:“本?官不能同他?说这些。”   “为何?”   温廷舜深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阮渊陵虽器重温廷安,却?并未如他?所料的那?般,信任他?。   阮渊陵深深打量了他?一眼:“这几日你同这温大郎一同承学,可发现有异况?”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也暗中怀疑过温廷安,四处遣人彻查他?的底细。   温廷舜垂眸深忖片刻,故作用审慎的口吻道:“长兄的事,我身?为幼弟,不好妄作评判,免得?落人话柄,大人不若明说为好。”   阮渊陵看着他?,道:“本?官怀疑温廷安是太后一派派遣在温府的细作。但温府人多眼杂,掣肘过多,本?官不便大开大阖彻查,只得?借助他?人之手?。”   温廷舜是温廷安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无疑,他?是最好是一枚棋子。   但这般说,怕是会令温廷舜认为他?是在挑拨离间。   阮渊陵本?欲再细致解释,却?听温廷舜倏地出声:“替大人做事,我能捞着什么?好处?”   少年?逆光而立,清隽峻挺的面容,眸色沉笃如水,俨似画纸之上的一匀绸墨,眉骨嶙峋陡峭,比血刃冷锋还要锐拔,仿佛轻轻一挑动,便能在空气之中戳裂出一道悚人的裂口。   能从?温廷舜这般清贵矜冷之人,闻见?这般势利熏心的话,近乎罕见?。   阮渊陵先是一怔,继而淡笑道:“你是很有主见?的少年?,本?官打算赐给你的,你未必会心悦。不若这般,本?官先赊下,待你完成任务,回此销差后,自可来寻本?官,讨回你所欲的东西,只消此事在本?官能力范畴内,本?官没有不允的。”   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算作应下了,此一则任务是三日为限,刚巧升舍试结束后,便是他?回禀交差之日。   自禁地出来后,沈云升便没再跟着他?。暂且取得?阮渊陵信任,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便不会有暗桩再盯梢。   温廷舜负手?立于斋院高处,俯瞰着戟门外灯火通明的马车,幨帘拂却?,露出了一张柔若白玉的面庞,温廷安以手?支颐,恰在闲倚车壁小憩。   前一夜,阮渊陵派温廷安护送梁庚尧去崔府,这一夜,这位寺卿大人却?遣他?去查温廷安的身?份。   温廷安身?上确乎存在诸多可疑的地方?。   姜太后身?边豢养了一出精锐,名曰血卫营,这些人散布在枢密院、刑部,替庞珑、钟瑾做事。同时又乔装易容成仆妇小厮模样,潜入敌党的宅邸栖处,暗中窥察。   若温廷安是那?边的人,那?么?,她一定?是有身?手?的。   但两个时辰后,他?故意循序渐进,手?把手?授她习字,却?发觉,温廷安对他?并无警戒,毫不设防。   去探她的腕脉,内功孱弱得?可怜,她是一点身?手?都没有的。   若是血卫营的人,断不可能这样。   “噗通——噗通——噗通——”岑寂的书院之中,除了湖笔的毫毛磨蹭字帖纸页的声响,温廷舜也听到了自己心律不同寻常的悸动。   绿烛的火光在温廷安的细眉之间流转,眉眸俨如浮碎的雪片,待温廷舜手?把手?教写过一遍,她自己重新摹写了一回,照着他?的力度和笔法,写毕,捻起墨纸吹了一口暖气,侧眸看着他?,把最新一稿推至他?近前,正色问他?:“这一副字现在如何?”   温廷安大抵不知自己紧张时有个习惯,习惯食指捏紧拇指,也习惯抿唇鼓腮,温廷舜看着她微粉的腮部,又看着那?一副瘦金体,呼吸稍稍一紧。   他?将将望定?她的眸子,本?欲说好看,但转眼便抑制住,变了个用词,疏淡地道:“尚可。” 第36章   这两日, 温廷安下学后皆在学斋里待上两个时辰,教辅杨淳等生?员承学新律,斋长?吕祖迁也?一直未闲着, 三不五时给她传送几些助考书牍。   诸如江南衡阳石鼓书院山长?袁宽道编纂的《策林》, 应天书院大贤士前吏部侍郎元世淳的《百道判》, 嵩阳精舍大儒卫晚藻的《京华日抄》《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云云。   石鼓书院、应天书院、嵩阳精舍与白鹿洞书院,是在大邺闻名遐迩的四大书院,势头直逼天潢贵胄云集的族学, 四大书院之中,教辅名儒颇多,其所出?的科举教辅, 被江南生员一统奉为圭臬。   就拿《策林》来说, 相当?于?前世高考作文集锦,山长袁宽道而立之年中了?进士, 端的是意气风发,为造福广大生?员, 他就为君为圣之道、治军御兵之要、省刑慎罚之术、选贤任能之方等八方面,撰写了?七十五篇时文策论?,附上名儒塾师的百字精评,用意在于辅佐天下巷闾士子, 策论如何起承转合, 方得判官青眼。   《百道判》相当?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新律版,适用?于?推鞫勘案科与吏部考科,编纂之人便是前吏部侍郎, 数日前官家下诏考新律,元世淳连夜通读了?数遍新律, 耗了?一日的光景编写此牍,与判案相涉的题量极为凝炼,由简至难,循序渐进,只有百道。   《策林》与《百道判》在书肆里用?黄帛包裹,因此堪称黄册子,于?生?员之间盛传,印了?不到一千本,洛阳纸贵,吕祖迁能为温廷安抢到,可真?是造化了?。   不过,温廷安并未接受吕祖迁的襄助,吕祖迁颇感诧讶,凝眉道:“家父给你的教辅,你怎敢不收?”   “通诵策林,虽能于?短瞬牟取佳绩,但其势无异于?揠苗助长?。倘若初学之人没有打好『本手』之根柢,一昧贪寻捷径,诵读所谓妙章,难免今后因基础不实,文论?不通,而写出?看似缜密、实则疏散空洞无一物的『俗手』。”   在前世,受塾师严厉敦促,温廷安没少背过高考作文,也?写过不少高分之作,范文受同窗瞻仰膜拜,待到二十五六的年纪,回望高考作文,她只觉羞耻异常,妄用?诗词句赋,辞藻泛滥成灾,用?华丽文辞掩盖内核的匮乏,她膈应这般华而不实的浮躁文章。   眼下,温廷安不欲重?蹈畴昔应试之覆辙,但吕祖迁并不能理解她本意,只当?她在装执正清高,哂然笑了?一下:“不论?是去岁登科一甲的状元郎,亦或是今岁入门的垂髫童生?,天下之门闾士子,不论?富贫贵贱,无不是这般过来的,唯有读掐尖之章,才能脱颖而出?,纵然是官府,也?争先入股书院,仰拜名仕学儒,鼓动生?员广诵教辅,至于?生?员究竟有无本手,所写策论?是否有名无实,倒在末次,只消能过五关斩六将,进殿直临圣听便可。”   温廷安眉心微锁,摇了?摇首:“只为殿试所作之文章,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斋长?,你莫忘了?官家考察策论?的意义,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投机取巧赢得殿试,届时官家面你,问治世之道,你却因未诵妙章,而答不出?个所以然,又当?如何是好?俗手终究只是俗手,唯有本手夯实,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才能长?久立足于?世。”   这一席话从?这一玩世纨绔的口中道出?,倒是罕见极了?。   吕祖迁没料到温廷安竟会为此事较真?,有一些?不可置信,假令搁在平时,温廷安断不会拒绝得如此果?断。   他有些?讪讪,又无厘愤懑,怀有一腔好意,竟被说为投机取巧,他就怕温廷安升舍试通不过,这才送了?书牍来,但转念一想,温廷安能不能通过升舍试,未来能不能与自己同榻学习,又有何干系?他为何要在意一个纨绔子弟的遭际?   吕祖迁将书放回黄帛之中,直截了?当?地往温廷安怀中一推:“反正是家父吩咐我带给你的,你纵然不欲收,也?要收,你收了?后可随意处置,横竖你升舍试能否通过,本斋长?是一点都不在乎的。”   语罢,抬着下颔倨傲地离去了?。   温廷安自然不会随意弃置,说到底是吕鼋吕老博士的一番心意,她耗了?一个时辰,将这数本书牍翻一回,《策林》内,与省刑慎罚之术相关的数篇文章,倒是真?真?言之有物,可以拿来学习、模仿、参考。再说《百道判》,题型精炼广博,与新律相涉的案子繁多,很适合杨淳他们这些?判案苦手。   剩下数本书牍,倒不必再去细阅了?,仅有两天的光景,能将《策林》的几篇文章通读、《百道判》内的案子吃透,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两日抵夜时分,她在书苑里跟随温廷舜习学瘦金体,打从?得了?那一句『尚可』,温廷舜只命她每日照着法子摹写字帖三张便可,不宜摹写太多,免得升舍试伤了?腕脉。   不知是不是出?乎温廷安的错觉,感觉自那夜以后,温廷舜待她更为寡淡疏离,甚至于?翌晨请示温老太爷,称腿疾已愈,可独乘马车赴学。温廷安只当?他是恹嫌自己,不欲再居于?同一屋檐之下,是以,兹事俨似煦风拂过耳畔,无关痛痒,更未往心里去了?。   试前一日,温青松将各房应考的孙辈唤了?过来,借训导之机,讲些?家训教化,借着便语重?心长?地道:“正所谓一家之教化,即朝廷之教化也?,教化既行,在家则光前裕后,在国则端本澄源,你们皆为儒生?,当?知晓名儒巨公皆由科举所出?,今之为仕者,固不能免于?此,若欲世世共襄太平,必当?人才日盛……”   温老太爷的大意是指,三个月后的会试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他们要好好考。   这一番话尤其是对温廷安说的,她是所有应考的孙辈之中,资质最浅、排位垫底的,温老爷子虽然给她摸过了?底,但仍旧挂碍她。今日原是升舍试前最后一日,依照旧俗,老太爷要带着孙辈们去东廊坊涌金门的状元宫与魁首庙走?上一遭,焚香祈福参拜,蘸一蘸文曲星的喜气——但不知怎的,媵王即将归城的消息,如一道泄了?火的手谕,一个晌午的光景,传遍了?整个洛阳,二叔三叔散值时,便被叫去崇文院问话,兹事非同小可,甚至温善晋也?被唤了?去,出?府焚香一事便只好搁置。   “大少爷,这是州桥前贾家的鱼羹,那个呢,则是杂卖场樊家的蜜枣儿,均是在京屈指第一,声称于?时,都很甜,但甜而不腻牙,吃着也?对身体好,多养些?神,您尝尝?”   濯绣院的书房里,陈嬷嬷屏退左右,从?一笼朱漆戗金提盒里,悉心端出?几只黑窑兔毫盘盏,温廷安置下了?书卷,看了?一眼,淡淡地会心一笑,称了?声谢。在大邺,家家户户似乎都有在大考前,给生?员吃鱼羹与蜜枣的习俗,其实是取这两物的好意头。   温廷安用?午膳毕,吕氏这才推门而入,吕氏就怕她在场,会给温廷安施加压力,免得她食不下咽。陈嬷嬷慈霭地笑着道,“今儿这蜜枣与鱼羹,还是大夫人亲自出?府,去东市躬自遴选的,奴婢从?未见过大夫人精神头还可以这般好,到底还是托了?大少爷的福音。”   吕氏打娘胎起,身子骨便一直羸弱,日夜膏药为伴,气色不太好,不知是心病还是顽疾所牵累,平素买办一事都交给仆妇婆子来掌手,升舍试将近,吕氏倒有了?些?精神气。   温廷安心中快慰,亦有忧思,忙给吕氏行了?一礼,吕氏摁握住了?她的手,抚着温廷安的脑袋,摇摇头道:“不打紧,娘是开怀了?,一想着安儿你要考试了?,觉得通身皆有了?气力。”   想着数日前,她还在为温廷安夜不归宿之事担忧,想着三姨娘刘氏说安儿差人打折了?二少爷的腿,想着在祠堂里执着藤鞭将温廷安打得满背是血,想起过往种种,皆如不真?切的过往云烟,明明是数日前生?发过的事儿,今次回溯,却教她恍若隔世。   她觉得温廷安真?的长?大了?,越来越有长?房嫡长?子的仪姿了?。   但吕氏也?暗露隐忧,抚住了?温廷安的手:“娘许是太久没出?过门了?,今番出?府,竟是看到东廊坊瓦肆那头有些?士子聚在一起闹事,有些?在说要焚毁教辅捍卫科举公平,有的则说吏部姗题,有些?又说旁的,娘也?记不清了?,后来巡检司来了?,那一伙人便散去了?,娘的心一直都忐忑不安,明日恰好是媵王回京之日,也?不知士子闹事,与明日那位人物有无干系。”   士子闹事?   温廷安回溯了?一回原书,原剧情里,确乎存在士子于?御街处闹事这一事,赶巧就生?发在升舍试前后几日。   据她所知,士子闹事的根由,根本不在乎科举是否公平,吏部是否姗题,而在于?那一折造谣温家的伪诏,从?宫闱朝堂流传到了?市井闾巷,大金谍者潜入洛阳之事,经由有心人之手传开了?去,元祐议和旧案重?新浮出?了?所有百姓的记忆,这其中,当?属赴考的士子最为激慨,而明日媵王回京,他职守的州府便是去元祐城不远,这无疑是在人心惶惶之际,雪上添了?又一重?霜。   见温廷安眉心聚拢了?一层翳色,吕氏早知道便不提兹事了?,忙作安抚状:“这一桩事体由衙门与巡检司管着,这一群士子骨头也?软,掀不起什么风浪,兹事也?碍不着咱们,你也?别?往心里去。”   说着,吕氏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你三姨娘和眉姐儿也?在院子里拘了?好一阵子,她们本想来见见你,赔个不是,但一想着明儿便是你考试的日子,她们不便叨扰你,遂命那院的丫鬟转交给檀红,说你带来了?几样?物什,权当?讨个好意头。”   一抹黯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刘氏上上一回在她为温廷舜准备的红参汤里投泻药,上一回猫藏在竹苑窃听她与温廷舜的对话,这妇人心里藏着是什么心眼,她还能不知?能安好心么?   只见陈嬷嬷吩咐檀红入内,檀红“嗳”了?一声,提了?个藤黄镶兰竹篮入内,揭开了?覆在上边的胭岚色罩布,里头是一对臂腕护套,设色是天青色,与她身上的儒生?服十分相称,图纹是马踏飞燕,取平步青云之意,还有一只遮雪御寒的围脖,吕氏见着,笑着说:“差点都忘了?,刘氏的针线是精湛的,什么东西都能绣出?名堂来,这一对护套倒是实用?,安哥儿戴上,也?不怕墨渍脏了?袖袂。”   说着,吩咐檀红将其取来。   温廷安戴上了?这一对护套,布料里缝纫的棉花,掸得很厚实,质感轻若无物,十分轻盈,既是能暖掌耐脏,亦能不妨碍书写搦墨。   这一对护套没什么个中关窍,里头也?没藏可疑的药草,看着大抵寻常,看来这一回刘姨娘倒是收起了?一份坏心,做起了?敦实好人来。等闲是听着了?她受温老太爷器重?的风声,便权当?以往何事都未生?发过,拉拢起人心来了?。   温廷安眉色柔和了?些?许,取了?些?赏银,一面交付予檀红,命她去打点刘氏身边的传话丫鬟,一面温沉地道:“刘姨娘真?当?是有心了?,吩咐她和眉姐儿今夜来濯绣院用?膳罢。”   嫡长?子的威势见好就收,也?顺带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对方肯屈身,那她温廷安也?不是不通人情的,毕竟都是一房之中的女眷,都是檐对着檐,邻挨着邻,扉连着扉,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多着呢,总不好撕破了?脸。   吕氏很满意温廷安这般做法,檀红是个识得眼色的,忙去通禀刘氏去了?,及至晚膳,刘氏便领着温画眉来至濯绣院,温画眉应是被训斥教导过,低眉顺眼,乖驯地唤了?温廷安一声『长?兄』,一言一行比畴昔要规矩得多,但温廷安也?看出?她眸底的不情愿。   温善晋和温廷舜也?来了?,后者是被前者敦促过,坐在温廷安身旁,容色极淡,身量挺得极直,吃相也?是极优雅的,温画眉对这位二哥很是崇仰,二哥不仅长?得很峻峭,课业也?是最好的,席间,她一直寻着各种由头跟他说话。   温廷舜虽对温廷安冷淡了?些?,对屋中女眷态度却是温雅有礼,不算有问必答,但算是有问必应。温画眉受宠若惊,遂是寻他说话寻得更勤了?些?,刘氏在一旁时而训斥她几句,但并未强阻。   奈何,这对母女俱是忽略了?温廷舜眸底里一丝不耐与恹然。   温廷安明显看出?了?端倪,刘氏来濯绣院,应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吃席是幌子,借温画眉拉拢温廷舜才是真?,毕竟谁都知晓温廷舜很可能是未来名登一甲的进士。若是讨好了?温廷舜,温画眉未来几年的婚事,也?不愁嫁个好良婿。   果?不其然,回闺苑洗漱时,她听檀红咬耳朵说,刚刚听刘氏院子的贴身丫鬟说漏了?嘴,这个刘氏两日前早就给温廷舜做了?一对护套,用?得是上好的织金面料,绣工也?是费了?诸多心思的,但文景院没有收,刘氏遣婢子三顾文景院,温廷舜俱是冷然拒之。刘氏也?并不恼然,反而新购置了?帛料做了?一对新护套,转而送给了?濯绣院。   “大少爷,奴婢就说这个刘姨娘没安好心,给您送护套,摆明儿是在轻贱您,看不起您呢,拿着二少爷不用?的边角料,行头一换,就称作孝敬您了?!”瓷青听至此处,也?气得不行。   温廷安有些?惑意,在原书,刘氏其实对温廷舜没这般殷勤迎合,毕竟嫡庶有别?,刘氏是并非良籍,一生?所愿不过是妾抬妻,亦愿温画眉攀上高枝儿,原书里的刘氏频献殷勤的人当?是原主,而非温廷舜。   这是温廷安理不清的疑绪之一。   总感觉刘氏似是提前知晓了?什么事,见风使舵,转首另寻靠山一般,她到底是知晓了?什么,才去巴结温廷舜?   不过,刘氏的事先要放一放,明日的升舍试为当?务之急。赶巧,陈嬷嬷挽帘来唤她:“大少爷,大老爷正寻您呢。”   估摸着是明日是升舍试,有几句话意欲提点她一二罢,温廷安披上了?一件薄氅,去了?一趟药坊,寻温善晋取经去。   后院药坊。   温善晋拉着竹葵扇,悠悠然坐在太师椅上,端着半碗玄浊的药液,温廷安来至门槛处,便是撞见这般一副情状,印象之中,父亲除了?上值,其余的光景是与膏药为侣,周身总萦绕着浓郁的药香,但细瞅他的眉眸,却没沉疴的病气,与之接触的这数日,也?没见他彻夜害咳。   温廷安看着他掌间的药液数秒,眸露疑窦,温善晋笑了?笑,起身朝着她走?了?过来:“盯着这一碗中药这般久,可是馋了??不若这碗药便送你了?。”   温善晋眸露惋惜之意,但手疾眼快,一抬掌,揪住了?温廷安的后颈,那一碗药逼着她下颔一抬,教她囫囵地灌了?下去!   温廷安甚至都未反应过来,唇齿之间俱是腥郁苦涩的气息,紧接着剧烈地捂着胸口,咳嗽了?数声。   温廷安不解温善晋为何会这般做,只听温善晋漫不经心地道:“新炼的长?生?丹,滋味如何?”   温廷安指腹拭了?拭唇角,道:“很苦。”   温善晋压低嗓音,面容浸泡在阴影之中:“苦才好,才能救你明日的命。”   温廷安眸子瞠住,身子一僵:“此话何意?”   父亲可是指明日媵王入城之事么?   在原书的剧情之中,升舍试这一日,媵王进入京畿一带,原主可没有被温善晋强迫灌药。不过,原主这日去了?西廊坊下瓦一座寰云赌坊聚赌,赶巧回府途中碰上了?闹事的士子,巡检司与殿前司前来镇压暴民?,结果?双方起了?冲突,陆执麾下有几位兵卒被士子们打死了?,陆执大怒,放了?玄弩,原主不慎误伤,偏巧那玄弩之上淬了?剧毒,此一劫庶几送走?了?原主的小半条命。   温廷安原以为自己走?上科举之路,可避免赌坊巷战。   殊不知,温善晋却说她翌日怕有性命之虞。   温善晋又当?回事如何知晓她会遭劫一事?   “今日下朝,阮卿同我写了?一封密信,说翌日媵王进城后,士子必当?聚众衅事,矛头直指温家,负责镇压暴民?的禁军,会有负责刺杀你的细作,你若一死,更会激化士人对温家的矛盾,也?会加剧天子对元祐旧案的抵触,庞家一直看准了?这样?的时机,嘱咐我多为提防。探子说了?淬在弩-机上的毒,阮卿寻人酿制了?解药,我刚刚命你服下,可让你性命无虞。”   温廷安听至此处,心陡然沉落。   原来谋诡从?一开始就存在。 第37章   翌日, 适值卯正牌分,天是?刚蒙蒙亮的情?状,东隅的一抹穹色有些微阴沉, 霾云压檐牙, 将雨而未雨, 庑下一围长明灯遭湿冷的雪风吹得动?荡,吕氏吩咐檀红瓷青起身烧热水时,自深院门槛处远眺天色,不知为?何, 她竟是胸口怦然如悬鼓,右眼皮一直在乱跳,殊觉今日似有?大事生发, 按捺不住心慌。   她同陈嬷嬷说了一遭, 陈嬷嬷正在替温廷安拾掇考篮,闻罢, 蔼然地?笑道:“大夫人怕是在担忧安儿的升舍试罢,安儿前日夺得课试头筹, 昨日去崇文院应对,颇受温老太爷钦赏。安儿厚积而薄发,夫人理当相信安儿才是?。”   吕氏微微蹙着眉心,她所忧之事并非私试, 而是?旁的, 但具体?是?旁的什么事,她又无法具体?言明,忧心焦灼之际, 只得命陈嬷嬷道:“去将我那平安扣取来。”   温廷安濯面膳毕,便见吕氏对她絮絮提点了几句, 大意?是?让她不必拘谨促迫,考试要从容温笃些,船到桥头自然直,话至尾梢,便给了她一只系有一枚环状羊脂玉的金面佛牌,道:“娘幼时身子羸弱,总有?疾状缠身,亦多?险恶之运,你外?祖母便去了一趟京畿南郊的伽蓝寺,为?娘求了一枚平安扣,赐平安扣的那位无妄法师说,此物来自暹罗,能辟邪消灾,祓除灾厄,化险为?夷。娘随身携带后,险事果真消弭,病疾也减弱了许多。今儿娘的心总是?慌得很,放心不下你,安儿,这平安扣你便戴着。”   温廷安看着平安扣一眼,隐隐失笑,吕氏竟与温善晋想至一块儿去了,虽然父亲没告诉母亲今日有?贼秃刺杀她的消息,但到底是?母女?一条心,吕氏心中持有?灵犀,预感她此行一去,可能突生变节。但温廷安也不可能告知实情?,若是?告知了,按吕氏的脾性,定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参试赴险。   按说温善晋已经提前迫她喝过解毒汤药,纵然那巷中乱战之中有?毒箭袭来,戍守左右的大理寺兵卒亦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温廷安想不通一桩事体?,温善晋受阮渊陵所托,那么阮渊陵又是?从何处知晓枢密院与殿前司一定会派遣细作,在士子闹事的祸乱之中刺杀她?   并且,阮渊陵知晓那箭簇一定会淬有?剧毒,还知道破解剧毒的解药调配方子。   枢密院如?此隐秘的权谋,怎能轻易让大理寺知晓?   在崔府谒见阮渊陵时,他说在调查大内伪诏一案,彻查举城所有?抄报堂显然过于费力耗时,故从梁庚尧这一谍者身上着手,莫非阮渊陵所收到的刺杀风声,便是?从对梁庚尧的严刑逼供之中获知?   若真是?如?此,命梁庚尧将枢密院与金谍暗通款曲的证据,直接交付予大理寺便可,通谍乃是?叛国大罪,枢密院里若真的出了细作,唆使殿前司煽动?民愤,那么这一出谋略实锤后,便是?罪不容恕,局面对大理寺将大有?裨益,温廷安弄不明白阮渊陵为?何舍近求远,要大费周章让她服下解药,去赴今日这一场鸿门宴?   阮渊陵明面上是?东宫太子的亲信,是?恩祐帝御前的红人,说彻查元祐旧案,替温家濯辱昭雪,温廷安在冥冥之中,觉得此人没这般纯粹无瑕,他抓梁庚尧,是?私下行动?,动?用的兵卒还不是?衙门皂隶。但又念在他是?温善晋的得意?门生,温善晋十分倚重?他,温青松亦是?敬他三分薄面,可见阮渊陵自温家之中的地?位并不低。   温廷安也看不清温善晋,父亲在外?领份闲差避居政坛,在内与崇文院一团和?气,不争不抢,在药坊同她叙话之时,却要提防崇文院的长贵与墩子。说起来,长贵为?何要窥听父亲的墙角,可是?要调查些什么?   温廷安暂先将疑绪抑住,对吕氏含笑言谢,接过平安扣,揣入袖囊之中。   甫一出了府,外?头倏然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夹雪来,凛风朔朔,蹄声烈烈,雪霜敲撞车壁,温廷安阖眸养憩之时,不时闻见远空传了几道霹雳春雷,路途愈发湿泞,故马车也不敢行得过疾。   此行拢共四人,除了温廷舜,其余三人俱是?不太放松。温廷凉前日在雪夜里挨了鞭罚,跪得膝骨受凉麻疼,可谓是?对温廷安恨得咬牙切齿,他将其所作的《律赏忠厚之论》通篇诵读,心下暗暗发誓,一定要成功升舍,把?曾前在长兄这里受过的辱,悉数讨回来!   按他的了解,温廷安不过就是?侥幸,时运好?了些,造弊手段高明了些,待他被巡卫搜了身,进入号房后,一定会原形毕露,没有?王冕给他打小?抄,届时看这阿斗怎么考!   相较于三少爷,五少爷温廷猷没这般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今儿母亲黄氏为?他焚香祈福,上香三炷,黄氏同吕氏一般,俱是?信佛的,逢大事必寻佛问庇,临行前,温廷猷对黄氏道:“母亲,不若也给长兄上三炷香罢。”   黄氏愕讶,愕讶之中又有?轻蔑。她并不看好?长房那位纨绔嫡子,出于近墨者黑的考量,常敦促温廷猷少与温廷安来往,但温廷猷不以?为?然,觉得长兄品性并不坏,待人接物也真诚纯粹,虽说课业不佳,但课业又怎能定夺一个人的所有?品性?   在这崇国公府里,论课业,他自当最钦佩温廷舜,最喜同他切磋,若论品性,便是?温廷安。二哥疏离寡淡,寻常人难以?近身,三哥睚眦善妒,总爱戳人短处,温廷猷相处起来,总要留些心眼,时而久之,不免觉得累乏,但同长兄相处,他却能觉知到舒适亲和?。   温廷猷主动?拈香三根,燃着了火后,对着佛像长揖一礼,祈求温廷安能顺遂通过升舍试。   马车很快抵达三舍苑以?南的阆尚贡院,此座贡院,据闻乃是?大晋时期的国子监设地?,晋后主曾任塾师为?监生讲授圣学,奈何二十多?年前邺晋交战,经战火墮殁,阆尚贡院付之一炬,先帝悯其底蕴广厚,命工部重?缮。温廷安率意?望去,目之所及之处,朱门乌户,雕檐画栋,考棚修缮得极为?壮阔恢弘,原作三月后春闱之用,目下倒暂辟为?升舍试的春场,院前戟门有?两巨柱,朱笔左上书『开科取士』,右上书『为?国求才』,听旁的一些生员说,是?出自当朝老太傅之手。   巡卫搜身毕,她顺势跨门槛而去,抬眸可见前院三庭四堂,号舍俨然,设小?门一道,一人一间。   号房依循千字文之中的『天地?玄黄』作为?次序,后院是?一座端方规矩的四合院,是?供生员休憩所用。   温廷安领到的号房是?『昃』,居于四堂之一明伦堂,号房序属第十二间,甫一入内,号房比预想之中要宽敞,甚至她不趺坐,将腿抻直都可以?。依循规矩,暖手炉、护膝绒皮等物一律不能戴身,刘氏为?温廷安所绣的那一对护套,巡卫检视数眼,觉其质地?极薄,允她带了进去。   温廷安将护套摘下,叠了几叠,垫在了膝骨之下,号房里蒲团又扁又直,地?面冷硬,她用惯了暖炕,一时跪冷地?有?些不大习惯,而护套里绣有?棉绒,刚巧可以?护住她僵冷的膝部。   今日的主考官是?大理寺与吏部,一个是?三法司之首,一个是?六部之杀器,审考官是?大理寺寺正,以?及吏部的文选清吏司,他们虽不是?官居三品四品的大员,但那一身森严的青袍官服,足以?教人噤若寒蝉,整一座明伦堂的秩序极为?严谨。   左邻右舍,也不乏一些个胸有?成竹的生员,在兀自窃窃私语,有?人发现?邻舍是?她,不怀好?意?地?探头,调侃了一句:“这不是?在贡院名垂青史的白卷公子么,今个儿又来交白卷啊,交了第几份啊?”   须臾,周遭掀起了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声。   为?免士子私弊抑或集体?造弊,升舍试的座位是?打乱的,六大院的外?舍生混糅于同一斋学考,坐在温廷安周身的生员,泰半是?其他院的外?舍生,纵然这明伦堂里坐着同院甚至同斋的人,也可能碍于情?面与自尊,不敢妄自出头为?她辩护。   哄笑未持续多?久,外?头传了寺正周廉一声冷沉的低斥,“笑甚?是?觉得自己能高中一甲?不若出来,这监考的乌纱帽给你戴一戴。”   聒噪的氛围一霎地?平寂如?水,众人怂如?老狗,明伦堂阒寂无声,再无人敢妄自言语。   温廷安淡淡舒了一口气,众人皆是?会审时度势的,若是?未来真能高中,必会进入大理寺,那么这位监考的周廉自然他们的上峰,得罪了上峰,对他们一丝裨益也无。   温廷安在脑海里将大邺刑统与新律的核心部分默诵一回,约莫过了半刻钟,她听着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寒意?转浓,俄而,一沓约莫一掌之厚的卷子,自小?门外?处递呈而来,温廷安掂了一掂卷子的重?量,竟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沉重?。   她粗略观览了一番,律义的题量较为?寻常,拢共十道到二十道,考察范畴与难易程度她心中有?了数,但翻至律策这一部分,她眸心微瞠,论题居然要考察两篇。   一篇韵赋,一篇策论,相当于前世大考时一口气写两篇大作文,一篇叙事文,一篇议论文,每篇千字,分值不少。   温廷安眉心微微蹙紧,吕鼋与温青松都跟她说过,升舍试只用写一篇律策,为?何轮到她这里,居然要写两篇?   她心生疑窦,继续翻至律论部分,案子拢共有?九桩,扫去一眼,案情?俱是?诡谲复杂,试官规定了每一篇判状须在三千字以?上,按这般算计,九桩案子的判状字数拢共近三万字。   律策的两千字加上律论的三万字,要在四个时辰内完成,纵使是?会试、殿试,题量与难度也根本达不到这般地?步。   温廷安第一个反应是?,试官发多?了考卷,她轻轻叩门,唤来了那位监考的寺正,详述原由,讵料,周廉仅是?轻描淡写地?掠视卷子一眼,沉声道:“温生员,这就是?你的考卷,经大理寺与吏部验核过无误,适才下发予你。”   此一瞬,温廷安深深看了周廉一眼,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了然。   考卷的分配经过大理寺卿之手,大理寺卿是?周廉的上峰,若无寺卿之令,周廉又怎会如?此轻描淡写?   温廷安垂眸道了声,立即坐回案前蘸墨答题。   她不是?遇事就慌的性子,恰恰相反,越是?在时间局促的情?状之下,她越是?能持守平静如?水,前世九年考试的磨砺可不是?白磨砺的。   律义十五题,十道是?出自大邺刑统,五道出自新律,这些要记要背的,相当于送分题,温廷安写得十分流畅,不消一刻钟便大功告成,继而转战律策部分。   第一道论题是?《王者不治夷狄》,出自《春秋公羊传》,温廷安静静看了一眼,薄唇轻轻勾了勾,这《王者不治夷狄》她可太熟稔了,前世常背常新,其论题是?,不能依照中原文明来治理蛮荒之地?。   这个论题所指涉的国是?非常明显,便是?大邺与大金两国之间的和?平往来,核心意?旨是?治国之法与外?交之法,温廷安前世在体?制内待了七年,心中颇有?建树,写起这些自当是?得心应手,但吃老本显然不行,她还得结合大邺与大金的基本国情?。   元祐十六州收复未遂,一直是?先帝心中的一根刺,金人野心昭彰,数回犯禁,恩祐帝登基那年改年号为?绍圣,意?要承其父志,去岁金人再度犯禁,庞家败北,温家成为?议和?使臣,元祐议和?案由此始焉。   那么问题来了,外?交方面,必将分出两种立场,一种是?主和?派,一种是?主战派,若是?说主和?,眼下金谍都潜入洛阳,在天子脚下蹦跶,说明金人有?恃无恐,没将天子放入眼底,主和?只会显得大邺人怯懦,但若说主战,军饷、粮草、开支用度都要有?所考量,最遭殃的还是?元祐城的百姓,禁军真要打仗,殃及的百姓若是?流离失所了,又当如?何安置?还考虑领兵打仗之论、打仗的气候天时。   温廷安既不主战,也不主和?,究竟主和?还是?主战,根本不是?她一介儒生可妄作评议的,她决定从绍圣、天昭数年以?来的帝治与元祐议和?对大邺经济、民生带来的影响为?破题,又讲若是?两国交好?,该如?何治理白山黑水里的牧民。   下一篇律策考得是?韵文,比起上一篇,这一篇太简单了,论题是?《礼以?养人为?本》,大白话是?,礼数应当以?教育人为?根本。这一篇作文可援引的论据非常多?,温廷安不需要太过细细斟酌,挥笔一就,文章很快飒然写毕。   律义与律策耗了近两个时辰,还剩下两个时辰写律论。   温廷安先果腹,午膳是?两只薄皮莲花耐糕、一叠蟹羹胜肉、半碗撒了淡盐的柳叶韭热汤,是?从陈嬷嬷昨夜从熙春楼提前买好?的,今晨炉子里一熨,盛在褡裢暖袋,再让她揣入考篮里,这些食物不易冷,温廷安吃得时候,耐糕与胜肉温度都刚好?,柳叶韭稍微有?些凉,但香气格外?的浓。   她喝了小?半碗,开始搦墨写判状时,便听到周遭响起一些动?响,似是?吞口水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喁喁私语,少时,她的小?门被敲了一下,又是?周廉。   周廉沉着一张脸,说:“有?生员说你的午膳影响正常秩序,考篮暂且没收。”   温廷安纳罕了,左邻右舍有?人吃蒜瓣鳜鱼,有?人吃糖醋氽煮羊,有?人吃槐叶松鸡饼,纵然她的韭味浓,等闲也赶不上鱼腥羊膻鸡寒,她未嫌他们气味郁,他们却来倒打一耙?   温廷安敛眸,怕不是?气味的问题,而是?有?心人怀疑她造弊,把?东西藏在考篮里,遂命寺正突击检查罢?   温廷安不恼,爽利地?将考篮递出去,门一阖,接着全神贯注地?投入至律论的案子里。   九桩案子,六桩案子关涉大邺刑统,另外?三桩关涉新律,涉及的律法有?人伦门、人品门、惩恶门,温廷安是?将大邺刑统摸得滚瓜烂熟的,前六桩案子自然写得左右逢源。   不知是?出乎巧合,还是?意?外?,后三道案子里,竟然有?一桩案子与她之前看过的《百道判》上很相熟,另外?一桩案子,她也在閤门当抄手时看到过,当时她留了心眼,也做过切磋,写起判状并不算难。   九份判状,近三万余字,若是?寻常生员来写,可能字迹会越写越潦草,但温廷安练了好?一阵子的瘦金体?,腕劲温实不少,且用温廷舜教授的笔法写字,竟是?一点都未觉得腕骨泛酸,待写完判状最后一个字时,她并未有?虚脱之感。这时候,温廷安才想起,这几日这厢教授她习学瘦金体?,她竟是?未言一声谢辞。   温廷安抻了抻腰肘,抬起头瞅了一眼天色,竟是?不知不觉到了申正牌分,暮冬的天色总是?来得格外?快,她凝见桌案上的酥油烛火,烛泪堆叠,已然走至了尽处。   更漏迫尽,外?头的夹雪淅雨慢慢止歇了去,温廷安起身交了卷子。升舍试与会试的程序不太一致,会试考毕需去学斋留宿,但升舍试并不用如?此。   周廉来收温廷安的卷子,见着所有?卷面皆是?满满当当洋洋洒洒,眉心一动?,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眸底充溢着探究与考量,似是?有?些怔然。   温廷安历经长达四个时辰的高强度考试,精神头有?些疲乏,并未过深留意?,朝他行了一个揖礼,取回了考篮。外?头,王冕正打着伞候着自己,侍候着她坐回马车,温廷安本欲寻温廷舜言谢,但想着温廷舜这一会子估计也乏了,这些话还是?待明日再说较好?。   阆尚贡院坐落于西廊坊的开泰街,马车行至街衢尽处,穿过宣武门,直跃东廊坊,打着春蚕巷就能很快回至崇国公府。   温廷安穿过宣武门无数回,此处距离崇国公府都不算远,行至半途,她乍然发觉,门坊内外?是?异常的躁动?,人声镬镬,氛围近乎沸反盈天,她原是?阖眸浅憩,此刻忍不住一阵心悸,忙掮帘而去,发觉前头街衢上,人潮熙攘,如?决堤的乌泱蚁穴,无数闹事的士子与披坚执锐的官兵搅打在了一处,有?死有?伤,湿黏的雨氛之中,渐而裹拥着一股子腥甜的血气。   温廷安瞳孔猝然怔缩,今日写题写魔怔了,差点忘了今日媵王归朝述职一事。   两个时辰前,媵王带着数千位元祐城的流民归城,成功挑起民愤,士子们闻讯后当即举街闹事,崇国公府首当其冲,春蚕巷里人头骈阗,场面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序之中,温廷安甚至听到有?人怒吼温家是?乱臣贼子。   王冕煞白着一张面孔,士子闹事的阵仗之大,远超预料之中,马车根本无法穿过巷子进入国公府,他对温廷安道:“少爷,这帮读书人大抵都听信了那惑众妖言,连温老太爷的名头都敢恣睢玷污,咱们不要往前去了,换个道儿走,就怕被他们卷进去,连命都保不住……”   熙攘人潮之中,几些士子见着了悬坠着温家幡识的马车,忙一股脑挣脱禁军的刀戟,直截了当直扑了过去。   温廷安心中颤了一颤,她想起了昨夜温善晋对她说过的话,这闹事的火,是?烧向温家的,并且,有?细作在暗中盯梢她,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她哪怕提前知晓了剧情?,但可能无法避免再次中箭的厄运。   她到底仍旧会畏惧。   在这危急关头,诸多?变节如?缠丝一般,绞紧在了心头,变数太多?,迫得温廷安身子僵冷,今时今刻,国公府的人不能救她,温廷舜不会助她,阮渊陵也不会救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唯一能相信的人,大抵只有?自己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竟镇定了下来,当即吩咐王冕:“调转马辔,回阆尚贡院!”   凉薄月华初照,马蹄在湿泞碎乱的地?面之上,溅起了一滩破碎的琉璃月色。   跟随在其后的数辆马车,也闻风而动?,温廷凉与温廷猷一脸骇色,他们估计也未见过士子闹事这般大的事状,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待马车驶出约莫一仗之外?,人潮之中的个中兵卒看了出逃的士子一眼,眸底掠过一抹阴鸷之色,见机行事,忙齐齐搭起了弓-弩,瞄准了那一辆马车。   刹那之间,只闻空气之中,掠过一阵触目惊心的破风之声,数枝□□朝着那一辆马车疾射而去!   温廷安听见了利箭穿透帘帷的裂帛之声,喉头一紧,后颈处渗出了一阵黏腻的薄汗,适逢马车行至金水桥,她正欲喊王冕一起翻出马车,倏然之间,一道修直峻冷的黑色身影覆前,拎住了她的后腰,带着她越出马车,双双纵入了桥下的河畔。   温廷安被那人粗暴地?揽在身前,她心中惕凛,摸出了藏在袖囊之中的细刃,但手腕教那人给牢牢握住,抬眸,却撞上了一双邃深的眸,在冰雪初融的黯色水涛之下,少年眸底澄澈黯沉,如?黑曜石一般,纯粹无比,透着无法捉摸的威压。   温廷安腕间动?作猛然一滞。   是?温廷舜。   她看到了他身上弥漫着一股腥郁的血气,他竟是?替她捱了一箭。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温廷安没料着, 温廷舜这厢竟会替自己挨了一箭。   冬夜寒烟掩映之下的金水桥,冰层初融,雪水尚未回温, 端的是侵肌噬肤极了。   中箭的少年捞着她下坠, 跌破冰层后, 漫天碎冰渣子,呈蛛网之?势四下绽裂延宕,破冰之?声在温廷舜背脊之后幽然响起,如银瓶乍破水浆迸, 隆沉的寒意,仿佛一寸一寸敲入温廷安的身体,隔着雾蒙蒙的伶仃水色, 她看着了少年苍白若纸的面孔, 毫无血色,这让温廷安回溯起了初见那一夜, 少年折堕于风雪之?中,如一头落了难的困兽, 身躯冷僵如冰,眸底无月无光,俨似死寂颓落的一口井。   温廷安瞠着眸子,倏然之?间, 一阵陌生而难以言喻的思绪, 一涓涓地?灌入心口,随着冰面在她心尖上破裂,消融。   明明该中箭的人是她, 这厢不该如寻常一样,冷漠地?作壁上观么??她遇了险, 又与他?有何干系?   到了混沌阴寒的江面之?下,温廷舜徐缓松开了对?她的掣肘,仿佛于一瞬之?间,抽尽了气?力,身子朝下沉了去?,温廷安怔悚,鼻腔之?间俱是血腥气?息,就?连滔滔寒水也被血渍浸染一小片,她下意识抓稳他?的袖裾,将少年紧紧上托攥在身前,阻止他?坠落,她轻拍着他?的冷白面颊,想让他?恢复神识,命他?不要昏厥,但那一柄落在背脊的箭,明显淬了剧毒,随着分?秒消逝,毒意在他?的体内蔓延得?越深,延宕得?越久,他?性命越是堪忧。   温廷安不能在拖延,念及金水桥上设有伏兵,一看就?是对?她虎视眈眈,加之?一片金戈兵戟之?声隐隐传来,想必士子闹事之?乱战尚未歇止,若是携温廷舜上岸,怕是会再生变节。   甫思及此?,温廷安咬了咬牙关,曳紧温廷舜的肩膊朝着金水桥的另一岸畔弥渡而去?,北游岸畔迫近东廊坊西门?巷,距离崔府只有半刻钟的脚程,她必须要去?找朱老九接头。   原主不谙水性,但她可不是旱鸭子,前世常于冬夜潜游二三里?,今下携人凫游,虽吃劲了些,温廷安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儿在,她绝不能让温廷舜死于非命。   她跟他?谈不上和睦,兄弟情分?更是浅薄。   但还明晰地?记得?数日前,她跪在枯冬料峭的祠堂里?,那冷硬粗粝的藤鞭捱在身上,几如重刑,每重重捱一下,她的命数便短了一截,是温廷舜跪在了她身前,替她求情,他?那时说,“欠了长兄一条命,如今两清。”   此?回士子聚街闹事,奸贼一看便是冲她而来,温廷舜是被牵涉在乱局之?中的无辜之?人,他?救了她,温廷安欠他?一条命,她说什么?都要还给他?。   也是在这般的时刻,温廷安这才发觉,这厢身躯极冷,几与冰窟无异。她将温廷舜的胳膊搭在她的后颈处,吃劲地?将他?往自?己这边带着,他?的白襟之?上被血漫漶着,唇色泛青,簪冠束玉欹倾于偏侧,造相狼狈,脑袋因是无力,垂在了她的颈部?左侧,若不是他?的吐息缓匀地?喷薄在她颈间,温廷安还以为自?己背着是一具冷尸。   温廷舜身上太冷了,甚至更甚于这暮冬初春的寒江,他?仿佛被褫夺了温度的人,不曾获得?过这人间世的光与热一般。   这厢,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恍惚之?中,她听着他?低低唤了一声:“等等,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谁?   寒棱棱的水色漫过彼此?的躯体,将少年剩下半截话淹没在了滔声之?中。   温廷舜梦回了幼时,父君命他?与另五位皇子一起,参加南郊血猎祭天之?礼。宗族有规,若立储君,则需以血猎定夺有无天子之?姿,南郊有一片广大的千顷兽林,父君遣内侍纵火于林间,六位候选之?人,需要打马纵入燃火的林间猎杀兽物,一炷香的时间,哪位皇子猎杀的猎物最?多,则为储君。   与豺狼虎豹绞杀本就?凶险无比,加之?林中遭了火殛,更是雪上添霜,但这背后是大晋皇帝的龙椅与皇位,朝日坐得?是马鞍,暮夜怕坐得?是龙椅,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数位皇子看彼此?的眼神都显得?叵测。   当时翟贵妃颇得?圣眷,风头最?胜的是三皇子,骊皇后的玳瑁蔻丹细指甲一直抠入温廷舜的肩膊,寒声嘱告着他?,“玺儿,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论此?回是生是死,你都要让父君看见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之?一事已经让翟家捷足先登,戎之?一事,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父君受禅让之?位,黄袍加身,于当国执政之?时,受翟家宦竖之?蛊惑,先采用丰亨豫大之?说,奢靡用度,苛政赋税,搜掠民间膏脂,再逼迫骊皇后背后的齐家释出虎符与兵权,翟家在内统领中馈,在外私颁圣诏给母家族亲御赐藩地?,一步一步架空晋主与齐家的权势,倘若作喻,晋主只是一个昏聩无能的提线傀儡,而失了兵权依恃的齐家,便是被剥去?了蟹螯的病蟹。   血猎前,温廷舜已收到风声,父君因患肺疾,气?血皆枯,欲立储君,父君宠用翟贵妃,却未写下立三皇子为储君的诏书,显然有另外一重成算。   南郊处的原野之?上,设列一座磅礴的天葬台,铺满河阳花蜡烛,蜡烛是用龙涎、沈脑屑灌蜡烛,陈设于天葬台两列,拢共上千枝,焰火通明,香气?馝馞。按旧历,胜出的皇子,其所猎杀的兽物,将由内侍放置在天葬台上钦点,受玄黄天地?之?祭礼,正式立为储君。   温廷舜并未让骊皇后失望,他?成功让三皇子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而他?绞杀七七四十九头兽物上了天葬台,受百官宰执拥护为储。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玄甲卫首领滕氏,也说,少主身上开始有一国之?君的影子了。   但后来,宫廷突变,殿前都点检赵嶂之?,也就?是大邺先帝熙宁帝,联袂鸾台与凤台发动兵变,八十万禁军拥护赵嶂之?为帝,谢家皇族于一夜之?间,近乎死在了叛党乱刀之?下,父君与旧臣朝南流徙三千里?。   而骊皇后,赵嶂倾慕骊氏久矣,骊后生有一副天籁之?喉,千回百转的青衣嗓,唱腔一曲,能使鬼神涕泪,令枯木逢春,赵嶂欲纳其为侧妃,日日闻歌怡情,骊皇后不堪忍辱,生来倨傲,最?终自?赐白绫三尺,缢于雨夜松山槐树之?下。   温廷舜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刚及舞勺之?年的他?,被大妈妈萧氏藏在了一滩死人堆里?,运送至乱坟岗,连夜踽踽逃出宫外,天色灰沉婆娑,雨丝糅合着宫人逃窜的哭嚎,以及烈火摧折宫殿的腥味,风中一并送来母后的绝唱,这位流亡的少年储君心头蒸腾如灼,听着母后的在槐树之?下的绝唱,令人为之?怆然涕下——   “邺赵无道把江山破,奸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道不欺妾,成败兴亡一刹那……”   跌宕幽绝的唱腔,在松山内外飘飏,金掖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龙钟老态的萧氏递给了他?一个锦囊,是骊后提早写就?给他?的,八字箴言:“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今后,是大邺帝君的天下,你身为前朝储君,若是邺赵欺你,笑你,轻你,贱你,你须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过数年,你且再看他?。   眼前的景象陡然扑朔迷离起来,温廷舜捻紧了八字箴言,从牛车上翻下身来,朝着松山之?上拎袍奔去?,凉冽的血雨模糊了他?脸上的容色,说:“母后,再等等,孩儿一定会光复大晋,带您还于旧都,您再等等孩儿,再等等!……”   他?的嗓音嘶哑枯竭,如喑沉的马,重返狼群,赵嶂之?便是那食人不吐骨的狼,带着血卫营候意欲擒住他?,大妈妈急命滕氏救回少主,只记得?滕氏传了一柄御传软剑给他?,还有玄甲卫十一人,滕氏与血卫营死战,只为让他?再见母后最?后一面。   墨灰的天光,疏星几点,月色残缺了泰半,槐树之?下一席纤影如细摹的洒金笺子,在白绫的掩映之?下,一搭黑,一搭白,透出疏冷且狰狞的暗光,只遗憾,温廷舜再也等不到母后了。   战戈之?声渐而遁去?,温廷安背着温廷安,终于爬上了金水桥的北畔,一路并无乱民追寻,她匆匆寻至崔府侧门?,赶巧地?是,叩了几下朱门?,那门?便是开了,崔元昭穿着一身合衬的大袖纱罗衫,外头罩着黛色的披帛,见着温廷安眸底一亮,忙唤上一声“温公子”,但又见着满身是血的温廷舜,脸上添了浓重的忧色,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冒昧叨扰崔姑娘了,我们今儿学考回府,路上遇着了闹事士子,二弟受了箭毒,此?情此?景,我们也无法回崇国公府,只得?来崔府暂避风头。”   眼下救人要紧,崔元昭忙说不打紧,遽地?一面扶人进去?,搀入南苑一座西次间安顿好,一面亲自?打了盆热水来,取了剪子与锯子,又去?东次间将朱老九唤了过来,朱老九一见着温廷舜身上的伤,捋了捋须,左右检视了几番,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没射中心脉,这小子命硬着,死不成。”   但他?脸色又是有些玩味,仿佛此?回受伤的人,不该是这个人。   他?早就?听闻媵王归城,晌午有众多士子与流民一起,在宣武门?内外聚众闹事,大多是冲着元祐议和旧案去?的,他?今儿按兵不动,要等着给温家大郎救命,倒未想到,居然是二郎横着进来了。   朱老九也没踯躅太多,语罢,左手执着锯子,右掌执着剪子,蘸了炭火与药酒之?后,便将温廷舜左背上的箭枝给锯了下来,动作娴熟,近乎一气?呵成,及至箭簇从被血肉泅湿了的衣衫里?取出,温廷舜手指微一蜷缩,直直攥紧温廷安的骨腕,几乎捏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温廷安就?当是欠他?的,让他?攥着了,但他?攥力度格外的沉,似乎将她当成什么?人,唯恐怕她跑了。   温廷安心头微灼:“朱叔,箭簇之?上可是淬了毒?可有解药?”   朱老九打量了箭簇一眼,道:“此?毒名曰『九肠愁』,中此?毒后,容易催生幻觉,见到今生今世最?摧心沥肝之?事、以及见到最?难以忘怀之?人,双重苦楚交叠,教人活活在愁断肠的苦楚之?中疼死。”   朱老九嘶了一声,犹嫌自?己说得?不够贴切:“愁断了肠子,就?是仿佛感受到有人将他?的肠子从肺腑里?拖拽出来,撵烂扯碎的那种,此?毒还极为难解……”   崔元昭凝了凝眉,不忍再听下去?,她不喜欢朱老九吓唬温廷安,忙对?温廷安道:“温公子,解药在沈公子那里?,他?很快就?来了。”说着,寻来了一只干净的布绢,蘸湿了蒸汽腾腾的热水,递给温廷安,柔声道:“湿透的血衣若是一直穿在身上,只怕会徒增难受,感染了风寒。哥哥的院子有几件合身的袍服,温公子与二公子皆可以将就?穿上,再此?之?后,可能要劳烦温公子帮忙为二公子濯身更衣。”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耳根子微微地?燥。   崔元昭是在阮渊陵麾下秘密做事,身边自?然没有丫鬟仆妇随侍在侧,崔元昭是闺阁之?女,男女授受不亲,不宜去?近身,而朱常懿是个大老粗,净身这活儿哪有女儿家细致,显然更不合适,在沈云升未抵崔府之?前,温廷安无疑是适宜的人选。   崔元昭去?了一趟偏院,挑拣了好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焐热好的衣袍过来,给温廷安递衣服时,离得?近些,她适时往对?方腰侧看去?,见着了悬坠于腰带处的香囊,崔元昭面庞慢慢蘸染了一丝粉霞,温廷安也留意到了,她正欲取下给她解释道:“崔姑娘我……”   但崔元昭似是误解了她本意,以为她也要撩表心意,没等她说完,便是以团扇遮着玉容,款款出了去?。   温廷安:“……”一时颇觉头疼,这到底该如何解释为好?   这一滩乌龙浑水,似乎越搅越浑浊。   温廷安只要暂先放一放这一桩事体,拿着一身合衬的衣袍,去?屏风背后速速换了下来,绞干头发,再拿着另一席衣物替温廷舜换下。   温廷安以为为他?更衣更至一半,他?会自?觉醒来,就?如上一回风雪夜的那般,但这一回温廷舜受的伤,远比上一回更为严峻,待她为他?换好衣裳,拿着湿布条拭身时,却发觉他?身子滚烫如炽铁,灼烫无比,还发起了高热。   温廷安心内摧伤,往门?扉之?外瞅了一眼,心想沈云升怎的还不来。他?是太常寺的上舍生,是六大学目之?中唯一不用参加升舍试的生员,循理而言,他?应当很快回崔府才是。   温廷安又回望了床榻上的少年,他?仍旧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松开,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势若铁钳,他?身子如沸,偏巧掌心的温度又是这般冰凉,温廷安欲要挣脱开,他?偏偏不松。   胸膛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续着一声,与过高的体温一同敲入她的身体,与平素矜冷玉清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对?峙之?间,门?外传了叩声,沈云升终于提着药箱来了,身后竟是阮渊陵。   阮渊陵官袍未换,显然是刚下值不久,幽冷的视线落在温廷安被人攥着的腕子上,眸色黯了一黯,语气?幽幻莫测:“廷安,你跟我出来一趟。” 第39章   恰值掌灯牌分, 雨霾沉沉,一场雪夹雨洗濯过后,宅邸夹侧的青石板道, 俨似拓好的一纸碑帖, 水墨交间?, 乌金夕色一寸一寸沉入崔府宅阴一面。   北苑拢共三进,温廷安随阮渊陵去了西进跨院,甫一入内,双侧点?朱翕门朝内深阖, 阮渊陵隽立于逆光之处,容色朦胧,吩咐她:“过来。”   男人声线如慢火烹茶一般, 透着温和与暾厚, 听来很是和气,那禁色黝深的眼神, 却像一柄历经烈火灼过的锋器,静静磨锯于她周身。   温廷安走上前去, 在男人三尺之外的距离止步。   阮渊陵望定她冷白的面容,她的肌肤因受寒水霜冻过,泛散出一抹微晕之?色,鸦鬓下的小巧耳珠, 亦是冻得柔红。   阮渊陵本欲抬掌探她的额心, 可思及了什么,终是隐抑地垂下臂肘,负手在背, 捋顺吐吸,口吻澹泊道:“自阆尚贡院回?来, 途经宣武门时,你负弟落水避险,可是受了凉,有无受伤?”   温廷安摇摇头,淡淡道:“大人容禀,晚辈觉察的早,并无甚大碍,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意?欲行刺,晚辈庶几躲闪不及,是幼弟舍身救下晚辈一命。”   言讫,她眸露出一缕隐忧,挽袖拱手道,“昨夜家父给晚辈喂下一碗汤药,说是受大人之?命,晚辈今晌必会遭难。今下中毒的是幼弟,不知大人可有九肠愁的解药,救幼弟一命?”   温廷舜负伤的消息,早就在一刻钟前,通过耳报神给阮渊陵通风报信。   他没料着负伤之?人,竟会是温廷舜。   但?不打?紧。   此番温家终究是有人,遭了这场士子动乱的迫害,给媵王落下了话柄,敌党棋差一招,时局对?大理寺反而有所裨益。   不过,阮渊陵听着温廷安只顾及旁人伤势,罔顾一己伤情,不知为何,心底终究有些不虞。   他口吻淡却许多:“温廷舜是无辜之?人,无意?卷入祸乱之?中,于情于理,本官都会救他。九肠愁说是毒物,胜在易解,沈云升给他服用过后,命其?歇养三日便可初愈。”   阮渊陵吩咐温廷安坐下,且道,“你方?才也说到了,九肠愁的解药是本官嘱咐老师予你的,循理而言,得知风声之?后,本官当会遣数位皂隶护你左右。但?今次,温家遭致流民之?讨伐、士子之?唾骂,明知前路凶险,倒命你偏向虎山行,致使你幼弟命悬一线。”   “其?实为大局,温家此回?须示弱引虚,你乖乖听命行事,能自伏寇处逃出生天,破了媵王设下的死局,这说明本官没看岔人,这一回?,你也姑且也算遂了天家的眼儿。”   温廷安静静听着,抬眸,鸦睫轻颤,眸露惑意?:“大人,您口中的天家是……”   男人话辞沉沉:“是东宫太子殿下。”   后尾那四个字,犹若千锤万凿,严丝合缝凿入耳畔,竟教温廷安足足忪了半晌。   阮渊陵的上峰是当朝的东宫太子赵珩之?,这一点?她早就深晓,温庞两党相争如水火,背后就是赵珩之?与七皇子赵瓒之?的夺嫡之?争。   赵珩之?背后是温家、兰台、三法司以及熙宁帝开元年间?的文臣旧部,当今朝庙内外,流传了不少风声,说是恩祐帝欲立太子为储君。   赵瓒之?背后是太后姜氏与枢密院、刑部、皇城司,他的父亲藩王,又是昔日前太子,媵王回?京,对?帝京大内的龙座,不但?说是觊觎窥伺,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   夺嫡之?争素来离温廷安有些距离,温青松早前警戒过孙辈,切勿参与旧部党争,但?她深深晓得,生于温家,长于温家,不免会有立场,更?免不了站队,这党锢之?争,她是根本规避不掉的。   原书之?中,沈云升春闱高中以后,便是在赵珩之?麾下做事,虽说媵王赵瓒之?禁军兵权在握,但?论权谋与城府,终究要?与逊色于东宫一筹。   赵珩之?虽未领兵打?仗披坚执锐,但?熟读诸多兵法史略,知晓如何分权,如何离间?人心,易言之?,论权谋,赵瓒之?并不是赵珩之?的对?手。   东宫太子选贤任能一事,本是靠后的剧情,但?今下竟是提早发生了?   温廷安一时难掩惊色,阮渊陵见状,只当她是纯粹被赵珩之?的威严震骇住了,温声解释道:   “事先并未同你说,太子殿下忧国?忧民,频繁捧揽诸路州府的公?文折牍,发现眼下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动荡之?局,外有大金谍者犯禁,内有媵王鹰犬搅缠,地方?也多有蠹虫腐败,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殿下要?坐上朝中之?龙的位置,并非易事。眼下亟需一个破局之?机,而元祐议和旧案,正是破局之?关窍所在。”   “不过,重启旧案,又谈何容易?畴昔旧部,流放的流放,流徙的流徙,杖杀的杖杀,太子也不信任身边的心腹,泰半是姜太后安插于东宫的眼线与暗桩。”   阮渊陵看向了温廷安:“因于此,殿下意?欲扶植一批新苗,秘密助他崛起大邺,三舍苑,便是殿下着重遴选新苗之?地。”   说起来,在原书之?中,赵珩之?将扶植的心腹命名曰『纸鸢』,纸鸢等同于谍者之?意?,听候他差遣的部门名曰『鸢舍』,鸢舍相当于前世的情报部门,地位看似庸常普通,不过是工部下边的一处匠人坊,但?里头却极有来路,里中人身份隐秘。   寺卿此一番话过于摄人,温廷安缓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阮渊陵是赵珩之?的拥趸,阮渊陵所行的一切事,诸如窃走梁庚尧,诸如彻查伪诏大案,诸如截和枢密院与刑部的公?务,诸如故意?命她负伤,大抵只可能出自赵珩之?的授意?。   从五日前进入族学伊始,她便是在接受太子殿下的考验了么?   她是温家嫡长子,看起来是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无异于白纸一张,若是干些什么事,枢密院与刑部估摸着很难怀疑到她头上,赵珩之?遂要?让她鱼目混珠,混淆媵王的视听。   估摸着,她以前进入閤门当抄手,也是在赵珩之?的默允之?下罢,媵王借流民士子之?手杀她儆猴,赵珩之?也顺水推舟,媵王明面上得了逞,但?实际上着了太子的道。   温廷安倏然想?起晨晌之?时,那一沓题量骇人的考卷,她便问阮渊陵:“大人,寺正分发给晚辈的律学考题,莫不会就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阮渊陵薄唇笑?意?浓了几分,这小孩还算是聪慧的,很快接受了实情,他道:“不错。若要?成为纸鸢进入鸢舍,升舍试便是重要?门槛,题量、难度自当比寻常的生员要?难上几倍,等同于殿试六论制科考试。”   殿试之?中的六论制科考试,是大邺科举之?中最难的考试,没有之?一,其?题量博杂、题意?严峻著称于世,加之?条条框框既严且峻,时间?短促,生员若是想?要?通过制科考试,无异于难如上青天。   温廷安心中只喟叹一句有惊无险,好在前世积攒的老本足够广博宽泛,刑统与新律掌握得足够熟稔,考试经验也沛足,临场应变能力也够稳,要?不然这一回?,遇着超了数倍的题量,两篇大作文与九道判状,满打?满算三万字,并且每一道案桩出处都完全?不一致,四个时辰写完这一沓考卷,难度顶得上一个“变态”也不为过,循照原主?的水准,定是心神恍惚,心态砸了的话,距离落榜也不远了。   半个时辰前,及至周廉将弥封好的考卷,恭送递呈至阮渊陵近前,他放下呈文,粗略过目一回?,仅一眼,说不震讶绝然是假的,先不论答得熨帖与否,单看字数篇幅与答题数量,每一道律义与律论,温廷安都写得格外规整严实,瘦金体看着养眼粲然,一翻而去,竟是所有题都答完。   周廉追补道:“禀大人,考篮里并无造弊之?物,下官还发现,温生员每写一题,必于草纸之?上摹写一回?,乃是提纲挈领之?文。”   居然还打?了草稿?   要?知道,大邺开朝以来的制科之?试,从未有人打?过草稿,只因格外耗时,为了争分夺秒,人人开卷裸写,但?温廷安任性地打?了草纸,竟还答得如此顺畅。   周廉道:“温生员答题之?时,下官一直于偏房里好生盯着,不论是律义、律策,亦或是律论,下官皆是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温生员的真材实料,由此可见一斑。”话至尾梢,他音腔之?中还裹藏着钦佩之?色。按制科六论的水准,就连寻常的二甲进士怕是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温廷安竟能应对?自如,从容泰然,其?实力之?可怖,由此始知。   阮渊陵阅卷前,只想?着,温廷安能写完一篇策论与五篇判状就好,剩下的她写不完,他自会于太子殿下前疏通关节。看着考卷,阮渊陵抿了抿薄唇,牵出一丝浅浅的笑?,想?来温廷安笔墨已足,毋需他亲自来护着了。   相信今夜上峰见着考卷,也会由衷宽慰。   阮渊陵为温廷安泡了一盏漱喉的清茶,次间?里置有博山暖炉,看着她冻红的脸儿逐渐恢复成寻常之?色,勾缠在阮渊陵上的芜绪也渐渐地散了,见着温廷安面露凝色,以为她在忧虑升舍试一事,遂道:“科考结果约莫两日后便能出,你的卷子会优先给天家来御批,若是批毕,我会遣人递个信给国?公?府,这一点?你稍安勿躁。”   温廷安固然是虑心升舍试,但?更?多是担忧士子聚街闹事,她道:“谢过大人。只今儿流民与士子堵在宣武门,晚辈挂心祖父与父亲那头……”   阮渊陵道:“这一点?毋需过忧,温太师、你父亲以及府中其?他人下值时,暂避于大理寺在城内伏设好的据点?之?中,天家会遣暗卫护他们周全?,待禁军与巡检卫将闹事之?人镇压下去,大理寺自会把他们送回?国?公?府。流民四散、士子闹事不过是媵王的权宜之?计,届时媵王会交出几个闹事的替死鬼给大理寺,他这般妄为,欲引温家自乱阵脚,让官家猜疑温家。”   说话间?,绯袍男人行至温廷安近前,伸出敦厚粗粝的掌心,在她瘦削的肩膊很轻地拍了拍,视线望着她,低低地同她说道:“温廷安,越是在这种时刻,你身为温家的中流砥柱,越要?应镇定才是。要?记住,你不止是一个人。”你不是飘萍无依的涂炭草芥,你是有枝可恃的空谷飞鸟。   那一袭绣镶着鎏银玄纹的云裾,蘸染了淡淡的槐香,温廷安垂眸行了揖礼,隔着数层衣料,她感受到了阮渊陵掌腹的体温,是长者蕴藉晚辈时,惯有的温和,教人安心。   外头适时传了崔元昭的叩门声,说是温家二公?子醒觉了。   温廷安心神一动,忙随着崔元昭踅回?了北苑。阮渊陵兀自在昏昧的檐牙之?下隽立片晌,少女的体香,与薰炉内的澹澹青烟缭绕于指腹,他看着温廷安消息的背影,心想?,往后得多多提点?她,注意?与温廷舜之?间?的尺寸为好。   “沈兄,二弟情状如何了?”待进屋后,温廷安便寻沈云升,问起了温廷舜的伤势。   沈云升已经喂温廷舜服用下解药,九肠愁大半的毒已经解了,余下的毒要?过两日才能全?然消褪。除了解毒,还有那毒箭穿胸所落下的外伤,创口有些深了,万幸之?中的不幸便是未伤及心脉,没伤着根本。   只不过……   沈云升眸色一黯。   有些话,他原本想?说,但?碍于一些东西,最终并未付诸言语。   他对?温廷安道:“温二少爷中了九肠愁,故此他的骨脉悬虚弱浮,气血不足,肝气也不支,加之?挨了箭伤,失血甚多,寒气侵肌入体,难免起了高热,我开了几道药方?子,外服内煎,一日三次,这几日好生以药膳进补方?为良策。”   崔元昭主?动拿过了那几道方?子,“兹事交给我来承办罢,我熟门熟路,认得桥州李家药铺的幺娘儿,她家的药草最是齐全?。”这般,也替温廷安少了一道跑腿的功夫。   温廷安本欲让王冕去跑腿,但?一想?着在方?才的动乱之?中,她为了救温廷舜,二人坠落金水桥,便与王冕走散了。   也不知外头的动乱散去了未,假令奸贼仍在暗处设伏,温廷安不愿让崔元昭成为第二个温廷舜。   崔元昭眉眸弯弯,神态有些娇俏:“公?子莫要?挂心,朱叔会陪我一同偕去,我们速去速回?。”   朱老九的身手,温廷安是知晓的,有他护卫崔元昭,那么,温廷安也就安了心。   崔、朱二人且出府抓药去,温廷安看着温廷舜干裂苍白的嘴唇,想?着他应是口渴至极,但?并不说,主?动替他打?了热水来,他没接,疏离且漠然地道:“放在杌案上便可。”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态度一下子生分了不少,连侧颜轮廓,在窗扃之?外夕色的淋漓映照之?下,皆是显得锐冷,连客套的言谢都省了。   温廷安想?着这厢负伤昏厥,因着梦魇,因着疼楚,紧紧攥着她的腕子不松开,又见着他此番疏离淡漠的冷面,心里道,这大白眼儿狼,还不如让他继续伤着算事。   温廷安记挂着沈云升适才欲言又止的神色,留了个心眼,没在屋中待太久,阖拢戟门,忙对?沈云升清声道:“沈兄,我有一事欲寻你讨教。”   沈云升适时止了步,看着她道:“但?问无妨。”   “方?才沈兄在诊治二弟时,可是有什么话想?说?”温廷安细细观察着沈云升的面色,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若是兹事与二弟伤情休戚相关,沈兄能否直言相告?”   沈云升眸子掠过一抹黯色,拢了拢药箱:“确乎与伤情相关,但?此不过是我个人的臆疑,并不能作数。”   温廷安道:“沈兄不若说说。”   沈云升看了偏房一眼,温廷安瞬时明悟了,带着沈云升穿过垂花门,到了西苑一处结冰了的池塘岸畔,此处并无人烟,适合讲些私话。   沈云升这才道:“我为温廷舜验伤时,发现了一处端倪,他胸背处的箭伤,与箭簇的截口太过于契合了,箭簇近乎垂直穿过他的左胸,就离心脏数寸之?隔,看起来,不似是意?外为之?的被迫中箭——”   沈云升看着温廷安,“倒像是掐准了一切时机,蓄意?迎上前挨着这一枝箭一般,并且,箭会刺在身体哪处位置,刺多深,如何刺会保住性命,凡此种种,皆像是历经了一番周密的筹谋。”   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周身沁出了一片冷汗,按沈云升的意?思,温廷安是故意?替她挡着这一枝毒箭?目的何在?   哪有人会拿性命做赌注,遇冷箭也不规避?究竟图的是什么?   沈云升道:“这等闲是沈某的妄自揣度,并无人证物证,你不必往心里去。”   “不过,”沈云升又道,“若温廷舜真是有意?替你挡着这柄箭,可见他的身手绝对?匪然,一般人,若无万全?的算计与身手,是不敢冒然捱箭的,纵然是先帝时期,风靡金乌卫的第一禁军教头朱老九,也不太可能轻易涉险。” 第40章   长兄与沈云升的步声渐渐远去了, 偌大的寂室内,夕日的天光被一围暖屏掩藏了去,东墙的窗槛之外, 偶有数缕霜夹雪的雨风拂入内, 案几上燃有鹅霜细烛, 明晖灼灼的橘红火光,荡涤在温廷舜身上,如?一层受洗,他慢慢靠坐起身, 极致的静谧之中,少时,传了吱呀一声?, 偏门朝外幽幽推开, 那人着一身弁冠绯袍,正是去而复返的阮渊陵。   阮渊陵往少年身上遇袭所受的血伤, 淡淡扫了一眼,负手而立, 眸色微寒,道:“你?知晓殿前司藏着细作,意欲行刺温廷安,但你?故意替其中箭, 据此, 你?可是怀疑她乃血卫营之人,遂逼她水下显露端倪?”   温廷舜虽是卧伤在塌,面容蘸有病气, 但披衣坐起之时,仪姿修秀如?玉, 身脊挺如?寒柏,明明深陷息壤,却予人一种遗世而出尘的矜贵之感,他看着寺卿锐利的寒眸,并不露怯,甚至,显得过于沉笃与?淡薄。   阮渊陵前日嘱告过他,秘查温廷安的底细,其是否为姜氏差在崇国公府的暗桩,温廷舜勘验过她的骨脉,并无内功,但这也并不能打消疑虑。   血卫营之中的死侍,人人均戴一张画皮锦衣,不显庐山真容,此衣采用西域双毒,挂地灯与?雪里青,敷于面中百无破绽,但偏偏遇冰则融,不耐高寒。若温廷安真系太后麾下血卫营之中的鹰犬,那么她随着温廷舜堕冰之际,画皮锦衣必会在水中消弭,她的真容将属另外一番模样。   “我?有意引温廷安坠水,但观察过了一番,他身上并无画皮之痕迹,”温廷舜容色平寂,淡声?道,“加之前夜验他骨脉,他并无身手功夫。按此种种,温廷安大抵未被李代桃僵。”   这番话有些?蹊跷,似乎不能?明显说服阮渊陵,他目光锐利,盯着榻上白衣少年,“既是要查温廷安容颜之真假,按你?的城府与?算计,好使的良策千千万万,也不必犯着搭上一己之命,你?本不必替温廷安挡箭,也不必卷入媵王与?温家之间的恩怨里,你?本可以明哲保身,不必入这一场党争乱局。”   阮渊陵派遣几位暗探去幽州调查闻氏下落,顺带也查了吕家族谱与?帐籍,温廷舜身份一直存疑,阮渊陵推断他应当不是闻氏所出,也不是纯正的温家庶子。那夜与?朱常懿交手的一众玄衣客,训练极是有素,骁勇擅用软剑,朱常懿怀疑这伙人与?大晋皇室与?有所牵扯,偏偏这玄衣客的首领,与?温廷舜那夜的踪迹有重合之处。   在查清温廷舜的真面目与?真实目的之前,阮渊陵只得一边试探虚实,一边招安,将其纳为己用。自然,这也是赵珩之的授意,倘若玄衣客真是前朝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卫,这等铁骑精锐,一朝若能?为东宫所用,在抗争媵王赵瓒之的局面,将对?太子颇有裨益。   此番,温廷舜何尝听不出阮渊陵字里行间的试探?   阮渊陵故意将他与?温家区隔了开来,他若是再执意矢口否认,显得不识抬举。   温廷舜的侧颜被烛火髹染上了一层黯昧的光影,晌久,他右拇指摩挲着左指腹,面色起了一丝隐微的波澜,淡淡道:“不知阮大人可听过歃血为盟之论?旧闻两?师会盟之时,会将牲畜之血匀抹于嘴唇之上,聊表缘结之虔诚。我?这几日想通了关窍,天家立储是大势所趋,我?能?襄助一二?,将来成了君主,赵氏仁德,必将让我?封荫赏贵,照此,我?只能?以负伤取代歃血,以袒衷心,取得天家的信任了。”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屈折得这般顺遂,枉他以为少年是一块嶙峋桀骜的硬骨头?,需要多消磨数日,才能?将其降服,没料着对?方已经投诚。   阮渊陵审视温廷舜的面容,低声?道:“你?可知道,一旦入了这一盘局,你?便是覆水难收,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面目是什么,你?都?必须对?天家虔诚如?一,假令有朝一日,本官发现?你?存有贰心,亦或者查出你?是个贰臣,等待你?的下场便是挫骨扬灰,焚心凌迟。”   温廷舜面无波澜,容色依旧温笃,拱了拱手:“我?明白。”   阮渊陵似是早就候着这一番话,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揭了厚实的封蜡,捻出了一枚毒丹,命温廷舜服下:“此则鬼愁丸,无色无味,服之亦无大碍,但若是半个月未解,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你?服下,每隔半个月,可来文库的鸢舍寻本官取解药。”   阮渊陵麾下豢有一批药人师傅,于洛阳坊间里暗设据点,专门炼造诸种奇形诡异的药物毒物,诸如?朱常懿窃走梁庚尧时迷昏禁军所用的麻骨散,诸如?祓除九肠愁之毒的解药,诸如?眼下可迫人七窍流血的鬼愁丸,皆是出自这一批药人之手。   温廷舜眸光一黯,阮渊陵此人生性多疑,待谁都?留有一出狠手,这鬼愁丸,是这位寺卿要在他命脉上箍下的一道枷锁。   他行上前,从阮渊陵掌心之中取下了鬼愁丸,毫不迟疑地服用而下,神?色如?常,一行一止,毫无破绽。   阮渊陵洞悉不出温廷舜的深处心思,但见他顺着计划走,便道:“民案悬而未决,本官须回大理?寺,你?目下也不必再盯着温廷安,此事已了。天家下一步的指示,会待升舍试放榜后告知,这几日你?好生歇养,廷安他们也快回来了,待服药后,朱常懿会护送你?们回崇国公?府。”   温廷舜略一颔首,目送阮渊陵出门远去,及至绯袍消弭在了抄手游廊的近处,温廷舜垂了眸,倏然掐住了咽喉,力道过紧,胳腕青筋虬结,须臾,那一枚毒丹自唇齿之中滚落出来,裹挟着一团腥浓的稠血,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之感,一霎地攫住了他,温廷舜双臂僵冷,支在床榻上,捂唇咳嗽了数声?。   适时,数位玄衣客影子一般出现?在了榻前,无声?无息,为首一人名曰甫桑,恭谨地递上了痰盂与?一粒漆丸,眸底尽是忧色。   这漆丸是专门用来救命的,多年前,他们自天葬台的大火之中,带着少主逃出去时,骊皇后身边的内宫掌事顾嬷嬷,窃自递予他们一只匣盒,拢共十八枚漆丸,玄甲卫十一人各一粒,少主七粒,乱世凶险,卧薪尝胆的日子艰涩,这漆丸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才拿出服用。   甫桑乃是玄甲卫的三把手,滕氏命他与?同胞在随药宗毒师观阅世间百毒,甫桑跟在少主身前最久,方才见着阮渊陵命少主服下那一枚鬼愁丹,便是心中震悚,据毒谱载录,鬼愁丹乃是举朝七大毒物前三,常人服下不会立即毙命,但在三十日内,毒性慢慢腐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教人处于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际之中,连鬼神?见了皆要愁苦,此毒因此而得名。   众人谁不知晓,阮渊陵逼迫少主服下鬼愁丹,便是欲让少主沦为赵珩之的提线木偶!   好在少主心中早有戒备,将毒物尽数吐出,不过甫桑忧虑仍存,怕毒解得不干净,吩咐同胞郁清取出木匣,将漆丸奉上。   温廷舜摆了摆手,苍白如?纸的唇上,浅浅抿起一丝浅弧:“此毒不打紧。”幼年时,鸾台常送来诸种毒物迫他服下,此毒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甫桑是个杞人忧天的热肠子,就怕少主有个好歹,届时他提着人头?去阴曹见骊皇后谢罪都?不够,想要再劝解,近旁的郁清拦下,“卑职相信少主。”   郁清是玄甲卫的二?把手,平素寡言少语,遇事格外镇静自若,这一点承袭了少主,少主平素常差他做事,郁清因之锦衣夜行,在外执行任务。打从头?领滕氏死战于宫变,旧部流徙四散,少主隐姓埋名,他们成了前朝十二?卫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精锐,打落牙齿与?血吞,誓死追随少主。   甫桑忧心忡忡:“少主,为何护下那个纨绔的性命?还有,方才那个寺卿,看着道貌岸然,暗地里可是要害了您……”   昨日玄甲卫在大理?寺里潜伏了一阵子,窥听值房里阮渊陵与?心腹的对?谈,那温廷安便是首当其冲,沦为引媵王上钩的一只饵食,温善晋迫温廷安服用汤药一事,他们亦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则媵王与?温府之间的讧罅争乱,不属于主子筹谋之内,照其性子,本可以不必管这等闲事。毕竟,温廷安此人是生是死,对?主子的计划一丝干系也无。   甫桑满腹困惑,不懂主子为要涉险护住崇国公?府的嫡子,竟还要屈意与?大理?寺携手合盟,他忧心交兮,念着少主伤了元气,精神?头?看上去不太好,是以只能?斗胆相问。   温廷舜平静地看了甫桑一眼:“赵珩之还没坐上那一座龙椅,此番同我?合盟,不过是要借我?之手暗度陈仓,制衡赵瓒之与?庞家,□□拥有兵权,是他最大的心结,心结未除,他必不会妄自与?我?内讧。”   甫桑幡然醒悟道:“照少主的意思,您现?下是安全的,但若赵珩之正式立为储君,夺嫡成功后,他是不是就会反水?”那局势仍旧对?他们不利。   郁清冷冷乜斜了甫桑一眼,心想这人真是个猪脑袋,少主道了一句,就该举一反三才是,但甫桑只能?听懂字面意涵。   郁清解释道:“少主与?东宫是各取所需,东宫一直认为少主是涸辙之鲋,受困于他们,少主遂他们的意,是在让他们卸下心防,这于少主是好事一桩,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甫桑这才终于明白了,原来少主一直在设局,温廷舜靠在引枕上,看着支摘窗外的天光,对?郁清道:“数日前嘱令你?去查的事,可有下落?”   郁清拱首道:“卑职布下暗桩在太原驿馆监情,连续蛰守数日,确乎发现?庞枢密使庞珑在两?日前,暗遣信使往两?个地方去了,一处往南直通扬州,走的是淮河水路,一处往北通抵钦州,行得是陆路,庞珑的心腹蔺苟走了水路,去了扬州一趟,据闻是其妹妹渔阳县主在英国公?府刚诞下了一对?龙凤胎,那生辰礼箱拢共十箧,由镖局亲自押送,阵仗颇盛。”   温廷舜狭了狭眸,道:“这怕是声?东击西之法,庞珑的目的在于钦州。”   郁清点了点头?:“卑职一路往北跟着,发现?庞珑的另一位心腹蔺寻,此人单独去了趟当地颇负名望的楼泽园,是以枢密院之名义。少主知晓的,楼泽园乃是在元祐议和一案后,恩祐帝下诏专门收恤州府穷民之地。卑职在楼泽园转了几遭,打听了一下,发现?媵王每月都?会捐赠百両银锭给?楼泽园,意在救死扶伤,多行义举,时而久之,他的声?名在钦州传开,颇受黎民黔首之拥戴。卑职怀疑,楼泽园是庞家与?媵王的送信接洽之地,是一处谍报据点——”   郁清顿了顿,道:“而那些?流民,怕不就是被媵王所利用,从钦州的楼泽园流出来的,在京畿之中引发动乱。”   温廷舜眸底深黯了一下,每月捐赠百両银锭,赵瓒之的母家是琅琊世家,不愧是名门巨贾,果真下得了如?此阔绰的手笔。   前几日早朝,恩祐帝借伪诏大案,面了阮渊陵后,下新诏增添新律考题,大理?寺卿乃是温善晋的学生,帝王器重三法司,这意味着温家的地位有所回温,过几日,便有流民直冲着崇国公?府而来,重启元祐议和旧案,刻意在恩祐帝的伤口上撒盐,并将祸水引向了温家。两?桩事体?就这般巧合地撞在了一起,局势幽微莫测,一盘棋已经铺好,太子造势,媵王自然会开始落子,与?之博弈。   只不过,赵瓒之为何会将大金谍者牵扯入内?金人狼子野心,让大邺割地赔款,赵瓒之倘若要夺嫡,只消动用虎符与?兵权即可,与?大金谍者觅求合盟,无异于与?虎谋皮,显然并非良策。   赵瓒之令庞珑私下捉了梁庚尧,还要引出其他金谍,可见还有别的成算?   温廷舜目下暂不知其具体?筹谋。   他沉了沉眸,对?郁清道:“不必再盯着楼泽园了。”   媵王在民间积累声?望,一定是在为成为储君做筹备,想必东宫那位也大致知晓了此情,自会遣暗探前去彻查楼泽园。   目下,只消等升舍试放榜,等着阮渊陵给?下一步指示,倘若他没料岔的话,任务一定与?大金谍者休戚相关。   禀事毕,外头?幽幽地传来了一阵动响,是温廷安踅而复返,甫桑与?郁清相视一眼,如?墨汁淡入海水一般,齐齐稽了首,无声?无息地自榻前退却了去。   温廷舜和衣卧躺在榻,阖眸假寐。   吱呀一声?,外头?有光簌簌入内,一阵冷风飕飕地往寂室里灌着,辗转之间,榻前传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响动。   空气之中,弥漫着清浅的中药香。   他想,应是药材采买了回来,熬煎好,温廷安托着药碗入了内。   一只温软的掌心浅浅覆在温廷舜的额庭处,这般的动作是有些?寻常的,但教他身子蓦地一僵,长兄可是在察看他烧着什么程度么?   坐在榻前的人儿没有说话,敛声?屏气,只是拿了一块枕褥垫高了他的肩膊,将汤药一口一口喂予他,空气静谧极了,静得只能?听见汤匙碰撞在瓷碗处的声?响,这般金丝震玉的清音,不知为何,竟是密密匝匝地,一寸一寸敲入了他的身躯。   原是平复下去的心率,再次“噗通——噗通——”,不受控地撞击在伤口之上,温廷舜一时绷紧了下颔。   他想起了小半个时辰前,冻寒彻骨的江水庶几淹没了他们,温廷安搂紧他,两?人沉浮在浩烟邈邈的千顷江上,身影被夕光扯拽得又细又长,半昏半昧之间,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是那般伶仃渺小,孑然狼狈。   堕指折胶的时节里,九肠愁让温廷舜身子奇冷,世间里唯一的暖与?热,只剩下将他负在背上的长兄。   高热将他的身体?烧灼,思绪恍惚,也蚕食掉了一部分平素惯有的理?智,他记着长兄身上的温腻气息,如?棉絮般,是那样的暖和,像是他旧时常驯养在身前的一只雪狐,拱入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地,只不过后来,它在血猎之中被三皇子一箭射死了。   冥冥之中,他喜爱的东西,到了他这里,总不得善始善终。   他但凡流露一丝睐意,生出一抹眷恋,宿命便会将它们摧毁残噬,教他尝清楚痛彻心扉的滋味。   及至那一柄毒箭即将射中温廷安,有那么一瞬,温廷舜眼前浮现?出小雪狐奄奄一息倒在雪地里的情状,漂亮浓密的细软雪毛,被漫地的血黏成一绺,黑白分明的瞳仁,涣散失神?地望着他,神?采不再。   温廷舜明明嫌厌温廷安,但濒死一刻,他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只多舛的雪狐——他不够强大,不能?保护好它。   但又与?温廷舜有何干系?   是他心软了么?   心软什么?   被温廷安背上岸,他半阖着眼,视线落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耳珠,湿漉漉的水汽间,温廷安后颈处,迫近琵琶骨的地方,竟是生有一颗淡红色的美?人痣,之前教浓密鬓发遮掩住,幽隐人未识,他也一直未曾留意。   现?在,那一颗美?人痣在雪水洗濯之下,泛曳着妖冶而迤逦的色泽,雪肤,红痣,青丝,每一样都?是蛊惑,教得温廷舜吐息一滞,狠狠阖紧了眼。   金水桥之下的江河没有酒意,人却是醺了呼吸,风声?里,他还听到了心脏触礁的长响。 第41章   这夜, 待禁军与巡检卫镇压住了?士子动乱,朱老九护送温廷安与温廷舜回至崇国公府。   族学的升舍试刚落幕,眼下?一出动乱陡生, 任谁都看出这是党锢之祸, 温家上?下?氛围极为凝肃, 尤其是吕氏,又是忧虑,又是焦灼,今儿委实是地动山摇的一日, 连呼吸都是跌宕的,温老太爷与温善晋、二老爷、三老爷他们上下值都遭了歹人刺袭,藏于?据点避难。   吕氏与诸房夫人一整日都提心吊胆, 就怕自家孩儿会出事, 动乱掀起之时,温廷凉与温廷猷是由禁军看?护, 待动乱稍息,才被遣送回国公府, 二人相安无事,但唯独不见温廷安与温廷舜,吕氏心?急如焚,原是在佛龛前?祈福跪拜的, 深深捻住了?漆深佛珠, 忙问:“他们两人呢?”   温廷凉颜容面如土色,讷讷地道:“大夫人,我们行出宣武门时就看到一堆士子乌泱泱地跌撞过来, 有?兵卒放了?冷箭,长?兄的马车便是行在前头, 那箭就不知怎的,就,就快要射中长?兄了?……”   望着吕氏愈发苍白?的面靥,温廷凉免不得冷汗潸潸,他从未历经如此跌宕的动乱,回溯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双腿也抖颤得发软,愣是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倒是他的母亲,二房的夫人许氏眉心?深锁,搡了?他肩脊一下?,急声催促道:“然后呢?你倒是往下?说?啊,大少爷可是中箭了??”   温廷凉两股颤颤,几欲先走,温廷猷比三哥要镇静一些,道:“是二哥为长?兄挡了?一箭,他们为了?逃脱伏兵与士子,从金水桥上?投河了?……”   吕氏陡然趔趄了?一下?,庶几要栽倒,陈嬷嬷忙扶住了?她,檀红与瓷青面面相觑,脸上?尽是忧色,陈嬷嬷跟她们说?,今儿大夫人的左眼皮一直止不住地乱跳,预感有?乱子要生发,还将在伽蓝寺求的佛牌给了?大少爷,却不想,竟是一语成谶了?。   三房夫人柏氏攥紧了?丝帕,顷刻之间,泪流满面道:“就算是要逃,也千不该万不该去投河啊,舜哥儿受了?箭伤,已是自顾不暇,这安哥儿是真?真?不谙水性,两人怎么能做傻事呢?”   吕氏陡然睨了?柏氏一眼,眸有?威压,柏氏自识失言,忙低眉顺眼,以丝帕遮掩掉了?下?半张脸,煞有?介事地拭了?泅红的眼角,露出一副憔悴之态。   二房与三房对长?房少爷,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意,吕氏心?中有?数,温廷凉与温廷猷由禁军全须全尾护送回府,她们明面上?在忧心?两位少爷的安危,但掩藏在帕子之下?的唇,指不定在暗自偷着笑。若此回罹难的是三少爷与五少爷,估摸着她们早没力气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早就心?急火燎地发动家仆出去寻人了?,遑论在她眼前?磨嘴皮子功夫。   府内的男人因是皆在大内任职,此番都藏在据点里,吕氏无所依恃,一口郁灼之气绞紧在心?口,伤痛催生孤勇,说?要出府寻人,陈嬷嬷大惊失色,咽声说?:“大夫人这可怎的使得!”   吕氏的身子骨本就孱弱,日日服用汤药形同食膳饮水,再经不起大的折腾了?,吕氏再不可去涉险。   奈何,檀红瓷青根本拦不住她,穿过垂花门,到?底被崇文院的长?贵拦了?去路,长?贵身着灰襟粗袍,身影黯然,如锈掉了?的铁,几与乌檐之上?的霾云烧融成一体,他阴柔的雪白?面容上?,一贯荒冷死寂,与府中此起彼伏的哭啼涕泪,形成了?一出鲜明的互衬。   长?贵做了?个请姿,幽幽道:“大夫人请回院子里罢,晚间,自有?人大少爷二少爷护送回来。”   长?贵是阉党出身,嗓腔是千锤百炼过的花旦嗓,近乎女气,口吻甚至称得上?婉转动听,那一席话轻描淡写,随性倦慵,在吕氏的耳畔处打滑,教她缓缓沉静了?下?来。   长?贵是府邸老人,待了?三十年,地位在国公府内极为特殊,平素只服侍于?温青松左右,那老管事的身份,存在感并不浓烈,若温青松不在府内时,他便是老爷子的喉舌,掌中有?温家的大位牌符,诸房女眷只得听命行事。   长?贵的意思便是温青松的意思,长?贵说?两人无碍,那么两人必是无碍。   果不其然,近乎亥时的光景,倦鸟投林,走夜的更夫执槌,快要敲下?一更天,府外传了?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宅邸前?起了?不轻的动响,近乎举府的老少都迎了?出来,见着温廷安温廷舜回府,吕氏吊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舒下?,急急迎前?,泪盈于?睫。   若今儿无士子动乱,温老太爷本欲传温廷安三人前?去应对,命他们将各自策论文章默下?,且看?看?能不能升舍。天有?不测风云,历经了?此劫,老太爷忧思染疾,身体欠恙,又见温廷舜身负箭伤,知晓这定是乱党的手笔,兹事如沉重块垒盘亘在心?,他当?下?没多嘱告什么,在只得吩咐各房将少爷待下?去好生疗养。   只见温廷安通身皆狼狈,风尘仆仆,长?房几乎是啼泣成一团,吕氏忙吩咐檀红与瓷青烧了?热水,且备上?了?她最喜爱的芣苢楼甜食,就连刘氏也带着温画眉也来问事。又见温廷舜身负箭伤,吕氏亦是吓坏了?去,箭伤经太常寺疗愈过,眼下?并无性命之忧,遂是让陈嬷嬷扶着去文景院,好生照拂。   温善晋今夜本歇在药坊,但听着温廷安感染了?风寒,寒咳不断,他遂宿在濯绣院,此前?,温善豫与温善鲁带着各房夫人也来慰问,到?底是走个过场罢了?,吕氏不愿让他们叨扰,只搪塞道,温廷安精疲力尽,一沾着床帐便歇了?。众人一听,信口关切地蕴藉了?几句,兀又离去。   听着中箭之人竟是温廷舜,温善晋不知想起了?何事,为歇在榻上?的人儿掖了?掖衾被,长?长?低叹了?一声:“廷舜那个孩子啊……”   男人的嗓音少了?几分的散淡,反倒添了?一抹涩然,俨似破箱箧里倾轧出的风鸣。   外头浓荫蔽夜,内堂烛火幽微,吕氏静静注视着温善晋,袖着手道:“加上?这一回,安儿不知又欠了?那位二少爷几多人情。”   温善晋垂着眸,替温廷安熨着暖衣,道:“安儿欠下?的人情账债,都算在我头上?,我会替她奉还。”   吕氏凝了?凝眸心?,温善晋这话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男人很少有?严肃的时刻,吕氏袖袂之下?的手紧了?一紧,轻声道:“安儿本不必涉险,老爷为何要将她拽入局中?若无舜哥儿护住了?她,她就剩下?了?半条命了?,你如何忍心?把她推出去?”   温善晋面容浸裹在蒙昧的光影里,“芸娘,我将安儿推出去,目的便是保护她。”这温家长?房之中,他最为挂碍之人,便是温廷安,今儿流民作乱,士子游街,凭赵瓒之的手腕,这只是温家遭劫的一出序曲,崇国公府并非长?久立身之地,他要替她谋下?家,将她送入最安全的地方?。   “老爷打算将安儿送到?您的学生身边,阮寺卿正?是东宫的党羽,老爷让安儿拥护东宫,为太子效劳,这便是您所说?的保护之策?”吕氏说?至此,眸眶朦胧,身子微微一顿,“太子恩仁贤明,帝心?也倾于?他,安儿若能真?得圣眷,往后仕途必能走得通顺。但安儿若要做到?那个位置,得先通过升舍试,今儿安儿累极,我也没来得及的去问。”   “咱们要相信安儿。”温善晋在吕氏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摁了?摁,以示安抚,“天家选材,也从不会看?岔了?眼。”所有?人都认为温廷安是鱼目,殊不知,她是暗投蒙尘的一颗明珠。   他畴昔手把手教她写判状,敦促她诵读大邺刑统,目睹着她的成长?,温廷安平素爱插科打诨,温善晋相信其内心?,定有?其锋锐与桀骜的一面,俨似锋锐钝器,又似是慢火烹茶,温善晋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廷安入朝为官,其之作为,比他这个同平章事还要大。   赵珩之私设鸢舍、募集纸鸢的事,不论是宫闱内廷,还是朝庙市井,知之者寥寥,阮渊陵与温善晋,便是极少数的知情者之一,温善晋愿意给吕芸透露风声,是因为他信她绝不会为外人道也。   这时候,陈嬷嬷从文景院回来了?,见着温善晋在此,人有?些愕讶,当?下?恭谨地问候了?一句:“大老爷。”   温善晋略一颔首,徐然起身,对吕氏道:“我先去内院。你别太操劳,安儿只是染了?些风寒,吃几副药就可疗愈了?。”   温善晋走后,吕氏便问陈嬷嬷道:“舜哥儿伤势如何?可要紧?”   陈嬷嬷道:“尚好,大夫人不必过于?担虑。也不知是太常寺哪位郎中施过了?针法,舜哥儿体内的毒褪得差不多了?,方?才奴婢为其拭过脉,高热大半褪去,那郎中开的方?子俱是治伤寒的,对二少爷很有?裨益。二少爷一个时辰前?服用过一剂,估摸着四更天还要再服一剂,奴婢晚些时候会去堂厨一趟,差人守着药炉,大夫人安心?便是。”   温廷舜救下?温廷安,且负了?重伤,想来他是何其无辜,吕氏心?中愧意甚浓,又从差人取了?些上?好的膏药,给文景院送去,陈嬷嬷摇摇头道:“大夫人,方?才二少爷醒转了?一回,谢绝了?二房三房院送去的膏贴,三姨娘刘氏也欲献殷勤,但那些物什被二少爷差人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二少爷只道,有?太常寺的方?子与副药,便是足矣。”   府内无人不知,温廷舜是出了?名的难讨好,二房三房的女眷与小姐们,三不五时来巴结他,想要讨个近乎,可一律避免不了?碰一鼻子冷灰的厄运。   又听陈嬷嬷道:“有?一句话,不知奴婢当?说?不当?说?,若是安儿恢复了?女儿身,循旧例,此番遭劫,二少爷虽与安儿不睦,但也救了?她一命,安儿为了?承恩,该好好报答二少爷才是——”   “荒唐!”吕氏听罢,不假思索嗔叱了?一句,眸底孱弱之色退却,余剩寒霜,她明白?陈嬷嬷是什么意思了?,是让安儿屈意讨好温廷舜?这绝不可能。   吕氏自知言重,缓了?缓语气:“安儿自出世之时,身上?承担着什么使命,陈姨你并非不知,舜哥儿救下?安儿又当?如何?安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少年纵然以性命相抵,也死不足惜。”   给温廷舜送去松绒膏,不过是她身为主母欲给庶子弥补一下?罢了?,愧意归愧意,弥补归弥补,但涉及安儿的事情,她绝然不会避让分毫。   陈嬷嬷连忙俯首认错,“大夫人息怒,是奴婢不识大体,今次那位媵王突掀动乱,欲害安儿,祸引温府,幸亏蒙大理寺寺卿阮大人暗中相护,适时出手,安儿方?才能化险为夷。”   陈嬷嬷并不知阮渊陵是受东宫差遣之事,一直认为阮渊陵是因着与温善晋的师徒情谊,才救温廷安于?水火之中。   吕氏与阮渊陵接触不太多,但日常去市肆择菜时,常听坊间的女眷说?阮渊陵是两袖清风的纯臣,诸多冤假错案,或是京兆府错审,或是刑部屈打成招,皆可来大理寺觅求讼官重审,阮渊陵躬自录问、定谳、断鞫,为不少百姓平复昭雪,是以,阮渊陵在洛阳内威信与名声颇好。   若是安儿跟随这样一位上?峰,前?程与仕途当?是靠谱稳妥的,吕氏是安心?的。   吕氏拢了?拢思绪,检视着温廷安身上?的换濯衣物,行将吩咐陈嬷嬷拿去洗衣坊,俄而,她觉察到?端倪,眼神一顿,“慢着。”   陈嬷嬷将将止了?步,道:“大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   吕氏的嗓音颤了?一颤,心?头突突直跳,寒声道:“安儿的束胸襟带不见了?。”   陈嬷嬷一滞,迅疾在黄梨木质地的圆桶内四处翻寻,果真?没寻到?那一件白?色襟带,陈嬷嬷极是汗颜:“方?才那位车把式自称是崔府的奴仆,襟带莫不是落在了?崔府里?”   吕氏按捺住震悚之意,她一心?忧虑温廷安的安康,却忘记了?这等致命的细节,安儿回府时,穿得是军户惯穿的朴衣,落水之后教寒水冻雪蘸湿的那一袭青圆领长?袍,规整盛装在了?衣箧之中,想来温廷安是在崔府内更过了?衣裳。   襟带是女儿家的贴胸用物,倘若落在了?崔府,教那些洗衣婆子见着了?,后果必是不忍卒睹,温廷安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   凭温廷安的性子,绝不会遗漏此等隐秘之物,莫不是有?心?人妄自顺了?去?   吕氏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后脊处顿生寒意,遽地吩咐陈嬷嬷道:“陈姨,遣几个人夜探崔府一遭,将东西?清理干净。”   陈嬷嬷赶紧喏了?一声,临去前?又问:“若是教人发觉了?,可该如何是好?”   吕氏凝视着烛火,慢腾腾地捻着佛珠,指腹摁叩在漆面上?,素来温和羸弱的玉容,添了?一抹霾色,柔润的音声里藏着三尺冰棱:“以前?如何做,现下?便如何做。”   崔府隶属军户之家,并非天潢贵胄之流,但那宅院里的丫鬟婆子可不少,人多而杂,若有?几个不识抬举的,只能一并清理掉了?。   吕氏与陈嬷嬷的对话,温廷安自当?是不知晓的,今日坠水,受了?长?久的霜冻,冷意肆虐,一直拼了?命地往骨缝里钻,寒水几乎在身上?冻出鳞伤,她这一歇养,近乎昏天暗地,再度醒觉时,已是翌日晌午牌分的光景,檀红与瓷青各自捧着一碗甜糕与一盅老鸭红参炖汤,前?来伺候她。   温廷安近乎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昨夜服用了?药汤,风寒也褪散了?一半,很是有?胃口用膳,那甜糕与炖汤很快就用完了?,她恢复了?几许精神,便想拾掇书箧去族学,檀红忙急急拦住他:“大少爷莫是忘了?,昨日考完了?升舍试,三舍苑放五日的假,第六日才放榜呢。”   瓷青亦是在旁道:“昨夜大老爷和大夫人一直守在大少爷身边,其他房的老爷夫人也都来了?,就盼着大少爷好起来,大少爷现在醒了?,可有?感到?身体好了?些?奴婢赶快去给大老爷和大夫人说?去。”   温廷安风寒是真?的好了?些,用的也是沈云升为她开的方?子,少时,温善晋和吕氏便来看?她了?,温廷安忙问昨夜士子动乱的情状,老太爷与二叔三叔他们可有?要事,温善晋坐在榻前?,莞尔道:“动乱已教殿前?司给镇压了?,我们下?值时都在离大内不远的宫教坊暂避风头,那处距宣武门有?好些路程,戍守极为森严,那些士子群情激昂,也不敢妄自在大内宫闱处撒野,这般做,既是失了?命,又是有?辱身上?的儒生袍。”   见着老太爷、二叔三叔相安无事,温廷安淡淡地舒了?口气,这媵王一进城,便是有?备而来,那日宣武门之下?的纷乱,金戈迭鸣的场景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却,温廷安又想起温廷舜来,便问他的伤势。   温善晋道:“他虽伤得重,但比你恢复得快些,方?才一刻钟前?,他与温廷凉温廷猷去了?崇文院,老太爷让他们摹写策论文章,说?要看?看?能不能升舍。”   温老太爷其实也吩咐温廷安去,但温善晋替她拦下?了?,东宫给温廷安做得是六论制式的考卷,与寻常的升舍试全然不一致,若是去摹写,定要露出端倪。   温青松并不知晓赵珩之欲将温廷安扶植为纸鸢的计划。   温善晋以温廷安称疾疲乏之由,婉拒了?让她去崇文院摹写策论文章的延请。这一情状,落在了?二房三房的眼中,免不得多了?些嘴碎闲话,旁人以为是温廷安写题写砸了?,露了?怯意,才不敢去崇文院。   嘴长?他人身上?,温廷安并不以为然,纵任他们嚼舌根去了?。   歇养的头一日,上?午她收到?了?吕祖迁的信札,这厢明面上?关切温廷舜的伤势,实质上?在旁敲侧击打听她升舍试考得如何。   温廷安真?是啼笑皆非,信手写了?『寻常发挥』四字,如打太极一般寄了?出去。   晌午时分,檀红忽然来通禀说?来了?一位客人,是专门来寻大少爷的。   温廷安纳闷,这吕祖迁为了?打听她考好与否,居然还上?门来了??   她今儿用绿牙篦子梳了?青丝,青玉冠高高束起,穿得是苏绸圆领檎丹色窄袖长?袍,下?衬浅赭流云直裰,打点好停当?,便穿过了?照壁,一径地去了?花厅。   灼灼柿树之下?,有?一少年,负手而立,着一身石青色豹纹缂丝补子,外罩宝蓝羽纱面白?狐狸的鹤氅,蹬着掐金虎皮云靴。   听着步履声,少年转过身来,眸色俨似落了?火星,有?燧石般的火焰在纯漆瞳仁里翻滚。   温廷安稍稍一怔。   来人竟是庞礼臣。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昨夜风斜雪骤, 今儿便是晌晴的天气,穹色便如金粉一般灿漫,熨平了重院矮檐的碎雪, 倒春寒的时?节里, 前院的柿子树抽了条, 蓊郁地长出了碧芽翠杈,金蝉般大小的醇和柿子悬缀于漆枝上,一如大红锦缎,可是喜庆之兆。   这日?, 府内下人皆是拿着簟条棍,早早去打熟柿子儿去了,檀红与瓷青也在其中?, 晓得大少爷爱吃甜食, 这柿子可做酥饼,还?可用杵子捣成柿渣做炸柿子, 倘若柿子落了霜,也不?打紧, 还?可以做成柿霜糖,又脆又薄,甜香而不过腻。   庞礼臣便隽立在那一株柿子树下,一副等人的模样, 很多下人皆认得他是庞太保府的四郎, 庞枢密使庞珑之子,身份矜贵,丝毫不?可怠慢, 众人忙又是惶恐又是恭谨地问了礼,庞礼臣逐一应过?, 态度敦实和善,并无甚倨傲的官架子,下人们顾忌着?他,不?敢在他那头打柿子,悉数聚拢至另外一头去。   檀红与瓷青对庞礼臣有些印象,畴昔大少爷便常与庞四郎来往,打马聚赌,寻花问柳,干尽放荡不?羁之事,都是受这庞礼臣的影响。   温庞两党关系势同水火,温青松与庞汉卿针尖对麦芒,但温廷安与庞礼臣来往甚善,倒是一桩纳罕事儿。   此番衙内造谒,一位随扈作陪,竟是还?带着?个造相精致的锦箧过?来,想必是来寻温廷安的,檀红抬步往濯绣院送口信去。   庞礼臣见瓷青捧着?一只硕宽的竹篾圆筐,竹筐里兜满了澄黄熟柿,便先问:“你们可是服侍温廷安的侍婢?不?在濯绣院,在此处作甚?”   瓷青恭敬地应了一声,解释道:“庞衙内容禀,霜降了后,这柿子便是渐渐熟透了,柿子蘸霜,滋味越好,这不?,奴婢今儿想打几些柿子,做些柿酥饼与柿霜糖,给大少爷打一打牙祭。”   庞礼臣喉结一紧,往婆娑树影间的树果睇了一眼,眸色深沉,嗓音状似喁喁呢喃:“原来他喜欢吃甜食……”   连日?以来,庞礼臣从未过?得如此如坐针毡,被庞珑禁足在府邸之中?,每日?不?是随镇远将军苏清秋去校场习学射骑,便是去书斋里听侍讲学士讲授六艺十三?经。他的射骑乃是上乘,但听那文绉绉的圣人文章,就跟王八念经别无二?致,他一走神?,一张清隽毓秀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适时?,一股春潮般的悸动在心房上聚烟成雨,这教他难以自抑。   庞礼臣起初颇觉荒唐,他跟温廷安做过?这般长时?间的酒肉兄弟,以前无甚感觉,怎的现?在就常常念起这人来?还?记得升舍试前两日?,他纵入文库的窗槛,命温廷安讲授新律的情状,具体到?底说了些什?么,庞礼臣早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日?雪光初霁,槛外雨潇潇,少年偏头时?,露出了一截皙白的脖颈,如雪,如清月,如杨柳枝,庞礼臣看得身子一团凉热,后来在抱春楼喝了三?壶冷茶,任寒夜吹彻,方才将热意?驱散。   好不?容易待升舍试落下尾曲,庞礼臣好生拾掇了一番,本决意?放榜后寻温廷安,但听闻府内有人说起了士子动乱一事,温廷安为躲避伏寇,竟是自金水桥上坠落下去,闻至此事,庞礼臣的心也随着?一同坠落,二?话不?说便提前来造谒温家。   好在庞汉卿与庞珑今日?要上早朝,无暇管他去何处,不?然,他大抵还?可能出不?来。   庞礼臣对自己反复嘱告,他来崇国公府,只不?过?是忧虑温廷安的安危罢了,并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   可一看到?温廷安自出现?在了花厅里,庞礼臣一双眼便是再也挪不?开,风随人动,利落地箭步上前,摁住了她的左肩肩膊,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一番话酝酿在了唇齿之间,喉腔滞涩,满藏着?不?自知的关切,“温廷……温老弟,我听人说你昨日?遭致伏寇箭袭,你还?坠桥了,小爷我简直……”那一截话连庞礼臣嫌肉麻,生硬地咽了下去,道,“罢了,你现?在可要紧?”   本该顺畅的一席话,竟说得混混沌沌,吞吞吐吐,温廷安纳罕地看了庞礼臣一眼,淡然地拿出折扇,抽打了他覆在她肩膊上的手,笑道:“承蒙庞兄牵念,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我遭了乱劫,但顶多是染了些许风寒,昨夜服下了几贴药,今儿感觉舒惬了不?少。庞兄保持些距离为好,我怕将病气过?给庞兄。”   庞礼臣哪里顾得上什?么病不?病的,上前一步道:“小爷我常年在校场习武,体魄强健,纵然在寒水里来回泡上几个时?辰,翌日?身子都还?硬朗着?。你这儿可不?同了,看起来弱不?胜衣的,风一吹都能掀倒,听着?你投水,可真吓死我了。”庞礼臣看着?她,“还?好,温廷安,你没事。”   少年话辞里藏着?殷殷关切,像是铜盆子里翻滚着?的炭火,在空气里泛散出哔剥的声响,温廷安并非听不?出端倪,不?过?是未往深处细忖,她心中?还?装着?旁的事,赵瓒之携士子与流民掀起动乱,庞枢密使庞珑身为媵王的磨刀石,这一场直指崇国公府的祸事里,一定有庞珑的手笔。   昨晌意?欲刺杀她的奸贼,是以兵卒的身份,混杂在禁军之中?,早就听闻阮渊陵说枢密院里藏有细作,但这细作,究竟是大金谍者,还?是媵王的爪牙,就不?得而知了。   大理寺要从枢密院与殿前司查到?这个奸贼,绝非易事。这样的人泰半是与血卫营一样的死士,及至遭人发觉身份,必会服毒自刎,以自绝后患。   庞珑借流民之手杀她,兹事严峻,庞礼臣知情么?他若是知晓他的父亲遣人害她,他还?会来造谒温府么?   眼下庞温两家时?局剑拔弩张,此一节骨眼儿上,庞礼臣来询问她伤情如何,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倒显得有些居心叵测,二?房三?房的下人见着?了庞礼臣,免不?得嘴碎闲话。   温廷安了解庞礼臣的为人,此人有些花花肠子,但品性是率真耿直,人并不?坏,便将他延请入濯绣院的小院里叙话,屏退下人后,她正欲借升舍试之事,打探一些庞珑的事——若是能从庞礼臣口中?探着?一些口风,她也能未雨绸缪——却不?想,庞礼臣命随扈拿出了一只紫木提盒,还?有一只箱箧,放置在她近前,眸底浮着?赤子般的情意?,剀切地道:“温老弟,小爷前来探你,脚程匆促了些,也没准备什?么,就筹备了一些吃的和玩的,你不?妨打开看看。”   二?人叙话时?,温廷舜刚与温廷凉温廷猷二?人自崇文院出来。   半个时?辰前,温老太爷让他们将策论文章摹写一遍,升舍试策论部分的文章,论题是大邺礼制教化与以礼待人,文章并不?算难,但要写出吸睛之感,兼具深度与厚度,并不?容易。   三?人将文章默写下来,温青松交给了龙渊阁内一位相识相熟的大学士看,大学士名曰袁长道,乃系石鼓书院山长袁宽道的堂弟,在朝庙文阁学士心中?颇有威望,与兰台的吴老太傅也相熟,而这位袁宽道,若是温廷舜当?时?在场的话,一定能识得此人,袁宽道便是编纂出《策林》的老学儒。   袁长道看了三?个少年的文章,捋须道:“排姿论位的话,舜最之,凉与猷皆次之。论中?不?中?,三?子稳矣。”   袁大儒的大意?是,依据文章优劣程度排位,温廷舜写得最好,温廷凉与温廷猷稍逊一筹,但论在不?在优秀线之上,他们三?人的文章绝对是稳了。   温青松听罢,很是揄扬,他知晓袁长道在翰林之中?的地位,看策论的眼光凝炼毒辣,他说三?人的策论稳了,那势必是妥了,忙吩咐长贵拿了一些名贵的物宝,诚表谢仪,袁长道未收,转而问起了温廷安:“尔家嫡长孙亦是去阆尚贡院参考,老夫怎的没见着?此人文章?”   温青松摇了摇首,苦笑道:“那孩儿昨日?坠水了,受惊不?轻,染了些风寒,今晨差长贵去问候,大夫人说那孩儿眼下还?在养病休歇,那样的状态,让其摹写文章,也怕是折煞他了。”   士子动乱流民闹事这一桩事体,袁长道是明?晰的,温廷安乃是一介纨绔,没历经过?大风大浪,被一场祸事吓得卧榻不?起也属常事,但温青松遣人去濯绣院请了,濯绣院却称疾不?出,究竟是风寒真的重,还?是策论写得稀烂,愧于丢人现?眼,才拿风寒作为遮羞布?   袁长道心中?哂然,并不?看好这位嫡长孙,亏此人还?是同平章事温善晋之子,不?知是败坏了温家门楣,还?是温善晋教子无方?   “二?哥,长兄今儿没来崇文院,据闻染得了风寒,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归院的途中?,温廷凉问,问得有些虚情假意?。   他的文章得了袁长道的嘉赏,眼下恨不?得拿回二?房给父亲母亲过?目,但想着?数日?前,父亲温善豫逼迫他跪在雪地里背诵长兄的文章,兹事长成了温廷凉心中?的一根棘刺,他改变了注意?,决计要把策论文章甩在温廷安脸上,好生炫耀一番,唯有这般,才能解气!   温廷猷知晓三?哥不?安好心,不?过?,他也想去探望一下长兄,遂看了温廷舜一眼,征询二?哥的意?见。他也知晓二?哥与大哥不?睦,他踏入濯绣院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想来二?哥此番应是不?大愿的,如果二?哥不?同意?的话,那他就和三?哥去看望。   正思忖间,却见温廷舜闭了闭眼,尔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朝着?濯绣院的方向去了。   温廷凉与温廷猷俱是诧讶骇然,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温廷凉差点咬着?了舌苔,一头雾水道:“二?哥方才应了何事?”   温廷猷道:“二?哥说是去濯绣院探望长兄。”   两人俱是不?可置信,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这厢,院内正是春暖香浓的时?候,雪粉变作了枝上的重瓣藜麦,竹枝贴着?地表哔剥一声绽裂,风温和极了,庞礼臣将提盒与锦匣放在绸案之上,温廷安一怔,看了那堆东西一眼,并未进?一步行动,只道:“庞兄礼重了,我不?过?生些小病,不?打紧的,这些东西收回去罢。”   “小爷我送出去的东西,就如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庞礼臣眸露柔色,若是搁在平时?,见有人这般忸怩,他早就不?耐了,但对方是温廷安,不?知为何,他蓦然就添了一份耐心,温声追补道:“温老弟,就打开看看罢,小爷我被家中?老头子禁了五日?的足,眼下解了禁,第一个来看得人就是你,你怎能不?卖我个面子?你这可不?仗义。”   温廷安看着?少年微晕的耳根,适才发觉气氛不?太寻常,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揣测,但她不?欲坐实它,庞礼臣把礼都送到?她跟前了,若她不?打开瞅上一眼,估计他也会心中?不?虞,庞礼臣好歹与原主来往甚善,温廷安还?是要维系这一段情谊的。   揭了描金四方盒盖,里边是一碗春蟹松鸡浓汤,旁搁着?一碗山药枣泥胭脂糕,一碟香稻糖梗粥,并一盅五只鲜笋松瓤卷苏,端的是烹玉炊金,热气腾腾,引人舌华开绽。   此些珍馔,皆是依循原主的口味来的,原主在抱春楼或是在芣苢楼,最是喜爱点这些,她没想到?庞礼臣竟会记着?她的口味。   另一个锦匣里,躺着?一只潍坊制就的纱燕纸鹞,乍观之下,工艺极为精湛,纸鹞的骨架,是由上好的湘妃竹裁切拼接,且用?寸金寸丝的桑蚕丝蒙面,造相灵动活泼。   在大邺,纸鹞的兆头极好,古谚皆曰“风藏雨,云藏龙,纸鹞藏九霄”,纸鹞象征着?平步青云,庞礼臣送她纸鹞,便是庇佑她成功升舍。   除了温善晋与吕氏,府内其他人不?看好她,里里外外对她冷嘲热讽时?,似乎只有庞礼臣仗义地站在她这端。   温廷安心中?有些动容,庞礼臣所?言不?虚,不?论是吃食,还?是玩器,俱是投她所?好,但理智告诫她,这些东西不?能收。   她慢慢垂下眸,袖袂之下的素手微蜷成拳,叠放在并拢的膝头上,寻思着?婉拒之词,因是困顿,也没注意?到?濯绣院外造谒的三?道少年身影,正跨过?了门槛,朝着?院内踽踽行来。   温廷凉是走在最前头的,袖囊里攥着?摹写好的策论文章,为了假模假式表达诚意?,还?吩咐随侍丫鬟备了些补食过?来,他眼峰如刃,径直伸向了内院,饶是王冕要拦也拦不?住,温廷凉看到?了小院榆钱树下的两道人影,诧讶地顿住步,“那不?是庞礼臣么?这节骨眼儿上,这厮来寻长兄作甚?”   身后的步履一顿。   温廷舜敛了眉庭,深握在掌心间的一只漆瓶膏药藏入了袖中?,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抬眸望着?小院里那一道纤细身影,雪粉溶溶,几乎将温廷安的容色融在了里头,她面前摆着?提盒和锦匣,坐在她对面的鲜衣少年,一腔心事都写在了脸上。温廷舜捂着?药瓶的手,指关节隐隐泛出了一丝白。   琳琅糕食与纱黄纸鹞,不?像是庞礼臣平时?的待友之道,纵然他对温廷安仗义,交情也好,此番以探病之由,聊赠贵物,只会显得唐突。这人突如其来对温廷安示好,可是发觉了什?么?   温廷舜之所?思,温廷安寻思着?托词时?,同样也觉察到?了,她想起前几日?为庞礼臣讲授新律课业时?,这厢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句,她不?能早于他娶妻立业。庞礼臣莫不?是自那时?起,便开始怀疑她的真实身份?他是如何发觉的?   不?经意?间,温廷安视线一撇,撞入了一双黯沉似寂潭的眸子。   温廷舜径直走上前去,一面将药膏递至她跟前,一面淡声道:“这是崇文院命我转交予你的,老太爷命长兄得暇时?去崇文院寻他。”   这番慌话扯得滴水不?漏,温廷安听着?,知道温廷舜在替她解围,不?然,她真不?知如何婉拒庞礼臣。   “庞兄,老太爷这下寻我问话呢,我也只能暂且失陪,此番我照顾不?周,真对不?住,下一回定寻你赔个不?是。你先把礼收回去罢,礼重了,我真不?能收。”温廷安言讫,又嘱咐王冕替她打点一下,王冕躬身应是。   温廷安步履匆匆地离去了,表面上是去崇文院,实质上是调转了个头,避去了书苑。   庞礼臣好事遭扰,难免有一团郁结绞紧在心口,目光上抬,眼神?骤冷,略微惕凛地盯着?温廷舜,温廷舜容色淡到?几乎毫无起伏,连天的碎雪将他的山根压得黯沉,眸底淡寂又冷蔑,峻身玉立,衣袂携风,气质极有压迫感,仔细比较起来,他身量比庞礼臣要高?出半截,对峙时?离得近了,庞礼臣得仰首看他。   庞礼臣跟温廷舜不?算熟稔,只觉此人清高?又矜冷,是国公府的庶子,地位卑下,读书读得好,受温青松器重,也就仅此而已,与温廷安根本不?算一路人。   不?过?,似乎都同为男人,有一种本能是相通的,那便是对某一样东西的占有欲,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是刻骨铭心。   庞礼臣倨傲地凝着?眉,挽着?胳膊,横着?下颔,没好气地道:“听闻你昨日?拉着?廷安弟坠入金水桥,一个大老爷们,让人家驮着?你渡江上岸,丢不?丢人?”   气氛一时?如扯紧的细弦,显得剑拔弩张,温廷凉与温廷猷俱是嗅到?了诡谲,隔着?两丈的距离,两个少年之间,仿佛有一团隐形的烈火在咄咄燃烧,不?干事的外两人彼此相视一眼,规矩地退至温廷舜身侧,温廷凉欲帮温廷舜说话,但温廷舜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温廷凉到?嘴的话,只能重新咽回去了。   温廷舜行至庞礼臣近前,左拇指静静摩挲着?右指腹,音线寒烈,不?温不?凉,未应庞礼臣的话茬,反而说起了一桩毫不?相关的事体:“因是替长兄挡了一箭,我看清了翎羽上的标识,标识乃是金泥朱砂,上錾有一枚石斛形玄色徽纹,并且,箭簇的质地是幽州矿场的燧石,韧而不?柔,细而不?柴。”   庞礼臣眸子一瞠,口吻发生了微妙变化:“温廷舜,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廷舜抿了抿唇,“奸贼行刺温廷安的箭簇,乃是出自殿前司,殿前司隶属于枢密院下部,若无行军督头或镀检的授意?,贼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庞衙内,不?知你以为如何?”   但凡耳净目明?之人,皆听得懂温廷舜在说什?么。   庞礼臣倒抽了一口飕冷的寒气,太阳穴突突直崩,口吻卷入了一丝薄怒,厉声道:“你想说刺杀廷安弟是我爹的授意?么?别血口喷人了!廷安弟非寻衅的流民,更非动反叛变的士子,我爹做什?么要遣人弑害他?更何况,你都说是奸贼了,把必是奸贼乔装入军营里去,想对廷安弟不?利,事后嫁祸给我爹!我爹今早宣了陆殿帅陆执来府,正是商讨擒拿反贼的事,要给温家寻回一个公道。”   温廷舜对庞礼臣的话不?置可否,贼人正是枢密院里的细作,若庞珑诏陆执来府中?谋议擒捉贼人一事,不?过?是个监守自盗的障眼法,糊弄外人视听罢了。   但他并未做多余的解释,只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折裂的箭簇,递给了庞礼臣:“你信或不?信,皆在于你。若信,可循着?此物追查,若是不?信,这一物证你自可销毁。”   箭簇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冻凝,霰雪落在了箭枝上,融冰洗濯掉翎羽上的一部分霾埃,那斛形徽纹一览无余,直直扑入庞礼臣的眼中?,本不?平寂的心河,彷如抛掷入一块巨石,掀起千仞风浪。   他堪堪接过?蘸血的箭簇,不?可置信地看着?它,思绪焦灼,大脑空茫一瞬,俄而,庞礼臣返身大步离去。   温廷舜闭了闭眼,匀下来一口气。   这一物证,他本欲等着?合适的时?机再给庞礼臣,毕竟,棋局刚刚开始,他暂时?还?不?欲那么早碰庞家。   但脑子里反复想着?温廷安坐在庞礼臣近前,垂眸温驯的模样。   心中?某处地方起了钝钝的褶痕。   他想起了昨夜在崔府西苑的一间内室,他卧躺在榻子上养伤,思绪半昏半昧,隐隐听着?屏风那端传来窸窣的动响,起初以为是刺客,但睁眼望去时?,却见着?一片珠影深深,云母屏风的画纸上,落下一道纤细的身影,像是皮影戏上的人儿,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观者的视线。   倏然间,一件物事落在了那人伶仃的足前。   烛火蒙昧,他狭了狭眸子,渐而看清,那是一件狐白襟带。   那一刻,冷峻沉寂了许久的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第43章   崔府西苑, 扃牖外的风雪寂止了,雪碎沿着?垂檐奔去,寒冷在照壁处冻出了疮口, 外头?冷得如冰窟, 内室香暖如春, 滚金般的光色,铺满空气?之中,远处画屏挂缀着几些衣物,衣料牵扯的动响, 教温廷舜不知不觉地醒来,他定了定神,认出云母屏风背后的人, 是长兄, 他身?上的衣装湿透了,晌前有?人取了干燥的朴衣过来, 免得让其染风寒。   紫檀夹头?榫平案上,置有?一尊青瓷烛台, 烛台的一豆灯火透着熹微的光丝,画屏上的人影便?成了水墨诗写,温廷安正在对着雪白画壁宽衣解带。   她的身?量清瘦纤细,陈嬷嬷每昼服侍她穿衣时, 总习惯将襟带束得格外紧实, 就怕有朝一日襟带松砌在?腰间,平素,温廷安不会觉得勒, 及至襟带蘸湿了冷寒江水,冷布条沉甸甸地裹在胸前, 她便?颇感不适,目下缎带一松,她随手将襟带扔在?了一旁,绷紧已久的肌肤,弥漫上一阵久违的松弛,她倍感鲜活。   画屏之上,外衣如脆嫩蒜瓣一般,件件剥落,露出了她娇俏的肩膊,玲珑的腰线,细致的小腿,淡匀皴擦的春日水墨,教烛光髹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清影,那人儿的肌肤,庶几白腻得可以?晕出雪色的光。   温廷舜凝视画屏墨影,听到了不受控的心率声,耳颈的皮肤几近痉挛,少顷,他收回?目光,阖住眼?睑,以?为看不得了,心中的潦烈便?能得到片刻的纾解,孰料,一丝爝火在?心腔之中燃起,便?是天野燎原。   他回?想着?与长兄相处的点滴时光,畴昔的风雪夜,京郊破草庐,想起她执着?暖湿布条为他濯身?,想起与她相握过?的纤腻小手,想起她信誓旦旦自称断袖之癖,想起她在?金水桥下负他横渡寒江,她的肩膊比寻常少年都要窄瘦,隔着?薄薄的一袭藏青圆领襕衫,那后腰上蝴蝶骨伶仃昳丽,身?上且弥漫着?袅娜的香气?,是细辛与薄荷,江间寒气?灌在?两人身?上,彼此的心脏贴得很近,心率一声一声敲入彼此的身?体?里。   那时,温廷舜隐约觉察出异样,未作深想。   现在?,他看着?画屏上的皮影戏,心道一声原来如此,拨云见日后,温廷安原来不是他,而是她,长兄原来是长姊,如此一来,诸多疑处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为何回?溯与温廷安的种?种?,连一丝琐碎的蒜皮,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似乎不纯粹是因着?对她的恹嫌与惕然。   因着?画屏上一道翩跹纤影,他脑海里竟是涌入千思?万绪,温廷舜抿紧了薄唇,温廷安女扮男装,大?抵是温善晋与吕氏的主意,长房背着?温青松瞒天过?海,其用意昭然若揭,或是为声望,或是为承爵,或是为门楣,他发现了温廷安的隐秘,那又?有?何要紧?他不关心长兄是男是女,与她的真实身?份相较,放榜后入鸢舍,成为东宫的纸鸢这一事,更为重要。   离开崔府时,温廷舜不经意抬眸,留意一眼?西苑,发现濯衣坊的掌事嬷嬷准备去拾掇内室。   鬼使神差地,温廷舜想起了坠落在?屏风东角的狐白襟带,温廷安这厢居然没藏走,他眸色暗敛,遂窃自吩咐郁清,“替我取回?一物事。”   郁清速速应少主之令,趁着?嬷嬷入屋前,速去搜寻。   俄而,见着?是女子束胸之物,郁清即刻噤声了,谨慎地将襟带用绸布包裹好,退出屋,秘密交呈给少主。   少主容色其实并不算好,一贯的冷颜淡薄,并未解释分毫,郁清也不是多话的,若是让甫桑这个直肠子去执行此事,估摸着?要震愕悚然许久。   温廷舜歇养一夜,本?欲今日寻着?时机,将襟带隐秘地归还予温廷安,念着?她身?染风寒,亦多备了一只私藏久矣的药瓶。   讵料,看着?濯绣院榆钱树下的一道俪影,看着?庞礼臣对她的殷切示好,温廷舜心神微震,倏然打消了归予狐白襟带的念头?。   一些无法言明的私欲,如难以?歇脚的飞蛾四处乱撞,他哂然淡笑,镇压住了蹿动的郁意,云淡风轻地走入濯绣院内,在?温府里待了十七年,他跨入长房深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待替温廷安解了围,将蘸血的箭簇送至庞礼臣手中时,若不是温廷凉温廷猷用费解又?愕讶的眼?神看他时,温廷舜甚至没料知,自己下意识做了两桩事体?,它们本?不应在?计划之内,这并不契合他惯有?的理智。   晌午,温廷舜回?至文景院,见着?傔从临溪从外堂捧着?些鸽子汤补食入内,说是受濯绣院的嘱托送来的,大?夫人差人从桥西陈家肉铺买了两只乳鸽,老火炖了整整两个时辰,一刻钟前将将煲好。临溪说这话时,也做好了受拒的绸缪,府内谁人不知二少爷为人清冷矜傲,从不受任何各房的馈礼,这鸽子汤想必早晚要遣还回?去。   温廷舜的目光,在?蒸腾着?乳白热气?的鸽子汤凝了一眼?,视线定了定,嗯了声,淡声道:“放在?绸桌上便?好,代我谢过?大?夫人。”   临溪的一腔愕词顿在?口中,晌久才反应过?来,一面怔愣地将托盘汤盅放置在?绸桌上,一面道:“对、对了,大?少爷遣小的给二少爷带了话。”   温廷舜原是执起了一卷书牍闲阅,听着?此话,目光停滞在?了右竖行的头?一个字上,思?绪骤空,愣是看不进半个字,山根敛下,最终妥协了似的,眸心幽幽偏转,问:“大?少爷说了甚?”   “大?少爷说让二少爷您好好养伤,接下来这几日,他便?不去书苑叨扰您读书了。”   没了大?少爷叨扰,这书苑自然而然成了个静谧的所在?,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临溪知晓二少爷喜静,且与大?少爷关系不善,眼?下大?少爷自主让贤书苑,书苑就成了二少爷一人读书的好去处,无人能来叨扰他。   临溪如是想着?,以?为二少爷会揄扬,一瞅主子的脸,稍稍一滞,温廷舜的面色,似乎比寻常更为漠冷,覆了一层寒沁沁的霜降。   临溪是怀疑自己说错了甚么话,至于具体?说错甚么,他又?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温廷舜闭了闭眼?眸,吩咐他下去。   他祓除了方才的杂念,将思?绪倾注在?了时局上,临溪离去后,温廷舜摆了摆衣袖,甫桑与郁清逐次出现在?了画壁的暗影处,甫桑率先躬身?禀事道:   “少主,如您所述,昨晌士子动乱,流民犯禁,今晨早朝,官家便?宣了媵王入宣政殿觐见,打算借述职之机收了媵王的兵权,姜太后不允,媵王性黠,提及昨夜宣武门动乱,再用元祐议和旧案大?做文章,将祸水推至崇国公府头?上。官家听罢,下诏先将流民纳入南廊坊的楼泽园里,至于士子聚街闹事一案,官家不敢妄自审判,春闱在?即,士子又?是会试主力,若是错审,怕是会遭致南北文士的离心,最后,官家吩咐阮寺卿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生员推鞫问案,打算将此事就此揭过?。”   春闱是一岁之中的头?等大?事,恩祐帝性情?素来保守温和,自是不愿出任何岔子,与其火中取栗,让赵瓒之与赵珩之反目阋墙,让温庞两家党乱愈烈,不如险中求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帝王清楚东宫与媵王之间的暗流涌动,眼?下,他只能佯作目瞽,维持皇子之间的和气?。   温廷舜很清楚,帝王将士子动乱一案扔给大?理寺,不过?是缓和僵局的权宜之计,恩祐帝大?抵也知晓是流民进入洛阳,是赵瓒之的手笔,赵瓒之桀骜不驯,外头?是英勇杀伐的镇关战神,私底下野心勃勃,对龙椅的觊觎,都写在?了脸上,恩祐帝贵为九五之尊,竟是无法夺舍其兵权,三番思?量之下,只得命三法司与兰台来制衡他。   甫桑又?道:“卑职发觉蹊跷地是,百官宰执陈列之下,赵瓒之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提及元祐议和旧案,称是金人野心昭彰,与其化干戈为玉帛,不若派兵戍守元祐城,将元祐十六州征讨回?来,以?成先帝夙愿。邺金合盟乃则一朝之耻,宰执震悚,百官噤声,明显触及恩祐帝之逆鳞,兰台的吴嵬吴御史联袂另四位台谏官,上奏疏弹劾媵王,庞家陈奏说媵王治疫赈灾有?功,帝王左右一番思?量,最终只将其幽-禁于大?内璇玑殿,禁了一个月的足。”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兹事确乎有?些诡谲,赵瓒之回?京述职,若要一心夺嫡,理当暗藏锋芒、拉拢宰执才是,而不应如此冒进,遭谏官弹劾,还直接触怒龙颜,导致这等软禁之局。   惹官家不悦,对赵瓒之没有?任何好处,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纵然此人的权谋,逊于赵珩之一筹,也不当这般莽撞,还是说,赵瓒之这般做,乃属有?意为之?这其中,可藏有?什么更深的内情??   温廷舜狭了狭邃眸,问甫桑道:“赵珩之那端是什么反应?”   赵瓒之看上去如此狂狷,身?为东宫太子爷,赵珩之不可能无动于衷。   甫桑稽首道:“太子这几日基本?待在?翰林院里,往资政殿走动得频繁些,据说是拿幕僚所作的六论制式文章,寻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傅太师讨教,怕是无暇理会璇玑殿那位主儿的事。”   “六科制式?”温廷舜眉心掠过?异色,这是殿试才会出的考题,眼?下连会试未至,只有?进行了一场升舍试,赵珩之为何会遣人提前做六论文章,还频繁去资政殿?   为了一篇文章,让东宫专程摆驾资政殿,这位做文章的幕僚,看来在?太子心中地位不浅。看来除了阮渊陵,太子还有?另外重点栽培的新苗。   “可有?打听这位幕僚是何来历?”   甫桑道:“卑职窥听一二,只听得六科制式文章是出自雍院一外舍生之手,论题好像是《王者不治夷狄》,此生员所写之章,让诸位文士叹为观止,不过?,两极分化有?些严重。有?人批判文章是主和思?想,趋于软弱,另一些人赞同文章坚守中庸之道,墨宝绝伦。卑职原欲打探此人的底细,太子行事颇为审慎,并不透露此人的底细,纵然有?不少太傅讨问,太子也未松口,那一篇文章乃系吏部点检官誊录,追查字迹上的蛛丝马迹,亦是无从查起。”   雍院外舍生弥足三千余人,追查其间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仅不过?,赵珩之常年居于深宫,若要自雍院之中觅求贤才,定会命人引荐,让何人来引荐,阮渊陵必是不二人选。   推揣至此处,温廷舜倏而思?及一桩不相干的事体?,今晨温青松遣长贵去濯绣院,延请温廷安走一趟,温善晋以?风寒深重为由婉拒之。   一抹昭然之色掠过?温廷舜眉庭,温廷安称疾,赵珩之拿文章摆驾资政殿,两桩寻常的事体?,明面上看着?南辕北辙,谁又?能想到两者之间,冥冥之中暗藏千丝万缕的牵连?   他并未就赵珩之一事追溯下去,只慢条斯理地对甫桑道:“继续盯着?璇玑殿,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寻我禀告。”   甫桑应了声,踯躅了一番,并未擅自离却,显然要有?一事要说。   “对了,少主,卑职还发现这两日濯绣院里,那位陈嬷嬷行踪有?异,遣了两位暗卫密探崔府,特地搜剿濯衣坊,循其焦灼的情?状,似乎在?寻着?什么东西。”   陈嬷嬷是吕芸的贴身?心腹,陈嬷嬷若要去寻什么东西,自当是出自吕芸的授意。吕芸与崔府并不相熟,更是从未访谒崔府,自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落在?崔府。   可陈嬷嬷去的是濯衣坊。   找寻何物,甫桑不解,但在?场有?两人不言自明。   空气?有?一瞬的僵滞,郁清肃立如入定的禅僧,眼?神微动,没有?看向主子。少主秘密吩咐他做的事,他绝不会为任何人道也,哪怕是同生共死?过?的同胞。   温廷舜垂下了眼?,容色淡淡:“陈嬷嬷找何物,与我们的目标无任何干系,兹事不必留心。再者,吕家豢养的暗卫并非死?士,谅是寻不到东西,也定不会对那些濯衣嬷嬷下死?手。毕竟,崔元昭是阮渊陵麾下的一只纸鸢,崔府并不是吕家能轻易动的。”   甫桑觉察少主语色有?异,可到底说不出具体?端倪在?哪儿,只继续盯着?璇玑殿去了,人告退后,温廷舜便?吩咐郁清道:“有?一桩事差你去办。”   郁清长揖道:“少主可是让卑职去盯着?庞衙内?”   郁清极为聪颖,多年以?来跟随少主,养成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本?事,少主只消一句话,他便?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毋需少主赘言。   方才,少主将蘸血的箭簇递与庞礼臣,便?是于此黑白棋局之上,新置一子,庞家三代都是名臣武将,族门人丁文武兼备,庞礼臣长序行四,是个脑子好使的,但慧极必伤。   这一物证不足以?直指奸贼乃系庞珑的党羽,不过?,足够在?庞礼臣心中种?入一颗疑心的籽。   风起于青平之末,一鳞半爪的疑心,在?经年累月发酵之下,也足以?在?庞家掀起滔天动荡,易言之,若欲让一座高台崩坍,只消让砌地砖石生出一只蠹虫便?可。   温廷舜点了点首,郁清身?影一晃,消歇在?了暗影处。   温廷舜薄唇浅抿,眼?神落在?了竹苑,一围修直碧烟之后,掩映着?斑驳的书屋,那处已是人去楼空,大?雪稀稀落落倾覆而下,书屋并未掌灯,雕梁画栋被抽取了实质,只余下了寥廓幽谧的黑色绰影,寂寞吹雪白。温廷舜揭开了鸽子汤的盅盖,汤汁寒初透,凉气?四溢,若是文景院熄了烛火,那寥廓的景致,估摸着?与书屋无异。   反观之下,一林之隔的濯绣院,传了几些女眷打檐下冰棱的嬉玩声,还有?一阵柿子酥饼的暖香,隐隐传了雀跃的嗓音,应是檀红在?说话:“大?少爷,这是顾嬷嬷的手艺,她做的柿子酥饼是嬷嬷们当中最好的,少爷仔细烫!”   瓷青的声音也传了来:“目下刚蒸好的,大?少爷快尝尝!”   须臾,传了那人的说话声,因着?嗓音清润如松涧,温廷舜岑寂地谛听着?,连吐息都不知不觉轻了一截,只听温廷安虔诚地说:“顾嬷嬷的手艺比外边的酒家都要好,有?槐花的馥郁清香,解馋且暖胃,我就怕将舌头?吞进去了,檀红,瓷青,你们也吃几个罢。”   似乎只消吃上甜食,她便?容易满足,嗓音里充溢着?眉眼?弯弯的弧度,温廷舜扬起汤匙,啜了一口冷却的鸽子汤,不知不觉喝得见底,修长的指腹在?黑瓷碗盏处摩挲着?,她的话音还在?继续,仿佛在?空气?里绽出了明晰的涟漪,他圈在?重重涟漪之中,像是深陷缧绁的困兽。温廷舜起身?行至了书屋里,那濯绣院的热闹便?退潮了,他深深捋平了呼吸,盘膝危坐,面容浸泡在?了昏昧的光影里。   趋闹,俨然才是人间烟火气?的所在?,像是飞蛾扑向烈火,可他知道,眼?前有?一团潦烈的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剪出多余的枝蔓,背身?而去。   庞礼臣从崇国公府离却之后,便?是快马加鞭一路往回?赶,赶至庞太保府,便?要去找父亲,傔从蔺苟告诉他,“衙内容禀,庞枢密使庞大?人并不在?府内,有?要事出去了,若衙内有?要事,不若让卑职代为转告。”   庞礼臣抻着?脖子凝向书房:“小爷我明明方才看到书房亮着?灯的,我爹一定在?里面。”语罢,便?朝着?书房走去。   蔺苟面色有?异,眼?下庞枢密使正在?密室里与血卫营议事,可不能给庞四郎搅和了,遂是三番拦他。   奈何庞礼臣软硬不吃,蔺苟也不能针真对庞礼臣动手,“吱呀”一声,庞礼臣推开了书房的门扉,力道过?沉,庭中松树之上积的雪跌跌撞撞纵了下来,雪粉罩满窗。   蔺苟原以?为枢密使在?密阁里,正欲拦下,却不想,庞珑正端坐在?桌案前,着?黑青色直脚蹼头?,一身?红圆领白泽绣纹补子,脸庞瘦削如铁,颧骨锋利如刃,两道浓眉若奔放的狂草,正半阖着?眼?眸,作养神之状。   蔺苟欲言,却见庞珑淡淡地摆了摆官袍,蔺苟悟过?了意,忙拱手告退,将门阖上,顷之,书房只余下父子二人。   “四郎,你禁足刚解,今儿本?该带你去寻姜太后请个安,太后一直挂念你的学业,爹军务繁冗,也就没带你去了,过?几日休沐,便?带你进宫。”庞珑的嗓音掺了几分惫色,说罢,揉了揉眉心,压抑着?某种?情?绪,没有?计较庞礼臣晌午乱跑去温府的事。   庞礼臣是庞府最小的男儿郎,上头?有?三位在?京或在?地方任职的哥哥,其母曲氏素来对四郎溺爱得紧,什么事都依着?他去做。今儿他下值回?来,在?佛堂没见着?庞礼臣的人影,命其抄写《武经总要》的一沓墨纸,倒悉数呈上来,庞珑一看,便?知是曲氏寻下人仿照四郎的字迹代抄的。   庞珑寻曲氏问四郎的去向,曲氏答说,四郎还能去哪儿,这等血气?方刚的男儿郎,这个时节要么在?楚楼,要么便?在?酒馆。   其实,下值前半刻钟,蔺苟的双胞胎弟弟蔺寻,便?给庞珑通风报信,说庞礼臣又?去寻温家大?郎了,这一回?竟还偷偷跑至别人的宅邸处。   庞珑本?就军务缠身?,早朝时又?因媵王禁于璇玑殿一事忧心不已,时局动荡,帝心暗昧,他派去幽州楼泽园潜伏的暗探,据闻被赵珩之的人搅和,诸事不顺,庞礼臣又?来给他雪上添霜,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迸。   庞珑阴晴不定地对曲氏说,“四郎近些时日,与温大?郎走得有?些近了。”   曲氏其实也预感着?了,可没忘心里去,庞四与温家嫡出少爷交情?敦实,那个温少爷长得一副好皮相,她见过?几眼?,倒还中规中矩。四郎喜欢交温廷安这样的朋友,那便?随他去便?好,毕竟温廷安就是一介纨绔子弟,并非温家之中流砥柱,对庞礼臣造不成什么威胁。   庞珑只觉这是曲氏的妇人之见,党争之下,安有?完卵?   温廷安明面上不学无术,玩世不恭,谁能猜到他是在?扮猪吃老虎,若不是陆殿帅陆执借禁军刺探此人,庞珑还不知晓温廷安身?上竟还藏这等天大?的本?事,能在?漫天兵寇伏击之下,带着?温廷舜逃出生天。那寒江长达数十里,外人皆说温廷安不谙水性,还带着?一个晕厥的负伤少年,两人坠河必是死?路一条,谁知道,两人竟能活着?回?至崇国公府!   这就给枢密院落下了话柄,陆执被问责,庞珑也因护军不力,被台谏官参了一本?,庞家被拖下了水,媵王重提元祐议和旧案,目前禁在?了璇玑殿。   若是温家一路势头?明朗,扶太子登基,那么等待庞家的,后果全然不堪设想。   姜太后脾气?阴晴不定,跟庞珑耳提面命过?了,恩祐帝明面上盛怒,实质上,也有?恻隐之心,元祐议和旧案一直是先帝的心结,若能破旧案,从大?金的疆土上收回?元祐十六州,便?是无与伦比的功德。媵王故意触怒龙颜,是有?自己的成算,至于是何成算,日后必会揭晓,目下,温家与大?理寺便?是捅在?了庞家身?上的诛心刀,若想翻身?,就必须找到梁庚尧,打破左党在?朝中孤立无援的地位。   庞珑正与血卫营商议要事,庞礼臣便?来扰他了。   庞礼臣是庞珑四位儿子之中,心性较为耿率的,他不欲让他卷入此事,便?是借用太后的名头?,意欲支开他。   庞礼臣直直看着?父亲,自袖袂之中摸出了蘸血的箭簇,“爹,您为何要害温廷安?”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这一晌夜, 洛阳复落起霏霏淫雨,料峭春寒,遮天蔽地, 庞府书房的檐下, 一洼雪光倒映着远空的夜色。   幽微烛火被台槛外漱玉般的雨, 搅得翻来覆去,澄黄火光照着庞珑魁梧的身影,婆娑的浅影缀在了?白?石地面,乌案之上搁放一樽琥珀清酒, 是高丽新贡的春醪大曲,庞珑啜了?半盏,沉鸷的眼神朝庞礼臣掌间的箭簇投去一瞥, 闲淡地依靠在锦榻上, 声线冷锐沉淡,显得心不在焉:“这一样东西, 可是温大郎给你的?”   “到底是他给我?的,还是旁人给我?的, 这有何干系?”庞礼臣似乎哂了一下,眸色稍冷,道,“爹, 温廷安差点中箭, 命悬一线,这些都是您唆使陆狗干的么?”   庞礼臣对陆执印象极为不佳,畴昔打过几次照面, 才知此人是镇远将军苏清秋的同门师弟,后来叛出师门, 行事狠鸷乖张,下手?从不留活口,暗地里戕害不少纯臣忠良,纵然错杀一人,也不会有丝毫愧意,委实是劣迹斑斑,故此,庞礼臣厌恶此人,就称陆执是帮庞珑卖命的走狗。   “大人的事,你切忌多问,总之,我?是为了?整个庞家,为了?你好。”庞珑面沉似水,眸底却蕴藏有一丝恻隐之色,“礼臣,你何事都毋需问,待我?大事将成,会慢慢告知予你。为今你要做的,便是与温家大郎断了?来往,莫要教人落下话柄。”   庞礼臣脸上哂意更浓,看得出庞珑是在敷衍他,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一茬,庞珑说为了?庞家好,说为了?他好,却欲害了?温廷安!   他今儿好不容易见上温廷安一面,慢慢确证自己心意,这一份牵绊,又岂能是说断就断?他不愿让温廷安有事!   庞礼臣迫前一步,双臂支在了?乌案边缘两?侧,继续方才的话茬,道:“爹,这箭枝上的徽纹孩儿真真切切认得,正是从殿前司弩库里抽调出来的,品级极好,若无枢密院的玉璜调令,寻常的兵卒绝不可能妄自取用。”庞礼臣行前一步,将箭簇摁在了?乌案上,将箭枝錾刻有徽纹的一面,对准了?庞珑,口吻清冷紧劲,彷如能割透长夜厚雪。   庞珑并未看那枝箭簇,心晓庞四郎这是要对峙到底的意思了?。偏执较真这一点,庞四郎完全是随了?他,十?二?年?前,庞珑还是泉州盂县知县身边一位卑言轻的弼马官时,少年?风华正茂,不曾掩锋芒,对任何事都打破砂锅追责到底,后来,碰了?无数南墙,棱角尽数磨平,他才懂得圆滑世故的妙处。而今,在四郎身上看到了?当年?初生牛犊般的自己,不知是该幸喜,还是该忧患。   庞珑拢敛杂绪,声辞极淡,“温家树敌众多,想害温大郎的人可不少,你今儿不仅不站在庞家这边,却只凭这位纨绔的一面之词,便踅回来质问我??”话至尾梢,隐隐掺杂一抹厉色。   庞礼臣有些?怵,但他脾气一旦硬实起来,并不以为忤:“爹,我?跟您说过了?,您爱跟温青松斗法,您就跟他斗去,你们与温家怎么拆台、怎么尔虞我?诈、怎么站位,我?都眼不见为干净,党争与我?无涉,横竖我?高不成低不就,没三个哥哥有能耐,待春闱高中后,我?一心奉旨当个先锋官,戍守边关领兵打仗,我?生是庞家人,死?是庞家鬼,就遂了?您老的意。”   庞礼臣牙关紧咬,眸色锐利,咬肌绷紧,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恳求,“但,请您高抬贵手?,甭打温廷安的主意,成不成?”   “砰——”不知是庞礼臣的话,触怒了?庞珑哪条神经,他倏然掀袖,摔碎了?酒樽,戗金填漆的托盏四分?五裂。   庞珑的胸线剧烈起伏一下,俨似崩倒的叠嶂,庬眉如悍戾的草书,奔狂挥出一捺,他辞色俱厉:“你这吃里扒外的孽障!谁教你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你知不知道温廷安的上峰是谁,靠山是谁,未来他若中榜,将在何处谋官!此人上峰是当朝大理寺卿阮渊陵,靠山是东宫的那位主儿,若不出意外,温廷安今后定是官拜大理寺!”   庞礼臣下意识想说一句“温廷安去了?大理寺,那又何妨”,但话只讲了?半截,便教庞珑强硬地阻断。   “大理寺是统摄三法司的地方,受命于太子,温廷安是太子的一柄新刀,未来要捅在庞家的身上!你倒好,这般鲁直莽撞,一昧护着他,受其挑拨还不知,竟是盘诘并威胁你老子来,庞礼臣,庞家生养你十?八年?,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头昏聩的白?眼狼!”   庞珑极少在庞府动怒,此番真真切切地动了?气,廊庑飞檐处的雪悉数震落下来。曲氏听着大老爷发怒的声音,整个人心惊肉跳,戍守在外院的蔺苟,见着曲氏想进?去,当下抻臂拦住。   曲氏绞紧丝帕,她何时见过大老爷发过这般的怒气,忧心四郎这一耿直脾性,两?番抵牾冲撞,就怕会两?败俱伤。   奈何,蔺苟只听命于庞枢密使,对她的哀切置若罔闻,纵使摆出了?主母的架子,蔺苟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厢,庞珑怒火攻心,显然还在气头上,前有大金谍者被劫掠,后有太子欲被立为储君的风声传来,庞珑最初只欲让温廷安为饵饲,掣肘住阮渊陵,但陆执这人素来心性急燥,没待他布好全局,匆遽地吩咐血卫营的人动了?血刃,眼下不仅丢了?温廷安这一饵饲,掣肘大理寺的筹谋化?作?虚无泡影,庞家还在朝堂之上,遭台谏官狠狠参了?一折子,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庞礼臣被庞珑训斥得狗血淋头,谅是锋芒再盛,此刻到底也殒灭了?三分?气焰,态度放软了?些?,道:“我?与温廷安有很?深的交情,他待孩儿一片赤诚,必不可能会害了?孩儿。爹,我?不明白?,您针对温青松就好,为何还要针对温廷安?据孩儿所知,他不曾过伤天害理的错事,更不肯可能碍着您的道儿……”   庞礼臣与温廷安有不浅的酒肉情谊,温廷安什么德行,他可都是一清二?楚,以前是有些?看不起他,打从有了?那一份情意在,他看温廷安竟是哪儿都顺眼了?许多,近些?时日见其发奋读书,他不禁替温廷安感到欣慰,希望他能升舍,他想看到温廷安身着白?襟滚银斓袍的模样,于是,就差潍坊的老师傅烧制了?一只沙燕纸鹞,祈福温廷安能顺遂过试。   庞珑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不知该笑四郎耿率,还是该耻四郎天真:“确实,你与温廷安来往甚密,但你看到的,怕只不过是他想给你看到的模样罢了?。畴昔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摇身一变,一蹴而就,成为了?深受东宫与大理寺器重的良才俊彦,四郎,你觉得这里中毫无蹊跷么?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太子为何会器重这样一个人,阮渊陵为何扶植这样一位阿斗,为何吕博士吕鼋与吴巡抚吴嵬会为他铺路,为何当初温廷安要救下杨淳,与沈云升交好,凡此种种,难道你当真看不清楚时局么?”   庞珑道:“一切皆是因为一年?前的元祐议和旧案!媵王与你祖父率兵赴元祐城御敌,意欲收复关北失地,亦即为元祐十?六州,结果?遭致金贼屠害,数千将士殉命于白?山黑水之间,温廷安的父亲温善晋成为议和使臣前去与大金国主合盟,因是议和一事,广受大邺百姓之蔑视,但温善晋确乎给大邺带来了?长久的边疆和平。”   “明面上,官家偃文兴武,温家势力单薄,实质上,官家心底向着先帝的文治与宗策。太子、温家、阮家、吴家、吕家,都是隶属开国文臣之氏族,其中以温家尤甚,温廷安为嫡长孙,这数以来一直给人玩世之形象,其人是否在韬光养晦,亦未可知。不过,最至为关键的一点是,太子要借温廷安之手?,查清元祐议和旧案,怕是早已在朝中埋下草蛇灰线之局。”   庞珑告知庞四郎这般多的道理,只想告诫他,温廷安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简单。庞珑其实还窃自秘查温廷舜,此人的底细比温廷安的身份更为难查,帐籍之上毫无纰漏之处,路引上更是一片空白?,毫无一丝疑点,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诡谲,庞珑对温廷舜多留了?那么一丝心眼,不过兹事较为隐秘,他并未告知庞礼臣。   庞礼臣听父亲所述之言,只是囫囵地听了?听,左耳听右耳出,并未往深处作?想,他捏紧了?那一只蘸血的箭簇,掀眸道:“我?知晓爹是为了?我?好,我?虽不清楚元祐议和旧案的来龙去脉,可论及温廷安为人究竟如何,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若是温廷安升舍,我?与他接触也会频繁些?,我?会观察他。至于他到底像不像爹所说的那般情状,孩儿心中自有定数。”   庞礼臣眸色坚定,后撤半步,长揖一礼:“不过,孩儿的立场也搁在这儿,若是爹要害温廷安,孩儿定不会做出任何退让。”   庞珑一听,知晓自己终究是枉费口舌了?,胸中攒有一团郁结,低声盘诘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庞四郎,你好自为之!”   庞礼臣抿了?抿嘴唇,知晓自己终究还是威胁住了?父亲,这一时半会儿,父亲是不会对温廷安如何的了?。   庞珑现下根本不欲见他,庞礼臣也识趣,便是自书房里退出去,离却前,庞珑复又沉声喝住了?他:“慢着。”   庞礼臣适时止步,只听庞珑问道:“此番校考,觉之如何?”   庞礼臣闲散地靠在门楣下,挽着胳膊,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绷紧的肩脊恢复一贯的吊儿郎当,道:“不论是武经六艺,还是纵马射骑,小爷我?自然都不再话下。”   庞珑锁住眉庭,凉凉道:“我?是问你新添的律义,答得如何?”   庞礼臣腿软一截,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嘛……自然也答得是寻常的水准,我?寻常学得如何,升舍试里自然就答得如何。”   庞礼臣是武院上舍生,上舍生本是三舍苑之中最高的位置,循理而言,上舍生是毋需参加升舍试的,但先帝有旨,上舍生若是通过了?升舍试的校考,便可领九品或是从八品的一官半职,到州路就职,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便是短期顶岗实习。当然,上舍生仍需赴春闱赶考。   知子莫如父,听这一孽子的心虚口吻,庞珑便知晓庞礼臣考得了?什么水准,揉了?揉眉心,寒声命他退下。   有镇远将军苏清秋的照拂,庞礼臣此番升舍试一定全无问题,届时将有两?月的光景,四郎要被遣去州路好生磨砺一番。四郎的人生路,庞珑已然为他筑砌铺好,四郎虽桀骜不恭了?些?,但从小到大,一直从未偏过道。早晚有一日,四郎一定会明晓他这位做父亲的良苦用心。   庞礼臣自然不知父亲在思虑些?什么,出了?书房,一面将箭簇藏好,一面见到眸眶晕红的曲氏,忙大步上前,雪势大,替曲氏将毛氅朝内拢了?拢,道:“娘,您这是怎的了??”   曲氏摁着庞礼臣的袖裾,将将全须全尾好生打量了?一回,确认他无恙后,才舒下了?一口气,忧虑道:“四郎,你可是说了?甚,惹得你父亲这般生气?”   曲氏的手?心手?背俱是透心凉,庞礼臣无奈地笑了?笑,少年?将母亲的手?掌裹在了?氅衣的绒兜之中,让掌腹的肌肤好生捂暖。   曲氏与庞礼臣走至了?褚慈院,在暖室里铺毡坐下,曲氏面露愁色,仍在等着四郎的解释,庞礼臣却看向了?院庭中央的碧植,雾凇沆砀之间,掩映着寒梅,白?松,水仙,唯独没有那人喜爱的柿子树,庞礼臣收回视线,他不愿与母亲道实话,他对温廷安这等复杂的心情,母亲是传统宗妇,大抵是理解不了?,甚或是难以接受的。   但他把心事藏得久了?,也难免有一些?倾诉欲。   待屏退了?嬷嬷与侍婢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适才对曲氏道:“母亲,不瞒您说,孩儿眼下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那人时常处于危难之中,父亲让我?明哲保身,但孩儿不愿,忤逆了?父亲的话,适才生发了?龃龉。”   一语掀起千层浪,饶是曲氏也想着了?此事,但震愕之色难以掩饰,她怔忪了?好一会儿,她是过来人,怎的听不出庞礼臣的言外之意?   曲氏看着庞礼臣,少年?说这番话时,双掌直直抚在膝头,眼眸深邃,俨似闪烁熠熠的宿星,青鬓之下的颈部?,却不知不觉地泛着微红。哪怕是被训斥得重了?,那绵绵情谊,却像是笼中鸟,迟早会挣脱出来。   曲氏亦是纳罕,庞四郎喜欢得是哪家闺门的千金,大老爷竟会不允?   曲氏才迫不及待地忙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娘可认识?”   庞礼臣还有两?年?便是弱冠之年?,依照大邺刑律,男子要二?十?才能娶妻生子,这两?年?的光影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曲氏计划着等庞礼臣高中了?后,再为他筹谋一桩好亲事,洛阳的水土好,生养得千金佳人也是炙手?可热,凭庞太保的门第,庞礼臣若是相中了?哪家的千金,只消让恩祐帝赐婚便好。   庞礼臣却是避而不答,“待三月春闱后,我?自会告诉母亲的,眼下还不是合适的时候。”提早告知,只会害了?温廷安。   庞礼臣道:“这件事儿,孩儿只能母亲一人说,母亲别跟任何人说,更别对父亲说,父亲的脾性,您方才也见着了?。”   “好,娘不说,娘不说,四郎现在真的不能跟娘透个声儿?”   庞礼臣摇了?摇头,立场异常坚决。   曲氏从庞礼臣这儿探不到口风,待他去了?校场后,她忽然灵机一动,将府邸最机灵的管事儿寻来,低声吩咐道:“帮我?去打探打探,今日四郎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哪些?人家。”   曲氏了?解庞礼臣的性子,庞礼臣寻常去秦楼楚馆,从未对她说相中了?哪位名妓优伶,他近日鲜少不光顾抱春楼,今儿说有了?心仪之人,这人绝非空穴来风。   四郎禁了?三日的足,按照少年?心事,解禁后,相见的第一个人肯定是心尖尖上的人儿。   吩咐管事去查四郎今儿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是有曲氏自己的道理的。   管事儿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的光景,太保府用过晚膳后,管事儿便急冲冲回来禀事了?,压抑的嗓音透着揄扬:“大夫人,寻着了?!寻着了?!”   曲氏遣散左右,坐在金丝楠木倒垂卷珠炕桌上首座,拨弄着皓腕上的如意镯子,问道:“寻着四郎去了?何处?还是寻着四郎的意中人?”   “都寻着了?!”管事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先将庞礼臣今儿去何处细细说来,“是这样,四少爷先去芣苢楼,买了?好几些?甜糕酥食,想来女儿家都爱吃甜,大夫人请看,这便是四少爷采买的食单。四少爷去了?芣苢楼,又去了?一趟南榆林巷子,寻了?一座名曰潍坊的铺子,命一位老师傅烧制了?一架纱黄纸鹞,说是要送人。”   曲氏看着食单上的琳琅食色,抿了?抿唇角,“又买吃的,又买玩的,倒是个惯会讨女孩儿欢心的,四郎最后去了?何处?”   管事儿道:“四少爷去了?崇国公府,名义是去寻温家大少爷,但小的打听过了?,温大少爷那一房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名叫温画眉,乃是庶出大小姐,年?岁虽幼小了?些?,但模样生得俊俏,绣活儿也顶顶好的。”   “慢着,”曲氏细细地听着,缓回神,喃喃道,“四郎相中的竟是温家女,也勿怪大老爷会犯怒。”   曲氏是养在深闺的诰命夫人,但朝中党争激烈之事,她有所耳闻,文武两?派素来不共戴天,背后各有盘根错节的派系与势力,哪一位皇子能够得登大宝,便决定着文武两?派今后的地位。庞家上面三个少爷,娶得都是武将世家之女,大老爷拉拢老牌武将之人心,打破温家畴昔“儒以文乱法”之局面,此则庞家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哪能到了?庞礼臣这儿就破了?呢?   于此节骨眼儿上,眼下瞅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庞礼臣千不该万不该,竟是相中崇国公府的大姑娘,还是个庶出的姐儿。   管事儿察言观色,发觉曲氏面容不虞,但并未有明显不悦之色,叉着手?,恭谨地试探问道:“大夫人,小的可还要继续说?”   曲氏有一丝踯躅,回溯着庞礼臣慕少艾的奕奕神采,最终仍是点了?点螓首。   管事儿遂是继续往下说道:“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若四少爷真心喜欢,小的为夫人寻个媒人来,交换个草帖,待四少爷三月春闱高中,小的便安排相媳妇,为少爷筹备个湖舫压惊。”   “兹事不急,”曲氏道,“你再去打探打探,将温画眉的画像以及她的帐籍带过来。”曲氏听闻温府还有三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本想连着打听打听,又怕庞礼臣只中意温画眉,情人眼里出西施,根本容不下任何外物,便也只好作?罢。   翌日,管事儿便是麻溜地将画像与帐籍捎过来了?,绢布之上,少女如一枝小荷,才露尖尖角,生得婉转淑美?,薄唇点朱,一张鹅蛋脸盘儿衬得小巧玲珑,绣的东西也确乎很?精巧,可就是人儿太小了?,小了?四郎整整五岁,看起来不太能掌饬中馈的模样。   其实这也不打紧。   温画眉乃是长房庶出,她的造化?,得看她的长兄温廷安,若是温廷安能高中,兴许曲氏能给庞珑那边吹吹软风。   “夫人,小的倒有个好主意。”管事儿是个脑子活络的,当下便道,“三日后升舍试放榜,阆尚贡院会有唱录官儿沿街唱报,若这温家大少爷中了?,咱们略备薄礼,造谒国公府一遭,权当喝个喜,那温家大小姐也会露个面儿,到时候您好生观摩,心中也能有个成算。”   曲氏斟酌了?会儿,觉得这主意可行,便是允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大雪过后, 春色遍城,崇国公府内,不光是柿子树绽果了, 就连芦花也开始四下飘荡起飞絮来, 势若一夜春风拂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轻熟时节。   日头昨日还是冷飕飕的,过几日, 便?是渐渐然转暖了,府内各房的女眷小姐,为?求少爷能顺遂升舍, 悉数摘采芦花, 碾成一筐鎏黄贡香与藤黄纸,贡香燃青烟, 礼拜文魁星,藤黄纸卷成金锭, 礼佑家子高?中。   贡院放榜前四?日,洛阳的贵胄门闾,不论高?门主母,亦或豪门小姐, 悉数涌往南廊坊的黄状元庙祈福。   一片青烟袅袅, 温廷安跪在了蒲团上,长揖三拜,且听着温老太爷说起黄状元庙的旧事。   “这一位黄状元, 单字昀,乃属大邺二十年前首位一甲进士及第, 凭一手云锦天章引天下仕子竞折腰,那上京里,更让无数达官显贵掀起榜下捉婿的热潮。后来,这位黄状元黄昀,娶了忠国侯府老封君的嫡次孙女为?妻。”   “洛阳名流成三足鼎立之势,除了我们?温家、庞家,另一足当属宣家,亦就是崇国公府。赶巧地是,老封君的嫡孙女乃是前太子妃宣春霖,亦即是如今随藩王戍守边疆的结发妻,福珠郡主。因着这一份亲缘,黄昀颇得圣眷,一路封官加爵,二十年的九品文吏,如今已是煊赫有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隶属三法司,与大理寺分庭抗礼。”   “前太子遭废黜,恩祐帝登基之时,黄昀官拜左佥都御史,在照磨所与司狱司熬资历,文武百官皆认为?前太子倒台,老封君失势落狱,侯府满门抄斩,黄御史身为?孙婿,也势必遭罹贬谪。孰料,黄昀官职不升反降,接连拔擢两品,奔着左都御史的官衔去了,出乎众人之意料。”   “后来,才发现黄昀早已投诚于恩祐帝门下,与宣家缔结良缘,不过是因为?老封君宣姜宏是前太子藩王的左膀右臂,兵权在握,功高?震主,恩祐帝欲要断皇兄之韧臂,需要暗度陈仓,黄昀便?是一枚棋子,搅乱了藩王精心布下的棋局,让其功亏一篑,甚至不惜逼迫老丈人落狱流徙。”   连元妻宣夏蝉,亦即为?福珠郡主的亲妹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最后,黄昀扶少帝坐上镇山河的纯金龙椅,位极人臣,风光无量。   “大概是黄昀太过于喋血冷情,受了天谴,恩祐帝登基第二年暮冬,他奉旨前往幽州官廨的路途上,突地遭遇千年一遇的雪崩,若不是附近猎户及时救下,黄昀将命悬一线。”   “还朝述职时,他脱乌帽,归官珏,恩祐帝不允,又悯其忠直,命其歇养七日,不成想,七日后黄昀仍乞求致仕,恩祐帝准奏,追思其功,下手诏命工部于南廊坊修筑状元庙,供天下士子顶礼参拜。”   黄昀在士族心中颇有名望,眼下虽未至春闱,但来状元庙焚香祭拜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比肩继踵,残冬尚未褪尽,氛围却称上一句沸反盈天,也不为?过,焦灼的气息如繁乱的春花儿,簪在了每一位士子的发鬓上,捂出了涔涔的虚汗,众人坐卧不安极了,有人畅饮大醉,有人流连秦楼,有人戏樗打马。   温廷安许是最淡定的人了,参拜回府,风寒泰半愈了,她精神?头恢复得很好,可以照常做事,白昼照常花四?个时辰读书,补读没读完的大邺舆志、丛文稗钞以及志怪话本,她来到大邺其实没几日,对人文与风俗并不甚了解,原主记忆虽在,但不能一劳永逸,她觉得,若是今后入朝为?官,免不得要同更多人打交道,一些当地的术话官话,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总得了解一二。   当然,前世在体制里待了长达七年的光阴,温廷安还是有稳操胜券的把握的。   白昼读书,夜内便?是习学瘦金体,打从温廷舜教授过她学习瘦金体的奥妙,温廷安便?是铭记在心,每次搦墨书写之时,总会?下意识默念他说过的方?法,时而久之的熏陶之下,连温善晋见了都要抚掌称叹,说火候有了,钻透纸背,称不上入木三分,至少也入了两分。   温善晋也察觉了一丝端倪,摸了摸她乌绒的脑袋,道:“今儿是惊蛰,凉哥儿与猷哥儿都出城踏青去了,你又是个好玩的,怎的不多出去走动?走动?,认识些哥儿们?也好。”   温廷安其实并不嗜玩,这与寻常的春闺倒是南辕北辙,闺人囿于深院,恨不得多出去长长见识,但温廷安是在外边看?够了,玩够了,想清净清净,书牍之中的天地,比外边的花花世界敞阔了不知?多少倍,亦是她能静守己心的去处。   温善晋想起了升舍试前的开?支用度,对她道:“可是月例不够?爹给你些,你拿着点,想玩便?出去玩,否则,待至放榜日,饶是要玩,也没这个机会?了。   温廷安自然没收。她前一阵子给阮渊陵做事,护送梁庚尧去崔府,获银百両,她想上交给温善晋,可温善晋让她自个儿放着,她也一直没怎么用,文房墨宝都是温老太爷赏赐的,不消她额外去添置,她吃穿用度也比寻常纨绔俭省些,不会?买这个买那个,每月分发的月例,花一半存一半,偕时累积之下,慢慢攒下了一账小有充裕的数目,存入洛阳一家顾家钱庄里。   顾家钱庄在当地并不知?名,温廷安回溯原书,关?于这位顾庄主顾恒,是周游异域的行脚商,自有一本生?意经,此人颇有头脑与远见,提出了一套较为?先进的生?财之道,只?遗憾无人愿意涉险,更不敢将钱存在庄上,温廷安算是顾家钱庄的第一位大主顾,被顾恒视为?座上宾,每半月延请温廷安去庄上点账,事实证明,温廷安的冒险是值得的,她的存账整整翻了四?番。   这意味着,若她有什么东西想要的,不会?寻家里拿,自个儿往钱庄取便?是。易言之,虽说养个读书人耗财,但她眼下可以慢慢不依靠温府了。   温廷安将银票推了回去,温声笑道:“父亲,我若有银两需用,自当会?寻您说一声的。”   见女儿不收,温善晋失笑,伸出手揩了揩温廷安的鼻梁窝子,道:“你这性格,怎的跟舜哥儿越来越像了?我给舜哥儿什么,他也是用大致的话来搪塞我。”   提及温廷舜,温廷安有些发怔,打从庞礼臣前一日来府上寻她,自那时起,她就再没见到过他。这也寻常,那日她差王冕去文景院给书童临溪递了话,说她不去书苑了,要为?他挪个清净地方?养伤,这连着几日,读书习字,温廷安皆是待在濯绣院的书房里,鲜少去外院走动?,也未留意文景院那边的动?静。   温善晋问道:“你们?可是发生?了什么?连日都没说上一句话,你也总待在这儿,不去书苑,怎的我感觉你俩有事?”   温廷安正吃着檀红端呈来的芡实糕,闻罢,无可自抑地噎了一口,小脸涨得染了一层薄红,纵然如此,她容色仍旧是温暾的:“二弟喜静,惯于独处自居,本不愿同我栖于同一屋檐之下,可受老太爷之委托,方?才在课业上照拂我一二。眼下升舍试落下尾声,我自不愿再去叨扰他,此则其一。其二便?是,二弟因救我受重伤,我心中有愧,想着二弟要静养才能痊愈得更快些,便?将书苑让出,给二弟留一份幽谧。”   温善晋拿起放置在杌子上的玉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温廷安的脑袋,敛了敛眉心,挑破她的话,凝声道:“安儿,你这是油腔滑调,若真担虑舜哥儿的安危,就不当以他恹嫌你作为?逃避之由。合适的做法,就当是亲自去文景院一趟,好生?看?一看?他,予以关?切。”   温善晋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若舜哥儿恹嫌你,便?不会?替你捱箭,你身为?长兄,扪心自问下,爹说得没有道理?”   温善晋这番教诲,讲得不无道理,温廷安仔细思忖了一番,自己藏在濯绣院,对温廷舜不闻不问,纵使是聊表关?心,诸如送老火鸽子汤,送新裁的暖衣裳,也请檀红瓷青王冕代?为?行之,这一举止有些欠妥,她也觉得自己做得确实不厚道。   方?才温善晋说了,温廷舜若恹嫌她,便?不会?替她捱箭,温廷舜替她捱了一箭,那意味着,他是不是待她没以往那般憎恶了呢?   温廷安捋不顺思绪,也索性不去想了,速速换了身常服,没让丫鬟傔从跟随,径直往文景院去了。   迫近晌午,日头明媚如碎金,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明明空气暖和如棉絮,沿着蜿蜒如肠的鹅卵石小道,温廷安甫一跨入文景院时,却觉入只?身坠冰窟之中,冷清铺就了这座院子的底色,此处是温廷舜住的栖所,只?有临溪一位掌事的青衣书童,没有丫鬟傔从,也没种些碧植缀饰门面,光是远远看?着,便?显得冷寂寥落,留白太多。   唯有中庭处一株瘦桐,形单影只?,是画卷之中为?数不多的水墨写意,临溪本来要洒扫地面上的落英,少年却道:“让其留着,可以做慢火烹茶之用,不能煮茶的落花,可以晾干,做成牙黎签。”   温廷安在文景院的门槛处,望着中庭处的白衣身影,伫立良久,适才走了进去。   “二弟,我来看?看?你。”温廷安走至了温廷舜面前,数日不见,少年的伤情疗愈了许多,不过容色还有些冷白便?是了,眼下日头转暖,她身上只?穿着直裰,温廷舜身上还披着绒氅,身影迤逦在桐树之下,襟袍之上游弋着斑驳的雪光,模样看?上去是有些畏冷的。   温廷舜看?着突然造谒的人儿,神?态淡淡,其实,她辗转在戟门外时,他便?知?晓了,有意装作没看?见,但他叮嘱临溪将落花拾起来时,思绪却飘散了些许,心想,她来文景院做什么?   临溪也没料到温廷安会?来,脸上的震愕之色藏也藏不住,“大少爷,您……”   温廷安心里到底也不自在,感觉温廷舜一直在看?着她,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她十分拘谨,只?得明面上佯作镇静,反客为?主道:“去备茶吧,我就来这里坐坐。”   临溪反应过来,一脸稀罕之色,马不停蹄地去堂厨煮茶去了。   为?聊表关?切,温廷安便?主动?替温廷舜拢了拢氅衣的合襟,把他裹严实了,“此处风大,吹多了容易犯头疾,咱们?去暖厅生?个炉子罢。”   到了暖厅,生?了红泥炭炉,两盏桐花茶也适时端了上来,茶液色泽乳白,香气玉润醇腻,滋味淡中裹藏着一丝绵长甜意,煞是沁脾醒神?,茶过两巡,温廷舜轻叩着茶几,静静等着温廷安的话。   可温廷安也在候着温廷舜说话,她刚刚都说来看?他了,问了吃什么做什么,两人一问一答,中规中矩得很。眼下,不论怎么着,他合该说句客套话,但他没说,连客套都省略了。   偏生?温廷舜这时而闷葫芦般的性子,她若不主动?说些什么,他可以一直任由气氛冷凝下去。   温廷安最怕尴尬,袖裾之下的指尖轻轻拢了拢,视线落在了垂花门外的书房处,没话寻话道:“听闻二弟有集书的雅好,二弟最近在看?些什么?”   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弧,淡淡道:“近日在看?《青丘杂俎》,看?了一小部分,这两日不能看?了。”   温廷安讶异于温廷舜竟也会?看?坊间流传的志怪小说,好奇之余,道:“我还以为?你只?会?看?一些严肃的经子史集。”   温廷舜道:“书中不应只?有颜如玉与黄金屋,也有鸟兽虫鱼与花光草色,读经史可窥世相,读杂俎可略人情,我读杂俎,有何不可?”   温廷舜很少会?对温廷安这般正色说话。   温廷安恍神?了一番,以拳抵唇,别扭地轻咳一声:“你说的在理,为?何你不能看?了?”   “用眼多了,犯了眼疾,自昨日起不宜看?书。”   温廷安下意识道:“你若实在想读《青丘杂俎》,我这儿有个法子,我可以念给你听,这样你也听书了,”   此话一出,她便?是惚然了一阵子,后悔得咬舌,这般说话会?不会?有些逾矩了,万一温廷舜不同意怎么办,那岂不是更尴尬?   殊不知?,温廷舜邃眸淡寂地看?着她,口吻带着隐微的起伏,“好,有劳长兄了。”   温廷安:“……”   临溪不时往扶几上的银鸭薰炉里添香,温廷舜便?吩咐他将《青丘杂俎》取来,临溪眸底有惑色,但什么都没问,去将古籍去了来。   这一本古籍残留着浓郁的木樨香气,可见是教日头晒过的,书页清脆而婆娑,透着一抹薄凉的沁意,温廷安信手翻至了其中一页,挑挑拣拣,拣了比较短的一篇,试念道:“贡生?周洪言,宝历中,邑中十余人,逃暑会?饮,途中遇匪,不敌遭缚,一红衣娘救之……”   大致上是妖狐化?形成美人救下书生?、书生?爱上妖狐后、遭遇各种曲折与痴缠的人狐恋故事,有前世的聊斋那味。   前边的情节温廷安读得还好好的,算是声情并茂,但随着情至浓时,多少会?有些活色生?香的描写,这让温廷安又开?始窘然了,不念也不是,跳过也不是,这些字段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她掌心渗出了一丝细汗,彷如手上执着的不是书牍,而是一本烫手的山芋。   觉察温廷安停了下来,温廷舜便?看?了她一眼,她的耳根透着一抹粉霞般的晕色,俨似打翻了的半奁水粉胭脂,粉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   只?见温廷安面无表情,将那些大篇幅的描写浓缩成了一句话:“周洪言与红衣娘同榻而眠,一夜好梦。”接着,隐隐舒了一口气,念剩下的内容。   “慢着。”温廷舜偏着头看?着她,口吻状似纯粹的提醒,“方?才那一个情节,好像不是长兄念得这般?”   温廷安正儿八经地道:“我省略了,你还太小,还没到成事的年纪,读这些只?会?搅浑你的眼睛。”   “长兄不比我大不了少,”温廷舜轻轻叩着扶几上的炉身,莞尔道,“秦楼楚馆不也一样照样光顾?”   温廷安一时语塞,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水准,温廷舜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平。   她捏紧了书页,决定作出退让:“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了,你怎的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温廷安不知?道自己一拘谨,便?会?有捏紧东西的毛病,她身子稍稍前倾着,温廷舜的视线不经意挪到了她的脖颈间,后颈处的那一颗美人痣,在烛火的笼罩之下衬出了潦烈的色泽。   他刚欲说什么,眼下晃了一下神?,沉默了片晌,手掌抚紧了膝头,也自行做出了退让:“长兄下回遇着此类描写,就按方?才的法子念便?好。”   吹落疏桐满地,亦是裹挟来了初春的沁凉气息,窗影幢幢,两个少年静坐斋下,从晌午一直待到了日暮,温廷舜视线偏了偏,日色微茫,静静地打在了温廷安身上,在地上形成斜长的阴影,除了她的声音,还有扑在颅顶处的淅沥雨声,以及彼此均匀的呼吸,不知?是谁先开?始乱的。   接下来连着三日,温廷安都来文景院给温廷舜说书,放榜前日,待温廷安走后,临溪终是按捺不住惑意,低声问道:“二少爷,您这些时日读得明明是《大邺绍圣通鉴》,为?何却跟大少爷说是《青丘杂俎》?”   温廷舜一面将书牍还了回去,一面道:“长兄习惯读些话本子。”他面容淡到毫无起伏,但轮廓的棱角,却隐隐添了些软意。   临溪恍然大悟,难怪这三日,二少爷让他去书肆里采买些时兴的志怪小说还有话本子,原来是给长兄饱眼福的。   这一日夜,郁清也来了,将这三日在庞太保府所观察的事,细细禀述了一遭,“就如少主所料的那般,庞衙内寻庞枢密使对峙,庞枢密使对此事并不会?讳认,且命庞衙内与温大少爷断了往来。庞礼臣之后做了一件事,与少主的计划无甚牵扯,但卑职觉得古怪,也不知?当不当说。”   温廷舜左手指腹慢慢摩挲着右手指腹:“但说无妨。”   “庞礼臣去寻了庞夫人曲氏,也不知?说些甚么,庞夫人命管事儿打探起温家大小姐温画眉的画像与帐籍来,且商议了一事,说要待明儿放榜,若温大少爷中了,便?亲自上崇国公府道喜。”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舜的眉庭,庞夫人寻人打探温画眉,十有八-九是替庞礼臣相看?姑娘,洛阳嫡出贵女络绎不绝,若是要替四?子觅良缘,庶出的温画眉其实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除非这人是庞礼臣主动?相中的,庞夫人纵爱儿子,自然不会?拂了儿子的心意。   可温画眉这一段时日皆未出府,与庞礼臣并不相识,而庞礼臣来府中,只?来寻找温廷安,更是连温画眉的面儿都没见过。   除非是——   温廷舜望着庭院之中茕茕孑立的瘦桐,止住动?作,面色极淡。   庞礼臣心悦于温廷安,大抵是发觉了她的身份,才心生?慕意。   庞礼臣并未向?庞夫人告知?真相,故此,庞夫人误解了他心悦于温画眉,便?有意打探温画眉的生?平。   温廷舜摩挲着《青丘杂俎》上的纸页,上端驻留着温廷安的体温,他想着温廷安的出路,她要升入内舍、上舍、参加春闱,若是争气些,还会?参加殿试,按她的抱负,将来入朝为?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又怎能困囿于深闺一隅,安分守己做个少夫人?   不知?不觉,就想了这般多,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视线朝着濯绣院的方?向?凝了很久。   他的母亲骊皇后,被昏聩君主戕害了一生?,母亲嗓腔极好,本可以做个冠绝天下的唱伶,在大晋,唱伶是受尊重的行当,母亲凭本事可独善其身,但骊家为?了宗族门楣,将母亲送去选秀,把她扔入食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春闱。   温廷舜知?晓,除了皇后,没有任何一位女子真正愿意留在深宫。母亲纵然登上后位,她的命运亦是底色悲凉,畴昔天下人都是她的听众,而今,她的听众只?有帝王家,最终山河破,囚鸟泣了血,美人枯了骨,宫阙做了土。   温廷舜将胸臆之中的一团郁气,缓缓压回肺腑,他道:“庞礼臣素来惯于出入花街柳巷,风月场上红颜颇多,风流债不少,不一定是温大小姐的良配。”   郁清眼神?动?了动?:“少主的意思是,卑职将这些人寻来,截了明日庞夫人相看?姑娘的好事?”   不过,庞礼臣到底是不是温画眉的良配,同他们?有何牵扯?   郁清匪夷所思,并未给多问。   温廷舜也没多做解释,少时,临溪端了一盘覆着礼绸的饺子上来,道:“大少爷,明儿便?是放榜的日子了,里边有个饺子藏了铜钱,预示着吉兆。”   温廷舜看?了一眼,邃眸跃光,夹起了其中一只?饺子,吃的时候,里头果真有一只?圆形方?空钱币,上边錾刻大邺通宝四?字。   临溪心下惊呼,好准,这只?藏着钱币的饺子,可是大少爷亲自包的呢。 第46章   未放榜的前一夜, 洛阳城内的生员近乎彻夜难眠,明明不是三月春闱,但近乎所有人都辗转反侧, 一面差人去阆尚贡院打探消息, 一面焚香祈福, 如坐针毡地等待放榜。   温家亦是差人多番打听?,家中有四位参试的少爷,温青松不担心温廷舜,也不会太挂虑温廷猷与温廷凉, 毕竟两人有底子,看起来是能稳操胜券的,让人心中有个定数, 温青松唯独忧虑温廷安, 旁人有多焦灼,她?看起来就有多闲情雅致, 也看不出是胸有成竹,还?是妄自菲薄,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升舍试放榜可是牵动洛阳的一桩大事,天蒙蒙亮的光景,还?没卯时正刻,一夜未眠的吕氏匆促起身, 便?遣王冕去看榜。   开春了, 昨夜下?了一整宿的春雨,通往阆尚贡院的青石板道上,铺了一地胭梅荼蘼, 空气裹满了沁凉湿甜的暖凉气息,经残雪细细洗濯, 落英像是一簇一簇写意的映山流火,燃遍了廊坊街巷,指不定是个高中的吉兆。   王冕算是来得较早了,可一到阆尚贡院的南院东墙处,那一处已是沸反盈天,端的是车马骈阗,目之所及之处,尽是熙来攘往的士子,红纸金榜之下?满是攒动?的人头,这些人多半是贵胄显贵之家的傔从,专门替自家少爷公子来看榜的,也有少数是出身于寒门的生员,自个儿来观望。   这东墙足有一丈之长,榜文以黄纸淡墨书写,喻有喜庆吉祥之意,遂称金榜,不光是士子关心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在榜上,就连东廊坊内的黎民百姓,也纷纷来瞎凑热闹,看看今岁是哪路的神仙斩得了升舍试的魁首,那人便?有望是未来的状元郎。   一片鼎沸嘈杂的人声之间,王冕见到临溪也来了,不光有临溪,二房的梁傔从、三房的书童阿玦也前一脚后?一脚的来了,四位少爷读得不是同一个学目,自然名?字也不在一张榜上,大家都在各自分开寻找。   王冕决计从金榜的中间位置开始找,大少爷才?学了五日,要在五日能学会过去一年的学识,还?要考得好,简直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大少爷明显是有读书的天资的,过去五日皆在刻苦学读,此些情状,王冕俱是看在了眼底,心里?觉得大少爷是不会考得太差的,可他苦苦寻索中间的位置,将上边的名?字都观摩了好几回,竟是没瞅见大少爷的名?字。   不会吧,连腰眼的位置都没考着?   原先紧张且澎湃的思绪淡去不少,王冕不由替大少爷重?重?捏了一把虚汗,今岁雍院外舍生参考,拢共两千四百余人,循照五十取一人的严苛规矩,温廷安要升入内舍的话,至少要在前五十名?,才?能勉强稳妥。   腰眼便?是五十名?上下?的位置,往下?是第五十一第一百名?的生员名?单,超出一百名?以外,不予勘录,故此,没到誊录到名?字的律学士子占了绝大多数,将榜单翻看几遍,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便?是垂头丧气地走了。形成互衬地是,雍院是三舍苑六大书院之中,竞争最为?激烈的,若能成功升舍,那将将是值得喜大普奔之事,有人哀恸涕泪,说翌年再搏一搏,也自然有人振臂高呼说了句“中了中了”,如疯了般,开怀大笑。   那一瞬间,王冕悉身哆嗦着,感到周身极是冰冷,他是有些不敢往上去看的,可还?忍不住粗略看了几眼,上头二十行内仍旧没有大少爷的名?字,倒是瞅见一个有些熟稔的,竟是杨淳,这人是名?副其实的寒门子弟,在学斋里?坐最后?一排,名?不见经传,课业常垫底,数番受簪缨子弟的嘲笑与谑辱,吕鼋吕博士也是不大看好他的,任谁也料想不着一个无名?之辈,竟会考着第三十七名?!   简直惊掉所有人的下?颚!   王冕瞠目结舌,大少爷可是能够跟斋长吕祖迁同榻而坐的人,怎的可能连杨淳都考不过?   莫不是此番科考,大少爷发挥失利了?   王冕心中五味杂陈,额庭上冷汗潸潸直下?,那一颗心真真如烫油来回炙烤了般,只?得往下?继续搜寻大少爷的名?字,这一回看得除了细致,还?是细致。   那头,梁傔从见状,眉头一挑,便?是袖着手挤过人潮,遥遥冲着他揶揄道:“不若从最后?一名?开始寻罢,指不定能快些找着,不过,你寻了这般久,仍未找着的话,指不定就是不中咯……”说着,便?是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可见三少爷是取着了不错的名?次,这厢才?敢叉着腰膀,有恃无恐地说尽荒唐辞话。   也不见得梁傔从会看轻临溪或阿玦,临溪是温廷舜的贴身童仆,温廷舜是崇国公府里?最受温青松器重?之人,本是受人敬仰的魁院上舍生,此番科考必是能中的,名?次绝对在前三甲,温廷凉难能望其项背,梁傔从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只?会一昧奉承临溪,来日好拉拢人心。阿玦是温廷猷的书童,温廷猷与温廷凉水平差不多,名?次大都差不离,梁傔从只?会同阿玦抱团取暖。   王冕听?得可谓是一通脸红脖子粗,也不知是不是梁傔从一语成谶,他在五十名?开外的名?单里?,搜寻来搜寻去,竟是遍寻无获,难不成大少爷这回真的落第了?   一股愧色如阴霾般攫住了王冕,悉身如坠冰窠之中,他想着大少爷这般勤奋苦读,焚稿继晷,纵然不能成功生舍,也不应当掉出百名?榜内!   适时,一道淡冷醇和的嗓音,自身后?不疾不徐地传来:“温廷安的名?字在上面。”   王冕觳觫一滞,下?意识回头一看,竟是沈云升。   沈云升穿着一身青鹤纹广袖常服,仪姿卓尔不群,像极了一块质感薄寒的宝玉。   他是寒门子弟,但那一身造相,愣谁还?以为?是哪户高门贵胄的少爷,围观的仕子不敢让他身边挤搡,下?意识让出了一道细道出来。王冕见着沈云升也来看榜,一时有些窘迫。   风雪夜出城搭救二少爷时,他还?曾窃自冷嘲沈云升无礼,殊不知,对方并未计较兹事,反而替他寻起了人来。   沈云升是太常寺上舍生,平素温廷安会去族学的文库搭把手,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沈云升会照拂一下?后?生,亦属人之常情。   王冕有些震愕地道:“沈公子没看岔罢,大少爷的名?儿怎的会出现在上边?要是在腰眼的位置,小的方才?也寻索过去了……”   沈云升淡声道:“找腰眼的位置,自然是寻不着的,因为?他的名?字在最上面。”   “什么?!”王冕愈发震骇,舌头缠到了一块,话也捋不利索了,“竟然在,在、在最上,在最上面?……”   那可是前三甲的位置!   可与大少爷比肩并论的位置!   但,但这怎么可能啊!   说着,王冕忙不迭抻着脖子,仰首细细凝看,只?见在洒金的红纸之上,一百个名?字之首,赫然用瘦金体写着一个名?字,温廷安。   此一瞬,王冕的脸颊仿佛有血液在迅疾贲张并流动?,他不可置信,忙闭了闭眼睛,再重?新凝目看了一眼,盘踞在魁首之位的名?字,仍旧是大少爷的名?字,左侧摹写的籍贯亦是一字不差,而吕祖迁的名?字,缀在了大少爷的下?方,势头明显稍逊一筹。   他没看岔,大少爷确乎是真真夺得了魁首!   魁首的名?字写得最是霸气,字体也是最大,王冕看得亢奋得要跳起来,忙转头对沈云升道了声:“万谢沈公子提醒!可帮了小的大忙!”   因着自家主子升舍试夺了魁首,以后?便?是内舍生的生员了,甫思及此,王冕的腰杆也不由挺直了些许,原是沮丧的面容登时神气了起来,忙心急火燎地往崇国公府赶着。   因是走得急了些,王冕没留意到沈云升负手而立,看着金榜之上的名?字,淡淡的说了句:“居然能连擢两舍,温廷安这造化,真不一般。”大概也是上峰太子会钦赏之故罢。   南院东墙张贴了长榜之后?,便?是轮到了贡院派遣一批唱报官,到中榜的各府各院,送帖报喜去了。   今儿的西廊坊格外的热闹,长贵与墩子各守在府邸朱门双侧,只?见那唱报官,骑着一匹高大的红鬃骓马,高举一杆儿烈烈旌旗,带上了一批唢呐班子,在崇国公府左邻右舍,鸣炮奏兵了好一阵子,据闻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儿子书学考了第四十三,成了上舍生,又?闻是户部郎中的四儿子画学考了第二十七,亦是成了上舍生,这些皆属与崇国公府交好的贵门,捷报频传,那唢呐声便?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崇国公府正厅里?,温家的老太爷与大老爷俱在,温青松坐在上首座,旁侧依序坐着温善晋、温善豫与温善鲁,温青松满面肃色,温善豫与温善鲁的容色亦是称不上轻松,唯有温善晋的神情最为?松弛,正在悠哉地饮啜着昨儿刚从异域新晋的葭荼。   温青松不温不凉地看了大儿子一眼,心道温廷安这性子,果真是承袭了父亲,每逢大事,总变得这般懒散,一个正在濯绣院里?,卧看野史,闲听?春声,一个正在正厅里?,淡酌浅茗,怡然自得。   温青松四日前将温廷舜、温廷凉、温廷猷叫去崇文院,逐次给袁长道摸了底,袁长道说三子皆稳,温青松自当是信其之所言,正所谓数年磨一剑,一朝试锋芒,他们?平时课业都扎扎实实,应对升舍试,也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对于温廷安,温青松是没个底儿,不过,看其这般泰然沉笃的气度,遇大事能临危不惧,倒教人觉得他指不定能一鸣惊人。   待那唢呐声和马蹄声,不知在东西廊坊兜了不知几转儿,终于,只?听?得一片声的震天锣响,有三匹马闯了崇国公府内,那三位唱报官神清气爽地翻下?鬃马,一身缚带喜庆的绸服与红靴。   墩子见状,忙上前将马拴在了马厩里?。   长贵迎前,将三人引入正厅,为?首一人旋即叫道:“快请洛阳崇谕温府的二老爷,恭喜中了魁首,今后?是半只?脚踏入青云的官爷了!”   另二人如沐春风地道:“老爷万福,大邺重?器,倍感荣焉!”   一语掀起千层浪,起初府内宁谧了片晌,针落可闻,继而呼声雷动?,温青松颇为?满意地捋须,欣慰地道了声:“不愧是我孙儿!”众人按捺不住,悉数起身恭贺温廷舜,诸房女眷亦是鱼贯而出,争相献上贺词与恭礼。   其中当属刘氏较为?激动?,她?早预着了温廷舜定是国之重?器,虽尚未春闱,但他一直非常稳,每逢大考,必是魁首,想必金榜一出,不少人押他是未来的新科状元郎,她?特地裁作?了几些料子极好的春衫,专门给他缝绣,盛装在锦织衣箧里?,跟着其他房的恭礼一同送去了文景院。   几房女眷之中,就属刘氏筹备得最为?上心,吕氏也给温廷舜筹备了贺礼,是书牍与墨宝,只?不过就没刘氏这般铺张与高调便?是了。   吕氏笑道:“刘姨娘近些时日待舜哥儿颇为?周到细致,比较之下?,我这做主母的,倒要生愧了。”   刘氏虚情假意道:“岂敢岂敢,大夫人言重?了,大夫人是要掌饬中馈的人,府内大事小事都要一并照顾着,妾是闲人,见舜哥儿读书清苦,文景院照料的人少之又?少,妾便?一直将舜哥儿视作?己出,平素能关照些,便?是多多关照些。”   这话里?话外,无不是绵里?藏针,吕氏怎的能品不出话中的嘲谑之意?刘氏是在冷嘲她?教子无方,温廷舜得了魁首,有多风光,就越是反衬出温廷安的平庸与窝囊。   持刘氏这般心思的,并不止刘氏一人,想必其他房里?的夫人女眷,也有这般作?想的,只?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明面嚼舌根罢了。   这厢,为?首的唱报官报喜毕,登时双掌高举于颅顶,虔诚地呈上了一只?锦匣,匣内是一封金花帖子,轻捷若鸿羽,份量胜千钧,熠熠金花闪晃了无数人的眼儿,帖面上头戳了天家的印玺,贴文首页用瘦金体誊写一段话:“贵府老爷温讳廷舜,高中洛阳升舍试第一名?魁首,京报连登黄甲”。   第二页,则写有温廷舜的名?讳,花押其下?,逐次写了乡贯、三代姓名?。   这便?是上舍生中了头甲的待遇,卷子经由东宫审阅,寻常中榜的生员,卷子经由礼部批红,且外,二甲生员有两匹鬃马与两位唱录官,送的是银花帖子,三甲生员则是一匹鬃马并一位唱录官,送的是铜花帖子。   这份金花帖子,非同小可,放在前世,相当于是来自事业编体制内的面试官,对顶尖毕业生发出的一份含金量极高的录用书,意味着接下?来,他不必在族学里?继续念书,可下?场做官,考察期为?三个月,满三月后?,带着课考校评,直接参加春闱之中的会试殿试,也就是公务员考核,考核通过,即刻从七品官做起。   温廷凉与温廷猷俱用歆羡的眼神,直直凝视着这金花帖子,眼儿都挪不动?了,摸来摸去,希望能沾点二哥的喜气。   温青松可谓是颜上有光,拿出提早备好的封红众酬予三人,且道:“贤孙争气,足感盛情,今儿便?请入内一道留用午膳罢。”   三位唱录官自当欢天喜地的应下?了,还?对温廷舜特地拜了三拜,道不准这人是未来的进士老爷,可得提前奉承好。   这荣誉不光是崇国公府的,也是属于长房,温廷舜撩开袍裾,拜了温善晋与吕氏,温善晋将他扶起。   谈笑间,温廷猷与温廷凉的唱录官陆陆续续地来了,温廷猷得了画学院的第二十七名?,来了两位唱录官,获赐的是银花帖子。温廷凉得了算学院的第四十一名?,来了一位唱录官,获赐的是铜花帖子。   这银花帖子与铜花帖子,俱是礼部戳红章,在气势上,自当逊色了一筹,不过,两人已是踌躇满志,能在千人万人之中脱颖而出,当属不易。   二人逐一拜了温善豫与温善鲁,那三位唱录官也得了大封红,留下?一同用喜宴,二房夫人裴氏与三房夫人黄氏甭提多开怀了,眼儿都咧到了鬓角上去,这礼部钤印的榜帖,今后?会置入本族户的祠堂里?与温家的祖宗牌位同等位置,以勉励后?生与光耀门楣。   温廷凉颇为?自得,拿着铜花帖子在温廷安近前,眉飞色舞地摆来晃去,掐着嗓子,阴阳怪气笑道:“哎哟,长兄,众人对你那唱报官儿千呼万唤呢,怎的还?不来呢?莫不是,连百名?榜都没中罢?”   其实,只?有前五十名?才?有唱第与录人,从五十一名?起便?属落第,温廷凉揣测温廷安没冲入百名?榜,不过是要趁机羞侮她?,以雪他被罚跪雪地抄录她?的文章之恨罢了。   温廷凉以为?温廷安会染上愠色,可她?淡淡地翻了一页牍纸,豁朗地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便?好,我还?有两年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初,她?与温青松约定了五日之约,她?对升舍试有把握,下?场那日,律义、律论、律策皆不算难,进入前五十名?是保守估算,如今竟是落第,她?想了想,应是自己律策写得不够好,某种倾向出了谬误,致使审官与判官认为?她?是主和派,因而不喜,遂圈红叉,整一篇律策失了分未尝没有可能。   温廷安也不觉惋惜,考得时候全?力以赴,纵然今岁落第,亦属问心无愧,与温青松赌约输了,她?愿赌服输,按温青松望子成龙的性子,他当时会命她?继续读书的。   又?过了堪堪半刻钟,薄近晌午的光景,感觉外头再未传出甚么动?响,温青松苦候着,继而心中渐然有了定数,低低喟叹了一口?气,吩咐长贵着手谴人去堂厨通报一声,准备添火掌灯开喜宴。   殊料此刻,一片气势撼天的马蹄声裂,外头不由分说冲奔入三匹红鬃烈马,扎着大红金箔彩绸,黄金马鞍上三位唱报官,俱着葵花色圆领与赑屃头翻尖儿皂靴,首戴纱帽,依此造相,应是大内翰林院承旨与院使。   竟是宫里?来的人!   为?首一位唱报官,温青松是全?然认得的,是五年前一甲状元郎黄归衷,如今官拜翰林院承旨权兼知制诰,正三品大员,更主要地是想,他是前都察院左都御史黄昀的嫡次孙,地位遐迩斐然。另外两位是五品院使,乃系大内宦官。   见着这三位人物出现在府邸,原是缓和的氛围一刹地发生了变化。   众人面面相觑,敛声屏气,一面看着三人,一面凝着温廷安,温青松忙请三人入主屋,贡茶后?,分宾主坐下?,黄归衷直抒来意,笑道拱手:“某贺喜温先生廷安夺雍院第一名?魁首,御批连擢两舍!某路上耽搁了,特此姗姗来迟,请太师与先生幸毋为?怪!”   此话一落,人籁稍寂的宅院里?,即刻掀起了惊涛骇浪!   温廷安不仅得了升舍试第一,居然还?从外舍连擢两级,直接晋升上舍?!   这种事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众人又?是震悚又?是钦羡,直直盯着温廷安,二房三房诸多复杂的视线如草船借箭般,无声疾然射在了她?身上,扎得她?后?脊一阵凉麻,她?最先看到了温廷凉,他大抵是将目瞪口?呆表现得最为?出色的人,愕然悉数写在了脸上。   偌大的正厅里?,起先谁都没有言语,是因为?黄归衷的话太过于惊世骇俗,谁也没料着温廷安这一纨绔少爷,竟然会成为?国公府第二位夺得第一名?的人!   在长达半刻钟的沉寂后?,众人这才?急急一哄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拥裹住了她?,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欢声笑语庶几揭破了斗拱椽梁,温青松大抵也蕴藉极了,给那两位院使各具贺仪十两喜钱,央其留院用宴,须臾,那黄归衷要见一见她?,温青松忙唤温廷安过来。   温廷安对黄归衷长揖大礼,只?听?黄归衷钦赏地看着她?,攀谈道:“同在京畿,本官一向有失亲近。你的策论本官看了,字句珠玑,确实是好的,但有些锋芒。你可知,翰林院与龙渊阁为?你的文章争了一日一夜,本官这两日上值,阁院里?的热闹,本官是许久没见着了。”   黄归衷当是知晓太子赵珩之给她?的,是六科制式的考题,故此他话里?的文章,仅道了一篇,但能教翰林院与龙渊阁引发论战,一定是她?所写的《王者不治夷狄》之律策。   温廷安斟酌着道:“晚生侥幸,实属是有愧,幸蒙黄先生承恩,实为?欣喜。”   她?的话滴水不漏,黄归衷笑了笑,一旁的院使递呈来一只?描金漆匣,揭了盖,里?头是一份金花帖子,同样戳有气吞山河的天子宝印,制式与温廷舜的一模一样。   这就相当于前世跳过硕士研学阶段,直接收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   众目睽睽下?,温廷安将金花帖子双手掬着,恭谨递呈给温老太爷,温老太爷喜不自胜,忙拿着她?与温廷舜的两簿金花帖子去了祖庙。   这厢,梁傔从脸膛黯了一黯,此刻王冕满头大汗赶巧回了来,见了三匹红鬃烈马,登时知晓唱报官来给大少爷道喜了,他也高兴起来,这时,临溪遽地走近,轻声提醒他道:“大夫人尚不知晓大少爷升入上舍之事,王兄快去通禀大夫人,莫要气势上输给了二房。” 第47章   王冕飞奔入濯绣院的时候, 吕氏正捻着佛珠,静静望着庭院里葳蕤草木,满院一派皎洁春色, 内厅里恰在?焚香念拜。   陈嬷嬷檀红瓷青等一并侍守在?下首旁侧, 闻着二房三房捷报频传, 又听唢呐声吹奏得震天价响,敲敲打打,贺喜声如泄了火的纸,殃及到了这院里头?, 这院儿里的人免不得也受了几些?熏染。   众人皆是抻住脖子,眼?儿巴巴地朝外望着,渴盼大少爷能传来喜讯, 名列金榜, 成功升舍,但又思及着大少爷是临时抱佛脚, 所学不?过?五日,何能与另三位大少爷比肩并论呢?   刘氏并不?看好温廷安, 今儿呛了吕氏数句,出了风头?,多少有些自视甚高的意味,又明里暗里挖苦着道:“俗话说的好,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二少爷能中,大夫人便知足罢, 大少爷虽用?功,但到底不是念书的料子, 夫人也甭去强求些?甚么,倒不?如思路开拓些?,让大少爷干些别的营生,也是极好的。”   吕氏淡淡地看了刘氏一眼?,眼?神平和如水,但气势却淬了几些?锋芒,较之寻常的弱柳之姿,今儿添了几分庄严端丽的主母风范,有几分不?怒而威的威仪在?。刘氏见状有些?慑然,殊觉吕氏的气质与寻常有些?变化,又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垂着首,抱着玩抓羊拐的温画眉。刘氏是自觉今后?有温廷舜这一大山可依仗,才不?惧吕氏的威严,毕竟吕氏平素是极温软的性子,从未动过?愠气,除了执着藤鞭在?祠堂对温廷安罚跪的一回,对姨娘几乎算是有礼相待,刘氏便也不?怎么畏惧她,甚或是没将?这位当家主母放在?眼?底,更?未将?温廷安升舍试的事儿放在?心上。   檀红与瓷青互视一眼?,胸腔里攒着一团郁气,极想替大夫人驳斥几句,但陈嬷嬷用?眼?神镇住了她们。檀红与瓷青从这一眼?神里读到了一份意思,那便是,大夫人对大少爷能否中榜一事胸有成竹。   俨似应了这一份猜想,少时,便闻见外头?掠起一阵沛雨般的疾步声,只见王冕劈面掠院而来,步子奔得太急,撞歪了院子里好几只瓷盏花盆,最?终气喘吁吁地在?吕芸半丈开外堪堪歇步,朗声拱首道:“大夫人容禀!大少、大少爷他考了、考了——”   吕氏身脊略微僵硬,薄唇抿成了一线,顿住了碾磨紫檀佛珠的动作,温静的眼?神起了风澜,陈嬷嬷差点没教王冕唬出大喘气,忙代为问道:“大少爷他考了多少?你倒是快说。”   “第一名!大少爷他升舍试考了第一名!”王冕捋平了寒气,忙亢奋地应答道。   “你方才说什么?”吕氏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犹似没听清,“再说一回。”   好事就不?怕反复说,王冕揄扬地道,“大少爷是个货真价实?的魁首!比吕博士的儿子还要厉害!方才三位唱录官就来府上了,专门来给大少爷报喜,那唱录官竟还是翰林院的大学士,是宫里来的大官爷,可了不?得!那黄大学士还说大少爷的文章写得好,破例拔擢两舍,可从外舍直接上舍!”   话音甫落,整一座濯绣院静谧极了,只闻窗院外芦絮飞声与啁啾鸟鸣,芦絮坠落在?湿泞的青石板道时,那一片簌簌清音,连同吕氏震颤的心一同跟着落下。   待众人回过?神来,人声如镬镬沸水,充溢在?了院里院外,陈嬷嬷眼?睛都?笑弯了,忙服侍吕氏道:“大夫人,大少爷这一点可真真随了大老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您膝下要出未来的状元郎啊!”   檀红与瓷青也喜出望外地忙前忙后?,今儿不?但是二少爷得了头?甲,更?叫人意外的是大少爷,竟是破天荒得了魁首!   温廷安这五日的努力?,所有人俱是有目共睹,看好者寡,唱衰者众,任谁都?没料着,大少爷只用?了五日的光景,便从一个乡试落第的无名之辈,一举半跃龙门,成为了夺得一甲头?筹的上舍生?,可谓是一考成名。从今往后?,任谁再敢说大少爷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她们尽可挺直腰杆儿,将?那金花帖子摔在?那好事者的脸上,让这些?人纷纷瞅清楚上面的天家印玺,她们的大少爷可是魁首,卷子经?由天家批阅,天家有意栽培大少爷,破例命其拔擢两舍,眼?下可是受到敬仰的上舍生?!   兹事传遍崇国公府,长房甭提有多风光了,她们要做得事儿非常多,偕同其余仆妇婆子,一面在?三进九院的门槛双侧皆点了长枝红烛,聊表喜庆,拜谢文魁宿星的照拂,一面服侍吕氏换上心裁的杭绸襦裙,好端庄雍容地去前厅见客,一面筹备了酬答唱报官的三緡喜钱,还有馈予大少爷的贺仪。   濯绣院忙得不?可开交时,二房三房的夫人小姐也殷勤的上门来,明明前一秒眼?神充溢着鄙夷轻蔑,嘴脸冷淡,但下一秒,争先曲意巴结与讨好奉承,仿佛忘却畴昔是如何对长房冷嘲热讽的。宅院里的关系似乎就是这般,精明又市侩,你若是得势了,周遭人均来趋炎附势,你若是失势,周遭人一概树倒猢狲散,甚或是落井下石。   吕氏去正院见客前,特地行至了刘氏近前,刘氏满面震骇之色,方才的得势与嘲谑,悉数随着王冕那一声报喜被碾作了齑粉,神态极为僵硬,吕氏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口吻不?怒而威:“适才谁说我儿不?是读书的料子?”   刘氏脸上陡地一白,按捺着滔天的惑意与惊颤,忙舍身伏跪,赔着笑道:“是妾失言了,妾不?识明珠,错将?大少爷视为鱼目,大少爷才学极高,品貌甚佳,能夺得一甲,实?属常理之中,今后?定是前程似锦,来日将?能扶摇至上九万里,是朝庙里大有作为的人物,此乃是大房之荣光,亦属妾之荣光,今次妾不?识抬举,见识短浅,万死莫赎,恳请大夫人责罚!”   吕氏看着刘氏那一张苍白如纸的姝容,跟戏台子变脸谱似的,说变就变,淡笑了一声,又看着其人袖笼之下微攥成拳心的指甲,吕氏忖了忖,刘氏应是笃定温廷安考不?上的,至于刘氏为何能这般笃定,敢情她应当是知晓些?什么内情,才敢当着府中下人的面跟吕氏对峙。   吕氏留了个心眼?,没扶刘氏起身,故作漫不?经?心四下观望,问道:“诸房皆有对大少爷具呈贺仪,怎的倒不?见三姨娘的呢?”   刘氏本念着温廷安必会落榜,也没怎么筹备贺仪,只随手取了些?物廉价廉的笔洗与毛垫,权作应付之用?,眼?下,事态全?然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若是拿出那些?谢仪,先不?论吕氏会如何看待,让周遭看戏的诸房女眷看罢,等闲只会觉得她铿吝又寒碜,名声传出去定是难听的,这教她往后?在?这崇国公府如何自处?   所有人都?知晓她给温廷舜送去了计值不?菲的蚕绸春衫,倘若她给温廷安送去了稍微逊色的贺仪,旁人必会非议她,就连温廷安亦能有所觉察。   刘氏虽对温廷安夺得头?甲一事颇感匪夷所思,但这位大少爷在?升舍试发挥的水准,一篇策论,居然让太子捧卷离座,惊彻翰林院与龙渊阁,今后?参加会试殿试,不?论怎么说,保底便是二甲,踏入青云路时,将?大有作为,论功成名就的话,甚至可能会胜过?温善晋!   刘氏冷汗涔涔,头?一回悔得肠子都?青了,温廷安明明是一块珍稀的璞玉,她却弃若敝屣,还数次设绊子,意欲陷其于不?义!温廷安若是日后?身居高位,成了朝中大员,指不?定会来寻她麻烦。   假令从一开始,不?唆使?温廷安去打断温廷舜的腿,让兄弟二人和睦相处,二人位极人臣后?,也定将?念着她的好,会多多照拂她和眉姐儿。   刘氏颤瑟着身子,浓浓愧悔压在?肩膊处,几近于千斤般沉重,迫得她抬不?起首,袖袂之下的指甲,庶几要嵌入掌腹的肉里,咬了咬牙,道:“大夫人容禀,妾想给大少爷具呈的贺仪还在?路上呢,要过?数日才能到,延宕之误,万请大夫人宥谅。”言讫,又是行了一个罪礼。   见着刘氏这般奴颜婢膝的造相,陈嬷嬷、檀红与瓷青俱是扬眉吐气,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但看大夫人能将?刘氏盘诘得羞愧难当,也不?失为一桩快事儿。   刘氏忍辱负重,携着温画眉,被陈嬷嬷打发了回去,吕氏去了正厅见客,对三位唱录官纳了万福。一片歆羡的眼?神和贺声之中,吕氏且将?喜钱递与黄归衷,黄归衷再三推辞,婉拒道:“某与温家年谊世好,在?官场多有照拂,夫人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黄归衷身上有苛谨的学儒风骨,说不?收便绝对不?收。   吕氏复去了祖庙焚香,跪在?蒲团上,谢拜温家的列祖列宗,一片袅袅烟香之间?,两本金花帖子,正与沉香木质地的描金牌位一起安放,其中一本帖子,用?大红烫金烙着温廷安的名字,不?知教多少人争相传看,吕氏捧着金花帖子,将?里里外外细致地看了个遍,悬了连续五日的心,是在?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这厢,喜宴之上,一片其乐融融,温府三房已然极少聚于同席用?膳了,今次因?升舍试皆聚于一堂,温善豫与温善鲁有意与温廷安说话,打从知晓她夺得一甲,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话里话外一半是试探,一半是拉拢,温廷安与之聊谈,又怎么看不?懂两位叔叔待她的态度呢?   三房的温善鲁态度较为显著,敬了她三杯清酒,想要对她示好,意在?请她日后?多多提点温廷猷。   二房的温善豫态度较为复杂些?,示好有之,试探有之,惕意亦有之,她考了头?甲,反衬得温廷凉是四位少爷之中唯一名次垫底的,温善豫原是善和的面容,难免添了几分霾意,温廷凉名列第四十一,名次在?洛阳上京之中算出类拔萃的了,可与另外三位少爷相提并论,温廷凉逊色太多,温廷安与温廷舜拿得都?是金花帖子,温廷猷拿得是银花帖子,唯独温廷猷最?不?争气,拿得是铜花帖子,这让他在?宗族面前颜面往哪儿搁?   温廷凉也十分惶恐,瞅见父亲面色铁青,想是今夜又是免不?了一顿打的了。他自个儿也实?在?没想着,一向不?学无术的纨绔长兄,可以一飞冲天,亏他方才还拿着铜花帖子在?长兄面前显摆,这简直是自取其辱!温廷凉眼?下恨不?得寻个地洞自行钻进去。   喜宴罢,黄归衷同温廷安教诲了几句治学之道,打躬作别,温廷安亦还别礼,却听黄归衷意味深长道:“你这别礼拜早了,不?久后?,应是还会再见的。”   长贵与墩子延路护送黄归衷等人上了马车,才回至正厅里。   温青松对四位少爷都?比较满意,袁长道说三位少爷都?能中,结果,温廷舜夺得第一名魁首,温廷凉第四十一名,温廷猷第二十七名,三人都?考得不?错,最?教他惊喜地是温廷安,不?仅头?甲,还是连擢两舍,现在?,这位嫡长孙便是雍院的上舍生?了,与另三位少爷全?然可以平起平坐。   仍记得小半个月前,温廷安来至崇文院前的光景,对他说五日为期,起初温青松并不?深信,可现在?,温廷安确乎身体力?行的做到了。寻常生?员从外舍升入上舍,少则两年光景,多则六年七年皆有之,温廷安只消五日便做到了。   温青松越看温廷安,越看越是欣慰,这位嫡长孙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已经?与温廷舜别无二致。   温青松将?她特地留下了,对温廷安道:“今岁升入上舍的人不?多,大抵不?满十位,但也别掉以轻心,升入上舍后?,给你授课的基本是翰林院与知制诰,他们俱是正途出身的饱学之士,法理卓绝,造诣极深,你的课业只会越来越繁重,按舍规,你便是要住宿的,一月回一府。”   温廷安听着前半截,这才领悟了黄归衷那一席话的深意,黄归衷隶属内制的翰林学士,权知知制诰,原来黄归衷亦是上舍的授学学士,如此,未来温廷安少不?得与这一位人物打照面。   阮渊陵也说过?,待她升舍后?,他也会来三舍苑讲明法科。   这般想来,温廷安忍不?住提紧了呼吸,喟叹一声,果然上舍生?所享受的师资,与外舍生?的师资真真有霄壤之别。   且外,按雍院上舍的规矩,她从走读生?变作了住宿生?,一月只能回家一趟,不?论是婢女和傔从都?不?能带去,住宿的事儿是要提前两日做好准备的,温青松让温廷安不?必忧虑,这些?物什他自会吩咐人着手准备,她唯一要做的便是,做好成为一位上舍生?的准备。   后?日便要赴学,今儿晌午过?后?,温廷安打算去一趟书苑,有些?书牍与墨宝落在?那里,她要取回濯绣院。未来三个月,她将?住在?族学里,与温廷舜打交道的日子便少了。   她挑得是未时正刻,这个时间?段温廷舜大抵在?午憩,她挑得是他并不?在?书苑的时刻,孰料半步方跨入书苑,便见着温廷舜自书苑之中出来了。   温廷安有些?出乎意料,见着温廷舜将?一箱书箧放置在?她近前,语气淡薄:“长兄不?必躬自收拾,我已吩咐临溪将?长兄的物什打点好,里中的砚台与墨笔,俱是洗濯熏染好的。”   因?在?书苑说书的这几日,他大抵摸清她读书的喜好与习惯,她爱看志怪野史与江野杂俎,喜欢读旧书,他便在?书箧底下添了几本,都?是他自己读过?两三遍的。   她读书不?擅铭记页数,他便用?一抔落桐晒干,做成了一枝柔韧的牙黎签,别在?了旧书的角页里,方便她阅完书时做个记号。   那牙黎签的色泽是桐青透银,镂纹是一只南方朱雀,朱雀比纱黄纸鹞更?为潇洒卓逸,史书中有言:“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朱雀更?适合长兄。   若是将?这些?东西当面赠与,她定是不?会收。   温廷舜下垂着邃眸,待温廷安将?书箧带入上舍,安顿了一切行当,纵然发现,也若要还,也已是迟了。   温廷安显然不?晓这其间?的周折关窍,温廷舜先她一步,将?她的物什拾掇好,姑且只当是他不?愿她再扰他读书的清净。   温廷安接过?了书箧,钦点了几下,没发现什么端倪,便对温廷舜大大方方地言了谢。   她看着少年,他眉眼?疏淡如淡墨,她考了头?甲,府内所有人都?震诧,唯独他容色稀疏平淡,所有人在?恭贺她,他对她说话的口吻一如既往,无甚什么不?同。   彷如她所作所为,皆在?他意料之中。   一时之间?,她有些?看不?透他。   但这也无甚所谓,她也不?需要看透他。   他今儿成功升舍,未来几日诏谕下来,他当是要去地方任差或是在?京畿做官,按他的资历,去翰林院绝对不?在?话下,当朝的同平章事、参知政事等一品大员,无不?是出自翰林院。   而她未来三个月,皆在?族学里继续念书,若是在?下次升舍试通过?,去的应当是大理寺。   就像是同一枝树枝上分开了两檫,他们虽同为长房,但随着岁阴越走越远,她与他定会越来越忙,谁也不?必再去叨扰谁,下次见面,怕是三个月的金銮殿会试上了。   临别感怀,温廷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宝蓝锦盒,递与了温廷舜,道:“二弟的眼?疾应当恢复得差不?多,我今晚也不?来书苑了。过?去一段时日幸蒙二弟授学书法,念及恩德,难以为报,特此略备了一份薄礼,万望二弟收下。”   温廷舜心神一怔,端望着掌心上的薄绒锦盒,略一揭开,里头?是是两只圆身鎏银之物,类似明月耳珰,做工很是精湛,竟是不?曾在?大邺见识过?。   似乎窥察出了温廷舜的惑意,温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莞尔一笑:“此则襟扣。”   “襟扣?”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陌生?。   温廷安原是欲赠袖扣,袖扣是前世才会有的东西,与斓袍广袖并不?适搭,她遂是思量了一下,决意变个主意,转为送襟扣,正所谓一枚风雪扣,聊以洁尘襟。襟扣是系固于寒氅叠襟上的东西,士绅簪缨子弟每逢冻寒时节,皆会往氅衣处别上襟扣,襟扣是用?什么材质锻造而成,象征着此人的财富地位。   温廷安酬礼不?愿敷衍,亦是不?愿拾人牙慧,遂是悉心绘摹了一份图纸,遂是差洛阳城最?好的银匠,连夜锻打了一对襟扣之物,上錾刻玄武铭纹,北极玄武,主司风雨,取上善若水之禅意,襟扣搪瓷染色,日晒沥光,在?日色的照彻之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温廷舜注视着温廷安。   他自来不?缺书牍与墨宝,送他礼的人亦是前仆后?继,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但他生?平,竟是头?回收到襟扣。   想来,长兄是多费了些?心思与脑筋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温廷舜潜藏在?心底的情绪,再度浮现出来,密密匝匝的异样,从手掌掌腹蔓延至四肢百骸。   温廷舜正想说什么,却见檀红与瓷青在?院外对温廷安道:“大少爷,庞府来客人了,庞夫人给您酬和来了!” 第48章   今儿春光溶溶, 高空日焕,扶风吹动金台柳,不仅是崇国公府热闹鼎沸, 一坊之隔的庞太保府, 亦属喧嚣非凡, 衢前车马骈阗,贺声萦回,诸多朝官大员备着厚礼前来殷勤相贺,门槛庶几都快被踏破了, 不为旁的,正是?因着这庞家四郎,中着了武院第十三名!这事可了不得!   庞家老太爷庞汉卿一路下了早朝, 便是?直回在?府邸正堂坐镇, 庞枢密使庞珑早是?静候在?旁,香茗喝了一盏又一盏, 其?他房的叔伯济济一堂,俱是?严阵以待, 那两位唱报官很快就打马来了,朗声贺喜一阵高过一阵,且递呈上了一折银花帖子,庞汉卿平素不苟言笑, 此刻见着礼部戳下的宝印, 露出了快慰的笑意:“礼臣素来不羁难驯,能有?此拔萃之造化,离不开你平素的培植与教导。”   庞珑亦是心中倍觉蕴藉, 但明面上忙道岂敢,“庞家的男儿, 文武张弛无所不备,犬子能名列前二甲,实属父亲您的眷佑提携。”   庞汉卿的庬眉拂动了三两下,捋须道:“此言过逊了,礼臣上面的三位哥哥,当年会试,重文轻武,策论写得不算出彩,至多只有?三甲,说起来,礼臣还是庞家首位考上了二甲的人,他虽难驯,但好生教导一番,将?来必成大器,如此一来,再?加把劲些,三月春闱冲一冲一甲,并非全无可?能。”   众多前来拜谒的大员之中,刑部尚书钟瑾赫然在?列,带着儿子来谒,谨呈贺仪,庞珑打探了一番,钟家二郎钟瑾此番考得了第十一名,同为上舍生,名列二甲,与四郎庞礼臣可?谓是?不分伯仲,庞家与钟家关系尚好,礼尚往来,庞珑亦要?聊表谢仪,遂吩咐蔺苟酬和二十两银丝白锭作为对钟瑾的嘉赏。   钟家与庞家两家人洽谈甚欢,庞夫人曲氏与钟夫人古氏各自服侍在?侧,但庞礼臣与钟瑾都有?些心不在?焉,彼此半个月前在?三舍苑的长巷子里打了一架,旧讎消逝,目下面面相觑,怎么看着怎么尴尬,当然,他们皆是?各怀心事。   庞礼臣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的手不安地抚在?膝面上,掌心时不时捻蹭着,指根腹地悄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一直盘算着父亲何时能与钟尚书叙话完,他好去崇国公府寻温廷安,把自己考了第十三名的消息告诉她。庞礼臣认为自己这次升舍试确乎是?超常发挥,才?考了这般好,名次都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那银花帖子便是?他的门面了,待会儿要?捎着帖子去寻她才?是?。不过,也不知?温廷安考得如何。   替庞礼臣看榜的随扈说,书学出身的温廷舜又考了第一名,有?三位唱报官去了温家报喜,那帖子还是?鎏金的,格外漂亮。   庞礼臣有?些怕温廷舜有?多风光,就?反衬的温廷安有?多落寞,她人虽看着温和,但骨子还是?很傲的,就?怕她会难受。   甫思及此,庞礼臣心中更?是?焦灼,一直抻着脑袋,早已神游天外。   钟瑾也是?半斤八两,他一直比较关注吕祖迁的名次,一早便差遣随扈去看金榜,顺带将?抄录有?雍院全生员名次的镶金贡纸,也一并买了回来。在?他眼?中,吕祖迁是?律学博士吕鼋的长子,倘若没揣测错的话,吕祖迁应当是?今岁升舍试的前三甲,往好的方面去想,做个魁首甚至都有?可?能,毕竟吕祖迁在?过去一载,文章常常见诸戟门的龙虎榜,不论是?私试,亦或是?公试,排位都是?前三,钟瑾与上舍的同侪一起下注时,俱是?押吕祖迁能得魁首。   随扈将?贡纸买了回来,只见吕祖迁确乎考入了前三甲,只不过是?被挤到了第二名去。钟瑾下意识认为第一名应当是?外舍第一斋的苏子衿,苏子衿是?资政殿大学士苏复的堂侄,苏复与翰林院学士黄归衷乃是?连襟,苏子衿年仅十五,自幼时起,便是?在?大邺刑律里熏陶大的,博通古今,外舍的天之骄子,应是?当仁不让的魁首。   孰料,第一名是?几近于横空出世的名字,教钟瑾全然吃了一吓,怎、怎么可?能是?温廷安!   钟瑾尤为震愕,他下注的五两银钱,输给了苏子衿不吃亏,怎么可?以输给温廷安?!   钟瑾反复询问随扈,阆尚贡院的誊录官是?不是?将?魁首的名头誊录岔了,随扈接连跑去贡院询问了几遭,结果被礼部误认为捣事的,将?其?斥了个狗血淋头,随扈一脸委屈地回来,回禀钟瑾道:“那一批誊录官誊录前,将?名次勘校过不下百次,给大理寺、礼部还有?天家核查过,不可?能会有?纰漏,温大少?爷确乎是?升舍试的魁首,还连擢两舍,成为了上舍生,这件事儿在?士子里都传开了,众人都在?说呢。”   钟瑾思绪重重恍惚了一下,揉着眉心,似笑非笑的,口中喃喃着一句:“温廷安,一介玩世不恭的纨绔,当初连乡试补录都考不上,纯粹是?交了份白卷,这样的一个人,仅用五日的光景,就?能鲤鱼跃龙门……我?还真是?轻看他了。”   两个少?年各怀心事,神思凝重,庞家与钟家正细细叙着话,话茬远兜远转地,不知?何时便是?绕至了温家身上,温家的谈资不外乎是?温廷舜,听闻这回他是?魁院的魁首,兹事自然在?两家人的意料之中。   庞珑摩挲着茶盏,看着庞礼臣那一张魂不守舍的面容,知?晓他心思在?温廷安那儿,顿时心中生出了一些郁结,决意打压说教一番:“那又话说回来,这个温廷舜屡夺头筹,实力不容小觑,但到底是?个庶出,做不得崇国公府的中流砥柱,承爵立嫡乃是?规矩,可?我?看,温家大郎难承爵位之重。”   钟伯清听出了弦外之音,庞珑这一番话藏了两重深意,一则讥嘲温廷安是?个阿斗,二则暗讽同平章事温善晋教子无方,钟伯清有?意迎合,便是?对那随扈问道:“温家大郎可?是?也参加了今岁的升舍试?可?有?登上金榜?”   钟伯清并不觉得温廷安能考上,问此人有?没有?登榜,不过是?当着庞、钟两家人近前的客套之词罢了。   结果,那随扈拱首道:“钟大人容禀,温大少?爷登了金榜。”   钟伯清与庞珑等人俱是?有?些讶异,庞礼臣原本在?发呆,这回循声看了过来,正在?煮茶的曲氏亦是?留了一分神,凝息静静地听着,钟伯清正色道:“名列几何?”   众人目光俱是?落在?自己身上,随扈倍觉压力山大,冷汗潺潺地道:“温大少?爷考了第一名头甲,今岁升入了上舍……”   此话一落,举府哗然。   钟伯清与庞珑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僵硬了,短瞬之间相视了一眼?,眼?中均是?难以置信,钟伯清旋即吩咐随扈递上了从阆尚贡院捎回的贡纸,贡纸在?诸人掌上传看了一回,每个人神色各异,心情?格外复杂。   庞礼臣见着温廷安考了第一名,不知?为何,他竟是?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与揄扬。   庞礼臣起初大为震骇,不可?置信地盯着贡纸,温廷安不仅冲入了百名榜,竟还夺了魁首,他全然没觉察温廷安会这般厉害!   庞礼臣道不准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平心而论,他自是?希望温廷安考得好些,大概考个四十名三十名就?可?以。她升舍成功,高兴的话,他自然也会高兴。可?他愣是?无法相信,她竟然考得比他还要?出彩,一举考中雍院第一名,连他一时有?些难以望其?项背,追赶不上。   毕竟,第一名可?是?头甲!   庞礼臣原先?还忧虑忡忡,温廷舜得了魁院第一名,温廷安会不会难受,如今根本是?他想多了,温廷安过关斩将?得了雍院第一名,人家正风光着呢,今儿士子们肯定都在?热论着这位横空出世的名字。   不知?怎的,庞礼臣心中竟是?有?一种遭致欺瞒的感觉,温廷安到底瞒了他多少?,不仅隐瞒了身份,还隐瞒了真实实力。   这个人,到底瞒他多少??   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这庞府里,大概只有?一人的心情?是?比较揄扬的,那便是?庞夫人曲氏。   曲氏看着贡纸之上的名字,再?去细细看了籍贯,确证无误后,眉开眼?笑起来,温廷安得了一甲,保不准三月春闱上还能夺得鼎甲,未来平步青云,掌事重职未必全无可?能。都说君子自强不息,温廷安自强后,考了第一名,兹事庶几将?曲氏对他过去的糟糕印象,悉数抹了去。   庞四郎相中了温家长房的大姑娘,这大姑娘今后有?了长兄作为依恃,也是?个不愁嫁的,等温廷安真正当了大官,求娶温画眉的天潢贵胄肯定不少?,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庞四郎若是?真心喜欢,曲氏也不芥怀提早接触一番。   她且差管事儿打探了一番温府目下的情?状,那管事儿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悄声对曲氏道:“禀庞夫人,贵府刚用完喜宴呢,唱录官刚刚离开,眼?下拜客少?了些,咱们去,正是?好时候。”   曲氏筹备了四份贺仪,一切准备妥当了后,念着要?替四郎保守秘密,便对庞珑说好久没见着吕氏了,准备去崇国公府一遭。庞家与温家党争愈烈,但曲氏与吕氏却是?幼年的手帕交,情?同姐妹,世谊深笃,虽说各自嫁作人妇后,少?有?往来,但总念着还有?一份儿时的情?谊在?,每逢国宴亦或是?琼花宴,两位夫人皆会叙一会儿旧情?。   庞珑显然知?晓曲氏与吕氏二人的旧谊,本欲否决,但又仔细斟酌着,温廷安与温廷舜均是?温家长房的嫡子庶子,俱是?考中了第一名,往后在?朝中当官,免得不要?打交道,两人都是?一柄利器,根正苗红,今后任其?发展,极可?能招致天家或是?官家赏识与器重,万千不可?小觑,无论如何,眼?下庞家总要?表一表态的。   他原本不欲庞礼臣去寻温廷安,现在?倒是?默允了,温廷安考得太出类拔萃,让四郎与其?深交,往后多了一条人脉,总归是?大有?裨益的。   庞珑又吩咐蔺苟筹备了丰盛的贺礼,同曲氏语重心长地道:“温府是?什?么人家,就?你这妇人之礼,难免显得小器。你带着四郎去见一见温夫人也好,温夫人是?温府掌饬中馈之人,能养出两位魁首,自有?她的道理在?,可?多同她取经。另且,四郎同温大郎来往甚善,我?原以为四郎会近墨者?黑,哪想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四郎分明是?近朱者?赤。”   曲氏心里极是?想说,咱家四郎跟温大郎交情?好,其?实是?惦念着温家的大姑娘呢,端的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四郎议亲这件事为时过早,曲氏便是?没说。   待钟家人离却后,庞礼臣打马去崇国公府,他有?一堆话要?问温廷安,却见母亲差人准备了一辆华冠黄穗马车,另一辆马车里都装盛着锦绣贺仪,庞礼臣大为愕然:“孩儿去温府找人,母亲跟来作甚?”   曲氏那心儿就?一块明镜似的,但也不戳破,挑眉道:“我?哪是?跟着你?娘要?去寻温大夫人叙旧谊,顺带给那四位少?爷送贺礼。”   庞礼臣不疑有?他,便是?舍了马,跟随曲氏一同做了马车,一路穿过宣武门与南浔门,再?穿过两座街衢,且行一程,便是?到了崇国公府那一鼎桤木质地的高楣匾额,在?日头的照彻之下,愈发衬得森严巍峨。   二人造谒崇国公府,曲氏给阍人递了拜帖,道明了谒意,阍人见是?庞夫人,此行轻车简从,忙将?兹事通禀了墩子,墩子复又进去禀事了。吕氏没曾想庞夫人曲晚荫竟会造谒温府,便是?出来相迎,吕氏想着曲氏的用意,很可?能来顾念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中了头甲一事,便是?宣两人一同出来。   两家的夫人经年未见,上次见还是?一年前姜太后的寿宴上,此番相见,起先?絮絮道了些旧日的闺阁之谊,曲氏又将?贺礼一并献上,说恭贺两位少?爷俱中头甲,温廷安拱手回礼:“庞夫人礼重了。”   少?年嗓声如若敲金戛玉,曲氏听罢,遂有?意用余光,细细一打量着这位少?年郎,心想道,这便是?温家大郎了,其?人青袍晏晏,仪如寒柏,姿如舜华,不论是?气?度,亦或是?容止,皆属上乘,教养极好,并无坊间所传的那般纨绔习气?,不过就?是?那一张玉容,生得过分漂亮俊俏了些,曲氏心中安然,复又用余光微微一瞥温廷舜。   一直觉得庶出的人难免会小器,但曲氏见着温廷舜,少?年清贵隽雅,面容如山壑险川一般深幽,仪姿薄冷凌冽,线条锋锐得像寒刃,予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教人不由挺胸收腹,敛声屏息。曲氏下意识会生出警惕,温廷舜格外沉寂深笃,这样一张冷寂的外表之下,不知?是?不是?藏着无法蠡测的城府。   一个如潺湲春水,一个如料峭冬冰,全然是?气?质不一致的两个人。   曲氏心中有?了几些计较,想着此行的目的,先?笑着凑趣道:“大少?爷二少?爷果真都是?读书的好料子,俱有?谦谦文魁的气?派,哪像我?家礼臣,人粗犷得不行,没那文心与才?气?,文章烂得不行,也只有?射骑勉强凑合。”   吕氏付之一笑:“庞夫人这说得哪里的话,我?近岁以来体弱多病,疏于管教,一直是?安哥儿与舜哥儿在?鞭策自己,他们能考得什?么样子,都是?他们各自的造化。他们文章写得好,但论盘马射骑的本事,倒可?能逊色于庞少?爷。”   两位夫人口中提及的三个少?年,各欠身于圈椅里落座,温廷安感觉庞夫人来谒的目的,并非专来庆贺她与温廷舜,或是?与吕氏纯粹说家常,这不,只听曲氏对吕氏道:“我?此行一来,有?些事想同你商议。”曲氏看了庞礼臣一眼?。   这儿的意思便是?,要?说的事与庞礼臣相关了,但又不便与外人道也。   吕氏心中一下子有?了数,有?些惊讶,莫不是?曲氏此行来,是?来替让庞礼臣相看温家长房的闺家姑娘罢?   长房的姑娘家只有?温画眉一位,庞礼臣可?是?相中了这位大姑娘?   可?是?吕氏一直没听闻过庞大郎喜欢温画眉的风声,温画眉也自是?不太可?能认得他。   温廷安见曲氏与吕氏要?议事,施施然起身略行一礼,行将?避退一旁,哪知?,她起身时,庞礼臣也按捺不住地跟着起身,要?跟着她一道走,但教曲氏出声喝住:“你走甚么?坐下。”   庞礼臣来温府是?来找温廷安的,又不是?来听母亲与温夫人唠家常,他人变得略微烦躁,但碍于外头要?给母亲面子,只好又坐回圈椅上了。   温廷舜抬眸淡撇了庞礼臣一眼?,薄唇微微抿成了一条线,转身行至外院,将?门主动阖上了,人却未走,静静地驻在?了阴影里,目色酝酿起来一场深冬般的云色,深不可?测。   曲氏有?意为庞礼臣与温画眉牵线搭桥,很热络地问起了温画眉的闺名,又问她今岁多大了,其?实这些事她都让管事儿的查过,但在?吕氏面前,自然要?装作不懂,细细问上一遍,言罢笑道:“素闻大姑娘娴熟娇俏,久仰闺名,百闻不若一见,温夫人以为如何?”   吕氏也懂了,她是?个惯识趣的,便吩咐陈嬷嬷,宣三姨娘将?眉姐儿带出来,待温画眉真的从闺苑被带至了此处,已是?换上了一身碧青色的绣绒比甲,内衬一席山楂红褙子,丱发双髻之下,生养着一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显然是?遭刘氏特地梳洗过的。温画眉大抵有?些拘谨,从未见过这般肃重的场合,朝着两位夫人纳了个福,规规矩矩地立在?垂帘之后。   曲氏的目光在?温画眉的脸上静静端详着,似乎在?丈量着什?么。庞礼臣再?是?迟钝,此刻也品出了一丝端倪,敢情?母亲此番造谒温府,是?在?为她相看温家的大姑娘!   可?他不认识这个温画眉!   也根本不喜欢她!   他喜欢的人儿是?……   气?氛融融,正待曲氏要?问温画眉几些事情?,却见庞礼臣蓦地起身,“孩儿有?事出去一趟,恕不奉陪。”   “哎!——”变故出现得格外突然,曲氏要?喊住四郎,但庞礼臣已经夺门而出了。   庞礼臣一直有?话对温廷安说,很快地,便在?书房里见着她,因着后日要?赴学,她在?拾掇着几些书箧,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归置在?恰当的位置上。迎着光,窗格之上的淡墨色棂影,晃过她皙白如瓷的面容上,一股和畅的熙风打着旋儿出来,扑散了碎金光尘,搅动了一围曒玉色春帘,温廷安的青丝顺势拂动成了瀑。   “温廷安。”庞礼臣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嗓音显得从未如此郑重其?事。   温廷安从书箧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淡如画,像极了镜湖,庞礼臣原本有?千言万语,真正与她面对面时,却是?喉结一紧,如鲠在?喉。   温廷安瞅见庞礼臣眸色里有?情?愫在?翻涌,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她听庞礼臣问道:“我?晨早之时,便听说了,你得了律学第一名,是?个雄赳赳的魁首,连吕祖迁都被你比了下去。”   温廷安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也听说庞兄武试中了第十三名,非常了得。”   庞礼臣凝了凝眉,不再?客套,道:“我?一直想不到你有?这般厉害,三月春闱的会试殿试,你若是?发挥好,往后将?得重用。可?是?,官场之上的风气?素来尔虞我?诈,钻营者?居多,你若是?去了大理寺,整日推鞫勘案,这些活儿既脏且累,还容易招致仇家,以你的身份,去这些地方实在?是?太受罪了。”   温廷安稍稍一怔,看了庞礼臣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生出了生出了一个揣测,庞礼臣大概是?知?晓她女儿家的身份了。   庞礼臣朝着她缓缓地行前了一步:“我?知?晓你要?用另外一重身份来掩饰自己,是?为了温家的社稷,为了长房的责任,甚至,你回族学去,重习律学并非你自愿,只是?要?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但你这样违心做事,委实是?太累了,你应当去过你真正的人生,我?想让你快乐。”   庞礼臣嗓音变得温和且坚定,静了片晌,轻声道:“廷安,我?送你纸鹞与你所爱吃的,你都不收,这几日我?也思量得明白,是?我?太鲁莽了,忘记了你的处境。我?想清楚了,三月春闱过后,我?便请奏外放,去地方做官,地方离洛阳越远越好。”   温廷安静静的听着,并不言语。   庞礼臣继续道:“地方的案子一样不比大理寺少?,你在?地方任官一样可?以大有?可?为。在?地方,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也没有?勾心斗角,更?不会有?人时刻盯紧你的身份,更?不可?能有?人要?害你。”   “你在?府衙诀狱断案,我?在?边关保卫河山,可?以购置一座院子,种你喜欢的柿子树,我?给你做你喜欢的柿酥饼还有?榨柿子糖,你不用像闺阁之家劳作,这些我?会请下人来做,你只消在?人间烟火里自在?独行,做你喜欢做的事儿就?好,就?像那什?么诗描述的,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若是?你不想再?当官了,我?便陪你一道浪迹天涯。”   温廷安相信庞礼臣说得是?真的,少?年意气?风发,一言一句皆是?赤子之心,俱是?千钧热血。   温廷安眼?底浮起了笑,但这一抹笑意很快沉了下去,凝声道:“庞兄也知?晓,我?身作温家人,走上这般一条路,便是?要?义无反顾,决不可?畏葸不前。且外,我?身为读书人,以入世之心读书,便是?要?为生民立命,又怎能偏安一隅苟全自身?”   庞礼臣不晓得,她已经皈依于阮渊陵,是?太子麾下的人。   庞礼臣剀切地道:“你要?读书,要?治学,要?为生民立命,在?地方一样可?以,何苦守在?洛阳?你看看前五日,竟有?人要?谋害你,愣是?温家也不能时刻护你,而这事端,皆因党争所致,你是?温家嫡长子,处于漩涡的风眼?,无可?避免要?受到牵连,我?不想再?让你受到伤害,三月春闱后,去地方为官,才?是?你值得去走的路。”   温廷安将?整饬好的书箧放置在?扶几之上,半敛着眉眸,“人生路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在?大内往上攀爬,是?我?该去走的唯一道路。”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但庞礼臣并不死心,“你这是?置自己于危难之中而不顾!你知?不知?道,那一天那个奸贼,其?实,其?实是?——”   温廷安抬眸看着他,庞礼臣极想将?庞珑的名字说出来,但他又陷入极深的纠结,胳膊在?虚空之中摆动了几下,最终无可?奈何地垂落下去。   他想说,温廷安如果待在?洛阳,庞珑一定会伺机谋害她。而他发过了誓,要?护她周全。   可?庞珑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要?告发至亲,庞礼臣又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退而求其?次,带着她远离洛阳,才?是?最为险中求稳之良策。   庞礼臣“其?实”了半天,愣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温廷安大抵也洞悉了庞礼臣的未竟之意,莞尔道:“我?知?晓了,我?今后会多加注意,多谢庞兄儆醒。”   庞礼臣:“……”温廷安的反应,离他预期的,相差甚远。   庞礼臣有?一种徒掌捞砂的挫败感,温廷安便是?他欲要?捞住的那一握砂,可?愈是?要?用力留驻她,她流逝得愈快。   庞礼臣双掌蓦地抚住了温廷安的肩膊,视线与她平视,他想从她的眸底搜掘出一丝逞强,如果她在?逞强的话,那么他便是?还有?可?斡旋的余地。   只遗憾,温廷安眸色清明坦然,如掠过檐下的熙风一般凉彻,她之所行,皆出于初衷,是?如此坚定,她对他方才?所言,并无一丝一毫的动摇。   庞礼臣如困斗之兽,缓而慢地松开了她,苦笑了一番,问:“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听我?的话,你倔起来的时候,比谁都要?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一瞬间,他做了个决定:“既然你要?留在?洛阳,那我?就?随同你一起出生入死,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温廷安眸底掠过一丝怔然,不懂庞礼臣为何如此执着。   “温廷安,既然你不给我?机会,那也不能给任何人机会。”庞礼臣道,“我?是?最先?对你陈情?的人,若是?给机会,也要?首先?留予我?。”   温廷安只当庞礼臣是?稚拙的少?年心性,并未应答,仅是?笑了笑,她这一生自不可?能嫁人的。   庞礼臣走后,书房之外的廊柱之下出现了一道少?年身影,不知?在?此处伫立了多久。   方才?温廷安与庞礼臣的对话,俱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畔,肩膊上的衣褶,教檐头残留的雨打湿了去。   郁清出现在?其?后:“少?主,庞衙内的那些红颜正在?路上了。”   温廷舜半阖着眼?眸,容色浸泡在?了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淡淡吩咐道:“不必了。”   郁清微讶:“计划不用实施了?”   温廷舜淡淡嗯了声,已经不必多此一举了。 第49章   温廷舜原还觉得长兄无法应付庞礼臣, 眼下?看来,倒是他低估了她。她在小事?上会圆滑玲珑,但在大事上果决坚定, 也从不优柔寡断, 当她下?定?决心重?返族学, 参加三月春闱时,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她是一个外柔内刚之人。   初春如酝酿好的春醪,漂泊于檐下?的薰风之中, 温廷舜立在一片明暗的交界之处,看着书房外曒玉色的一围青帘聚褶成了海,像是一道?隐微的天堑, 帘上倒映着一道?纤细的影子, 他别开了目色,背过了身去, 缓步出了濯绣院。   郁清禀过事?后?,甫桑也偏巧从宫里回来了, 待温廷舜回至文景院,甫桑便是恭谨地告事道:“少主敬启,媵王软禁于璇玑殿已有五日?的光景,官家封赐他一座王府, 安放在他府邸的人俱是太子眼线, 明面上,媵王一直未有可疑之举,但卑职这几日?发觉, 戍守在璇玑殿的内侍林德常进出宫外,卑职一番查探, 发觉南浔门曲觞巷子里一位卖武陵酒曲的哑妇互通有无,卑职觉得好生可疑,估计是在窃自互通书信。”   温廷舜淡淡地听着,问道?:“可有去查清哑妇的身份?”   甫桑拱首道?:“卑职到四遭暗访了一阵子,据闻这哑妇姓常,周遭称其?为常娘,此人并非本土的洛阳人,原是在幽州武陵县经营酒肆,丈夫是发配至北疆军营的兵卒,后?来于一年前元祐议和案中殉了命,常娘在楼泽园待了一年,后?随媵王南下?到洛阳,扎根于曲殇巷子,重?新干起了酿酒的营生。”   甫桑想了想,又道?:“这常记酒肆距离寰云赌坊不远,诸多富贵纨绔子弟常光顾,一来念着常娘姝色无双,二来念着这酒曲醇美酥骨,纨绔子弟常一掷千金,抢破了脑袋瓜子,只为购下?常娘的一坛武陵玉露。”   温廷舜一听,峻眉淡淡拢了拢,“常娘一日?卖多少武陵玉露?银两几何??”   甫桑禀告道?:“这武陵玉露乃系特制,工艺极为繁琐稀罕,一日?之中,只在酉时盘销,一次只卖一坛。卑职记得昨日?买走那一坛武陵玉露的,是原来的殿前都虞侯宋震的嫡次孙宋仁训,散财拢共一百两。”   郁清纳罕地看了甫桑一眼,嘴唇动了动:“一两酒都觉昂价,竟能争抢至百两,怕是都冲着常娘的面儿?。”   温廷舜左手淡淡揉着右手指腹,问道?:“常娘来洛阳多少时日?了?”   “大人容禀,常娘是在士子动乱前一日?到的洛阳城,算上今日?,常娘在洛阳还不满旬月。”   温廷舜道?:“来洛阳时日?极短,开了一家酒肆,但一日?只卖一瓶酒,酒价又昂价得出奇,看起来也不像是真正要卖酒的。”   甫桑道?:“媵王近日?频与这个常娘互通文牒,两人都弥显可疑,少主可要让卑职继续查下?去?”   温廷舜摆了摆手,抿了抿唇:“还没?到真正的时候,先不必打草惊蛇。”   甫桑与郁清相视了一眼,知晓少主自有绸缪,遂是也不再多问,从文景院离开,整一座空寂的院子里,除了书童临溪慢火烹茶的声音,还有远处曲氏低斥庞礼臣、吕氏温声送客之音,再往后?,便是人籁俱寂,温廷舜静静地端坐于案前,拿出了一折奏愿书,这是与金花帖子一同盛放在锦匣里的,奏愿书上原本写?着岳州这一地名,意味着他申请官家将他下?放至岳州做官。   钦州与元祐十六州隔着一条燕云河,距离大晋的旧都甚近,还距离藩王戍守的边关不远,关窍众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温廷舜听闻藩王已有反心,让媵王赵瓒之回京,便是其?贰心的征兆。温廷舜遂一直打算跟其?接触,方便他实现一己?筹谋与宏图。明面上,他纵然要与阮渊陵合盟,这位大理寺寺卿手再长,也无法伸至岳州去,温廷舜行事?都会留有后?路,从不会让任何?一人掣肘他。   可现在,温廷舜濡了一会儿?墨,拂袖挑腕,将岳州改成了洛阳。   借着烛火,他审视着洛阳这两个字,强逼自己?专注心神,静默一会儿?,眼前复又浮现起温廷安与庞礼臣在书房里的对白。   温廷安自幼时起便被吕氏当做男孩养大,她的性子有潇洒落拓的不羁,也有偏执坚定?的柔韧,来去自由?如风,只要她坚定?去做一件事?,那件事?一定?会做得成。他想起在幼时起,看着温廷安在外边玩,而他只能受训于温青松,按时完成框定?好的蒙学课业,他心中有过歆羡,但想着骊皇后?与殉命的滕氏,他不得不沉下?心来,他的命都是被匡定?好的,终其?一生都别无选择,许是疏远了她,她认为他背叛了她,便时不时给他使绊子,诸如窃走他刚刚写?好的文章,或是在他的字帖上信笔涂鸦。   十一岁那年,他有一回诗文又被温廷安窃走了,温青松并不知情,认为他偷懒了,他并未解释,一声不吭地领了罚,跪在崇文院庭院里,那时落着参天大雪,朔风拼了命地往他骨缝里钻,阴霾压塌了肩骨,他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又饥又渴,府中仆妇下?人不敢妄自接济,长房无人来替他求情,只因他的身份是庶子,并不受厚宠。后?来,是温廷安将他拽了起来,将窃走的诗文具呈上去,温青松见状,怒不可遏,要罚温廷安,但为温廷安求情的人颇多,最后?温青松只罚其?抄了十遍族规便了事?。   自那一跪,温廷舜病了两日?三夜,做了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最多的便是母后?,她一身华丽绮靡的宫装,在荒凉无状的松山上唱着愁断人肠的离歌,依和时断时续的音韵,依和着时缓时急的风鸣,依和着时沉时轻的的心律,这是大晋的亡朝之音,他谛听着,不由?地悲从中来,朝着骊后?奔跑过去,要扯断那枯树上的白绫,要救下?她。   可是,温廷舜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寒风猎猎,骊后?的衣影陨灭在了树下?,他的心跳快要蹦出了胸膛,焚心似火,正要悲声呐喊,却发现自己?惊觉地醒转在榻子上,后?颈与肩脊俱是虚冷湿彻的汗,支摘窗外的午日?斜照进来,晃了晃他的眼,他又发现自己?正攥着温廷安的骨腕。   她坐在床榻上,正在看着满是墨画的话本子,一心二用,似乎本想瞅一瞅他到底是生是死,结果他突生梦魇,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腕子,错将她认为是骊后?。   温廷安心思敏锐,罔顾腕子上的疼楚,问:“刚刚听到你喊母亲了,你是想起闻氏了么?”   温廷舜思绪恍惚了一舜,他没?答她的话,心中只有浓重?的厌离之念,只道?:“长兄,你能不能用掐住的我的脖子?”   年仅十岁的温廷安,也知道?掐颈是很?危险的举止,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却听温廷舜淡声道?:“我听家乡的神婆说,只消掐颈力度越大,便能看到逝去的亡亲,甚至还能与之倾诉衷肠。不知长兄可否帮我找个忙?”   温廷安看着少年微漉的脸,竟是动了恻隐之心,也许那时候她是知晓掐颈不对,可他的模样过于柔驯温怜,在日?色的髹染之下?,像极了一只丧家之犬,身世凄凉,教人生悯,口吻又如此循循善诱,她不可能对他道?一个不字。   温廷安便是照着温廷舜的话做了,少年安静地仰躺在床榻之上,当温廷安白皙细腻的手悄然落在他的颈上,起初力度不敢贸然收紧,他让她再紧些,她十分?小心翼翼,手劲越来越紧时,温廷舜难以呼吸,但骤然觉知到了一种鲜活,他好像又回到了郢都,母后?恰在梧桐木下?抚琴,他打马舞剑,甚至可以感知到梧桐花开的恬淡香气?,夏时可慢火烹茶,冬时卧听雪声,那时,大晋尚未亡……   只遗憾,他的梦方才做至一半,便听吕氏一腔断喝,她怒斥着温廷安,将她从他身上拽开了。那漂浮且轻盈的梦,顷刻之间,跌坠在地面上,像极了不堪一击的幻影,碎了。   这件事?不为外人道?也,成了沉淀在他们心中的一个消亡的秘密。   思绪回笼,温廷舜望着奏愿书上,掌中的墨笔因长久的悬坠在一个墨纸,那一寸的纸面上,洛阳两字的中央,不多时便泅染了一滩浓墨。   他改变了主意,不去岳州了。   温廷舜唇角勾起了一抹哂然的笑意,重?新摹写?一份,且搁下?墨笔,命临溪交付了温老太爷。   若是不出意外,他会去翰林院。   情思如漭漭的雨,兜头砸下?,世间失声,这素来空旷的雨色里,从此多溶入了一个人的淡写?身影。   春雨过后?,万物濯洗常新,歇养了又一日?,后?日?朝暾,晴岚方好,温廷安拾掇了箱箧,先去崇文院辞拜温老太爷,温青松对她好生打点了好一些话,送了她新打好的一套文房四宝,湖州的冠笔,徽州的皖墨,宣州的生纸,端州的砚台,一两徽墨一两金,这一套墨宝计值不菲,可见温青松开始真正器重?她,自然提高?了她的学习用度。   除了墨宝,还请了城中最好的绣娘为她裁了春衫和冬衣各三件,以及蚕丝织就的枕褥衾被,连月俸也翻了番,从最初的五两银子变成了十两银子,温青松原还打算让檀红与瓷青一同陪读侍候,但被温廷安峻拒了,上舍有严苛的舍规,不能从家里带傔从与侍婢,甚至连个磨墨的陪读都不成。   温廷安其?实一直渴盼住宿的生活,这般一来,也就没?府邸里这般多拘束了,但吕氏面露隐忧,临行前半个时辰,来内室,屏退左右,低声同她叙话:“在外不比家里,时时刻刻都有人替你打点着,你是女儿?家,如今要同一堆男儿?郎一同栖住,娘心中忧心成疾,要你发三个誓。”   吕氏显得格外郑重?其?事?,仿佛温廷安此行一去,无异于是入龙潭虎穴,温廷安想着吕氏也曾女扮男装去白鹿洞书院读书,还在那一座书院里邂逅了温善晋,便先问道?:“母亲不也曾吃穿用度皆在书院里么?”   “那自是不同的,”吕氏苦笑道?,“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与你的外祖父是故交,娘去书院念书,自当受了山长的照拂,衣食住行皆在山长夫人的一间寝院里,不会同男儿?郎混在一块儿?。你这般情状,娘不好托人去族学替你疏通关节……”   温廷安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吕氏道?:“母亲宽心罢,孩儿?行事?自有分?寸,母亲所忧虑之事?,不会生发的。”   吕氏握着了温廷安的手,正色道?:“我忧虑你,是以你需要发三个誓。”   温廷安哭笑不得:“母亲请说。”   “其?一,守口如瓶,绝不可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其?二,明哲保身,不能与上舍同窗有任何?肌肤相亲之举。”   “其?三,严于律己?,绝不可私自聚众喝酒聚赌打马乱分?寸。”   甫听第一条,温廷安有些心虚,庞礼臣已然发觉了她的身份,若是对吕氏提及此事?,吕氏极可能不让她去读书了。   她遂规规矩矩地发了三个誓,吕氏听罢,这才容色稍霁,且道?:“娘让陈嬷嬷去马十娘的布店买了三尺的绸布,给你缝制了几块新襟围,填得是鸭绒,穿时会很?暖和,也不会勒胸,你在上舍住下?时,切勿留心,要将此些物什藏好,知否?”   温廷安觉得吕氏有些杞人忧天了,这些襟围她素来藏得隐秘,可是从未教人发觉过的。但温廷安不晓得的是,她差点中箭的那一夜,在崔府换更而下?的衣物里,便是消失了一块襟围。陈嬷嬷遣数位暗卫去崔府的濯衣坊寻索了很?久,竟是遍寻无获,怀疑是被人藏了起来,经搜刮了下?人院几遭,并无丝毫蛛丝马迹。吕氏怀疑上了崔元昭,但崔元昭是阮渊陵麾下?的人,不能轻易动她,遂让暗卫连续数日?隐秘监察,倒是发现其?并无可疑之处。   吕氏颇为匪夷所思,陈嬷嬷道?:“莫不是大少爷负二少爷横渡金水寒江之时,那一块襟围流散在了江水之中?”   吕氏虽不愿承认这等荒诞之事?,但在崔府遍寻无获之后?,只得暂先同意了陈嬷嬷的说辞。   自此以后?,更不敢妄自掉以轻心。   她命温廷安发了三个誓,自是有她的道?理在。   温善晋倒未有吕氏这般惆怅摧折,往她的行囊里塞了几些她爱吃的,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药物,嘱令道?:“在家前日?好,在外半朝难,王冕不会跟着你,你自个儿?要好生照顾好自己?,一日?三餐按时吃饭,不用省下?的就甭省,假令得了什么病,就翻一翻药箧,能带的为父都给你带着了。”   温廷安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喟叹,这长房里,对自己?管制最宽松的,就非温善晋莫属了。   “如果有人欺辱你,你一拳打回去就好了,寻人助你也可以,为父不怕再让学丞请去一趟三舍苑。”   温廷安啼笑皆非,爽快地嗯了一声,升入上舍,人人都忙着钻研苦读,哪有闲功夫寻衅于她呢?   温廷安也有顾虑的地方:“上一回媵王回京述职,带了不少流民,掀起诸多动乱,父亲,您在外上值,要多加小心。”   温善晋伸出手掌,在温廷安脑袋上薅了一薅,“你才十六岁,怎的说话,跟个故作老气?横秋的老叟似的,这些事?儿?我自当是心中有数,你且安心在上舍念书就好。”   温廷猷与温廷凉升入上舍,但去族学的时间在后?日?,故此今儿?是温廷安独自做马车去了三舍苑,到上舍报道?,取了一枚梨木名牌、三套白襟朱绣院服,并签了红押。上舍的监舍与她寻常看到的寻常监舍全然不一致,外舍与内舍的寝处俱是六铺间、八铺间与十二铺间,上舍竟是宽敞彻亮的四铺间,一切床架坐具俱是差木匠新造好的,扶几之上还燃有一盏苏和香,萦绕在盈盈向午的烛火之中,煞是沁脾。   温廷安甫一入内,便见着吕祖迁正在同一个身着飞莲云纹青袍的少年说话,见着温廷安进来,二人俱是停住了话头,朝着她看了过去。   吕祖迁眸底深色暗涌,对青袍少年调侃道?:“看,考了第一名的温大魁首来了。”   说着,对温廷安道?:“这位是苏子衿,曾是外舍第一斋的斋长,苏兄一直寻我打探你,只因他这次考了第三名,非常不服气?,想跟你切磋。”   这番话其?实说得是吕祖迁自个儿?,他见着温廷安考了第一名,说到底,心里不服气?,但又不能直截了当地挑明,只好借着介绍苏子衿的幌子来借题发挥了。   温廷安拱了拱手,苏子衿眉目生得周正英挺,书生气?很?浓郁,一行一止之间也颇有涵养,她听说他的父亲苏复乃是资政殿的大学士,苏子衿的学识想必是渊博的。   苏子衿端视了温廷安片晌,走到她近前,做了一个端正的长揖:“在下?苏子衿,久仰温兄盛名。   温廷安亦是言笑晏晏地还了礼。   现在三个人要铺床,四个床铺从左往右正向排列,苏子衿与吕祖迁各自占了左一左二的位置,温廷安也不拘束,在右二的床位上铺了床褥,不一会儿?,外头来了第四个人,温廷安抬眼望去,竟是杨淳!   杨淳见着温廷安便是激动得无法自抑,他考了三十七名,皆是托了温廷安的福气?!   温廷安道?:“杨兄,你也来了。”   杨淳没?想到自己?可以与温廷安分?到同一个铺子,又惊又喜:“廷安弟,你不是升去了上舍么?怎的会跟我们同房呢?”   苏子衿与吕祖迁相视了一眼,眸底亦有同等的惑色,温廷安是外舍里唯一升入上舍的生员,循理而言,分?房时,她会分?到四铺间,而他们仨会分?到六铺间或是八铺间,但他们仨却分?到了四铺间,与温廷安一起。   身份上,他们仍旧是内舍生,领到的院服是青襟儒袍石青束带,温廷安则不然,她是白襟儒袍,饰以玄纹束带。   对此,温廷安道?:“大抵是学丞有意安排罢。”   一同去膳堂用了午膳,碰到了不少曾经同学斋的人,大家之间点头相交,温廷安殊觉诸多目光如飞箭一般,纷纷聚焦在自己?身上,称羡有之,敬仰有之,嫉妒有之,这一身白襟儒袍玄带,穿在身上,果真是让她瞩目神气?不少。用膳毕,又各自洒扫铺位,少时,便有学丞来寻他们四人了,吩咐他们去文库三楼一趟,有要事?要对他们交代?。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库三楼乃是三舍苑的禁地,如今学丞竟是吩咐他们四人前去,想必另有筹谋。   吕祖迁困惑地问道?:“是何?人让我们去文库三楼?那不是禁地么?”   学丞道?:“你们去了自当晓得,不必多问。”   温廷安没?有其?他三人这般困惑,她大概猜着是何?人请他们去禁地了。   文库目下?是重?门紧阖的状态,似乎不许外人入内,但温廷安有文库的钥匙,便开了一侧的角门,另外三人又惊又愕地看着她,视线复杂,大抵是在纳闷她怎会有文库的钥匙,温廷安想说是沈云升给她的,当初说是要替他守文库。   可转念一想,有一丝不太对劲,沈云升若是真要寻人代?守,可以寻同窗,根本不必寻她,按他审慎的品性,更不可能轻易将钥匙交付予她,毕竟那个时候两个人才第二次见面。   除非,沈云升一开始便是有意为之。   文库一楼二楼皆未掌灯,晦暗一片,只有悬坠于廊壁处的兽兽灯吞吐着零星的火光,转角登上三楼,入口是一堵冰冷的红墙,并没?有门。   四人见之,神态俱是有些怔然。   杨淳颇为纳罕地道?:“这儿?怎么是一堵墙?学丞让我们去三楼,可是这连门儿?都没?有,我们如何?进去?”   吕祖迁四处打量了一下?:“兴许是我们走岔了,这是条死路,活路在另外一端。”   苏子衿不置可否,随同吕祖迁去了另外一处楼道?查探情况,殊不知,少时两人回来,吕祖迁容色微白,苏子衿摇摇头道?:“另外一条路也是一堵墙。”   杨淳匪夷所思:“怎么可能两个通往三楼的入口俱是一堵墙?那个学丞莫不是在糊弄我们罢?”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打量了这一座朱墙好一会儿?,“这一座朱墙表面是绝境,但确乎是一条路。”   吕祖迁深深看了她一眼:“此话怎讲?”   温廷安道?:“你们可记得畴昔钟瑾跟我们说过的一桩事?体?金谍梁庚尧被设计进入三楼禁地,此后?便是失踪了。你们说,梁庚尧是如何?进入三楼的?这墙无比沉重?,根本挪不动,想必他是动了什么法子才进去的,关窍就在这一堵朱墙上。”   苏子衿没?听说过梁庚尧的事?儿?,眉眼之间有些惑意,吕祖迁便言简意赅地同他说了,说完,苏子衿才了悟:“按照温兄的意思,这一座朱墙藏有牵机,只消我们破除了,这通往三楼的入口,自会在墙中出现?”   温廷安嗯了一声,行上前,在墙面四处叩击摩挲了一周,一丝轻微的流息,自罅隙之中贯穿而出,掠过了她的眉眼,她伸手往罅隙处轻轻一叩,砖面发出了清越的回响,她蹭过墙面上的指腹处,添了一抹微漉的灰渍。   “叩墙声轻而不沉,说明这一座墙背后?并非实心,并且砖石内侧湿润,伴随有时断时续的风声,这墙的后?面,当是一个甬道?。”   众人有些不敢相信,跟着走近墙面,一阵敲敲打打,又一番摩挲丈量,发觉事?实果真如温廷安所述得这般。   只见温廷安继续摩挲,少时,手掌在墙体某一处挪动了一下?,一块砖石不经意间朝内推了进去,只闻一阵隐微的震动声,这一堵墙,如若勾栈壁石,交睫之间訇然中开,教人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少年们俱是敛声屏气?,不知道?甬道?尽头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甫一入了甬道?,那长道?尽头,俄而,温廷安看到了沈云升,他着一身白襟银绣儒生服,仪姿隽清毓秀,温润如瑜玉,见着他们来了,略一颔首,仰手拉了木铎,木铎震脆铃舌,发出一阵清越袅袅的长音,响彻文库内外,少时,他便负手在背,为四人前去引路。   “恭喜诸位通过鸢舍的入门勘考,阮大人恭候你们多时了。” 第50章   “沈兄, 怎么是你?”除了温廷安,众人俱是稍稍讶然,此外?, 他所说的勘考是何意, 鸢舍是什么, 这位阮大人又是谁,他为何要延引他们来至此处?种种疑窦如藤蔓盘踞在心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沈云升仪姿峻挺如松,一手闲负在背, 一手挑着一盏长明灯,不答众人的话,仅是简练地道:“跟我来, 便晓得了。”   沈云升是太常寺上?舍生, 众人待他始终保持着一份敬仰之心,沈云升谦逊有礼, 却很叫人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距离感,不能亲近, 更不能冒犯,众人一时有些拘束。   吕祖迁有些惕然,顿住了步履,到底还是问出心?中困惑:“我不晓得沈兄口中的阮大人是何人, 还有所谓的鸢舍, 让人有些不知所云,你?话不说个明白,便让我们稀里糊涂地进去, 万一被旁人落下了话柄,治我们一个擅闯禁地的罪咎, 这可当如何是好??”   吕祖迁全?然不晓得内情,留有一份惕意是好?的,沈云升薄唇微抿,看向了温廷安,语调极为平和:“可以问温兄,他知晓所有内情,有任何疑窦,你?们都可以同他相询。”   沈云升不着痕迹地祸水东引,一时之间,温廷安沦为了众矢之的,她显著地觉知有三道视线,各具不同的重量,如有实质般压在自己的肩膊处,温廷安很是泰然温静,未感局促,也渐渐然有了一些主张。   只听苏子衿率先拱手道:“阮大人是什么来历,温兄与阮大人素来相识?”   温廷安颔首道:“阮大人系大理寺寺卿,亦是我父亲曾经门下的学生,平素阮大人会来府谒见?父亲,我与阮大人打过数次照面,敬仰其才学深广,常请教一二。”   另三人深深怔忪了一下,原来阮大人不是旁的,而是当朝大理寺寺卿阮渊陵!   万万没想?着是这般一个三品大员要见?他们,少年?们一时面面相觑,脸容上?是受宠若惊的骇色,在他们的心?目之中,阮渊陵是形如楷模一般的存在,素来只可高山仰止,而不能近而观之,他们尚是外?舍生的时候,便常听闻阮渊陵诀讼狱平冤案的事迹,渴盼春闱高中后,能成为像他这般的人,没成想?,阮寺卿竟会召见?他们。   吕祖迁是最为撼愕的,父亲吕鼋常跟他提及阮渊陵,命他学其风骨,承其律学大义,故此,吕祖迁一直渴盼能进入大理寺,眼下,他攒在骨子的惕意减淡了不少,取而代之地是一腔敬畏之心?,问起了缘由:“为何寺卿大人要见?我们?这个鸢舍勘考,又是什么?”   杨淳也看着温廷安,眼神同样充溢着不解与困惑。   温廷安眸色平和,字斟句酌道:“阮大人是东宫天家的重器,天家念在外?有金谍强敌环伺,内有宦竖结党营私,天家忧虑国事民生,遂欲从三舍苑里?甄选一批纸鸢,聚成鸢舍,以维护大邺的稳定与统一。阮寺卿便是鸢舍之掌舍,司遴人选材之务。”   她一语既出,众人彻彻底底地明悟了,谁不知晓当今的朝堂之上?,赵珩之与赵瓒之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温庞两家看则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彼此的鹰犬抵牾不下。媵王兵权在握,其父藩王又是原来的太子,狼子野心?,此番媵王回洛阳进京述职,谁不明白赵瓒之是冲着恩祐帝下端的龙椅上?来的呢?数日?之前的流民闹事、士子寻衅等案桩,便是媵王与殿前司自导自演的一台大戏,暗芒直指崇国公府。   相较之下,赵珩之手中的筹码并不多,只有统摄三法司之权,不能全?然制衡赵瓒之的勃勃野心?,此消彼长之下,局势将大大不利于己,因于此,阮渊陵要为赵珩之扶植新一批新苗,皆说一朝之希望,全?在乎鲜衣少年?,阮渊陵从族学里?的士子里?入手,被选中的士子,从此以后,便是东宫麾下的一员,一举划分入□□的阵营里?。   按赵瓒之这等武将,素来鄙弃文弱书生,这些被拣中的少年?,其应考士子的身份,倒是一层极好?的遮障,他们不曾披坚执锐,只懂写?些策论?文章,离朝庙又远,平素不曾频繁露面,便不会为赵瓒之与姜太后所猜忌,在此风起云涌的光景之下,阮渊陵为太子蓄养一批心?腹,韬光养晦,不失为走了一步稳妥的棋。   大抵是后知后觉自己被归入了太子的人,苏子衿凝了凝眉心?,果决地道:“苏某禀忠贞正直之道,一心?追随官家,誓不参与党争,恕苏某不能见?阮寺卿。”   资政殿大学士苏复是一位纯臣,两朝元老,与翰林院的老太傅、以及兰台关系甚善,苏复高龄才得一子,教导苏子衿切勿站队,为人忠直,苏子衿承父亲的训诫,素对党争敬而远之,是以,见?阮渊陵要将自己纳入鸢舍,心?生惕敏,断然拒之。   沈云升微微止步,回望了他一眼,眸色平寂,口吻深静,并无多大的波澜:“苏兄若是畏惧了,可原路回去。”   苏子衿当真说到做到,一拂袍裾便是往回走,一行人也不得不停下来,僵立在半途,朝前走不是,像苏子衿一般折回也不是。   吕祖迁面上?充溢着纠结之色,吕鼋原本亦是让他切莫参与党争与站队,若未来是赵瓒之得登大宝,那么他便是站错了位置,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可是,阮渊陵偏偏是他最为钦仰的楷模,若是他跟随了阮渊陵,得太子庇护,想?必能顺遂地过春闱,日?后要平步青云的话,能在大理寺谋个一官半职也不一定。加之温廷安同阮渊陵乃是旧识,阮渊陵想?必是器重她的,思及此,吕祖迁更觉自己不能畏葸不前,升舍试考不过温廷安,已经够丢人现眼了,此番,他更不能逊色于温廷安,他也想?得到阮渊陵的赏识与重用。   杨淳是较为缄默的,心?思倒没吕祖迁这般复杂,温廷安对他有再造之恩,温廷安去何处,他便是在何处。他对温廷安天然有一种信服感,感觉跟着他走,总是没错的。   一行人就这般僵滞着,目送苏子衿的身影远去,孰料,突闻一阵砰的闷响,一柄雪亮的青柄长刀横在了苏子衿的脖颈间,不动声色地阻住了他的去路,长刀的主人是一位身着柘青色鸦纹劲装的少年?,掌缚锻打,年?纪与他们相仿,面目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端的是落拓不羁,颧骨上?横着一条青痕,一行一止有些匪气,那刀刃削铁如泥,撞在了空气之中,尘埃与火光震颤,仅离苏子衿的脖颈仅有一厘之隔,若苏子衿再朝前一步,必是落伤无疑。   一滴冷汗自苏子衿的鬓角间滑落而下,他被迫停了步,“你?是何人?可是阮寺卿派来的?”   少年?用刀尖挑着苏子衿的下颔,举止轻佻,不答反笑:“一上?门来便好?奇人家的名讳,可要顺带给你?看看八字?倘若咱俩八字不合,太岁相犯,我便取你?狗命如何?”   苏子衿听出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浓郁匪气,一时胸闷气短,他想?走,走到哪儿,少年?的那一柄森冷长刀就拦到何处,他根本走不动。   变故生发极为突然,温廷安的视线从少年?挪至沈云升,话辞意味深长:“原来阮大人还留有后着。”   沈云升看了一眼少年?:“此人名曰魏耷,朱常懿收养的义子,干得是缝尸匠的营生,专门给活人收尸、给死人入殓。”   温廷安静静地忖度了一会儿,淡声问道:“苏兄过了鸢舍的勘考,算是等同于入了鸢舍,一旦入鸢舍,形同于签下生死状,而退舍之举,等同叛门,魏耷专门弑杀叛徒,是这样么?”   沈云升看着她,口吻微微起了一丝风澜:“魏耷要做的事不止于这一桩,今后跟他相处,你?自会晓得。”   魏耷的刀将苏子衿逼回来了,苏子衿没有任何退路,咬着牙道:“待我离开文库后,定将此事告诉父亲,纵然是阮寺卿又当如何?竟用私权挟人至此,做此等结党营私之事,又与□□有何区别??”   这一番话听得吕祖迁和杨淳心?惊肉跳,温廷安对苏子衿问道:“万一你?父亲早就知晓你?会被招入鸢舍呢?”   苏子衿愕然:“什么?”   温廷安徐缓地道:“当然,这也是我的一家之言,虽说鸢舍是隐秘之地,但阮渊陵要用选送良才入鸢舍,想?必事先定会疏通关节,否则,他不会贸然命我们前去谒见?。”   温廷安说得不无道理,众人信服了几?分,那心?中惶惶然,到底如悬着一块石头般,一直不曾落地。   叙话间,沈云升已然带着温廷安等一行人,穿过了崎岖窄仄的甬道,走入了敞亮宽阔的灯火通明处,此处是一座巍峨肃庄的学斋,上?挂匾额一副,以洒金朱漆书了鸢舍二字,入口有檀红木造漆而成的头门、二门与影壁,往里?看去,重院台阁颇多,有讲斋、配房、囚室、魁星牌楼、教官宅等等,格局别?有乾坤,与文库看上?去的造相绝然不一致,初来乍到,这简直是看花了少年?的眼。   每一讲斋里?皆有不少身着暗纹劲装的少年?,与魏耷的扮相别?无二致,或是习学谶纬,或是习学堪舆,或是习学鹰眼,或是习学刑统,此间情状是众人但闻一二,却是见?所未见?的,一时之间不由啧啧称奇。   穿过重院别?阁,温廷安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讲斋,讲斋之上?皆悬有一座烘漆的匾额,上?书排序之字,今下观之,拢共有十三斋,沈云升先带他们去了第九斋,温然道:“这是今后习学的斋院,记着了,别?走岔。”   杨淳好?奇心?重,多问了句:“走岔了会当如何?”   沈云升没答,魏耷一刀削在了杨淳手中把玩的名牌上?,名牌疾然断成了两截,有气无力地散落于地面上?,杨淳蓦然露出惧意:“……”   魏耷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后颈,道:“三日?前,四斋有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人,跑去了三斋,三斋的人戾气重,当时又正在习学鹰眼之术,一个刀剑无眼,把那个愣头青右掌四根手指都削了去,这愣头青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   众人一霎地不做声了。   第九斋与寻常书斋的格局截然不同,寻常书斋里?,桌榻是成方形的矩阵,座位至少在数十个之上?,但第九斋只有九张桌榻,在约莫三尺之长的雕花簟帘背后,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中,榻与榻之间围成了规整的半圆之状,坐具宽绰且湛华,绣着鸢鸟震翮的纹样儿。又见?半圆的中心?位置,放置着一座橡木蒲绸长榻,榻子上?堆放着袖珍的木铎以及摇铃,还有几?叠没有扉页的泛黄书牍,这大抵是教官授学的坐处了。   斋院里?是刚刚被洒扫过的,一鼎兽金炉搁放在东南一隅,炉顶处吞吐着又细又长的雪烟,浸染于空气之中,煞是好?闻。   温廷安问道:“我们今儿可要在此处上?课?”   沈云升摇了摇头:“现在去见?掌舍,晚些时候恭听安排。”   阮渊陵正在掌舍斋里?,远处的博古台上?铺着一片琉璃锡箔,一围覆金桐白质地的桕油烛,齐齐扦在了案台上?,烛火盈煌幽幽,将偌大的斋院里?照彻得格外?亮堂,也将他的身影摹出了一道高旷冷隽的剪影。   沈云升做了一个长揖:“掌舍容禀,我将他们带来了。”   阮渊陵阖上?了一本账簿,视线闲缓地抬升,淡淡地看了众人一眼,最终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身上?。   温廷安有些怔然,步履微顿了顿,这掌舍斋里?不只有阮渊陵一个人,他近旁还恭立着一道花棠色的纤影,着窄袖长褙子衬以不交围百迭裙,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除了崔元昭,还能是谁?   似是洞悉出温廷安的惑意,阮渊陵道:“元昭有经商的天赋,那御街的七个铺面,做得是胭脂水粉、首饰、衣饰的生意,她经营得极为井井有条,足以担得起鸢舍一切开支用度。”   温廷安一听,倏然恍悟,想?起与崔元昭初见?之时,这位姑娘正拿着铺契与牙倌争执了起来,没带丫鬟侍从,坐得马车也并不绰约华丽,原来是去要去经营铺面执行任务,如此说来,一切的疑虑都解释得通了。   又听阮渊陵道:“今后伯晗、元昭、魏耷一同入九斋,同你?们一道承学。”言讫,想?着了什么,继续道,“他们三人入鸢舍最早,你?们平素若是受了伤,可寻伯晗问药治疗;生活方面有些困扰,可寻元昭打点一二;再者,若是犯了舍规,魏耷会代本官训诫。”   温廷安看了被点名的三人一眼,“沈兄、崔姑娘和魏兄,他们三人进入鸢舍的方式,可同我们一样,都是面对一堵墙?”   阮渊陵放下了案牍,崔元昭原是想?绾着眼儿笑,识着了上?峰的眼色,忙替他打来了一盆温水,供他盥洗手上?的残墨,洗濯毕,阮渊陵这才道:“他们三人确乎同你?们一样,都是遇到一堵墙,但解密的方式各不一样。”   “伯晗精谙药理,懂得万物相生相克之术,那一堵墙乃系石灰,他运用溶解之术烧融了一块砖,整一面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从中寻索到了暗门之所在。”   温廷安若有所思,运用自己之所学破译谜面,这种法子确乎是契合沈云升,她笑盈盈地瞅了魏耷一眼:“那么魏兄呢?”   魏耷大爷似的抱着胳膊,不温不凉地觑了她一眼。   阮渊陵揉眉道:“魏耷的方式比较简单,他身手好?,用朴刀捣腾几?番,那一堵墙便是不堪一击,他很快便是寻到了暗门的所在。”   “不过,伯晗与魏耷都不是最快解谜的,元昭才是。”   话落,吕祖迁、杨淳、苏子衿看向崔元昭的眼神便是敬仰起来,没想?着一个姑娘家,居然能有这般能耐。   却不想?,崔元昭剀切地解释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对朱叔投其所好?,勘考前夜送去了一瓶冀州的西?凤酒,朱叔是个嗜酒如命的,便是提前给我透露了谜底,故此,我才能如此顺遂的通过勘考。”   众人:“……”   造弊还能造得如此冠冕堂皇,还真是生平头一回见?,吕祖迁凝眉,有些不解道:“崔姑娘既是造了弊,为何阮寺卿还要留下她?这于理不公。”   这番话问得格外?直接,有些较真的意味,似乎也不怕抬罪了同窗。   吕祖迁问这样的话,是有自己的道理,在他心?目中,阮渊陵是大公无私之人,怎的会容忍造弊之人呢?   却听阮渊陵莞尔道:“元昭确乎耍了些心?机,但她主动吐露实情,并将功补过,代鸢舍经营七间铺子,代行账面之务,本官自可既往不咎。”   这时,苏子衿主动问道:“在下有些困惑,寺卿大人蓄意将苏某、吕兄、杨兄安排与温兄同房,假令是让我们为东宫卖命,恕苏某难承使命,苏某并不欲参与夺嫡党争,只欲今后走纯臣之路。”   温廷安算是看清楚苏子衿的质地了,一根筋,性子轴,刚正得简直不可思议,却见?阮渊陵自榻下木屉里?,缓缓摸出了一封锡封的书折,摊展至众人眼前,迫近前看,竟是可在上?边看到各自父亲的画押!   不光是苏子衿父亲苏复的,温廷安也在书折上?瞅见?了温善晋的画押。   这一份画押触目惊心?,就像是一份签署了一份生死状。   “将你?们送入鸢舍之前,我寻过你?们在场每一人的父亲,争取他们的同意,故此,将你?们送入鸢舍,一般情况之下,他们皆是知情的。”   一言以蔽之,众人的父亲,囊括同平章事温善晋,经筵官兼知律学博士吕鼋,资政殿大学士苏复等朝官大员,俱是隶属于东宫太子的派系里?,拥护赵珩之登基。   兹事过于震撼,泰半的人处在无法回神的状态里?。   苏子衿这才后知后觉,之前温廷安果然说得不错,阮渊陵将他招入鸢舍为己所用,一定是征求过他父亲的首肯的。只是他不明白,父亲是名副其实的纯臣,效忠于恩祐帝,为何会倒戈于太子殿下?   想?不通的自然不止苏子衿一人,但没有人会给他们答案。   隐隐约约地,所有人都将一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温廷安双手负在背后,淡声问道:“阮大人,您将我们招入鸢舍,成为纸鸢,为太子殿下效命,但问题来了,我们的外?在身份是应考士子,要读书应考,好?为三月春闱做筹备,万一您指派给我们执行的任务,与读书的时间相冲,这可如何是好??”   阮渊陵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你?们招入鸢舍后,所学内容均由太子匡定,你?们的考课便是执行任务,在春闱到来前,本官至少会下达一次任务,若是任务成功,太子会免去你?们的会试,直接进行殿试。”话至此处,阮渊陵又道,“不过,你?们九斋是一个集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初来乍到,彼此都不相熟,这几?日?上?课务必要多多磨合,生出默契。”   温廷安想?起了斋院里?放置有九张书榻,她、吕祖迁、苏子衿、杨淳四人,沈云升、崔元昭与魏耷三人,现下拢共到了七人,她定了定神,好?奇地问道:“是不是还有另外?两人?”   “他们二人,你?们应当不会感到陌生。”阮渊陵起身,掸了掸肩膊处的尘埃,“估摸着已经到九斋了,你?们可去打个照面。一刻钟后,我会去九斋,跟你?们说未来七日?的课考安排,以及首个任务。”   沈云升、崔元昭、魏耷三人齐齐做了一个长揖,陆续离开了掌舍斋,但崔元昭走得有些温吞,一步三回头,偷瞅着温廷安相看,面颊粉扑如霞。   温廷安等一行人也行了大礼,接着走了出去。   待离开了掌舍斋,崔元昭便行至温廷安近前,关切地道:“数日?不见?,不知公子的伤寒可还要紧?”   崔元昭还惦念着温廷安坠入金水桥下的事情,这几?日?坐卧不安,待今日?看着温廷安安然无恙,胸口悬着的一块石头适才安稳落地。   温廷安笑道:“承蒙崔姑娘挂念了,沈兄给我开了药方子,我服用过后,已无大碍。”   崔元昭听罢,舒了一口气,笑道:“我知晓温公子一定可以进入鸢舍,今后公子想?吃些什么,尽可同我说,我都会给公子做的。”   一霎地,温廷安骤觉左邻右舍,有数十道意味不明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俨似利箭扎在了草船上?,后脊一片如芒在背,魏耷悬刀走近她身前,打了个响指,磨牙霍霍地笑道:“小子,你?艳福不浅,这十三斋里?不知又多少人惦念着崔元昭,偏偏你?一个新来的,就让她亲近于你?,还给你?做好?吃的,你?还挺能耐的啊。”   温廷安倏然有一种跳入汴河也洗不清的苍凉感,她一直想?要寻个时机,同崔元昭解释清楚,但现下显然不是恰当的时机,她一旦澄清,就怕崔元昭难以保守秘密。   温廷安有苦难言,觉得剧情发展一直不太对劲,明明沈云升才是与崔元昭牵上?红线的一对眷侣,为何她看着沈云升与崔元昭渐行渐远,沈云升清心?寡欲,人淡如菊,而崔元昭一直同她示好?。   温廷安想?不通原因,头大如斗。   孰料,更让她头大如斗的在后头。   及至到了九斋,透过描金竹簟,她看到了两道少年?身影,格外?熟稔,他们各自端坐在半圆桌榻的两端位置,   及至沈云升揭了帘子,帘内帘外?的人相视一阵。   仅一眼,温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冻住了。   怎么会是温廷舜与庞礼臣?   他们两个怎的会在此处? 第51章   辛禹一直认为温廷舜去了翰林院, 没?成想这厢居然入了鸢舍。   这是何?时的事,为何她连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未收到,阮渊陵亦未同她说过, 慢着, 她想起了方才在掌舍斋里, 阮渊陵意味深长地说过,最后来报道的两?位纸鸢,众人应当不会感到陌生。   时值晌午,温廷舜已经换上了鸢纹玄色锦袍, 修直峻隽的背脊如?玉树一般,双掌轻微抚住膝面,眸底原是下敛之状, 觉察她来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抬升起来,偏了偏头, 这般矜冷玉清的一张面容,未时正刻的鎏金日色偏巧穿过一围簟帘, 游弋于他背后,照在了地面,描摹成了一道潦烈而又朦胧的轮廓。   他合襟之上绣描着气吞山河的青鸢,在袅袅雪烟掩映之下, 它仿佛能从绸丝之间震翮而起, 冲着她掠目而来,鸢尾泛起了碎浮的剪影,气势浩淼幽远, 教人一时有些无法动弹。   温廷舜身上的穿饰,与魏耷身上的别无二致, 鸢舍里诸多入了内行的少年亦是这般穿着,最为惹目的却是他,悉身萦绕着矜贵之气。   温廷安平素很少看温廷舜穿玄色衣装,他穿白襟儒袍频繁些,今次见着他穿了玄衣,不知为何?,她竟是想起了护送梁庚尧那一夜,被一个?少年刺客胁持的场景,那个?刺客亦是一身玄衣,身量挺拔轩昂,但戾气与弑气较沉,并?不如?温廷舜这般深敛持静,温廷安心中有过一些微妙的揣测,但苦于寻不着直接的物?证,到底没?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温廷安在不动声色打量着温廷舜时,对方亦是淡凝着她。   晌午的空气很是温和,熙和的风儿吹入斋院,温廷安立在一张矮榻前,穿着白襟玄带儒袍,这是雍院上舍独有的设色,色泽大气沉稳,平时很少见她这般穿,今儿更上了新装,便有一种别致通透的感觉,俨似绞濯好的一枚和田暖玉,又像是春夜里醉了芳菲的一株白杨,蓊郁且柔韧,春意且盎然。   他抚在膝头的修长手?指慢慢拢紧,嘴唇欲动,想说些什么,却见庞礼臣于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身,拍了拍邻近的右侧桌榻,冲着温廷安招手?,先入为主地道:“温老弟,坐这边!”   温廷安:“……”   此则温廷安另外较为头疼的一桩事体,温廷舜不声不响来鸢舍也?就?罢了,怎的庞礼臣这厮也?来了?   他虽不去?地方做官,执意留在洛阳,她想着,横竖庞礼臣会去?兵部或是枢密院,离鸢舍甚远,两?人根本?不会打照面的,孰料,他竟是亦被阮渊陵招入了鸢舍。   那一日书房里陈情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温廷安定了定神?,一霎地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庞礼臣加入鸢舍目的何?在,循理而言,阮渊陵是太?子的人,而庞礼臣乃系庞家嫡子,阮渊陵将庞礼臣扶植成赵珩之的一柄利器,兹事庞家定然不会同意,方才阮渊陵呈现的书折里,并?无庞珑或是庞汉卿的画押。   同理,温廷舜是寄养在温青松膝下的,书折之上同样没?有温老太?爷的画押。想必她与温廷舜被招入鸢舍,温青松亦是并?不知情,偏生温青松根本?不欲让他们卷入党争之中,允准温廷舜入鸢舍,估摸着是温善晋代为做的主意。   身后跟来的一众人,尤是吕祖迁、苏子衿、杨淳三人,见这新来报道的两?人,是温廷舜与庞礼臣,心中了悟,一位是魁院的上舍生,另一位是武院的上舍生,俱是在三舍苑里闻名遐迩的人物?,也?勿怪阮渊陵会将他们招揽入麾下。   九位少年各自互道名姓,一阵行礼寒暄后,便准备拣位置落座,不过,众人各有心计。   庞礼臣想让温廷安坐在他身边,温廷舜并?不打算遂了他的意,对魏耷道:“听闻魏兄尚武,师承于朱常懿,偏巧庞兄亦是尚武,师承于镇远将军苏清秋,有道是功从磨砺出,同行之间多切磋切磋,不知魏兄以为如?何??”   魏耷性子散漫不羁,骨子里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温廷舜这一席话正中下怀,他一听,便毫不犹豫地在庞礼臣的邻座盘膝而坐,将朴刀搭在了肩膊处,歪着脑袋对庞礼臣道:“你是庞礼臣是吧,往后老子就?找你练手?了。”   庞礼臣好事遭扰,一阵气结,胸闷得不行,心想温廷舜绝对是故意的,他不能贸然将魏耷赶走,也?不能擅自挪这个?位置,免得伤了同窗之间的和气,心腔如?焚,但也?只能与魏耷心不在焉地说话。   温廷舜搅了他的好事,庞礼臣决意报复回去?,便对吕祖迁与苏子衿道:“这个?温廷舜写文章可厉害了,你们干脆坐在他旁边算了,他人虽生着一张阎王脸,但心肠子可热着,你们寻他探讨问题,他一定会热心助你们。”   吕祖迁与苏子衿早就?听闻过温廷舜的盛名,他的文章确乎是云锦天章,常张贴于三舍苑的戟门,为夫子博士所称道,供诸生员争相传抄,二人素来钦仰已?久,听了庞礼臣的劝谏,便在温廷舜左侧的两?张桌榻前徐徐落座,且对温廷舜行了一个?长揖。   温廷舜眸色微黯了黯,但一行一止同寻常无异,情绪未曾显山露水,对吕、苏二人礼毕,他看向了温廷安,想知晓她坐在何?处。   空气之中,充溢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崔元昭并?不知此中计较,她顾念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跟温廷安一块儿坐。   温廷安却想撮合崔元昭与沈云升二人,她扫视剩下空着的四张桌榻,正犯难之间,便见沈云升坐在了魏耷右侧的桌榻上,位置已?然定了,那么,沈云升右侧的空榻必须是崔元昭来坐。   温廷安顿时心生一计,率先在吕祖迁左侧的桌榻落座,吩咐杨淳紧随而上,杨淳是个?手?脚麻溜的,跟着她一起坐下,事到如?今,唯一的座位便落在了杨淳与沈云升之间。   崔元昭见不能同温廷安一起成为同桌,有些微妙的失落,终究只能趺坐于沈云升近旁的桌榻前了。   温廷舜见温廷安的位置离自己较近一些,冷冽的薄唇浅浅抿了一抿,淡扫庞礼臣一眼。   庞礼臣皱了皱眉,虽说温廷安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但离温廷舜更近了些,他蓦地有些不悦,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悦。温廷舜是温廷安的二弟,两?人之间有着亲缘关系,按理来说,他不应当吃醋才是,但不知为何?,同为少年,甚或是同为男人,他竟能从温廷舜身上感受到冷冽的压迫感,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在座九人各怀心事,方才喧闹的氛围一下子冷寂了下去?,温廷安并?非觉察不到温廷舜与庞礼臣之间的微妙氛围,不过,这件事在她心头并?不重要,她在思量阮渊陵将他九人招入鸢舍的目的,以及七日课业、首个?任务。   沉思间,便见阮渊陵徐然入内,在上首的长榻前落座,捋平了膝上官裾的褶痕,抬目环视众人一眼,“可有都打过照面?自今时今刻起,你们便都是鸢舍的纸鸢,九斋的一员,天将降大任,你们可要做好些准备。”   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份案牍,在乌案之上摊平,先是凝声道:“近些时日,大理寺一直在调查伪诏一案。想必诸位都知晓,元祐议和案过去?一年,金人如?今狼子野心,意欲犯我大邺,诸多谍者?亦是潜入洛阳,暗设据点?祸乱朝纲,坐以待毙并?非长久之策,若能助太?子擒拿金贼,定能俘获民心,而擒拿金贼绝非易事,勘破伪诏一案便是重中之重。我怀疑是报人与金谍密谋所为,五日前,梁庚尧终于吐露实况,提供了一个?人给本?官。”   众人屏息凝神?,倾耳以听,温廷安听得仔细,问了一句:“此人是谁?”   阮渊陵看着她,“此人在南浔门曲觞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是个?哑妇,名唤常娘,一日只卖一坛武陵酒曲,计值百两?,无数纨绔为了她的酒,挣破了头。”   “一坛酒卖一百两??”庞礼臣有些讶然,“小?爷逛遍了洛阳所有秦楼酒窖,什么珍稀好物?没?见过,这酒家妇小?爷听都没?听过,这酒怕是个?噱头,有名无实,哗众取宠罢了。”   语罢,他发现自己嘴瓢了,明明有意彰显自己见多识广,可这摆明儿也?承认了自己常常流连烟花之地,他殊觉前半截话非常不妥,忧虑地看了温廷安一眼,但看着她神?色如?常,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庞礼臣这才舒了一口气。   其余人面面相觑,俱是匪夷所思。   温廷舜大概是最为沉定的人,他查到的消息,阮渊陵同样也?查到了,不过,他查的方向与阮渊陵并?不一致,他查赵瓒之与常娘之间的勾结,而阮渊陵查了常娘与报人金谍之间的勾连,当两?条线索合拢在了一起时,他便隐隐看到了埋藏在常娘身上的草蛇灰线。   阮渊陵道:“常娘此人可疑,是勘破伪诏一案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太?子遂是下达了第一个?任务,至关重要,需命你们九人执行。”   苏子衿面露异色,拱手?问道:“去?调查常娘之底细,查她究竟有无与金人勾结,这些事大理寺自可做成,为何?要让我们来代为行之?”吕祖迁、杨淳亦持有同样的困惑。   “我拣选你们入鸢舍,自当有我的道理,这也?更是太?子的绸缪。你们有疑虑亦属寻常,待你们完成了此一回的任务后,自当会晓悟内情。”   温廷安的位置处于苏子衿与阮渊陵之间,隐隐约约觉知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但她见阮渊陵容色格外平寂,甚至语调亦属平和,苏子衿打从入了鸢舍以来,话辞皆有针锋相对之意,阮渊陵从未因此蘸染有愠色,足见其修养之好。   只听阮渊陵继续道:“自然,我方才在掌舍斋提到了,在执行任务之前,你们需上七日课,届时有人会教授你们堪舆之术、谶纬之道、鹰眼之法、刑统之义、三国之语。明日卯时正刻上课,一般情状之下,地点?皆在九斋,若地方有更换,我会遣斋长另行知会你们。”   “此外,斋长暂定为沈云升,新一任斋长,将于七日后,从五门科考头筹者?选出,自那往后,全斋之人皆要听命于斋长的统筹。每一门课都有科考,你们九人都需至少及格,若能抵达优秀的水准,自当最好,但若有扯后腿者?,全斋九人便将遭致惩罚,知否?”   温廷安发现,鸢舍的评考机制极为严苛与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阮渊陵奉行的是集体至上的守则,就?算有人学得再好、考得再好,成为了一斋之长,但九人之中若有拖后腿者?,集体便要连坐。   此则意味着斋长之务,不能仅顾及一人,更要统筹全局,惠及每一人。   “事情便讲到这里,若无疑窦,便散了罢。”阮渊陵收拢了案牍,众人齐齐起身,朝他做了一个?长揖。   沈云升是九斋的代理斋长,对众人道:“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木铎声起,你们卯时一刻在此会合。”   温廷安原本?想问明儿是什么课,但想着沈云升估摸着会说“待明日你自会知晓”云云,便是未再问了。   她回溯着阮渊陵方才的话辞,堪舆、谶纬、刑统、语言、鹰眼,堪舆关乎地理风水,谶纬关乎凶吉卦象,刑统关乎刑狱推鞫,鹰眼关乎追踪格斗,至于语言,应当教授他们习学金国、西?域之语。   凡此想来,按太?子的意思,是欲让他们同大金谍者?打交道无疑了。   九斋拢共九人,分有三舍,温廷安、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同房,沈云升、温廷舜、魏耷、庞礼臣同房,崔元昭是全斋里唯一的女?儿家,有独立的一座精致别院,吃穿用度皆在里头,剩下八人,不仅吃住在一块儿,入夜濯身时,也?是在同一座澡堂子里,这是温廷安最为头痛欲裂的时刻。   澡堂子里有十个?隔间,八个?少年能同时入内净身,但那隔间里没?有木门折门,只有一围垂帘,单薄如?纸,外人轻轻一揭帘,便能将隔间里头的景致窥探得一览无余,温廷安抱紧了木桶,护住了藏在绸布下边的襟围里衣胰子,适才想起吕氏的厉色嘱告,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难,她现在真正经历了一遭,果真是感同身受。   温廷安决意等七人洗濯好,再独自一人入澡堂净身,但她这般做法,落入旁人眼中倒有些奇怪,吕祖迁、杨淳将换洗的衣物?递呈送至了浣衣坊,回至监舍时,发现温廷安仍穿着白昼时的衣物?,吕祖迁一面褪下外袍,挑动烛扦,一面随口问道:“你怎的不去?澡堂子?”   温廷安不好作忸怩之态,只得道:“我想等晚些时候再去?。”她没?说想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再去?,免得惹人起疑。   杨淳却道:“廷安弟,那你要快些了,我听学丞说,到了戍时一刻,澡堂子便不供应热汤了,目下还不到两?刻钟,你要抓紧。”   温廷安一听,鲤鱼打挺似的抱桶而起,忙问:“你们从澡堂子里出来时,里端还有谁在?”   杨淳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出来时看到温兄和沈斋长了,他们二人应当是净身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苏子衿、魏耷和庞礼臣都还在澡堂子里。   温廷安:“……”这可如?何?是好?   杨淳心有余悸地道:“那个?魏耷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身上赤条条的,净身净到一半,兴头来了,便直言要跟庞礼臣水中比武,也?不知是个?什么特殊的癖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隔间的门帘,都快被两?人当做软剑来耍了,没?几个?完好无损的,估摸着现在比武还没?比完。”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那苏兄呢?”   杨淳道:“苏兄嫌弃魏耷的刀脏了他的脸,净身净得非常精细,我们出来时,苏兄才堪堪洗完了脸,看这情状,身子还没?净到一半呢。”   温廷安一阵无语凝噎,心想这九斋遍地都是奇葩,她这澡能不能洗得成,仍是个?未知数。   澡堂子估摸着去?不成,更不能去?寻崔元昭在院子里借个?澡房。   崔元昭一闺阁之家,留一个?外男在闺苑里净身,假令名声传了出去?,便不大好听了。   温廷安端的是愁肠百结,她不能忍受不濯身便上榻就?寝,在九斋里,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栖住习惯不同,生活方式更是不尽相同,她只能去?尊重并?包容,三舍苑的澡堂子又不隶属于崇国公府,她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三人赶出去?。   温廷安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净身的渴盼,战胜了去?澡堂子的恐惧,横竖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亦是一刀,她咬紧了牙关,骤然生出了一股壮士断腕般的气魄,抱紧木桶出了监舍,穿过台阁重院,朝着澡堂子走去?,原是以为里头有人,却不想澡堂子陷入了浓墨重彩的漆色之中,俨似一只浸裹于乳白雾色里的蚌壳,上头星河灿烂,一缕皎洁的月色投射于晕漉的地面,须臾,一团晕浓月色里,温廷安见着了一个?人,穿着玄纹深色衣袍,深沉的衣色衬着一张矜冷儒雅的面容,沉沉浮浮雾汽间,少年的眉目如?海般渺远空旷。   不知为何?,她的忐忑与心悸到了此处,反而减淡了几分。   温廷舜似是觉知了温廷安的困惑,淡声说:“苏子衿觉得魏耷庞礼臣二人,扰乱了澡堂的秩序,通报给沈云升,沈云升正在训诂堂寻三人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温廷舜说这番话时,一错不错看着温廷安,她像是梁山泊的将士,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月色掩映着她的侧颜,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他无意识抿着了唇角,复又撇开视线,背过身去?,道:“长兄请便罢。”   温廷安将信将疑,方才听吕祖迁说三人还在澡堂子里,眼下三人俱在训诂堂,事情怎会生发得如?此之巧?   她没?来得及深想,想着净身要紧,忙道了谢,抱紧木桶匆匆入了堂,拣了个?干净温洁的隔间放水濯身,她将换洗的衣物?细细分成两?类,一种是贴身的,诸如?底衣与襟围,这种会暴露身份的衣物?,务必要自个?儿手?洗,一种是穿在外边的,诸如?儒袍与裘衣,这种可交附于浣衣坊的嬷嬷来洗。   澡堂子内没?有点?灯燃烛,唯一的照明之物?便是天窗外的月色,空气静谧异常,只闻沙沙沙的掬水声,像极了春雀浅啄樱枝的簌簌簌清音,温廷舜立在去?澡堂子半丈开外的位置,本?欲替她守着澡堂子,避免有外人来,但今下,难免听着了那清越水声,仿佛点?点?滴滴淋在心头。少年的眸色,不由黯了一黯,眼前掠过三两?翠碧色的萤火,俨似那人玲珑的曲线,他肩颈线条掠过一阵强烈的痉挛与绷紧,整个?人俨似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钉在地面,连呼吸也?渐渐然寂止,那掌心里,如?历经一场烈火,没?来由渗出了一片虚腻。   他捂着胸口,那平寂的心跳,前所未有跳得飞快,仿佛爆炸裂成烟火。   温廷安洗濯毕,一通神?清气爽,出了澡堂子,发现温廷舜竟是在远处候着,凉薄的空气里,带了一丝夜来香的甜腻气息,温廷安淡淡地凝了凝眉心,“二弟还有何?要事?”   水汽澹澹,少女?的嗓音被温水涤荡得清亮湛明,攀升在虚空之中的氤氲暖香被月色照出了纤细的身姿,温廷舜偏了偏身,并?未看向她,仅淡声道:“出门时,母亲打点?过,说是长兄怕山野精怪,夜间最好有人伴着,而这澡堂子背山而建,入夜时山野精怪颇多。今后长兄净身时,我会在不远处守着。”   这番话讲得密不透风,温廷安竟是一时没?觉察出什么端倪。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吕氏交代温廷舜看护着她,山野精怪怕不是个?幌子,实际上是怕她濯身之时,有外人闯入里间。   温廷舜言讫,便大步离却,一丝一毫也?未驻留,仿佛是真真为了完成吕氏的交代,事了拂衣去?,不捎走半丝云彩。   温廷安原是一颗心悬着,此际不由得舒下了一口气,还好澡堂里那三人都不见了,真真是个?巧合,还想着下回怕是没?这般幸运了,但温廷舜方才说了,但凡她净身时,他必会帮她在外边守着,这又如?一根定海神?针,拄在了温廷安的心尖。   她把换洗的衣物?送去?了浣衣坊,便是回到了监舍,行将拾掇书箧,看一会儿书,赶巧这时候,苏子衿也?姗姗来迟,吕祖迁躺在榻子上,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苏兄,怎的回来得这般晚?温廷安都比你快。”   苏子衿脸有些黯沉:“庞礼臣与魏耷二人将汤盆子打翻了,我说也?说不听,便状告到了沈斋长那儿,沈斋长寻我们说话,但他态度还是过于温和了,庞礼臣与魏耷根本?不听,嚣张至极,沈斋长便说明日会同阮掌舍反馈。”   温廷安整饬书箧的动作一顿。   不是因为苏子衿所述之言,果真与温廷舜所述得别无二致,而是她发现了书箧底下的一些话本?,还有一个?牙黎签。   大抵是温廷舜替她拾掇书苑里的行当时,放进去?的。   这些话本?俱是他看过的,纸页之上皆有翻动过的褶痕,估摸着是想让她消遣的时候看。   以及那一枚牙黎签,用桐枝削凿成的形态,上头萦绕着芳菲的桐花清香,造相精湛,上边并?无题词,只有铜琶铁板的四字——『事事佑安』。 第52章   温廷安躺在了床榻上, 月华如鎏银般覆照入内,银粉般的皎色坠入眸底,有些昏沉, 她伸出手搅动着月色, 脑海里一直盘踞着温廷舜送她旧书与牙黎签的事, 想不?清楚这厮到?底是什么用意。   想当初,在崇国公府,她欲去书苑拾掇行当,他却?替她拾掇完备, 明明他要着急赶她走,为何又不?声不?响地,在书箧里暗藏着她喜欢的东西?那些经少年翻动过的纸页, 静静流动着熏染过的桐香, 在春寒的天时里,无端让她指尖肌肤滚烫。   因是思绪繁杂, 她的身子翻来?覆去?,却教睡在旁侧的吕祖迁睡不着, 一片匀亭的沉寂里,他半坐起身,问道:“想家了?”   “还行。”温廷安用气声道,她晓得床板声吵, 遂不?再翻身动弹。   想家是在所难免之事, 从?前的日子,端的是养尊处优,吃得是珍食细米, 睡得是罗汉床,又有檀红瓷青悉心伺候左右, 过得是赛过神仙的生活。   眼下来?了鸢舍,饭食粗了,床褥也压根儿不?软,且外,一切都要自力更生,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温廷安一开始还不?算适应,好在前世有过群居生活的经验,一切难题都能见招拆招,她很快便适应了。   平心而论,她心底又是渴盼在三舍苑住宿的,这般一来?,温府对她的掣肘变少了,她什么事都能放开手脚去?做,这也不?是说温青松、温善晋与吕氏待她不?好的意思,恰恰相反,他们待她太?好了,她偏生觉得不?能一直待在温府里,时刻受人照拂。时局如此动荡,家国内外交困,少年总要催迫朝前成长,她必须要走出去?。   当然,眼下混在男舍里栖住,总多少有些不?方便,诸如净身,诸如洗濯襟围,这些事儿都要隐秘进行,不?能为旁人所觉察。   白?昼时折腾了许久,入夜时大家身体都乏了,如面饼一般往床榻一摊,原以为能很快睡去?,精神却?是出乎意料般的清醒,温廷安感觉左铺右铺三人其?实?都没?睡,大抵是沉默着不?言语罢了。   是吕祖迁率先打破了沉默,“白?天的时候,阮掌舍说,未来?的斋长之位,将会从?五门学目里科考最好的纸鸢里选出,”言至此,话?锋一转,“你们谁想当斋长?”   “宁为寒山客,不?披紫金衣。”苏子衿率先冷声道,这算是不?愿为所谓的头衔而折腰的意思了。   吕祖迁接着看向杨淳:“杨兄,你想当斋长么?”   杨淳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话?带着一丝困意:“斋长要课业极好的人才能胜任,我是不?行的,也没?这样的能力。”   此番,温廷安殊觉吕祖迁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他在等着她开口?。温廷安了解吕祖迁的脾性,他素来?胜负欲很重,她升舍试考了头甲,把他挤到?了第二名的位置,报道那?日,吕祖迁称誉她是厚积薄发,实?际上早将她视之劲敌,一直在暗中较劲,要将输掉的颜面给挣回来?。   吕祖迁畴昔在外舍时,便是司斋长一务,若是在鸢舍里不?能继任,约莫会显得丢人。吕祖迁是不?欲让任何人踩在自己头上的,虽这样说,但在升舍试前夕,吕祖迁又给她送了《策林》、《百道判》,说不?想让她名落孙山,免得将来?同榻寂寥。   大抵就是这般一个胜负心强又傲娇的少年郎,温廷安看出了端倪,止不?住地好笑,试问道:“你是想当斋长罢?”   吕祖迁转过头去?,人稍稍一怔,月华如水,静影沉璧,烛火微烟薄薄地游弋在窗棂上,缓缓照在了温廷安的脸上,明眸沉寂如磐,姿影娴静如瓷,吕祖迁被戳中了心事,有些别?扭,袖裾之下的手微微蜷起,良久,才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道:“是,我想成为斋长,你想当么?”   温廷安双掌作枕褥,垫在了脑袋下端,“没?那?样的兴致,我不?会同你竞争的。”   在原书的剧情里,九斋的斋长之位一直是由沈云升担任,让她与原书男主争这样一个位置,那?就没?太?大的意义,温廷安志不?在于此。   她听到?了吕祖迁舒下了一口?气的声音,她遂瞥了他一眼:“你要成为斋长,其?实?不?是你想,而是因为吕博士,是吗?”   吕祖迁陷入了沉默,许是温廷安一直没?有攻击性,亦或者是氛围很是宽松,片晌,他低声道:“所有人都知?晓我是吕鼋的嫡子,父亲是十六前的进士科状元郎,名列一甲,治学有道,满腹经纶,曾做过先帝的经筵官,从?幼时起我就知?晓,我绝不?能败,做任何事都要激流勇进,夺得头筹,不?能逊色于任何人,否则,便是教人看不?起。”   苏子衿坐起身,凝声道:“你父亲又非圣人,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你父亲既然不?能做人无完人的圣人,也不?能挟求你做到?尽善尽美。”   苏子衿是资政殿大学士苏复的嫡次子,他上头还有个在地方做太?史令的长兄,家中的重任其?实?都落在长兄身上,长兄替苏子衿撑起了一条康庄大道,苏子衿并不?晓得内情,自当不?理解吕祖迁的难处。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与人之间悲喜有时并不?相通。   话?题又回到?做斋长上面,吕祖迁其?实?还是有些不?放心,悄然问温廷安:“话?说回来?,你为何不?想当斋长?”   “为什么要当?”温廷安匪夷所思,下意识反问道,没?料到?吕祖迁会这般问。   “一来?,因为你是升舍试的魁首,课绩好,二来?——”吕祖迁斟酌了下用词,“阮掌舍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阮掌舍照拂你,是份内之务。”   温廷安听明白?吕祖迁的意思了,放在前世的语境里,大意是说,她乃系成绩好的尖子生,又与老师有不?浅的亲戚关系,若有什么机会,老师会优先举荐她。   温廷安思忖了一会儿,寻个较为公正的理由道:“九斋里有我的亲人,也有我的友朋,难免有所掣肘,而斋长需要做到?公私分明、一视同仁,若是在任务之中,亲人与友朋都是出了事,我难免有所偏袒,致使下了不?够公正的判断。就拿今夜澡堂斗武一事来?说,若我是斋长,需评判庞兄与魏兄孰是孰非,因我与庞兄关系好,我可?能会认为庞兄是绝对正确的,就将责咎全归于魏兄。”   温廷安看向吕祖迁道:“故此,现在阮掌舍让沈兄代行斋长之职,是有些道理在的,因为沈兄待谁都是疏离有礼,不?会偏袒任何一人。”   苏子衿点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沈兄待每一人,确乎是一视同仁,但他与魏耷相处久了,魏耷这人根本不?惧沈兄的威慑,沈兄所述的话?,落在魏耷身上,就跟隔靴搔痒无异。”   提及了魏耷,苏子衿口?吻略显恹嫌,甚至有一种轻看的意味攒在里头。   确信了温廷安不?会同自己竞争,吕祖迁这才问道:“你跟庞礼臣相熟,你觉得他会不?会也有当斋长的念头?”   “他啊,”温廷安忖了忖,想起庞礼臣与钟瑾在校场比射箭的一幕,遂道,“庞兄是武院上舍出身,估摸着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应当也有当斋长的心念。”   此话?一落,全舍的氛围凝重了一瞬,杨淳审慎道:“庞兄是庞家的四少爷,拥护的是媵王殿下,立场与太?子相悖逆,加之庞兄行事随心,帮亲不?帮理,入舍头日,便与魏兄生出嫌隙,若他成为了斋长,往后怕是不?得安宁。”   温廷安看了杨淳一眼,杨淳脸上是有些惧意的,他曾遭钟瑾欺侮,庞礼臣救过他一命,但后来?,杨淳在文库寻她请教新律问题,庞礼臣将杨淳当场赶了走。杨淳这才姗姗知?晓,庞礼臣是看在温廷安的面子上,才救了他一命,在庞礼臣心目中,仗义重于公理,但斋长日后是要顾全全局之人,又是岂能只凭仗义行事?   温廷安亦是觉得庞礼臣当斋长不?可?,但按她对他的了解,这厢好胜心强,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吕祖迁胸有成竹地道:“我在外舍当了一年斋长,怎么着也比庞兄要强些。”   温廷安不?置可?否,与吕祖迁、苏子衿和杨淳叙了一番话?,脑海里那?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念头,倒是搁浅了不?少。   她严严实?实?地盖好衾被,临近的窗棂被风关上了一扇,温静的光影里,她阖上了眼眸,不?知?为何,想起了温廷舜所说的山野精怪。   澡堂子背山而建,却?从?未生发有夜兽伤人之事,也不?知?为何温廷舜会信了此事,在影影绰绰的梦里,她穿过了一片淋漓稠热的水汽,满野的桐花,如从?天而降的热雨般,瓢泼地落在袖裾处,像是掬满了盛大绚烂的春意。   她没?发现地是,外头一枚桐瓣如箭簇般,撞在了另一扇窗扃处,伴随着吱呀一声,窗格缓缓地阖上了,将春夜湿冷的风,尽数拦在了外头。   翌晨卯正牌分,一阵央央木铎声起,踏着初春的淅沥辰光,意味着新生活开始了,九斋院内,九人尽数落座。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苏和香,明明仍旧身处于三舍苑,周遭的人亦是与自己相识,温廷安却?是深觉她的生活生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将要学的东西?,与以往已有不?同,她的身份从?一位应考的生员,成为了鸢舍里一位纸鸢,效忠于东宫。   阮渊陵因是掌舍,每日提早候着,受礼过后,给众人做半刻钟的早课,先是说了一下昨夜澡堂武斗的事,他没?问两人孰是孰非,只道:“既然是你们二人生出的事端,合该领罚,那?便承包文库一二楼的洒扫之务,罚扫七日,今后若再生事,则会重惩不?怠。”   男人的嗓音温和玉润,语气极为平和,却?予人石破天惊的震慑力,魏耷与庞礼臣不?敢造次,齐齐垂首不?语。   兹事翻篇,接着,阮渊陵主要是对众人说今日要上哪些学目,上课时要注意些什么规矩。   就拿今日来?说,主要上三门学目,依次是三国之语、鹰眼之术、刑统之义,第一门课与第三门课是在本斋里上,第二门课的上课之处另行通知?。温廷安能猜着最后一门课是阮渊陵讲学,至于前两门学目,塾师何人,她有些拿捏不?准。   上三国之语这门课前,阮渊陵目光掠向众人,淡声道:“在座诸位,可?有想做斋长的?”   在长达数秒的阒寂之后,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起,九位少年之中,率先起身的是吕祖迁,其?后,庞礼臣亦是不?甘示弱地起了身。苏子衿与杨淳心照不?宣地互视一眼,温廷安说得不?错,庞礼臣果真有竞选斋长的念头。   庞礼臣当选这个斋长,心中颇有底气,昨夜他在舍里撂了话?,说自己想当斋长,他觉得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温廷舜,温廷舜是他所见过的人之中,最滴水不?漏的人,魁院上舍的天之骄子,加之其?是温廷安的二弟,故此,庞礼臣对温廷舜有些芥蒂。他又盘诘过其?他的人态度,魏耷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但性子比较肆野,不?喜欢被一个虚名缚住手脚,显然对斋长之位毫无兴趣。至于沈云升,庞礼臣倒是没?问,人家已经是代理斋长了,问人家会不?会继任,或者有没?有继任的意愿,会显得自己不?识抬举。   庞礼臣去?问了崔元昭,打算拉拢一番人心,殊不?知?,崔元昭心仪的斋长人选竟是温廷安。   从?昨夜伊始,庞礼臣一直在犯难,若是温廷安也有当斋长的意愿,那?可?该如何是好?若是她要当,那?他该不?该让一让她?给她留个好印象。可?是,他适值鲜衣怒马的年纪,总喜欢在心仪的姑娘面前逞威风,若是能胜任斋长一职,统领九斋,众人听他差遣,那?当是多神气多威风,更为主要地是,若是他当了斋长,他不?会让温廷安轻易涉险,一定会分发一些轻的任务给她,护她岁月静好,鬓角无霜。   今下观之,庞礼臣心中悬着一块千斤般沉重的巨石,安稳落了地,还好,温廷安并无成为斋长的意愿。   思揣之间,却?见沈云升不?疾不?徐地撩袍起身,这一会儿,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矗立在九人之中。   庞礼臣容色蓦然一僵,沈云升果真有继任斋长的心念,这才是他真正的劲敌。   温廷安对竞选斋长之位并无太?大的兴致,正托着腮,偏垂着头,搦着湖笔在纸面上,信手画着王八,不?知?不?觉王八绘摹成了桐花,笔尖猝然不?稳,墨汁泅湿了宣纸一角,有三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温廷舜、阮渊陵、崔元昭方才俱是在看着她。   温廷安颇觉一阵如芒在背,有些不?解他们为何要看着她,莫非是早课走神被发觉到?了,她遂慢腾腾地把湖笔搁放在笔山上,袖着手规矩坐好,可?转眼一瞅,发觉对面的魏耷冠冕堂皇地撑着脑袋睡着了,整个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但没?人看着他。   温廷安:“……”   阮渊陵以为温廷安会主动竞选斋长之位,却?不?想,她无心于此事,他眸色偏黯,以拳抵唇轻咳了三两声,沉声道:“既是有三人要当斋长,九人分成三组,一位斋长统摄一组,从?现在伊始,你们按小组来?分配位置,任何学目校考评比,亦是以小组之形式。”   全斋无人有疑议。   阮渊陵以摇木签之法做了分组,每人随手抽了一签,签上写着谁的名儿,那?便归入那?一组,温廷安今日手气出奇的好,竟是跟了沈云升一组,心里想着,要是崔元昭也能抽中沈云升便好了,那?么她便能多多为二人创造独处机会。然而,事不?遂愿,第二位抽中了沈云升的人是温廷舜。   抽中了庞礼臣的是魏耷与苏子衿,剩下的亦无甚么悬念,抽中了吕祖迁是崔元昭与杨淳。   有人对这般的分组不?大满意,但碍于阮渊陵的威慑,不?好多做声。   早课到?此暂告一段落,阮渊陵道:“从?今日起开始上课,第一堂课是三国之语,为你们授课的塾师是一位翰林院的大学士。”   温廷安听着,稍稍怔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心神一动,待阮渊陵走后,便见一位首戴珊瑚顶冠、着一席翡绿官袍的男子负手踱入,此人不?是旁的,正是数日前给温府报喜的唱报官之一,黄归衷。   那?时候,温廷安对黄归衷做了一个别?礼,黄归衷还说——“你这别?礼拜早了,不?久后,应是还会再见的。”   今次观之,果真如此。   苏子衿亦是认得黄归衷的,黄归衷与他的父亲苏复乃是连襟,资政殿与翰林院率属兄弟文苑,苏复与黄归衷关系素善,按辈分上,苏子衿是要称黄归衷一声姨父,但目下场景甚为庄重,他跟随众人长揖一礼,称一声黄先生。   黄归衷教授三国之语,分别?是大金的女真语、蒙古语,以及前朝的晋北语。女真语与蒙古语,来?源于北域的突厥语与契丹语,放在前世,就相当于满语与锡伯语,温廷安选修过一些小语种,积攒一些语言基础,语感很是敏锐,目下学习起女真语与蒙古语,并不?算太?费气力,反而是极为得心应手,不?消多时,便能掌握基本的发音,以及书写日常的金文与蒙古文。   女真人与汉人的矛盾古已有之,金国一直是大邺的劲敌,一年前温善晋作为议和使臣,与大金达成了会盟之约,虽说两国之间维持和平往来?,但金人野心昭彰,是驰骋于马背之上的骁战民族,吞并了元祐十六州,还妄欲吞汉,金谍潜入洛阳且暗设据点,便是吞汉计谋之一,要对这些金谍进行掣肘,必须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   众人不?仅要学女真语、女真文,学观金人面相,黄归衷还给他们各发了一簿《金石文例》、《滹南遗老纂集》,两部书牍的著者俱是金国的士大夫,颇有声望,黄归衷命每人这两日需通读一遍,第三日会点名抽查篇目抄诵。   少年们闻之色变,这两册书牍拢共约半掌之厚,篇目达到?百篇,光是要通读,便已很有难度,现下却?还全篇默诵?   短短两日之内,怎么可?能背得完!   这还只是前半堂课的任务,后半堂课,黄归衷不?教女真语了,开始着重教授晋北语,晋北语乃系大晋天潢贵胄的方言,与汉语汉文肖似,但同女真语一般难学,黄归衷又发了一簿《晋文观止》,里端集录了晋朝士大夫的文章,众人的容色几?近于叫苦不?迭,心情颇为复杂,晨间蕴蓄的满满斗志,庶几?快被催迫得七零八落。   温廷安这一组的情状,算是比较不?错的,温廷舜与沈云升都能跟得上黄归衷的授课进度,温廷安本身有较强的学习底子,记东西?也非常快,学习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并不?是吃劲。   但其?他两组情势便有些微妙,吕祖迁这一组,杨淳听得懂前半堂课,后半堂便几?乎追不?上了,黄归衷的课讲得很快,几?乎不?容众人有喘歇的空当。   庞礼臣这一组更有些不?忍卒睹,魏耷对三国之语兴致不?大,干脆把墨纸摊在脸儿上,索性不?听课了,当堂睡觉,苏子衿无数次写纸条警示他,他都置若罔闻,有一回惹急了,干脆揉着纸团扔了回去?,口?吻攒着一股燥意:“莫碍着老子,看不?懂你写甚!”   原来?这魏耷还是个目不?识丁的,语气还很刚愎自用,气得苏子衿全然不?想理他。   彼时,黄归衷正在讲授《晋文观止》里的一篇骈体文,是大晋的晋哀帝之嫡长子,亦就是大晋的最后一位太?子,讳曰玺,他御笔写下的《祀猎赋》,此文记述晋祭之时,血猎的悲壮以及一己悲愤悲凉之情,黄归衷用极为钦赏的口?吻说:“太?子玺是一颗千载难逢的紫微星,天资颖悟,工诗能文,尤以赋成就最高,他写《祀猎赋》时,只有七岁的年纪,七岁那?年,大晋亦是亡朝了,这《祀猎赋》算是亡朝余音。”   温廷安眸心轻轻一凝,心神不?自觉牵动了片刻:“既然这位太?子玺满腹才学,后来?的遭际如何?先帝可?有允予重用?”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半敛着眸心,须臾,在她身上收回了目光,鸦黑秾纤的睫羽处投落一片阴翳,情绪未明。   黄归衷道:“据史官说,太?子玺殉命于宫变的那?一夜,投火自尽,其?母骊后悬缢于松山之间,晋哀帝与几?位皇室王爷发配流徙,后来?一概病殁。先帝看了那?一篇《祀猎赋》,悯佑太?子玺的才华,本欲招安视作重臣,但太?子玺骨子傲然,以死明志。”   前朝的旧事有些敏-感,黄归衷没?再多提,但满腹惜才之意无法掩藏。   他继续道:“这一篇骈文瑰玮卓绝,堪称神品,为今朝的翰林院所称道推崇,这篇文亦是要通篇默诵。”   庞礼臣追不?上晋北语的学习进度,多少有些鞭长莫及的焦灼感,对黄归衷道:“大晋都亡朝二十多年了,余党流亡的流亡,迁徙的迁徙,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余党已经死绝,您为何还让我们学晋北语?”   此话?一落,空气岑寂了一瞬,几?乎没?人注意到?,温廷舜骤然顿住写字的动作,少年的面容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掌腹的青筋,虬结渐渐变得狰突,掌间那?一枝的湖笔,庶几?遭致折裂。 第53章   “不错, ”黄归衷点了点头,淡扫了众人一眼,阖上了《晋文观止》, 朗声道?, “大晋亡朝已然二十余载, 为何我还要教授你?们晋北之语?真是因这《祀猎赋》精妙绝伦,字字如?云锦珠玑,率为沧海之遗珠,我闲着无聊无事, 欲让你们多加抄诵,平添负赘么?”   黄归衷说这般话,也没想着让众人来答, 他捋了捋颔下髭须, 袖手笑道:“兹事乃是阮掌舍所嘱托,他命我教授你?们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 自当?有他的用意与奥妙之处,你?们全力以赴用心潜学便是。我只负责传授三国?之语, 至于为何要教授,用意何在?,你?们若有此种困窦,可寻阮掌舍援疑质理。”   晨课间阮渊陵的肃峻之容, 还历历在?目, 庞礼臣被训斥了一顿,见着阮渊陵,就如?被拿捏了七寸似的, 自当?是不敢多问一二。旁人亦是心有余悸,领教过了阮渊陵的威严, 不欲再多番造次。   后半堂课结束前的半刻钟,黄归衷分别用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各自念读了十个词语,命众人摹写在?纸面上,算作是趁热打铁的一场摸底科考了,少年们听了,容色各异,又是一阵叫苦不迭,两堂课拢共两个时辰,听得东西如?汗牛充栋,但听是一回事,听不听得进去,又自是另外一回事,报写前,大家?难免手忙脚乱,遽地忙翻堂上写过的笔记,想将这些一知半解的东西悉数装入脑子里。这摸底科考也算作考课之一,会计入个人课绩之中。   听写这事,全斋之中大抵最镇定的,莫过于温廷安这一组了。   黄归衷报写之时,特地留意了一番,发现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三国?之文,写得又快又好?,错处极少,女?真文与蒙古文,温廷安是写得最好?的,但写至晋北文时,她?倒稍逊一筹,让位于了温廷舜,晋北文较为难学,这个少年竟是一个错处都没有。   沈云升写得特别稳,毕竟师承于老太傅,同样称得上优秀。   温廷舜与沈云升两人写得好?,黄归衷并不感到有什么,这属两人的寻常发挥,轮到温廷安这里,他负手立在?她?身侧的长榻前,静静观摩了片刻,待她?写毕,吹干墨水,他便拿起了墨纸,细细凝看,通篇错处几近于无,仅有晋北文错了一字,又分别看了一眼温廷舜与沈云升的,温廷舜通篇并无错处,沈云升是蒙古文、晋北文各错了一字,按名次排位,温廷舜最之,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温廷安的造诣,竟能胜过沈云升,黄归衷倒生?出了一丝纳罕之意,问她?:“以前,温善晋可有教授过你?女?真语与蒙古语?”   温廷安没有内藏锋芒,听写写得这般好?,黄归衷理所应当?会质询她?,她?遂道?:“幼年时,家?父教过一二,我只学了些皮毛,不及先生?教得详细。”   这般话既是在?解释,又是隐微地抬举了黄归衷,黄归衷不疑有他,捋须笑道?:“岂敢岂敢,论语言之造诣,黄某不敢在?尔父面前班门?弄斧,你?能学得这般好?,当?是你?的造化了。”   言讫,又问向温廷舜:“你?的晋北文能写得这般好?,可不像是温善晋教授的。”   黄归衷负责八座学斋的三国?之语,每番听写,写得全无错处的,有且仅有温廷舜这一人。   晋北文诸多词汇,由皇室延用,颇具古雅之意,方?言之中的发音,多为佶屈聱牙,文字虽与汉文相近,但音律平仄全然自有一套不寻常的章法,就如?『繁畤』一词,乃是五十年前大晋都城北迁之后的故址,晋人发音读如?“板寺”,到了大邺,『板寺』成了通假音,与『繁畤』容易混淆,纵然是翰林院里的一些学士,有时引经据典时也会写谬。报写时,温廷安唯一的错处,就错在?了这个词上,沈云升也没写对。   放眼九斋之中,只有温廷舜一个人写得正?确。   温廷舜搁放下了墨笔,背脊笔挺如?松柏,双手交叠垂放在?膝头,淡声道?:“晋北之文,乃系祖父所授,祖父素来治学严谨,晚辈不敢掉以轻心,加之祖父乃系两朝元老,曾与晚辈说过大晋旧闻,晚辈谨记于心,也就对大晋略知些皮毛。”   黄归衷蕴藉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一并收了三人的墨纸,视作示范,拿去给其他两组传阅,吕祖迁、苏子衿、杨淳和?崔元昭皆是看得很勤。   黄归衷敦促并劝勉道?:“大家?好?生?看看,看看人家?写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你?们又写得怎么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跟他们学一学,如?果?认真听课的话,你?们听写也不会写岔这般多了,甚或是一个字都不会写。”说着,自袖袂之中摸出戒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魏耷的脑袋,黄归衷看着这厮桌榻上的一张比雪还簇新的纸,口吻微厉,“我说得便是你?!”   魏耷半梦半醒间,觉有人害他,倏地一个拔刀断水,须臾,那一柄戒尺便被斩裂成了两折。   黄归衷面沉似水:“……”   坐在?旁侧的苏子衿知晓坏事了,出于教养习性,他搁放下了墨纸,拾起坠落在?了地面上的另一折戒尺,率先代魏耷致歉,并说会替新添一柄新戒尺寻先生?赔罪。   黄归衷凝声问道?:“你?是你?们组的代理斋长?”   苏子衿摇了摇首,道?声不是,庞礼臣大马金刀站了出来,挽袖抄手道?:“是我。”   黄归衷执起手中断了半截的戒尺,往庞礼臣的手心重重打了下:“既然是代理斋长,就应当?肩负起责任,你?的组员课上浑水摸鱼,还顶撞了我,扰乱学堂秩序,你?有一部分的责任。”   公然遭训,庞礼臣有些没面子,其实他的学习情状比魏耷好?不了多少,教他射御盘马还行,但让他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便是有些吃不消了,堂上频频走神,也就自制力比魏耷好?些,臂肘勉力支撑着脑袋瓜子,没掉落在?桌榻上,他不想让温廷安知晓他听不懂三国?之语。   黄归衷训完了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罢罢罢,学不学是你?们自己的造化,你?们心中自当?有数,我不是外舍的侍讲博士,不会追在?你?们后边敦促你?们的学业,这一切的课业,皆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合该为自己做考量。”   言讫,黄归衷便是敲响了木铎,这一堂课算作将近尾声,下一堂课上的是鹰眼之术,上课的地方?是在?文库背后的鸣翠山山脚,柳绒飞絮如?被,青峦叠嶂如?墨,俨似生?宣之上泼墨而就,因是晌午的光景,穹空放了朗日,细榕扶疏,枝杈处一缕点漆般的日头,为青碧色山阶描了一层金,气?候很是暖和?,温廷安一行人来到了山脚处,没成想教授鹰眼之术的人,竟然是朱常懿。   山脚旁辟有一块马蹄莲状的青莲花塘,半昧半明的翳影里,朱老九着一身质朴蓑衣,戴一藤编斗笠,盘着膝,正?秉杆垂钓,那水塘风平浪静,愣是连个涟漪都无,朱老九膝旁的搁放着一只鱼篓,篓里也鱼影儿也无。   “都来了?”朱老九将杆儿支在?了芊绵的草皮上,取了系于腰间的酒瓢浅酌了一口,算是醒了醒神。   在?上一堂课没有表现好?的少年,只待这一课摩拳擦掌,温廷安以为朱老九会像黄归衷一般,会讲一些内容,但朱老九什么都没唠,倏然打了个嘹亮的唿哨,春寒之中,伴随着一阵破空的鹰鸣,一抹矫健的浓影,震翮低旋而至,如?一簇玄翎长箭,疾然而至,裹卷着阵阵罡风,众人这才看了清楚,这是一只通体乌漆,生?着白喙的苍鹰,它停歇在?了鱼篓之上,望了众人一眼,眼神充溢着睥睨之色。   “这不是鹰扬么?”魏耷饶有兴味地挽臂道?,“抓不着鱼,让这厮待您效劳?”   朱老九拨动着钓杆儿,杆身微动,钓上来了一条巴掌般大小的青鱼,朱老九随手扔给了鹰扬,鹰扬稳稳衔住,复横跨过了青莲花塘,朝着山巅飞去,桀影如?一掬稠墨,消失在?了点翠山的画境之中。   “你?们今日的任务,便是从那畜生?儿喙里夺回那条青鱼,哪个组最先夺回青鱼,就当?是赢了。”朱老九复啜了一口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犒赏就藏在?鱼腹之中,你?们谁能抢回,那犒赏便是归谁了。”   “时间限制是在?金乌落山之前,从现在?开?始计时。”   此话一出,少年哗然一片,面面相觑,让大家?去从一只飞鹰里抢食,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温廷安凝了凝神,视线跨过了点翠山,午时正?刻的日头照彻之下,山体磅礴幽旷,峨然而立,山巅在?她?眼中仅是一块细小的墨点,只见那一只飞鹰快意地环山而掠,又伴随着长嘶之声,朝着山外的锦江横渡而去,照鹰扬这般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饶是有八条腿也不一定追的上。   吕祖迁有些焦灼地道?:“朱叔,那头鹰已经飞出老远了,这让我们怎么追?”   朱老九淡然地用草根剔着牙,道?:“你?不是生?着两条腿么?就这样追呗。”   吕祖迁盯着朱老九道?:“您上课不讲课,就让我们去追一只老鹰?”   朱老九笑道?:“谁说我没讲,我刚刚不是跟你?们讲了上课内容么?讲完了,就该轮到实战演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魏耷和?庞礼臣那一组已经往山上追去了么?”   众人回首一望,见庞礼臣这一组果?真不见了人影,庞礼臣是武院上舍出身,不论是身手还是体力,都是九斋里最为出色的,魏耷亦是不遑多让,他乃是是朱常懿的义子,武功与轻功在?斋内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两人看起来都是猛将,现在?都在?同一组里,看起来对第一名势在?必得。   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吕祖迁丝毫不敢懈怠,连忙吩咐杨淳与崔元昭快跟上。   九人转瞬之间走了六人,还剩下三个人,也就是温廷安这一组。   朱老九握着钓竿,纳罕地睇了他们一眼:“为何你?们还不快追上?就不怕被旁人争了先?”   温廷安行至鱼篓近前,摸出一块丝绢,轻轻揩了下,素白的绢料之上瞬即蘸染了一丝浅色的烟灰,温廷安浅嗅了一下,回头对两人道?,“果?然,上面有酥油香,肉豆蔻香,还有白芷的气?息。”   温廷舜与沈云升俱是没有言语,眸底却?有了一抹了然之色。   沈云升抿唇道?:“看来是廷舜兄说得不错。”   温廷安抬眸看着朱老九,眉眼弯了弯,继而转身对温廷舜与沈云升道?,“走,我们去大相国?寺。”   三人的话云遮雾绕,语焉不详,朱老九温和?的眉眸此际凝了一凝:“怎的要去大相国?寺?”   温廷安并不拐弯抹角,直接解释道?:“鹰爪之上萦绕有烟灰、残物以及白芷香气?,循理而言,烟灰乃系香炉残物,而酥油与白芷,一般是佛门?圣地的香火供物,说明鹰扬常驻之地极可能是在?佛寺,且离三舍苑不远。但放眼观去,周遭佛寺众多,一一找寻并不切实际,不过,细嗅之下,还有一抹淡甘湿腻的气?息,此则肉桂蔻香。”   “要知道?,肉豆蔻香自古生?于暹罗与胡国?,唯有大舶才能用之,而大邺的传统佛寺一般鲜用此香,除非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不得不用外族衷情的香料以示盛情,按洛阳岁例,唯一能够接待异域使团的佛寺重地,唯有大相国?寺。每岁腊月,乃是邺朝清贡之日,官家?设宴款待中域使者,除了有万象舞,还会燃上异香宣示清明海纳之心。”   温廷安将绢布收罗好?,纳入袖囊之中,“眼下,不论是攀鸣翠山,亦或是弥渡锦江,这不过是鹰扬设下的障眼法,我们只消确证它最终在?何处落脚,守株待鹰便可。”   朱老九正?色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在?极为短瞬的光景里,能通过鹰扬在?鱼篓上落下的残痕,见微知著,一窥全貌,这个少年,洞察能力细腻且敏锐,有些超乎他的预想,他给前面八个学斋布置下了这般一个任务,能直接顺藤摸瓜寻去大相国?寺的人,堪称是微乎其微。   朱老九诧讶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推揣出来的?”   他又看向沈云升:“伯晗,你?没将鹰扬的生?活习惯,透露给他们二人罢?”   沈云升淡静地摇了摇首:“我不曾提示一字,这些线索与推论,俱是他们二人所得。”   沈云升虽是同温廷安他们一组,在?执行任务时,却?基本是保持缄默的情状,这是阮渊陵窃自嘱告过他的规矩,沈云升是最早入鸢舍的纸鸢之一,掌握了鸢舍内诸多关窍,与阮渊陵、朱常懿等?人较为熟稔些,也熟谙鸢舍内的人情往来,他若是与新纸鸢执行任务,为了避免给其他组造成不公平,他不得给温廷安与温廷舜提供任何线索。   一言以蔽之,沈云升基本处于一位旁观者的角色,既不会帮温廷安与温廷舜,但也不会给两人造成丝毫牵累。   从沈云升此处得到了确证,朱老九的眼神漫上了一抹钦赏之色。   温廷安确乎是非常伶俐,在?护送梁庚尧的那夜就能可见一斑,她?暗中观察他,明明两人只是初见,她?却?知道?他是个右撇子,还将他藏在?酒瓢里的麻骨散给顺走了。半路遇到了来历不明的玄衣客,为首的刺客头子掣肘住了温廷安,她?却?能扭转乾坤,用麻骨散晕痹了玄衣客,将还殿前司对他们的嫌疑,嫁接到了玄衣客上边,走了一出瞒天过海与声东击西。   温廷安这个少年,看着挺玩世散淡的一个纨绔,确乎是有些教人惊鸿一瞥的真本事在?的。   朱老九又见温廷安笑了笑,她?道?:“其实,我的思路还有些弯弯绕绕,温廷舜的思路更是直接些。”   “噢?”朱老九眼皮微微一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温廷舜,笑问,“你?这小子又是如?何得出鹰扬长居于大相国?寺?”   温廷舜何能不晓得朱老九话里话外的试探,自那夜交手,这位老者一直在?百般试探他,想从他身上摸索出师傅滕氏的影子,他藏得滴水不漏,朱老九也完全看不出端倪,但一直未放下戒心。   温廷舜垂着眸,容色温寂,拱手道?:“不瞒朱叔所说,鹰扬便是最为直接的线索。”   朱常懿一层眉毛扬了起来:“怎么说?”   温廷舜徐缓地道?:“鹰乃是猛禽,性子桀骜难驯,洛阳城内素来盛行养狸之风,豢鹰人家?势必多为军户,放眼洛阳,唯有南廊坊麇集有军户贵门?,但此鹰是白喙玄羽,此类鹰在?中原并不常见,但在?北国?倒是屡见不鲜,其能辨人言,可见是驯养有素,此则说明豢鹰之人并非汉人,洛阳哪处地方?异域人较为频繁?自当?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的大相国?寺。”   “此外,鹰扬落在?鱼篓处,细瞅之下,姿影略跛,显然腿部受过了箭伤,说明其是行军鹰,曾随军出征过。”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眸色澹泊,直言道?,“我斗胆揣测一下,鹰扬的主人是异域军户的一位将士或是斥候,您对此人、鹰扬皆有救命之恩,此人离去前,为酬答您的报恩,将鹰扬赠送予您。否则,按白喙鹰一生?只认一位主子的性格,不太可能受您差遣驱驰。”   倘若说温廷安方?才所言是揭去了那一层遮障,那么温廷舜这一席话,无异于剖开?了浮面,真正?撬动了地脉,朱常懿面容上散淡之色,顿时减了不少,思绪变得有些凝沉,似乎温廷舜之所言,钩沉起了他心中的一桩旧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仰首闷了一口烧刀子,冲着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默允他们所言皆中,可以走了。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齐齐对朱常懿做了一个长揖,与沈云升一道?速速离开?。   朱常懿兀自盘膝坐在?青莲花塘边,又有青鱼摇竿儿,汩汩水声伴随着涟漪漾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涩的湿气?,他将剩下的烈酒浇在?了近前的芊绵草坝处,莞尔低叹了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滕宗凉,十八年前横渡泾河之役,老夫败给了你?,十八年后,你?这徒儿倒落在?了我手上,这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报应。”   “不过,你?这徒儿比你?厉害太多了,往后能走多远,姑且只得看他造化了。”   朱常懿语罢,一只酒瓢倒扣直下,还酹青天与江月。   温廷安一行人赶往大相国?寺的空当?,庞礼臣与魏耷已经施展轻功,连纵带跳,直直掠上了鸣翠山的封顶,二人登高远眺,发现鹰扬已经横渡过了锦练江,正?准备翻下山阴,乘上筏舟直追而去,但二人只顾着追鹰去了,待筏舟泛波至江心,适才发觉舱里只有他们二人,堪堪缺了个苏子衿。   朱老九嘱咐了,他们是以小组制角逐头筹,少任何一人都不行,两人不得不踅回去找人,原以为苏子衿已经下了山阴,殊不知,他才刚爬上山阳处半山腰的位置,累得气?喘吁吁,正?坐在?山阶旁的卧石处休憩。   庞礼臣一昧想着要赢,很怕温廷舜沈云升等?人会追上来,不想这般延宕时间,遂是急声敦促道?:“苏兄你?休息够了未?咱们得捉紧时间!”   他现在?是一斋之长,要对魏耷与苏子衿二人负责到底,肯定是不能贸然扔下苏子衿不管不顾,否则,纵然是抢到了那一条青鱼又当?如?何,免不得又要遭朱常懿一顿训斥,他已经被黄归衷挨打过一次手背了,可不想再挨训了。   目下苏子衿面色苍白若纸,端的是虚汗涔涔,他是个清秀文弱的书生?,平素所受到的锻炼,究极不过是盘马骑射罢了,怎会攀这般陡峭高耸的山,他体力锐减,但见眼前两人龙精虎猛,体力仿佛根本挥霍不尽似的,心想不愧是武院上舍生?。   苏子衿好?不容易捋直了一口气?:“不行,我行不动了,你?们先走吧……”   “那怎么能行?”魏耷大步上前,眉心深锁,“就这点脚程,你?就走不动了?”   其实二人都有些神采奕奕,第一堂课上得有多憋屈,这一堂课,他们就有多解气?,这个苏子衿虽然读书比他们好?,但在?武学造诣上,却?是远远逊色与他们。   苏子衿没好?气?地回怼道?:“在?三国?之语的讲堂上,黄先生?就只报写了三十个词,你?何至于连半个词都写不出?”   “你?!……”魏耷一噎,旋即摆了摆手,“行了,咱们打平,谁也甭挖苦谁。”   语罢,他一举捞起了苏子衿的胳膊,将其放在?了肩膊处,略施轻功,旋即攀住了树藤朝前疾驰,庞礼臣紧随其后,苏子衿吓了一跳,目露恍意,盯着魏耷:“你?作甚?”   “做什么?”魏耷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乜斜了对方?一眼,“老子带你?飞。”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话说庞、魏、苏三人翻过了鸣翠山,横渡过锦练江的时候,吕祖迁却是带着崔元昭与杨淳二人, 堪堪绕开了鸣翠山, 径直去了东廊坊的廊坊市肆, 一片蒸腾的水汽间?,暄腾的吆喝声里,三人来至一家鱼铺前,崔元昭颇为困惑, “吕公子为何带我们来这儿?”   杨淳亦是纳闷不已,只听吕祖迁问道:“论武学造诣,我们比得过庞礼臣与魏耷么?论翻山越岭的功夫, 我们胜得过他们么?假令青鱼同时放在眼前, 论身?手功夫,我们可争得过他们?”   崔元昭与杨淳二人俱是摇头, 彼此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魏耷与庞礼臣精谙武道, 若与之竞争,实质上,他们并无任何?胜算,崔元昭是入鸢舍最早的, 与魏耷较为熟稔些, 知晓此人的武学是整座鸢舍的前三甲,以擅用刀器著称,有他在地?方, 无人不敬而远之,不战而败。在这一场比试里, 魏耷本就棘手无比,眼下,又多了个武院上舍出身的庞礼臣,二人联手,更是不同凡响,几乎达到胜之不武的境界。   吕祖迁意有所指地?道:“既然?在武学造诣上,我们胜不过他们,那我们只能智取。”   杨淳问道:“吕兄的意思是?……”   吕祖迁并不答,负手行至鱼铺前,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些铜板,吩咐鱼贩购置了一条青鱼,特地?嘱咐:“莫要那种?夹生的,要刚从江河中捞出?来的,须是最新鲜的。”   鱼贩看?吕祖迁衣装斐然?华章,是个大主顾的造相?,忙殷勤地?道一声“好咧”,麻溜地?将汗巾往肩膊处一搁,捋卷起了粗褐短衣,劲韧结实的胳膊捞起了水簸里的一条鱼,鱼尾在半空之中甩着剔透水珠,鱼贩问吕祖迁造相?可好,吕祖迁审视了几番,觉得颇为肖似,便?点了点头,算作满意,那鱼贩捞着那条鱼,直截了当地?往地?面上一摔,那青鱼本不老实安分,经这般一折腾,便?老实巴交了起来。   鱼贩捞起两条细直的麻绳,将鱼五花大绑,缠了个结实的绳结,递呈至吕祖迁的手上。   “吕兄,你说的法子,可是要以假乱真?”崔元昭后知后觉吕祖迁要做什么?了,黛眉微蹙,肃声道,“此举不可,你不能拿着这条青鱼回去交差,此则作假之举,你这是在诓瞒朱叔。”   吕祖迁拎着那一尾鱼,一错不错地?看?着崔元昭,道:“崔姑娘,与庞礼臣这一行人比试,我们比武比不过,为今之计,便?只能智取。更何?况,朱常懿只规定了在最短的时辰之内,将鹰扬叼走的青鱼夺回来,可没有规定这鱼一定要是真的,正所谓兵不厌诈,正是此理?。”   崔元昭觉得吕祖迁说得有自己的道理?,她并不认同:“可朱叔没允许教你去骗人,朱叔说了,他钓起的青鱼,鱼腹之中是藏有东西的,但你手中的这条青鱼,鱼腹里一无所物,你又如何?能瞒的过朱叔?”   “崔姑娘说得有道理?,吕兄,你这法子有些铤而走险,还?是别用了,”杨淳劝解道,“我们纵然?比试不得第一名,又有何?干系?输了也?不丢人,至少佐证我们全力一搏了。”   吕祖迁咬紧了牙关?,崔元昭与杨淳俱是不认同他的良策,更没有取得第一名的上进心,他们根本不理?解他,吕祖迁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太?好看?,沉声问他们道:“既然?说我此策不行,那你们倒说个主意出?来,看?看?能不能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崔元昭与杨淳陷入了短瞬沉默,时间?有些紧迫,他们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但吕祖迁的法子,端的是下下之策,朱常懿是老油子,肯定能一眼识破吕祖迁的伎俩,他性子素来温和,外圆内亦圆,定是不会罚学生,顶多是调侃训诫几句也?就了事,但兹事若是传至阮掌舍那头,指不定就要挨重罚。   吕祖迁见崔元昭与杨淳沉默不语,便?板着脸道:“你们不说话,我便?当你们是默认了,我是你们的斋长,虽是暂行的,但目前你们得要听我的吩咐,我们取了这条青鱼,再候些时辰,晚些时候便?回鸢舍交差,知否?”   崔元昭冷着一张俏容,撇开了视线不言语,只有杨淳唯唯地?应下了,他心里也?很是纠结,他知晓吕祖迁这样做很冒险,但自己的立场并不如崔元昭这般坚决,方才见着吕祖迁拿出?了斋长的威仪,杨淳立场又开始隐微动摇,只好听任吕祖迁的嘱令了。   三人氛围正陷入僵滞之际,只见远处的御街之上,掠过了数道少年的身?影,依其身?量,看?起来颇为熟稔。   “那不是温公子与沈公子他们吗?”崔元昭眼神一动,见着了温廷安,容色稍霁,嗓音也?柔和了些许,“他们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追看?了过去,细瞅之下,果真是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一行人速速往某一个方向疾掠而去,吕祖迁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了,他们三人竟是要去大相?国寺。   他目色里掠过了一抹讶异与深究,因是光想着如何?赢过庞礼臣那一组,他倒是忘却了温廷安这一组的行踪了。   于这一堂课的比试之中,他对温廷安这一组没那么?留意,原因无他,只因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的武学与身?手,亦是逊色于庞礼臣与魏耷,直接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并无胜算。   只不过,凭借吕祖迁对温廷安的了解,温廷安他们一定会选择智取,至于如何?智取,吕祖迁尚不清楚。   目下,见温廷安去了大相?国寺,温廷舜与沈云升竟是偕行,并未如庞礼臣与魏耷那般,攀山渡江,莫不是——那鹰扬的歇脚之地?,便?是在大相?国寺?   吕祖迁遂是计上心来,见着崔元昭欲要上去同温廷安打照面,忙将她拉了回来,崔元昭看?着吕祖迁,一脸惑意:“又怎么?了?”   吕祖迁食指抵唇,悄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温廷安他们可能知晓鹰扬的落脚之处,我们先别打草惊蛇,跟上去看?看?情状。”   崔元昭瞠着眸心,匪夷所思地?道:“你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大概猜着吕祖迁选择跟踪温廷安一行人的目的了,倘若温廷安真的寻着了鹰扬的歇脚之处,也?得到了那一条鱼,吕祖迁大抵会将鱼抢过去。毕竟依循规则,朱常懿只关?心在金乌坠山之前,这条青鱼最后在谁手上,他不关?心青鱼到底是名正言顺找到的,还?是以旁门左道的方式抢来的,只消能得到青鱼,任何?法子都行。   崔元昭心绪有些复杂,她一向不擅机心,此刻亦是不太?认同这般的行止,但寻思片刻,螳螂捕蝉之法,总比随手买条鱼去糊弄朱常懿要好得多,她遂是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吕祖迁的法子了。   三人相?视一阵,便?放轻了手脚,寻着温廷安一行人的步履追踪前去。   温廷安自当是不知晓自己被另一组少年跟踪了,她与温廷舜沈云升二人箭步疾行于御街上,日头不知不觉偏了西,距金乌坠日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空气渐渐然?生出?了沁肤的凉意,一片槖槖的步履声间?,他们来至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前身?名曰天佑寺,原建于百年前,据监寺的方丈说,天佑寺竣工之际,上穹惊现?七彩重云,委实宁谧和祥,一如上苍眷佑,有执着拂尘的道人说,此寺乃净土宗道之阙,熙宁帝下诏正名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洛阳第二处心脉,两面环山拥护,南端是鸾山的恒古常青,东边是桦山的巍峨霞冠,隔着一座寺厝古刹,两山喜结鸾缘,白?首偕老,隐于楼台烟雨之中,不问世事数百年。   今儿还?不是使团造谒之日,国寺之中,只有打坐的禅僧,以及转经的香客,温廷安一行人以香客之名,去了大殿一遭。大殿极为恢弘敞阔,前面供奉三尊大佛趺坐金像,三人依着规矩要行跪礼。   跪拜之时,四?遭阒寂无声,唯有方丈,亦就是德愿法师,执着禅杵拄地?之响,温廷安有意留意了一番,金身?佛像前的供案处,只见酥油、肉豆蔻、酥油灯、黄幡、经幢、宝盖,此些香火用物罗列得煞是庄严,细观之下,不论是香料,还?是供香,俱是与鹰扬身?上的线索对契上了。   温廷安眸心漾曳起了波澜,不错,鹰扬肯定是在常歇于此处。不经意间?,她发现?温廷舜是维持着隽立之姿,他并未如他们二人一样拜佛,少年岑寂的面容浸裹在了袅袅白?烟之中,腰身?峻直,如肃冷的神像,在大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德愿法师亦是注意到了这个少年,行前而来,温声道:“施主为何?不跪?”   “寻常百姓信佛问道,不外乎求财,求嗣,求仕,求名,求利,而君王信佛,不外乎求国祚绵长,求长生不老,百姓问道,损失了香火钱,君王问道,无心朝政,戕害的却是一国百姓。”   此话一落,温廷安眸心一凝,视线偏了偏,看?了过去。   德愿法师皱眉,却也?不恼:“施主是头一回来参拜国寺吧,一切都讲究因缘际会,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你又何?出?此言?”   温廷舜道:“大相?国寺前身?是天佑寺,系大晋的第一禅寺,晋哀帝素来信奉道教,差三千白?银在天佑寺建筑白?鹤观、庙院、炼丹台,每三年举办一回封禅大典,迫得国库亏空,苛政赋税,民不聊生。”温廷舜声线低靡,淡淡地?看?向德愿法师,薄唇抿成了淡淡的一条线,“晋哀帝晚年务求长生不老,信道炼丹,但免不了亡朝的宿命,方丈该作何?解释?”   德愿法师听罢,沉吟考虑了一番,便?道:“欲晓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大晋何?以至此,皆属因与果,你等今次至此,亦是因与果。”   德愿法师又意味深长道:“老衲看?施主眉眸有戾相?,具竞争之意,诱发斗心,一生必是常于险厄之中,但也?有一解法,那便?是放下我执。”   供案之上的香仍在静缓地?焚烧,烟香如一枝描金淡笔,描摹着少年的侧颜,他半垂下眸,不响,不应德愿法师的话辞,德愿法师缓缓地?继续以禅杵拄地?,在国寺之中,光阴流转得尤为细水长流。   跪礼礼毕,温廷安看?着温廷舜一眼,少年眉心微锁,隽秀的峻眉是冷的,神情疏淡而冷冽,眸梢弧度略微沉着,敛起了锋锐的芒色,她有些话想要问出?口,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撞了钟后,一位剃度的小沙弥延请三人去厢房喝香茶,温廷安趁机便?问了:“请问这座寺内,可有豢养白?喙鹰的人家?”   小沙弥静思了片晌,才道:“有的,在国寺后面有一鼓楼,鼓楼北角有一座三进厢房,厢院开外,迫近鸾山的地?方,有一株参天香橼,香橼之上铸有一座鹰窠,每逢傍午,总有一只白?喙鹰歇在此处,据说是数年前异域使团留下的,此鹰并不待见人,纵然?舍中有几位师兄,时而会放几块素肉过去,也?并不见得它会领情,难驯得很。”   小沙弥思量着什么?,捻了一圈佛珠,道:“看?着天色,已过未时三刻,傍午亦是快到了,那鹰儿想必亦是快到着了。”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目色,沈云升亦是悟过了意,去引开了小沙弥,直至小沙弥的青袍之影消弭在转经朱檐之下,温廷安与温廷舜适才掠过后廊,疾驰至鼓楼。这厢,数位敲钟僧正准备敲钟,须臾,便?闻见钟声幽幽,悠远清音撞入了耳廓,如风敲竹般,牵动沁脾。温廷安与温廷舜翻入了那个三进的厢房,再经几个辗转,几乎是不费什么?气力,便?是寻着了那一株参天香橼,长势郁郁芊芊,撑起了大相?国寺的半壁春色。   偏巧一阵鸣金戛玉般的长嘶,撕裂了长空,低旋而至,只见鹰扬敛翼戢翅,栖迟于香橼的枝杈之间?,那一条青鱼便?被搁藏在了鹰窠之中,尚还?活蹦乱跳,命势鲜活。   “我去将青鱼取下。”温廷舜对她道,迈着一串闲散的步子,一举攀上了香橼,临前,温廷安下意识凝声道:“你要当心,这树势有些险峻。”   温廷舜回过了首,傍午的鎏金日色剔透极了,不偏不倚地?覆照在她身?上,少女的纤影俨似水墨写意里的远山淡影。   他眸色一深,面容浸裹在了明?暗交间?的界限之中,身?影卓然?隽立,温廷安看?着他的容色,明?明?是冷淡的颜,因这一回首的动作,坠落下来的日色,一下子柔化了他的面容剪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素要温和,如时刻蛰伏的孤狼,暂时藏起敌意与戒备,流露出?了一丝平素外人根本不能看?到的熙和景色。   突闻“簌簌”一声。   温廷安倏见一柄朴刀斜过了寺厝的高墙,刺破了宁谧的钟声余音,直指温廷舜的面门,温廷安凝住了眸色,正欲说声当心,却见温廷舜轻灵的侧身?避开,如一枚飘叶般,斜斜地?贴在了树桩之上,风雨不动安如山,他并无大碍,但空气的氛围已经全然?变了个样儿。   温廷安呼吸发紧,见此一朴刀扎在了香橼之上,朱穗青柄,覆有鸦纹,样式甚为熟稔,她心中升起了一抹异色,循着出?刀的方向望去,便?见魏耷、庞礼臣与苏子衿,出?现?在了三丈开外的厢房檐顶之上,魏耷松散地?挽着胳膊,拇指揩了揩鼻下肌肤,抚着掌,笑叹一声:“能避开我的刀,温兄还?真是深藏不露。”   魏耷、庞礼臣等人一路寻至此处,原以为自己是最早追上鹰扬的,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温廷安这一组竟是更胜他们一筹,不过,那又如何?呢?现?在正面交锋,显然?是他们更有胜算一些。   魏耷与庞礼臣对青鱼势在必得。   “待在原地?别动。”温廷舜凝视温廷安一眼,沉淡地?道了句,旋即迎着庞礼臣与魏耷走上前,行至半途,他发觉自己的袖袂被什么?力道扯住了,回首一看?,自己的一截袖袍攥在了温廷安的掌心里,她的指节白?皙剔透,关?节泛着粉晕,他的袖袍是玄纹质地?,这般一来,衬得她的指根肤白?如玉。   温廷舜的眸心有些压黯,抬眸看?了她一眼。   温廷安道:“你骑射颇好,但凡事要量力而行,莫要逞强,这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能不能赢过魏耷,其实在我而言并不重要,温廷舜,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受伤了。”   她的话出?乎真情实感,如薰炉里的一道暖烟,流散在少年的心间?,又像是一道浓墨重彩,在他的眼前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在此一瞬,温廷舜有些怔然?,视线从她攥着袖袂的手,徐徐抬升,一错不错地?望住了她。   温廷安的神情很认真,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乌润瞳仁里,近乎埋藏着一抹较真且剀切的意味,色泽纤尘不染,连她也?不自知。   温廷安望着她,片晌,他邃深的眸底添了一些弧度,袖裾在她的手背处轻轻拂扫了下:“好。”   庞礼臣原是有些自鸣得意,心里想着,此番自己有了诸般胜算,可以在温廷安面前一逞威风,殊不知,他刚翻入高墙,便?是撞见了这般一幕,以他之所见,像是温廷舜握住温廷安的皓腕,当她护在了身?后一般,温廷安看?着温廷舜,眸露隐忧,这教庞礼臣先是一怔,心中大为吃味,又觉温廷舜颇具机心,庞礼臣继而怒火贲涌而起,刹那间?,撂拳而起!   本来是魏耷要出?刀,忽见庞礼臣打了鸡血似的,竟然?率先出?手,魏耷遂按兵不动,苏子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皱着眉,劝解道:“感觉庞兄眼神凶险,杀气很重,你要不要去帮衬一下温兄?”   “先静观风浪起,”魏耷摆了摆手,“我感觉温廷舜这人有些不简单。”   就拿方才那一记凌空飞刀来说,他少说用了六成功力,寻常人根本避不开,温廷舜居然?能轻描淡写地?化险为夷,这让他不得不对此人生了疑心。   正疑虑间?,只见庞礼臣迫前数步,同温廷舜交起手来,庞礼臣一昧猛攻,出?的皆是狠招,奈何?温廷舜但守不攻,温暾自若,这似乎惹急了庞礼臣,他咬了咬牙,大开大阖地?一举揪住了温廷舜的玄襟,抡起了一记暴戾的重拳,伴随着一记闷响,温廷舜硬生生挨下了这一招,整个人登时如一记纸鸢,飞出?了半丈之外,身?躯撞倒了香橼的树桩气根处,似是弱不胜衣,不堪一拳。   魏耷:“……”   苏子衿:“……”   庞礼臣:“……”   温廷安胸口漏跳了一拍,遽地?上前俯身?探询情状,口吻略急:“温廷舜,你可要紧?”   少年的乌发散乱,数缕发丝垂坠在了鬓间?,大概庞礼臣下手极重,他的额庭已然?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虚汗,一张玉山之容在昏昧的光影衬出?苍白?之色,削薄的唇畔处,蘸染了一丝鲜红的稠血,但不掩容貌上的毓秀。   温廷安亦是隐约瞅见他露裸在袖袂之外的肌肤上,有几道淤青与伤口,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庞礼臣那一拳,偏巧砸在了温廷舜的左胸处,那个地?方,温廷舜曾替温廷安挡下了一枝毒箭,旧伤刚愈,如今又添了新伤,无异于雪上添霜。   整一处厢院俱是沉寂了,吕祖迁等一行人也?追来至了此处,本欲蹲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局面,见着这一幕,人人静默如谜。   庞礼臣有些愕然?,没料着温廷舜竟会这般不经打,他以为他会还?手抵挡住的,故此抡拳之时,存了狠心,一丝余地?都没有留。   温廷安扶起了温廷舜,把他护在身?后。   日色有些昏淡了,香橼之下投落一片朦胧阴翳里,温廷舜看?清了温廷安的面容,沉默而又柔韧,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是担忧的神色。   温廷舜半垂下眸,薄唇微抿,这伤,姑且值了。 第55章   “长兄, 我并无碍。”温廷舜辞话轻描淡写,略微活动了一番左胳膊,修直剔透的手指揩掉了薄唇处的血, 稠血沿着冷白的指腹滑向了指尖, 坠落在了地面上?, 他站起了身,眉眸淡静如水,神色如鼓楼里的青铜沉钟,清越, 浑厚,悠远,他虽身负了不轻的伤, 但姿影丝毫不显狼狈, 衣袂烈烈,反而衬得他清隽温沉。   庞礼臣见此情状, 有些怒不可遏:“温廷舜你什么意思?一个大?男人这?般禁不起折腾,有本事你便出招还手!”   温廷安眉心微锁:“别再打了, 他已经受伤了,我带他回去疗养。”   温廷舜话辞温沉:“庞兄若是同我切磋,直来?便是,若是在五个?回合之内, 我能接住庞兄十招, 庞兄便将青鱼让与我如何?”   偏巧地是,两人竟是同时开了口   温廷安:“……”   庞礼臣恰在怒火攻心的阶段,脑子一热, 碍于?面子,忙说?:“十招就十招, 若在十招之内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同小爷我说?话,不哭爹喊娘,这?条青鱼,小爷让与你便是!”   魏耷蹙起了眉心,本欲阻止庞礼臣答应这?一赌约,总感觉其间有诈,但又思忖不出温廷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温廷舜能轻而易举地避过凌空飞刀,但避不开庞礼臣的重拳,魏耷有些看不透这?个?人,莫非他避开了飞刀,难道只是侥幸之举,但并不能排除扮猪吃老虎之可能。   苏子衿没魏耷想?得这?般曲折,他看着温廷舜已然身负重伤,又要接受庞礼臣十招,这?般下去,万一出了人命可该如何是好?纵然温廷舜性命无虞,至少也丢了半条命,毕竟庞礼臣招招都是狠戾无比,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   这?厢,庞礼臣受着了温廷舜的言语鼓动,眼?神定格在了他身上?,重新酝酿起了势招,俨似沉鸷的鹰隼,温廷安也随之警惕,欲要阻止二人再生变数,温廷舜适时回头,见着她要启唇说?什?么,他便朝着她摇摇头,轻轻敛着眸,清冽薄凉的眼?神汇聚在她身上?,眼?神有了些安抚的弧度。   温廷安神经略微绷紧,欲言又止,原有的话辞慢慢咽了回去,薰暖的风里送来?了少年?身上?的桐花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淡却了不少,取而代之地是独属于?他的气息,天然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神态舒缓了些许,仅用眼?神时刻留意少年?的行止。   在场诸人各怀鬼胎,蛰伏于?三进厢院的廊檐下的吕祖迁等人,将方才这?一幕纳入了眼?中?,崔元昭忧思更甚:“同为九斋一员,怎么能做寻衅倾轧之事,不成,我要去阻止他们。”   “别去。”吕祖迁按捺住她,肃声道,“待两组人马两败俱伤之后,我们再出去,那?时候才是夺得青鱼的绝佳时机。”   崔元昭不可置信地盯着吕祖迁,吕祖迁在这?般的目光审视之下,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只听崔元昭道:“温廷舜与庞礼臣都是与你相知之人,你们之间亦算是有些交情了,目下他们互相寻衅,伤害对方,你身为同窗,连阻止都不会阻止一下么?”   “他们是我同窗如何?”吕祖迁冷笑一声,寒声反驳道,“现在是比试,我们的唯一目的是夺得青鱼回去交差,若是对他们仁慈,那?么,他们会将获头筹的机会让与我们么?我告诉你,他们并不会。”   那?些教授学目的夫子博士,永远只会关注头筹魁首,只有那?些人才会受到?瞩目,吕祖迁在升舍试已经败给了温廷安,他为之不耻,   吕祖迁一错不错凝视着崔元昭:“你们女儿家?,就是太?过于?妇人之仁。”   崔元昭瞠着雾眸,全?然未预想?着吕祖迁会说?出这?等话,气得一瞬间红了眼?眶,颤着声道:“亏你是一介读书人,平素满口君子之道,却不能知行合一,读书真真读到?狗肚子里了,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一个?组!”言讫,旋身拎住了裙裾,抬步朝着前院寺门跑远了。   吕祖迁并无挽劝之举,面无表情地继续蛰伏,查探香橼树下的情状。杨淳是个?口拙嘴笨的,见吕祖迁与崔元昭起了龃龉,本想?和稀泥打个?圆场,没得及劝,崔元昭就气走了,吕祖迁竟是也不挽留,这?教杨淳一个?脑袋两个?大?。   日头形同打飞脚一般,朝着西隅走去,此番暮色更沉,温廷安伫立于?香橼树下,细碎婆娑的光影在她面容上?缓慢地游移,温廷舜要承受庞礼臣发出的十招,风声里传来?第二重幽幽邈邈的撞钟之声,空气萦绕着淡淡的香橼气息,同时也撞入了一股潮湿稠腻的雨露气息,穹色开始落起了霏雨,庞礼臣抡起了拳,攻势如疾雨疏风一般,照定温廷舜身上?侵袭而去。   温廷舜仍旧但守不攻,不过,比起上?一回合挨了重拳,此一回合,他身影堪比鬼影迷踪,守势柔如流水,教庞礼臣的招数几?乎都是扑了个?空,他觳觫一滞,后知后觉到?自己到?底是轻了敌,温廷舜在前一回合负伤,是蓄意为之,是示弱引虚之策,便是要让他有意轻敌,尔后,循循善诱引导他应下十招之赌约!   庞礼臣从未料过温廷舜的轻功,会如此卓绝,至少武功底子绝对不逊色于?他。庞礼臣牙关紧咬,有意卖了个?虚招,引温廷舜上?钩。   温廷安看出了端倪,心中?忐忑,但温廷舜显然没有中?计,他的身影如风声一般掠过了庞礼臣,近乎雁过无痕,伴随着簌簌的飞叶之声,庞礼臣正要发虚招,脖颈之上?却是一凉,目光下撤,他的脖颈之上?悬有一枚香橼树上?的坠叶,叶脉既细且薄,看起来?柔弱无骨,但叶齿极为锋锐,只消温廷舜力?度得当,他便能一叶封了庞礼臣的喉,此招在他而言,近乎轻而易举。   人籁俱寂,众人的视线极为复杂,悉数抬头凝向了他,温廷舜毓秀的眉眸淡到?了极致,眼?眸几?无波澜,仅有狭长的眼?尾,添了一抹凉薄的弧度,那?秾纤的鸦睫之下,眼?眸慵懒地半垂着,衬得他像是极具压迫感的兽,气质冷僻。   除了魏耷与庞礼臣,其余人几?乎没看清温廷舜是如何制敌先机的,方才庞礼臣要发出最后一招的时候,他们只看到?庞礼臣出招出至一半,接着,蓦然止住招数,如遭人点了定身穴一般,尔后,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庞礼臣是完全?被温廷舜压制住了,至于?温廷舜是何时出现在庞礼臣身后,众人俱未看清情状,两股颤颤,蓦觉可怖。   吕祖迁看得毛骨悚然,倏然觉得自己去夺那?一尾青鱼,有些不自量力?。   “你败了。”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松开香橼叶,后撤数步,那?极为震慑人心的气场一消散,庞礼臣适才发觉自己冷汗潸潸,后背之处的衣衫已教虚汗渗透,耳畔处亦是一阵无可自抑的轰鸣。   温廷舜微微侧过了脸,看向了树荫之下的长兄,寡淡的眉眸隐隐露出了一抹生动之色,他微微站直身子,朝着她缓步走了过去,“长兄,我赢了。”   口吻近乎邀功,俨似欲要得到?钦赏一般,藏着连他也不自知的悸动。   似乎受到?了引召,沛雨纷纷扬扬淋落在了鹰窠之中?,鹰扬尾翼一扫,那?攒在窠里的青鱼,便是从树杈之上?坠落了下去,堪堪落在了温廷安的革履之前。   温廷安信手掬起了那?一尾青鱼,关心地却是他的伤情,“你可要紧?”   暮雨飘摇,浸湿了一片晚暾的夕光,衬得她容色生动且澹泊,眉黛与唇脂像极了文人墨画的诗写,在他眼?中?,成了这?隶属于?这?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她询问伤情的时候,漂亮明净的眼?眸里,有了一抹浅茸茸的弧度,像极了他畴昔豢养过的一只雪狐,明面上?柔韧,在不经意间,会呈现出教人心旌摇摇的柔软部分。   温廷舜眼?睫轻颤,摇了摇头:“无碍。”   温廷安道:“听朱老九说?,鱼腹之中?藏有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温廷舜薄唇微抿:“那?不妨切开看上?一看。”   不仅是二人好奇,魏耷、苏子衿他们也极为好奇,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摸出袖中?匕首,往鱼腹之中?利落地切开了一条细细的豁口,里头的东西便是一览无余,众人抻着视线看去,只见里头藏有三块丝绢质地的襟帕,帕子上?用苏绣,依次绣着雪梅、春兰、青竹三种物象,绣纹样态可掬,端的是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用物。   “这?……”温廷安面色微窘,神识有些迟疑,这?不是青楼女子初涉人事时,惯用的招郎元帕么?   朱老九怎的会把这?种名堂藏在鱼腹之中??还视作犒赏馈赠予他们?用意何在?   魏耷看罢,朗声讥嘲道:“这?个?朱老九,当真是骨子里没个?正形,你们可知晓,他是流芳阁的流水常客,有不少老相好,那?鸨母时常会引进一些新人进来?,每逢此刻,朱老九会怂恿鸢舍里尚是童子鸡的生员去□□,这?招郎元帕便是□□的信物之一,只要用此帕去寻流芳阁,□□便不必结财。”   朱老九还想?得格外贴心,一组有三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吩咐鸨母拢共准备了三条元帕。   魏耷之所言,丝毫不含蓄,教温廷安有些面红耳赤,太?阳穴突突胀跳,这?掌间的丝帕便如烫手的山芋一般,她庶几?掬不住,忍不住想?要假手他人,遂望定温廷舜,迟疑地开了口:“那?个?什?么……二弟,你要拿一条元帕么?”   温廷舜神情微微僵冷,温廷安这?是在含蓄问他是不是童子鸡了,他并不接,反问道:“长兄要拿么?”   “我自然是要——”温廷安下意识回答,可话至半途,倏然暗道不妙,她先前跟温廷舜说?过,她有龙阳之好,且心悦于?沈云升,倘若按照原来?的人设收了这?块元帕,那?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温廷安如此想?着嘴巴打了个?瓢,话锋一转,找补道:“为兄定然是不会拿了,心中?早有属意,这?元帕自是不适宜用。”   听着她这?般话,温廷舜与庞礼臣二人容色俱是掠过一抹微妙的异色。   庞礼臣心神不定,他心中?有些按捺的触动,走至温廷安近前,说?了声:“温廷安,我……”   温廷安却是以为庞礼臣要元帕,遂是慷慨大?方地递着了一条。   庞礼臣一腔话辞梗在了喉舌之间,面上?掠过一丝错愕,哭笑不得,气得霍霍磨牙:“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温廷安不明白庞礼臣为何要明知故问,下意识以为他在帮魏耷与苏子衿要元帕,仅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明说?,遂是将三条元帕交付至他手上?。   庞礼臣攥着三条元帕回了去,面色难看至极,苏子衿见着了那?一条活色生香的帕子,脸唰的一下红了,明显是有些无措,跟唐僧被送入盘丝洞前的神态别无二致,名副其实的六神无主。   问及魏耷时,魏耷高昂着下颔,抱臂哂然道:“老子早八百年?前就不是童子鸡了,快活的时候,你们这?些蔫鸡还在地里玩泥巴呢,啧。”   这?三张元帕无人敢接,温廷安最后只能将其与青鱼一并带回鸢舍交差。   金乌真正坠入了西隅山头,宣示着任务落入尾声,沈云升也自厢房中?出,与众人碰头,闻着朱常懿的犒赏是送一夜春宵,他容色极为淡静,似乎早就料着了兹事。尚未出大?相国寺,两行人遇着了吕祖迁与杨淳,唯独不见崔元昭,温廷安便问她去了何处,吕祖迁什?么都没解释,只道:“她身子不大?舒服,率先回去了。”   温廷安并未深想?,遂是道:“这?是青鱼的犒赏,不知你可有兴趣?”   吕祖迁与杨淳瞅了一眼?那?香艳靡丽的织物,就跟白昼撞了鬼一样,打死也不要。   回至鸣翠山山脚,朱常懿见三只元帕原封不动地遣退回来?,惋叹道:“你们这?帮兔崽子,真真是不识货,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的视线在八个?少年?来?回逡巡,尤其是在温廷舜身上?的伤口驻留了片刻,少年?隽立于?黯淡斑驳的夜色之下,纵然身上?披伤,一双狭眸风停水静,清郁岑寂。   朱常懿心中?有个?定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们经此一役,想?必也对鹰眼?之术有了大?致了解,寻一密物,不仅要有敏捷身手与武学造诣,更要紧地是,要有见微知著、一叶知秋的本事。魏耷与庞礼臣二人,算是武学造诣极好,但倘若我没猜错的话,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才是最先寻到?鹰扬的歇脚之处,是否?”   众人静默不语,朱常懿道:“我知晓你们有些人心怀不甘,又很疑惑,他们二人是如何寻到?鹰扬下落的。”   他遂是将温廷安与温廷舜之前所述的推证复述了一回,这?一会儿,众人的视线变得昏昧难测,意味杂陈。   “鹰眼?之术,既要有武学造诣,亦要有细腻洞察,一文一武皆要兼容,当武学弗如他人的情况之下,大?家?只能智取,指不定便能扭转乾坤。仅不过,智取分有上?策中?策下策,我不大?希望我教出的学生,有朝一日,为了目的遁入旁门左道。”   不知为何,吕祖迁感觉朱常懿看了他一眼?,他面色涨红了,形同火燎了一般,面上?的筋肉都发起了痉挛了起来?,整个?人竟同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动也不能动了,掌心里尽是虚汗。   朱常懿明明在鸢舍里,为何会知晓他做了什?么事,定是崔元昭泄了密,甫思及此,吕祖迁一时有些无地自容起来?。   这?一日的第三堂课是刑统之义,率属于?晚课,由阮渊陵主讲。   阮渊陵发现众人面露惫色,想?必是白昼被朱老九折腾惨了,课再讲下去,他们大?抵也听不进多少,后半堂课他便不讲课了,吩咐众人提早回监舍歇息,唯独让沈云升、庞礼臣与吕祖迁三人随他去了一趟掌舍斋,逐一问话。   阮渊陵最先问吕祖迁,问话之时,另外二人俱是避居于?侧室静候。   “你们组今日的行止不算特别出众,三国之语整体的课绩不上?不下,恰是中?等的水准,到?了鹰眼?之术这?里,”阮渊陵静默了片晌,用烛扦拨弄了一番案台上?的烛火,火光益炽,他的嗓音如沉石冷玉一般,撞在了听者的心口,“你们的情状格外堪忧,元昭半个?时辰前给本官递了一折辞组书,你们确乎在比试之中?催生了分歧,但此一折辞组书,本官没有批允。你们是同一组,尤其你是组内的斋长,这?些分歧,应当是你躬自解决。”   吕祖迁咬肌绷紧:“当初分组时,如果掌舍您能将温廷安或是魏耷分至我这?一组,我的课绩也不至于?这?般不上?不下,指不定今日我的小组能夺魁首亦不一定。”   阮渊陵眸心一凝:“你这?是在责备本官分组不公允?”话至此处,已经多了几?丝峻厉,气场低沉得庶几?将空气冻出疮口。   吕祖迁受了震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心里无端生出了些许畏意,忙垂首道声不敢。   阮渊陵肃声道:“平心而论,崔元昭与杨淳,虽说?在书学造诣上?,比不过温廷安与温廷舜,在武学造诣上?,亦是逊于?魏耷与庞礼臣,可你要看着他们的长处,他们各有所长。且外,将来?你们都是要托付信任之人,眼?下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比试,你们便频生抵牾,未来?该如何是好?”   吕祖迁被训得体无完肤,愣是连大?气也不敢出,阮渊陵将崔元昭写得辞组书,递与了他,吕祖迁如接圣旨一般,恭谨地双手接过。   阮渊陵道:“崔元昭辞组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我希望你能将这?一桩事体解决好。”   吕祖迁诚惶诚恐地应了声,阮渊陵便命其退下,又吩咐庞礼臣入内。   阮渊陵翻阅了案牍,端视半晌,对他道:“你们组是文武分化?最为严峻的,武科很优异,文课却是垫底,兹事你应当是知晓的。苏子衿是你们三人之中?,文课最好的,你们之间应当取长补短。”   庞礼臣显然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我和魏耷文课垫底又当如何?苏子衿文课最好又当如何?在执行朱叔下达的任务时,苏子衿只会拖我们的后腿,我和魏耷都渡江了,苏子衿尚未爬上?山,以助于?我们不得不踅返回去。”   话至此处,庞礼臣不掩恹色,“纵使苏子衿念书再厉害,在战场之上?,却是个?肩不能执枪手不能挑戟的文弱书生,我觉得没了苏子衿,我和魏耷相互配合,照样在鸢舍能有立足之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阮渊陵指腹轻轻叩在了案几?之上?,似是在斟酌着庞礼臣的话,良久后,才道:“你的话说?得在理,缺了苏子衿,你和魏耷能在鸢舍确乎能有一席之地,但本官问你,你敢对官家?说?,今朝只用武官便好,驱逐一切文官便好?”   这?番话说?得有些沉了,庞礼臣一慑,面色陡变,他定是不敢直接托大?对官家?说?这?等话,官家?虽说?偃文兴武,但文官在朝中?还是颇具一席之地的,诸如三法司、翰林院、资政殿、兰台等,都受东宫太?子的统摄。   见庞礼臣有所收敛,阮渊陵适才道:“以乘舟为喻,若是武道偏重,其可行乎?不论是崇于?武道,或是偏于?文道,俱是偏舟之兆,易生掀舟落水之况。同理,不论是匡扶社稷,亦或是执行任务,你们也不可执于?一端,应当文武兼修,采取中?庸之道。”   庞礼臣听罢,默然不答,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阮渊陵话说?至此处,剩下的不必再赘言,只消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庞礼臣退毕,阮渊陵最终让沈云升入内。   沈云升进入了掌舍斋,躬行一礼,阮渊陵摩挲着案牍之上?的纸页,凝声问道:“你们是今日课绩最好的一组,黄归衷与朱常懿都跟我反馈,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文武两道兼容得格外好,你跟在他们二人身旁,但觉如何?”   沈云升点了点头,将今日所见细细说?了一遭,阮渊陵一副日有所思之色:“照此看来?,未来?九斋的斋长,将从他们二人之中?诞生。”   沈云升凝了凝眸心,“有一桩事体,不知当不当与掌舍说?。”   “但说?无妨。”   沈云升道:“在追鹰比试之中?,我有意引导庞礼臣与温廷舜生发寻衅之事,起初温廷舜示弱引虚,混淆了所有人的视听,后来?,庞礼臣轻敌,温廷舜接了庞礼臣十招,这?个?少年?,比我料想?得要更加捉摸不透,似乎摸不清虚实。”   阮渊陵饶有兴味地听着,点点头:“我知道了,五日很快便过去了,届时去曲殇巷出任务,自有诸多探他虚实的机会。”   最后,阮渊陵思及了什?么,便问:“温廷舜受伤之时,温廷安反应如何?”   沈云升有些纳罕,不太?明白阮渊陵何处此问,但默默垂下了目光:“看着温廷舜负伤,温廷安看起来?委实忧灼得紧。”   沈云升话落,这?偌大?的斋院便是静了一静,连窗扃之外的春蝉之声都清晰可闻。   阮渊陵修直的长指泛了一圈白,沉声道:“你将他们二人看紧些,往后尽量让二人分头行动。” 第56章   适值中夜, 更漏绵长,夜色未央,月色如鎏银一般倾洒入舍。   温廷安负手隽立, 在廊檐之下逡巡数步, 落过新雨的地面呈现一片湿泞之色, 倒映着她那一抹纤薄的身影,她思绪晃过了千回百转,最?终决意捏起?门扉铜环,很?轻很?轻地叩了叩门, 门很?快就朝内启了,少年披着一件单薄的玄色外衣,掌中拿着一卷泛黄的书牍, 许是刚濯浴不久, 嗓音浸染了一份低靡沙哑:“长兄?”   此处是文库的值房,鸢舍定下了严肃的舍规, 每夜都需有一人轮流守夜,正好轮至九斋, 按组序进行轮值,前夜是沈云升,今次偏巧轮至温廷舜守夜。   温廷舜容色温寂如磐,褪去了平素惯有的锋芒与戾锐, 熙和夜风拂扫着他的发丝, 三?两雨雾裹绕在他周身,在橘黄烛火的掩映之下,他的面容棱角甚至柔和了不少, 但温廷安能?明显觉知到,少年潜藏在嗓音之下的一丝疲乏。   半个?时辰前, 温廷安去澡堂濯身之时,他照常在堂外两丈之外的距离守着,没绽露一丝多余情绪,他隐藏得?很?好,从不显山露水。   目下,温廷舜半倚在门楣之下,偏着头凝视着温廷安,视线蕴藏着一些与他冷寂容色不相衬的温度,今夜,并不是温廷安来守夜的时日,但他没有?主动问话,静默等着她开□□代目的。   “你晌午时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你中间?的伤口相近,我怕你会旧伤复发,特此来看看。”温廷安容色温静,甚至是很?坦荡的,“你可?有?寻沈云升拿些治药或是药膏?”   以为她是为旁的事而来,没料着是来关切他的。   温廷舜薄唇淡淡地抿成一条线,嘴角掩住了盎然?的情绪,平淡地说道:“这是小伤,并不打紧,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温廷安心头稍稍一颤,不由想起?了原书的剧情,在温廷舜尚还年幼之时,温青松待他极为严苛,未中举之前,因是庶子的身份,府内诸房对他施加的刁难与欺辱不知凡几,他所受到的折辱,远比她能?看到的、远比她知晓的还要多的多,正是这些经年累月的屈辱与磨难,长成了他身上的犄角与盔甲。   追溯晌午的时候,他硬生生挨了庞礼臣一记戾拳,这一招格外狠辣,拳拳到肉,想必他是很?疼的,她光是看着便觉残忍,但温廷舜面上的神态,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如水,并无风澜,仿佛受了重伤的人,不是自己。   “按你的意思,那?便是还没去寻沈云升看过?”温廷安凝了凝眉庭,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雀青色的红穗瓷瓶,递与他,温声道,“这是我从温府里带回来的金疮药,你先拿去用,我这便去寻沈云升过来,让他给你看看,后几日都有?朱叔的课,不免得?都要伤筋动骨一番,你这伤万千不能?延宕。”   言讫,递了药,转身便要去寻人,殊不知,刚一堪堪走几步,殊觉袖袂教一股轻和力道捻住了。   温廷安蓦然?回首,只见那?寂寂凉夜之处,星河璀璨之下,温廷舜自文库的门楣之处支起?了身子,烛火阑珊照落在他修长的身影上,他袖袂之下伸出了一截手腕,骨节分明,骨肉匀亭,肌理韧实,温廷安抬着了目色,眼前少年迫前了半步,一双狭眸俨似古井般深邃无底,敛不入丝毫的光线,他的手指捻着她一角袖袂,偏着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因是他迫前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是挨近了些许,那?一阵如霜雪般的桐花香气?近在咫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之中,温廷舜的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她的袖裾,鸦睫半垂着,狭眸隐微地勾连出了一个?弧度,沉着嗓子问道:“你是在关心我么,长兄?”   温廷安的眸子在昏昧的光影显然?瞠了一瞠,看起?来,似是十分讶异于温廷舜会这般问,一抹烫意如藤蔓般,攀升上了她的粉颊,她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道:“这一瓶药你爱用不用,不必自作多情。”   语罢,随手将红穗青瓶抛掷给了他,许是她的力度没有?把握的当,那?一瓶药膏赶巧撞在了他胸膛上的伤口处,只闻温廷舜闷声沉哼了一声,鬓角之间?匀缓地生出了一层薄汗,温廷安见此状,硬起?来的心肠子,一霎地便是放软了,回身行至他身前,伸手托住了他的臂肘,“药瓶撞在了何处?可?要紧?”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止有?些欠妥的,话辞里也多少捎着了一些愧意。   温廷舜淡淡地摇了摇首,白昼时天?还暖和着,但辗转到了夜间?,月色里却?添了浓重的凉意,风将眼前人的耳根与颈间?都熏得?泛起?了一分薄薄的红晕,在暖玉般的肌肤映衬之下,那?一份晕色益发招眼,温廷舜撇开了视线,压哑着嗓子道:“长兄回去罢,我会处理伤口。”   温廷安不太?放心,她怕自己一走,温廷舜就会随手处置自己,她凝着眸心,往值房里端粗略瞅了一眼,里头是一派雅致且简约的陈置,有?帐榻也有?凭几,有?烛台也有?屏风,她遂是对温廷舜正色道:“我扶你进去,待你给自己上好了药,我再自行离却?。”   语罢,便是略显强势地搀着他去了帐榻处,将青瓷瓶的软塞轻然?拨开,放诸在他的掌心间?,“你且自己匀抹好,若有?什么需要帮手的,便唤我一声,我在屏风外候着。”   瓷瓶里的药膏里,弥漫着一份凉淡的薄荷香气?,气?息撞击在了温廷舜的鼻梁间?,他看着温廷安行至屏风的那?一端款款落座,纤影覆照在屏风的素绢之上,他唇角扯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垂眸撇去,掌心间?的瓷瓶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触感温润如春,方才她将药瓶塞在他手上,彼此的手不经意间?触着了肌肤,他那?时才发觉,她的手既软且凉,柔弱无骨般,温廷舜拇指与食指的指腹,轻微摩挲一阵子。   偌大?的值房内,气?氛针落可?闻,温廷安趺坐于屏风的外侧,余光里,可?以依稀看见少年褪去玄衫敷伤的剪影,温廷安不是第一次丈量他的身躯,从风雪夜初遇的那?一夜,她为他濯洗过身体,也隐微地觉察到,他的身体总是藏着伤,胳膊与背脊的情状,全然?可?以用惨之一字来形容,新伤叠加在了淤青之上,几乎毫无一处皮肤是完好无损的,像极了遍体鳞伤的兽。   但她从未听过温廷舜道过一声疼,也从未有?人会主动问他,“你疼吗”。   犹记得?畴昔,他在崇国公府尚不受宠的时候,诸房的少爷尚值不太?记事的年纪,会联袂捉弄他,有?一回是在冬夜,温廷凉的妹妹,也就是温府的二姑娘温翠眉,打陀螺的时候,陀螺不甚坠入了莲花池里,急命温廷舜去拣回来。   温廷安觉得?温翠眉有?些欺负人,遂去凶了她一顿,让她遣自己的丫鬟拣去,温翠眉被凶哭了,这件事不知怎的,历经多番周折,就传到了温青松那?头,版本经人口口相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变成了温廷舜欺辱温翠眉,不仅将她的陀螺扔入了莲池里,还凶哭了她。   温廷安是温家的嫡长孙,那?一会儿温善晋还在朝中颇为得?势,诸房都看其脸色行事,自当是不敢招惹温廷安,将矛头对准了位卑言轻的温廷舜,将祸水引至了他身上,温青松怒不可?遏,拿温廷舜质询,温廷舜没有?辩驳一词,被罚跪祠堂跪了一宿,还挨了十多回藤鞭。   受伤很?严峻,近乎半条命都没了,造相弥足狼狈。   温廷安那?时本是怨他背叛她投奔至温青松膝下,但见着少年这般怜状,她心中又生出了悯意,那?样深的鞭笞之伤,青一道的,紫一道的,红一道的,他该有?多疼。   她不解地问他,为何不对温青松道出真相,温廷舜却?道,温青松其实知晓内情,但并不揭破,他是想借此锤炼温廷舜的韧性?,受过了多少疼楚折辱,今后的骨子才会有?多狠戾绝沉。   只遗憾,那?时候的温廷安心性?尚浅,全然?不能?理解少年的话中深意,但她能?从小温廷舜的面容上,看出一道孤僻的深影,是对生与死极致的漠视,应是如此,他的眉骨总是覆着一层薄霜,待人接物之时,一行一止总是疏离淡冷,教人根本看不透,她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他的一层保护色。   “长兄。”温廷舜低沉的音色,幽缈如高台罄音,透着沙沙的粗粝质感,瞬时将温廷安的思绪唤了回来,只听他说,“我后背有?一些伤处,凭一人之力可?能?难以为继,不知长兄是否方便搭把手?”   少年的嗓音带着几分倦懒的沙哑,听在温廷安的耳屏里,犹若风中的鹅绒柳絮,卷触过了耳畔之中每一根细小绒毛,耳根在隐微发着烫。   她闭了闭眼眸,眉心微微凝了起?来,想着自己方才所言,她确实说过,他若有?任何要帮手的,尽管吩咐她,可?她说这番话时没想太?多,是客套之语,委实没想着他竟会有?事麻烦她,既然?是自己说的话,覆水难收,温廷安也只能?应下,道了声“好”。   她行入了那?一围镂纹画屏,只见温廷舜身上衣衫半拢,那?狰狞的一道箭伤已经结了一层深色的痂,重拳所致的淤伤上,也匀抹了一晕薄荷药膏,但紧劲柔韧的背部?,也落下了几道狰狞斑驳的紫青色创痕,应是庞礼臣击中他时,他后背重重撞在了香橼树桩下所致,由于长时间?没按时清理,这些伤口已经化了脓,温廷安不由看了他一眼,少年的容色极淡,苍白如纸。   见至此状,温廷安心口陡沉,心中惋叹了一声“他啊”,缓步在温廷舜身后跪坐而下,先是用热水濯净了手,再是捻起?了那?一瓶药膏,一边匀了些在指尖处,一边轻声道:“我的力道可?能?控制得?不太?好,你若感到疼,便同我说。”   “无妨。”温廷舜的嗓音于不知不觉之间?,又低哑了一分,鬓角之处蕴蓄一层薄薄的虚汗,在他眼中,长兄的力道素来温柔娴和,从未下过甚么重手。   温廷安不再多作言语,手腕沉着如松,指节微微屈了一屈,在他的伤口处,轻拢慢捻地匀抹着,力道轻若鸿羽。   指根所及之处,那?一份薄荷膏的凉意,须臾,在伤口之处便是带来了薰风般的辛凉暖意。   她细细抹药之时,凝神且专注,乌木般的青丝,随着烛影游荡在了他身上。   三?千发丝几如丝缎一般,在他的双臂肌肤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拂着,像是狸猫儿暖和的细绒,一点一滴地拱蹭在他身上,泛起?了一阵绵长而颤栗的痒酥,又裹挟着一阵难能?言喻的灼烫。   温廷舜不敢妄自挪动胳膊,心口重重跳了数下。   偏在此刻,她开口了。   “晌午的时候,在大?相国寺里,德愿法师问你跪不跪的问题,你所说的话,我有?一些难解。”温廷安心中一直盘踞着疑窦,此番有?些按捺不住,倏然?轻声问道,“依照你寻常的性?子,你不跪便不跪,也不至同旁人催生执语,此番,你却?没这般做。”   当温廷安这般问的时候,温廷舜便是知晓她心底里,终究是对他生出了一些疑心。问在大?相国寺里同德愿法师的对峙,不过是个?抛砖引玉,她或许是还想问,为何他能?轻而易举地受了庞礼臣十招,还彻底掣肘住了对方。   一切从他身上牵扯出的蛛丝马迹,俨似缠缠绕绕的细密丝线,借由温廷安之口,最?终牵引向了一个?方向,温廷舜袖袂之下的指尖轻轻拢紧,已然?做好了被发问的准备。   温廷安的指尖动作适时轻轻一顿,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廷舜,她今次来查探他的伤口,其实还有?另外一份私心,想问他的身份,问他是谁,这个?困惑早已有?之,但她一直没问出口。   温廷舜的身手,与那?一夜袭击她的少年刺客,身手功夫肖似,看到温廷舜与庞礼臣第二回 合交手,她心中便是藏了一份计较,她是不太?可?能?看岔眼的,那?一位袭击她的刺客,擅于防守,轻功极好,这一份独有?的气?质,今晌在温廷舜身上见着了。   他……会是那?个?人么?   温廷安心中藏了一枚疑窦的种子,却?苦于寻索不到丝毫实证。   温廷舜半眯起?了邃眸,偏了偏首,用余光感知着她的审视,喉结紧了一紧,想等着她问,候了半晌,她却?是没将话头续下去,转而另起?一话茬:“你说,阮掌舍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会是甚么?”   “……”   温廷舜心中微微悬着的一块巨石,轻轻落着地,现下根本不是坦白的时刻,他还有?诸多事情没做,等一切完成了,他自会,将事情慢慢告知与她听的。   温廷舜沉默了片晌,适才道:“黄归衷教授我们习学金文、蒙文与晋文,朱常懿教授我们习学鹰眼之术,以及今夜习学的刑统之义,假令我没猜错的话,阮掌舍是欲让我们以谍者之身份,接近曲殇巷的常娘,易言之,阮掌舍是欲让我们潜入常氏酒坊,以之为线索,一来,查出制作伪诏的报堂,二来,查出大?金谍者的据点。”   温廷安有?些讶异,自己之所想,与温廷舜根本就是碰到一处去了,她点了点头:“我亦是这般作想,阮掌舍是想让我们靠近常娘寻找破案的线索,伪诏一案与常氏酒坊究竟有?无瓜葛,怕是细查之后才能?知晓。”   虽说不能?确证常氏酒坊与大?金谍者有?无潜在牵扯,但他们潜入大?金谍者的据点,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凶险异常,眼下才过了第一日,还有?六日的光景,总归是要扎实习学本领才是。   “阮掌舍方才唤沈云升去斋舍问话了,估计着对我们今日的表现陟罚臧否,往后出任务,你切不可?再擅做主张,今日还好只是比试,日后你有?任何想法或是绸缪,务必跟我们商量,毕竟——”   温廷安为他的背部?匀好了药膏,袖手起?身,肃然?道,“温廷舜,你的命不是你一人的。”   烛影澄黄,在雪白的影壁之上,浅浅映照着二人暝蒙的身影,值房静默得?只能?闻见扃牖外的风鸣,以及彼此并不平静的吐息,少年鸦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似是怔然?,忘却?了该做出的反应。   他拢好了衣衫时,温廷安已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值房,那?一枚薄荷瓷瓶搁放在了凭几之上,她的指温还停留在他的背部?,温廷舜心中竟是生出一丝渴盼般的眷恋,不欲让她就这般离却?。   他仍想让她留在此处,仍欲让她的体温,留驻在他的身上。   这一份念头如喜阴的蔓草,暗生在心房的角落里,如此晦暗,如此隐秘,让他食髓知味。   须臾,沈云升便是进了来,他先是递与温廷舜一个?木樨质地的匣子,约莫巴掌般大?小,揭盖一看,里头是一颗深色药丸,想来是鬼愁丸的解药。   替温廷安挡箭的那?一夜,为聊表忠心,他假意服用下了阮渊陵的鬼愁丹,每半个?月内,若无解药,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阮渊陵命他每半个?月领一回解药,距离第一次服用鬼愁丹,许是也过去了近半个?月,这解药亦是差人按时送了过来。   温廷舜服用下了解药,沈云升并未立刻离开,看着他道:“阮掌舍对你和温廷安表现较为满意,但你们切不可?能?松懈,需要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七日之后,斋长之位,将极可?能?将从你们二人遴选而出。”   温廷舜听罢,暗中将红穗瓷瓶纳藏入袖中,淡声问道:“沈兄难道毫无一丝竞争之意?亦或者,可?有?心仪人选?”   沈云升负手而立,并未留意他的动作,道:“原本是欲一争高下,但人贵有?自知之明,温廷安机敏聪颖,坚执柔韧,拥有?大?局之意识,若是她能?担纲斋长之位,沈某自当心悦诚服。”   原来沈云升的心仪人选是温廷安。   温廷舜眸底隐微氤氲了一阵沉冷的雾,想起?温廷安从青鱼腹中取出元帕时所道的一句话,她已有?属意之人,她不会用这块元帕,亦是更不会将元帕交给她属意之人。   细细追溯起?来,温廷安至始至终,都不曾寻沈云升问过元帕的事,所以,她应当是,喜欢沈云升的罢。   至于沈云升——   温廷舜望着沈云升,他说及温廷安的时候,素来澹泊的声线难得?有?了一丝涟漪,甚至连容色都是柔和的。   当一个?少年心悦于另一人时,大?抵是能?敏锐地觉知旁人对她怀揣何种心思。   沈云升中意温廷安,但他的感情,与庞礼臣的感情有?着霄壤之别。   前者藏得?实在太?过于含蓄,而后者高调张扬,恨不得?昭告人间?世。   温廷舜不知不觉思绪恍然?了一下,不论是含蓄,还是张扬,都是对心仪之人昭示情深意重的一种方式,若是他呢,他会如何表达?   自幼时起?,无人教授过他如何昭示情意,他不太?懂,也不太?会,他也更不会跨出那?一步。   值房里沉寂得?只能?听到箭漏的声响,沈云升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自然?,此则沈某一家之言,温兄若是有?意角逐斋长之位,那?么,兹事应是对你构不成困难。   温廷舜心中仿佛被一根缠丝抽紧了去,他捋顺了呼吸,袖袂之下的手指静缓地拢紧,他淡声说道:“我不会同长兄相争,我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当斋长的心念。”   沈云升端视着他,确认他所述之言不虚,心中生出了一丝踯躅,阮渊陵让他注意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他以为是两人都会竞争斋长之位,甚至会有?争执与抵牾,他畴昔便听闻温氏兄弟感情不睦,常阋于墙,故此,今夜除了递送解药,便来试探一番。   结果,温廷舜的反应极为平淡,近乎无欲无求,云山雾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云升不由开始怀疑其自己的揣测了。   胸中揣有?疑窦,可?他面色丝毫不显:“温兄话说早了,还有?六日的光景,指不定你的心境,会随着环境而生发改变。”   温廷舜心道:“不会的。”   面对她,不知何时,他得?了个?极易心软的毛病。 第57章   翌日朝暾时?分, 熙风飒飒,暖日溶溶,因是昨夜落了数更夜的过云雨, 一围烟青色云雾, 深深浅浅缭绕于鸢舍内外, 鎏金般的碎光,覆照于文库的佛青石阶之处,参差摇曳,俨似流淌着的金水河。   九斋照常上课, 温廷安与温廷舜、沈云升依序寻着了位置坐下,她坐在右三的位置上,邻座也便是右四, 原本是杨淳的位置, 今儿却坐着的人却成了崔元昭,温廷安凝神留意了一番, 很快觉察到?了一处端倪——   不知何时?,杨淳竟是坐在了崔元昭与吕祖迁之间的位置, 杨淳他人神态几与?坐在钉床上无异,冷汗潸潸,面露隐忧。再看回崔元昭,她叠着胳膊半伏在桌榻上, 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盘儿, 有气无力地埋在臂弯里,眼尾略微泛着胭晕,俨似一枝蔫打了的娇花。   趁着黄归衷尚未至, 木铎声还未起,温廷安眉心一凝, 偏过头低声问:“崔姑娘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元昭眸底潋滟着一团漉漉的雾气,纤长的睫羽压得非常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欲言又?止,最终对温廷安摇了摇头,说了句:“只是昨日出任务太累,没休息好罢了,幸蒙温公子挂念了,我无碍的。”   说着,偏着雾眸,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如坐针毡的杨淳,往吕祖迁的方?向睇了一眼。   似是觉察有人在乜斜他,吕祖迁便是看了过来,神态如常,但眼神透着一份隐微的别扭之意,崔元昭飞快地敛回视线,下半张脸藏在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不掩恹嫌之色的眉眸。   温廷安往崔、吕二人身上各看了一眼,二人俱是撇开了头,沉寂不语,夹在二人中间的杨淳可谓是汗如雨下,朝着温廷安投去救命的眼神,温廷安挑了挑眉,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别扭?”   杨淳并不知晓辞组书的事体,只晓得打从昨晌伊始,二人闹得不愉快,分道扬镳,今儿见着了面,吕祖迁明显想为昨日的事给个说法,崔元昭愣是连他半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大概是爱憎分明的人,喜欢一个人会表现得较为明显,厌憎一个人也会极为显著,她不喜欢吕祖迁,纵然明面上不说,但周遭的人都能感受到?。   温廷安确乎能觉知一二,崔元昭对吕祖迁生了厌离之意。   其?实,崔元昭很难过,今晨醒来第一桩事体,便是急着去了一趟掌舍斋,想问阮渊陵有没有批允她的辞组书,孰料,阮渊陵说将辞组书移交给了吕祖迁,等闲这是让她与?吕祖迁好生磨合的意思了。   “可我与?他八字不合,往后在一起行事,只怕频生矛盾与?抵牾。”崔元昭焦灼地道,“我不认同他之所行,他又?爱端着斋长的架子,恕我实在没办法跟他同一组。”   阮渊陵失笑道:“本官又?不是让你们相亲,相看什么八字?再说了,你方?才所说的种种,本官昨夜寻过他详谈了一遭,他虽然有缺点,但本性并不坏,也是会三番省思的。本官让你们磨合,并不是刻意为难你,而是你们同为九斋中人,理当彼此扶持与?互助才是,不该徒生怨隙。”   阮渊陵此处毫无斡旋抑或转圜的余地,不过,崔元昭挣得了一回换组的机会,那便是待第一回 任务结束后,倘若吕祖迁表现欠妥,她可以?提出换组的要求。   崔元昭盘算着日子,要在鸢舍习学?六日,任务时?长约莫是在半个月左右的光景,她还要熬很久,光是想着这般事体,便觉胸闷气短,但也只能暂时?如此了。   她看着温廷安,心旌摇摇,情不自禁地软声道:“要是昨晌能手运好些,跟温公子在同一组,便好了。”   温廷安唇角一阵抽搐,殊觉身上又?添了几道意味不明的复杂视线,不光有其?他斋舍的,甚至也有本斋的,这些人视线如刃,戳得她如芒在背,背脊生着一份凉飕飕的寒意。   倘若真有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同崔元昭解释清楚,奈何眼下时?候未到?,她也只能就此作罢。   半晌过后,黄归衷便执着讲义来了斋堂,今日继续学?女真语、蒙古语以?及晋北语,因着第三日要抽查大家抄诵《金石文例》《滹南遗老纂集》《晋文观止》的情况,前一日大家的态度尚还有些松散,今日却端正?肃谨了许多?,最明晰的变化?当属庞礼臣这一组,庞礼臣开始会寻苏子衿援疑质理,令苏子衿颇为惊愕,且外,魏耷当堂瞌睡的时?候,庞礼臣毫不留情地蹬了他一脚,一举将魏耷给蹬醒了。   魏耷攒着一腔起床气,好不耐烦地一睁眼,正?欲抻掌摸往腰际的朴刀,作势要削人,却见苏子衿行到?了自己的跟前,矜冷地说:“蒙庞兄的嘱托,今后我会辅佐你此门课,同为一组成员,我们不能互扯后腿,你若有怨艾,便寻庞兄对峙。”   魏耷歪着头端视苏子衿,心中一股恼燥若被一盆凉水泼熄了去,他揉了揉后颈,鬼使神差地,将朴刀一股脑儿地捣了回去:“行,学?就学?,前提是你将你的眼神收好,别这样瞪老子,老子看就很烦躁。”   苏子衿瞠眸看着他,平生不曾被人这般调侃过,他静吸了一口?气,一面将《晋文观止》摊展开去,一面心中哂然道:“真是个大老粗。”   历经阮渊陵昨夜的谈话,今儿,吕祖迁与?庞礼臣这两组都有明显的起色,黄归衷甚感宽慰,课毕去掌舍斋述职时?,将此事禀告给了阮渊陵。大抵兹事在阮渊陵的意料之中,是以?也不会太惊讶,他淡淡地翻阅着递呈上来的文牍,今日三国之语课试头筹,仍为沈云升这一组,其?中,今次温廷舜位属第一,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一抹黯色掠过阮渊陵的山根,他问道:“循旧历,斋长之位当从课试头筹者遴选而出,沈云升这一组最为出类拔萃,若不出任何意外,斋长之位当从三人之中选出,沈云升与?温廷安、温廷舜,三人之间不分伯仲,难解难分,不知黄学?士心中意下如何?”   黄归衷默然思忖了一会儿,便拱手说道:“沈云升敦厚谦逊,温廷安聪颖伶俐,温廷舜博闻雅炼,他们三位皆是不错,乃属不二之良才。”   只听黄归衷继续凝声道:“若让黄某选一人为斋长,黄某当引荐温廷舜。”   黄归衷属意于温廷舜的理由无他,只消看温廷舜的课考便能知晓,不论是女真语、蒙古语,亦或者是晋北语,他都学?得极好,每次报写,全?无错处,他是魁院上舍当之无愧的翘楚,不论是德行、修养,黄归衷都很是赏识,言语之间,俱是推崇之意。   阮渊陵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搦笔在墨帖之上记下了此一名字。   晌午是鹰眼之术的课,朱老九这一回没让众人再去追鹰,而是让每人负重十石,以?鸣翠山山脚为起点,跑上十圈来回,这可将众人折腾得够呛。   课毕,他受遣去了一趟掌舍斋,将课考文牍交付予了阮渊陵,阮渊陵扫了一眼名次,发现沈云升这一小?组居然仍是头筹,并且温廷安得了第一名,温廷舜得了第二。   在他的预想之中,鹰眼之术这门课,庞礼臣这一组理当是头筹才是,结果委实出人意料,他们这一组此回仍属第二名。   “朱叔,这是怎么回事?”   “掌舍容禀,午晌的科考不仅有攀山越岭,还囊括了林中设伏、金水潜游,温廷舜善于林中设伏,而温廷安擅于潜游,曲径通幽,他们二人连璧,魏耷与?庞礼臣纵然在攀山越岭的过程占据了优势,但在林中、水中,势头就明显下去了。故此,老夫以?为,于统筹全?局之上,沈云升此一小?组最之,庞礼臣一组稍逊风骚。”   此番,阮渊陵问了一个之前问过黄归衷的问题,“既是如此,不知朱叔对斋长之人选,意下如何?”   朱常懿捋须,朗声一笑道:“若是老夫来选,老夫自当会选温廷安。这人于九斋之中最为低调,实力很强悍,能举一反三,且在九斋之中颇得民心,据我所知,元昭、衙内、杨淳之流,都很拥护温廷安,众人与?他关系甚善,若是大人能允予重用?,当是磨砺了一柄好剑。”   阮渊陵指腹轻轻叩击着紫檀木如意桌案,薄唇浅浅地抿起,“本官还以?为你会选温廷舜。”   朱老九道:“温廷舜确乎实力强韧,但此人智而近妖,慧极必伤,城府颇深,老夫同他多?番接触,觉得此人并不适合当斋长。”   朱老九此言不虚,阮渊陵亦是觉得温廷舜像一团裹着谜的云雾,教人捉摸不透,这个少年?为了达到?计谋,有时?连自己都会不惜一切地算计进去,就拿前日的追鹰比试来说,为了请庞礼臣入彀,他在第一回 合假意示弱,让庞礼臣重创了自己。光是这一点,便可窥察到?温廷舜的城府,何其?可怖。   若是让此人当上了九斋的斋长,指不定?会将众人性命卷入何种堪忧的境地。   抵今为止,黄归衷与?朱常懿已经给明了各自态度,前者选温廷舜,后者选温廷安,两人各获一票,后面还有三门课,他且暂先?静观风浪起。   接下来五日,形同打飞脚似的过去,九斋的少年?们不仅上了三国之语与?鹰眼之法,还分别习学?了堪舆之术、谶纬之道,掌握了如何勘看大邺与?大金的地势舆图,如何夜看星宫识途,如何侦破大金密文,等等,凡所不有,无所不学?。   重压困习已久,捱至了第六日,适逢大邺一年?一度的元宵节。   大邺一年?四时?均有节日,最为热闹隆重的当属元宵,这一日晌午过后,阮渊陵破天荒给九斋放了假,让众人去南浔门内外,看月出东山,看棚楼花灯,看歌舞百戏。   温廷安是初次在大邺过元宵节,此朝的元宵与?传统的元宵有些不太一样,不论是士子还是闺闱,在这一盛大之日,上街前,皆要点淡妆,敷铅粉,大邺女子爱美,男子同样不遑多?让。   崔元昭从脂粉铺子里捎回来了一篮胭脂水粉,以?飨众人,大家如暂得自由的鸟儿,雀跃不已,互帮互助,你帮我描眉,你为我点唇,温廷安的近前搁放着一盒菱花形描漆妆奁,里头镶嵌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以?及诸多?小?巧的漆奁,盛放有梳篦、抿子、胭脂水粉等物,她凝视着这些女儿家的用?物,思绪一时?陷入了恍惚,按理而言,她是多?少擅用?一些的,可是,扮男子扮久了,她手技委实生疏,一时?不知该先?敷粉,还是该先?描唇。   踯躅之时?,不知已有少年?在她近前搁坐久矣,凝视她染晕的侧颜好一会儿,最后才道:“长兄,不若让我浅尝一二罢。”   温廷安如梦初醒一般,适才发现来人是温廷舜,少年?嗓音幽长,吐字明晰徐缓,话音很轻,却势若万钧雷霆,教她蓦然身子一僵,他的眸底纯粹得毫无杂质,点漆般瞳仁泅染着晕湿的夜色,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原是鼓噪的人声如退潮了一般,这个人间世里,唯一能听见的,有且仅有彼此近在咫尺的声息。   “不必为我画……”   正?说间,温廷安尚未说完,左腮倏然一暖,整个人随之绷紧了躯体,平缓的呼吸变得失措。   她抬起了微僵的目色,看见少年?坐在面前不及半尺的地方?,修直的手指捻了一些铅粉,一寸一寸地匀揉于她面部的肌肤处,眉骨,山根,眸上眶,卧蚕,颧骨,鼻峰,腮部,下颔,他的指尖俨似一枝蘸满酣墨的湖笔,在青灰色的烛火之中,细致地匀摹着她的脸,离得太近,温廷安心口?一直重重地撞在心腔处,思绪微乱,她怕对方?会听到?,下意识垂了眸,克制地敛住了一切声息。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行云流水,似乎毫无任何违和之感,为她敷好了铅粉,便开始为她细描唇脂。   扃牖之外,有风带起了两人的袖袂,投射在影壁之上的两道人影,亦是混淆成了一片生动的墨染水色。   为她点了绛唇后,温廷舜这才稍稍后退了数步,端看了她片晌,似乎触着了什么烫着视线的东西,他再撇开了眼,从桌案旁执起了一坛饮灯酒,斟了一小?碗,闷然地灌了下去,烈酒灌入喉舌,辛辣的酒液直扑肺腑,势若尽皆过火,在心尖上寸草不生。   温廷安往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整个人有些发怔,原以?为温廷舜会画得不如何,但他竟是画得很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唇是唇,是教人赏心悦目的样子,只不过,铅粉与?唇红加重了她的女相,就怕——   “我画得不太好看,”温廷舜视线倏然转了回来,执起了干净的布条,蘸过了温热的水,淡声道,“长兄还是不敷粉、不点唇,较为寻常一些。”   温廷安:“……”   这厮这是到?底何意,是觉得她描妆之后,貌若夜叉,不忍卒睹?   为她洗濯妆容之时?,温廷舜明显能觉知到?眼前人添了几分薄愠,他唇角淡淡地抿成了一个浅弧。其?实事实正?好全?然相反,描妆过后的长兄,美得不可方?物,他不欲让她的这般面目,教任何外人看见,纵然要看,亦是只准他一个人看。   这大概是隶属于一个少年?秘而不宣的私心。   九斋众人陆陆续续地描摹完了妆,行将上街看花灯,吕祖迁此处仍旧一筹莫展,他素来只会手掬墨宝,但捧不起胭脂水粉,他又?腆不下脸求助于崔元昭,两人这几天都没说话,气氛极为僵硬,他一点都不懂女孩心理,时?而久之,亦是没耐心去猜了,对于这些妆奁用?物,只能放手去尝试一搏,结果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如鬼,教其?他人见了都笑谑不已。   吕祖迁还听到?崔元昭的笑音,估摸着也是来嘲笑他的,吕祖迁颇有一种引颈受戮的窘迫,崔元昭给杨淳、沈云升、庞礼臣、魏耷、苏子衿等人都摹了妆,唯独不给他摹,这摆明儿就是区别对待。   吕祖迁正?想去濯面,破罐子破摔不画了,孰料,崔元昭拎着海棠红裙裾在他桌案的对面款款落座,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让我帮你画吗?”   吕祖迁下意识用?余光瞄了她一眼,适时?止步,心中本想高冷地说句不必了,但话滤过了喉舌,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情状:“你不是还在生着闷气么?”   崔元昭娇哼了一声,一面焚起了一炉合香,用?流香净着素手,一面道:“是啊,我本来一直不想搭理你的,但你现在这般惨凄之状,太可怜了,好歹你也是九斋之中的一员,这般品貌走出去的话,肯定?会叫外斋的人笑话,毕竟你用?的是我铺子里的胭脂水粉,旁人肯定?会以?为你脸上这般情状是我给你摹的,你走出去了,坏掉的是我的名声。”   吕祖迁没料着崔元昭会这般说话,伶牙俐齿的,刺起人来丝毫情面也不留。   但他是理屈在先?,崔元昭主动来寻他说话,说明是给了台阶让他下,他也得借坡下驴。   吕祖迁便是抿了抿唇,正?了正?衣冠,端坐回了桌案前,微微垂下头,道:“那……目下有劳崔姑娘了。”   一切整装待发后,适时?也入夜了,温廷安随众人去了西廊坊的棚楼,御街之上早早缚好了灯山,其?势如浮脉千里一般,南抵左掖门,北抵宣武门,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无数市人夜游于万街千巷之中,温廷安立在露台之下,看着技人将辘轱绞水,潜藏于灯山的顶端,再以?木柜贮藏好,逐渐倾洒,那灯辉遂如瀑布般,自穹庐之上滂沱落下,景象蔚为波澜壮阔。   温廷安先?去一家茶楼里靠窗的方?向占了几个座,其?他几个少年?陆陆续续地来了,今儿大家都穿着常服,不是寻常的儒生襟袍,是以?,行事不必太过隐秘。   这座茶楼里的梆子戏是最为出名的,热食与?茶点也上佳,众人便是一直听着戏,看着花灯,叙着家常,好不快活。   按照以?往,这元宵节,温廷安当是在崇国公府里同吕氏和温善晋一块儿过的,吕氏还要让她背诵一首比较温情的小?诗,她还记着——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   去年?是在温府里过,目下,是与?九斋中人一块儿过了。   温廷安吃了一盘刚端上来的毛豆,不经意间,往外头一看,视线倏地怔住了。   只见一辆华盖黄穗的马车停驻在了茶楼的外头,一个身影清瘦修长的男子自马车之上下来,峻眉舜容,神态儒雅,左右随侍恭谨地替他搴开了围帘,一路护送男子上了三楼,温廷安他们正?在二楼靠窗之座,隔着两重镶绒簟帘,男子没有见着他们,神态疏淡冷漠,一路错帘而过。   这人,不是父亲温善晋又?是谁?   不单是温廷安注意到?了,温廷舜、沈云升等人亦是留意到?了。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偏巧温廷舜此际亦是看着了她,两人相视一阵,眸底均有异色。   按照常理,温善晋这一会儿当是下了值,合该去崇国公府与?长房团聚才是,怎的会独自出行在茶楼之中?   难道是有甚么公差要办?   魏耷好死不死地道:“喂我说,莫不是你爹耐不住寂寥,在这茶楼里,养了甚么歌妓罢?”   此话蛮寻常,一般的朝中大员谁没有个闲情逸趣,虽说有刑律明文禁止官员在外私养小?妾擅买填房,但也没明文禁止官员不能□□,不过,温廷安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太可能,父亲不可能这般做。”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魏耷说,“有的人明面上衣冠斯文,实质上袍子里俱是虱子——当然,我没说针对你爹的意思,我只说朝中大员泰半都是这种德性,我见怪不怪了。”   温廷安并不语,视线本欲追着温善晋而去,但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厢房背后,房外有数位佩刀的随侍守着,依其?造相,像是宫里的人。   温廷安无从窥察里头的动静,心中只得对自己道,父亲应当是来办公差的。   殊不知,及至她的目色再度落在茶楼拒马杈子处,便又?见着一辆雍容装潢的八角马车停泊于此,伴随着风声撞铃的簌簌动响,绣帘被侍卫恭谨地搴开而去,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男子出现在马车前,身量颀长,首覆一朱砂抹额,狭眸冷冽如风,五官透着一股阴戾沉鸷之气,光是远远见着便教人骇然,不论是服侍他的侍卫,亦或者是茶楼的人,皆是受其?不俗气场所震慑。   温廷安尚未斟酌此人的身份,便听庞礼臣猝然沉声道:“大家都低头。”   那个着玄衣大氅的男子一路负手踱上三楼,途经二楼之时?,众人能明显觉知到?一阵阴冷的气息席卷而来,明明是阳春暖月,但却教人如身置凄寒深冬之中,众宾客静默如迷。   温廷舜袖袂之下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心,执着茶盏浅啜了一口?暖茶,肺腑却是冷的。这人的气息他太熟稔了,在士子动乱的一日,他就能觉知到?此人的气息,只因金水桥就在茶楼以?北的十丈之外,当温廷安与?他双双坠桥之时?,这个人便是独倚在茶楼凭栏处,淡看着这一出好戏。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矜贵的男人,上了三楼,竟是去的是温善晋所处的雅间,这就教人有些玩味。   “这人是谁?为何庞兄你要如此忌惮?”待风云稍息,吕祖迁问庞礼臣道。   其?余人亦是看着庞礼臣,觉得这个衙内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从未见过他如此底气虚的一面。   温廷安感觉这位玄氅男子有些莫名的熟稔,依其?穿着雍容的造相,以?及侍卫的阵容观之,绝对是宫中的皇族圣眷或是一品重臣,但更?多?是疑窦,为何此人要来这并不起眼的茶楼,与?温善晋又?属何种关系?   “此人便是阮掌舍时?常提及的那位大人物,”庞礼臣道,“他是媵王,赵瓒之。” 第58章   可是, 赵瓒之不是已?然软禁于大内的璇玑殿了吗,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且外,为何他会去往温善晋所在的?雅间?   两人之间私下见面, 究竟是为了何事?   种种疑窦如绵密的缠丝一般, 紧紧地绕绞于诸身, 众人的?容色俱是有些凝沉,温廷安的?心神亦是有一丝异动,复徐缓地抬起了眸,望着三楼那一座天字号雅间。   众所周知, 崇国公府,也就是温家?,以温老太爷温青松为首, 乃则东宫太子的?忠实拥趸, 并且赵珩之与赵瓒之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在此节骨眼儿上, 先不提赵瓒之为何能擅自出宫,先论温善晋与他私下晤面, 光是这?一事,就足够教人起疑,若是让台谏官知晓了,指不定还会在朝中狠狠参上一本, 给这?两人治上一个谋逆之罪!   可凭温廷安对温善晋的?了解, 她不愿信父亲会临阵倒戈于媵王的?麾下,他当初默允她进入鸢舍,便是让她为太子赵珩之效劳, 东宫日后若能得登大?宝,她必将仕途一片顺遂, 既是如此,父亲为何要密会媵王?   还是说?,温善晋身上有什么把柄,拿捏在赵瓒之的?手中?故此,温善晋不得不选择与赵瓒之结为同盟?   温廷安心神不宁,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一直是称疾不出,常年待在药坊里,具体在坊间里做些什么事,冶炼些什么药,她其实并不知情,亦是从未过问?,温善晋身边没有侍卫或是傔从陪护左右,饶是要细细追查,也压根儿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之间,一些细碎的?线索自深处潜浮了上来——放倒看押梁庚尧的?护卫,用的?麻骨散;还有,淬了九肠愁之毒的?箭簇,温善晋居然能在前夜提前给她服下解药;以及,有一夜她从崔府回来后,要将阮渊陵赏赐给她的?百两银票上交,温善晋却命她不要吱声,说?长贵在药坊之外窃听。   一个念头悄然划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她原本是未曾留意到的?,但今次,过往的?种种线索贯织在了一起,她骤然有了一种豁然之感。   温善晋染了肺疾,称疾后领了一份翰林院里的?闲差,回府后亦是久居于药坊,所有人认为他在自甘沉堕,一心炼制长生丹丸,殊不知,那?极可能是他遮障敌党、混淆视听的?一个幌子罢了。   坐落于崇国公府后院的?那?一座药坊,大?抵便是阮渊陵暗设在洛阳内的?一处据点,专门用来炼制毒物与解药,麻骨散、九肠愁的?解药,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药物毒物,想必俱是出自温善晋之手。   温善晋暗中帮阮渊陵做事,难免让老太爷温青松起了疑心,遂让长贵暗中多番凝察,温善晋是以不欲同温廷安多说?。   此外,士子寻衅、流民?闹乱的?前一夜,温善晋给她强灌了一碗药汤,说?是九肠愁的?解药,解药是阮渊陵供给的?。若是温廷安当时?能细思?一会儿,很快便能觉察出破绽,为何下毒之事尚未发生,阮渊陵便清楚毒物一定是九肠愁,并且精谙解药的?冶炼之道?   除非,制造毒物与冶炼解药的?,俱是同一人。   温善晋给媵王提供了一瓶九肠愁,借殿前司之手刺杀她,但温善晋明显不欲让她死?,刺杀前夜便为她服用了解药,虽说?在刺杀时?,温廷舜替她挨了一箭。   诸多疑点与细节俱是对契上了,纵然只是猜想与揣度,但温廷安的?思?绪,一时?之间还是重重恍惚了一下,连温廷舜低声唤她亦是未曾听到。   温善晋到底是效劳于赵珩之,还是效忠于赵瓒之?他既是帮扶阮渊陵做事,让她加入鸢舍,看上去?是站队于东宫这?边,讵料这?私底下,却与媵王晤面,为媵王提供百般毒物,温善晋的?立场在太子与七皇子之间来回摇摆,温廷安窥察不出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凭媵王的?昭彰野心,估计是想策反你的?父亲,”魏耷是个根本闲不住的?,手掌稳稳地摁压在了青纹刀柄,拇指揩了揩鼻梁,“要不,我上去?伏听一二,且看看两人在鬼鬼祟祟地磋商甚么,回头便给你们通风报信。”语罢便要往梁上掠去?。   温廷安忙让庞礼臣截住了他,且凝声道:“父亲估摸着是在办重要差事,你这?般去?伏听,可能会打草惊蛇。”   庞礼臣亦是难得审慎地道:“媵王非同小可,行事多疑机敏,你一个靠近,不论有没有收敛内功,他很快便能觉知到,若是他当你是刺客,那?咱们今儿就都得横着出去?了。”   庞礼臣此话不虚,温廷安回溯了一回原书,这?位媵王确乎是位心狠手辣的?角儿,极为多疑,据闻夜半有一宫娥替其掖衾被,媵王惊寤,深疑其持有贰心,遽命内侍杖杀了宫娥,此举一出,举殿上下,诸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温廷安决意不去?擅自寻温善晋,她深信父亲是效忠于太子殿下的?,至于他所做的?种种,应当是出于某种隐衷,才没有对她一一道来,或许,父亲是假意投诚于媵王也不一定,她只是被假象给蒙蔽罢了。   茶楼之内恢复了一片喧和沸腾的?市声,温廷安没再在茶楼里多待,携同众人沿着街衢一路探去?,只见瓦肆酒库之上,技人点燃灯球,鼓吹箫鼓,日盛的?灯火将长夜烧出了一道雪光。   洛阳的?官府每逢元夕这?个时?辰,会着官服补子出巡,在东西两坊的?御街之上,拜会市人,遣吏魁给市井小民?点发钱酒油烛,温廷安领到了一盏花灯、一盘贡梨以及数片雪藕,贡梨和雪藕太多了,她一个人吃不完,给每人都分发了一些,一边吃,一边思?绪飘摇,她又忍不住思?及了方才温善晋与赵瓒之的?事情。   “可是在思?忖父亲与流民?动乱、伪诏一案有无牵连?”温廷舜的?低沉嗓音响在了耳畔,温廷安蓦地偏过头,细微的?灯火投了下来,像极了颗粒分明的?光尘,熨帖地罩在了他的?面容之上,衬得他的?眉目温和如裁,不知何时?,她才后知后觉,两人成了肩并肩双双行走的?状态,周遭俱是出双入对的?公子闺闱,公子士子竞争缠头,贵女闺秀绮罗如云,彼此肩儿厮挨,手指相牵,无所忌惮。   沈云升、崔元昭、吕祖迁、魏耷、苏子衿、庞礼臣、杨淳俱是没了踪影,走着逛着,也不知游赏到了何处,九斋就这?般被人群冲淡了。   洛阳一片笙箫,琉璃光射,垂云卷尽,温廷安纳罕地四下张望:“他们人呢?”   些许碎金般的?光点,俨似金粉蛾子一般,静静地垂落在了她的?鬓边,琼脂般的?鼻尖之上,亦是蘸染了纷纷鎏金,生动了她的?眉眸,温廷舜垂眸端视了她片刻,嗓音倦懒低哑:“方才金水桥上有猜灯谜大?会,他们皆是猜灯谜去?了。”   温廷安循着温廷舜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如此,那?金水桥上铸有一座临江的?绣幄小楼,一片铮铮宝瑟声中,两岸繁灯通明,香雾横江,都人士女往来于桥楼之间,驻留于花灯光海之间,氛围好?不热闹。   温廷安敛回了神思?,也并未多想,因是顾虑着旁的?事儿,也就没问?温廷舜为何会跟着她来了,她对温廷舜点了点头,道:“不知有一桩事体,你知不知道,士子动乱前夜,父亲给我吃了一碗汤药,说?是翌日我极可能会中箭伤,箭簇上并掺有九肠愁此一剧毒,我当时?没有怀疑,可如今,回溯此过往的?种种,蓦觉细思?极恐。”   温廷安未道明她所怀疑之事,但温廷舜已?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凝声道:“你觉得父亲可能有贰心,既效忠于东宫,又倒戈于媵王?”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头,“但这?亦不过是揣测罢了。阮掌舍怀疑媵王与金人暗中勾结,并且伪诏一案幕后的?元凶,应与金人脱不了干系。若是父亲投诚于媵王,极可能是为了掌握媵王通敌的?物证,寻觅到金谍藏身的?据点,这?亦是有可能的?。”   一直以来,温廷安只觉得温家?纯粹是拥护东宫太子的?世家?,但委实没料着父亲的?身份和机心,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难测。   指不定阮渊陵将要下派的?第一个任务,温善晋便与之有所纠葛,这?可当如何是好??   假令阮渊陵让温廷安查常娘与媵王、大?金谍者有无牵连,顺着线索追根溯源,若是牵扯出了温善晋,又当如何?她该如何做出选择?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之所忧,温廷舜对她道:“既然选择相信父亲,那?么便该坚信他是清白的?,倘若此刻看起来他真与这?几桩公案有所牵扯,日后真相水落石出,阮掌舍也一定会给他讨回一个公道。”   少年嗓音沉哑低醇,平素有些凉冽锋利,此际却是天然有温和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静缓地听着,面色稍霁,温廷舜说?得确乎在理,既然她了解温善晋,并坚持相信温善晋,那?么,便不应当再在这?一桩事体之上有所纠结,她相信终有一日,温善晋一定会寻个机会,给她释清疑窦,温善晋之所以现在秘而不宣,与媵王暗度陈仓,想必是有自己的?筹谋在的?,温善晋的?出发点一定是为了崇国公府好?。   并且,媵王手中掌饬有数十万的?禁兵,恩祐帝这?几年一直都无法彻底收回他的?兵权,正好?需要有个契机能够掣肘住他,避免重蹈畴昔藩王率兵围京争夺龙椅之覆辙,恩祐属意于太子,媵王纵然软禁于璇玑殿,势必也不会真正坐以待毙,许是东宫看中了这?一点,便让温善晋假意投诚于七皇子。   此些情状皆是有可能的?,温廷安不欲想最坏的?情状,下意识往最好?的?情状作?想。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一块悬石,悄然稳稳地落了地,她微微偏过了螓首,说?道:“谢谢你,温廷舜,我眼下真的?安心了许多。”   在现实的?生活里,她极少直唤他的?名讳,一般均以二弟作?称,此际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讳,嗓音裹缠着几丝绵长悱恻,又似是附着于春夜雨色里软趴趴的?雾珠,不轻不重地,往温廷舜的?胸口沁染出了一片温烫的?暖意。   温廷舜怔神一瞬,喉结紧了一紧,牵动了心中一根丝弦,薄唇翕动微启,唇齿之间酝酿着一些话辞,行将欲言,孰料在下一瞬,有一辆马车破空疾然驶了过来。   “当心。”倏然间,一只劲韧温实的?手隔着一层薄袖,牢牢摁住了温廷安的?骨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温廷安后撤数步,适时?止了声息,发现一辆装饰金煌的?马车打自己前头戛然驶过,待驶出了数丈开外,那?握紧马缰的?车把式,且回首冲她来了一句低斥,态度极为嚣张跋扈:“啧,是哪家?的?泼皮,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么?”   温廷安悉心注意马车去?的?方向,竟是去?往曲殇巷子的?,那?拱券车檐之下悬吊着一只风灯,灯壁之上,以椽头朱笔,摹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宋』字。   温廷安眼睫轻轻地颤着,放眼洛阳,姓宋的?高门显贵并不多,她便知晓其中一家?。   “方才马车里坐着的?,应当是殿前都虞侯宋震的?嫡次孙,宋仁训。”温廷舜适时?松开了温廷安的?骨腕,左手拇指蘸染着她肌肤的?烫意,细细摩挲着右手的?指腹,他半垂着眸心,凝声说?道,“据闻此人垂青于常氏酒坊的?常娘,常娘在这?曲殇巷开了多少日的?酒铺,宋仁训便是买下了多少回武陵玉露。”   “宋仁训?”温廷安听罢,倒是逐渐有些印象了,她之前跟殿前司三?帅之一陆执打过两次照面,而这?殿前都虞侯宋震是陆执的?上峰之一,宋震手中握兵三?千,号曰骁龙骑,其中崔元昭的?长兄崔元乾,便是管辖着骁龙骑之中百位兵卒,宋仁训乃是宋震的?嫡孙,自当位高娇贵,宋震平素便会吩咐崔元乾,从骁龙骑所在的?城郊军营之中调出几些兵卒,护卫宋仁训出行,骁龙骑比寻常的?侍卫要矜贵,那?赶马的?车把式自当也会盛气凌人一些。   温廷安替这?位宋纨绔算了一笔账,一坛武陵玉露计值百两,常娘驻扎在曲殇巷约莫也有小半月的?光景了,拢共十来日,就算他光顾十日好?了,一日挥霍百银,连续十日便是一千银两,这?个宋家?小爷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为博美娇娘展颜一笑,不惜散尽千金不复来。   但宋府的?家?资,真的?能禁得起他这?般折腾吗?   常娘把武陵玉露卖得这?般昂价,她拿了这?些银两,当如何处置,作?些甚么用处?   她在曲殇巷里经?营一座酒坊,铺面根本不足两爿,制酒曲的?酒工不足五位,且只卖一种武陵酒,林林总总的?花销盘算下来,每月仅消二三?两银子,便能过活得颇有余裕,这?笔账常娘不可能不知晓,难不成,她蓄意将武陵玉露哄抬得这?般昂价,这?一笔丰沛钱财其实要另作?他用?   会不会与媵王蓄养私兵有所纠葛?   媵王兵权在握,虽说?用兵一时?,养兵可是要千日,弥足耗财,若手头没半分存蓄,他赵瓒之又何能养得起数十万的?精锐?   那?些沽酒剩下的?钱财,流入媵王的?手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温廷安本欲上前去?一探究竟,但思?及夜色渐沉,快到鸢舍宵禁的?光景,沉默了几番,她决意按兵不动,先与九斋中人会合。   临走前,她思?及了什么,回望了温廷舜一眼,眉眸柔和了些:“方才多谢你了。”   温廷舜淡淡地摇了摇头,道:“长兄接下来可有什么筹谋?”   这?是问?她下一步的?计策了。   温廷安遂道:“我方才本欲跟上去?一探究竟,但若是打草惊蛇便是不太好?了,让宋仁训或是常娘认着了我们的?脸,不利于往后任务的?执行。”   温廷舜点了点头,待温廷安往回走,走远了些许,一道墨影如水般,疾然游弋至了身前,此人不是旁的?,正是郁清。   “少主容禀,温善晋与赵瓒之所议之事,卑职探听到了一二,赵瓒之生性多疑,也不敢与温善晋多说?,话辞极为隐晦,卑职不敢在茶楼久留。”   “但说?无妨。”   郁清拱首道:“赵瓒之怀疑阮渊陵一直遣人查他,昨夜他密遣内侍给常娘递送文书之时?,杀了常氏酒坊的?两位杂役,赵瓒之怀疑这?两人是阮渊陵的?暗桩,今儿便来温善晋商议酒坊人员调动之事。卑职以为,常氏酒坊背后手持重资的?东家?,不是赵瓒之,而是温善晋。”   照此看来,温善晋在私自敛财,为赵瓒之蓄养兵锐?   温廷舜微微蹙着眉心,“所以,可查清楚了这?两位杂役的?底细?”   郁清语词也添了霜意:“确乎是阮渊陵布下的?暗探,蛰伏于酒坊半个月余,前十日干得好?好?的?,亦是颇得常娘信任,但昨日不知怎的?,宫里派来的?内侍直接将两人给杀了。”   温廷舜目光一顿,薄唇掀起了一抹哂意,看来是有人泄了密。   静默了片晌,温廷舜问?道:“赵瓒之是要寻温善晋献策,那?么,温善晋是如何献策的??”   郁清顿了一会儿,才道:“温善晋原话是,接下来几日,阮渊陵势必还会派遣暗探入内,建议赵瓒之守株待兔即可。”   温廷舜没了声音。   郁清尝试性地问?道:“少主容禀,温善晋已?将阮渊陵的?筹谋悉数告知予赵瓒之,待七日之训结束,您若是跟随九斋,潜伏于常氏酒坊,无异于自投罗网,凶险异常——”话至尾梢,郁清音色掺杂了一丝忧虑,“少主,您此番务必慎行。”   温廷舜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掌的?虎口,须臾,一抹浅笑略过了唇角,“无碍,兹事不必声张,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便可。”   郁清静默了良久,最终选择相信少主的?判断,恭声告退。   须臾,他召来了甫桑,命其道:“你去?常氏酒坊盯着宋仁训,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通禀。”   甫桑知晓事态严峻,也没什么玩笑的?心思?,赶忙应是,速速疾去?。   元夕过后,九斋便又上了一日的?课,长达七日的?集训算是告一段落。   七日过后,九斋重新遴选斋长,黄归衷与朱常懿逐一表态,两人立场丝毫未变,前者属意于温廷舜,后者属意于温廷安。   教授堪舆、谶纬的?两位司天监监正,随后也给出了各自的?态度,前者觉得温廷安学思?颖悟,是九位少年之中最先掌握堪舆之术的?,遂投其一票。后者倾向于温廷舜,布置下的?密文课业,温廷舜仅耗了半个时?辰,便破译得一字不谬,可见其博闻强识。   目下观之,温廷安与温廷舜势头持平,就差阮渊陵发声了,他本就是教授刑统之义,也自当有投出一票的?权利。   待两位监正离去?后,隔着重重缇色的?垂帘,掩映着落日晚昏,阮渊陵静缓地垂下眸,幽黯的?视线落在了公牒,前日,他派遣去?常氏酒坊蛰伏的?两位暗探,昨日传来了一道噩耗,暗探说?,软禁于璇玑殿的?媵王殿下,也就是赵瓒之,此人多次派遣内侍出宫,与常娘暗通款曲,且互通文书,敛财万两,当这?位暗探正欲再往下深查,却是被赵瓒之的?鹰犬弑害了,剩下的?线索就此中断。   阮渊陵已?经?料知到了一丝端倪,在此节骨眼儿上,变故突生,他不得不做出应对之策,他摊开了斋长拟选名册,上面躺着两个名字,若是这?两位暗探尚未出事,他一定会毫无犹疑地做出选择,可眼下,他搦墨的?手腕开始出现了动摇,神经?催生了巨大?的?拉锯与撕扯。   踯躅之久,最终,他写下了一个名字。   长达七日的?课业结束,第八日的?朝暾,木铎声起,阮渊陵唤九斋重聚一堂,且先交代了选斋长之事。   他延请黄归衷、朱常懿,以及教授堪舆、谶纬的?两位司天监监正,逐一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和态度,听闻是温廷安与温廷舜暂先各获两票,众人脸色杂陈。   其实大?家?心中都有定数,温廷安与温廷舜这?七日的?表现,众人都是看在眼底的?,两人皆在候选名单之中,是大?势所趋,是民?心所向。   眼下,斋长之位就要从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之间当选。   温廷安本来对斋长之位没有多大?的?念想,但元夕那?夜,见着了温善晋与赵瓒之私自晤面,她心中便是留下了一份计较,她想查清楚伪诏一案到底与父亲有无干系,而成为斋长的?话,那?么在执行任务之时?,便都有了任何差遣的?权利,那?么,她便可以借此……   思?忖间,却听阮渊陵道:“本官教授刑统之义,放眼七日之中,尤以温廷舜课业最佳,若是选人,本官当选温廷舜。”   此话一出,伯仲既晓,温廷安显著地怔了一会儿,其他少年亦是怔忪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地看向了她,这?刑统之义学得最好?的?人,不当是温廷安么?   但阮渊陵的?话已?经?尘埃落定:“自今日伊始,温廷舜,当选为你们的?斋长。” 第59章   阮渊陵的话俨似沉金冷玉, 泠泠然地浇落在了听者心头,温廷舜款款起身,朝着阮渊陵恭谨地行了一个长揖, 阮渊陵简淡地颔首, 唤他重新落座。   众人料着温廷舜可能当选为斋长, 但委实?没想着他亦有竞选斋长的心念,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温廷舜素来不争不抢,人淡如菊, 行事极为低调,近乎一副与世无争的情状,尤其是?沈云升, 见着此状, 眸底闪过了一丝惊诧,想起数日前一遭值房夜谈, 他试探过温廷舜,问起有无担纲斋长的念头, 那时温廷舜神色寡淡,道了声无,说是定然不会同长兄相争。   经他这般一说?,沈云升亦是?便信了, 结果, 今下见温廷舜坦荡磊落地受了斋长之礼,他的心情格外杂陈,更教他不解地, 是?阮渊陵的态度,他知晓阮渊陵素来器重温廷安, 在刑统之义此一学目之中,温廷安是?学得最为出类拔萃的,循理而言,阮渊陵当是会选温廷安当斋长才?是?。   其时,不仅是?沈云升蘸染有惑色,崔元昭、杨淳等人亦是?着实?一愣,他们畴昔都深受过温廷安的襄助,是?温廷安的忠实?拥趸,若是?斋长之位,要在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之间选的话,他们会比较倾向于选温廷安。   庞礼臣心中的恍思?,亦是?不必他们二?人少。他见着是?温廷舜成了新任斋长,颇觉自己面?上?无光,风头都教温廷舜给抢了去,他知晓温廷舜文武绝伦,论?文心之造诣,他自当比不过温廷舜,再论?武道的修习,温廷舜亦是?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至还?要更胜他一筹,兹事从追鹰比试之中,便能可见一斑,但庞礼臣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甘心在里头,不甘心就这般被温廷舜压了一头,但又想着这是?黄归衷、朱常懿、两位司天监监正和阮渊陵五人共同?选出的结果,他纵然是?不服气,也得必须服气。   他又好奇了,温廷舜能当上?斋长,谁会去拥护他?   庞礼臣率先相询了左邻右舍,也就是?魏耷与苏子?衿,原以为两人都会不服,殊不知,两人竟是?都没什?么意见,大抵追鹰比试里温廷舜的反败为胜之局,施展得过于巧妙与绝伦,魏耷对温廷舜持有一种钦赏之意,愿意驱驰与追随。   而苏子?衿,他尚是?雍院的外舍生时,便是?时常抄诵温廷舜的锦妙文章,等?闲大邺里流传有一种文人相重的习气,苏子?衿亦是?很崇敬温廷舜,若是?能随其一同?执行任务,自当是?与有荣焉。这般发现,让庞礼臣心中郁结。   这厢,温廷安眸底掠过一丝讶然,不过,容色很快恢复成一派水平如镜,风澜不起,她心想,要是?自己能成为斋长,自当能有更多心力,去秘查自己欲要调查的事情,若是?落选了,倒也无妨,她并不是?一个执念过深的人,在身外之物方面?,素来看得很开。   她淡淡地思?忖着,温廷舜成为斋长全无问题,论?智谋,论?策略,论?统筹,他皆是?极为出色,为人冷静严慎,遇事淡然不惊,是?真正能扛得起大梁子?的,往后出任务的时候,确乎需要像他这般的人。   只不过,这次任务会是?甚么?若是?所查之事,与温善晋有所牵扯的话,又当如何?   阮渊陵罔顾众人各异的神情,再度敲了一声木铎,声声振聋发聩,待私语声止歇,人籁阒寂,斋舍之内臻至一片平寂时,他拨弄了一番烛扦,橘黄火光益炽,照亮了乌案之前的一桩公牍,他拂袖伸腕,不疾不徐地摊开其中一折,启口前,淡淡看了温廷安一眼,她是?半晌都没动静的人,他遂是?特地留神了一会儿她的容色。   窗扃之外的和暖清风,吹过一围描金簟帘,一片袅袅熏香之间,温廷安乌眸低低地敛着,浅茸茸的睫羽覆落一片秾纤的深影,晴光罩在了她的侧颜上?,光影线条黑白分?明,像极了洒金笺子?上?的皴擦画,这衬得她瞳仁湛明且温润,眼神却很是?幽空,似是?有一些心不在焉,阮渊陵见及此,便唤:“温廷安?你可是?对斋长有疑议?”   温廷安疾然回了神,一时之间,殊觉全斋人的视线俱是?聚焦在了她身上?,温廷舜澹泊的视线亦是?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对契上?了,不知为何,她颇感不太自然,定了定神识,祓除了芜杂之念,温寂地摇了摇首,欠身拱手道:“掌舍容禀,晚辈对新任斋长并无任何疑议,温廷舜能成为斋长,晚辈幸甚至哉。”   温廷舜注视着温廷安的面?容,她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他竟然能从她的话辞里,听出了几分?剀切之意。要知晓,曾前两人不睦,温廷安说?话一般虚与委蛇居多,目下,他很难得能从她口中听到『幸甚至哉』这四个字,他不免感到纳罕,也有一些看不透她,元夕夜过后,他能觉知到她生出想胜任斋长的一份心,她亟亟想要做些什?么,可现在,她落选了,至少心中定然生有一份不甘,温廷舜却没有在她的眸心里,寻觅到他预期之中的反应。   九斋诸人的心思?筹谋,在桌榻之下风起云涌,阮渊陵佯作看不到,指腹轻轻捻着公牍,淡声道:“斋长已然选出,既是?如此,本官便下达你们将要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本来此一任务,要令你们九人同?时执行,但在近些时日里,洛阳城内出了诸多遭际与变数,时局极为凶险与跌宕,我与黄学士、朱叔以及两位监正历经一番磋商后,决意将人数锐减至五人。”   阮渊陵扫视众人,最后,视线堪堪落在了温廷舜身上?,话声苛沉,一字一顿地道,“一言以蔽之,本次任务,将由斋长做首,斋长需在九斋里选出额外四人,你们五人共同?执行任务,执行过程之中听候斋长的一切调遣。”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温廷舜凝了凝眸心,率先问道,“选走四人,九斋还?余下四人,当如何调遣?”   阮渊陵道:“至于剩下四人,便是?留在斋中等?候新令。”   言下之意,便是?剩下来的四人,不参与第一个任务的意思?了。   此话一出,九斋之中原是?缓和的氛围,瞬即变得紧促起来,这是?九斋第一次出任务,人人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大展拳脚一番,若是?没被选上?,那这长达七日的集训,可不就白费了吗?   阮渊陵淡声吩咐道:“温廷舜,你且先选出,除你之外的四个人便好。”   温廷舜淡应了一声,不着任何风澜的寂眸扫视了众人一圈,温廷安看了他一眼,她心中想着,他应当是?会选她的吧,毕竟这七日以来,从温廷舜对她的种种行止观之,两人的关系,至少未如畴昔那般相看两厌,也没那么剑拔弩张,在她看来,她与温廷舜若是?共同?执行任务的话,应当也不会再产生什?么纠葛或是?龃龉。   “庞礼臣,魏耷,吕祖迁,杨淳。”在她思?量之时,温廷舜拣选了四人出来,他的视线早已从她身上?挪开,望回了阮渊陵,“掌舍容禀,晚辈选得便是?这四人。”   少年的嗓音醇和如冬雪晨露,透着一阵沁凉冷冽的质地,但又势若沉金戛玉一般,掷地有声,刚巧是?九斋诸人能听到的情状,此一瞬,院中寂寂,被遴选中的人面?露了喜色,那么未被选中的人,难免催生出了一丝郁闷。   温廷安眼睫倏颤了一颤,思?绪僵滞在此一刻,面?容之上?愕色难掩,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舜,这厮居然没有选她,两人明明关系破了冰,兄弟情谊缓和了不少,他为何不选她?   温廷安满腔困惑与疑窦,想从温廷舜的脸上?觅求答案,但少年垂下了眸,阮渊陵递与了他一封文牒,应是?记录本一回任务的执行名?单,他写下了他所遴选的四个人,以及他自己。   温廷舜并没有解她的惑。   温廷安先是?回溯了一下自己过去七日所学,三国之语、鹰眼之法、刑统之义、堪舆之术、谶纬之道,五门学目,哪一项她不是?均在上?等??她自诩课绩并不算差,若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之中,决不至于会拖扯温廷舜的后腿。   抑或是?说?,在过去七日里,她做着了什?么事儿,隐隐之间触怒了他,他现在要恩将仇报,故意给她穿小鞋,不选她?   温廷安胸中生出了一阵闷意,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百思?不得其解,这七日里,每逢两人打照面?的时候,她素来规矩和善,不曾陷他于不义,细细想当初,他挨了庞礼臣一记戾拳的时候,她还?特地趁夜去值房,给他送薄荷药膏,他提出背部上?药之请求,她还?应下了,枉自己如此照拂他,结果,温廷舜这厮就是?如此待她的?   与温廷安同?样?落选的,亦是?囊括了沈云升、崔元昭以及苏子?衿,他们三人虽然心中潜藏有惑意,但心内思?绪之波澜,倒没有温廷安这般大。   遴选完了人,阮渊陵便道:“既是?如此,那就依照温廷舜所说?的,就这般定下了。”   阮渊陵开始阐述第一个任务的内容:“前不久,本官便是?同?你们提过,近些时日大理寺正在追查伪诏一案,大金谍者梁庚尧同?本官提及了一个人,此人名?曰常娘,在曲殇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此座酒坊可能是?金谍制作伪诏的据点?,本官遣去酒坊蛰伏的数位暗探,还?查到了常娘与媵王暗通的文书。”   话至此处,阮渊陵顿了一顿,面?容添了一份隐微的霾色,“正当这数位暗探要继续追查下去之时,他们却是?突然死在了常氏酒坊之中,追查下去的线索亦是?戛然中断。他们搜集到的一些关键线索,也许是?常氏秘闻,也许是?酒坊账簿,也许是?暗通文书,也许是?金谍据点?,具体详情,尚未可知。”   “当前这份线索不知落入了谁手,但据本官所知,仍在常氏酒坊之中,因于此,本官命你们潜入这常氏酒坊之中,将这两位暗探所探赜的线索,以及剩下未搜掘完的案况,一并搜查回来。”   阮渊陵派遣出去的两位暗探,突然在常氏酒坊竟遭横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众人面?上?皆有浓重的肃色,原是?活络的氛围,须臾之间便是?僵凝如冰,温廷舜凝声问道:“这两位暗探何时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阮渊陵浅浅啜了一口香茗,凝声道:“这两位暗探死于前一日傍午,他们二?人在酒坊之中的身份俱是?小厮,经仵作验尸过后,确证二?人乃系死于某种奇毒,至于是?哪种毒,尚未可知,但显然可见,两位暗探的身份极可能是?教常娘觉察到了,她遣人暗中对他们下了毒。”   庞礼臣挑了挑眉,捋起了袖袂道:“不就是?一个破酒坊么?有什?么可惧的?咱们直接寻个托儿说?常娘卖得酒有毒,大理寺不就可以趁此抄封酒坊,联袂官府衙门去仔细搜掘酒坊内外,这酒坊到底是?不是?金贼的据点?,一查便知。且外,要查常娘有无与媵王暗中勾结,掌舍直接治个罪,好生盘查她不就结了?”   大理寺里的诏狱是?三法司之中出了名?的,任何人只消下了牢狱里头,纵然是?忠贞志士,也会熬不住这等?不可承受的苦难而服软,铁齿铜牙也会屈折受辱。   阮渊陵对此摇了摇头,意为不可,肃声解释道:“这并不稳妥。此案牵涉众多,不仅牵涉了曲殇巷、大金谍者,更是?还?涉及了东宫与媵王之间的博弈与斗争,不宜闹得过于张扬,否则,易使洛阳的黎民百姓陷入人心惶惶之中,也会为官家所忌惮。”   阮渊陵扫视众人一圈,搁放下了茶盏,娓娓道:“是?这样?,那两位暗探中了奇毒而死,常氏酒坊目下正在清濯坊内的酒工,以新换旧,如今恰好的时机,本官便是?命你们五人,以酒工、酒监的身份到常氏酒坊里头走一遭,搜查那两位暗探遗藏于酒坊里的线索。”   温廷舜寻思?了一番,嗅出了一丝端倪,说?道:“虽说?如今常氏酒坊要进行人员大换洗,但有两位暗探遭害的前车之鉴,想必媵王会敦促常娘加强核查酒工的帐籍,假令要取信于常娘,势必怕是?难如上?青天。”   温廷舜的忧虑不无道理,按照媵王多疑多虑的脾性,怕是?会仔细核查每一位新募酒工的底细与身份,若是?没查出甚么端倪就还?好,若是?被查出了身份上?的纰漏,那对于他们而言,等?来的将会是?覆灭之灾。   似乎是?顾虑到了这一层面?,阮渊陵对众人道:“届时本官给你们分?发的帐籍,都是?真实?存在着的,遴选自历年以来洛阳诸多人丁失踪案桩里,那些尚未上?报的人口,你们五人,便用这些人的帐籍与身份。你们的身份,有且仅有本官与九斋知晓,若是?教媵王与常娘起了疑心,那必然是?九斋里出了叛徒,知否?”   阮渊陵的话已是?说?得较为明晰了,众人莫敢再有疑议,悉数点?头应是?。   温廷安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袖袂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半是?攥拢了拳心。   阮渊陵吩咐朱常懿入内:“朱叔,劳烦您且带着这五人去易容罢,假令易完了容,便去领帐籍,明日便让他们出发。”   朱常懿笑着拱首领了命,朝着温廷舜等?人招了招手:“且跟我来。”   “慢着。”朱常懿领着众人去别?的斋院易容之时,一片踩踏着竹叶青石板的簌簌声里,温廷安低声喊住了温廷舜。   她的音色是?平寂如水的,绵绵密密地流淌在了他的耳屏,但温廷舜能觉察到她潜藏在话音之下的薄愠,她素来眸色浅无风澜,但今次愣是?掀起了一片不太淡然的涟漪。   “温廷舜,为何你要扣留下我?”她的声线藏着一阵隐微的锐意,冷静且清冽,“你是?有意为之的罢?”   她微微敛着眸心,“元夕之夜所谈之事,你一概都忘却了么?”   温廷舜淡静地垂落下眼睑,声线依旧澹泊:“长兄此话何意?”   “首先,我们这七日合作默契,几乎未曾出过任何纰漏,”温廷安眉心微锁,“再者,元夕之夜你不是?也说?了,我们之间理应互帮互助,但你现在是?何种意思?,我们这一组,我和沈云升,你任何一人都没选,我委实?不太明白你的用意。”   温廷舜静缓片刻,右手指腹摩挲着左手指腹,道:“庞礼臣、魏耷身手较好,能起捍护之职,至于我为何会选吕祖迁与杨淳,因为他们是?生面?孔,是?一张白纸,媵王与常娘不曾接触过他们,他们进入酒坊里,会较为顺遂一些。”   温廷安对温廷舜的话将信将疑,他看似回答了她的问题,实?质上?又没真正说?实?话,她问:“那么,我和沈云升二?人呢?你之所以不选,理由何在?”   他明明知晓她实?质上?想问些什?么,但他偏偏选择避而不谈。   温廷舜不响。   “温廷舜。”   温廷安朝着他走前了半步,揭破了他的遮障,试探性地问向他:“先不论?沈云升,且先说?我自己。你之所以不想让我参与此回任务,可是?因为温家可能会与媵王勾连的关系?你想让我避嫌,故此,不准允我去执行任务?”   温廷舜削薄的唇极淡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长兄,我只是?依照现实?的情状进行人员的调遣罢了,我之所以将你、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留下,是?因为媵王或多或少都对你们留有印象,这不利于任务的执行,仅此而已。”   温廷安隔了很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廊檐之下的一串琉璃风铃,就这般锒铛地响动着,像极了一颗曳动不安的心,温廷安抬首,仰视着温廷舜,“真怕媵王对我们有印象的话,那么,在坠入金水桥的那一日,媵王也见着你的脸了,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去常氏酒坊涉险?”   温廷安没给温廷舜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也许你会说?,可以让朱叔替你们易容,但易容一术同?样?适用于我们,这就是?你方才?解释的纰漏。你明明知晓我非常想查一桩公案,但你没有让我参与此回任务,并且,在这七日之中,你从未透露过要当斋长的意图,不争不抢,但在课业方面?,你常居于魁首,是?不是?可以这般说?,你原本就知晓阮渊陵一定会派遣我们潜伏于常氏酒坊,遂此,你早就筹谋好了一切?”   温廷舜道:“长兄此言差矣,遴选斋长的决定,在于五位先生,而非在于我,我不能动摇他们五人之间的决定。”   温廷安撩起薄薄的眼皮,看着他,但温廷舜风雨不动安如山,情绪揉不开,俨似一团迷雾,让她捉摸不透。   她继续道:“遴选斋长之位的规则很直接,你擅用规则,当选为斋长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且外,你也有选人的权利,但你不选沈云升,按我的猜测,只因为他同?样?极有筹谋,不太会容易受你的差遣,而庞礼臣与魏耷二?人,身手极好,但没你想得这般多,会较容易为听候你的驱驰,故此,你选了他们。至于吕祖迁、杨淳,他们确乎是?同?你所说?,迷惑常娘耳目的障眼法。”   话说?至最后,廊庑之下静谧一片,温廷舜薄唇浅抿,继续等?着温廷安的下文,她却是?没再继续就着这一桩事体说?下去,转而道:“温廷舜,你这般行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气有一霎地宁谧,廊庑之下,风声悄然止住了,人籁静默如谜。   温廷舜也没任何多余的解释,喉结紧了一紧,最终,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长兄,我这般做,是?为了温家好。”更也是?为了她好。   自然,他承认有自己的一片私心,也有他自己要实?现的筹谋,在这一桩事体上?,他不会做出任何让步,更是?不会畏葸不前。   温廷安从温廷舜的话辞听出了一丝端倪,尚想细问,这时,前头朱常懿催促着他快走,跟随上?去的众人亦是?望回看了过来,神态各异,别?耽搁了时辰,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现在还?不是?何时的时机,待时机到了,我会同?长兄细细言说?的。”   言讫,便是?随着大队伍离却了。   温廷安静静看着温廷舜的背影,只字未语,他所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所谓的时机到了的话,他想说?的事情,又是?指什?么? 第60章   翌日朝暾, 温廷舜便带着其他四个少年上路了,阮渊陵与朱常懿俱是并没有前去相送,待他们出了三舍苑后, 自会有暗桩窃自同他们接洽。   天刚不亮的时候, 温廷安很早便是醒转了, 昨夜她同温廷舜不欢而散,心口难免有些发堵,又因是心中生有诸般好?奇,据说朱常懿的易容术堪称鬼斧神?工, 便是与苏子?衿一块儿去了斋舍,且看众人易容过后的模样。   离开监舍,温廷安一路穿行?于被薄雾稠云裹浸着的青石板道, 空气里结满了沁凉冷冽的雾珠与霜气, 薰风吹拂了过来,她?后颈处的肌肤便是添了一丝飕飕凉意, 温廷安不说话,身侧的苏子?衿面容上有着?凝色, 二人并不言语,路上还遇着了沈云升与崔元昭,四人同行?,一并齐齐入了九斋。   仅一眼, 温廷安等四人遽地停了下来, 神?识着?实有些发怔,斋中的五人一改旧日的模样,全然是一派陌生的景象, 有人或是易容成了老叟,或是易容成了垂髫, 更有甚者,易容成了妇孺,美丑妍媸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温廷安呼吸静静地轻了一截,堪堪立在了门槛处,视线抻入了被熙光所掩映着?的内堂,在一折绘摹着?磅礴山海的画屏背后,她?隐隐约约地透过半透明的宣纸与画屏的罅隙,看着?了少年紧劲峻瘦的一截腰影,皮肤极为白皙,泅着?春日的大片辉光,衬得少年的肌肉线条愈发柔韧匀实,这般的情状,在清早之中,显得格外夺目摄魄。   温廷安不知道温廷舜易容成了何种面目,心中掀起了一丝风澜,忍不住猜想,是男还是女?年岁几何?又是何种身份?   正思忖间,她?便是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众声杂沓纷来,她?听到崔元昭蓦地惊出了一声颤颤的疾呼:“这,这是真的斋长吗,我简直不敢相认……”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吸气之声,温廷安渐然听到了一双绣花蛱蝶软底绣履,在青石地面轻踏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抬起了眸心。   只见一道身着?天青窄袖褙子?,衬着?藕荷色对襟襦裙的年青少女,丱发垂髻,不施粉黛,款款自画屏之中,迈着?玲珑细步,幽幽踱步而出,在温廷安两尺之外的距离翩跹止步,这位少女低眉顺眼,打扮极是寻常,年岁与崔元昭相仿,因是羞怯或是畏生,她?的后颈微微前倾,彰显出一副柔婉媚然之态,视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纵然是看人,也只敢看下巴颔,未敢贸然直视对方的双眸。   温廷安端详了少女半晌,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眼惊鸿之感,假令不是那五官始终让她?觉得熟稔,她?怕是真要被温廷舜蒙混了耳目,这也勿怪崔元昭会如此惊愕了,温廷舜男扮女装,几能以假乱真,造相竟是如此惊艳,论姿色与仪容,就连同为女子?的她?,大抵亦要自惭形秽。   众人看得敛声屏气,眼儿都发直了,视线都不敢妄自挪开,魏耷更是道:“要不是见温廷舜是个纯直的男儿郎,老子?他娘的都想上门求娶了!”   这番话自当是玩笑之语,但仍旧在斋内掀起了不少风澜。   温廷舜施施然行?至温廷安的近前,温廷安也慢慢看清了温廷舜的面容细节,此则一张皎若中秋之月的脸,眉眸淡得毫无?起伏,眼尾朝上勾挑,眸色却是寒得出奇,待其人出声之时,是纯正醇和的女腔,透着?寒沁沁的冰棱子?,质感韧硬,声线却是温软:“长兄可还在为昨夜的事发了脾气?”   就连小?女儿家的神?情、样态与话腔,亦是十拿九稳,温廷安难得恍了一会儿神?,摇了摇头,心想这厮真是个易容鬼才,轻咳一声,调侃着?朗声笑道:“并没有。温廷舜,若你真真是个女儿家的话,这洛阳城内,上门问?亲的媒人,怕是都要踏破崇国公府的门槛了。”   孰料,温廷舜却是朝着?挪了小?半步,一阵铺天盖地的压迫感顺势攫住了温廷安,只见温廷舜那檀色的薄唇,以若即若离之态,悬在了她?的耳根旁,吐息微热,音辞淙淙:“前夜的值房里,长兄替我上了药,看光我的背部,按俗世之旧例,我当是要以身相许,不知长兄以为如何?兹事能否作?个数?”   刹那间,温廷安神?情蓦然僵住了,眸底继而掠过了一抹禁色,她?自然知晓温廷舜适才那一席话有玩笑揶揄之意,不知为何,她?却是深觉耳根与颈部悄然升起了一抹烫灼之意,尤其是他说话时,凉冽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颈部肌肤处时,像是春日里的霖雨,雨声嘈嘈切切,暖湿的水汽伴随着?幽微的情愫,一丝不扣地敲入她?的耳屏,是一阵绵软沙沙的战栗,这份感觉委实刻骨铭心,她?不由地热了耳根,端起了长兄的架子?,后撤数步,寒然淡声道:“见二弟这般入戏,造相几能混淆视听,为兄便也不担心甚么了。”   她?眼睫微动,故作?泰然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膊,话辞浓淡相宜,“此行?一出,务必多加谨慎,常娘与媵王绝非善类,你与吕兄、庞兄他们务必万事多加小?心。”   见她?有意罔视方才那一番半真似假的话茬,温廷舜低低地敛着?眸心,在斑驳的暖光里,一抹晦暗的翳影,悄然覆落在了他眸下眶的位置,一抹异样的情愫在心中叫嚣着?,复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住了,神?态澹泊,思绪并不显山露水。   “朱叔已经将路引与帐籍逐一交给了我们,长兄但请安心。”   这厢,庞礼臣见温廷舜在温廷安面前磨蹭地叙话,顿时心生一份不悦,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吃味,遂是忙大马金刀地跨步上前,也在温廷安近前挤了个位置,拳心敲打了一番自己?的胸口,对她?豪气地道:“温廷……温老弟,目下你尽管放心就好?,这个任务,我一定完成得漂漂亮亮的,你便是在这九斋之中,七日之后,等着?我们凯旋罢。”   阮渊陵昨日便是给了任务的期限,约定俗成是七日,纸鸢们必须在指定好?的时限内完成任务,若是有任何延宕或是闪失,一律按任务失败严峻处分。当然,若是能在七日之内顺利将暗探所潜藏的私通文书寻觅而出,顺带查清伪诏一案的真相、媵王与常娘的阴谋诡计,则是再好?不过之事,算是任务成功完成,阮渊陵会将此事奏请东宫太子?,太子?必定亦是会有重?赏,对于出类拔萃的纸鸢予以器重?。   试问?众人谁不想得到太子?殿下的垂青与重?用?   尤其是吕祖迁,他太渴盼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时机了,忆往昔,他文不能胜过温廷安与温廷舜,武不能胜过魏耷与庞礼臣,九人之中,夹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里,既是不算拔尖的个中翘楚,也不能算是泛泛的无?名之辈,加之与斋长之位失之交臂,这便是成了他人生之中的奇耻大辱,甚或是长成了心中一根棘刺,每想起此事,那一根刺便是扎在了心口之上,反复戳痛着?他。   曾经是雍院外舍的天之骄子?,受无?数同窗敬仰与推崇,亦是颇受塾师的瞩目与倚重?,目下,在这一鸢舍之中,于周遭同侪的衬托之下,倒显得他泯然众人矣,此一刻,一种沉重?的落差堪堪笼罩住了他,他极为不甘。   好?在温廷舜在剩下的八人里,被遴选四人之中,其中之一便是有吕祖迁,他认为自己?终于有大展宏图的机会了,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一番,士别七日,让阮掌舍对他另眼相待。   杨淳多少亦有些紧促不安,他是出任务的五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了,他有些怕自己?会拖扯他们的后腿,也怕任务会失败,鸢舍的舍规说了,『一人犯错,全斋连坐』,他畏惧自己?犯了错,尔后便让一同出任务的同侪受了牵连与殃难。甫思及此,他连手掌心都是浸满了涔涔虚汗,心神?颇有些不宁。   比起吕祖迁与杨淳二人的沉重?心绪,魏耷倒是比较轻松,甚或着?是说,他整个人都有些亢奋,对此番任务充满了一种神?往,前路有多凶险,他便是有多揄扬,魏耷约莫是出任务的五人之中,心情最?好?的人了。   时辰到了,天将敞亮,凛风吹着?众人的袖袂,幽长的木铎声渐起,温廷舜带着?各怀心思的四人,齐齐出了三舍苑,去寻即将为他们引路的暗桩了。   临行?前,温廷舜回眸看了温廷安一眼,糅合着?桐花香气的熙风吹拂着?少年的绣花广袖,此番此景,她?竟是也丝毫不觉得违和,更不会觉得他阴柔,见他一对邃眸沉笃且淡静,淬了一抹软化了棱角的锋芒,像是浸泡在碧水之中的玉璧,焕发着?剔透深沉的光泽,她?仿佛在这溶溶的春色里,看到了他难得彰显出了一丝少年意气。   只听温廷舜温声道:“长兄,等我回来,寻你赔罪。”   一院寂寂,少年的嗓音缭绕在温廷安的耳畔,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温廷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忘记询问?他肩膊上落下的伤了,目下伤情如何,可有痊愈,他收拾停当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给的薄荷药膏捎上。   方才只顾着?看着?温廷舜穿着?女儿衣,温廷安的思绪全聚焦在那上面,倒是忘却这等要紧之事。   五位少年就这般离开了,余下七日里,温廷安与沈云升等人白昼继续上课,夜晚便去文库守夜。   温廷安原本想是去寻阮渊陵打探任务的进度,但温廷舜等人未回舍交差前,阮渊陵是不会透露半句话的。   她?熟谙阮掌舍的脾性,说一不二,不论她?如何软磨硬泡,也都毫无?用处。她?也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第四夜的时候,又是轮到温廷安去文库守夜,许是久晴大雾必雨之故,这一夜落起了绵绵密密的大雨,还起了数道聒响的春雷,殷白的雪电像是一柄亮剑,将长夜劈裂成了两半,天与地与云,俨似匀抹了半面油彩的山魈,蛰伏在鸣翠山的后头,内室里,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雨风也将窗扃纸扇翻来拍去,温廷安披着?衣袍,端着?烛台,行?将去关窗。   恰在此时,却听值房的外头,乍然响起了一阵连贯的叩门声,此刻恰是夜半二更的光景,夜色已然很深了,温廷安关窗的动作?稍稍顿了一顿,前去启户,却是发现来者是崔元昭。   “温公子?,夜里打雷了……我有些害怕,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待雨停了,我再走?”   崔元昭穿着?群青色无?袖比甲,里头是长袖对襟襦裙,最?外头且还罩着?一件兔绒镶毛裘衣,许是真的畏怕极了,她?此行?来得颇为匆促,只穿着?一双软履绣鞋,鞋头蘸了湿腻的泥,连春袜都忘记了穿,发髻亦是忘了去梳,略显缭乱的鬓发之下,是一张苍白若纸的小?脸,细瞅起来,柔弱无?助极了。   温廷安知晓崔元昭是独自住在别院里的,平素独她?一人栖住,出了事儿要寻人,也多少有些无?所凭依,毕竟院子?离男舍都有些脚程,但离文库倒是相近,约莫是她?见着?库房里尚还燃着?一豆油灯,支摘窗上透着?橘黄的光亮,便只想着?来此寻她?了罢。   温廷安多少也追溯起了前世自己?独居一屋的场景,生了异事,亦是有惶然无?助的时候,思及此,忙速速将崔元昭请入了值房之中,见她?半边鸦黑鬓发湿漉,便是烧了一桶热水来,也给了她?一块烘烤好?的布巾,支起了一扇屏风,让她?便于好?生打理自己?一番。   崔元昭剀切地言了谢,慢慢绞干了发丝之后,便是并拢着?双膝,正襟危坐在了坐榻之上,一片滂沱丰沛的雨丝里,只余雨叩垂檐的声音,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温廷安适时烧了一壶春茗毛尖,斟了一盏给她?:“雨夜湿气颇重?,崔姑娘受了淋,难免会蘸染些寒气,喝杯茶罢,能暖和一下身子?。”   崔元昭朱颜蘸染了些许赪红之意,受宠若惊地言谢接过,一盏茶下肚,脾脏六腑果?真是暖和得多了,若是搁在平常,她?指不定会多寻温廷安寒暄数句,但此际,她?显然没了这一份心情,细长的指尖在茶盏的杯壁一侧静缓地摩挲着?,一番欲言又止,温廷安觉察到了她?的异色,抚着?膝,淡声问?道:“崔姑娘有甚么话想问?,但问?无?妨。”   崔元昭眉心微锁,染了一分隐忧之色,看着?她?问?道:“这么些天过去了,也不知温斋长他们在常氏酒坊里秘查得如何了,去问?了阮掌舍,掌舍竟是也不置一词。”   问?至此处,崔元昭以手支颐,纤长的睫羽垂落下去,抬眸看向了虚空:“吕祖迁这人素来气性高,行?事总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有刚愎的一面,也不知他会不会听候斋长的差遣……”   温廷安与吕祖迁有过同榻承学之谊,对吕祖迁多少有些了解,温声道:“据我所知,吕兄虽说争强好?胜,但心中总是有一把?秤的,明事体?,也识大体?,崔姑娘不必担心。”   “谁在担心他!”崔元昭檀唇浅浅地抿起,矢口否认道,“像他这般的人,不好?好?说话,格局窄,胸襟又小?,我才一点都不担心他。”   温廷安含笑未语,正想说些什?么,值房之外传了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声如碎玉溅珠,滴答滴答地灌了满耳,她?与崔元昭相视一阵,温廷安起身去启了门,外头的人不是旁的,恰是与她?同一监舍的苏子?衿。   苏子?衿身上披着?雨蓑,略显狼狈地伫立在门槛,廊庑之下的风气灯罩着?他的眉眼,苏子?衿温雅地拱手道:“外头起了雷响,而监舍里只剩我一人,我不太习惯,便欲寻温兄聚一聚,待雨停后,我再回去。”   温廷安眼角微微抽搐:“……”好?家伙,又是一个怕打雷的。   苏子?衿入了值房,偏巧发现崔元昭亦在,互行?了揖礼后,苏子?衿适才落座,温廷安复给他斟了一盏暖身的热茶,苏子?衿啜了一口茶,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同崔元昭别无?二致:“也不知斋长他们在酒坊探查得如何了,寻阮掌舍问?过,阮掌舍并不透一语。”   崔元昭似乎寻着?了投契的同僚,说道:“我也寻掌舍问?过,但他什?么内况都不说。”   苏子?衿眉间萦绕着?一团怅色,对温廷安道:“温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事有蹊跷,斋长与魏耷他们连续三日没消息,掌舍不允我们出舍查探情状,此事的一些关窍不太对劲。”   温廷安慢慢地听着?,望向了窗口外的雾蒙长夜,雨线俨似断裂的蛛丝,将他们困在了这一座文库的值房之中,箭漏一直在无?声消逝,将氛围熏染得更为峻沉。   温廷安剪了一下烛芯,让火光更是亮烈一些,静默了一会儿,适才谨声道:“我亦是想过这个问?题,阮掌舍派遣过去的两位暗探中毒死了,他遣温廷舜他们去接替暗探的位置,但论熟稔程度,当是那两位暗探更胜一筹。假令温廷舜他们的身份教媵王觉察到了,迎接他们的必定是灭顶之灾。如此严峻之事体?,不是一句『怕官家猜忌』便能应付过去的,倘或查出媵王私通金谍或是贪墨之证物,反而利于官家的行?事与让他扶植太子?。”   温廷安没说出来的是,阮掌舍要让此事秘而不宣。   雨仍在下,檐雨如注,长夜之外的穹庐泛着?鸦青色,值房之中恢复了沉寂,三人相视交接,彼此都能在对方的眸底寻觅到一丝异色。   气氛凝滞之间,却又听外头传来了叩门之声,三人觳觫一滞,温廷安不知第几次去启了门,借着?烛台的火色,在尚不清透的日色里,少年皙白的面容蘸染着?濡湿的雨雾,正撑着?一柄油纸伞,身后适时响起了一道春雷,将少年的面容映入了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   值房内正烧着?一盆炭火,人籁俱寂,唯剩烧红了的煤炭镣烤着?,隐隐发出哔剥的烧声,沈云升袍裾俱是蘸染了浓重?的雨雾水汽,借着?凛风一吹拂,支摘窗与画屏俱是在轻轻地震颤着?,他没有收伞,袖裾上布满了细密湿稠的水珠,应当奔走得太急,雨丝抽打在了上端,袖囊滴答着?如缠丝的雨,气质寒冷如霜。   沈云升造谒得格外突然,崔元昭与苏子?衿没个防备,见状俱是吓了一跳,下意识立起了身来:“沈兄。”   温廷安还算比较镇静的,施施然掀了门,侧身让了一让,浅浅笑道:“沈兄莫不是也怕雷响,要不进来避一避,待雨停了再回去?”   言讫,正欲回身帮他斟一盏茶。   沈云升攥着?伞柄的手指,泛着?一层冷白,直直看着?温廷安,嗓音透着?一股子?紧劲与沙哑:“他们出事了。”   温廷安斟茶的动作?稍稍滞了一滞,后脊僵了一僵,凝声问?道:“出的是什?么事?”   崔元昭与苏子?衿亦是震愕,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温廷舜他们居然出了意外?   这怎的可能?   沈云升看值房内的三人:“此事是阮掌舍告知予我的,说来话长,此地亦是不易论事,我们去掌舍斋细说。”   温廷安等四人赶至掌舍斋内的时候,一片烛火熠熠之间,博山炉之上冒着?青烟袅袅,大有一副上青天之势,阮渊陵已然翻阅完了一本案牍,见着?众人来了,凝声吩咐他们逐一坐在了桌榻之上。   目下天尚未亮,还是三更夜的光景,众人听着?沈云升方才的话,原有的睡眼惺忪之意消弭全无?,心中多少添了一些惴惴不安,各自纷纷落座以后,温廷安率先问?道:“掌舍,温廷舜他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听阮渊陵道:“温廷舜他们在前一日,在常娘的吩咐之下,一同去了常氏酒坊的酒曲榷场,为商贾买扑做筹备。此一榷场设地于京郊之外,他们去了半日,按照约定俗成的时辰,该递密信到指定的暗桩之处,但自昨夜申时起,他们一直杳无?音讯,行?踪下落不明。” 第61章   九斋舍一派岑寂, 众人?神态一滞,温廷安听到阮渊陵讲这一番话,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眉心稍稍聚拢起了一团隐微的异色, 心想这怎么可能, 论智谋韬略,温廷舜最之,九人?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加之温廷舜又掌司斋长之职,五人?群体里,当是有了主心骨, 并不至于群龙无?首;且论身手功夫, 庞礼臣魏耷二人?又最之,若是遭罹变故了的话, 他?们二人?当能从容应付才是。   吕祖迁与杨淳,不论是文课还是武科, 他?们都是中等亦或偏上的水准,亦是不太可能会拖扯后腿。   沈云升、崔元昭、苏子衿亦是面上蘸染有明显的惑色,相视一阵,肃然无?声。   温廷安偏了偏螓首, 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阮渊陵, 凝声问道:“温廷舜他?们为何会去酒曲的榷场?又是如何在酒曲榷场之中杳然无?踪的呢?您所派遣出去的暗探,又是何时没了踪迹?”   阮渊陵平静地回应,嗓音泠泠:“你?应当知晓, 常娘所经营的酒坊并非官设官酿,而是民设私酿, 常娘本身并不阔绰,亦非洛阳富民,但依据温廷舜他?们所调查到,常娘还在京郊盘下了一座大型酒场,据闻是用以酿酒之用。依据大邺之旧律,官家?实施了一种?名曰『禁榷』的严制,严禁民贾酤酒售曲、私营酒场,每岁皆要官酿官卖,虽说?如此?,这位常娘却?能避过?赋税,躲于岁考,温廷舜他?们便是觉得这一座设置于京郊的酒场,颇有疑点,背后可能有人?在照应,亦或是在行进着挂羊头卖狗肉的营生。”   阮渊陵所阐述的『禁榷』,温廷安是听闻过?一二的,放在前世的语境里,禁榷乃系一种?国家?垄断专卖之制,易言之,在大邺,酒曲是垄断的,虽说?是这般的情状,但恩祐帝继位之后,将官营酒坊的酿酒权与经营承包权一并盘了出去,募良民酿酒,这几年诸多酒户从酿酒的营生获大利,为了扩敞销路,坊间也就掀起了遍卖天下酒场的风潮。   常娘是以酿制武陵玉露著称于世,假令她是想将酒坊做大,盘沽酒场是必经之途,但阮渊陵在前头也详细交代过?一回,常氏酒坊一日只卖一坛武陵玉露,便能日挣斗金,循照她这般俭省低调的卖法?,酿制一坛武陵玉露,只凭一个小作坊便已足够,何必斥巨资盘下一座浩大酒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假令是做酿酒之用,她为何只在酒坊里只卖一瓶酒?剩下酿制好的酒当如何处置?若是卖,又卖给何人??她既是不酿酒,那盘下酒场是用来作甚?   温廷安仔细思忖了一番,亦是觉得常娘盘下酒场之举,委实是有些可疑,温廷舜他?们追根溯源,要去查京郊的酒场,确乎是在情理之中。   沈云升问道:“既然常娘要经营酒场,为何又要遣温廷舜他?们去酒场,助她一同将酒场进行扑买,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之举?”   一抹兴味悄然掠过?了温廷安的眉间,她忖思了片刻,所谓扑买,亦是由禁榷衍生出来的一项制度。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算是招投标制度,买扑,通俗而言,即表竞价买卖之意。常娘要对酒场进行扑买,一般而言,会张榜公告招标,且在黄纸上写明起拍价为多少金,若是有意购置酒场的富贾,则会填写好买扑价,放置在常娘在酒坊之外?设下的木箱之内,此?名曰『实封投状』,意谓之投送一份投标书,若是常娘收下了状纸,富贾当在十五日之内赴酒场进行投标。   但这些天以来,温廷安他?们未曾收到常娘张榜扑买酒场的消息,可见,这一道扑买的营生,是在暗中进行着的,是介乎灰暗地带的地下交易。   她想,沈云升困惑的地方?在于,常娘斥巨资盘下了一座酒场,为何又要将酒场拍卖予其?他?酒贾酒户?   崔元昭是经营七间铺子的,熟谙经商之道,便替阮渊陵作了回答:“沈兄,此?言差矣,常娘虽盘下了一座酒场,但若是此?座酒场占地颇为广阔的话,凭常娘一人?之力,为了将利益最大化,除了她自己经营的一爿酒场,剩下还有大片余裕的酒场,在此?她可以将它们盘赁出去,这般一来,常娘便有了两种?获利渠道,一种?是贩售武陵玉露而获得的酒钱,一种?是从盘下酒场的酒贾们那处收取赁金,一场双用,一举两得。”   沈云升闻言,神态一滞,全然未料知到酒场还有这般租赁之用。   阮渊陵道:“元昭所言不虚,近些时日,常娘除了酤酒,还一直筹备着扑买京郊酒场一事,温廷舜他?们觉察酒场很有疑处,遂是参与了扑买一务。前一日的辰时光景,他?们便是去了一趟京郊的酒场,想去寻查金谍据点与伪诏报堂的线索,但到了傍午,本官派遣去的一位暗桩前去酒场接应,却?是没等着人?递信来,暗探遂是伪装成了一位投标的酒贾前去一探,俱是未见着他?们。”   温廷安凝声问道:“他?们有整整五个人?,纵任酒场再大,五个人?怎么可能从酒场之中擅自消失?”   阮渊陵抚着膝,道:“本官派遣那位暗桩在酒场的外?郭转了一圈,为了避免常娘起疑,暗桩不好多打探,只是问过?温廷舜五人?的下落,酒场里的酒工却?是说?没见着这五人?,更是不曾听闻过?。”   崔元昭道:“会不会是他?们的身份被识破了,暂时被困住了呢?”   温廷安敛了敛眸心:“掌舍说?过?,目前知晓他?们身份的人?,有且仅有我们,除非是鸢舍中人?泄密,否则温廷舜他?们不可能身份被识破。”朱老九精谙鹰眼之道,易容隶属于鹰眼之道的其?中一个分支,他?的易容术虽不算冠绝天下,至少也算是技艺精致,要真?正辨认出这五人?的身份,还是有些困难的。   阮渊陵点了点首,道:“这三日以来,宫中要举行一场春猎,官家?命太子与诸王协同,媵王身为八王之一,自然是推托不得的,他?并未再出宫,想必也不太可能去仔细盘查温廷舜等人?的身份。”   温廷安道:“虽然不知晓温廷舜他?们具体失踪之缘由,但这五个人?凭空在酒场里消失,无?一人?看到,我定?然是不信的。”   苏子衿面露愕色,思量到了什么,谨声道:“所以,温兄怀疑……”   温廷安垂眸道:“要么是掌舍派遣的那位暗桩扯了谎,要么是整座酒场里的酒工,皆是受常娘的嘱托,在集体串供。”   斋堂骤然陷入了一片僵直的死寂,温廷安话尾的那四个字,就这般敲入了众人?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一片不小的震动?,每人?神情各异。   只听阮渊陵道:“温廷安所说?的情况,是很可能有存在的。这也便是本官今日吩咐你?们来此?的缘由。温廷舜等人?任务出现了此?种?纰漏,不论是寻觅暗探所搜集的线索,亦或者是伪诏一案,目前俱是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任务尚未完成,为今之计,本官只能让你?们四位续上,从目下伊始,由你?们接替温廷舜等五人?,潜入常氏酒坊,接手他?们尚未完成的任务。”   阮渊陵顿了一顿,敛了敛眸心,道:“假令你?们尚有余力的话,便可着手查清他?们五人?失踪一案的真?相,查清楚他?们到底身居酒场的何处,为何失踪,失踪的缘由又是什么。”   沈云升觳觫一滞,道:“按掌舍的意思,您让我们继续去执行任务,至于温廷舜等人?的性命,我们不必太去顾及?”   话落,崔元昭亦是忧心忡忡地附议道:“我们不当是先寻人??万一斋长他?们真?的遭遇了不测,又当如何是好?”   气氛陷入对峙之中,阮渊陵的面色冷峻如铁,阖拢住了案牍,袖了袖手,审视众人?一眼,在清冷的雨声间,他?的音色似乎沉了一重?又一重?,“务必记住,你?们来自鸢舍,身份是纸鸢,你?们的宗旨是任务至上,你?们的第一要义,是绝对服从于太子,太子如今是潜龙之位,正值峻肃之时刻,丝毫纰漏绝对不能有。太子交代给你?们的首个任务,便是查清金谍据点与伪诏一案,对于你?们而言,当务之急便是亟亟处理好这两桩事体,至于旁的,是延后再议。”   众人?正襟危坐,面沉如水,并不言语。   支摘窗外?的日色似乎更盛了一些,曙色益浓,天光渐开,檐雨滴答滴答地坠撞在了青阶之上,撞得诸人?心头不安,温廷安有些纳罕,问道:“掌舍,温廷舜他?们具体是如何失踪的呢?在这五人?之中,庞礼臣与魏耷素来身手功夫是极好的,反应也极为机敏,就凭他?们二人?的武学造诣,任凭有人?发觉他?们的真?实身份,要对他?们使些诡计,亦或者要投毒迫害,不太可能轻易得逞。”   阮渊陵道:“你?分析得不错,庞礼臣与魏耷的武学造诣出类拔萃,常娘在知晓他?们身份的前提之下,要想制衡他?们一行人?,怕是有些困难,但此?一桩事体暗探不便去细查,酒场内外?皆是设有岗哨,耳目众多,暗探当前只知晓他?们下落不明,他?们的人?应当是还在酒坊之中,至于是生是死,那本官便不知晓了。”   烛影沙沙,一抹晦暗的深影,薄薄地覆落在了温廷安的眉眸之上,明明斋舍内燃有一盆旺盛的炭火,暖气将空气焐得极为暖和,将残夜滞留下的稠冷水汽都驱散了好几分,可她的脊椎尾骨,却?是无?端匀敷上了一层不请自来的飕飕寒意,沈云升与崔元昭亦是觉察到了她的异样。   温廷安渐渐对这样的任务有了一种?明晰的感触,温廷舜等人?此?行一去,怕是真?的九死一生。   她心中,陡然回溯起温廷舜担纲斋长的那一日,温廷舜这厮会不会早已深晓此?番任务极为凶险,故此?,强领了斋长一职,他?没有将她选上,明面上是说?怕她被媵王认出了脸,实质上,莫不是怕让她陷入危境之中?   此?念像是一簇火,在心上燎原,温廷安下意识认为这不太可能,但有一丝微妙的心绪实在难以掩藏,俨似是在雨雾之中投落下的一颗种?子,慢慢地深扎于息壤之中,又从这一片濡湿的息壤之中,无?声无?息地顶出一片盎然春意。   温廷安定?了定?心神,事已至此?,横竖抻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亦是一刀,不论如何都要迎难而上,她捋顺了一些思绪,心中头先一个疑惑便是:“掌舍,您之前提过?,您派遣出去的两位暗探,两人?因中奇毒而死,如果不是常娘投毒,那便是常娘身边潜藏着投毒之人?,温廷舜他?们可能是遇着这位擅于施毒之人?,才遭致了不测。”   话至此?,温廷安直视着阮渊陵:“我想看一看暗探尸首的验状,我必须确认此?毒的性状与毒性为何,否则,只知己而不知彼,往后若是遇着此?毒,当无?防备之策,我不能重?蹈覆辙。”   阮渊陵摩挲着一番拇指上的玉扳指,薄唇抿成一线,竟是迟迟未语,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相视一眼,不知不觉间,渐而嗅出了一丝端倪。   阮渊陵晌久才道:“有一桩事我没有同你?们言明,那两位暗探其?实并非死于甚么奇毒,而是死于寒食酒。”   众人?闻言,面上俱有愕色,如此?细微却?又重?大的事情,阮渊陵竟是对他?们做出隐瞒?掌舍为何要瞒下此?事?   温廷安敛着眉心,肃声问道:“死于寒食酒?酒也能置人?于死地?”   阮渊陵解释道:“你?们都知晓,寒食酒便是每逢寒食节才酿制的粮食酒,此?酒又名曰寿菊酒,色近藤黄透青,味泽厚醇单宁,一般而言,有疏风祓热、医治瘘瘅之功效。”   崔元昭不解地道:“既然是能健体的酒,为何还能死人??”   此?刻,出身于太常寺的沈云升缓声道:“其?实,万物皆有毒性,只不过?是毒性的深浅浓淡皆有不同,寒食酒以夏菊与当归作引,夏菊与当归俱是中药螽草之物,虽药性相冲,却?属慢性之毒,在短瞬的时间内,喝一二两左右,并无?大碍,但若是饮酌过?甚,不仅身体会有万蚁噬心之痛,还易得黄疸、心喘、肺咳等疾状,更甚者,还可能招致死厄。”   寒食酒是大邺源远流长的年例,渊薮已久,达官显贵用其?祭天酹地,文士用其?小酌怡情,每岁因酌寒食酒过?甚而是猝亡的人?,亦是不在少数,但此?些案桩较为小众,只在太常寺与午门之中流传来开,一般的黎民百姓仍旧是不太知情的。   不过?,温廷安亦是现在才知晓寒食酒酌饮过?甚,竟是会招致猝亡,这是她真?真?始料未及之事,她悉身血液皆是凉意,抬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阮渊陵,“这两位暗探既然是因服用寒食酒而死,为何掌舍要瞒而不报?”   她在想,万一常娘亦或者是施毒之人?,将对付暗探的那一套法?子,同样施加在了温廷舜身上,这可该如何是好?   万一温廷舜他?也被迫酌了过?甚的寒食酒……   那后果将会是不堪设想。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袖袂之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因是过?于用劲,她的指关节隐微地泛着一层青白之色,在烛火的覆照之下,衬得青筋在苍白的肌肤之上格外?显明。   温廷安方?才的问话近似质询,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阮渊陵仅是淡淡地付之一笑,但这一抹笑意并不达眸底,徐徐起了身,负手在背,拂袖徐徐地行出斋舍:“且跟我来罢。”   众人?亦是随之起身,温廷安道:“掌舍这是带我们去何处?”   “你?方?才不是说?,要勘看两位暗探死者的尸首与验状?本官这便带你?们去午门。”阮渊陵淡淡敛着眸心,黎明的寒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袖袍,他?的嗓音与风一般轻,“那个时候,可能你?们便会知晓为何本官要按住兹事不提。”   鸢舍之外?的晴光初开,从三舍苑到午门约莫要半刻钟的脚程,温廷安他?们很快便是到了午门的内直房,正在点卯的数位衙役与判官,见了阮渊陵带着数位少年前来,颇有些愕讶,旋即俱是恭谨地倾身作揖,阮渊陵没多话,吩咐了一位姓徐的师爷过?来,将他?们带去义庄,温廷安知晓,义庄恰是午门停放尸体的地方?,两位暗探先前已教仵作验过?了尸首,复验的验状也递呈给监察院,他?们的尸体便是停放在了义庄。   因是开春的时节,尸体停放在了棺台数日,便是滋生出了一阵近乎腥霉的酸朽气息,徐师爷吩咐两位衙役给温廷安等人?,各递了一个苏和香丸,又在棺台四隅掌了明晃的台烛,原是昏暗的义庄里,一霎地亮如白昼。   甫一揭开了裹在尸首上的绸布,温廷安等人?见着了情状,仅是一眼,悉身血液都凝结成了冰,舌桥不下,只见其?中一位暗探的尸首,半张僵白如纸的脸,爬满了冷绿的瘢痕,成群结队的乳白蛆蝇,在尸首的口鼻等位置来回逡巡其?中,已然硬冷的躯体以一种?蜷曲的姿势瘫着,情状煞是触目惊心。   前来观尸的四位少年,崔元昭是最先忍不住的,她脸色苍白,急急捂住了口鼻,朝外?趋步走?了出去。   在场之人?,除了沈云升,其?他?的人?俱是第一次来义庄,容色复杂,难免有些不相适应,徐师爷给众人?分发了一个遮面纱,让其?掩上。   温廷安速速掩上了面纱,面纱质地轻薄,将义庄之中泰半腥稠的气息隔绝在外?头,她起初亦是有些不太适应的,但在掩上面纱之后,身子就感觉舒适了许多。   少时,崔元昭回了来,温廷安问她:“崔姑娘,可还要紧?若是不适应,可去外?头歇息一会儿?”   崔元昭摇了摇头:“承蒙温公子挂心了,我无?碍的,毕竟这是属于任务的一部分,阮掌舍也交代过?了,我不能畏葸不前。”   温廷安看着她,确认她真?的是无?碍后,便是稍稍放下了心。   俄而,他?们便见先前负责验尸的仵作走?至了前来,执着剖刀验尸,徐师爷便是立在了一旁,对着他?们说?道:“想必阮寺卿已经同你?们提过?了,这两具尸首俱是死于寒食酒,但现在,请你?们仔细看一看死者的胃肺等部位。”   借着烛火幽微明湛的光线,温廷安稍稍凝眸,仵作戴着鱼鳔护套,执起了纤薄的细刀,在死者冷白泛青的腹部,顺溜地裁了切去,千疮百孔的腹部,呈蚌壳一般,朝两端徐缓地打开,温廷安瞅见了森白的肋骨,以及暗红透紫的涟涟尸水,仵作取出了里头的一样物什,众人?眼眸一瞠,待看清明了,神识发怔,居然是近乎屈折断裂的腹肠。   徐师爷审慎地道:“假令仅是寻常的寒食酒中毒而死,尸体的肠器亦是不至于磨损腐坏得这般厉害,更不该是呈现屈折痉挛的这般情状。”   沈云升垂眸看了一眼肠器,肃声道:“腹肠呈九曲迂回之状,肠壁色泽肿青近黯,肠结症状较为显著,按师爷的意思,这两位暗探之死,并非喝寒食酒过?甚所致,而是因这寒食酒之中,掺杂了另外?一种?剧毒。”   此?话一落,义庄之中掀起了千层风浪。   沈云升看了温廷安一眼:“此?一种?剧毒,温兄想必是不会觉得太陌生,此?则九肠愁。”举办升舍试的那个傍午,青色的穹空落着连绵阴雨,士子在崇国公府门前闹事,殿前司之中有人?朝着温廷安射了一枝淬了剧毒的箭簇。   温廷安恍惚了一下,喃喃道:“九肠愁?”   苏子衿敛紧了眉心,道:“寒食酒倘或酌用过?甚,便能致人?于死地,为何施毒者还要多此?一举,多用一回九肠愁?”   这种?情状确乎是好生诡谲,众人?一时无?言,委实是想不通,晌久,倏然听温廷安道:“如果不是多此?一举呢?”   其?他?三人?一律看向了她,沈云升率先道:“温兄是何意?”   温廷安道:“有无?一种?可能,是暗探自己背着施毒者,故意将九肠愁掺入了寒食酒之中,他?可能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无?法?活着给阮掌舍复命,故此?,必须要留下线索,而这九肠愁,便是暗探给予我们的线索?”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温廷安这?般推论, 委实有一些惊世骇悚,教?义庄里的众人俱是觳觫一滞,无论如何, 他?们都料想不到, 这?两位暗探饮下了九肠愁此一剧毒, 居然是为了留下线索?   沈云升问道:“按温兄的意思,给这?两位暗探施毒之人,与殿前司休戚相?关?”   士子动乱流民寻隙的那一日,是陆殿帅陆执率兵镇压□□, 动乱跌宕之中,那一只庶几要射中温廷安的箭簇,后来射中在温廷舜身上, 箭簇之上淬了多量的九肠愁, 沈云升在崔府替他?疗伤之时,那一枝箭簇差点?射中在温廷舜的心脉大穴, 好在射偏了数寸,端的是有惊无险。   崔元昭眸底掠过?一丝骇然:“殿前司是由枢密院统摄, 而早就听阮掌舍说,枢密院里头出了细作,莫不是庞枢密使庞珑私底下遣人襄助常娘,将九肠愁交了一份予她?”   苏子衿凝声道:“崔姑娘说得在理, 庞枢密使是媵王的拥趸, 假令常娘真为媵王暗中效命,想必庞枢密使会多加照拂,九肠愁是从枢密院这?里流传出去的, 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二人都认为暗探所留下的线索,俱是指向了庞枢密使庞珑与陆殿帅陆执, 这?两人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温廷安显然不这?般认为,她挑了挑眉庭,眸底落下了一抹黯色,肃声道:“不论是殿前司,还?是枢密院,权势再滔天,终究都只是调兵遣将之重地,并非制毒的去处,我们该去寻根溯源的,当?是常娘。常娘不过?是一寻常的卖酒妇,渠道有限,为何会得到这?种毒,这?毒是媵王给她的,还?是另有其人,且外,又?是何人在制毒,恐怕这?才是暗探真正想要传达给我们的线索,他?们要我们务必提防这?一位制毒之人,一位能制作九肠愁之毒的人。”   苏子衿颇觉纳罕:“为何要让我们特地去提防此人?在大?邺,这?普天之下,制毒师傅千千万万,再是稀疏寻常不过?,莫非这?九肠愁蕴含着特殊的意涵?还?是说,这?制毒之人的身份,是关键线索?暗探是要我们去仔细查证?”   此番,温廷安倏然看向了沈云升,突然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沈兄,那一日您是从何处取来九肠愁的解药?”   沈云升垂着眼,忽然宁谧了下来。   这?一桩事体?是要守密的,沈云升不能坦诚药师的身份与名讳,朱常懿去取麻骨散此一麻药,也不能对外透露一二,眼下,却见温廷安稍稍垂落下了眼睫,忽而又?抬起了眉睫,眸底掠过?了一抹坚执洗练之色,淡声道:“九肠愁的解药,可是你寻我父亲那里取的呢?”   崔元昭与苏子衿陡然一愕,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温善晋乃系此朝的中书省同平章事,他?当?前在翰林苑里领了份闲差,与起居官一同编纂大?邺国史,这?般压根儿不治国是朝纲的一位人物,又?怎的会与此一案桩有所牵连?   众人不可置信地凝向了沈云升,静候着他?的答复。   温廷安是非常敏锐的,从沈云升短瞬的沉默之中,便是觉察到了他?那日所取得的解药,到底是不是从温善晋的药坊里取来的,沈云升原本的态度较为沉默,晌久之后才松了口,沉声道:“解药确乎是温大?人研制而成的,崇国公府的那一座药坊,确乎是阮掌舍所设下的一处据点?,专为太子殿下驱驰。”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从元夕那夜,她在茶楼里窥见到温善晋同赵瓒之晤面的那一刻起,她的脑海里就晃过?了诸多事体?与线索,她怀疑温善晋的肺疾是假的,除了寻常的上值,其余的光景他?都是待在府内后院的药坊里,外人皆是认为他?贪生?怕死,避居一隅在炼就长生?丹,殊不知,他?所炼的丹药不是旁的,而是麻沸散,是九肠愁。   温廷安鸦黑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颤,想了一想,尔后才道:“九肠愁的解药既然是父亲所炼制而出的,那么,九肠愁是不是也是他?炼制出来的?”给媵王送去剧毒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倘若真的是温善晋,那么两位暗探之死,便很可能与温善晋脱不了干系,温廷安思来想去,委实想不通温善晋这?般行事的动机,更何况,她不愿相?信温善晋会这?般做,但这?两位暗探所留下的线索,如千丝万缕一般,偏偏牵扯上了他?。   这?会是一种巧合吗?   原是寻常的一件案桩,一时变得疑窦丛生?,疑云杂陈,沈云升紧紧敛了敛眉心,审慎道:“更多的详细情状,我其实也并不太明晰,这?亟需去讨教?阮掌舍。”   一行人离开义庄,阮渊陵正在衙门的东直房候着他?们,廊庑之下人影憧憧,谁见了他?,都要拱恭谨地首喊声寺卿大?人,男人隽然负手而立,峻沉修长的身影,长驻在半明半昧的春晨虚影之中,庭中有一株梧树,一掬碎金般的日光穿过?树杈的罅口,投落下了一片斑驳稠密的鎏金日影,浮动的光俨似麦芒,迸溅在男人的朱色绣襟之上,衬得他?姿影舜华,庄严沉定。   似乎已然等候众人多时,料知到温廷安会来问些什么,阮渊陵先是对沈云升淡声问道:“告诉她了?”   沈云升带头歇步,继而俯首作揖道:“晚辈不曾泄露分毫,是温兄自行推论出来的。”   温廷安从二人对话之中嗅出了一丝端倪,凝声问道:“阮掌舍是不是早就从暗探所中之毒之中,看到了潜藏着的线索,您之所以有意隐瞒实况,便是不欲惊扰我们,怕我与温廷舜囿于与温善晋的血亲关系,您忌惮我们会动恻隐之心,故此按事不表,就怕影响任务的完成情状?”   “不错。”阮渊陵徐缓才开口,又?倏然思及了什么,默默停顿了许久,他?扫一眼廊檐之下的琉璃风铃,在一片风敲铃的潺湲之声间,他?的语气不自禁变得温淡了些:“不实相?瞒,在九斋之中,你的刑统之义答得最好,照常理而言,本官本该遴选你作为一斋之长,但在本官看到了两位暗探的验状之后,暗探的线索指向了你的父亲,偏巧本官与尔父关系匪浅,为了避嫌,自不太可能命你去密查你的父亲。本以为你可以避过?此案,但本官委实没料到——”   话至此处,阮渊陵抬起了眸,指腹捏紧了袖裾内侧,话辞平添了几分冷冽的温度,“温廷舜他?们竟然会悉数失踪,想来情状极为凶险与诡谲,但是,此则东宫太子亲自嘱托下来的重任,哪怕是九死一生?,你们也务必要去完成。”   想来事前,阮渊陵是藏了一份私心,若是让温廷安发现?金谍藏身的据点?,以及伪诏一案,这?两桩案牍的生?发,除了与常娘与媵王息息相?关,背后还?可能与温善晋脱不了干系,让她就这?般去搜掘父亲的叛朝之物证,让她检举他?,不免过?于残忍,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他?派遣出去的第?一批暗探死绝了,第?二批人,也就是温廷舜这?五人,虽未传来真实的噩耗,但已然在酒场之中下落不明,这?一条通抵真相?的前路,譬如绞索般的漫漫长夜,一切俱是未知的,事态严峻,任务不得不让温廷安他?们四?人继续接手并完成。   温廷安的心重重沉了一沉,饶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温善晋可能是屠害了暗探的元凶,亦可能是常氏酒坊的幕后主使,她的思绪重重恍然了下,整个人悄然捏紧了拳心,她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诫她,温善晋是无辜的,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于他?。   她复微微松开了拳心,对阮渊陵问道:“掌舍,晚辈其实还?有一问。”   阮渊陵抿了抿薄唇,右手摩挲着玉扳指,淡声道:“但问无妨。”   “您之前说,常娘与大?金谍者暗中往来的这?一消息,乃是梁庚尧告知与您的,我想见一见这?位大?金谍者。”   阮渊陵动作一顿:“不妨说一说你的理由。”   温廷安道:“这?个消息是梁庚尧跟您说的,但为何您派遣入内的暗探会遭人发现?了身份,以及温廷舜他?们为何会离奇失踪,这?酒坊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辛,这?些我们都一概不知情,若是不知情的话,待我们潜入酒坊之中的话,不免会落入前人之窠臼,心里多留个心眼儿,总比没有心眼要强不是?此则其一。”   阮渊陵静默地看着她,不动声色,继续听她说。   “再说其二,虽说大?理寺审人手段之高?明,说是冠绝三法司也为不过?,但梁庚尧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谍者,若是不愿透露其他?谍者的行踪,可有千百种方式逼自己死去,但他?没有这?般做,反而将常氏酒坊此一线索抖了出来,这?便有些可疑,梁庚尧所透露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太子要找到的东西,到底在不在常氏酒坊,这?是需要求证的,但目前观之,阮掌舍您损失了两位暗探,还?有五位纸鸢杳无音讯,您难道不觉得可疑么?”   梁庚尧身为大?金谍者,他?这?人想必是有诡计与筹谋的,他?之所言,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此些皆需要求证,我们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   温廷安所述之词不无道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一致同意她的说法,沈云升对阮渊陵道:“掌舍,您不妨带我们去看一看这?位梁庚尧,好让大?家心中有些定数。”   阮渊陵斟酌了许久,适才对众人道:“行,那便跟我来。”   日头渐渐一路走高?,空气里弥漫着新雨的湿漉气息,远处漫起了悦耳的蝉响,诏狱坐落于府衙的东北一角,一围穿着劲装的狱吏正在四?下值守,见着阮渊陵领着几些少年来,众人忙恭谨地颔首行礼,只听阮渊陵低低说了一声:“周廉呢?”   为首的一位狱吏恭声道:“尚还?在看守着梁先生?呢,卑职这?般将周寺正唤来。”   温廷安觉得周廉这?个人名颇为耳熟,似乎是在哪儿听到过?,待狱吏将一位身着天青色官袍的青年行出来时,看清了对方面容之后,温廷安适才意识到对方是谁了,升舍试的那日,负责在明伦堂监考的考官之一,这?人还?拐弯抹角地说她的午膳气味重,须臾,直截了当?地将她的考篮给收走了。   这?厢,周廉朝阮渊陵做了恭谨的揖礼,阮渊陵淡声吩咐他?道:“带着他?们去见梁庚尧。”   一抹讶色直直掠过?了周廉的眉眼,梁庚尧可是三司重犯,怎么会让一帮外人随意见之,他?顺势看向了寺卿身后的数位少年,最后视线在温廷安驻足了片晌,温廷安回望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周廉已然认出了温廷安,继而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朝阮渊陵重喏了一声,对少年们谨声道:“你们但请随我来。”   梁庚尧被关押在诏狱的东南一角的刑狱之中,重重设卡,戍守极为森严,铁青灰的双侧石壁之上,悬着橘黄色的油火,火色覆照在了冷硬的空气里,渲染出了一份毛毵毵的森冷氛围,周廉一手提一盏六角蒙绢油灯,一手严谨地负于后背处,领着温廷安等人往里走,沉寂的氛围之中,谁也没说话,潮湿僵冷的黝黑石板,有且仅有众人革履发出的槖槖槖靴声,靴声强化?了狱内冷寒凉冽的氛围。   狱外狱内,全然是两种既然不同的天地,诏狱里纵然燃着诸多明灯,但仍旧抵挡不住湿冷黏稠的寒气,湿气里裹挟一种熏鼻的血腥气息,俨似一尾冷蛇蛰伏于背脊之处,嘶嘶地吞吐着蛇芯子,引人脊椎颤栗,尾骨之处,乍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崔元昭方才待在义庄之中,本就有些身子不适,目下待在了刑狱之中,嗅着那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息,脸色不由地益发苍白如纸,温廷安看了她一眼,伸手递了一枚苏和香丸过?去,崔元昭言谢接过?,将苏和香丸徐徐衔入口中,晌久,毫无血气的脸上适才恢复了一些润色。   一行人一路无话,约莫小半刻钟过?去,周廉领着众人到了一座牢房门前,铁质狱门由两位狱卒左右推开,空荡荡的牢房里,一滩柴黄的干草堆垛之上,瘫躺着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青年,看着年逾而立,历经了长达半个月的严刑拷问,青年悉身是血,他?的体?格本是中等偏瘦,遭罹重刑,此番仅剩下一具皮包骨,布满血痕而苍白的面容之上,眉眸与颧骨高?高?衬突而出,像极了嶙峋陡峭的山崖,凌乱且粘稠成绺的枯发之下,枯涸的眸色黯然无光,流淌出了一种屡受重刑鞭笞之后的麻木涣散,俨似对周遭已然失去了感知,形同一具失去生?机的纸偶。   不过?,当?他?瞅见周廉带着温廷安等人,陆陆续续入了牢房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五道人影,浓墨重彩一般罩住了他?,梁庚尧苍白无色的脸上,渐而露出了一抹讶异之色,仅一下垂邃眸,旋即又?平寂了下来。   “周寺正竟然带来了几位客人来,真是稀奇。”   梁庚尧的嗓音极为枯槁且苛沉,沙哑且寒锐,似是久未开口的人,此刻突兀地开了口,尾音掺杂着一抹阴鸷的笑?意,竟是教?人不寒而栗。   周廉将油灯悬在了青灰石壁间的兽角之上,先让温廷安等人停伫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行至梁庚尧近前,寒声道:“他?们现?在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梁庚尧阴寒冷鸷的视线,自血渍粘结的发丝之下伸了出来,在四?位少年身上逡巡了一遭,众人如觉雷殛,心生?巍巍之意,俱是肃穆以待,正襟危立,梁庚尧的视线最后在温廷安身上停留下了,寥寥地扯起了唇角,道:“你便是那日护送我的温家大?郎,温家的嫡长孙?”   梁庚尧不愧是长年生?长在中原之地的金谍,中原话与官腔都十分地道,若是不细听,温廷安定是辨不出他?到底是大?邺子民,抑或是金国谍者。   梁庚尧假模假式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腕间栓着的铁质绞索,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发出了一阵拖动的闷响,他?腕间俱是勒出的涸血,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多谢温大?郎半月前的仗义襄助,若没有你一路救护,梁某大?抵早沦为一枚弃子,死在刑部的牢狱里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道:“据此看来,梁先生?,您好像对我很熟稔?”   梁庚尧慵懒地靠在枯草垛处,一条腿半支起来,一条遍布鳞伤的胳膊搭在其上,嗬笑?了一下,道:“大?邺议和使臣温善晋的嫡子,在金国,谁人不晓?咱大?金的崇祯帝一直欲招尔父去金国,予以重用?,但尔父多少有些冥顽不灵,一代名臣蛰伏至此,梁某真替尔父感到遗憾。”   温廷安听出了梁庚尧话辞里头的挑唆之意,元祐议和一案一直是压在温家身上的重石,无数门闾士子以议和妥协为奇耻大?辱,谤议温家乃是国贼,加之这?几日发觉温善晋与媵王私下晤面,以及暗探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本是扎在温廷安心中的一根棘刺,眼下梁庚尧不轻不重的一席话,无异于雪上添霜,她袖袂之下的指尖缓缓拢紧。   沈云升温声提醒温廷安道:“温兄莫要听信梁贼的话,此则离间之计,我们来此的目的,是来相?询常娘与金谍据点?、以及她与伪诏的关联,莫要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跑偏。”   周廉对此并不置一词,闲散地抱着双臂,淡淡地倚靠在了石灰墙上,他?倒想瞅一瞅温廷安当?如何同梁庚尧对峙。毕竟当?时他?是这?位纨绔少爷的监考官,能颇受寺卿大?人与东宫太子之倚重,想必有其过?人拔萃之处,他?倒想领教?一番,若是往后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也会进入大?理寺,成为他?的同侪之一。   这?厢,温廷安捋了捋声息,眸底的风澜重新捋平,看着梁庚尧,一字一顿地肃声问道:“伪诏一案以及金谍据点?,都与常氏酒坊脱不了干系的线索,可是你提供给掌舍的?”   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三人一致看向了梁庚尧,眸色添了些复杂之意。   “正是。”梁庚尧牵了牵唇角,看着温廷安道,“其实你也很清楚,梁某身为谍者,便是要小隐隐于市,而三舍苑的寒门书生?,既不会受瞩目,也能捞着四?面八方的消息。半个月前,枢密院与刑部要将梁某作为诱饵,去寰云赌坊引出另外一位金谍,其实,庞枢密使与刑部侍郎钟伯清二人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标,不是抓梁某的同党,而是要提防大?理寺,预防落下话柄。”   “大?理寺那时已经怀疑,寰云赌坊便是金人的据点?之一,我们的目标是窃走画院的一封洛阳两坊舆图,枢密院与刑部给我们搭把手,我们各取所需,但赌坊被阮寺卿的暗探发现?了,一夜之间遭致秘密查封,庞珑与钟伯清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那一夜他?们也率兵在寰云赌坊设伏,但他?们委实没料到,大?理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阮寺卿围剿寰云赌坊只是一个幌子,大?理寺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梁某。”   梁庚尧这?一席话信息颇大?,少年们俱是有些缓冲不过?来,面面相?觑,眸底皆有无法掩饰的愕色。   温廷安凝声道:“你继续说。”   梁庚尧遂是继续:“我们身为金谍,必须转移去新据点?,而常娘新设的酒坊,便是上峰为我们筹备的第?二处据点?,此则梁某被抓之前所收到的风声,消息是绝对做不了假的,你看看,你们的阮寺卿先是派遣了两位暗探,结果中毒而死,又?塞了五个少年潜伏以探赜内情,结果下落不明。”   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啧”了声,云淡风轻地笑?道:“亏你们是太子殿下扶植的纸鸢,连区区一个藩王之子和一个卖酒妇都摆平不了,是不是也就这?点?能耐了?将来又?有何能,恭请你们的太子殿下送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这?番话显然是刻意为之的激将,温廷安并不吃这?一套,面容寡淡如水:“你佯作很怕死的样子,为了保住性命,选择与枢密院、刑部秘密往来的实情,逐一吐露给我们,但你这?般殷勤的投诚,未免太过?于可疑。”   梁庚尧耸了耸肩膊,偏着头:“你怀疑梁某说了假话?”   温廷安敛眸道:“假令你是真想投诚,大?可不必弯弯绕绕说这?些长篇大?论,直接将你们与庞珑、钟伯清秘密勾结的文?书、文?牒亦或者账簿上交给寺卿便好,实证在手,相?当?于拿捏住了庞、钟二人的命脉,届时奏请圣裁,官家下诏搜剿令,直接查封常氏酒坊,不是更能名正言顺一些么?大?理寺亦是根本不必陷入损失人员的赘累之中。”   温廷安注视着梁庚尧:“你说,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梁庚尧怔了一下,温廷安方才一席话逻辑极为缜密,竟是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良久,梁庚尧淡淡地笑?道:“温大?郎所言在理,但您方才所述的物证,并不在梁某手中,否则梁某也绝不至于落拓至此。”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这?不,你们目下也都知晓了,常娘不仅与媵王暗中有来往,其所经营的酒坊,不日还?斥巨资,盘下了一座庞敞的酒场,亟待招标投榜,洛阳数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蠢蠢欲动,准备给这?座酒场散财呢。”   沈云升端视梁庚尧,“如此机密之要事,倘若所言为真,为何你要告知予我们?”沈云升也同温廷安一般,怀疑梁庚尧投诚的动机。 第63章   梁庚尧稍稍一怔, 晦黯的眼神自温廷安身上?,腾挪至沈云升身上?,唇畔浮起了一抹斟酌的哂意——   “这可?当如何说才好?, 譬如你们大邺有党争, 同理, 我们金国亦是存在党锢之争。二十年前?,金禧帝吞并了元祐十六州,施行一统分治之策,将疆土盖分东西两域, 东域与西域皆设东阁西阁,由两位完颜氏皇子握权治理,东阁汉人居多?, 便一切循从汉化之治, 西阁金人居多?,乃是遵从旧制。”   “梁某生于东域, 父亲是东阁的千户,母亲是从战俘营里抓来的汉人, 因于此,梁某自记事起,便通汉语,识汉文, 面貌亦是同汉人肖似, 中举后乃官拜金国东阁文渊院的院丞,官位俗称东面官。掌治东阁的皇子乃是完颜宗策,金禧帝的第九子, 九殿下与掌饬西阁的三殿下,二人的关系素来不睦, 使得东西两阁形势万分紧张,尤其是近一年,几近于剑拔弩张,梁某必须替宗策殿下做出?筹谋,不能让三殿下太?过?于嚣张。”   提到被吞并的元祐十六州,众人心里,几乎在此一刻都?颤了一下。   现在在大金疆域的版面之上?,东域是与大邺的领土相毗邻,东域里便是囊括了元祐十六州的整片领土,还有生活在其间的汉人,他们沦落为了『质民?』,已经彻底无法?回至故土,绝大部分选择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与金人结合,不少人如同梁庚尧一样,都?是混血的家?生子。   话及此,梁庚尧话里藏着一抹深意,继续道:“三殿下一直觊觎洛阳两坊舆图,且在洛阳城内频设据点,意欲一面祸乱圣听,一面吃透军机要闻,他们选择与枢密院、刑部合盟,梁某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假令他们一朝得了势,那将对宗策殿下大为不利。鉴于此,梁某在三舍苑潜伏密查时,适才发觉到,大理寺与枢密院乃成分庭抗礼之势,处境几近于你死我活,这十分契合梁某的意图,为了全局,为了宗策殿下,梁某自当会选择与你们大理寺合作。”   温廷安倏地?想起了许久之前?,钟瑾受其父之命,将梁庚尧引入了文库三楼禁地?,她思绪一霎地?千回百转,定了定眸色,凝声?道:“按你所述的那般,钟瑾试探你,将你引入文库禁地?,也就是让你落入鸢舍布下的局,你是故意自投罗网的?真实目的在于利用大理寺,来制衡西苑三皇子麾下的势力?”   梁庚尧在文库被擒获一事,沈云升与崔元昭都?是知情的,听温廷安这般话,他们脸上?皆有一片愕然之色,显然有些不可?置信,大抵还是一直觉得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孰料,对方?是在窃自示弱引虚,反而是真正利用了他们,不可?不谓之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没什么利用不利用,话别讲得这般难听,”梁庚尧弯了弯蘸血的细眸,淡声?说道,“梁某与你们的阮寺卿,不过?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罢了。”   温廷安睫羽沉敛,铜兽犄角处悬挂的油灯,跃动的火光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上?,衬得她神情严肃冷然,她遂是徐缓地?攥紧了拳心,谨声?道:“你向大理寺提供这等军机要闻,那你打算让大理寺给你提供何种筹码?”   梁庚尧偏着头打量着她,眸色充满了兴味,他大抵觉得她的话辞有些忍俊不禁,想要发笑,也笑了出?来,但那一阵阴鸷的笑音在空荡荡的牢房显得极为冷锐,空洞苍凉至极致的音腔,碰撞在他那癯瘦纤薄的胸肋之中,俨似寒冬残风贯穿在了千疮百孔的柴扉,质感是破败且苍冷的,教人毛骨悚然。   梁庚尧道:“现在梁某的命脉拿捏在了大理寺手上?,凭阮寺卿的铁血手腕与行刑力度,会有耐心听梁某跟他讨价还价么?”   温廷安不动声?色地?扫视对方?一眼,残红斑驳,麦草枯黄,壁影漆乌,这个大金谍者堪称狼狈得不成人样,鳞伤爬满了他的躯体?,面颊和眉眸之上?,都?是糊满腥血的创痕,甚至是,他想要动弹一下,一阵近乎破碎的关节断裂之声?,糅合着铁链曳动青石砖的闷响,在他的骨骼之上?剧烈地?巡回游动。   不知为何,温廷安感觉梁庚尧是认得她的,这份相识犹若生发在很久之前?,绝非因为她是温善晋之嫡子,她审视着梁庚尧,斟酌着他方?才那一番话辞,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心念缠绕在她的心头,但这一份心念,又如黏滑的一尾鱼潜入了深海里,竟是无所遁形,教她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欲要仔细在记忆里打捞,却是徒劳无获。   温廷安不由地?望向了周廉,周廉淡淡地?抬眸,从牢门门楣之下起身,自影壁处取下了油灯,偏首道:“拷问完了?”   温廷安摇了摇头:“此人之所言,真假参半,不可?全信。”   历经方?才的观摩,周廉对温廷安有些改观,但面上?并不显,又看向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问道:“你们三位可?有什么想问的?”   三位少年摇了摇头,道:“没有。”   周廉便是带着四人离开了。   牢房重新落了锁,人声?消散之后,潮湿的牢房里显得空旷幽邃,梁庚尧半靠在浅黄的草垛处,牢里仅燃有一盏黄油烛,东墙的铁窗是呈拱形,落入里头的日色本就极淡,昨夜落了一场沛雨,空气之中遂是弥漫着湿热的霉朽气息,是铁物烧融并剥蚀掉的气息,诸多?白蚁攀爬在窗沿周遭,遮蔽住了一小撮枯黄的日色,因于此,整座牢房衬得似是幽冷的洞穴。   梁庚尧一直望着温廷安的背影,隔着泛着锈渍的铁褐色的铁牢,少年的身影,虽纤薄,却又清隽,投落在青石地?面处的剪影轮廓,像极了皮影绢面之上?的角儿,稍不留神之间,这一道身影,便消散在了一片浓稠的写意之中。   “温廷安……”梁庚尧哝喃了一下她的名讳,不由地?品出?一丝异样,眉间掠过?一份若有所思之色,抿起了唇角,“这一张脸,怎的会这般肖似,那个人……”   他最终的话辞,泯没在了一片昏昧里。   温廷安等人跟随周廉,鱼贯离开了刑狱,复踅回了府衙的东直房,阮渊陵尚在候着他们四人。   周廉将人带到后,便是很快退下了,顺带将左右两扇门阖掩而上?。   “除了暗探尸首的验状,除了梁庚尧的供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阮渊陵端坐在一方?如意垂拱乌案之前?,搁下了案牍,浅浅啜了一口热茶,扫视众人一遭,视线最终停顿在温廷安身上?。   很显然,阮寺卿在等温廷安的话辞。   温廷安拱了拱手,斟酌着道:“方?才晚辈相询过?梁庚尧,此人精明诈黠,虽明面上?愿意给大理寺提供秘闻与线索,但最终是有自己的一份筹谋在,他之所言,不可?全信。”   就拿他挑唆她和温善晋的父女关系可?见,此人机心颇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阮渊陵抿了抿薄唇,指腹捻紧了玉扳指,道,“梁庚尧此前?口风极严,但后来忍受不住酷刑,将实情都?招了,你方?才去?了牢狱,看清了他目下是何种情状,他当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心中自当是有定数的。”   沈云升眸底有些深意,道:“方?才梁庚尧说了,他隶属于东阁的东面官,专为金国九殿下完颜宗策效命,这人肯襄助大理寺,是为了出?卖西阁所派遣出?的谍者,照此看来,如果常氏酒坊真是金人的据点之一,那里头潜藏着的谍者,效忠于西阁的,应当不在少数。”   崔元昭有些一筹莫展,道:“没想到金国里也有党争,也有尔虞我诈的内讧,事已至此,我们眼下当如何做?”   须臾,只听温廷安道:“梁庚尧提供的线索和信息蔚为陈杂,我们明日若是要潜入常氏酒坊,则必须事前?认真规划,先?集中心思做哪些事,查哪些线索才行。至于不是太?紧要的线索,则需先?放一放。”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丝钦赏:“不妨说说你的计策。”   温廷安道:“太?子殿下虽然派遣了两道任务,一为伪诏,一为据点,但终归到底,任务有且只有一桩,那便是潜入常氏酒坊,搜集媵王贪墨蓄兵、通敌叛国的两种物证。假若我们能搜集到媵王与常娘的往来文书?或是账簿,那很可?能与挪用银钱豢养私兵相关,假若我们能搜集到金谍据点与金谍做伪诏的证据,意味着媵王很可?能在暗中行通敌叛国之事。”   她看向其他三人:“阮掌舍派遣了两位暗探,他们二人想必是岔开两条线索,各自分头搜集这两种物证,如此,我们现在已有四人,不若也分头行动,其中两人着重去?搜集常氏酒坊的账簿与开支用度,另二人则去?调查媵王与金谍据点有无私下来往一事。”   阮渊陵淡然地?笑了一笑,拂袖道:“你说得颇为缜密,虽说目前?九斋只剩你们四人,但也不能群龙无首,温廷舜不在,你们四人得选出?一位临时的斋长,此次行动,便是需要听候斋长一人之命。”   温廷安本欲替自己争取一回,殊不知——   沈云升道:“温兄足智多?谋,有大局之观念,我选温兄做斋长。”   崔元昭道:“温公子颇有文韬武略,义薄云天,论斋长之位,我定然选温兄。”   苏子衿道:“我也选温兄。”   三人是出?奇的默契,一致都?钦定了她,使得温廷安原先?打好?的腹稿,基本都?用不上?了。   阮渊陵薄唇轻抿,复浅啜了一口温茶,娓娓道:“既然如此,那温廷安就暂代为九斋的斋长,你们此番潜入常氏酒坊之时,全程听候温廷安之命来行事,知否?”   众人悉是点头称是,阮渊陵遂道:“那么本官即刻吩咐朱叔前?来,替你们四人逐一易容,晚些时候,也会给你们发放帐籍与身份,明日卯时,会有暗桩安排你们去?酒坊。”   曙色高高地?升起,恰是一日的晌午光景,从衙门到鸢舍的通衢之上?,石道的罅隙处蘸满了雾蒙粘稠的乳白水汽,但远空一隅的穹空,明显累叠着一重霾意过?甚的云,风势渐烈,透着轻微的凛意,吹拂得温廷安耳廓隐微泛疼。   温廷安等人先?回至九斋所在的院舍,趁着朱常懿带着家?伙来之前?,她先?分配了大致的任务,关乎媵王与金谍私通之证据,她同苏子衿来搜集,沈云升与崔元昭二人,则去?密查常氏酒坊的账簿与文书?。   她这般分配,明显存了一些自己的私心,想要撮合一番沈云升与崔元昭。   三人并无甚么异议,仅是,崔元昭眸波滢滢,忧心忡忡地?问道:“温公子,虽说我们要兵分两路,但我们真的不管温廷舜他们了吗?”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我们自然要调查他们的下落,方?才在阮掌舍在跟前?,我不好?提及,以免遭训。其实,我是这般想的,人命关天,无论任务再如何重要,我们都?不能弃他们于不顾,阮掌舍说这五人是在酒场里失踪的,如此,酒场是有必要走一趟的了。”   晌久未言的苏子衿,听出?了言外之意:“我们明面上?是要去?调查金谍据点,但实质上?,是要去?密查温廷舜他们的下落?这般做,会不会太?冒险?万一被掌舍觉察到,当如何是好??”   阮渊陵先?前?郑重其事地?说过?了,九斋的第一要义是绝对服从于太?子,宗旨是任务至上?,若是首一回任务便不循照掌舍之命,众人无法?料知其结果会当如何。   温廷安深深忖度了一会儿:“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俱是不可?得兼,若是任务和人命之间选其一,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沈云升细细地?听着,微觉不妥,道:“若是要救人,我们便就一起救,只让你和苏兄二人去?酒场,前?路未卜,我们不能让你们二人擅自涉险,我们四人一起去?的话,若是出?了甚么事况,彼此之间也好?有个帮扶与照应。”   崔元昭明显偏向于沈云升:“是啊,温公子,既是要去?救人,理当我们一同去?救才是。”   温廷安听罢,一阵失笑,随即摇了摇头:“这般不可?。阮掌舍交代给我们两项任务,至少要完成一项,易言之,那两位暗探所搜集到的常娘与媵王往来的文书?与账簿等物证,我们至少要取回来,七日后回舍禀命交差之时,也不至于会空手而归。”   崔元昭眸底尽染愁惘之色:“可?是,温公子……”   温廷安对他们道:“行了,我目下是斋长,命令已下,不容任何转圜的余地?,我们就兵分两路,循照这般计划行事。”   温廷安已经发了话,喻示诸人任务已然尘埃落定,饶是崔元昭再有忧虑,也不容抗阻,她抿着唇看着温廷安,皎月般的脸盘儿上?仍旧萦绕着一团隐忧之色。   少顷,泛金的日头在天边减淡了一分,润湿的雨意卷土重来,朱常懿便是带着一只陈旧的木质箱箧来了,冲着众人老?成一笑,“来排排坐,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换个身家?。”   朱常懿所谓的易容,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极是简单,敷上?一张薄而近乎透明的面皮,发髻与装束悉数一换,再服下一剂更声?散,易容便是大功告成。   这一会儿,轮到温廷安了,朱老?九端详着她脸膛半晌,又绕着她兜了一圈,倏然笑了笑:“你身量清瘦,肤质玉润,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将你扮作老?叟亦或者垂髫,虽能掩其仪姿,但不知为何,此些身份与角儿总归不适于你。不若这般,老?夫便将你扮作女儿家?如何?就如温廷舜那般,天生丽质难自弃?”   温廷安后脊一寒,忽地?想起元夕那一夜,温廷舜与她隔镜而坐,少年挑起修直剔透的指腹,为她敷鹅粉,点绛唇,他灼烫温热的体?温,随着他的轻拢慢捻,俨似灯油跌入了蜡芯之中,在她的粉颊肌肤上?撩起了一簇山火,彼此的吐息也渐然烫炽了起来,不知是谁的声?息先?乱的。   甫思及此,温廷安极为抗拒地?道:“我不行,我不可?,我不能!”   朱常懿以为温廷安是嫌女装小器,忙吩咐左右童仆摁住她躁动的肩膊,正色道:“温廷安,你的面容长得比温廷舜那小子还漂亮些,温廷舜趋于矜冷,而你趋于柔媚,你若是穿上?女儿衣,指不定会比他更能以假乱真。”   温廷安:“……”   她不由底气略虚,她本就是女儿身,若是穿回女儿装,自然会称身无比,但这般一来,暴露的破绽也太?多?了,万一叫沈云升他们起疑了,可?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离开温府之前?,吕氏对她的耳提面命——“其一,守口如瓶,绝不可?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廷安坚决不出?做出?任何退让,摇了摇头,道:“我不太?行的,朱叔,您不能把我扮成像温廷舜的那般模样,不然的话,角色与身份都?相撞了,最后岂不是容易落人话柄?您纵然想让我反串,不若将我扮成花甲老?妇或者洗脚婢,横竖将我扮丑些就好?,总比把我收拾成温廷舜那般合适些。”   朱常懿听罢,细细寻思了好?一会儿,觉得温廷安说得在理,但又总觉得她的话有些诡异,哪有人甘愿把自己扮丑的呢?他没将此事往深处去?想,遂是道:“那便照你所述的来,你且先?闭上?双目。”   温廷安遂是阖上?了眼眸,正襟危坐,朱常懿在乌案上?燃了一鼎嵌玉博山炉,丝丝炉烟催人欲眠,温廷安殊觉思绪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棉絮之中,仅觉有一只描笔在皮肤上?徐缓游动,她无知无觉之中小憩了许久,待再睁眸之时,朱常懿适时将一面铜镜放置在她的近前?,及至温廷安的视线触及了镜面,她整个人稍稍一怔。   敷在她面容之上?的面皮,其实是由数味中药冶炼而成的薄胶面具,质感极轻,轻薄如纸,每一寸都?均匀地?黏连在肌肤之上?,温廷安原本毫无瑕疵的年轻玉容之上?,此刻是一张黧黑的妇人面,面相和善且敦实,温廷安牵动了一下唇角,镜面之上?的妇人亦是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质朴的笑意,甚至,因为唇肌的牵动,脸部上?的褶痕与皱痕随之牵动一二,连一丝筋肉细微之处都?惟妙惟肖,可?见这一张面具之逼真绝伦。   她领到了帐籍,身份是幽州陵川稗县一殷实人家?的粗使婆子,姓秦,年值不惑之龄,是个手脚麻利的寡妇,专司洒扫庭除的卒务,稗县三年前?害了一场涝灾,秦氏的主家?死绝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京投奔一个表亲,顺带寻营生来糊口,这便是温廷安身份的背景脉络,她戴上?了秦氏的面具后,朱常懿便给她饮下半盏更声?散,且命她说句话试试。   温廷安尝试着浅浅咳嗽了一声?,随口道了几句话,昔日低沉清润的少年嗓音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粗粝苍老?的妇人嗓音,感觉一下子就涌现出?来了。   “更声?散能维持整整七日,待七日过?后,你的嗓音自会变回原状,”朱常懿又递了一枚红穗小瓷瓶,交代她道,“这一份面具乃由较为特别的材质烧炼而成,一旦敷上?,一般而言,手撕不却,火烧不尽,濯洗亦是不褪,得用竹灰与明矾糅合匀抹,方?才能卸下此面具。”   里头拢共有九人份的量,温廷安将小瓷瓶拿捏在手掌心之中,掂了掂,继而纳入了袖囊之中,在常氏酒坊之中,这一枚小瓷瓶便是他们相认彼此的暗号,一定要慎用才行。   接着,朱常懿又给她递了一套寻常粗使婆子所穿的陈旧衣物,为了营造出?常年干重活的痕迹,除了衣物绣襟之上?须打有补丁,她的手也必须变得黝黑且粗糙,否则容易露出?破绽。朱常懿觉得温廷安的手太?细皮嫩肉了,遂是拿了一铜盆的细碎黄砂,命她用手腹磨砂,持续磨上?一整夜,也就是六个时辰。   手腹上?假令要长出?薄茧和细纹,得靠砂去?慢慢地?磨,搁在平素,至少捻磨上?七日,目下任务迫在眉睫,只能赶鸭子上?架,能磨多?久便是磨多?久,持续磨碾上?一阵子,手腹之上?至少会留下一些粗粝的痕迹。   温廷安万万没想到,简简单单的易个容,原以为只消变一张脸就好?,但深究的话,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门道,声?线、仪态、服饰、谈吐,等等,都?有见微知著的讲究。   历经一整夜的磨砂之后,温廷安那一双堪称细皮嫩肉的手,终于有了一些沧桑感,指腹亦是有了一些粗糙的质感。   翌日卯正牌分,无风无雨也无晴,温廷安他们离开鸢舍,前?去?与暗桩回合。 第64章   温廷安一直认为常娘所经营酒坊, 不过是一爿寻常的窄仄脚店,小作坊小造相,及至暗桩接引他?们?到了传说之中的常氏酒坊, 她目睹了真正情状, 心下不由有些惊憾, 这一座酒坊,虽是私营酒楼,但?说?是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官营正店也不为过。   远观而去,在通衢两侧桑麻树的掩映之下, 坊楼约莫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帘雅栏, 绣旆朱槛, 灯烛晃耀,假令近观而去的话, 有一扇以湘妃竹裁作而成的彩楼欢门,横亘在酒坊近前, 双侧是掩蔽天日的梅青色酒幡,幡帘招摇,许是今夜预备卖新酒,那酒幡之上, 上书着娟秀清雅的一行话——『常氏酿造一色上等武陵玉露高酒, 呈中第一,今夜以荣迎引』。   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这酒幡应当是酒坊的招牌了, 招牌上边的文书便是博人眼?球的广告词,大意上说?, 常娘又酿造了一品的武陵玉露,欲将?于今夜竞价,酬请爱酒的世家公子莫负一片丹心。   常娘想必是很会做生意的,武陵玉露是她的活字招牌,虽说?一日只卖一坛,但?她同时还会做打尖儿的营生,温廷安他们一行人初入酒坊之时,沿着一条主廊直走?,发觉南北天?井两廊之中,不论是露天?厢间,亦或是雅致阁间,俱是缙绅士人,诸人酌引团拜,多集于此。   一片槽声潺潺之间,春色满甕,垆酒添香,红袖酥手,有不少施朱点翠的伶人,身着缥青霜色的绉纱褙子与合襟襦裙,拢共约有十余位,往来侍候其间,以待酒客传唤。   来为温廷安他?们?引路的椿槿,她便是十二伶人之一,受命于常娘,掌司当垆沽酒之职,假令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她的身份,相当于酒楼之中的大堂经理,是个举重若轻的人物。   椿槿着银朱褙子衬以曳地纱裙,茉莉盈头,暗香盈裾,人儿生得媚丽淑美,带温廷安四人穿过了主廊,绕过了槏柱,将?众人领入东南后堂的掌事?房里,一位小鬟恭谨地叉手前来,给椿槿递呈上了一盏新酿好的疏桐酒,椿槿逐一审视众人,细长葱白的指尖捻着酒盏,轻轻在扶几上腾挪,尔后,适才曼声地道,是标准的花旦腔:“你们?的帐籍和路引,我?都一概看过了,李牙倌所?推介而来的人,终归是可靠一些的,但?要在这座酒坊常年干事?,就得接受这里的一切规矩,少嘴碎,多干事?,你们?可明白?”   椿槿口中的李牙倌,便是将?温廷安他?们?介绍至酒坊的暗桩,阮渊陵所?统摄的大理寺豢养了不少暗桩,这些人身份与行踪俱是极为隐秘,散布于三教九流之中,而这位李牙倌,便是在牙行蛰伏约有十载之久,一行一止都是牙人惯有的仪态和模样,教人觉察不出?丝毫异况,椿槿对李牙倌也未有半丝半毫的怀疑。   温廷安在此处多少留下了一道心眼?,她之前问过那个李牙倌,问引温廷舜五人潜入酒坊的暗桩是不是他?,李牙倌摇头,说?是另外一位同侪,温廷舜五人在酒场里下落不明后,那位牙倌便受了重罚,李牙倌便是接替前同侪之卒务的。   温廷舜五人入了酒坊,想必也与椿槿打过照面,他?们?在酒场里杳然无踪,椿槿不太可能不知情,想必也对外来的生人添了几分戒备与警惕,虽说?方才的话,是好言嘱托,但?指不定是一句暗藏机锋的试探,或是一句敲打也不一定。   温廷安等人恭谨应是,四人领到的身份各不一致,各自领到的活儿也自当是不一致,温廷安是年届不惑之年的老妇,领到的是浣衣坊的活儿,每日专门濯洗三位侍酒伶人的花裳。   沈云升是正当壮年的青年,分配去酒窖当粗役,司酿酒搬运之务。   崔元昭是纤细内敛的少年,因拨得了算盘,账簿扎得快,被点去账房给账房先生搭把手。   苏子衿是四人之中唯一的反串,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容清隽,眉目澄澈,认得一些字,礼数与教养也是四人之中较为出?众的,被椿槿特地挑拣去前院,用以侍候酒客。   四人住宿落脚的地方都是在下人院里,沈云升与崔元昭俱是伪装成了男儿,分配在了东跨院里,温廷安与苏子衿扮得是女儿装,则要去女寰婆子栖住的西厢院里。   椿槿给每人分发了两套贴身的衣物、半桶盥洗物具以及一套床具褐被,天?光微熹,温廷安正欲与苏子衿前去西厢院安顿,却听椿槿倏然温声唤住了她:“秦姨,我?有一事?需要打点予您。”   这一声『您』,庶几让温廷安有些担待不起,这位椿槿等闲是双十年华,与温廷安大不了多少岁,她定了定神,想起了自己的老妇身份。   温廷安适时止了步,苏子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底掠过了一抹忧色,温廷安不动声色,用眼?神淡淡地示意他?先走?,接着返身徐徐踅回,朝椿槿欠了欠身,且行了一道躬礼,垂首道:“椿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椿槿道:“您是在浣衣坊干濯衣的营生,同时侍候三位主子,但?其中一位主子十分不太好伺候,也不太好相与,您千万要留心,她今儿有一套衣物,名?曰遍地荼白天?水碧,傍夕牌分她是要穿上,为卖武陵玉露做些筹备,这一席裙裳,您得要轻放轻拿,要用熏香浸染,万不可洗濯出?了岔子。”   温廷安隐微地听出?了一丝端倪,温静地垂着眸,谨着声,不解问道:“这沽酒一事?,小人在外听闻,素来是常娘躬自上阵,怎的会让位于其他?娘子?”   椿槿目光微抬,看了秦氏一眼?,眸色充满了淡淡的审视,秦氏当即俯身告罪,“是小人唐突了,小人本意只是欲多了解后院的规矩,初来乍到,想做得好一些,给主子们?留下好印象。”   椿槿抚着手腕,哂然淡笑道:“告诉您也无妨,横竖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畴昔,确乎是常娘捉刀买酒,通常能卖至百金,都虞侯的嫡次孙宋仁训成了坊间的常客,但?打从那位来了后,这武陵玉露,便能卖上千金,也正应了那一句古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椿槿口中的那位,不必言及名?讳,温廷安也自当知晓是谁了,但?她心中升起了一丝惑意,常娘姝色无双,也是这一座酒坊之中的中流砥柱,是谁,何?德何?能可以夺其锋芒,甚至让常娘将?至关重要的沽酒之权,都让位予她?   心中虽有惑意,但?此事?与她要去酒场探查五人下落一事?,似乎毫无牵涉,温廷安没真正往心里去,明面上丝毫不显惑意,更不再多问,对椿槿欠身叩首后,旋即去了一遭西厢院,安顿好自己的行当。   下人院里的格局俱是清一色的大通铺,榻挨着榻,栏毗邻栏,院衔接着院,这般的构造,与鸢舍里的宿房倒是相近,温廷安先去找掌院姑姑签押,领了对牌,再是寻到了自己的房中,因为干得事?儿不同,她和苏子衿的床铺就不是相通的,她暗自忖量了一番,崔元昭是扎账的,沈云升是杂役,他?们?二人去了东跨院,应当也不是歇息在一处。   铺好床,叠了被,更换好了浣衣坊婆子的衣裳,温廷安原本欲寻苏子衿说?一说?话,他?既然是负责侍酒的,那么,抵夜之时到了沽酒竞价之局面,他?应当能看到常娘,还可以见着椿萱口中听起来极难伺候的伶人,她打算让他?多加留意一番。   且外,崔元昭是他?们?四人之中离酒坊账房最近的,借着身份,她与沈云升皆能调查酒坊账务的线索。   只不过,目下苏子衿并不在西厢院中。   温廷安想着,他?应当是被管事?伶人唤去前院学规矩了。   按说?这酒坊之中,光是接待酒客的妙人儿,门道与规矩可真不少,有负责在彩楼欢门前,招徕客人的貌美酒伶,这些人称曰『坐台』,坊内有唱曲卖艺的,这些人唤曰『小鬟』,也有当垆侍酒,酒客高兴了会酬赏碎银的,这些人优待最好,地位也最之,唤曰『擦坐』,或谓之『酒侍』。   苏子衿因品貌优越,谈吐与容止均属上乘,不仅精谙棋画,就连学东西也极快,关乎如何?摆盘,如何?斟酒,如何?注碗,不到半刻钟,他?俱是掌握了,再者,他?的仪姿与气度都属上佳,遂是被管事?伶人抬为了甲等,且命他?自今夜酉正牌分开?始上牌。   苏子衿一时有些不安,他?素来是胸襟敞正的书生,不曾踏足过烟花之地,更不曾蘸染过酒荤,如今,教他?侍奉那些纨绔少爷或是大腹富贾,竟还要媚眼?如丝,掐着嗓子说?话,这可如何?使得?   苏子衿太阳穴突突地胀跳,委实是坐卧难安,极想去寻温廷安磋商一番对策。   苏子衿正在前院主廊犯难时,温廷安正在后院的浣衣坊里,一面听着掌事?姑姑的规矩,一面抱着一盆洒了玫瑰沉香的温水,正在给一席裙裾做熏香濯洗之务,这一席裙裾不是旁的,正是椿槿反复告诫过,要小心对待的『遍地荼白天?水碧』。   此则纯正材质的曳撒,亦名?曰马面裙,裙褶滚金倜傥,呈马褶之态,裙面设色荼白,绣以繁花鸟纹,裙撑长如云缎,前后设有四个裙门,裙门内侧会打着精致的裥,且外,裙腰束以一截藕荷色蚕丝布,用朱绳系之固结,光是纯粹一眼?,便是教人觉其造相极为金贵大气。   这般富丽堂皇的裙装,果真不能用水濯,连一丝褶痕都不能有,否则,会有暴殄天?物之嫌。   温廷安照着掌事?姑姑说?的法?子,从木盆里捻出?了一捧花瓣,蘸了清水后,为裙子每一寸熏香涤尘,温廷安在做这一桩事?体时,掌事?姑姑则是小心翼翼地在旁观望着,语重心长地说?:“你手脚功夫还算好,可千万别将?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弄出?了甚么纰漏,否则,教那位主子发现了什么端倪,你可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这是温廷安今日第二次听闻那位主子的事?儿,她心中生出?了一些计较,先是恭顺地应了声,继而问道:“不知这位主子如何?称呼?听椿娘子说?,这位主子可是常娘的心腹,深受其重用,酒坊上下俱是敬其三分。”   此话似是挑动了掌事?姑姑的一根心弦,她讳莫如深地道:“除了常娘,这里头的主子原本只有十一位,都没名?字,她们?的称谓是常娘提前钦定好的,那位主子是新晋而来的,来此才不足七日,便一举成了新宠,常娘唤其曰『秋笙』。你可知道,但?凡有秋笙在地方,坊间无一不叫座,论那势头儿,倒更胜常娘一筹。”   “但?我?可得提醒你一声,这位秋笙是个极难伺候的,身子骨娇贵得很呐,为了洗濯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前前后后折腾走?了十个洗衣婆子,不论脾性好,还是性格软弱的,悉数被劝退了,算上你,你就算是第十一个了。”   话至此处,掌事?姑姑揉了揉眉庭,惋叹地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讲得这些,只是提醒,你可别四处嘴碎,也最好别让其他?院的主子听到,明白了否?”   温廷安淡淡地敛了敛眉心,没想着这酒坊的后院里头,势力?也如此盘根错节,也不知与她要探查的案子有无牵扯,她徐缓地垂下了眸子,手中熏香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谨声应是。   她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来给这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作熏香,支起腰肢来的时候,已值申时三刻的光景,即将?入夜了,本就暄腾的酒坊,此番更是沸反盈天?,灯烛萤煌之间,坊外马如游龙车如水,坊内响起了嘈嘈切切的异调新声,众伶精心地梳妆打扮,鱼贯自后院游入前院楼台,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   “新来的,裙装可熏洗好了?快给我?们?拿来!”数位小鬟急冲冲迈入了浣衣坊,冲着温廷安颐指气使道。   今夜的武陵玉露刚刚酿制完备,距离沽酒竞价的盛宴,尚有一个时辰,小鬟们?行将?服侍秋笙娘子施妆更衣了,她可是今夜的大梁,身份显贵无比,任谁也不能怠慢分毫。   温廷安将?熏洗好的裙装递呈上去后,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好奇这位秋笙的模样来了,究竟是何?等的国色天?香,才能让这洛阳上流圈子里的纨绔少爷们?,一举挥斥千金?   只遗憾,当前以她的身份,定是暂时还见不到秋笙的玉面真容。   温廷安先回宿房歇息了一会儿,穹庐之上升起了一轮皓月,泅起了一圈朦胧的毛边,幽幽地缀在了西厢房的东北一角,院内的赤灰地面上,尽是银白色的光晕,温廷安寻思了一会儿,按她这般的造相,自是不能去前院,时下是酒坊一日之中最为忙活的时刻,沈云升要搬酒坛,苏子衿要侍酒,二人都万分忙碌,唯一能查线索的人,当是崔元昭和她,温廷安遂是趁着左右不注意,潜去了账房。   今次潜入酒坊前,徐牙倌给他?们?每人都过目了一回常氏酒坊的舆图,温廷安将?这酒坊的每一处地方,都默记了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是以不消寻人问路,她亦是能一路顺遂地摸去目的地。   讵料,温廷安甫一搴开?账房的门帘,一片微漉的雪粉便是跌跌撞撞地熏了过来,温廷安眸子一瞠,暗道有诈,忙掩袖捂住口鼻,一举后撤了数步,慌乱之间,却见泼粉之人是崔元昭,她与崔元昭四目相视,一阵无言,崔元昭僵着动作,见是虚惊一场,抚住了胸口道:“温公子,我?还以为是旁的人来,你当提前知会我?一声,不然我?会误晕你了。”   崔元昭说?话间,温廷安的视线适时伸向了账房之中,瞅见有个人瘫倒在了桌案前,不是那账房先生,还能是谁?   觉察到了温廷安微怔的眼?神,崔元昭解释道:“我?是想调查这酒坊的账簿,但?李账房这人委实太碍事?了,我?就用了些麻魂散,先让他?睡个半个时辰。”   麻魂散与麻骨散,仅一字之差,但?效用大有不同,麻骨散只对有武功内力?的人有反噬之效,而麻魂散是重眠药,一旦蘸染,立竿见影,至少昏眠个把时辰。   崔元昭心有愧意,忙上前来扶搀温廷安:“温、温公子,你没事?罢?可还要紧?”   温廷安淡定地摇了摇头,以示无碍,同时暗叹自己好在反应迅疾,不然方才就被崔元昭给药倒了。   温廷安打量了一回账房内外,这一座账房居于酒坊的北偏院,曲径通幽,环境安谧,崔元昭说?平素只有常娘、椿槿与掌事?姑姑会来寻李账房核对账簿,时间一般是在酒坊夜半落匙之后,眼?下离落匙的光景还早,一时半会儿,此处是不会有人来造谒的。   “如此,你可有查着些什么?”温廷安四下巡视了一遭,确信无人看见后,适才将?围帘一拉,顿步行入了这账房之中。   “方才数个时辰里,李账房见我?算盘拨得快,便命我?盘算过去一旬以来的酒课总额,但?他?显然有所?提防,并未让我?碰触账簿,所?有的账目数字,都是他?自个儿誊写的。”   崔元昭眸心稍敛,继续道:“那些誊好的账簿都锁在了竹屉里,钥匙便在李账房身上,我?本来欲寻钥匙,但?偏巧地是,温公子你正好来了。”   温廷安问道:“那些扎好的账簿藏在了何?处?”   “就在这儿,”崔元昭指着长桌案旁的黄梨木箧柜,“李账房当时便是将?这账簿锁入了箧柜之中,账簿应是在里头。”   温廷安抬眸扫视箧柜一眼?,没去寻甚么钥匙,转而从袖囊之中摸出?了一根匀直的铁丝,在崔元昭愕怔的注视之下,她不疾不徐地上前,捻紧了铁丝,在锁孔之中腾挪转动了几番,少时,只闻『咔嚓』一记轻响,银锁就这般被解了开?去。   “温公子,你这手艺功夫,是打何?处学来的?”崔元昭有些不可置信。   “朱老九教的,”温廷安松开?了铁丝,重新收入袖囊中,“鹰眼?之术这门课上就有教,元昭,你可有印象?”   崔元昭耳根微红,指尖蜷紧了颊边发丝,期期艾艾地道:“朱叔大抵是真的教过了,但?我?没太认真听而已……”   温廷安失笑,转身拉开?了一截竹屉,里头果真放着四本厚实的账簿,应是囊括了常氏酒坊在京城开?设后的一切账目与用度。   “账簿有这般多,在短短两个时辰内,我?们?应当是翻看不完的,”温廷安一面翻阅此些账目,一面问道,“元昭,倘若你是常娘,你要贪墨,要让白银外流给媵王,也要彻底避税于三法?司的酒考,你会当如何?做?”   崔元昭定了定神,也拿过一本账簿仔细翻看,且答道:“若是我?来扎帐,我?会选择一账两扎,也就是说?,我?会筹备两份账簿,一份是假账簿,用于应付三法?司,另一份是真账簿,将?其藏于某个较为保险稳妥的位置。”   崔元昭说?着,陡然反应过来了:“温公子这般问起,莫不是常娘怀疑有人来查账簿,故早就留有一手,一账两扎,我?们?手上的这些账簿,其实是假账,真账簿莫非另在他?处?”   气氛陡然变得峻沉,温廷安点了点头,“翻看这些账簿,你能发现什么端倪?”   崔元昭仔细翻阅了一番账簿,少顷,“不太对,这四本账册里头,有些账簿里,银两与开?支用度根本对不上,有些账簿看起来反倒没什么差处……”   “那边是常娘有意将?真假账簿混在一起,”温廷安道,“我?们?将?银两对不上的账簿取走?便可……”   说?着,她又踯躅了起来,品出?了一丝不太对味。   今夜,她与崔元昭计划进行得太顺遂了,不费甚么周折便拿到了贪墨的账册,这根本不合理。   这时,账房外头,猝不及防地,遥遥传了一道清越泠泠的人声:“李账房,常娘寻你看昨日扎好的账……”   此话一出?,一霎地在账房里掀起了千层浪。   原是舒和宽松的氛围,即刻变得冷凝如冰霜,温廷安与崔元昭相视一眼?,彼此皆是在对方的眸底寻觅到了一抹讶色,讶色淡去,取而代之地是一份凝肃。   常娘怎的会在这种时候要来查账?   偏生是在他?们?二人行将?在账房里查真账簿的时候。   怎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莫不是常娘发现了什么猫腻?   慢着。   温廷安审视着这座账房一圈,如果账房里真的储放着贪墨账簿的地方,那么为何?此处连一位看守的小鬟都没有,加之今日有四位新人入内,常娘同媵王一般生性多疑,不可能不在账房四遭设防。   温廷安看着手头的四册账簿,脑海一道念头戛然闪逝而过,这般的念头让她脊椎生寒,鬓间生出?了虚汗。   常娘会不会是早就算准了夜里人多耳杂,必有人会潜入账房之中查探情报,是以来一出?空城计,要引他?们?入瓮?   她们?方才找寻的账册,其实都是假账,只是常娘为了防备她们?而设下的诱饵。   眼?看外头那掌事?姑姑的嗓音越逼越近,空气变得咄咄摄人,崔元昭心绪逐渐变得焦灼,鬓角间俱是潸潸然的冷汗,她竭力?维持镇静自若,放缓呼吸,对温廷安道:“要不我?将?这位掌事?姑姑药晕罢?”   说?着,欲去起身,温廷安率先截住了她的动作:“纵然你能药晕掌事?姑姑,那常娘呢?若是她身手极好,你失手了,可当如何?是好?”   崔元昭也意识到此举不甚稳妥,但?事?况不可不谓是万分紧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温廷安淡淡扫视了一眼?昏厥在乌案前头的李账房,须臾,急中生智,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第65章   掌事姑姑的话音越逼越近, 俨似一柄磨砺的沉冷锋刃,重重地碾磨在了账房内两个人?纤薄的神?经之上,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冷凝, 氛围肃沉咄咄, 就连乌案之上的一盏台烛, 橘黄透青的火光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映衬着屋内二人紧缩扭结成一团的心?跳。   “什么法子?”崔元昭眉庭紧紧地愁结在了一处,听?着温廷安的话辞,心?跳怦然势若悬鼓, 话音蘸染一抹希冀。   “且将?麻魂散给我。”温廷安看了她一眼,辞话淡然沉笃,不疾不徐, 似乎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崔元昭急忙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那一瓶麻魂散, 一举递给了她,正想问温廷安想要如何做, 陡地却见温廷安剥开了小瓷瓶的红穗,伸指自瓶内捻出了一小撮佛青色粉末, 拂扫向了崔元昭的鼻庭前。   此举过于突兀,崔元昭竟是毫无防备,那麻魂散被吸入了肺腑之间,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顷刻之间, 她便是昏厥了过去。   思绪陷入昏厥的那一刹那,崔元昭知?晓温廷安的法子?是甚么了。原来如此,只要她同李账房一同被药昏, 常娘势必不会对她生出疑心?了。   账房内的黄油烛燃烧至了半截,火光减弱, 门槛之外拂入了一阵凉飕飕的寒风,风中弥漫着一阵瑞脑的合香之气,有两道人?影自主廊外头幽幽靠近,不用想也知?晓是谁了,温廷安眼疾手?快地将?崔元昭放倒之后,将?账本?放回了原来的藤柜之中,推回笼屉,落了匙后,紧接着,她凝神?举目扫视四方,觅查藏身之处——朱常懿教授过她,若想藏身,这?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温廷安抿了抿薄唇,朝着窗槛之外劲步踱去,这?一间账房与酒坊后院里的诸多?院落格局较为肖似,檐抵着檐,槛捱搡槛,并无屏障或是围墙遮挡,两院之间莳植有一丛紫竹、菖蒲与石榴,绿烟撼天,碧影扶疏,浓稠的夜色掩映之间,里头几可藏人?,温廷安观摩数秒,心?中即刻打定了主意?,敏锐地翻出了窗槛,悄无声?息地藏身入紫竹之后,这?一端,她刚在紫竹背后蛰伏好?,偏巧在另一端,账房的门帘适时被一截欺霜胜雪的皓腕给搴开了去。   温廷安心?想,畴昔朱常懿命他们追鹰,并非甚么无聊之举,想来是为了锻炼他们的敏捷与速度,濒临险厄之时,能比敌党快上一步。   此番,房内传了一阵疏淡的脚步声?,顷之,掌事姑姑的声?音便传了来,口吻显得极为凝肃,“李账房他们二?人?被药昏了,未有中毒之相,依次情状,对方用得应当是麻魂散。”   “去查一查账本?可还在。”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应时响起,说话人?的嗓音不怒而威,与椿槿等伶人?的嗓音不太一样,声?音的质地透着一股柔韧而不妖娆的英气,情绪近乎淡到毫无起伏,似乎对账房里突生变故并不以为意?,怕是早在她意?料之中。   掌事姑姑恭谨地应喏了一声?,屋内旋即传了一阵翻箧挪柜之声?,温廷安身躯蛰伏于紫竹密丛之间,地势微微高些,从她所在的方向,自上而下遥望而去,偏生可以瞅见窗槛之内的景致,檐外未掌灯烛,借着斑驳细微的月华,她逐渐望清楚了那两道人?影,掌事姑姑的造相她是认得的,但这?传闻之中的酒坊坊主,她是头一回目睹其尊荣。   端立于账房中心?位置的女子?,身着一席山茶蓝织金妆花绣袄,五官白皙且昳丽,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观而去,气度颇佳,体态也极好?,不像是寻常的沽酒妇。在此之前,温廷安只知?晓常娘是元祐城内的百姓,曾专司沽酒的营生,因一年前邺金两国交战,元祐城饱受兵燹之摧折,她流离失所,流寓至漏泽园,今岁上京专司买酒的生计。   温廷安敛声?屏气,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总觉得这?位常娘并不简单。   “常娘子?容禀,这?藤柜之内的账本?一册未少,亦是一册未多?,笼屉之中也没人?为翻动过的痕迹。”一阵捣腾整饬之后,只听?掌事姑姑肃声?道。   常娘淡扫了一眼屋内晕厥的二?人?,又扫了一眼一册未缺的账簿,眸底压下了一抹黯色:“照姑姑的意?思,这?位贼人?到这?账房里来,什么也不做,只是为了打昏李账房和小厮?”   这?一桩事体是何其荒唐,但偏巧是生发在了此处。   觉察到了主子?口吻不虞,掌事姑姑遽地垂首道:“常娘子?怀疑得在理,奴家亦是觉得此事颇为匪夷所思,那个贼人?之所以没窃走账本?,莫不是早就发现娘子?与七殿下……”   常娘眼锋陡然一凛,气势惕冷如霜。   掌事姑姑识得了眼色,立即歇了声?。   晌久,掌事姑姑蔚为审慎地道:“但娘子?可以看到,这?位新来入坊的小厮亦是被药昏了过去,可见那个刺客与小厮应当不是一丘之貉,这?个小厮可见是没甚么问题的。”   常娘锁眉未语,昏暗的烛火将?她精致姣好?的面容映彻得半明半昧,她心?中惕意?未卸,峻声?说道:“叫椿槿把这?四个新人?老实盯紧了,切不可再如上一回那般出了甚么岔子?,若不然,待上峰责咎下来,你我都将?不得安生。”   掌事姑姑道:“这?新来的四人?,不论是身份和底细,奴家都差人?仔细调查过了,都非洛阳本?土的百姓,在此处无甚依附,举目无亲,只能寻些生计过活,他们的帐籍都在掌舵于娘子?您的手?上,既是如此,这?些人?便易于操纵与控制,纵然是日后死了条人?命,咱把帐籍一毁,纵使走漏了风声?,那大理寺和监察院到此一查,也定是查不出什么端倪,娘子?说是也不是?”   温廷安听?至后半截话,不由得心?底陡沉,尾椎骨处遽地沁出了一份飕冷的寒凉之意?,这?掌事姑姑说『日后死了条人?命』,究竟是指何意??为何要死人??常娘到底要吩咐下人?做什么事,才会招致人?命?方才,常娘又说『不可再如上一回那般出岔子?』,这?所谓的上一回,可是温廷舜等人?潜入常氏酒坊的时候?   温廷舜、庞礼臣、魏耷、吕祖迁、杨淳,他们五人?之所以在酒场里下落不明,莫不就是在替常娘做事时遭了险恶,甚或是丧了性命……   这?不太可能,她不愿去信。   温廷安耳廓微微一动,殊觉面颊之上的血液,庶几是在此一刻停滞了流动,她扒拉着紫竹的掌腹,俱是隐微地渗出了一层细汗,整一具身躯俱是被一种?凛意?攫住了,肌肤被竹篾上的软刺扎得生疼,就连心?脏的某处位置,都无可自抑地塌陷了一小部?分。   搁在眼前的重重疑云,她必须咬紧牙关,誓要抽丝剥茧。   当下,常娘抬袖伸腕,捏了捏鼻梁,淡声?问道:“这?一桩事体并不打紧,既然这?人?并未显山露水,那就先放一放,暂先不去理会。话说回来,秋笙那头准备得如何了?”   距离今夜的沽酒竞价之局,还余有小半个时辰,搁置在账房一隅的桧华盘香,都仅燃剩了小半撮,一日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即将?到了,早在一个时辰前,华盖马车骈阗于坊门,缙绅显贵麇集于雅间,这?洛阳城内叫得上名头的士族或是纨绔,几乎都是蜂拥而来。   半个月前,他们是为了常娘,而今朝,他们一律都是为了这?位秋笙姑娘,为了一坛不足三石重的武陵玉露,亦或者是为博红颜一笑,他们竞价愈来愈高,从最初的一百两,一举抬升至了一千两,而这?一千两,绝不是最高的价位,数额一直在朝上疯狂递增。   常娘那一对丹凤眼里,浮起了一丝哂然的笑色,这?朝庙百官一年的俸禄,能有上千两的,通常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员。易言之,这?些公子?哥儿,稍不留神?,便将?他们父亲一年之中积攒的俸禄拱手?给了酒坊。   这?竞价的纨绔少爷里头,不再以宋家郎宋仁训一家独大,甚至户部?、礼部?、兵部?等数位朝官的儿子?,都一同前来竞价博弈。   因世家大族的男儿郎们竞折腰,足见秋笙此人?的魅力之大。   放眼这?洛阳城,正店弥足有整整七十二?户,常氏酒坊是七十二?户之一,仅不足旬月,酒课营收便夺了七十二?户之魁首,酒坊能在上流圈子?闻名遐迩,秋笙功不可没。   李账房此前也替常娘细细算了一笔账,秋笙打从来了酒坊后,她个人?所挣得银两,占了整座酒坊营收的十之又七,若是秋笙缺位了的话,酒坊的营收必将?砍去大半,毫无夸张地讲,甚至是元气大伤也不为过,这?亦便是常娘倚重秋笙的关键缘由,她乃是精□□黠的商人?,手?中攥着一套规整的生意?经,自不可能会放肥水流至外人?田。   掌事姑姑去而复返,欠了欠身,道:“常娘子?,方才奴家差管事的去问了一遭,秋娘子?那头说一切准备停当,可以出台了。”   常娘放下了扶眉角的手?腕,纳罕地道:“今儿她没挑拣裙装的毛病?”   掌事姑姑忖思了一番适才的场景,笃定地摇了摇头,笑道:“这?遍地荼白天水碧,乃是浣衣坊新来的粗使婆子?捉刀熏香的,此人?名唤秦氏,这?手?艺据说是精细仔细得很,谅是挑剔的秋娘子?,半晌也挑不出甚么错处。”   常娘点了点螓首,唇畔浮起了一丝舒心?的笑意?,道:“难得见秋笙对甚么东西满意?的,对椿槿吩咐一句,往后便让这?秦婆子?负责濯洗秋笙的衣装,至于另外两位娘子?的裙装,额外从浣衣坊调人?来。”   掌事姑姑忙点首应是,常娘也没再在账房闲叙,秋笙行将?上台了,她得躬自去前院控场才是,不过在临走前,她又吩咐道:“虽不知?晓那贼人?的目的为何,这?几日都不能掉以轻心?,那贼人?想必已?然知?晓我们在防备他,我们倒不必再故技重施,今后在账房内外添了护院与巡卫,账本?务必要守好?,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二?人?自账房离却之后,温廷安在紫竹丛里待了好?一会儿,确证常娘与那掌事姑姑没踅回后,适才从紫竹丛里缓缓走出了来,她面露一重凝色,自己此前的猜想成了真,常娘品性多?疑,果真是至始至终都在防备着他们,这?才是第一日,她就故意?撤走账房内外的护院与巡卫,蓄意?设伏,引蛇出洞,若是温廷安没个防备,指不定会与崔元昭一起露陷覆没。   由此看来,日后她务必要小心?行事才是。   温廷安利索地翻入窗槛,一面拿起了四方朱漆算盘搁放在案前,一面将?崔元昭唤醒,给她斟了杯凉水醒神?,崔元昭恢复了意?识后,温廷安对她道:“常娘虽说提了戒备,但没对我们起疑心?,她今后会对账房加强护院与人?力,这?就至少说明了一件事,真账簿肯定还藏在此处,但我们不能马上去找,避免打草惊蛇。”   崔元昭定了定神?,道:“指不定李账房知?晓些内情,我这?几日可以寻他探口风。”   温廷安寻思了一番:“按理来说,李账房这?般的人?物?,只是常娘手?中的一块磨刀石,听?任摆布罢了,便是有什么,常娘也不太可能会透露给他。”   崔元昭觉得温廷安此话有道理,忧心?忡忡地道:“既然我们现在不能冒然寻物?,那还能干些什么好??”   温廷安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微抿起了些许弧度:“我们目下不妨去前院看个热闹。”   崔元昭瞠住了眸心?,不解道:“热闹?什么热闹?”   温廷安没多?作解释,方才听?那掌事姑姑说,秋笙对她所熏染好?的裙装感到颇为满意?,往后秋笙娘子?一人?的裙装,就由温廷安一人?来洗濯,既是如此,秋笙便是她未来的主子?,再怎么说,也看看这?位难伺候的主子?生着何种?面目才是。   常娘的面容称得上是端丽出尘,但显然,这?位秋笙娘子?显然更胜她一筹,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多?世家少爷,为她所沽卖的一坛酒挤破了脑袋。   温廷安心?中生出了好?奇之心?,究竟是何等的国色天香,才能让洛阳上下的纨绔趋之若鹜,俯首逐一竞折腰。   这?位横空出世的秋笙,会不会与他们所调查的暗桩有关?   她别了崔元昭,先回了一趟西厢院收拾停当,这?种?时候是浣衣坊最闲散的时刻,也是前院最忙碌的时刻,夜色如磐,月晕如幕,似在无声?地酝酿着一台光阴的大戏,温廷安寻思着该寻什么借口去一趟前院,赶巧这?时,椿槿拗着细腰忽然来了,应是出什么事况了,她面色上添了些微灼之情,温廷安与其他婆子?一同欠身纳礼,平了礼,只听?椿槿翘着兰花指道:“前院人?手?不够了,你们拾掇一番,准备一下,去前院搭把手?。”   与清冷的后院形成鲜明对照地是,前院的坊楼,端的是一派南风薰暖,酒光绮云,在一楼的主廊之上,用一块天水碧飞云垂帘隔开了两重天地,东边是达官显贵之流,西侧是黔首庶民,东边由伶人?服侍左右,西侧则是小厮婆子?照拂内外,温廷安自然是服侍西边的,她拎着温好?的铜壶,斟了疏桐酒,给宾客们端了糕果花生与糖炒栗子?。   这?落座于西边的人?儿,身家薄得很,压根儿竞价不起武陵玉露,旁敲侧击地相询过后,温廷安适才发现,他们绝大部?分仅是为一睹秋笙娘子?的芳容,一腔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她顺着主廊尽头望去,偌大的酒坊辟让出一片空地作为高台,旁有一席五尺之长的杏青薄缎,上书『武陵春色满皇都』七个字,这?字迹铜琶铁板,规整端正的瘦金体,应是请了学士来题过的。   温廷安去堂厨续酒之时,忽地听?闻身后传了一声?低低的疾唤:“温兄!”   乍然回头,竟是满面惶色的苏子?衿,这?人?被椿槿拉去当了侍酒伶人?,他这?一夜简直是痛不欲生。   腻白如雪的面靥之上,点了柔靡飘荡的妆容,换上了桃红柳绿的窄袖褙子?与曳地襦裙,这?也便是罢了,侍酒之时,他还得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给那些纨绔骚客吟诗作对,吟诗作对对于苏子?衿毫无难度,可是掐着嗓子?殷勤妩笑,那些人?的手?还很不安分,这?就让苏子?衿愈发受不住,心?情极为驳杂,他想,若自己是魏耷,早抡起一刀劈了那些人?。   温廷安环视四遭,这?堂厨人?穿人?往,人?多?耳杂,不便叙话,她遂是与苏子?衿绕过了槏面,待四下无耳目后,温廷安敛了敛眉心?,道:“苏兄是出了什么事,可要紧?”   苏子?衿容色微白,喘息了一口气,拭了拭虚汗,摇了摇首,道了声?无碍,接着又道:“这?坐于东帘内的人?,泰半是商贾,另一半的我都识得,里头有兵部?、户部?、礼部?的少爷,不过,最为张扬的,当属那殿前都虞侯的嫡次孙宋仁训。”这?厮是个名副其实的花花肠子?,旬日前属意?于常娘,今夜倒是冲着那秋笙而来,秋笙未出台前,宋仁训的眼神?便是一直盯着他看,如狼似虎,毫不轻佻。   这?让苏子?衿大跌眼镜,他与这?宋仁训有过同窗之谊,在学斋里头打过几些照面,这?人?穿着儒生服,尚算人?模狗样,结果揭了衣冠,那卑琐的模样就藏不住了。   温廷安凝眸沉声?道:“兵部?,户部?,礼部?,若其父都是郎中亦或是侍郎,官阶至少四品起步,其俸禄与家资也势必不低,常娘利用秋笙将?这?些大员的子?嗣吸引至此处,看来是所图极大,也勿怪竞价能从百两抬升至千两,想必其后必有推手?。”   苏子?衿问道:“温廷舜他们会不会正是发现了这?种?端倪,前去调查账册,尔后被常娘发觉,将?他们困了起来?”   “有这?种?可能。”温廷安将?方才账房里所生发的事况,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对苏子?衿道,“常娘一直在提防我们,近两日我们不能先去查账簿的事,待会儿要去跟沈兄说一下,让他也不要妄动。”   苏子?衿寻思了一会儿,凝声?道:“既然不能从账房处调查,那我们能从何处开始查?线索不能就这?般断了。”   “先重点查秋笙,她这?人?较为可疑,”温廷安眉心?微锁,“今晨我听?椿槿说,这?一座酒坊里头原本?只有十一位伶人?,但秋笙来后不久,立即成为了酒坊里头的主心?骨,甚至是经济命脉,常娘竟也将?沽酒之权让渡予了她,易言之,此人?虽居伶人?之位,但深得常娘倚重,坊内上下的人?亦是唯她马首是瞻,可见是位高权重,更为关键地是——”   温廷安道,“我窃自相询过府内的婆子?,秋笙初来酒坊的日子?,与温廷舜他们五人?潜入酒坊的日子?,是在同一天。”   “什么,怎么可能这?般巧?”苏子?衿骇然,“难道温廷舜他们失踪,与这?位秋笙娘子?有关?”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首,“不仅是前头提到的常娘,秋笙这?人?更是值得警惕,她刚来酒坊不足旬月,竟能一举爬到主心?骨的高位,此人?不论是来历,亦或是手?腕,定是匪浅。”   苏子?衿心?有余悸地道:“你现在打算如何做?”   “还能怎么做,定是先看看此人?生着什么面目。”到底是天姿国色,还是红颜祸水,竟然能让这?般多?的纨绔争得头破血流。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原书,这?朝中能称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近于微乎其微,若真论的话,在大晋末代之时,那位给后世留下了千古绝唱的骊皇后,曾是大晋名冠天下的唱姬,一席宫红水袖,绣腔一启,便繁华了半个晋朝,后代的史?官描述骊皇后史?料颇多?,模样各有各的描写,但较为统一评价是,骊后真正能称得上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温廷安怔神?之间,伴随着一阵启幕,秋笙出台了。   盈煌灯火将?一楼大宅庭照得耀目辉煌,有一美人?纤影,自天青色垂帘的尽头款款游弋了出来。   台上是斑斓的辉光,台下,东西两帘处的熙攘人?声?,一霎地岑寂如谜,无数人?抻着视线,看着台上,俱是翘首以待。   画帘重幕揭开之时,温廷安的呼吸都寂止了,她看到一道颀长修直的人?影,着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从上阊门移步而出。   秋笙首戴如意?金钗,一行一止之间,那金钗下缀着的琉璃串珠,随着曳地如缎的马面裙而轻轻晃漾,这?人?面容上搽着轻而薄的荷花胭脂,眼尾揉着一团娇媚的嫣红,双手?藏在了宽大的珠绣云袖之中,皓腕交叠悬在了胸腹下方,步履玲珑且婀娜,轻轻地走圆台,一步,一步,似乎是走入了所有人?的心?尖儿上   似是注意?到了温廷安的注视,秋笙吊梢眸微微下眄,匀涂了脂膏的薄唇抿起了一丝笑弧,这?一笑,是万般风情,是娇羞回望,秋笙隔着人?潮对温廷安巧笑了一下。   勾眸一笑百媚生。   坊内池座,历经一片沉默之后,众声?即刻暄腾如沸,所有人?都在认为秋笙在望着他,武陵玉露尚未正式竞价,东帘这?头,便有诸多?的纨绔少爷往台上扔银锭了,他们的眼神?都缠在了秋笙身上,眼睛都发直了。   温廷安掌中的铜壶差点摔在了地上。   这?位秋笙,“她”……   不就是温廷舜吗? 第66章   温廷安今日无数次猜测过秋笙的真正?身?份, 虽未与?她?真正?打?过?照面,从依据常娘、椿槿及坊内下人的口风,她?推论这位秋笙, 定是颇有手腕, 品貌洵美澹潋, 且工于心计,极可?能是媵王在洛阳城中窃自扶植的另一位暗桩,纵然?不是暗桩,亦然?可?能是浸淫于秦楼楚馆之地的花魁佳色。   孰料, 目下秋笙一出场,温廷安难免震慑得舌桥不下。   在东帘服侍左右的苏子衿,亦或是混在下人堆里的崔元昭, 还是负责运酒的沈云升, 少年四人,皆在此一瞬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抬眸望定了那一柱戏台,僵直的面容上, 眸底尽显愕色。   好在大宅庭之上的气氛沸腾如注,众声杂沓纷扬,在这个酒香浓韫的夜色里,掀起了惊涛般的涟漪, 目下竟一时无人觉察到在场这四人的异状。   却说?温廷舜扮演的这位秋笙娘子, 如雪般柔腻的一张脸盘儿上,五官的廓影疏旷幽邃,云髻峨峨, 修眉连娟,身?淡披着一席薄罗水裾, 轻曳着曳地的雾绡,每行一步,那耳悬的一对明珠瑶碧耳珰,随着雾绡而轻奏出婉转的乐音。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反串成了娇羞的芳华女子,七日?前?也在九斋里见识过?一回,但那一回,姑且只是觉得温廷舜的五官可?塑性极好,扮什么便是什么,男扮女装时,她?庶几是认不出他的男相了,若是不熟稔得他的话,等闲便是觉得这是贵门闺闱里豢养的大家闺秀。   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温廷舜除了扮女相逼真,就连女子的神态、仪姿与?容止亦是能摹仿到了奥妙与?精髓,这已然?不是以假乱真的地步,而是登峰造极了。   这也勿怪温廷舜能瞒天过?海,一举瞒住了世人的眼睛,让常娘信服,或是让宋仁训那些纨绔子弟春心萌动。   纵然?温廷她?身?为女子,在这秋笙时不时的秋波暗度之下,她?的心弦,亦是难免要无可?自抑地颤动分毫。   温廷舜在圆台之上缓步而前?行,精致柔婉的眉眸从外?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常娘吩咐椿槿呈上了那一坛酿制好的武陵玉露,椿槿恭顺地伸出双掌,将酒坛递呈给了他。   他含笑接过?,他的动作端的是纤柔楚楚,俯眸低眉的模样,一径地入了画来,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摹仿之感,仿佛这矜贵的教养,是浑然?天成地錾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他不需要多费什么心思,甚至不消去?学些什么,他一颦一笑,俱能将这些御人之术与?闺阁教养,信手拈来。   秋笙出场之时,常娘正?立于二楼的水榭双栊门之下,静静地观摩着大宅庭内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掌饬着整一座竞价会的秩序。同时,她?也窃自在思忖夜袭李账房与?小厮的那个贼人目的何在,但目下,这台上台下气氛正?酣,氛围行云流水,一切都未出岔子。   常娘手执一柄缣素菱纹团扇,半张面容遮掩在了晦暗的光影里,瞅见这东西?两帘的人气都沸炽了起来,她?遂是朝秋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继续下一步动作了,秋笙旋即悟过?了意,即刻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眸梢。   温廷舜将此一坛武陵玉露,轻轻搁放在乌柏木嵌云立榻之上,立榻之上铺设着柔软纤润的一层云香纱,借着柔黄的灯色掩照之下,香纱佐乌柏,玉露衬绝色,场景煞是养眼。   温廷舜对着东西?两帘攒动的缙绅们?略行一礼,姿影嫋嫋,他压着眸底的一抹恹色,垂着眉眸,秾纤的鸦睫完美遮掩住了思绪,淡笑道——   “诸位官爷今夜能来捧秋笙的场子,秋笙惶恐,且不胜感激,秋笙今夜不为旁的,只因常娘子酿造了一坛好酒,老爷们?想必也熟知一二,此酒的水,乃系兖州的春水泊,所酿曲用的米粮俱出自蜀地,而酒匠自当是呈中第一的常娘,因此酒稀贵,今日?仅酿制了一坛,若是独衷此酒的老爷,可?以竞价了,低价是老规矩,一百两。”   温廷安拎着纹壶,娴熟地游弋于西?帘宾客之间,她?没去?观察秋笙,但一听那一口吴侬软语的苏州话,她?心中有些惊艳。   黄归衷在三国之语这一门课上,除了教授他们?女真语、蒙古语、晋语,且还教授了他们?讲地方的方言,黄归衷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年轻的时候周游大邺,对南方一些府州的方言很有研究,得暇之时也教过?他们?一些南人擅讲的汉话,诸如苏州白、扬州白。   此番,温廷舜一开腔,说?得便是极为柔腔软调的扬州白,他这一番话说?得格外?熟稔,话辞缠绵靡丽,但又尾调掺杂着中原官话的影子在,这就给一众宾客们?制造了一种?错觉,这位秋笙是出身?于扬州,地道的扬州人士,来了洛阳之后才学会说?中原话,是以,她?说?中原话的时候,会裹捎着一腔酥入骨魄的扬州口音。   温廷安狭了狭眸心,一时有些忍俊不禁,温廷舜这厮不论是造相,亦或是谈吐,堪称无懈可?击,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去?。   她?扫了东帘一眼,宋仁训和那一伙纨绔子弟,视线至始至终都缠在了秋笙身?上,眼神被勾去?了,三魂七魄亦是跟着丢了。   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人都知晓秋笙娘子的真实身?份,那面上的神态,应当是格外?得精彩绝伦罢。   不得不谈,朱常懿让温廷舜反串,自有这般深广的用意在。   宋仁训那一帮轻佻不羁的缙绅,不再缠着苏子衿不放,这让苏子衿如蒙大赦一般,他拎紧了纹壶,快步行至了主廊尽头,借着斟酒的空隙,同温廷安会合,沉着嗓子低声问道:“方才那位秋笙娘子,莫非真的是温廷舜?”   因是过?于骇愕,苏子衿连惯有的称谓都忘了讲上,他也不禁在想,同样都是反串,为何她?与?温廷舜的反差,竟有这般霄壤之别。   崔元昭的惊讶一丝也不比苏子衿少,她?初见秋笙的时候,简直是不敢认的,还以为是哪家秦楼楚馆的花魁,但再仔细观摩之下,才看清楚那一张脸,不恰是七日?前?,朱常懿替温廷舜易容后的脸吗?   她?不是没见识过?温廷舜易容后的样子,但此般精心修饰起来,让她?同为女子,竟是自惭形秽起来。   温廷舜是一个男儿郎,男扮女装起来,居然?比女子还要淑美端丽,这还要天理吗?   他们?震颤归震颤,腹诽归腹诽,但很快凝注了心神,视线落在了大宅庭台面上的纤影之上。   温廷安心中其实生出了诸多困惑,诸如,温廷舜不是早就与?魏耷等人一同消失在酒场之中了吗,怎的会成为了秋笙娘子?   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这般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魏耷他们?的真正?下落又是什么?他们?到底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   为什么温廷舜不去?寻魏耷他们?,偏生要在此处主持这一场每夜一回的竞价会?   温廷舜在常氏酒坊里潜伏了长达七日?,他是否寻到了常娘与?媵王暗通款曲的账本或是往来文书?   以及,毒杀那两位暗探的施毒元凶,到底是谁,温廷舜可?有调查到他们?的身?份?   凡此种?种?疑团,温廷安都想寻温廷舜解惑,但竞价会这才开了一个彩头,她?碍于身?份,自当不能去?贸然?寻他,免得惹暗中窥察的常娘生出疑虑。   台上。   这一场竞价会看似极为简单,秋笙所要做的事体,不过?是将一坛武陵酒曲,以最为昂价的价格卖出去?罢了,但里中有诸多的门道在里头。   如何造势,如何俘获纨绔的人心,如何弄玩世家子弟的攀比心理,如何用三言两语掀起竞价狂潮,如何毫不刻意地抬价,如何利用『物以稀为贵』的心理让买方,掏银票掏得甘之如饴……   温廷安一边为西?帘宾客续酒,一边用余光,细细观察着台上与?东帘的一举一动。   东帘与?西?帘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因为西?帘的宾客身?家薄,没有竞价的财资,他们?随时索性观赏起秋笙姑娘的品貌来,纵然?是吃饱喝足,也赖在原地不走了,不少人热闹地讨论起今夜谁会拍下那一坛武陵酒曲。   “宋府宋二郎,一千一百两,一次。”温廷舜垂着眸睑,拂袖伸腕,气定神闲地执笔搦墨,在红纸之上写下了最新的竞价数额。   穿堂熙风拂过?之时,亦是裹捎来了一掬月华,银亮剔透的月色,悄然?投照在了他那一席荼白天水碧裙裾之间,风吹帘动,裙褶成了烟渚浩淼的海,裙裾的上端,用金线勾描的花卉衬得一片葳蕤之意,掩映着横斜参错的漏窗树影,如梦似幻,如雾亦如电。   在外?人看来,秋笙摹字之时,若有人继续叫价,她?那温静澹泊的眉眸,会随之看向?那一位抬价的人。   这一夜,就属殿前?都虞侯嫡次孙的宋仁训,以及兵部侍郎的嫡三子孟德繁,二人得到秋笙娘子的秋波最多。   整座酒坊上下,宋、孟二人加价最厉害,一百两、二百两的朝上抬价,显然?是对今夜这一坛武陵酒势在必得,两个纨绔少女在东帘里呈对角线而对坐,中间的空气格外?稀薄沉抑,仿佛燃烧着簇簇腾腾战火。   东帘的氛围,称得上是暗潮涌动。   万众瞩目之下,秋笙已经喊至了一千一百两,这已是一个让无数纨绔子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天价了,竞价到五百两的时候,大部分的人开始望而却步,不敢再将银两不要命地往上砸了,就怕一个不慎,把所有身?家都赔了进去?。   纵使是洛阳最繁华富庶的赌坊或是酒楼,那热闹的氛围,怕是也不敌此处的一分。   宋仁训瞥了孟德繁一眼,挑衅地笑了一笑,那一副眼神俨似在说?,『孟兄还敢继续抬价么?』   孟德繁鬓角间青筋虬结于一处,一举将掌间的玉骨折扇往酒案之上重重一搁,深呼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吩咐傔从道:“小爷再加价一百两!”   傔从面露一抹难色:“孟少爷,您再往上加价的话,这怕是不太好罢,您昨夜刚从秋笙娘子这儿买走了一千两的武陵玉露,那酒尚未开封,今儿还买的话,那月底大老爷查账,那账面肯定不太好看……”   “你管小爷这般多作甚?是小爷掏的银两,又不是撬你的棺材本,你操心个什么劲儿!”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孟德繁万不能失了面子。   傔从只好赔笑谢罪,朗声抬价一百两,此话一落,孟德繁看到秋笙娇怯地睇了他一眼,孟德繁的心怦通失序了一阵,骤觉这一百两抬得太值了。   “孟府孟三郎,一千两百银两,一次。”秋笙巧笑倩兮道。   宋仁训原是高挂着的笑意,此际阴沉了起来,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他毫不犹豫地随扈抬价两百两,这一过?程,连眼儿都没颤一下。   “宋府宋大郎,一千四百两,一次。”   秋笙的一辞一话,如一根隐形的缠丝,冥冥之间,牵动着酒坊里头绝大部分人的情绪,众人眼见着宋、孟两位纨绔少爷针锋相对,相互较着劲儿,为博佳人展颜,而斗得你死我活,众人俱是兴奋又混乱,抻长了脖颈往此处瞧。   孟德繁没料到宋仁训居然?一举抬了两百银两!   孟德繁面上蘸染了一丝焦灼的燥意,狠觑了宋仁训一眼,正?要继续抬价,他的傔从苦苦制止住他:“少爷,您此番出门,所筹措的银两,姑且只有一千三百两,怕是不能再往上抬价了……”   孟德繁看着秋笙看着宋仁训笑了,妒火猛地攻心,对那傔从道:“那就先赊账!且外?,我不是前?年在钱庄上留了一笔钱财么,你速速给我取来!”   傔从面露殃色,困窘地道:“少爷莫非是忘了,您昨年在寰云赌坊赌输了五百两,为了还债,您早吩咐卑职去?钱庄取了。”   “……”孟德繁身?子皆僵,眉庭拢起了一阵难堪之色。   就在这个空当儿,只听台上秋笙道:“宋府宋大郎,一千四百两,两次。”   宋仁训昂着头瞟了一眼孟德繁,脸上带着一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孟德繁容色铁青至极,拳心攥紧,庶几快将掌心里的玉骨折扇给碾碎了。   看至此处,温廷安以为这位孟少爷会剑走偏锋,妄自抬价一百两,殊不知,孟德繁最终松开了折扇的玉柄,咬牙切齿地冲着宋仁训遥遥拱手:“这一回只不过?是小爷筹措得不太充裕,美酒便是让与?宋兄。”这便是不会再抬价的意思了。   秋笙眸波潋滟,遂是道:“孟府孟三郎,一千四百两,三次。”   竞价会尘埃落定,在短短的一刻钟内,温廷安虽是一位看客,但仿佛切身?历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动荡,她?看到温廷舜一手托着酒坛底部,一手扶着瓷质坛壁,拗着腰,幽步游至宋仁训近前?,勾唇笑道:“今夜贺喜宋官爷了,一壶武陵玉露,承蒙官爷的照拂,亦能蓬荜生辉。”   宋仁训呼吸醺热,接过?酒坛之时,想趁势握住秋笙的柔荑,但秋笙眼尾一挑,眸波暗敛,淡声吩咐左右道:“宋官爷大抵是坐久了,怕是有些乏了罢,那秋笙差人给您斟杯醒神茶,再送您回去?。”   宋仁训酝酿着的满腔情话,随着秋笙的盈盈转身?,而一举堵在了喉舌之间,他想揪住佳人的袖裾,但旋即被上前?来的椿槿截了去?,椿槿托举着宋仁训的腕肘,媚眼如丝地道:“宋官爷,有什么话要对秋笙说?的,不若留在明夜,今儿椿槿来给您弹曲解闷当如何?”   美人的话就如糖衣炮-弹,让人毫无招架转圜之力,更何况,椿槿这一席话说?得简直是无懈可?击,既没拂了宋仁训要见美人的面子,也给明夜留下了一个挠人的小钩子,宋仁训半推半就之下,也就信了椿槿的话。   一夜之间,秋笙给常氏酒坊带来了一千四百两的营收,在常娘的眸底,秋笙便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只消她?往台桩之上一立,这世间的男子都甘为她?趋之若鹜,这钱财,她?们?可?就不愁了,常娘与?宋仁训的傔从结了银票,画了对押,正?预备去?寻秋笙,却见掌事姑姑心急火燎地前?来道:“常娘子,不好了,秋笙一回院,便是立即砸了茶盏,说?、说?翌夜儿不上台了。”   “这又怎么回事?”这秋笙对男人千娇百媚,但私底下,却是个品性诡谲古怪的,气性极大,动辄砸东西?发?脾性,常娘早已见怪不怪了,将银钱盘扎好送入账房,继续问道:“今次又是何事惹着了她??”   掌事姑姑回溯着秋笙恼羞成怒的模样,便是心有余悸道:“说?是那遍地荼白天水碧的裙裳,裙褶的部分皴起几处皱痕,没熨平,秋娘子觉得孟家的三少爷是看到了她?裙褶上的痕皱,生了嫌心,适才不肯继续抬价,这不,一个人在屋中撒着闷气呢,还说?要拿洗衣坊的秦氏是问。”   常娘忍不住揉了揉鼻梁骨,纳罕地道:“临上台前?,秋笙不是才说?这裙子熏染得好吗?怎的现下又嫌厌这裙子起了辙子呢?”   掌事姑姑亦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地道:“按奴家的话来说?,秋笙的脾性就如暑月的天时,一会儿晌晴,一会儿阴翳,不能去?丈算的。奴家好劝歹劝,秋娘子就不是不解气,说?要亲自罚这个秦氏。”   常娘斟酌了片刻,才道:“原以为能寻个称她?的心、如她?的意的,没料着这个秦氏手艺功夫再好,也不能遂她?的意,那命秦氏去?菡萏院领罚罢。”   菡萏院便是秋笙所栖住的地方,这偌大的酒坊里头,十二优伶各赐有院所,谁若是受宠、遭了器重,谁的院所便会繁华一些,温廷安被掌事姑姑领入菡萏院所时,秋笙身?后立着一轴冰裂纹八扇画屏,江南水墨,自捎一派墨染雅韵,她?斜倚在榻前?,近旁是一戗金填漆的凭案,案上列炉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赏。   另一只乌案之上,一瓶芍药已然?跌碎了,挂画也被揭了下来,侍奉其左右的小鬟正?跪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洒扫狼藉。   可?见方才秋笙是发?过?一回愠气了。   “秋娘子容禀,这秦氏的人,奴家给您带来了,任凭您发?落。”掌事姑姑语罢,便将温廷安朝前?一推,喝令道:“愣着作甚,还不跪下!”   坊内规矩格外?森严,这掌事姑姑形同秦楼楚馆里的老鸨,训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顶着一张尖酸且刻薄的面容,如风干的猪肚子,温廷安故作受惊了一般,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小人心性愚钝讷然?,不知抬罪了秋娘子哪些地方,万望小娘子指出!”   秋笙斜倚绒榻,正?在轻拢慢捻地剔指甲,执着指甲刬的手,纤细如瓷,本是柔缓的动作,此番倏然?一顿,指甲刬不慎剪入指肉之中,竟是剪出了一道豁口,血丝自无名指里漫溢而出。   掌事姑姑见状,惊得哎了一声,忙吩咐小鬟助其止血,但秋笙丝毫没有领情,信手将剪子掷在了地面上,一面用白丝绸手绢擦拭着手指之上的血渍,一面淡淡地笑了声,“不懂抬罪我什么地方是么?那我教教你也无妨。”   秋笙道:“你是哪根手指熏染了我的衣裙,拿着这根指甲刬,将哪根手指的指甲全拔了罢。”   温廷安愕然?抬首,颤如筛糠:“秋娘子,小人、小人真不是有意的……”   这一罚,掌事姑姑听着也是心惊胆颤,也勿怪为何秋笙会折腾走这般多的粗使婆子了,这罚得也太狠戾了些。   秋笙似笑非笑地横扫掌事姑姑和小鬟一眼:“我驯服这个手脚不利索的下人做事,你们?是有兴趣看热闹?”   掌事姑姑凛声道:“自当不敢。”   语罢,便给小鬟递了一个眼色,二人匆匆离开了菡萏院,顺便阖拢上了门扉,掌事姑姑喟叹了一口气,不免替这位秦氏的遭际感到可?悲,好端端的婆子,是个懂规矩的,做活儿也利索,但刚来不久,就遭罹了这般的际遇,也不知是不是命道不好。   ——她?得另外?物色一个新的暗桩了。   菡萏院内堂,草天鸣蛩,青烟浥浥,浮香暗渡。   秋笙自绒榻之上下来,踏着一对谢公履,朝着温廷安踱了过?去?。   温廷安一直跪伏在地,心中在做着一些考量。   她?认出了温廷舜,但不知温廷舜有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她?今儿头回初来常氏酒坊,温廷舜根本不知她?会易容成什么样子。   以她?对他的了解,温廷舜这副私底下娇纵跋扈的模样,应是伪装给常娘和掌事姑姑看的,无他,常娘生性多疑,不仅提防外?人,也警惕内人,应是没少在坊内安置暗桩,这洗衣坊的婆子,应当也是常娘盯梢的暗桩之一。   不然?,凭温廷舜淡薄如水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迁怒于一位素昧平生的下人。   如此想来,温廷舜寻衅于她?,应当是怀疑她?了,怀疑她?是常娘派遣来盯梢他一举一动的暗桩。   目下,如何向?温廷舜自证身?份?   温廷安下意识往袖袂之中探了探,却是发?觉自己没将红穗小瓷瓶给带来,她?无法卸容,声音也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难不成,要寻温廷舜对证一些记忆……   正?思忖之间,却见面前?递来了一只骨肉云亭的皓腕,秋笙浅笑道:“长兄,方才有多担待了。”   错目而视之间,温廷安微诧,没去?抚上他的手,不答反问:“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亏她?一直认为他没认出他来。 第67章   温廷舜没率先答温廷安的话, 薄唇浅浅地抿成了一条细线,朝外院处淡扫了一眼,确证了掌事姑姑与那位小鬟离却了之后, 他一面将温廷安静静地搀了起来, 一面淡笑着道:“不用怎么费心思猜, 不论长兄易容成什么样儿,我自当都能认得。”   台前?的吴侬软语,此时此景已然消弭于无形,温廷舜换回?了寻常的嗓音, 相较于酥入骨魄的的女腔扬州白?,温廷安还是较为喜欢他原来的男腔,温沉且柔韧, 谈吐之间充溢着一种疏旷幽缈的出世感。   只是, 温廷安没料到温廷舜会这般作答,他寻了一只规整的黄花梨木圈椅, 扶她好生落座,顺带挽起了荼白?云袖, 伸出一截皓雪般的纤腕,匀亭分明?的温热指腹,替她拂涴却了膝襟上蘸染的霭埃漫尘,透着一豆滢滢烛火, 温廷舜掀眸静默地垂视着她, 眼神格外专注宁谧。   温廷安虽说黏连上了一张老妇的胶质面具,面相虽是黯然无光,但优越淳厚的那一副骨相, 仍旧毫无保留地彰显了出来,想当初, 在大?宅院登台之时,他一垂眸,扫视人?潮一眼,便很快寻到了长兄的影音,她的骨相里,额面留有一庭美人?尖,脸容瘦纤,下颔柔润,五官的每一寸,他心中自是一清二楚,以及她的眼神,淡泊而致远,像是一块夹岸笼着烟渚的寒湖,一眼惊鸿,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月色。   温廷舜不动?声色敛住了眸底的思绪,后撤了数步,转身去茶案之上斟了杯热茶,茶香四溢,他递至她掌间,让她清了清神识,凝声道:“长兄有甚么想要问的,现下便问罢,不然,你在菡萏院待久了,掌事姑姑不免会生出疑虑。”   对着这般国色天香的一张玉容,温廷安一时之间尚还有些不大?适应,又因着他之前?那一番直言不讳的话辞,她无心地听着,不知?为何?,那耳廓悉若触了细电了似的,怔了一会儿,适才?缓回?神来,应了一声,先是问道:“我今次初入坊中,不论是掌事姑姑,亦或是椿槿,她们皆说你脾性喜怒无常,我那时并不知?晓你便是秋笙,还怀疑过秋笙是不是媵王的麾下鹰犬,今次看来,是我想岔了,你可是故意为之的?”   温廷安薄唇浮起一抹浅笑,淡淡地点?了点?首:“长兄应当也知?晓,常娘是媵王安放于市井之中的一道案桩,生性多疑,若是取其信任,自当是不大?容易的,我成为秋笙,替其掌舵竞价会,能日挣斗金,她明?面上一直待我尚算和气,但暗地里一直遣浣衣坊的婆子?暗中监视,我若是听之任之,倒也无妨,但这般为她所掣肘,却不利于你们行事,因于此,我故作脾性乖张跋扈,一方?面是拔出常娘在我身前?安放的钉子?,一方?面是为了挣得时运,引起你们的注意,便于能与你们互通消息。”   原来如此,温廷舜早就料到,阮渊陵一定会派遣温廷安他们会来,故此,借用椿槿、掌事姑姑之口,将她的名声放了出去,好吸引温廷安来查他。   温廷安也没想岔,那浣衣坊的粗使婆子?,果真?是常娘安放在温廷舜身旁的暗桩。   “只是我想不通,为何?你竟会成为『秋笙』,”温廷安有些悸颤,一腔话辞里,蕴含的更多是匪夷所思,上下打量了温廷舜一眼,“你来常氏不过七日的光景,如何?能从新人?一举迁跃为坊间的红人?,你是如何?做到的?”   温廷舜听闻此言,眸子?低低垂落,凝声解释道:“是这样,起先常娘见我生得还算好,入坊的头一回?,便命我去当『小鬟』,长兄也知?晓,所谓『小鬟』,不过做些替官客端茶侍酒的伙计,上不得什么台面,偏巧那日,宋仁训与孟德繁二人?皆在酒坊里头。这位宋大?郎是冲着常娘去的,我便转而去给?孟德繁侍酒,要知?道宋、孟二人?,代表的是殿前?司与兵部各自的立场,二人?的父亲是党敌,宋仁训与孟德繁的关系自然也不睦,故此我有意挑唆了几?句,他们二人?便打了起来,常娘因此真?正看到了我,觉得我话术尚可,第三日让我试着主舵竞价会,就这般一试,竞价会还蛮简单,只消熟谙酒客的人?心,哄抬银价,便不愁武陵玉露不能以更高的价位沽卖出去。”   温廷安听得简直叹为观止,浅啜了一口热茶,正色地打量了一番温廷舜一眼:“没想到二弟竟然有这等潜力,让我捋一捋,你之所以成为秋笙,是要取信于常娘?”   温廷安凝了凝眉:“但又说不通,假若常娘信任你,那不该总是在暗中派遣浣衣坊的婆子?窥视你。”   温廷舜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的虎口,莞尔解释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常娘是个名副其实的商贾之女,若我能让她有利可图,她便一直雇我。我连续主舵竞价会四日,第一日是八百两,第二日是九百两,第三日是一千两,今日是第四日,竞得一千四百两,也长兄会认为常娘一直在利用我,然而目下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起初是我离不开常娘,现在是她离不开我,假令离开了我,这一座常氏酒坊的营收,一定无法回?至原先的盛况,营收砍半,口碑亦然会大?幅跌水,至少宋仁训与孟德繁二人?在竞价之时,不会再竞出天价,这绝非常娘所愿意看到的局面,因于此,她一定百般留住我,不会轻易放我走。”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就遂了我的意了,在常娘眼中,我的目的是要与她平起平坐,分这酒坊里头的一杯羹,但我的真?实目的并不在于此。”   一抹钦色悄然掠过温廷安的眉庭,温廷舜做任何?事,果真?是会妙棋一着,温廷舜成为秋笙,原来是要给?常娘铺设下一道掩眼的屏障,混淆她的耳目。   “照你方?才?所言,只有短短四日,这一座酒坊便是拢共有四千一百两的流水。”温廷安寻思了一番,颇觉这样的营收,放眼洛阳七十二家正店,怕是极为恐怖的,在温廷舜没有来酒坊之前?,竞价会一直是由常娘在主舵,常娘来酒坊已有旬日,累攒下来的银两账目,势必也是可怖的。   常娘是为媵王卖命的,如果这些账目是流入赵瓒之的手上,他要如此多的银两作甚?   这一份疑窦如缠丝一般,紧紧地困搅在了温廷安的心头,她阖了阖眼眸,尔后,复又睁了开去:“如此,那你可有查到常氏与媵王,他们二人?来往的文书以及账簿吗?”   说着,她又想起了自己?与崔元昭在账房查账所遭罹的困际,遂是将这一桩事体同温廷舜一一道来,言讫,且凝声道:“我感觉那些账簿应当是尚在账房里的,但元昭和我去查的时候,差点?着了常娘的示弱引虚之策,我们今日刚入坊,她便窃设心计请君入瓮,城府不得不深广。”   温廷舜狭了狭眸,捻起了剪子?修剪了一番嵌丝珐琅案台之上的烛芯,在湛明?的烛火里,静静地观摩着温廷安的神态,不知?想起了什么,淡声笑道:“你们是寻不到的。”   温廷安下意识道:“为何?寻不到?”   在她微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一字一顿地道:“因为常娘亲自扎的账簿,本就不在账房之中,而是在我这里。”   一语掀起了千层浪,菡萏院内堂里,掠过一霎的岑寂,甚至连月色牵动?支摘窗上团花纸纹的簌簌之声,亦是格外清晰可闻。   温廷安秾纤的睫羽轻轻地震颤了一下,忽地想起方?才?温廷舜所说的一番话,他混淆了常娘的耳目,让常娘以为他之所欲,他之所图,仅在于能她平起平坐,共分这常氏的一杯羹。现在,温廷安听明?白?了这话中真?意,深深看了温廷舜一眼:“酒坊的真?正账簿,常娘是交给?你打理了?”   温廷舜行至内室的榻子?之下,从里头摸出一笼柏木质地的纯漆衣箧,揭了锁,启了箧盖,拨开了堆砌在上头的薄罗成衣,自箱箧底下掏出了一叠账册,嗯了一声,递了给?她:“我同常娘交换了一个条件,我可以帮她主舵竞价会,但前?提是,这酒坊上下的账簿,需交给?我来掌管。”   温廷安递过了账簿,细细翻上了一回?,竟是发现了巨大?的端倪,抵今为止,常氏酒坊已然盈利了超万两,纵观坊内的开支用度,其实并不足千两,常娘给?十二伶人?的开支用度,远没温廷安所料想得这般丰沛,历经重重克扣与盘剥,伶人?们所分得的纹银其实并不多,至于下人?院里的杂役,则是更少了。   温廷安眉心浅锁,困惑地道:“旬日之内,常娘挣得了约莫万两纹银,假若她没打点?在酒坊之中,那么,她会将这些钱财流向何?处?”   温廷舜眼眸深邃,并未动?声色,徐缓地行至了温廷安的身侧,轻轻地攥起了她的骨腕,在她微微讶然的目光注视之下,他引着她纤薄的手,一面迅疾翻阅着账册,一面沉着嗓子?低声道:   “你且看看此处。”   顺着温廷舜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温廷安发现了此则一册名曰『酒榷』的账册,也即是盘核京郊酒场的开支用度,不看则已,一看简直惊煞人?眼,与酒坊堪比囊中紧缩的开支互为对衬地是,常娘所盘下的京郊酒场,其开支用度,就呈现一个令人?骇愕的的财收赤字,这一座酒场所负下的债,不是数百两,也不是数千两,更不是数万两,而是数十万两!   内帑亏空至此,也勿怪常娘要沽如此昂价的玉露酒,但因此事太过隐秘,切不可为外人?道也,她一夜只卖一坛,所挣下来的银财,悉数去填补了酒场之中的赤字与漏洞。   这般巨大?的赤字,让温廷安心中升起了更为浓重的惑意。   她仔细翻阅着账簿,斟酌了一番,才?道:“酒场里头的人?,若是干寻常的酿酒曲营生,纵然是运送兖州的淡水,抑或是蜀中的酒粮,算上车马财资、水粮财资、赁地财资,也不至于花销这般触目惊心。据此看来,这酒场很是诡异。”   这酒场之中,究竟是在酝酿着什么,要耗费这般巨额的银两?   温廷安慢慢复盘,陡然间,意识到什么不太对劲,凝向了温廷安,问重点?:“魏耷、吕祖迁、庞礼臣、杨淳他们四人?,莫不是在前?去酒场密查时,下落不明?的罢?”   温廷舜正色地望着她:“是的,两日前?,常娘酒坊缺了人?手,要往榷场里引人?,他们四人?虽说各自分开行动?,但俱是一统前?去榷场。我因于身份没能前?去,阮掌舍派遣了暗探前?去调查明?细,结果没半日,风声传了出来,魏耷他们四人?,突然榷场内下落不明?。”   案台之上的烛火颤动?了一瞬,温廷安背部肌肤生出了寒意:“好端端的四个活人?,怎的会在那酒场之中杳然无踪?”   温廷舜凝声道:“兹事我亦是不太清楚,但依我之浅见,有且只有两种可能。”   温廷安一愣,此一刻她也想到了两种可能,接过了温廷舜的话茬,道:“要么是常娘发现了魏耷他们四人?的身份,将他们彻底囚困起来了,封锁了消息,阮掌舍所派遣的那位暗探,这才?无法觅获与他们相关的消息。”话至此处,温廷安缓了片刻,“要么是那一座酒场里头的所有人?,皆是在集体串供。”   后一种可能,比前?一种可能要更为可怕,在尚未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以前?,温廷安比较倾向于第一种可能,魏耷他们四人?很可能是被困缚住了。   她回?溯了一回?那个场景,一时有些悸然,谨声说道:“你知?道吗,在账房里头的时候,我窃听到常娘隐晦地提过一桩事体,这酒坊上下的诸多杂役与下人?,俱非洛阳本土人?,在此处举目无亲,若是遭了罹难,她们只管销了帐籍,大?理寺与官衙纵然要查案,也根本查不到酒场上边。”   温廷安指腹轻轻扣在了圈椅的扶手之上,指尖叩着顺柔的木面,继而奏出了一阵颇有规律的清响,“我怀疑常娘以及站在她身后替她撑腰的媵王,他们正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他们暗中布榜,对酒场进?行招标,这便是其中之一。”   温廷舜眸底掠过了一份黯色,他没有率先作声,坐在近旁的矮榻之上,寻思了一番,才?道:“确实极为可疑。媵王为了广募兵卒亦或是蓄养私兵,盘下酒场养精蓄锐,确乎无比耗财,但目下要对酒场的一部分土地租赁出去,这便显得诡谲,若是盘养私兵,那绝不当打草惊蛇,酒场里头的事,越少人?知?悉就越好,但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温廷安反问道:“会不会不是豢养私兵?他们是在筹谋着别的事,但同样颇为耗财?”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眸底俱是浮现出了一抹异色。   这一刻,他们心底得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冶炼兵械。   温廷安有些不可置信,假若媵王真?的吩咐常娘在酒场里进?行着冶炼兵械一务,那便真?真?坐实了赵瓒之的谋逆造反之罪!   要知?晓,历朝以来,刑律宗法严格规定过,只有兵部与工部掌司着冶炼军械之务,若是私自冶炼军械,不论是庶民还是天子?,一律按谋逆之罪论处。   赵瓒之所图极大?,假令私造军械之事为真?,那么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四人?的性命就真?真?堪忧了。   温廷安肃声道:“如果媵王真?的在暗中锻造军械,那么,他很可能是在准备造势谋反。”从他回?京述职的那一日,士子?动?乱、流民寻衅等案桩,俱是他计划之中缜密的一环,冥冥之中,一切俱是谋划好了的。   贰心,原来从一开始就存在。   温廷安道:“我倒想着了一个潜入酒场的法子?,常娘过几?日打算去酒场进?行招标,想必会带着一些下人?去,我和苏子?衿会与之携往。”   温廷舜凝了凝眉庭:“那这些账簿呢?”   温廷安道:“潜入酒坊之前?,我们磋商过了,原本调查账簿的任务,是由沈兄与元昭负责,但今下你将账簿寻着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沈兄与元昭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他们二人?会将这些账簿带回?鸢舍——温廷舜,你也随同他们二人?一同回?去,毕竟,这酒坊终究是一座是非之地,你不能继续在此处久留。   她道,“账簿可以算作媵王谋逆的罪证,你们回?去便告诉阮掌舍,让他数日后速速派遣大?理寺查封酒场。”   温廷舜心中微冷,料知?到了温廷安的话外之意,凛冽地掀着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我们离开了,那你呢?”   温廷安淡淡地笑了笑,将这一叠账簿用绸布包匝好,递呈给?了他:“酒场那一处地方?极为凶险,魏耷他们下落不明?,而我身为斋长,自当得要追查到底,至少得垫个后。”   温廷舜偏头觑着她,嗓音不温不凉,丝毫辨不出甚么喜怒:“你是何?时成为了斋长?”   明?明?在任务之前?,阮渊陵钦定了他是斋长,怎的目下成了长兄?   温廷安挽着胳膊,挑了挑眉心,淡声道:“你们五人?出事以后,阮掌舍吩咐我们剩下四人?接续了你们的任务,我被钦定为了斋长,因于此,自现在伊始,九斋一切都听我差遣,知?否?”   温廷舜目色偏寒,温廷安觉察到他容色不虞,便问:“你若不服我的计策,你尽可说一说你的想法。”她自觉还是较为民主的。   温廷舜捋平心中莫名升起的郁气,凝声道:“依我的拙见,假令要去酒场调查魏耷他们的下落,就得让众人?一同去,不论是你还是苏兄前?去,皆是太过涉险,若是我们同去,多一个人?起码多一份照应。更何?况,那酒场这般大?,光你们二人?,要搜找魏耷四人?,要寻到何?年何?月?”   “魏耷与庞礼臣算是九斋里身手最好的人?罢?此外,吕祖迁与杨淳都算是聪慧的,他们四人?加在一起,实质上,并不比我们弱上多少,但他们仍旧出了变数,若是我们几?位同去,可能也丝毫改变不了甚么。”   温廷安循循善诱道:“最好的计策,便是咱们分头行动?,你们且将这一叠账册带回?鸢舍,坐实媵王谋逆的罪证,速请阮掌舍带人?抄封酒场——”   话未毕,烛火倏然被风吹熄了好几?盏,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之间,温廷安眼前?有一些恍惚,看不清温廷舜此刻的具体面容,只得依稀辨识出他冷白?肌肤上的凉冽线条。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能明?显觉知?到,在她说出前?一截话的时候,温廷舜的气场似是在一瞬之间冷若寒霜。   他朝着她的方?向走近了数步,两人?之间的间隙,亦是愈发幽近了。   温廷舜的眸色吸纳了窗扃之外的雾色与冷霜,有一些微漉,与方?才?的冷淡相较,添了数分难以言喻的思绪,俨似一只兽刻意掩藏住了锋芒,夜色模糊了他的棱角,但他的话辞沉沉,在寂夜里擦出了一簇火光——“恕难从命。”   温廷安抬首看着他,神情有一些不解,她想不明?白?温廷舜为何?会不同意。   两人?都沉默地不言语,她在等他的解释,他却在等她主动?问。   这一片静谧之中,仲春的雾色掩映着菡萏院,月色被窗格筛得细碎斑驳,像是一片鎏银,淅淅沥沥的铺落在了内堂的地面之上。   空气太沉静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吐息。   像是潮汐,时卷时纾,不知?是牵动?了谁的心神。   靠得太近了,近得温廷安能明?显地浅嗅到温廷舜身上冷冽疏旷的桐花香气,她的人?儿不由得悸颤了一会儿,檀唇微微翕动?,莞尔问道:“温廷舜,你不让我去酒场,莫非是担心我的安危?” 第68章   更漏长?, 夜未央,夜色如洗练的濯缨一般,呈现出一份极为纯粹的质感, 皎洁纯澈的月色轻薄若一层雪绡, 透过那一重栅格漏窗, 在堂内的青玉地面上,覆落一片幽谧浓邃的淡影。   二人所身?处的静室里,烛火已然?熄灭,夜色刨除了二人身影的实质, 徒剩下了两人的熹微轮廓剪影,像极了画绢之上的水墨意境,小片的着墨, 剩下大片的, 俱然?是?余韵悠长?的留白。   温廷安宁谧地端坐在了圈椅处,背后倚着的是一扇月牙状的洞开窗槛, 夜影晕浓,斜斜地覆照在她纤薄的身?量之上, 她身?上的衣裳本是?朴实无华,但月色为这一席衣衫描摹上了一层朦胧的边,衣褶之上的团花与绣样儿,俨似给仙人吹渡了一口?葳蕤的仙气, 尽数都鲜活了过来, 因于此,她那一抹秾纤得衷的身影之上,便?是?起了一层微晕薄软的毛边儿, 看起来,衬得她很软柔, 很温静,很娇娴,温廷舜虽未没看清她的面影,却能想象得出她问出这番话时的可掬模样。   温廷安平素是没有熏香的习性的,但这一日?,长?待在浣衣坊里,她的身?上难免蘸染了胰子的香气,浣衣坊的胰子是?玫瑰、玉兰以及山茶荼瓣共同糅合在一起的香物,她熏香熏得较为勤快,那繁花糅杂的香气遂是?蘸在了袖裾与腕间,温廷舜走近她时,便?是?能嗅到她身上的一抹恬淡香气,这一抹香气如春蚕银丝一般,丝丝缕缕地缠扣入心扉,缠得他心间难免有些悸颤。   很显然?地,温廷舜被温廷安这一般问话,给问住了。   在对方含笑的注视之下,他?难得没有立即作声,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没有默认,态度十分暗昧。   温廷安以手支颐,偏了偏头,好整以暇地望定他?,似笑非笑地道:“其实我?有些?纳闷了,首先,我?觉得自己的计策是?万无一失的,纵然?我?同苏兄潜入了酒场里头,只消你们动作够迅疾,能将账簿及时递呈给阮掌舍,坐实媵王谋逆之罪咎,并让掌舍调兵查封酒坊酒场,届时,我?和苏兄的性命定会无虞,甚至还能顺藤摸瓜寻觅出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故此,温廷舜,你此番反对我?的计策,到底是?在反对什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自圈椅之上徐缓地起身?,一只手闲负在背后,一只手垂落在腰侧,慢慢朝着温廷舜踱步而去,温廷舜眸色压黯了一黯,并未动作,但袖裾之下的指腹紧了一紧,此番,两人的局面一霎地倒转过来,温廷安拿捏住了局势的主导权,成了盘询的那一方。   打从加入鸢舍之后,两人的关系从不睦走向了缓和,温廷安觉得温廷舜已然?不会无缘无故同她抵牾,想必是?有其他?的缘由在,她寻思了一番,斗胆地做了一番揣测:“你反对我?的缘由,可是?因为担忧我?的安危?”   这番揣测,连她自己都觉荒诞乖谬,但除此之外,她委实寻不出别的解释。   温廷舜闻言,喉结幽幽地紧了一紧,喉舌有些?涩然?,就连肩颈也随之绷紧成一条直线,他?的脖颈隐微地朝上拉伸了一些?弧度,甚至是?,后颈悄然?渗出了一些?黏腻稠湿的薄汗,肌肤处有一些?青筋,竟是?隐微地凸显起来,假令温廷安能观察得较为细致的话,会发现他?这番稍显无措的怔状,易言之,可以说,这个少年陷入了一种局促之中?,但温廷舜是?个擅于隐藏心绪的,他?心中?所起的风澜,丝毫不会在容止之中?彰显出来。   但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确乎有一些?话酝酿在了脑海里,这些?话像是?棉絮在心腔之中?巡回挤拱,触感柔软又潮湿,随时准备呼之欲出,但最终被他?不动声色地镇压下去。   温廷安还不知道他?已然?知晓她女扮男装的事实,他?贸然?开口?,只会将彼此筹措好的一切计策全盘掀乱。   方才他?存了些?极不理智的心念,理当祓除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还在安谧地等着他?的话辞,温廷舜眉庭聚拢了一阵子,复又熨平了开来,方才的一切情愫被稀释得所剩无几,此刻,他?的口?吻淡到庶几是?毫无起伏,音腔之中?,也捎裹了一抹平素会有的哂意——   “长?兄是?不是?在今夜侍酒的时候,喝开了?需要?我?为你额外筹措一盏花生米么?”   这便?是?反讽她喝醺了的意思。   温廷安人儿蓦然?一怔,睫羽轻轻地颤动着,实质上,温廷舜的这番话无异于是?让她彻底松下了一口?气,不然?,假令他?真的承认他?忧心她的话,她必是?会震悚无比,甚或是?怀疑他?的身?份了。   温廷安轻轻抚了抚心口?,一连后撤了数步,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为兄今夜在西?帘侍候左右,连一口?辛苦茶都未蘸,你觉得为兄还有闲情雅致酌酒么?”   离开温府赴学之前,吕氏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过,需要?“严于律己,绝不可私自聚众喝酒聚赌打马乱分寸”,她将此条诫训谨记于心,纵使有人主动敬酒,她也必是?不会贪杯半丝半毫的。   温廷安正色地看了温廷舜一眼:“我?不管你反对我?的理由到底为何,我?目下是?斋长?,这九斋里的所有人,就需听?我?差遣与号令,事情就这般定下了,我?今夜会同沈兄、元昭他?们讲这一桩事体,并且分配好各自的任务,待这几日?,常娘行将去酒场主舵招标一事,我?会与苏兄协同前去,你们趁此就拿着账册离开酒坊便?可。”   温廷舜不置可否,并不作声,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鸦黑的睫羽在光影之间轻轻震了一会儿,眼睑轻微地睁开,乌漆色的瞳仁凉冽地一抬,视线罩落在了温廷安身?上,目色之中?,悄然?映入了如水的一缎月色,稀薄的光尘,以及她一袭衣影。   温廷安的态度难得强势了起来,她的性子素来散淡温和,棱角并不锋锐,像极了一团毛絮,呈现出柔润的质感,但他?甫一试探的时候,却是?发现,她其实是?外柔内坚的质地。   温廷舜喉头发紧,薄唇欲动,最终囿于什么,什么也没说。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外头的掌事姑姑踅而复返,在堂外处,蔚为审慎地捻起了一枚铜环,很轻很轻地叩了叩,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秋娘子,浣衣坊里头的那个贱婢可惩处好了,您可有消消气?”   堂内的气氛陡然?之间一滞,温廷安与温廷舜遽地相视一眼,目下的情状是?她坐在了圈椅里,而他?是?隽立着,这种情状是?全然?不太对的,二人相视了一眼,迅疾互换了彼此的位置,换温廷舜在圈椅里斜倚着,温廷安在青玉地面上跪着,但也不能光是?跪着,她身?上毫发无损,妆发齐整,掌事姑姑见了的话,也势必会起疑心。   温廷安且将头面都给拆了一半,枯黄泛白的鬓发顷刻散落了下来,她将自己饰作了一副狼狈落魄的样态,同时,温廷舜往她的手掌心里塞了一件物什,温廷安睇目一瞅,发现是?一管催泪膏,秦楼楚馆里的伶人为讨官爷欢心,常用的伎俩除了扮作媚态,还会眼波盈盈,故作楚楚娇怜之状,伶人的眼眸里能随时随地噙着水雾,大多便?是?催泪膏的功劳。   温廷安觉得温廷舜替她考量得真是?充分,但也来不及言谢了,忙匀出一小撮凉膏往眼下眶和眼梢处,搽了一圈,果不其然?,效果立竿见影,她很快眸含涕泪,在掌事姑姑推门而入之时,适时叩首跪在地,面上作讨饶之状,绾好的妇人发髻泰半遮住了她的面庞,发丝蘸了泪意,粘结成绺,紧紧地覆在额面之上,这般衬得她造相极为落魄。   温廷舜恢复了秋笙一贯的架子,以手支颐,半勾敛着眸心,气场疏离且冷淡,寒然?地睥睨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秦氏,嗓音微寒:“年岁也这般衰朽了,若是?将指甲剥下来,也怕是?会剥了你的那条老命,我?可不想让你脏了这菡萏院,识相点便?赶紧滚,今后我?可不再看到你。”   温廷舜话声稍顿,指尖轻轻捻着描金荼白的裙裾一角,眸色光华一转,看向了走进来的掌事姑姑,凝声道,“至于这遍地荼白天水碧,姑姑不若换个粗使婆子罢,今儿寻得这个,中?看不中?用。”   一秒入戏,丝毫破绽也不显,这教跪伏在地的温廷安简直是?叹为观止。   掌事姑姑忙『嗳』了一声,见秋笙没有真正将秦氏的指甲给拔了,心中?悬石稍稍地沾着了地,走上前好生安抚了秋笙一顿,又行至秦氏的近前,呵斥道:“愣着作甚,你还不赶快叩谢秋娘子的饶命之恩?你活儿干得不利索,害秋娘子在那一柱台面之上颜面弗如其意,循理而言,该是?重罚你的,但秋娘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同你等计较,你今番伺候过秋娘子,当是?你的福气!”   温廷安乖驯地以额叩地,以剀切之姿地请了罪,秋笙露出了一丝疲乏之色,徐缓地阖拢了狭眸,不耐地道:“行了,我?乏了,都褪下罢。”   掌事姑姑对她欠了欠身?,不敢再妄论?一词,忙将秦氏带离了菡萏院。   夜凉如水,温廷安故作奴颜婢膝之状,静默地跟在了掌事姑姑身?后,心中?将她与温廷舜方才所论?之事复盘了一回,待会儿定是?要?寻个法子,与沈云升、崔元昭和苏子衿他?们三人碰一次面。   这局面催生出了新?变数,他?们必须调整计策,她还必须将账簿交给沈云升才行,这般他?们就能趁早离开常氏酒坊。   “秦氏。”她在思忖之时,却听?掌事姑姑唤了她一声。   “小人在。”温廷安回了神?,恭谨地应答了一声。   温廷安以为掌事姑姑会就方才的事情,继续训斥她,但见掌事姑姑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管梨花香膏,放置在了她的掌心里,温廷安端看着掌心里的香膏,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道:“姑姑,这是?……”   这梨花香膏,虽是?称不上是?计值不菲之物,但也绝称不上廉价鄙俗,以秦氏的身?份,能收到这一份东西?,算是?一份天降的恩赏了。   掌事姑姑脉脉道:“常娘命奴家?转交给你的,你谋生并不容易,偏生又在秋娘子这里受了折辱,难免心中?多有怨艾,这一管梨花香膏,算是?娘子对你的补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温廷安故作诚惶诚恐之状,推阻了一番,复又将这一管梨花香膏纳入囊中?,她觉得掌事姑姑是?话中?有话。   秋笙不让她在浣衣坊干活了,循照常理,秦氏因干事不利,定是?会被克扣银钱或是?遭罚,可从掌事姑姑这里,看出常娘对她非同一般的态度,常娘不打算克扣秦氏的银钱,竟是?还好心差掌事姑姑送了疗伤所用的梨花香膏。   这般的情状,便?是?显得波云诡谲了。   又听?掌事姑姑温着声,仔细地交代了一句:“秋娘子脾气素来不太好,脾性阴晴不定,折煞奴役是?常见之时,我?心里也怵她,刚刚两番训斥你,不过是?要?做样子给秋娘子看罢了,并非有意为难你。”   温廷安心下哂然?一笑,这掌事姑姑变脸还真快。   她摇了摇头,露出愧怍之色,万分疚然?地叩首说道:“姑姑这般说,可真是?折煞小人了,秋娘子有天人之姿,且品性淑仪端方,小人能伺候秋娘子,自当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祉,遍地荼白天水碧此一袭裙赏,确乎是?小人没熨平妥帖,是?小人行事不利,罪在于小人,小人甘愿领罚。”   秦氏的态度煞是?诚挚,那骨子里,估摸着是?个生性怯懦的,掌事姑姑遂是?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话虽这般说,但你往后也不能再在浣衣坊做事了,你说,该让常娘安排你做些?什么事儿好?”   乍然?听?之,这好像是?要?将她驱逐出酒坊的意思了。   温廷安故意露出满面的惧色,匆促地跪伏了下来,袖裾之下的双手交叠抵在地面,躬身?行歉礼道:“小人抬罪了秋娘子,万死莫赎,甘愿领罚!万请掌事姑姑能网开一面,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保证今后不再行错事!”   语罢,便?是?长?跪不起。   掌事姑姑『哎呀』了一声,明面上故作讶然?,暗地里却是?对这位秦氏渐渐放松了惕意,认为其是?个好拿捏的软骨头,思及此,她对秦氏的态度也蔼然?了不少,将其搀起,温声道:“不能在浣衣坊干事,这不打紧的,不实相瞒,我?在常娘子面前给你找补几句,你还能继续干事,只不过就不在酒坊里头了。”   在掌事姑姑见不到的地方,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些?弧度。   果不其然?,还有一个深坑,正搁在这儿,候着她跳进去呢。   要?不然?,常娘怎的会特地遣掌事姑姑送她一只梨花香膏做补偿呢?   原来是?想收买秦氏的人心,让秦氏心甘情愿地恳求留下,这般一来,常娘便?能名?正言顺地将秦氏送入酒场之中?了。   温廷安低眉顺眼地言了谢,面容之上复又应景地落了泪,落在掌事姑姑的眸底,她是?因感动而泣。   温廷安叩首道:“只消能让小人有栖身?之所,混口?饭吃,不论?干什么活儿,多脏多累,小人都愿意干!”   这一番话让掌事姑姑颇为受用,她对秦氏道:“既是?如此,那你今夜好生整饬一番,明儿常娘会赴酒场一趟,会捎一帮杂役儿过去搭把手,你也跟上罢。”   明日?应当是?适逢京郊酒场的招标之日?,规模盛大,场面敞阔,常娘躬自赴酒场主舵竞标会,亦是?在情理之中?。   温廷安当下审慎地没有多问,忙对掌事姑姑行了谢礼,待掌事姑姑离却之后,温廷安神?态恢复至一片素淡,先回至下人院,在自个儿的寝屋里兀自歇了一会儿,一面捋顺今夜所得的线索与思绪,一面留意苏子衿他?们的动静。   少时,她便?是?在窗扃之外,听?闻到了一阵低低的唿哨声,温廷安心间缓缓有了定数,吹熄了烛火,悄无声息地蹑步了出去。   下人院以北之地,弃置有一处废弃的戏台子,潼潼月影覆照在上,纤薄的光尘在楹柱垂帘之间翻飞,温廷安行至迫近垂帘的地方,将陈旧的朱帘轻轻一揭,借着一簇落入其内的月晕,便?是?看到了已然?汇聚着的三人。   “斋长?,温廷舜他?怎么说?”沈云升静候已久,率先问道。   待适应了内里昏淡的光影之后,温廷安随意拣了在一块倾颓的楹柱之上,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温廷舜所述的事情,道:“看了这一叠账簿,我?们怀疑媵王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着经营酒场的幌子,窃行冶炼兵械之事。”   沈云升眸底添了一层惑意:“目下账簿在谁的手中??”   温廷安道:“就在温廷舜的手中?,他?同常娘做了一场交易,他?替常娘主舵竞价会,常娘答应将真账簿交付予他?保管。”   三人俱是?有些?愕讶,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如此兵贵神?速,居然?忽悠到了常娘,真将账簿给搞到了手。   沈云升敛了敛眸心:“那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四人,又是?在何处?”   温廷安凝声道:“他?们四人要?去酒场里头一探虚实,搜集媵王冶炼统械的证据,但不知是?身?份被暴露了,亦或者是?发生了别的什么变数,他?们的行踪就戛然?断在了酒场里头。”   空气猝然?变得凝肃深重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一阵,目色皆藏隐忧。   温廷安打破了这一份静默:“媵王行将谋逆,兹事体大,刻不容缓,不管他?要?何时谋反,这一桩事体越早杜绝欲好,我?与温廷舜商量出了一个法子,自明日?起,我?们便?兵分两路。”   崔元昭素来很是?信服温廷安,便?是?问:“兵分两路,怎么说?”   温廷安悉心解释道:“方才掌事姑姑已经同我?说了,明日?便?是?竞标会,常娘会带一伙杂役前去酒场,我?也会携同前去,苏兄成了『擦坐』,又是?新?人,我?觉得掌事姑姑也定会拣选你同去。这个时候,恰是?酒坊警戒最为疏松的时刻,沈兄,你和元昭,与温廷舜一起寻个由头离开酒坊,速回鸢舍,将账簿这一份罪证递呈给阮掌舍,阮掌舍获悉此情后,势必会上奏,官府衙门也定将会调兵遣将查封酒场,如此,也能趁机将魏耷他?们四人救出来。”   沈云升怔神?了一会儿,反应庶几是?与温廷舜如出一辙,晌久,才问道:“兵分两路,是?指你和苏兄去酒场,我?们带着账簿回鸢舍?”   崔元昭面容之上添了几分忧色,道:“为何我?们不同前去?吕祖迁他?们四人去了都遭遇了不测,今次,我?们更不能让你们二人擅自涉险,反正,要?去就一起去,要?走就一起走,按目下的情状,九斋再不能分开了。”   苏子衿亦是?认同了崔元昭的说法。   温廷安看着这三人,蓦觉有些?头大,失笑一阵,旋即正色道:“若是?我?们几个一同前去,遭遇了像魏耷他?们四人的情状,谁又能来救我?们,谁又能将媵王谋逆的罪证递呈出去,阮掌舍交给了我?们两个任务,我?们若是?一个都没能完成,这可当如何是?好?”   他?们不能忘记潜入常氏酒坊的真正目的。   也不能忘却当初的筹谋,她和苏子衿是?负责调查魏耷等四人的下落,沈云升与崔元昭则是?负责搜集媵王与常娘往来的文书与账簿。   虽未寻到文书,但已经寻到了一叠账簿,这已然?是?巨大的收获了。   温廷安对三人道:“目下迫在眉睫之事,便?是?需要?将这一叠账簿,万无一失地送至阮渊陵的掌中?,切不可再出任何纰漏了。”   这是?斋长?之命,声辞俱厉,沈云升等三人陷入了一片沉默,面容凝重。   温廷安徐徐地起了身?,“就这么办罢,大家?今夜先早些?休息。” 第69章   临走前, 温廷安思及了什么,趁着苏子衿崔元昭离却后,复又单独寻沈云升问起了一桩事:“沈兄在酒窖司搬运之务时, 可有发现寒食酒的踪迹?”   想当初, 在京衙午门的义庄里头, 徐师爷有意提到过,阮渊陵所派遣出?去的那两位暗探,生前饮酌了过量的寒食酒,虽说寒食酒并非是造成二人猝亡的死因, 温廷安却是特地多留了一个心眼,今儿?她在大宅庭的西?帘侍酒之时,椿槿命她所侍候的酒是疏桐酒, 因是初来?乍到, 温廷安并未问起为何不用寒食酒,免得教?椿槿生出?疑窦。   沈云升大抵也料知到了温廷安为何会问起寒食酒的缘由, 他?凝了一凝眉心,仔细回溯了一番, 道:“其实我也询问过看守酒窖的窖头了,酒窖里拢共储放了七七四十九种曲酒,名单我?打听过,倒是并没有寒食酒的名头, 我?旁敲侧击过窖头, 那窖头便是说了,寒食酒乃是一品浊酒,专门来?犒赏酒场里头的人的, 说是酒场里头的人干得是最劳苦的活儿?,逢年过节不能?归故里, 只能用寒食酒来告慰思乡之情了,想来?也正应了那一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照窖头的意思,寒食酒是只有在京郊酒场才酿造?”温廷安狭了狭眸,一抹若有所思之色浮显在眸底,嗓音逐渐变得肃沉静然,“如此?,那么这两位暗探应当是在酒场里头被下毒了,而非在酒坊里头。”   沈云升端视着温廷安的容色,斟酌着她方才的话,倏然?间,料着了什么,“你?可是还想要调查九肠愁的施毒者之底细?”   畴昔在九斋里,温廷安便是问过他?,九肠愁的解药是谁调制的,他?未答,她生性也极为聪颖细腻,依照着过往种种蛛丝马迹,很快就推揣出?解药乃系温善晋调配而成。   沈云升深情沉了沉,脊梁骨升起了一丝寒意:“亦或者是说,温廷安,你?之所以问我?寒食酒的线索,可是想要窃自调查你?的父亲,查他?到底与媵王冶炼火械有无干系?”   他?之所言,近乎是一语中的,温廷安默了一瞬,甚至是,袖裾之下的细直指尖,不易觉察地?颤了一颤。   温廷安明明什么都没明说,只是纯粹询问寒食酒的事况,但沈云升却能?见微知著,这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但她面色丝毫不显诧色,甚至是,她容色淡到了极致,毫无被人猜中了心事的困窘,更不会有懵然?与怔忪。   好半晌的功夫过去,温廷安温淡地?抬眸浅笑:“沈兄怕是多虑了,在启程来?酒坊之前,我?已同你?们商量过,我?去酒场的唯一目的,便是探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倘若尚有余裕的话,我?希望还能?查到媵王通敌叛国的证据,除此?之外,我?不会管旁的事。”   霎时,一阵稍显料峭的夜风,穿过陈旧的朱绣垂帘,在两人之间疾拂而过,沈云升细致地?端详着温廷安一眼,有一些话酝酿在唇齿之间,但缓了许久,皆是未诉诸于口。   温廷安虽说将心事掩饰得极好,但是,沈云升到底是看出?了几些端倪,打从?在元夕那一夜,见着温善晋与媵王在茶楼同一雅间里晤面,温廷安的心神?便是受到了一些影响,这自是无可厚非,任谁知晓自己的父亲与通敌叛国此?一事牵扯上了纠葛,心里想必都不会太好过,更何况,据他?所知,温廷安与温善晋的关系素来?甚善,二人是交过心的,听闻他?们的关系甚或是还好过吕氏。   他?觉得,温廷安是深信温善晋不会通敌叛国的,但她心中终是有所疑虑,她人虽是看着散淡随和,但骨子里却是极为执拗倔直的,及至认定了要查什么事,势必会一以贯之地?彻查下去。   他?想伸手轻轻拍她的肩膊,指尖都快碰触至她肩肘处的褶襟了,停顿片晌,复又克制地?收了回去,隐抑地?喟叹了一声:“如此?便好,你?若想去查寒食酒的线索,其实我?们可同你?一起查,假若你?父亲身家清白?,大理寺自会还他?一个?公道。”话至此?处,沈云升行前了一步,低沉的嗓音此?际透了一些微澜,“但若是你?单枪匹马的话,那委实是太犯险了。”   温廷安因是心中还挂念有旁的事,因此?,没有听辨出?沈云升话中所潜藏着的深意。   今夜与众人细细磋商好了任务事宜,适值人定牌分,温廷安适才回至下人院的寝屋之中,以臂肘作枕褥,仰首看着天檐漏窗,整座院室被重云夜色所掩映笼罩着,窗槛上的繁复菱纹,被皎月的熹光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时阴凝成了一层薄霜,弥散在寝屋内外,静谧的长夜里,她可以听到漏壶的清越滴响,以及飒飒的风儿?,撩动着庭植碧树的簌簌声,虽说温廷安的躯体?已然?困极,可在目下的光景里,她却是毫无寐意。   其实,沈云升确乎是猜中了一桩事体?,她下定了决心去酒场,除了是为密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其实还有另外一重目的。她一直没有忘记那两位暗探的死因,死于淬了九肠愁的寒食酒,假若九肠愁真是暗探所留给他?们的线索,那么,种种疑点便是指向了冶炼毒药之人,按理而言,冶毒之人同时亦是解毒之人,阮渊陵已经对她坦诚了,温善晋便是冶毒之人,那么线索就捋得通顺了,毒杀那两位暗探的人,极可能?便是温善晋。   温廷安也设想过,也许毒杀暗探的人会是媵王的鹰犬,媵王蓄意栽赃温善晋,是打算挑拨离间,让阮渊陵与温善晋之间生出?隙端。   以媵王阴险狡诈的脾性,他?能?做出?这等事,未尝不是全无可能?。   目下温廷安尚不知实情如何,若想彻查出?失踪一案的真相,唯一的法子只能?躬自赴京郊的酒场走一趟,寒食酒只有酒场才有酿制,暗探想必就是在酒场里被投毒的,而因为阮渊陵的有意隐瞒,魏耷他?们并不知晓两位暗探真实死因,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被逼饮酌了寒食酒……   假令饮酌了,那么,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那两位暗探当初带来?的消息是,魏耷他?们在酒场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往好的方面去想,他?们只不过是暂时被困缚住了,暗探也未寻觅出?他?们的尸体?,这就是好事儿?。   温廷安原是显得心事重重,但如此?作想着,沉郁的心绪竟是慢慢地?纾解了一些。   掌事姑姑已经同她说了,翌日便是竞标会,到时候洛阳城内将会有诸多贵胄与富贾竞赴投标,酒场里头的人手必是不够用的,掌事姑姑会让她携同前去,酒场里头的活儿?必是比酒坊里头还要繁重。   她得提前做好筹谋才是。   -   待阖上了眼眸之后,不知为何,在入了梦后,她竟是梦到了在菡萏院里头所历经过的一幕,皎月如绸,轩窗疏影,温廷舜饰作的秋笙,在浓得可以晕泅出?水来?的月色里,少年身影挺拔如松柏,衣袂猎猎作响,俨似飞羽流商,款款朝着她缓缓行了出?来?,他?仍旧穿着遍地?荼白?天水碧质地?的织金漆纱裙裳,平湖般的眸色极为深邃,敛不入丝毫的光线,那一簇簇俨似山茶花般的月色,如梦似幻,一同消隐在了他?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   与现实之中的保守扮相不同,梦境里的少年,衣衫呈半敞之态,合襟上的蹀躞系带,不知何时竟是悄然?松散了开去,露出?了高跷纤细般的皙白?锁骨,其下是隐约可见紧劲且匀实的肌理,柔韧的线条,俨似蛰伏千里的草蛇灰线,一径地?延展入昏晦的云罗衣裥之下。   温廷舜徐然?地?行至了她的近前,缓缓地?伸出?修直的指尖,其如一枝汁酣墨饱的湖笔,从?她的额庭处,一路匀顺地?朝下,以皴擦的笔法,次第勾描出?了她的山根、眉骨、眸梢、卧蚕、颧骨、鼻锋,最终,他?的指尖停驻在了她的唇涡。   少年指腹覆有一层极浅的薄茧,质感粗粝如磨砂一般,触在了她的下颔尖角之上,一路再往下,犹若一只穿花蛱蝶,引得她尾椎颤栗不已,少年的动作缓和,像是进行一个?微妙的试探。   温廷安眼睫震颤了一瞬,这明明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却教?她觉知到一层暗昧,自己的腰窝不由地?软了一截,一面想要避开,一面凝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她发觉自己嗓音变得干涩,欲要后撤半步,却是觉察到,梦中的自己,身躯动弹不得,仿佛教?人戳下了定身穴。   温廷舜没答她,他?的指尖亦是没有停,最后,顿落在了她的颈间中庭之位,他?的指腹,在她的喉口肌肤处描了一个?小圈,莞尔道:“长兄,原来?你?没有喉结。”   梦境里,温廷舜不再是矫饰的女腔,低沉的嗓音里糅合着深浓的灼烫之意,声线喑哑且柔韧,少了平素惯有的锋锐戾冷,此?刻显得醇和凉暖,就这般,不偏不倚地?碰撞在温廷安的心尖上,拱陷了一个?软到了极致的弧度。   他?的话音平寂如沉金冷玉,像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温廷安一时变得支吾局促,不太自然?地?别开了他?的手掌,正想解释些什么,她张了张嘴唇,却发现只是徒劳,她发不出?声音,不知是底气虚弱,还是旁的原因所致。   她想,温廷舜好像是知晓她的身份了,这可如何是好?   为何他?会发觉?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发觉的呢?   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拂袖伸了一截腕,拆卸掉了她发髻上的白?玉竖冠,绿云扰扰般的三千青丝,从?温廷安的身上飘逸倾泻了下来?,柔如匹缎,她眸底掠过一丝惘惑与怔然?,显然?未料知到温廷舜竟会这般行事。   她想要劈手去夺温廷舜手上的白?玉竖冠,温廷舜被她这突兀的反应弄得忍俊不禁,三下五除二拆解了她的招式:“长兄这是承认了你?的身份了?”   他?的话音近在咫尺,握住了温廷安躁动的双腕,他?借力一拉,把她的人儿?,牢牢地?摁在他?的怀前,偏着视线,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两人的呼吸喷薄在了一处,他?的吐息是灼烫,她的呼吸是冷凉的,一冷一热两番冲撞,质感异常鲜明,氛围亦是缠绵到了极致。   温廷安平生以来?,鲜少做过这般暗昧绮丽的梦,温廷舜的举止简直是过于温柔了,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亦是缱绻悱恻,诡谲地?是,她竟是没有十分抗拒,甚或是,她觉得温廷舜纵然?穿上了伶人的绫罗绸缎,不仅不会遮掩他?原有的冷冽矜雅之气质,反而凸显出?他?谦和温笃的一面。   温廷安不知该如何作答,情急之下,她只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出?于对鸢舍任务的考量,她冷静地?嘱令他?,命他?明日带着账簿走,然?而,温廷舜难得地?违逆了她,不假思索地?道了一句『恕难从?命』。   温廷安思来?想去,委实想不通,她的计划是极为缜密的,却是被这事一句『恕难从?命』截了和,她郁闷地?挑了挑眸心,睨视着他?:“为何?”   温廷舜眼神?颇具威慑与张力,望定了她:“你?说是为何?”   温廷安便是用故作揶揄的口吻,轻描淡写地?问道:“温廷舜,你?可是在忧心我?的安危?”   与现实里的温廷舜不一样的是,梦境里的这位少年,并未保持惯有的缄默与沉寂,他?一对鸦黑的浓睫,俨似江南那鳞次栉比屋脊的乌色垂檐,细密的垂下了,漾出?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一抹阴影掩映住了他?的眼眸,晌久,温廷安才听他?哑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忧心你?的安危。”   少年的嗓音,俨似酥在了耳根处的风。   温廷安蓦地?瞠住了眸。   世间骤然?消弭了一切声音,只余下少年的嗓音在荡然?回响。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这厮的眼神?里,难得瞅出?了几分委屈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她心中有一块微小的地?方,骤然?地?塌陷了下去,纵然?塌陷得弧度微不可查,但它终究仍是塌陷了,她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块地?方塌陷了下去的痕迹。   梦境里的画面,便是永久地?定格在了这一刻。   -   翌日卯时正刻,春夜褪半,朝暾未晞,空气里的氛围尚还较为薄凉,常氏酒坊的下人院里头,诸人已然?着手忙活了起来?,温廷安整饬好了一切停当,今儿?是她和苏子衿要去酒场的日子,也是沈云升和崔元昭他?们偕同温廷舜一块儿?,取账簿回鸢舍复命的时刻。   长夜将尽,趁着天色尚黑的空当儿?,温廷安又去了一趟北苑处,在那一处弃置的戏台垂帘里,同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他?们三人会合,晤面之时,崔元昭的视线一直凝在温廷安的面容上,温廷安遂是有一些不大自然?,失笑道:“元昭,我?的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崔元昭缓而慢地?摇了摇螓首,纳罕地?道“今日温公子的脸,为何会这般赪红?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似的……”   温廷安:“……”心口陡然?传来?了一阵碎大石一般的窘迫之感。   苏子衿亦是随之凝视了温廷安一眼:“温兄所栖住的寝屋,夜里可是溽热?但这也不太至于,我?记得,昨日夜内气温极为沁凉,不至于是面容会蒸出?汗的。”   温廷安:“……”听罢,整个?人窘意愈炽。   沈云升看了她一眼,“温兄,将腕脉给我?,春日冷热迭嬗过快,若是不太注意的话,便是可能?染了风寒。”   沈云升是太常寺的上舍生,素来?精谙岐黄之术,众人俱是信服于他?的。   这教?温廷安简直是有口难言。   她想说她身心良好,没染甚么风寒,之所以面颊会这般赪红,大抵是做了一场绮靡的梦,这一场濡湿的梦里,不知为何,情境竟是格外真实,待她醒觉之时,后背俱是淋漓粘稠的一层虚汗,梦中的场景让她无端羞耻,羞耻得身躯僵硬拢紧。   温廷安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梦见温廷舜,竟是还对他?产生了这种离奇荒诞的妄念。   醒转的时候,梦中的片段在脑海里驻留得所剩无几,唯剩少年低哑沉黯的一席话,如时涨时伏的潮汐,在她的耳畔萦绕不却——   『温廷安,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忧心你?的安危。』   纵然?知晓这只是一场绮梦,但少年慵哑低沉的嗓音,所诉诸的那一席话,委实是过于真实,直接焐烫了温廷安的耳根。   她以手撑着额面,在床榻之上滞留了许久,适才迟缓地?回过了神?来?。   温廷舜可是她的二弟,两人之间隔着血缘此?一道天堑,她怎的,可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梦?   温廷安还细细追溯了一番原主?的年岁,十六岁的年华,如花似玉的年纪,有思春之征象,定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思谁不行,偏生可以将温廷舜带入绮梦之中?   纵然?温廷舜生得皮相再优越,人生得再是好看,身为长兄,她也万万不能?动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谵念。   再者就是,她的身份使?然?,身上肩负着温氏家族社稷,她自是不可能?嫁作他?人妇的。   她不能?喜欢上别人。   昨夜历经了一场绮梦,温廷安殊觉自己真是魔怔了。   她实在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   莫非是因着昨夜,在菡萏院里,她同男扮女装的温廷舜近距离接触过,适才做了这一场活色生香的绮梦?   梦里,感觉温廷舜待她格外不一般,他?的造相与行止,与现实生活里的他?,简直是有霄壤之别。   纵然?如此?,温廷安也极为清醒,以温廷舜矜冷寡言的性子,怎的可能?会用这般温柔的口吻待她,更别论道出?诸如『温廷安,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忧心你?的安危』这一席让人面红耳赤的话了。   一梦醒来?,温廷安濯面之时,便是发觉了自己颊面烫热如蘼的情状,她心中悸颤不已,反复用寒凉的水濯了一把面容,热意很快就消弭了,但她不知晓地?是,自己这两抹绯霞,竟是尚还停驻在面靥之上,还教?崔元昭、苏子衿等人觉察到了。   在短瞬之间,温廷安的思绪历经了千回百转。   目下,沈云升还在等着她将腕脉伸过去,温廷安定了定神?后,下意识想要婉拒。   无奈,沈云升的态度很坚执,温廷安暂且迫不得已,只好让沈云升替她拭了拭腕脉。   沈云升凝声专注地?拭了一番,少顷,掌腹便从?温廷安的腕子之上静然?挪开了去,温声道:“温兄的脉象尚是较为平稳的,但气血偏虚,肝气微有不支,此?则懆劳之状。”   崔元昭一听,心下微灼,忧怅地?道:“温兄,你?心中操劳之事不能?过多,也不能?将担子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要不,就别去酒场了,同我?们一道离开罢,等将账簿上交给了阮掌舍之后,奏请了圣裁,再遣兵丁包抄京郊的酒场,再将吕祖迁他?们救出?来?也不迟。”   温廷安摇了摇头,失笑:“不过是懆劳之状罢了,并不足挂齿。你?们莫非忘却了我?昨夜所说的话,我?说过了,此?番任务里我?是斋长,若我?贸然?离却了,未躬自去酒场查探,抛下魏耷他?们不管不问,会显得我?办事不力。”   崔元昭还想说什么,温廷安道:“你?是不是还想说,我?们几位可以一同偕去,彼此?好有个?照应?这一桩事体?,我?昨夜亦是讲明晰了,若是我?们几个?都一同去酒场,酒场里头的情况到底如何,我?们都并不知情,万一出?了个?好歹,谁又能?顺利将账簿送回鸢舍,送至阮掌舍的手上?若是连账簿都未能?送出?,那岂不是让温廷舜前功尽弃?”   众人默然?不语。   温廷安道:“两个?任务里,我?们至少要完成一个?,易言之,目下,常娘与媵王暗中勾结并且私自冶炼兵械此?一罪证,我?们已然?搜集到了,必须尽快送至鸢舍。”   温廷安重申了一回任务的明细:“待会儿?,差不多辰时牌分的时刻,常娘带着我?与苏兄去酒场之时,沈兄、元昭,你?们便想法子去见温廷舜,你?们三人取到了账簿,便立即离开常氏酒坊,明白?否?” 第70章   到了辰时正刻的光景, 椿槿踏着熹微如白练一般的辰光,来了洗衣坊一遭,今儿的日子仍旧是放着朗晴, 朝暾的景致与往常可没甚么不同, 但又是非同寻常, 她穿着一袭湖蓝杭绸长褙,下衬以百迭鹅青襦裙,鸦黑浓密的鬓发间?,饰以了一个精巧的垂云髻, 绾好的发髻之上斜插以一枚团花蝶纹玉簪,造相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要知晓,在半个月以降, 常娘受命到市井闹处出榜, 召人?承买京郊酒场的一部?分经营权,这可?谓是承买者众, 酒坊东北门设有一专收标书的楠木木箱,承买者若是有意?竞价, 可?在状纸之上写明竞价几何,将状纸封锡,投之于木箱之中。昨夜,椿槿代?为开箱评标, 拢共有二十一份竞标书。   易言之, 今夜将有二十一人赴京郊酒场竞拍酒场,兹事体大,昨夜常娘嘱告过她了, 今次务必要物色一批新人?,将她们送往酒场之中。   这些人?, 自当都是在洛阳城内举目无亲的贱役,帐籍与卖身契均是掌舵在常娘手上,若是毁煞了去,那?么她们便是成了有实无名之人?,生杀大权都拿捏在了酒坊之中,纵然是在酒场里生出了甚么变数,亦是无人?知晓,官府查失踪一案的话,也根本查不到酒坊身上。   椿槿原本是选好了一批募好的贱役,前几?日就已经打点好了,她在下人?院里遣小鬟将此些人?召来,又想起?了掌事姑姑的交代?,又淡声命小鬟道:“且让秦氏一并唤来。”   小鬟恭谨地颔首,疾步朝着下人?院去了。   待了片晌,在小鬟一阵略微不耐的催迫之下,温廷安随同十余位婆子与年轻婢子鱼贯而出,椿槿少了昨日惯有的散淡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肃色,翘着漂亮的兰花指,染着蔻丹的长指甲在众人?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下,似是在钦点着人?头数,核验毕,她便?是吩咐小鬟淡声道:“添上姑姑昨夜点名的那?位,拢共十三?位,不多?不少,人?到齐了,你?去通禀姑姑一声,我行将带她们离开。”   语罢,又嘱托众女道:“你?们今儿都提点精气神,酒场里头的人?,要么是天潢贵胄,要么是达官显贵,总之都是你?我抬罪不起?的,若是你?们做事出了些甚么纰漏或是岔子,届时休怪我保不住你?们。”   温廷安听?毕,用一份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遭与之同行的人?,这些粗使婆子亦或是年青小婢,她昨日都探赜过一番底细,她们多?为流离失所之人?,其中不少人?还是从楼泽园里逃出来的,被牙行的人?抓了,沦落为了奴籍,人?微且言轻。   温廷安不由困惑起?来,按椿槿这般的说法,假令真要侍候竞标会上的官爷的话,只消让酒坊里的十二伶人?去便?可?,为何要另且吩咐一批奴役前去?这不是明摆着多?此一举么?   还是说,椿槿将她们召集起?来,送入酒场之中,其实是另藏有一份居心?   温廷安细思下去,切身觉得,只消她弄清楚了她们此番,到底要在酒场里头做些什么,那?么,离案桩的真相也势必不遥远了,亦是定能查清明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   临出任务之前,阮渊陵告知过他们,将酒场盘出去,赁以及此一场竞标会,皆是常娘绕开了官衙这一道关卡而私自进?行的,循理而言,常娘其实并没有这般大的权利,想必背后是出自媵王赵瓒之的授意?。赵瓒之要窃自督办竞标会,这便?是意?味着,他不欲将此事捅至御前,更不欲将此事闹大,以免落人?话柄。   这亦是在常理之中,假令让崇国公府或是台谏官知悉了此事,指不定要狠狠地参他一本,届时若是真正惊扰了圣听?,彻查酒场的诏谕下来,这般,势必会扰乱赵瓒之铺设好的整一盘棋。   鉴于此,他做这些事,必须步步为营,弥足谨慎。   因?是此行艰险,命途可?能多?舛,温廷安未寻椿槿提及要让苏子衿随行之事,既然人?数都是钦定好的,那?么,假令眼下又是添一人?,难免会让椿槿生疑,温廷安不愿让苏子衿牵涉入内,待会儿便?让苏子衿一同与沈云升、崔元昭他们,寻温廷舜会合便?好。至于她自己,委实是没想这般多?了,去酒场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她不能功亏一篑。她执着于调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无可?否认,是藏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眼前,蓦然闪逝过了元夕那?一夜,她在二楼靠窗的茶座之上,遥遥然隔着一重?燕青色绉纱帘,温善晋温隽如松的身影,映彻在了帘子之上,这般的父亲形象,是格外陌生的,他面上的神态,亦是温廷安平素在崇国公府里根本看不到的,温善晋这数月以来,到底在酒坊之中酝酿着什么计策?他为何要私晤媵王?   温廷安匀顺了一口气凉气,袖裾之下原是拢紧的指尖,徐然松了开来,让自己保持镇静下来。   目下的光景里,逐一钦点好了人?数之后,椿槿命她们往酒坊主廊以西的西直门出去,温廷安审视了一番自己的造相,她的衣饰与那?些婆子婢子们旁无二致,适逢孟春之令,她穿得下人?衣裳亦属极为应景,是颜色清雅的镶花长褙,内里衬以艾绿色交襟纻衣,浅褐色的领缘绣着数片叆叇浅云,螓首之上用一苎麻质地的铺巾,盘着一个雅致且低调的妇人?髻,品相不会太冒尖,但也不会觉太黯然失色,整体看起?来并不太大的破绽。   西直门之外以北,停泊有数辆马车,温廷安扫视过去时,发现巷口之处拢共有四?辆,其中三?辆的车壁,均是髹染以青灰漆纹,车厢较为敞阔,估摸着是让贱役乘坐着的,另外一辆马车乃系华盖玉饰,车檐之下悬坠有一围蝶栖菡萏的精细幨帘,温廷安见着此状,心里想着,这应当是常娘乘坐的罢。   殊不知,临上马车前,她的余光不经意?一偏,却是见着了常娘与秋笙二人?从西直门出游弋步出,秋笙似是觉察到了温廷安的无声瞩目,施施然地移目而来。   庶几?是在此一瞬,一掬鎏金般的日色,在夹巷双侧的梧桐树上的罅隙处,静缓地投撒而下,温廷安隐微地怔然住了,目色凝颤。   温廷舜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依照原来的计划,他此时此刻不是该同沈云升他们取了账簿,疾回鸢舍禀命,再速求阮渊陵奏请圣裁吗?   如果温廷舜不同沈云升他们会合,那?么,沈云升他们该如何寻到账簿?又当如何回去禀命?   温廷舜怎么能违逆她的嘱告,且擅自行事?   种种疑窦如飓风过境一般,将温廷安的思绪,搅翻得不由得有些恍惚,原本面对?他会不自觉升腾起?的羞耻之意?,一霎地消弭得一干二净,转而教困惑与薄愠取而代?之,她袖裾之下指关节,悄然拢紧,肌肤泛透着一抹青白之色。   温廷安看了温廷舜的着装一眼,今番他同椿槿一般,不论是妆容,亦或者是衣饰,都是精心修饰过的,   温廷舜本就皮相与骨相极佳,穿着女儿衣,不论穿什么都既好看,也不会让人?觉其阴柔,今儿他没穿昨夜那?一袭遍地荼白天水碧,反而如洗尽铅华了一般,肤白如玉,唇点凝脂,身上穿着一袭古雅简约的韶粉色宽褃纱绡褙子,里头是一袭齐胸银朱色襦裙,在颈间?下的领缘之处,镶滚了一层织金芙蓉与白鹤绣纹,端的是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秋笙一对?温静薄澹的邃眸,穿过日色恬静地看着温廷安,但仅是看了一眼,便?又挪开,不染纤尘的身影很快消隐在了马车之中。   几?乎是在对?视的一刹那?,哪怕对?方不置一词,什么都没交代?,温廷安亦是敏锐地觉察出了端倪,温廷安一定是故意?的,在昨夜两人?不欢而散而后,他一定是寻常娘磋商了酒场里头的事,以至于常娘躬自前赴酒场之时,也会让他与之携行。   其实,温廷舜也留意?到了温廷安的面色,纵然她的面上敷设着一层胶质皮囊,但当不住她那?优越洵美的骨相,大抵是发现他拂逆了她的计策,她看着他的眼神,淬了一些秋霜般的冷意?,又俨似凄寒冻骨时节里的白雪。   他觉得,虽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西直门的缘由,但依据长兄聪颖的品性,她应当是明白了他没有听?她的话,毕竟,他不会轻易让她独身一人?涉险。   他同她说过,让她独自去酒场,他恕难从命。   至于那?一叠账簿,他已然在寝屋之中留下了记号,今日酒坊戍守宽松,有且仅有掌事姑姑一人?,沈云升他们潜入他的寝屋并不难,只消一入内,便?是能立即觉察到那?些记号,一番寻根溯源之下,必能寻着他秘藏在箱箧底下的账簿。   沈云升、崔元昭和苏子衿三?人?,负责取走账簿回舍禀命,目下时阴已然走了一刻钟,想必沈云升他们已然取着了账簿了。   这厢,小鬟觉察温廷安竟是在怔神,遂是严声催迫了一句:“秋娘子也是你?这种身份的贱役能看得么!还不识相些,赶快上马车?”   语罢,抬手挤搡了她一下,把她一举推入了车壁之内。   温廷安佯作露出一抹惶然的惧色,规规矩矩地叩了首,蜷伏在一隅静候着,一些粗使婆子见状心生悯意?,给她让了一个较为敞阔的位置,还悄然递上了一个馍馍,趁着幨帘落下,马车内骤然一黯,对?她温声道:“您出来得急,怕是还没用早膳吧,这个馍馍尚是热着的,若不嫌弃,便?拿着吧。”   温廷安受宠若惊般地接过,这个馍馍果真是热乎着的,口感也极软,用毕,她心中某一根心弦微有触动?,对?婆子们言了声谢,众人?摇了摇首,笑着道:“吃饱了,便?能有气力干活了。”   温廷安的眸底到底是捎了一份戚然,这些人?怕是还被常娘深深地蒙蔽在了鼓里,明面上,说是来酒场里头干又苦又重?的劳活儿,但她们不知晓地是,这其实是一场毫无退路的鸿门宴,她们随时可?能丧命,帐籍会被灭毁,她们不知晓这是一场早就筹策好的阴谋。   温廷安端视着这些婆子与婢子的面容,她们的面容,或是布满风霜,或是青涩稚嫩,是一张讨生活且饱受摧折的苦相,眸底却具有一份暖和的冀色,身世虽说惨惨戚戚,但至少对?眼前的日子充满着期望。   她很想告诉她们,『快逃,离开这里。』   温廷安张了张口,却是顿觉喉头涩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就如在那?一场绮梦之中的那?般,身体像是入了禅定。   她侧了侧眸心,伸出手静缓地搴开幨帘的一角,日头一寸一寸地斜斜攀爬上了坊间?楼宇,匀散出一派赤金色的远空淡影,外头是渐行渐远的破晓曙色,里头还是步步进?逼而来的昏晦,这一围幨帘,将朝昏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间?,她淡淡地垂下了眼睫,一抹黯色薄薄地覆盖了下来,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然调查到了这一步,不会畏葸不前。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面容恢复成了惯常的素淡之色,静静谛听?着辚辚车毂之声,她不由想起?了温廷舜。   她是去密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那?么温廷舜呢?   他以秋笙的身份去了酒场,那?势必就担司起?了主舵竞标会的使命,不知为何,竞标会的规模盛大敞阔,光是凭借他与常娘,要应付二十一位承买者,极可?能会自顾不暇,这就需要一个当堂坐镇之人?。   温廷安心中即然浮现起?了一道沉鸷阴峻的人?影,媵王赵瓒之。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强烈地感知到一种预感,今日之时,必会同赵瓒之打一回照面,想起?赵瓒之这一位人?物时,她心中亦是随之泅起?了一阵极为强烈的悸颤,这一份悸颤搅得她心中微慌。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视线抻出了车檐,望向了行在前头的那?一辆华盖马车,眉宇之间?渐然拢起?了一团隐忧之色。   华盖马车之内,秋笙静坐在了湖绿锦纹毡毯之上,敛目养憩,近旁的椿槿将博山炉熏燃了,少时升起?了一抹浥浥清烟,车壁内外萦绕着娴淡的香气,她为秋笙与常娘各泡了两盏君山毛尖,常娘一面执着茶盏,一面对?秋笙恭谨地道:“秋娘子,请。”   昨日听?闻这位难伺候的主儿,差点将浣衣坊里的秦氏的指甲给剥除了,这事儿听?在椿槿的耳畔里,就有些悚然慎微,这个秦氏昨日刚来,今儿就被驱逐去了酒场,饶是她是旁观的人?,见此老妇之遭际,亦是不免唏嘘。   秋笙慵倦地睁开了双眸,抬起?纤指揉了揉眉角,淡扫了那?茶盏一眼,随手轻捻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涑了涑口,涑毕,只听?常娘淡笑着道:“秋笙,我知你?性子素来耿率,但昨番,你?来寻我时,我心中讶然不少,你?为何会改了主意?,我前几?日说服你?去酒场主舵竞标会,你?可?是拂了我的面子。”   明面上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但暗地里究竟是试探,亦或者是怀疑,那?真实的意?涵,可?就是极为耐人?寻味了。   温廷舜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搁放在了嵌玉珐琅几?案之上,以手支颐,偏了偏首,娇慵的视线看向了车檐之外的景致,外头的春色覆落在了他皎白玉洁的面靥之上,默了一会儿,他淡声解释道:“前几?日是秋笙不太懂规矩,拂了常娘子的一番眷意?。这几?日,秋笙整日在竞价会对?着那?几?张面孔,看得都腻味了,也无甚么盼头可?言,思来想去,秋笙也相通了,毋宁去酒场里头,见见世面,洗洗眼睛,莫负了常娘子的好意?。”   这番话说得自是无懈可?击,但听?者也嗅出了几?分野心昭彰的气息,教人?不免推揣出,秋笙是看不上宋仁训与孟德繁两位公子哥儿,嫌殿前司与兵部?官品低,想要攀更高的枝儿。   当然,在常氏酒坊里头,也只有秋笙胆敢道出这一般话,椿槿身为伶人?之一,是万万道不出的,她姿容虽好,但较之秋笙,五官仍旧有几?分逊色,因?于此,也上不了竞价会的台面。   她来得比秋笙要早十来日,资历也比秋笙要深,但这天时地利与人?和,倒俱是让秋笙给一并占了去,她心中不免有些涩然与妒意?,但明面上巧笑倩兮地捧场道:“今儿可?是沾了妹妹的福气,我这当姐姐的,亦能跟着开眼界了。”   温廷舜怎么能听?不出椿槿的阳奉阴违,但他面色丝毫不显,与之客套数句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谈起?:“今儿有这般多?的天潢贵胄要来,若是要伺候人?的话,坊间?的好几?位姐姐都能胜任,为何要偏生捎上下人?院里头的那?些贱奴?”   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被遣送至酒场时,是在两日前的傍夕,那?一会儿,温廷舜并未同与他们一块,他也寻不着合适的时机来打探常娘的计策,目下的光景,时机到了,他问着了这一个疑窦,是自然而然,是十分契景的。   常娘先是抬手揭了茶盖,拂却了杯盏内的翡翠茶沫,浅浅啜了一口清茗,润了润嗓子,适才道,说起?的却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事体:“你?可?听?闻过菱花燧石?”   “菱花石矿?”一抹黯色倾轧过了温廷舜的眸心,前朝尚在之时,行伍出身的三?皇叔曾担任过他武科的经筵官,当时皇叔在『兵械』一讲之中,就重?点讲述过菱花燧石,它是一种名曰火-药之物的重?要燃料,火-药此物,危伤极大,可?在一瞬之间?将广厦甍栋夷为平地,若是将其发展为国之重?器,那?么,今后在战场之上,晋军将立于不败之地,只遗憾,菱花燧石乃是稀缺之物,造火.药要使用到的菱花燧石,计值百石,但晋朝疆域小,遣兵部?工部?四?处开采搜掘,绝非合理之举。   常娘提及了菱花燧石,应不是空穴来风。   温廷舜精谙燧石为何物,但秋笙乃是女儿家,落入风尘之地,见识终究有限,定然是不知情的。   故此,温廷舜露出显著的惘惑之色,思忖了一番,问道:“未曾听?闻,此则何物?”   常娘放低了嗓音,道:“菱花燧石能制作兵械,诸如火-铳、火-药等物,旬月以前,我收到了风声,这京郊酒场里头,有劳役在建砌地下酒窖之时,不经意?间?,发现在窖底之下,竟是藏有大量的菱花燧石。”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温廷舜心中陡地沉了一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媵王此番回京述职,恐怕其真实的目的,便?是盘下这一座京郊酒场,雇劳役采挖菱花燧石,用以冶炼火械,进?而发动?兵变。   那?些所谓的流民作乱、士子街衢闹事,都是遮掩,都是幌子,都是混淆耳目。   赵瓒之一环紧扣一环,这计策真是缜密。   也勿怪为何他命常娘要专门雇外来的劳役,外来的劳役,人?微言轻,易受控制,纵使知晓了这菱花燧石用作何处,媵王定会遣人?杀了他们,他们死了,帐籍也会随之折毁,清理得干干净净,官府若要查他们的下落,便?是颇为棘手了。   温廷舜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淡地问:“照此说来,前两日,常娘子调遣出去的那?一伙新雇的劳役,便?是去酒场里采挖菱花燧石的?”   谈及此事,常娘面容之上缭绕着一团翳色:“近些时日,采石的人?手确乎是不够,我这才新遣了一批劳役过去,只不过,这一批劳役遣过去采石的那?一日,石场里头就出事了。”   马车里的氛围逐渐变得凝肃如霜。   温廷舜酌茶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稍息,问:“出了何事?”   常娘揉了揉眉心,敛目环视周遭,确证隔墙无耳之后,适才看着秋笙,徐缓地道:“石场里头,有一个深达七丈的隧洞,越往隧洞里去,那?菱花燧石的数量便?愈是丰沛,两日前新来的那?一伙人?,便?是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石,本来一切顺遂,但约莫是落雨之故,石块湿滑,洞基不扎实,他们采至半途,那?隧洞忽然之间?塌了,他们……”   常娘放下了揉眉的纤手,凝沉地道:“他们便?是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第71章   温廷舜窃自怔然了一会儿, 但也仅是?停顿了数秒,缓回了神,继而复将釉花刻面茶盏渡至唇畔, 浅浅酌了一口君山毛尖, 郁绿色的茶汤在齿腔之间辗转一遭, 一径地灌入肺腑之中,稍息之时,他的喉舌里,便是平添了一抹显著的涩意, 韵味久远,他拢了拢神,将茶盏徐然搁放回了扶几之上, 顿了一晌, 凝声问道:“人被掩在了隧洞之下?”   他知?晓,于近几日来, 因是?由暮冬转孟春的光景,洛阳的天候冷暖嬗变快了些, 外头的雨水亦是变得较为频繁,采挖隧洞也是?要拣日子的,一般而言,秋时乃系最?佳的采石期, 雨水由繁转寡, 物候干燥,气候也不算严寒,燧石是?易于采掘的, 也不容易受潮汽所影响。   媵王嘱令常娘在开春时节便大行采石一务,便?不属于天时、地利与人?和, 但因是?太子赵珩之近来颇得圣眷,恩祐帝每逢早朝,皆会吩咐掌印内侍在龙座一旁置楠木漆椅,命太子听政,甚或是?,涉及了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政事,会开始寻太子拿主意,一些?政事奏折,也陆陆续续移交到太子的手上。   庙堂之上的百官,明眼人儿皆能看得出来,恩祐帝年事已高,龙体不虞,这是?打算慢慢放权,行将立赵珩之做储君了。   赵瓒之本就是?觊觎帝位,看到了朝中此番变局,想?必更是?坐不住了,若是?等到秋意浓,再着手遣人?采石冶炼火械,怕到那?个时候,他的皇兄赵珩之已然坐上了龙座,朝中亦是?已经形成?了他的拥趸与鹰犬,届时,假令造兵起势的话,情状便?是?对他百弊而无一利,以赵珩之的品行与算计,怕是?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必会下诏肃清赵瓒之安放在庙堂之中的诸般势力,枢密院、刑部、殿前司等官衙俱是?他的左膀右臂,假若让赵珩之对其进行整饬与换血,毫无疑问地,赵瓒之必会元气大伤,不说能不能大行兵变之事,就连制衡赵珩之的力量都消弭了,赵珩之会如何对待他潜龙之时就有谋逆贰心的皇弟,这般结果,就弥足耐人?寻味了。   为制敌先机,媵王的动作必须要快,要快,因着要快,致使他算岔了采掘隧洞的适宜天时,开春之初便?急募了一批劳役,让他们昼夜不辍地掘采菱花燧石,这一桩事体他不好明面出手,他知?晓大理寺盯他盯得很紧,遂是?委托于暗桩之一常娘,常娘原是?把事体办得极是?妥帖,但不曾想?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久晴大雾必雨。   前几日,骤然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霏霏春雨,雨丝的势头并?不甚,但对于石场里掘石的人?,却是?极为致命的,粘稠绵密的雨水,悄然渗入了石基与地脉深处,让这深达七丈的隧洞,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将其肢解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危楼,夜半雨水一沉,这一座隧洞就轰然坍塌沉陷,那?石场里那?劳役督头的话来形容,那?场面撑上一句山崩地裂也不为过,场面极为骇人?震颤。   隧洞里头,拢共有七人?,有三位资历较老的劳役,另外四?位俱是?当日新来的劳役,不消说,温廷舜已然知?晓这四?人?是?谁了。   他端坐在马车之上,思?绪却如纸鸢一般纵出了窗沿,他想?象着坍塌时的情状,七人?尚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着菱云燧石,他们没个防备,也压根儿来不及逃,悉数被掩埋在了七丈之深的地脉之下。   事态远比温廷舜所料想?得要严峻与复杂,隧洞若是?坍塌了,不论?大小,里头被掩埋的人?,能活下来的,近乎微乎其微。   那?么,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   这一道消息,压得格外严密,唯有酒场的督头与常娘二人?知?晓,椿槿也是?今番才知?晓隧洞吞人?一事,花容之上难掩诧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塌了也无妨,好在那?些?被掩埋下去的人?,一个一个俱是?奴籍,只消将帐籍和路引一并?地毁了去,饶是?有人?泄情给了官府,官府调兵遣将来酒场探查,怕是?也查不出这些?人?的名分,若要立牒讼狱,怕是?更加困难。总之,优势是?在我们这里。”   常娘眸心淡淡,说道:“石场之中,不会有人?泄密的,有云督头在场子里头把关?住了那?些?劳役们的嘴,一番声东击西?的恐吓,他们便?是?吓成?了软脚虾,假令又有人?嘴碎,便?立即拖去杖了罚,以儆效尤,现在,这些?人?的嘴特?别严实,他们知?晓,自己的命拿捏在了石场之中,只有在石场里头,才是?最?安全的,若是?出了石场,他们的性命便?是?不保。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凡是?个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中都有计较,纵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温廷安眸心深处,覆了一层极薄的冷霜,任由扶几之上酌至一半的香茗冷却。   照常娘的意思?,那?云姓的石场督头,怕是?也将酒场里头的劳役悉数严教了一回,一时之间,石场里人?人?自危,委实不敢妄自多言。   这也勿怪阮渊陵派遣出去的暗探,为何查不出魏耷他们四?人?的线索,原来是?消息都被常娘与督头压了下去,纵然要密查,但那?劳役们集体串供,口风甚严,旁敲侧击一番探询,也不易问出端倪。   他袖裾之下那?一截清瘦修长的手臂,青筋微微突起,甚至是?骨骼也骤显了起来,白皙的面庞沉浸在了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眼眸隐微地眯了起来,淡淡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将内心里的一些?思?绪镇压下去,克制住了面部神态,表情仍旧薄澹矜冷,似笑非笑地问道:“倘若这些?被掩埋在了隧洞之下的人?,他们还活着呢?”   椿槿蓦地一怔,遂是?望向了常娘,秋笙继续问道:“这些?劳役如果还活着的话,常娘子可有遣人?将他们救出?”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质询的意味了。   常娘默坐了一会儿,看了秋笙一眼,秋笙的眼神是?纤柔的,没什么锋芒与寒意,似是?方才那?一问,不过是?她随口问出来的话罢了,并?无与她针锋相对的意思?。   常娘下意识揉了揉眉骨,暗忖自己应当是?多虑了,秋笙的底细她特?地查过了,是?扬州西?湖的一位瘦马,父母双亡,身世惨凄,被牙行转手卖了三次,前两次因不堪鸨母蹉跎剥削之忧,都逃了出来,这一次她被牙行卖入了常氏酒坊之中。   常娘初见秋笙纤弱扶风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自己一个早夭的女儿,她女儿同秋笙一般,姝色艳美,身骨却很孱弱,脾性亦是?娇纵,而讳字里,亦藏有一个『笙』字。假令不是?因一年前的元祐战乱与和谈,她的笙姐儿,就不绝会沦落为了战俘,被金人?抓去了战俘营里,像是?卑贱之物,被大肆轻侮,常娘是?后来实在乱坟岗寻到她的笙姐儿的,滂沱大雨之下,小女孩的衣衫尽破,眸瞳黯然,脸色枯败,俨似被尽数蹉跎的一枝娇花,尽成?凋敝之色,零落成?泥,毫无生气。   那?一年,她的女儿笙姐儿只有十五岁,在一年前,她刚为笙姐儿觅了一位好良婿,双方家里都互换了庚帖,纳了吉,筹算好了嫁妆,待一切准备停当,今岁惊蛰前后,笙姐儿就准备嫁做人?妇了,但元祐议和一案,将一切都尽数扰乱了。   常娘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名曰旬哥儿,但她偏偏宠爱笙姐儿,大抵是?笙姐儿太柔弱了,也招人?疼爱,常娘的爱就不是?雨露均沾的,对儿女们的关?注之中,总是?会偏向笙姐儿多一些?,致使旬哥儿并?不亲近她,反而亲近父亲,但在一年前的战乱之时,旬哥儿的父亲死在金兵的乱刀之下,笙姐儿也死了,常娘悲痛欲绝,原本也欲自尽,是?旬哥儿阻住了她,拉着她随着大队伍一路流亡,从元祐一路流亡至了蓟州,再从蓟州流亡至幽州的漏泽园。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啊,挺直了脊梁骨,用一张虽稚嫩却坚执的面容,对她一字一顿说:“娘不能这般自私,我好想?活着,可是?您死了的话,旁人?便?会说我是?个没娘的种,我不想?受旁人?的轻侮。所以——”   “娘,求求您,求您活下来,好不好?”   常娘的死志一下子就轻了,她更是?被旬哥儿的话一举击溃了,她答应过旬哥儿,要好好活着,旬哥儿是?她活在人?间世里唯一的盼头了。   她对旬哥儿好了不少,让他在幽州的蒙馆里读书?,旬哥儿有科举的念头,她祈盼他往后能步入青云路。   她对旬哥儿越好,与诸同时,她心中也对笙姐儿愈有浓深的愧意,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小姑娘。   思?绪千回百转,常娘在七日前,初见了秋笙之时,竟是?有一种如见夭女的幻象,毕竟,二人?真的生得太相似了,不仅是?面靥与五官,身量与谈吐,还有是?那?穿衣的用色与偏好,都别无二致。   那?一袭遍地荼白天水碧,便?是?她为笙姐儿所缝制的嫁妆之一,当这一席裙赏穿在新来的秋笙身上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常娘心中大恸,深深觉得,是?她的笙姐儿回来了。   可理智在不经意间地惊醒了她,眼前的秋笙,并?非她的笙姐儿。   一片亭亭青烟之间,常娘缓然地回了神来,思?绪回笼,心中的沉痛之意淡了些?许,眸色亦是?微微凝了住,看回秋笙,她的心肠硬了一硬,声音陡地冷然了几分:“新遣出去的那?一批劳役,纵然他们有存活之机,但这些?人?亦是?不能活。”   温廷舜心下蓦然一凛,在原地静坐了好一会儿,常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几近于不言而喻——这就是?说明,在隧洞塌陷了以后,常娘并?未吩咐云督头立即进行掘洞之务,石场之上的劳役,他们没有救人?。   这是?在置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四?人?生死于不顾。   温廷舜没有去问常娘为何未行救人?之举措,否则,容易招致常娘的怀疑。   不过在此番,常娘抬着眸看着他:“秋笙为何会问及此事,那?一批被掩埋在隧洞里头的杂役,可有你相识相熟之人??”   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在斟字酌句之间,满藏着试探之意。   椿槿亦是?反应了过来,目光落在了戗金填漆的几案之上,不动声色地为秋笙重斟了一盏茶,勾眸巧笑地道:“常娘子莫要说笑了,妹妹是?什么身份,那?些?劳役又是?什么身份,妹妹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些?人??”   透过窗棂隔间的赤金色熹光,在偌大的车壁内外轻轻震荡着,温廷舜的秾纤睫羽之上蘸染了一些?碎光,因此衬得他面容一部分浸溺在了晦影之中,情绪莫测且未明。   少时,温廷舜温沉地笑了笑:“秋笙是?在替常娘子做考虑,您这几日皆在筹办竞标会一事,兹事体大,切不能出任何篓子,加之能来竞标会的人?,非富即贵,万一有人?发觉了隧洞吞人?一事,起了疑心,那?岂不是?扰乱了您铺设好的整一盘棋?秋笙问及此事,不过是?怕有些?人?,意图不轨,坏了您的好事,未雨绸缪,总归是?好一些?的。”   此处所提及的『有些?人?』,其身份与算计,自当是?不言而喻。   常娘眸底晃过一抹异色,这酒坊内外,最?近确乎是?被大理寺的暗桩盯上了,对方还盯得格外隐秘,就拿昨夜来说,竞价会的前夕,这账房里的李账房与管事小厮,俱是?被砸昏在地,不省人?事,而这藏匿于暗格之处的一叠假账册,据掌事姑姑说,没有动过的人?为痕迹,遍搜那?账房上下,亦是?没有任何一物缺失。   那?就奇了怪了,这个贼人?潜入账房,打昏了李账房与小厮,又不探囊取物,其之所图,究竟是?什么?   常娘虽摸索不出这贼人?究竟怀揣什么计策,但她早已在暗中布下了暗桩。   常娘淡然一笑,目色轻轻落在了升起袅袅青烟的茶盏之上,道:“原来秋笙是?在忧心这般事,无碍,我已暗遣一位人?物,设了一些?计策,估摸着,那?些?人?行将是?咬饵了。”   “咬饵?”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常娘子的意思?是?,您今番只留掌事姑姑一人?在坊内,明面上是?疏松管制,暗面下是?一出空城计,专门用来引蛰伏在坊内的贼人?上钩?”   “错了,这一回,不是?掌事姑姑设计,她不过是?宅妇,哪有祓除细作的本事。”常娘云淡风轻地抿唇而笑,玉润修直的指腹,在扶几之上轻轻叩击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韵律的声响。   温廷舜敛了敛袖裾,心中思?及了什么事,陡沉了下去。   常娘遣了一位人?物。   这人?是?谁?   “那?岂不是?坊内有一出好戏可看?”椿槿笑着附和道。   常娘抿了抿檀唇,道:“估摸着,现在好戏就已经开场了。”   温廷舜眸色一凝,没成?想?常娘竟是?留了一手,他的指尖轻轻抚在了几案之上,面容渐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翳色,抿着唇,邃深的眸底之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颠簸的马车踩着辚辚之声远去了,常氏酒坊之内,昼漏初尽,日色绵长。   这厢,沈云升同另几位杂役,将新酿好的一桶武陵玉露,徐徐地运入了地下酒窖之中,沈云升拿起肩膊上的汗巾,轻轻地拭了拭汗渍,趁着众人?歇在原地,他一面将汗巾搭在肩膊处,一面对杂役头子道了一声:“我去解个手。”   头子冲他爽朗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啊,待会儿还有不少活儿要整。”   沈云升欠了欠身,便?是?去了一趟恭房,只不过,临至恭房之前,他倏然调转了一个头,趁着四?处无人?主意,他依照着脑海里的图纸,行至了菡萏院,他的动作非常轻,正在洒扫庭除的小鬟并?未发现他,沈云升就这般行云流水地翻入了内院。   庭院内花木扶疏,小窗轩阁,一派春光融融的良辰景致,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潜入了秋笙的内室之中。   温廷舜给他留下了一系列隐微的记号,这种记号近似楔形,还是?朱常懿传授给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认得清楚,寻常人?是?认不清明的,也根本觉察不到它们的所在。   依据温廷舜所留下的楔形记号,沈云升一路摸索至了寝屋内的拔步床之下,里头置有一只紫漆嵌玉衣箧,揭了那?箧盖,搜寻至箧箱的底下,果不其然,里头藏匿有一叠账册,以一团暗纹绸布紧紧裹之,待君撷取。   沈云升核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遂是?抄手顺走?,藏入了袖囊之中,将其速速带离。   账簿已然取走?,最?后一步,便?是?去那?一座弃置的旧戏台,同崔元昭与苏子衿会合,旧戏台以北之地,有一处朱漆凿砌而就的矮墙,矮墙之外通抵东廊坊里头的街巷铺子,人?潮海海,依凭他们的身手,直接翻出去,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沈云升去到了旧戏台,在掉了半边银朱漆的楹柱之上,敲了两截长音与一截短音,这是?他们晤面于戏台的新暗号,沈云升静候了半晌,但放眼于戏台,却是?始终不见人?影,他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疑绪,崔元昭与苏子衿素来守时,怎的会失时?   难不成?是?……   沈云升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这时,他听到垂帘里头传了一阵细微动响,似是?人?物的闷哼,他眉庭骤蹙,有了计较,一举上前揭帘而去,见着帘内的景致,仅一眼,他倏然怔住了,悉身的血液在一刻凝冻而住。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全身俱是?遭粗绳紧缚,双双昏厥在了地上,近乎不省人?事,沈云升觳觫一滞,遽地上前,将他们的布团从口中疾然挪了去,一面急声唤着他们,一面逐一替他们拭脉。   见着他们晕厥在此,沈云升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场面,是?义庄里头那?两位暗探惨凄的死相,他们因为喝了九肠愁此一毒药,不得不忍受着肝肠寸断的痛楚,不消说,他们是?被活生生疼死的,施毒者?的手腕,不可不谓之残忍。   沈云升心中祈祷崔元昭与苏子衿只是?普通的昏厥,讵料,经逐一拭脉之后,他如鲠在喉,他们二人?的脉象几近于苛沉浮虚,脉搏跳动极弱,呼吸亦是?时断时续,那?是?气血皆枯之征象。   崔元昭觉察到了沈云升的存在,她苍白若纸的面靥之上,额庭俱是?一层虚冷的寒汗,面容一丝血色也无,她轻曳着沈云升的袖裾,眉心紧锁,话声气若游丝:“沈兄……快,快走?……”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中了九肠愁,沈云升绝对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但他也料知?到了,这定是?常娘设下的一出计谋,账房出事以后,崔元昭身为新来的掌事小厮,瞬即就被怀疑上了,她来旧戏台的时候,一定是?被人?跟踪,偏巧苏子衿也来了,二人?就被一网打尽。   目下沈云升一来,大抵是?常娘算准了他会觉察实况不对,前来查探一番。   好一个引蛇出洞之策。   沈云升一个人?带着账簿离开酒坊,其实并?不困难,带着崔元昭出去,可以姑且试一试,假令再捎上苏子衿,一次性带走?两个人?,必然是?极为困难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都身中剧毒。   九肠愁若是?在半个时辰内没有解,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必死无疑。   沈云升按捺住失序一瞬的心率,只觉事况远比他所想?象的要严峻,这毒是?谁下的,这投毒之人?手脚,也太快了。   似乎早就料知?到他们就会今日开展行动一般。   沈云升脑海里晃过了一番温廷安曾经说过的话,悉身僵硬,牙关?紧了紧,对他们道:“给你们施毒的人?,莫不会就是?……”   崔元昭费劲启唇道:“是?中书?省同平章事,兼权知?翰林院的大人?……”   话未毕,沈云升身后的一围珠绣垂帘,外头响起了一阵错落有致的槖槖靴声,守株待兔的人?来了。   沈云升僵滞地起身,回眸一望。   一只清隽修长的手搴开了帘子,一道男子身影徐然步入旧台,他的面容敛净分明,着一袭玄色束带襕袍,予人?一种峻整温隽之感。   来者?不是?旁的,正是?温善晋。 第72章   常氏酒坊, 北苑旧戏台。   自画帘之外,缓缓地步入而内的男人,身着一袭银漆玄纹束带杭绸襕袍, 头束瑜玉弁冠, 腰悬一绯鱼袋, 气度温隽超逸,容止沉笃泰然,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衬出了一代名臣的丰茂仪姿。   沈云升未料到投毒之人, 竟会是同平章事兼权翰林院编纂司的大人,温善晋。从元夕那夜茶楼偶遇,见他?与媵王赵瓒之私晤面, 他?便是一直心攒困惑, 但在未寻到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一直不敢轻信温善晋会临阵倒戈。   他?永远都记得, 一年前,适值大邺濒临存亡危急之刻, 温善晋临危受命,以?议和使臣之身份,前赴燕云河以?北的五国城,也就是在金人的帐帘里与金禧帝谈判, 邺金两国自此会盟, 大邺息战止戈的代价,便是每岁给金国输送百万纹银与布匹,这百万纹银, 相当于大邺每岁征税的四分?又一,这税是从黎民百姓挣得血汗钱里收纳的, 但竟有好大一部分?,要送到金人的手?中,黎民百姓哪里愿意,是以?,此举可谓是捅了马蜂窝,群情愤膺,民怨难填,天下?人皆怒斥温善晋是国贼。   以?庞汉卿为首的□□也时常在早朝上参他?一本,温善晋没有任何辩解,那时候给恩祐帝递呈上一封辞书?,祈拜罢官致仕,但恩祐帝肃然不允,命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休息了半旬,半个?月后,恩祐帝手?谕一封罪己诏,便是让他?继续当回同平章事。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温善晋竟是大病了一场,且罹患严峻的肺疾,这一段时日,他?修身养息,几近于杜户不出,病愈以?后亦是领了一份闲差,不再治问国是。所有人皆是认为他?自甘沉堕,唯有少数人是坚信他?会振作,沈云升便是其中之一。   他?永远都记得,温善晋是十多年前的新科状元郎,这大邺的刑统与律法是由他?一手?编纂而成的,是他?撑起了大邺刑律的半壁江山,是一代肱骨之臣。   忆往昔,三年以?前,沈云升尚还是一位言轻且位卑的门?闾廪生,八月参加州县里的乡试,那监考的县令是个?媚权欺弱的腐官,机心甚重,为牟求暴利,竟是联袂官衙倒卖举人名?额,明显是与当地的达官显贵沆瀣一气。   对于此,寒士们敢怒而不敢言,也无路可告,沈云升秉性忠直,一封状纸告至县衙,结果吃了不少苦头,被官差与狱吏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老父劝他?得过且过算了,寒士纵然难以?入仕,凭沈云升的才学,能在庠序里做个?塾师,亦是能安度此生。但沈云升心中终究不甘,执意要撞南墙,他?这回径直去了州衙门?。   偏巧地是,温善晋那时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下?放至滁州府衙私查要案,沈云升到衙门?前一座名?曰『屈牌』的木牌下?投状击鼓。   州衙门?设有两面木牌,一面乃系『词讼牌』,另一面便叫做『屈牌』,若所告之案桩不太紧急,讼人在『词讼牌』之下?投状便可,府衙酌情择日开审。若所告之案桩情同水火,则至『屈牌』之下?投状,寻胥吏详细述说冤案情状,并在牌下?驻足跂立,官府会立即收状候审。   负责主审县衙倒卖举子名?额一案的人,便是温善晋,午时升堂,皂隶放听审牌,温善晋一面推勘卷宗,一面在庭下?亲自录问沈云升,两旁是台中僚属,众人严阵以?待,沈云升作势要下?跪叩首,孰料,温善晋淡和地阻住了他?,让他?在半丈开外立述便好。沈云升永远都记得,在他?说完县令贪墨倒卖举子名?额的时刻,整座庭下?哗声一片,几乎无人敢信,但温善晋静默了良久,对他?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冤鸣悲鸣,声声入耳,沈生,本官会彻查兹案,给你和这滁州的寒士们还一个?公?道。”   温善晋办起案子来,近乎是以?摧枯拉朽之态,他?躬自去县衙查案,此举无声无息,将当地的贪官污吏逮了个?措手?不及,知?县连个?替死鬼都没来得及找,就被温善晋上弹劾诟责,台谏官亦是抨击其奸邪贪猥,恩祐帝闻案大怒,下?手?谕罢免了以?知?县为首的贪官,直接褫夺官弁,贬谪为了庶人,起子孙三代不能为官。   沈云升不过是一位无名?的寒士,在屈牌投了状,竟是将县衙里头的一众高官下?马,亦是替滁州的寒士伸张正义,自那时起,他?对温善晋持有一腔敬畏之心,纵然他?并非研习律法,心中亦是滋长了一份崇仰,若是今后入仕为官,成为太常寺院正,一定要成为如温善晋这般的清正纯官。   温善晋激起了沈云升胸膛里的正直大义。   沈云升是那一年的解元,温善晋对他?显然印象颇佳,便给老太傅去了一牒荐信,赶巧地是,这老太傅与沈家?之间存藏有一份亲缘,老太傅便来了信札,自此,沈云升进京赶考,第一桩事体便是投奔老太傅,温善晋的伯乐之恩,他?没齿难忘。   畴昔之事历历在目,如皮影戏一般,在沈云升近前闪逝而过,皆是变作了过眼云烟,他?抬眸望定了温善晋,远遁的思绪亦是迅疾拢了回来,心中涌起了诸多驳杂的沉绪,温善晋居然对崔元昭与苏子衿投了毒,难不成,他?真的是与媵王一伙的?   温善晋他?,莫非也打算同媵王一块谋反,发动兵变吗?   明明是初春的光景,风和且日暖,沈云升却无端觉得脊椎添寒,掌心与脖颈之间,俱是覆上了一层萧瑟且湿腻的薄汗,他?忽而幸庆是自己撞见了温善晋投毒的场景,而非温廷安,不然,撞见一直信任的父亲,居然是幕后元凶之一,温廷安必定会极为难过罢。   沈云升徐缓地捋顺了心中的一口郁气,将崔元昭与苏子衿一举护于身后,对温善晋凝声道:“温大人来此,可是实锤了您与媵王勾结的大罪?”   说话?时,沈云升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字字几如沉疴,素来从容温暾的面容之上,此刻难掩着一份翳色。   温善晋在少年们一丈开外的地方?堪堪歇步,淡声道:“你们想要知?晓的事情,将来必会知?晓,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趁着你的同伙如今还留有一口气在,你不妨交代一下?另外一位同伙,如今身在何处。”   沈云升细细听着此番话?,原是一直绷紧成弦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还好,温善晋还不知?晓温廷安易容后的模样,更?不知?晓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已经在抵往酒场的路上,沈云升沉下?了眉眼,寒声道:“入了酒坊之后,为了避免常娘与掌事姑姑生疑,我们四人一直是分?开行动。目下?温廷安并未出现,我们自是也不知?晓他?在何处。”   温善晋听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撩袍在近侧的一桩楹柱之上坐下?,“伯晗,你应当知?晓以?九肠愁的毒效,在半个?时辰内便能置人于死地,你有意与我和稀泥,倒也无碍,但就问你的这两位同伙,能不能撑得了这般久了。”   男人的辞话?称得上是和煦春风,但又像是刻漏,一滴一点地在夺命催魄,温善晋在威胁他?。   沈云升有些想不通,温善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协助媵王冶炼火械、发动兵变吗?温善晋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觊觎权位的野心家?,假令他?真要那权位,当初肺疾初愈之后,他?必然不会递呈辞书?,更?不会央求帝君把他?连贬三品。   他?很想问清楚这些事端,可温善晋显然不会给他?问这种疑虑的时间。   温善晋给他?摆出了两条路,要么交代出温廷安的下?落,这般一来,崔元昭与苏子衿尚还有一丝存活的希望,要么缄口不言,那么崔元昭与苏子衿必死无疑。   一言以?蔽之,温善晋要他?二选一,到底要不要出卖温廷安,以?挽救两条人命。   一霎地,沈云升陷入了短瞬的静默之中,面容之上的神色渐然覆上了一层沉重的霜霾,温廷安、崔元昭与苏子衿,俱是他?在九斋里的同窗,舍弃任何一人都不可能,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沈兄,不、不要告诉他?……”崔元昭奄奄一息,牙关绷紧,毫无血色的唇上蘸染一份枯灰的青色:“否则,斋长一定会没命……你不要管、我们了,快逃……”   沈云升袖裾之下?的手?猝然拢紧了,温廷舜给他?的账册还在他?身上,这一叠账簿务必不能落在了温善晋手?上。不过,温善晋没有问及温廷舜的事情,那会不会是意味着,他?认为温廷舜亦是同魏耷他?们四人,困在了酒场之中?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温善晋没有怀疑秋笙的身份,但怀疑沈云升与崔元昭、苏子衿会面的行事动机,特此来守株待兔。   温善晋淡扫了沈云升一眼,看明白了沈云升的抉择,浅笑发问:“伯晗,你是打算不交代?”   沈云升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指紧攥成半拳,凝视着那个?姿如舜华的男子,凸显的苍蓝筋络摧枯拉朽地沿着臂肘延上,隐微地藏入了袖囊之中,他?并不否认。   温善晋指着地面上瘫躺着两个?人:“你不顾这两人的死活了?”   沈云升凝声说道:“我从来就未放弃过他?们二人。”   他?既是不欲出卖温廷安,亦是想要顾及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的性命。他?素来不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但在这种困境之中,他?踯躅了,犹豫了。   他?在尝试想出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必须做出把伤害降低至最小的办法。   晌久,沈云升才道:“我可以?告诉你温廷安在何处,但必须有个?前提。”   温善晋随性地抚着膝头,对沈云升的目的有些捉摸不透,他?淡淡审视着这个?少年,似是在辨识他?方?才所言是真是假,俄而,他?才笑道:“你这是在寻我谈条件?说罢,什么条件?”   沈云升定定地看着温善晋,“温大人先为崔姑娘与苏兄解毒,待二人毒解毕,我自会告知?温廷安的下?落。”少年的嗓音疏朗坚执,如一根拧紧了绳索的绳子,质感弥足豁然坚硬,足见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崔元昭与苏子衿的面容上,具有一丝撼愕之色,沈云升是要保住他?们的命。   温善晋扬起了一侧的眉宇,那一身襕袍之上,在帘外朗日的映照之下?,形态柔润谦和的绣雁,仿佛随时震翮高飞而出,翎羽泛散着熠熠光芒,教?人的心神为之受到震慑。   沈云升补充道:“我不信任温大人,假令告知?了温廷安的下?落,温大人却是出尔反尔了,这可该如何是好?温大人不妨先为二人解毒,待毒解之后,我自会交代温廷安的下?落。我们三人的武学造诣低,身手?较为普通,纵然是要反抗,在温大人的地盘上,也做不了甚么,您以?为如何?”   温善晋沉默了半晌,淡觑了他?们三人一眼,似是觉得在丈量些什么,少时才寥寥然地扯着唇角,道:“也行。”   温善晋卓然地起了身子,从袖裾里摸出了一只?青裳色的红穗瓷青瓶,摸出了两粒通体发白的药丸,凭空抛给了沈云升,沈云升稳稳地接了住,行至崔元昭与苏子衿的近前,将解药给他?们服用而下?。   “可有感觉好些?”沈云升关切地询问二人。   崔元昭将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后,齿腔之间皆是苦涩的药味,但那近乎灼穿肺腑的炙痛质感,偕时简淡了下?去,她哑着嗓子道:“沈兄,是我办事不力?,你本是不必救我的……”   她因是话?说得急了些许,带着罕见的急切,接连清咳了好几声。   沈云升摇了摇头:“同是九斋人,我们的命都是拴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死就一起死,要活的话?,也必须一起活。”   话?音一落,空气即刻沉寂了几息。   苏子衿看了沈云升一眼,心中起了不小的触动,强撑着想要起身,沈云升道了一句:“当心。”   温善晋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少年之间情义倒是深重。   二人教?沈云升徐缓地扶了起来,也趁着此一空当,他?低声问他?们道:“昨夜温廷安交给你们的卸容粉可带上了?”   他?要搏一搏,如果将他?们三人的假面卸掉,翻出高墙且冲入东廊坊,他?们三人可以?闹出不小的动静,市井里头人多而杂,谅是温善晋带人追缴出来,也不敢拿他?们如何。   更?何况,温善晋是与媵王暗中勾结,必是不可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市井巷陌。   孰料,却见崔元昭他?们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敛了眸,俱是低声道:“迟了一步,我们被药昏前,就被搜了……”   『身』之一字尚未道出口,便听见温善晋摸出了几个?小墨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是在找寻这个?么?”   沈云升定了定神,温善晋掌心间的物什,不正是朱常懿给他?们的么?   这本是沈云升留下?的后着,但如今,这一条最后的退路,亦是被温善晋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沈云升暗觉不妙,又听温善晋似笑非笑地道:“解药也给了,伯晗,可是能说了?”   温善晋说话?间,朝着他?们三人踱步而去,他?眉眸生得温清郁润,但身后是画帘筛略下?来的熙光,这令他?的面容变得如晦如明,周身所裹拥着的清冽寒凉之气息,势若黑云压城城欲摧,毛毵毵地朝内迫近,似是要将他?们三人灭煞在这溟濛的幽暗之中。   沈云升暗道不好,感觉温善晋动了一丝隐微的弑意,这一座旧戏台绝非久留之地,他?们必须离开!   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短刃,护在了崔、苏二人身前,侧眸低声对他?们道:“还能跑么?”   崔元昭与苏子衿微微点了点头,沈云升遂是道:“那好,我给你们作掩护。”   然而,温善晋似是看出了沈云升的计策,一旦让这三个?少年翻出了后院的高墙,逃到了东廊坊里,在如此聒噪熙攘的人潮里,他?就不便于困住他?们。   甫思及此,温善晋便是倏然震了一震袖袍,袖裾之中摸出了一截剑器,照定了沈云升身后二人袭去。   昏暗之中,剑罡忽闪,沈云升硬生生迫前挡了一剑,虎口被震得疼麻,眼前这第二剑又要再度横劈而下?,崔元昭眸子一瞠,失声喊了句:“沈兄当心!——”   混沌之中,众人忽地闻着了一阵轻微的清越之响。   那预料之中的第二剑,并未循着预计着的轨道,劈削在沈云升身上。   穿帘风拂扫而过,几抹鎏金般的碎光盛装在了戏台之上,众人看清了有一道软剑,近乎银蛇一般,借着疏漏下?来的一寸晴光,不偏不倚地横挡在了温善晋的长剑之上,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道凌厉光影,手?执软剑的人是个?身着玄衣的青年,首戴斗笠,面蒙墨巾,腰悬蹀躞带,面容消隐在了昏暗之中,悉身泛散着一团清冷之气,气场看起来凛冽且杀伐。   沈云升他?们俱是一怔,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居然会有援手?。   温善晋似是也没料着半途会杀出一个?程咬金,堪堪收回了长剑,眸露一抹惕色,但又似笑非笑地道:“玄衣客?”   他?看定对方?:“谁遣你来的?”   郁清不置一词,风停水静,肃立于黯沉斑驳的楹柱之外,帷帽之下?墨纱模糊了他?的面容,郁清朝着沈云升道:“朝着西廊坊的方?位走,会有人接应你们。”   沈云升不知?此人底细,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多少会感到一丝蹊跷,不过此番是来救助他?们的,暂时秉性应当是不坏的,他?拱手?对郁清道:“有劳了,救命之恩,沈某铭记于心。”   沈云升语罢,便是带着崔元昭与苏子衿离开了旧戏台,身后隐约可以?听到刀剑相接之声,随着他?们翻出了酒坊的高墙之后,那一番金属迭鸣之声停在众人耳屏之时,已经不够明朗了。   方?离酒坊,乍出长巷,三人沿着青石板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走,苏子衿问道:“方?才那人是谁?难道是阮掌舍派遣出来的暗桩吗?”   崔元昭寻思了一番:“感觉不太像,你没听方?才温善晋说他?是玄衣客吗?玄衣客,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至少绝不是阮掌舍麾下?的人。”   这时,沈云升开口了:“前面有一辆马车,应是那位仁兄所述的接应人了,我们上前去打探一番。”   马车里头的车把式,却不是旁的人,正好是朱常懿。   “朱叔!”三人口吻激动,虽说是才两日未见,见着了鸢舍里头的长辈或是塾师,总不免感到一番亲切。   朱常懿一身粗朴锻打纻衣,大剌剌地啜了一口烧刀子,一面搴起了幨帘放三人进去,一面道:“阮寺卿收到了温廷舜递呈而来的谍报,情势危急,遂是命老夫前来接应你们,你们现在任务完成到哪儿了?摊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这件事自当是说来话?长,沈云升已经没时间去详细铺垫了,直截了当地自襟囊之中摸出了一叠账册,递给了朱常懿,朱常懿道:“这账簿是用来做什么的?”   沈云升疾声解释道:“这常氏酒坊在旬日以?来的经营与收益,皆在此处了,里头大量的开支用度皆在京郊酒场之中,其中不少账目都极显可疑,我们怀疑媵王是吩咐常娘在京郊酒场里,冶炼兵械!”   “冶炼兵械?”   朱常懿听了这般话?,眉心深锁,“若你们所述之事属实的话?,那么这个?赵瓒之应是坐不住了,准备起兵谋反。”   他?们对赵瓒之谋逆一事其实早有预谋,但一直缺乏行之有效的铁证,赵瓒之手?脚十分?利索,行事也干净,一切蛛丝马迹都涤除得利落,细查起来,就显得有些棘手?,刑部、枢密院与殿前司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俱是掌舵兵权之所在,假令这一伙人共同谋事,那么能够调动的兵卒数量,势必要远胜于禁军。所以?,恩祐帝一直打算削权分?权。   这件事端的是火烧眼眉,朱常懿吩咐众人坐好,他?急急打马回鸢舍。   赶途之上,沈云升道:“对了朱叔,不知?阮掌舍派遣有暗桩前来应援我们?”   朱常懿道:“这怎么可能,这个?任务是交付于你们的,不论多难,自当由你们完成,除非是你们委托暗桩提供了任务所需的物证以?及求助的信札,暗探会送回至鸢舍,阮寺卿看过信札后,可能会酌情对你们进行应援。”   所以?说,那个?青年并不是鸢舍的人。   那么,他?到底是谁?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马车朝着西廊坊朝着东廊坊疾驰之时, 洛阳东南一隅的天穹不知为何阴翳了下来,熙光尽收,暖意尽褪, 蜚风飒飒, 伴随着呼哧而来的冽风, 御街城台的?纯白杨柳絮,簌簌地飘坠着,一团接一团,一涓接一涓, 它们纷纷扬扬地滑跌在了昼奔的?披幡马车之上,一片辚辚车马声?中,朱常懿依凭本?能, 很快地嗅出了几些端倪, 揽紧了马缰,偏了偏眸心, 问沈云升道:“怎么,你们逃出来时, 可是遇着了棘手的事?”   朱常懿对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几人的?身手功夫,是?有些定数的?,像是?对付那些小鬟、擦坐、侍役、掌事之流,凭恃他们的?御身之术, 是?丝毫不?在话?下的?, 当下,却听沈云升道凝声:“我们遇到了温大人。”   ——温大人,这大邺里还能几个『温大人』?   朱常懿心中生出了几分计较, 揽辔执缰的?动作,此一刻蓦地微僵, 问道:“遇着了他以后,你们与他怎么着了?”   沈云升肃声?道:“温大人给崔姑娘与苏兄喂下了九肠愁,以他们为人质,打算在我身上套出温廷安的?下落。”   几些棉丝般的?暖凉春雨,零零落落地叩砸在了车檐与车壁两处,伴随着春雷不?适时地响起,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雨丝如注之间,霾云掩日,沿街两旁的?街面店铺里,贩夫走卒急然奔走,人影势若继踵挨肩,那天地之间,光景亦是?骤然一黯。空气?里头,渐而?弥漫着荼蘼般的?湿冷气?息,稠郁的?雨色击落了花树上的?枝杈花瓣,花葩凋敝,残香糅入了雾漉的?空气?里,扑至了朱常懿与少年们的?身上。   朱常懿觳觫一滞,不?知是?惊憾于施毒者是?温善晋,亦或者是?惊憾于温善晋居然会与媵王有染,且专门挑拣少年下此毒手。他瞬时往车厢内三人深深看了一眼,尤其是?留意了一番崔、苏二人的?脸色,果真是?苍白如纸,庶几是?没有血色,他面露一丝不?虞,气?质冷厉了几分,“按你的?意思是?,崔元昭与苏子衿中了毒?你们现在可要紧?目下赶紧去回鸢舍取解药!”   沈云升摇了摇头,蕴藉道:“他们已经服用过?了解药,目下暂且并不?大碍。”   朱常懿仍旧不?放心,忧切追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同温善晋周旋,取得解药,将崔、苏二人救出?”   沈云升静靠在车壁处,因是?方才出逃得紧,心绪其实是?一直尚未平复,他捋顺了一口气?,掩却了心事重重的?模样,解释道:“我假意应承了温大人,会将温廷安的?下落和?盘托出,不?过?,需有个条件,那便是?让他先将崔姑娘与苏兄的?毒给解了,否则,我不?会应承他。”   “然后,他就将解药给你了?让你给崔、苏二人解毒?”朱常懿扬起了一侧的?眉心,匪夷所思地道,“还竟是?全量的?解药?”   假令他是?温善晋,是?绝然不?可能会同沈云升谈条件的?,他手头上拿捏着两位人质的?性命,可谓是?占尽了先机,又怎的?会轻易应答一个少年所提出的?条件?   再者,温善晋是?沉浮官场十?余年的?名臣,对于权谋,对于手腕,对于机心,对于城府,无人能够比他更擅长,倘或他想?从沈云升这里拷问出温廷安的?下落,自当是?有百般的?法?子,千般的?手腕,大可不?必另费这般心思。   朱常懿一面驾着马车,一面凝声?说道:“元昭、子衿,你们二人把腕脉递给我看上一看。”   崔元昭与苏子衿相视一眼,相继将手腕递了上去,少时,朱常懿的?眸子微微阔起,笃沉地说道:“你们并没有中毒,你们脉象虽孱弱了些许,但这绝不?是?服用九肠愁后会有的?脉象。”   “什么?怎么可能!”崔元昭与苏子衿俱是?震骇,不?由地看了沈云升一眼,一时有些一筹莫展,崔元昭疑惑道:“朱叔,会不?会是?您拭错了脉体?”   苏子衿拢了拢眉庭,亦是?道:“沈兄在一刻钟前给我们拭过?了脉象,他的?诊案应当是?会出错,且外,我们去北苑旧戏台会合时,温大人确乎是?强逼给我们喂下一粒通体赤色的?丹丸,我们服用以后,确乎是?全身痹软脱力,肠如寸断,难受异常,这不?是?中毒的?迹象,又是?什么?”   朱常懿拂裾敞坐,原是?凉透的?背脊渐然覆上了一层和?暖融融的?韵意,他忍俊不?禁地解释道:“温善晋给你们喂下的?,并非九肠愁,不?过?是?幻魂散罢了,这可不?是?什么浓烈的?毒药,而?是?一种能给人予痛苦幻觉的?药物,你们服用了后,自当会感知到肝肠寸断之痛,但这种痛是?虚假的?,实质上你们的?躯体是?了无大碍的?。再者,云升为你们切脉之时,之所以会认为你们是?中毒,还认为所中之毒是?九肠愁,这亦是?幻魂散其中一道神奇的?功效,你们若是?遭受肝肠寸断之痛楚,那么,你们的?腕脉亦是?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征相,云升误判,亦是?在所难免。”   崔元昭听罢,怔然了一瞬:“假或温大人给我们喂下的?只?是?幻魂散,并不?是?什么九肠愁,那为何后来沈兄提出要他替我们解毒,温大人又摸出了两粒通体细白的?药丸,给我们服用而?下?”   朱常懿捋须失笑道:“幻魂散服用一粒,持续的?疼楚至少有一个时辰,他大概是?怕你们承受不?了这般长时间的?疼楚,遂是?提前将消弭幻象的?解药给了你们。”   穹空处渐渐然落起了薄凉初透的?雨丝,气?候虽说极为温凉,但在获知真相的?那一刻,少年三人庶几是?深深舒下了一口气?,透凉的?身体逐渐回了暖,沈云升深忖了一番,谨声?道:“温大人给崔姑娘和?苏兄喂下了幻魂散,是?想?制造出他们中毒的?假象,他以威胁之名,逼问我温廷安的?下落,但最后还是?先给了他们二人解药。由此可见,温大人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想?要害我们,也不?是?要拷问出温廷安的?下落,如此,他大费周章演了一场挟人逼问我的?戏,莫非是?……”   话?至尾梢,他沉默地看了朱常懿一眼,似是?在觅求某种应证,朱常懿给他了一个坚执而?柔韧的?眼神,沈云升心中绷紧的?神经,于此一刹,松弛了开来,他的?后颈与背部,已然渗出了一层细腻虚冷的?薄汗,汗渍已经浸湿了里衣,衣料粘稠地覆黏在了背部,他低低地说了一声?:“还好,还好。”温大人还是?那个他所熟稔的?温大人,他并未真正与媵王之流狼狈为奸,亦无为虎作伥之举止。   崔元昭与苏子衿亦是?很快地明白了过?来。   方才在旧戏台上,温善晋显然是?在做戏,假意给他们喂毒,假意胁迫温善晋,假意询问温廷安的?消息,假意与沈云升起了冲突与抵牾,他大抵是?要演戏给旁人看的?,诸如常娘密布于酒坊之中的?爪牙,诸如那位掌事姑姑,温善晋大抵是?要在掌事姑姑面前演一出挟人逼供的?戏,待常氏自酒场回来之时,掌事姑姑自当会给她通风报信,这般一来,就能混淆常娘的?耳目了。   不?得不?谈,温善晋此一计策称得上是?高明,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假或不?是?有朱常懿帮他们捻出种种疑点,进行?抽丝剥茧,少年们估摸着会认为温善晋,真的?与赵瓒之沦为了一丘之貉。   崔元昭纳罕地道:“温大人是?好人,那么,方才从温大人剑下将我们救下的?那个青年,也是?好人吗?”   沈云升也正有此困惑,“朱叔说了,阮掌舍不?曾派遣应援给我们,那么,这个人应当不?是?阮掌舍麾下的?暗桩,我们也并不?认得他,可他却是?认得我们,还知道朱叔的?接应之地,那么,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又要救我们?又有什么真实目的??”   朱常懿斟酌着两人的?一番话?,一抹意味深长的?哂意,掠过?了眉间山根处,他将揽着马缰的?手松散地放在了膝头处,“有人还从温善晋的?长剑下救下了你们?这可是?稀奇事儿了,这人长着什么面目?”   沈云升回溯了一番方才的?场景,缓声?道:“他头戴玄纱帷帽,一袭濯绛色锻打劲装,面容遮得极为严实,当时变故生?发?得极为突然,我没看清这人具体是?长着什么面目,只?听着他吩咐我们速逃,前去西廊坊的?角巷与您会合。”   苏子衿补充道:“温大人应当是?认识这个人是?何种身份的?。”   朱常懿饶有兴味地道:“为何?”   苏子衿道:“因为温大人见到这人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玄衣客』,一句是?『是?谁派遣你们来的?』。”   朱常懿的?指腹轻轻叩击在了车辙之上,忍不?住灌了一口烧刀子,视线逐渐变得幽远起来,似是?『玄衣客』三个字,在不?经意间钩沉起了他某些久远的?记忆,他极淡地抿了抿唇角,以轻到微不?可查地口吻道:“啊,玄衣客,原来是?他们。”   朱常懿眸底掩却了一切冗余的?思绪,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人是?用何种兵器?”   这才是?应证某事的?重点。   沈云升仔细地寻思了一会儿,尔后,正色答道:“这人用的?是?软剑,三下五除二,便很快地拆解了温大人的?剑术,其身手可见是?不?俗的?,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虽说在天潢贵胄之间,有蓄养死士的?风气?,但这些死士以朴刀、绣刀、长剑、三叉戟居多,软剑是?不?太常见的?,也不?知是?哪家大人,遣了后援前来救了我们。”   朱常懿心中了然,既然青年是?玄衣客的?造相,亦是?擅用软剑,据他所思,此人应当是?郁清无疑了,想?来温廷舜在临去酒坊之前,终归还是?留有一手,就怕是?会突生?变节。他大概是?以为掌事姑姑设伏,行?将对沈云升三人不?利,但谁也没有料知到,与他们打交道的?人,竟会是?温善晋。   沈云升察见了朱常懿的?容色,他似乎不?是?十?分惊讶的?模样,遂是?问道:“朱叔可是?认得此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朱常懿抖了个包袱,疏淡地笑道:“目下还不?是?认识的?时候,等到了真正的?时候,你们几个自会同这些玄衣客认识。”   既然是?搜集好了媵王在酒场里头,私自冶炼兵械的?物证,那么值此迫在眉睫之时,他们应当赶快将物证送回鸢舍,递呈给阮掌舍,最后奏请圣裁,带兵查封了这一座京郊酒场。   归途之上,风雨如晦,马车踩着辚辚之声?,一径地延入了春昼的?深处。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温廷安一直在阖眸养神,窃自丈量着时阴与方向,约莫是?历经了整整两个时辰,满载劳役的?马车,一路极为颠簸,终于抵达了京郊的?酒场,负责坚守的?侍卫立在车辕之前,扯却了马车的?幨帘,不?太耐烦地催促众人道:“赶紧下马车!快!——”   尚是?午时正牌的?光景,外头是?一片空濛浩淼的?山色,酒场所在的?地方是?被?群山所环抱一座绿野盆地,远处雨丝飘摇,近处郊野葳蕤,几位侍仆齐齐撑起了一片避雨的?白纱长棚,温廷安与其余婆子婢子,在侍仆们的?延引之下,陆陆续续地入了酒坊,温廷安不?忘用一缕余光,去睇了温廷舜与常娘他们一眼。   酒场由一座朱漆色的?长墙筑成了严实的?外郭,外郭之下分主门与其余三道副门,入口逐次坐落于西南北三个方位,温廷舜他们鱼贯入了主门,主门之上是?酒场的?门楣了,悬有一张戗金填漆的?匾额,上书四字:『常氏酒场』。   温廷安注视了一眼,深深地凝了一凝眸心,看来不?仅是?酒坊,就连酒场,亦是?记在了常娘的?名下。   倘若冶炼兵械一事被?人揭发?,首当其冲之人,必是?常娘无疑了。   她是?媵王磨刀石之一,出事之时,也必是?推出去挡罪的?第一位替死鬼。   且外,匾额以北之地,坐落着一个庞博的?马厩,纵然马厩被?拢入了一片婆娑斑驳的?烟雨之中,但温廷安遥遥望过?去,依旧能清晰地望见马厩里的?情?状,那处,已然停泊了数量华盖马车,不?仅马匹尊贵,依据那马车之上的?挂牌与绣帘,可见前来参加竞标会的?人,非富即贵。   温廷安胆大地猜测一下,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刑部尚书钟伯清、殿前司三殿帅之一陆执,这几张熟面孔,在今夜之中,甚至可能都会出现在竞标会之上。   距离今夜竞标会的?开始,还不?足三个时辰,营救查案一事,端的?是?迫在眉睫。   午阴骤然落起了的?绵雨,无异于是?加重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温廷安身为新进的?劳役,一干人则是?从偏僻的?副门里进入,副门就显得比较低调,守卫却亦是?较为森严。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在酒场里头干事儿了!听明白了没有?”此际,一位督头模样的?人领着数位壮丁前来,温廷安看其造相,这位督头,应当是?整座酒坊里头的?管事了。   那几位壮丁齐声?吩咐他是?云督头。   云督头拉扯着嗓子朗声?道,“相信你们也都知晓了,今晚是?常娘子主舵的?竞标会,届时将会来二十?多位大人,他们自有专门的?侍妓来伺候,用不?着你们忧心与顾虑,不?过?,你们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些大官爷俱是?你我根本?抬罪不?起的?人,你们若想?保住那一颗脑袋瓜子,就必须得给我记牢了规矩,少说话?,多干事!听明白没有!”   其间,有个伶俐的?婢子好奇地问道:“既然不?是?让咱们伺候老爷,那是?让咱们来做什么?”   云督头睥睨了那个婢子一眼,厉声?道:“就你这等姿色,几斤几两,心中还没个定数么?还妄想?来伺候大官爷,做什么青天大梦呢?若你有那秋笙姑娘的?一根头发?丝儿好看,我便让你去茗鸾苑伺候!”   那插嘴的?婢子被?训斥得狗血淋头,灰头土脸地退回了人群之中。   茗鸾苑正是?今夜竞标会所在的?院落,名字取得颇有风雅古蕴之意,明面上是?天潢贵胄的?名酒品鉴之地,实质上,却是?达官显贵风流狎玩之所在,这一座酒场里头的?诸多买卖与交易,亦是?在推杯换盏之间达成的?。   云督头话?落,温廷安跟随着众婆子婢子恭谨地应喏了一声?,她心中果真没有料错,常娘将这她们这一众人捎至此处,果然不?是?真的?想?让她们来伺候贵人,伺候贵人不?过?是?一个鱼目混珠的?幌子,真实目的?在于别处,而?这亦是?她密查魏耷他们四人下落的?线索之所在。   云督头携着三两位粗衣壮丁,将众女延引去了一座较为偏僻的?别院,命众女分列立好,清点完了人头数,画了签押,领了名字对牌,接着命壮丁们取了一只?大箱箧过?来,揭了箧盖后,一面将里头的?纻麻灰衣逐一取出,一面疾然急声?吩咐她们道:“排好次序,快过?来领衣裳,领完衣裳,我便准备告诉你们规矩和?你们今后将做的?事儿。”   温廷安排了一会儿,领着了一袭略嫌宽大的?苎麻灰衣袍和?一双云边素履,这衣袍和?素履质地有些特殊,材质虽说是?粗糙了些,但非常耐磨且耐脏,便是?干粗活儿时常穿的?衣裳。   此处没有恭房,很多人俱是?在原地便将衣袍披了上去,温廷安也没太大的?讲究,将此一袭纻衣灰袍套在了外头,拾掇好了一切行?当,便见云督头将众女带离了偏院,一路七拐八绕,温廷安一直在暗中记忆着这座酒场的?平面格局,酒场比她预想?之中的?要广博敞然,格局亦是?颇为复杂,院宅与院宅之间相互嵌套,长廊与窖坊之间回环曲折,若是?稍一不?留神,很可能便会迷失在这酒场之中。   温廷安也留意到,这酒场分有东西两苑,东苑修葺成了状似于大户人家的?大宅院,竞标会所在的?茗鸾苑,正是?坐落在了东苑的?中轴线的?位置,茗鸾苑是?周遭有一众平檐坊楼,那些地方俱是?空置了的?酿酒场,东苑戍守很是?森严,里三围外三围俱是?披坚执锐的?戍卫。   酒场之中,与东苑互为对衬地,便属西苑,温廷安一直以为西苑里也会是?大宅院,但她真正到了西苑之后,整个人悉身怔愣住了——   此处没有宅邸与坊楼,而?是?一座尘埃纷飞颠簸的?采石场,每隔一丈之距,便是?有一块深约丈宽的?隧洞,因是?方才下过?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蜚雨,采石场上搭建了诸多避雨竹棚,竹棚的?顶面之上,覆了一张防水材质的?竹胶罩布,诸多与众女穿着同样纻衣灰袍的?劳役,正抱着团儿,挤缩在竹棚之下歇憩,瓢泼而?湿冷的?大雨,将众人的?面目渐渐然朦胧成了一道剪影。   云督头给众女交代了今后的?任务,原来,她们是?被?分配至采石场里,在隧洞之中,掘采一种名曰『菱花燧石』的?火石。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抹黯色,好端端的?酒场,居然在背地里干起了采石的?生?计,这果然有问题。   倘或她没猜测错的?话?,这种『菱花燧石』,应当是?冶炼某种兵械的?一种重要原料,而?此一种兵械的?火力与伤害还万万不?能小觑。   魏耷他们四人,当初就是?被?常娘派遣来采石场,去挖掘菱花燧石的?吧?   如果他们真是?被?派遣至此处,那么为何会突然下落不?明?   采石场虽大,但要一举让四个少年凭空消失,绝非易事,她若是?仔细打探的?话?,至少是?能打听到什么的?。   她来到了那一群老劳役近前,因为资历甚新,她帮他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揉肩捏背的?,还主动帮他们运送燧石,因是?手法?好,干活又勤快,把老劳役们孝敬得十?分舒惬,对她道:“你倒是?个识趣的?,叫什么名儿?又是?因犯了什么事惹常娘不?悦,才被?发?配至此?”   温廷安叩首道:“我免讳姓秦,因是?年岁较大,原先在酒坊里头众人唤我为秦姨。是?这样,昨夜我刚来,率先在浣衣坊干事,但不?慎将秋笙秋娘子的?裙裳洗濯出了一些纰漏,抬罪了秋娘子……”   众人一听了悟,秋笙虽是?在酒坊里头的?时日较短,但酒场里头的?人,没有不?知晓她的?脾性与威风的?。   温廷安故作哆嗦地说道:“承蒙常娘宽仁蕙质,适才为我另指了一条路。”   温廷安说毕,趁着老劳役们放松了警惕,复又恭谨地道:“故此,秦氏在此,既来之则安之,万请诸位老爷提点提点我,这采石场里头可都有些什么规矩,或者是?什么忌讳,我逐一记下,从今往后也好不?犯事儿。”   为首的?老劳役冥思了一会儿:“这儿的?规矩,其实不?多,少说话?多做事,但忌讳的?话?,倒是?有一个——”   话?至此,老劳役隐晦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勾手指头。   温廷安悟过?了意,拱了拱首,倾身以听。   老劳役道:“最近这采石场里头,生?发?一桩隧洞吞人一事,你可有听闻过??” 第74章   “隧洞吞人?”温廷安眸底悄然掠过了一抹黯色,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魏耷他们四人的?失踪, 与隧洞吞人一事脱不了干系。   她本欲单刀直入发问, 但又怕让老劳役们生出疑窦, 她不动声色地按捺住了满腔的?惑意,故作?惘讶之态,欠了欠身,恭声道:“此事我是闻所未闻, 昨日初入坊中,也没听椿娘子或是掌事姑姑提及,目下还万望大哥指点一二?, 也让我心中有个定数儿, 今后干活儿的?时候,也能多加注意, 以免再犯了什么错处,大哥说是也不是?”   老劳役见温廷安的态度极是剀切, 他觑了左右一眼?,目露征询之色,左右的?老劳役窃自互视了一眼?,接着, 缓而慢地点了点头, 似是在确证秦氏乃属可信之人,顷之,一番交换了眼?色之后, 老劳役适才松了松口道:“罢也,姑且与你详说也无妨, 这事儿说大也不说大,但说小也绝对不算小,拢共就常娘和酒场里的?劳役知情,椿槿娘子和掌事姑姑是在酒坊干事的?,不知此事很寻常。”   温廷安听得?格外恭谨,只见老劳役清了清嗓子,压低了话声说道:“是这样,这几日气候无常得?很,近来一直在倒春寒,前两日不是下了一场大雨吗,这大雨对于干农活儿的?百姓们而言,是救命的?及时雨,但对于采石场的劳役们而言,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是全然要了命的?!”   听至后半截话,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但明面?上丝毫不显郁色,仍旧维持着惑色,纳罕地追问道:“这大水冲过了龙王庙是什么意思,我读书少,听得?不太?明白,大哥能否再将这一实情,述说得?明白些?”   老杂役遂是道:“不瞒你说,就是酒场里头有一块隧洞,因是那?春雨的?落势不算小,它就塌了,坍塌之时,洞底有不少人尚在采掘菱花燧石,这些人就被困埋在了隧洞之下,目下,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温廷安闻罢,太?阳穴陡地突突胀跳了一瞬,一阵凛然冷厉的?寒意悄然攀上了她的?脊背,迫得?她心中凉意更浓,她道:“按大哥的?意思是,现在是有人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她一副惊诧的?模样,显然让那?些老劳役很是受用,但他们俱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讳莫如深地道:“这一桩事体,本来是不能对新人提及的?,就怕你们会畏葸不前,生出了去意,但念在你还是个懂规矩的?,处事也圆滑熨帖,我们也就不妨跟你说上一说,你可别往外四处嘴碎,明白没有?”   “承蒙大哥的?照拂,我哪敢有这嘴碎的?胆子。”温廷安故作?恭顺地点了点头,用颇为审慎的?口吻道:“既然是隧洞底下埋了人,那?终归是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人命关天,这总不能不管不顾罢?”   那?老劳役戳捻了一截枯草,在干燥苍青的?嘴唇上叼着,轻嗤了出声:“苟在了这个地儿的?人,基本都是被人使唤了大半辈子的?,贱命一条,命数都是这般的?,没什么奔头,死了也就死了,无人牵念,死在隧洞底下,总比捞不着钱财活活饿死强些。”   话至此处,老劳役看了温廷安一眼?:“你不也是被人使唤了泰半辈子么?”   温廷安心绪添了一份驳杂,每个人确乎都有各自的?命数,纵然被人使唤了大半辈子,但命仍旧捏在自己?的?手里,命里命外皆是由自己?做主,如此,关乎尊严与人道,关乎生命的?质地,这都是自己?赋予自己?的?,又怎么能用贱之一字形容?   她想将这番话说给这些老杂役听,但思及了自己?的?身份,以秦氏之出身与境遇,是万万不可能道出这般话的?。   雨色如绸,稠雾浓浓,竹棚的?漆檐之上覆落了不少的?碎丝般的?新雨,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音韵幽远且邈邈,碎珠般的?雨丝打湿了温廷安的?纻衣灰袍,湿冷的?濡意迅疾攀爬上了她的?履头与衣裾,凉意潼潼,但她却是丝毫未有觉察。   晌久,温廷安佯作?缓滞地应了一声,道:“大哥说得?在理,在我刚来这酒场里头,多少还是对生活有些盼头的?。”说着,她不着痕迹地复将话头延续在了隧洞吞人一事上,且问——   “对了,话说回来,这些被埋在隧洞底下的?人,都有谁呢,大哥可还有印象?”   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四人之所以下落不明,会不会与隧洞坍塌之事休戚相关?   那?些被湮埋在了的?劳役之中,他们是否也囊括在内?   隧洞坍塌的?时候,洞内洞外的?情状,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面?目?   温廷安仔细观察过了这些隧洞,每一窠隧洞至少有三丈之深,若是生发了坍塌的?事故,整座石洞牵连着地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情状近乎山崩地裂,一个寻常的?人,凭一己?之力,是根本无法平安逃脱的?。   不过,她亦是在此一瞬,倏然想通了一桩事体,常娘为何要拣选那?些并非洛阳本土的?人,将其送入酒场之中。常娘在明面?上,是将这些人送入酒场,目的?是要让他们窃自在采石场里搜掘菱花燧石,因是在隧洞之中搜掘燧石的?难度极大,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假令采石场里有劳役丧命一事,兹事传出去的?话,便?容易败露赵瓒之私炼火械的?计策,为防患于未然,常娘必须镇压住采石场里的?劳役,管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乱说话。   那?么,如何才彻底管住他们?   假令征用洛阳本土人作?为酒场的?劳役,便?是不太?好控制,这一种?人通常在城内安了家,落了户,若是在采石场内遭罹厄难,那?劳役的?亲人容易闹事或是报官,这就给酒场落下了话柄,也容易招致大理寺的?搜勘与密查,百弊而无一利。   上上之策,便?是征用那?些举目无亲、鳏寡孤独的?人,纵然是死了,也无人会觉察,这种?人通常也难以谋生立世,赏赐了一些薄禄,便?能殷勤地鞍前马后,当属于容易使唤与驱策的?,纵然出了事,也无甚要紧,这些人命,横竖轻贱如草芥,颠沛如浮萍,毁掉了帐籍便?可,他们便?是永远不曾存在过了。   魏耷他们四人,用得?俱是外州人的?假身份,扮相俱属当打之年,干活蹈奋,行?事利落,在隧洞里头采掘的?石头也极多,如此,便?是能为媵王冶炼更多的?火械兵器,那?精明黠诈的?云督头见状,便?会自然而然地给他们分派更危险的?活儿,诸如潜入更深的?隧洞里,采掘更多的?菱花燧石,以至于变故陡生,谁也没有料知到,这一座隧洞,竟是会有坍塌的?一日。   在前世,她便?是看过不少矿难之事闻,若是活人困在了里头,能平安生还之人,近乎是微乎其微。   但方?才的?种?种?,尚且只是温廷安的?一种?揣测,并不能为真,在某一瞬,她恳切地祈望方?才之所思,只是自己?的?一番臆测,她祈望事实与自己?之所想,是完全相悖的?。   目下,她听老杂役继续道:“这座采石场里,拢共三七二?十一座隧洞,而这塌陷的?隧洞,丈量最深,亦是最敞阔的?,那?一日塌陷之时,我便?是在附近的?一座隧洞之外,听闻是新募的?一批新来的?年轻劳役下隧洞掘石,还有数位老劳役偕同?入内,我与那?些老劳役有些交情,本欲去救人,但那?一座隧洞崩塌如山倒,连续殃及到了近处好几座隧洞,人人自危,势头皆如泥菩萨过河,能避则避,能逃则逃,谁都无暇他顾,谅是要救人,亦是根本来不及了。”   “可不是,”另一位老劳役点了点首,利落地接过了话茬道,“这座隧洞塌了后,我们本欲去等隧洞余震消逝过后,再去掘石救人,那?云督头却说是根本救不活了,这一座隧洞塌了也便?是塌了,里头的?人是生是死尚未可知,云督头只吩咐我们,说将散落在隧洞内外的?菱花燧石搬卸出来就好,但里头埋了人的?事儿,便?是要守口如瓶,哪怕是有新劳役前来,也不能说,官府来的?话,也必须装作?说不知情,否则,被云督头发现了的?话,咱们只能提着脑袋去见阴曹了。”   话至此,温廷安已经然听得?明明白白了,阮渊陵的?暗探在过去几日,肯定是来探查了一遭酒场,也寻过这些老劳役,打探过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但这些老劳役皆是被云督头打点过了的?,集体串供,一旦所问之事牵涉到了隧洞吞人一案,他们皆是称作?不知情,也勿怪暗探会问不出什么。   温廷安一面?静然抚住了胸腔,一面?讶然地道:“原来是这般,多谢大哥提点一二?,这事儿我记着了,绝不会四处乱说。”   打探这一桩事体的?功夫,又见那?云督头与数位戍卫来至了采石场上,他们对这新的?一批劳役进行?训话,又着手分配掘石的?任务,方?才老劳役也说过了,西苑的?这一座采石场里拢共有二?十一座隧洞,纵使一座塌陷了下去,还剩下二?十座隧洞亟待采掘。   分配任务的?时候,温廷安隐微地觉察到,一位戍卫对云督头附耳说了句什么,云督头觳觫一滞,话辞略沉:“什么,你说那?一处隧洞居然开始闹鬼了?”   戍卫肃声道:“正?是,是隧洞附近的?几位劳役亲眼?所见,说是有一个血淋淋的?鬼影,从坍塌掉的?隧洞底下飘了出来,看不清脸,也更不清其行?踪,委实是好生瘆人得?很……”   云督头眉心深深地蹙紧,凝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哪来的?鬼,绝对是那?些劳役吃饱了撑着,看岔了眼?!”   戍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嗓音微微地颤着,躬身说道:“那?些劳役究竟看没看岔眼?,卑职不知道,但方?才卑职带着一些兵丁去隧洞周遭巡察,原本是兵分二?路的?,但属下巡察完一遭,回至瞭望之台时,却见另一路的?那?些兵丁俱是昏倒在了地面?上,卑职将这些兵丁唤醒了以后,他们俱称是见着了鬼,是那?些被埋在了隧洞底下劳役的?冤魂……”   这一席话愈说愈是玄乎离奇,云督头胸线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原是水平如镜的?面?容,此番遽地蘸染了一份阴鸷之色,他往戍卫的?身上毫不客气地蹬了一脚:“混账!你可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戍卫颇感委屈与惧畏,叩首找补道:“卑职、卑职所言,毫无一字虚言……是千真万确!云督头、督头若是不信的?话,可亲自去那?一座塌陷的?隧洞里,好生查探一番……”   云督头虽在明面?上说自己?不信怪力乱神,但容色虚得?比谁都快,他大抵是外强中干之人,自当是绝对不会亲自去塌陷隧洞探查的?,给自己?找补道:“还有两个时辰便?是竞标会了,我可是这酒坊里头的?三把手,专行?酒账中馈之事,常娘子与秋笙秋娘子主舵竞标会之事,缺了我可怎么成。”   说罢,云督头昂首挺胸,便?往四遭新进的?一批劳役里睇了一眼?,温廷安心中了然,晓得?这位云督头在暗自打着什么主意,她垂眸叉手,缩肩塌背,有意挪前了一步,云督头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她身上。   “这个新来的?,你出来。”   温廷安快然应了声,乖驯地从人群里行?出,云督头又从新劳役里挑拣了几个年衰体迈的?婆子,吩咐她们道:“你们几人的?活儿来了,现在你们领着几些铁质推车和楯锹,去一处隧洞里掘石。”   这一处隧洞,并不算大,洞口不算深,估摸着只有两丈之深,活儿也不算多,但因此洞离出事的?隧洞只有三丈之遥,迫近事发之地,以隧道为圆心,方?圆数十丈开外,几无人烟,目之所及之处,俱是枯败的?燧石与推车,以及如疮孔一般大小的?隧洞,下过了雨后,地面?上呈现出斑驳的?泞泥,这就给人一种?荒颓凄败的?苍凉质感,东苑里的?茗鸾苑有多奢华贵潢,便?是反衬地这西苑,有多诡谲衰落。   目下时值午阴与傍昏之间,白昼褪得?极早,长夜也来得?较快,那?隧洞的?近旁,一时之间悬吊起了两盏风灯,光线孱弱如微火,仅能照进洞口内不足两米的?空间,光线之外,是伸手不见的?昏暗,极具压迫感,予人一种?阴森诡异之感。   温廷安一手执着楯锹,一手藏在袖裾之下,食指与拇指轻微地摩挲了一番,风声吹动着她的?衣袍,发出了一阵猎猎之响。   她应是最为沉着的?,其他的?婆子倒是显得?心有戚戚焉,望着那?幽邃的?崎岖洞口畏葸不前,空气里,除了弥散着寒雨的?冷辛气息,似是还弥漫着一股腥稠的?血气,若即若离,扑入众人的?鼻间。   暮色渐深,负责监工的?几些兵丁正?冷眼?看着她们,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见她们不动弹,遂是凛然怒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进去掘石?”   这些兵丁是方?才对云督头禀事的?戍卫之部下,估摸着也听到了其他兵丁被冤鬼侵袭了一事,故此,他们此番显得?有些草木皆兵,不敢妄自靠近,只敢对新劳役们发号施令。   温廷安唇角浮起了一抹哂意,但这抹哂意很快就淡了下去,没人敢贸然上前,同?为女子,大家其实都惧黑,温廷安的?身份是秦氏,是众女之间年岁较为年长的?,唯她能镇得?住场子,负责打头阵。   温廷安一手拎着一盏风灯,一手拎着楯锹,缓步朝着隧洞里头行?了前去,眼?睛很快适应了隧洞里的?昏晦光线,雨飘不入隧洞深处,是以,洞内的?地面?俱是较为干燥,越是往里走,空气愈是寒湿阴冷,菱花燧石生长在洞壁的?夹侧,几些石碎在昏暗的?光影之中,泛散着银白雪亮的?光,像是地下陵墓里的?银锭钱緡,众人行?前之时,那?氛围如阴冷的?蛇,吞吐着芯子,游走在她们周身,众女不免悉身打了一个寒噤。   那?几些婆子性怯,入了隧洞之后,只敢采掘半丈之上的?菱花燧石,见温廷安打算朝隧洞深处走,遽地揪住了她的?袖裾,踯躅了一番,劝解道:“秦姨,这深处阴森森的?,怪是吓人得?很,方?才戍卫还说闹鬼了呢……要不,咱们就采掘就近的?燧石罢。”   温廷安要寻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自当不会浅尝辄止,她一直觉得?隧洞闹鬼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她必是要深查个究竟的?。   温廷安遂是对那?些婆子道:“云督头也说过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世间是没有鬼怪之物的?,我心中澄明,并不惧鬼神。再说了,有人采掘了隧洞近处的?菱花燧石,自然也该有人采掘深处的?燧石,不是么?我不惧黑,亦是不惧鬼,在深处采石的?活儿,便?交给我来办。”   那?些婆子相视一眼?,面?露隐忧,还想再劝解几句,但温廷安已然不再多语,提灯拎锹朝着隧洞的?深处走去。   温廷安正?在思忖一桩事体,此一处隧洞,距离出事的?隧洞,有且仅有三丈之距,倘若差人采挖,在不影响地基的?情状之下,不知能不能掘通两条隧洞之间的?同?路。   温廷安四处探赜了一番,少时,绕过一块洞壁,行?步之间,忽而发现了一处端倪,她俯眸细细望去,鞋履之下所碾踏着的?一块地泥,竟然是微微湿漉着的?,她微微蹲住身躯,指尖在漉泥之上捻起了一小撮,她在泥点之上嗅到了一阵雨水的?气息,雨丝还残留在泥壤之间,种?种?迹象皆是指向了同?一条线索。   这一座隧洞里,就在刚刚,有人来过。   这人到底是谁?   是巡守探洞的?兵丁?   亦或是那?一个恫吓人的?冤鬼?   还是说……   正?深深思忖之间,温廷安左掌所拎着的?提灯,里头的?橘黄火苗,倏忽之间闪烁了几下,一道暗色的?魅影,自崎岖的?洞壁之上,疾然逝而过,温廷安神思惕凛,猝然起了身来,朝后身后凝眸一望,肃声说道:“是谁?”   下一瞬,温廷安掌心之中的?风灯,光线半昏半昧,火苗在稍息之间便?是遽地熄灭了。   无人正?面?应答她。   她眼?前骤然一黯,周身陷入了一片黑毵毵的?幽郁氛围之中,面?对突如袭来的?黑暗,她有一瞬地怔然,后脊突地掠过了一阵阴飕飕的?风,她切身觉知到一个人从身后,缓而慢地逼近她。   温廷安忽然想起了方?才戍卫所述的?,隧洞之下的?冤魂侵袭兵丁的?传闻。   若是原主,可能会认为这是鬼神在侵袭,但她拥有着前世之人的?思想,理智在清明地警醒着她,这世间本就没有鬼神,一切俱是世在人为。   对方?显然是想打昏她,温廷安已然不是昔日毫无一丝身手功夫的?人,在习学?了鹰眼?之术后,她多少也掌握一些御身的?招数,对方?一记硬掌行?将劈削在她的?后颈处,她反应极快,见招拆招,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对方?的?招数。   此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就这般扑面?而来,温廷安却是渐而觉知到,对方?裹挟着一阵教她熟稔的?凛冽桀骜之感。   温廷安心神一动,对着黑暗幽谧的?环境,试探性地道了一句:“魏耷?”   朝着她出招的?人,招数亦是蓦地一怔,僵在了虚空之中,那?人堪堪收回了臂肘,一记苍冽的?青年嗓音适时响起:“你是谁?”   这果真是魏耷的?声音。   更声散的?效用,至多只能维持七日,如今已然过了九日,魏耷的?嗓音恢复成了原样,温廷安一听便?能瞬即识别出来。   今儿只是她服用更声散的?第二?日,她的?嗓音苍老枯槁,颇具沧桑之感,声线与她原本的?声线悬殊巨大,魏耷听不出来极是寻常。   但他们两人,也不能如蒙头苍蝇似的?,在昏晦之中互伤彼此。   温廷安率先将熄灭的?风灯重新燃起了火光,火光亮起了的?时刻,少年蘸血的?面?容亦是近前浮现出来。   眼?前的?人,一身与她同?样的?苎麻灰袍,适值加冠之龄,眉眼?冷锐,五官周正?,面?容与周身俱是稠血与灰霭,造型显得?极为狼狈,仿佛是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这位爷,不是魏耷又是谁? 第75章   “魏耷?怎的是你?”   温廷安见状, 颇为?撼然?不已,一霎地,她想明白了其间的关窍, 原来戍卫所述的所谓冤鬼, 便是魏耷, 还有,偷袭那些戍卫的人,想来亦是魏耷无疑了。   如果魏耷还活着的话,那么吕祖迁、庞礼臣和杨淳他们, 是不是都?还活着?   甫思及此,温廷安霍然震袖提灯,原是昏晦的隧洞, 一霎地亮如白昼, 暖黄的光朝着那位少年近前一照,少年因是长久适应了黑暗幽晦的环境, 此番,教那一番亮光细细一探, 他便是习惯性地眯起了锐眸,且缓缓地抬起了一截腕肘,遮掩了一下眼锋,待他逐渐适应了隧洞里光亮的处境, 定了定神, 看清了温廷安的伪容之后,他怔了一会儿?神,似是在反应, 又似是在辨识她的身份。   魏耷静静在审视着温廷安的时候,温廷安亦是在凝视着魏耷, 少年的伪容之上,蘸染了诸多伤口,身上的纻衣灰袍破败不堪,露裸而出的肌肤之间,亦是青伤紫痕交加,悉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造相极是触目惊心。   由此可见,温廷安可以推揣的出来,被湮埋在了隧洞底下后,魏耷是经历了一个怎么样?的磨难,才从?七丈之下的隧洞之下爬了出来。   晌久,魏耷才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温廷安?”   “是我。”温廷安攒紧着的眉心稍稍舒展了些许,朝前行了一步,先是交代了大致的情状,“数日前,阮掌舍的暗探来信说?,你们在酒场之中下落不明,因是担心你们的情况,遂是遣我们前来查探一番,我和温廷舜兵分了两路,他去东苑查竞标会一事,我来西苑密查你们四人的下落。我来西苑采石场的时候,听云督头说?此处有一座隧洞塌陷了,里头掘石的劳役皆是新来的,俱是被埋在了下边,我一直担忧是你们,遂是前来勘探。”   温廷安说?着,又提及了隧洞闹鬼一事,且道:“我听了此事,颇有端倪,没想着,这鬼居然?是你。”   魏耷确证了来者确乎是温廷安,淡淡地舒了一口气,带着温廷安朝深处行入了些许,适才单刀直入地低声道:“我、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四人,一直怀疑常娘所盘下的酒场是一个幌子,便是追根溯源,一路查到了西苑的采石场,适才发?现,这里的劳役不是在酿制酒曲,而是在采掘一种名?曰『菱花燧石』的石头。据我所知,这种石头乃是火器的重要燃料,大规模采掘并冶炼的话,便可以制成火械亦或者是火-药,威力不容小觑,我们当时获悉此情,暗暗觉得不大对劲。常娘是媵王的爪牙之一,常娘窃自私炼火械,自然?是为?了媵王,如此,媵王私冶炼火械,必定是为?了谋逆造反。”   魏耷他们疏通了诸多疑点的关节,寻觅到了症结之所在,欲要离开采石场,去通禀阮掌舍,但未料到变故陡生,一场猝不及防的春雨,趁着在午阴牌分袭来,他们所处的这一座隧洞,在疏风狂雨的催迫之下,轰然?倒塌了去,谁也没有料到会生发?灾厄,愣是回过了神,想要逃,亦是已经迟了,一切都?迟了。   魏耷因是身负了重伤,原地跂立了一会儿?,便是觉得有些疲惫袭上了心头,干脆倚靠在洞壁底下的洞底,稍作歇养。   温廷安眉心复凝了一凝,在魏耷近前蹲住了身躯,心神绷紧成了一根细弦,凝声问道:“那么,庞礼臣他们三人目下情状如何?”   魏耷缓然?地抬起了一截手腕,拭去了鬓角处粘稠的血渍,看着温廷安,目色有些放空,继而又聚焦了起来,谨声地说?道:“他们都?还活着,隧洞坍塌之时,我们赶巧在一处正三边的区域,顶上的石岩替我们遮挡住了外来坍塌的碎石,我们四人虽然?受了伤,但伤势并不算格外严峻,勉强可以保住性命,但想要从?隧洞底下逃出去的话,便是显得极为?困难。”   算上了今日,他们在隧洞底下被围困了整整两日三夜,没有任何补给,有且仅有随身携带着的一瓢水,四个少年靠着这仅有的一瓢水,堪堪吊续着一整条命。   魏耷继续道:“我们之前想过,遭困后,云督头、戍卫与?采石场里的劳役会不会来救我们,我们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却是什么也没等来,如此可见,云督头是根本不打算救我们,他想让我们困死在此处。从?第二?日伊始,我们想了诸多逃出去的法子,便是只有挖通临近隧洞较为?可取一些。放眼整座采石场,隧洞颇多,洞与?洞之间的距离不算广远,我们是有一线生机的。那时,我们手头之上的工具只有楯锹,吕祖迁与?杨淳体力不济,干不了重活儿?,挖隧洞一事便是落在了我与?庞礼臣二?人身上,我们往隧洞坍塌的反方?向,挖了一条隧道。”   话至此处,魏耷的薄唇寥寥地牵了一牵,哂然?地说?道:“承蒙上苍庇佑,这一条隧洞我们在今日挖通了,我与?庞礼臣商量好,他负责在洞内照拂吕祖迁和杨淳,我负责出去觅求外援。”   采石场上戍守本就格外森严,里三层外三层俱是腰绶佩剑的兵丁,加之今日是竞标会,云督头更不会掉以轻心,是以,魏耷在起初不得不慎之又慎。   但他自另辟的隧洞爬出来之后,无意间发?现了一桩事体,采石场开始有了『隧洞吞人』、『隧洞闹鬼』之流言与?传闻,不论是劳役戍卫,还是那云督头,多多少少有些风声鹤唳。   魏耷见状,索性将计就计,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冤魂,但凡见着了他造相的,几乎没人会怀疑他是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的幸存之人,毕竟受困于绝境整整两日三夜,按寻常人的能耐与?意志,早就撑不住,甚或是死去了,这些被埋湮在了地洞之下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活着?   魏耷利用了人的畏鬼心理,让云督头派遣而来的兵丁简直吓破了胆。   他一直在寻觅同外界传信求生的法子,恰在此刻,云督头新遣了一批劳役入了隧洞,他很?快就留意到了年届花甲之龄的秦氏,随着她?越探越深入,魏耷心中起了打昏她?的心念,但他没预料到,这位秦氏竟然?会是温廷安。   温廷安伸了出手,在魏耷的肩膊之上很?轻地拍了拍,示作安抚,且道:“今夜东苑有一场竞标会,京中的富贾贵胄泰半会云集于此,云督头也势必会调遣大部分兵力,戍守在东苑,相较之下,西苑的兵力便会适当减弱,这不失为?一个出逃的时机。”   说?着,温廷安便是对魏耷道:“魏兄,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照应,你现在带我去隧洞底下,我们将庞礼臣他们救出来。”   孰料,魏耷却是摇了摇首,肃声地道:“现在我们五个人一同出去,显然?太?过于显眼,想必你也知晓,这采石场周遭设下了不少暗哨与?寮台,遍地设卡,耳目众多,我们五人绝不容易在云督头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此外,我听说?枢密院指挥使、刑部尚书等大员俱是麇集于东苑的茗鸾苑之中,各位大员亦各自带有戍卫,守卫怕是比往日都?要森严不少,我们寡不敌众,贸然?行动,怕是会再度被一网打尽。”   魏耷之所言,不无道理,温廷安寻思了片刻,道:“来酒场之前,温廷舜将账簿藏在了院子里,这账簿,想必你们也留意到了,里头如实记录有媵王私炼火械的诸项开支用度,此则媵王谋反、意欲发?动兵变的物证之一,沈兄、元昭与?苏兄目下必是已然?寻到了账簿的所在,寻到账簿后,定然?速回鸢舍,呈供物证,将此事通禀给阮掌舍,阮掌舍奏请圣裁后,必会带兵肃饬整一座酒场,有阮掌舍替我们撑腰,你我带着庞礼臣他们三人,加上温廷舜一起,联袂冲出酒场,亦无不可。”   魏耷仍旧摇摇头:“依凭你和温廷舜的能耐,逃离酒场的话,定当是不在话的,关键在于我、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我们四人俱是身负重伤,我与?庞礼臣可能还能在支撑一段时候,至于吕祖迁与?杨淳,他们可能再挺不住了……”   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静默片晌,适才问道:“挺不住?此则何意?”   魏耷道:“我临走之前,给他们拭了一下脉,发?觉他们脉象越发?虚弱,气血不支,水瓢里的水自昨夜饮尽了,他们今昼的时候陷入了晕厥,我此番出来的目的,便是寻些水、食物以及药品。我原先是想将两人先带出来的,但云督头显然?是以为?我们这一帮人已经死了,我若是将吕祖迁与?杨淳带出来的话,一来寻不着藏身之地,二?来容易引发?云督头的疑虑,为?了避免投鼠忌器,我只能让了吕祖迁与?杨淳在隧洞里待着,由庞礼臣照拂他们,我负责出来,一为?运输情报,一为?寻觅物资。”   温廷安旋即将身上备好的水瓢,递与?了魏耷,又想着袖囊里尚还藏着几些热馍馍与?膏药,复逐一塞与?了他,嘱托道,“这些物什,你且都?先拿好,待会儿?的话……”   她?本来想跟随魏耷,亲自去隧洞底下亲自查探一番的,但这一席话堪堪起了个头,隧洞洞口外头,一霎地传了戍卫冷冽的低斥,“怎么过了半日,你们才采掘了这点燧石,莫不会是在偷懒罢!常娘子让你们在这里,是让你们干事的,不是让你们当饭桶的!”   只听有个婆子敛声屏息,忧心忡忡地颤声叩首道:“小人自当是不敢偷懒,只不过,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戍卫显得颇为?不耐烦。   “有个名?曰秦氏的婆子,她?去了隧洞的深处掘石,一时半会儿?都?没见着人影,小人觉得,她?会不会是出事了……”   另一位婆子战战兢兢地接话道:“据闻这隧洞周遭闹鬼,还传出了鬼伤戍卫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秦氏往隧洞里走,去而不复返,莫不会是被鬼给伤了?”   那个戍卫的反应,同云督头如出一辙:“你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起先的那个婆子哆哆嗦嗦地颤瑟道:“小人所述之言,绝无一字虚言,官爷们,你们看看,你们在外边巡守了这般久,连半个鬼影也没有,指不定那鬼便是藏在了这隧洞的深处,这秦氏走入了鬼所藏匿的地界里,便是被鬼抓了,或是伤了也不一定!”   戍卫听这几个婆子愈说?愈离大谱,忙阻住了她?们的话茬,面面相觑一番,硬声吩咐身后几些兵丁,说?道:“立刻进?去查!”   紧接着,便是一阵槖槖槖的靴声,疾如乱雨,骤如碎珠,愈逼愈近。   隧洞深处的两人,此番俱是一凛,魏耷眸心微黯,杀气顿显,下意识抻肘沉腕,抚住了腰间蹀躞带旁的喋血朴刀,殷亮的刀刃,缓缓地自刀鞘挣脱而出,发?出了一阵金属磨蹭的冷鸷声响,在偌大的隧洞之中,显得教人不寒而栗。   温廷安反应是比较淡沉泰然?的,她?疾然?阻住了魏耷的抽刀之举,冲着他温静地摇了摇首,道:“你带着水瓢、食物和药膏返回隧洞深处便可,我自己?出去,应付过去便好。”   魏耷凝了凝眉心道:“若是他们拷问你、或是怀疑你,可当如何是好?”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食指摩挲了一番拇指,失笑道:“若是你将他们都?逐一打昏的话,只怕更会招致云督头的疑虑,之前有一批戍卫被你吓昏了,这尚可以解释,但若是有一批戍卫被鬼所伤,这道理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毕竟鬼是不可能会伤人的,只有人才会,你说?是也不是?你伤了他们事小,但云督头起了疑虑,带着更多兵丁前来隧洞里搜掘,万一搜着了你和庞礼臣三人的下落,这又当如何是好?”   魏耷听进?去了,也殊觉自己?方?才之行止有些莽撞,只得咬牙切齿地将朴刀冲新捣回刀鞘,临行前,突地沉声道:“不瞒你说?,这一帮人,甚至是整座酒场的人,明面上是在帮媵王卖命,实质上,也是金人的走狗。”   温廷安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端倪,他们任务拢共有两道,一道是搜掘常娘同媵王暗有私交、起兵造事的物证,另一道是搜掘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关乎媵王起兵造事的物证,除了温廷舜所寻到的一叠账册,此一座采石场,便是活生生的物证,只消官家发?兵前来彻查,媵王的计谋定然?会原形毕露。   但抵今为?止,他们尚还并未寻到赵瓒之与?金人勾结的物证。   他们只看到了媵王中饱私囊、搜掘燧石、冶炼火械的物证,至于另一道任务,倒是毫无进?展。   温廷安微微凝着眸,对魏耷问道:“为?何你会说?他们是金人的走狗?”   魏耷明明想要细细解释一番,但那兵丁的步履声,眼见着愈逼愈近,目下的光景里,已经离他们二?人不足两丈的距离,他们一行人执着油布包裹着的火把,熊熊的火光,由远迫近,庶几快要照彻在他们身上。   时辰已是来不及了,魏耷只得对温廷安道:“竞标会,真相就在竞标会上,今夜出现在茗鸾苑里的人,不仅有洛阳城里的天潢贵胄,还有一位大人物,为?了给这位大人物作陪,这东苑里,据闻请了四夷馆里的好几位口译官,他们早在半个月前便在东苑里静候了。”   魏耷顿了顿,最后说?:“此则我在云督头的行房里打探到的线索,至于旁的,只能你和温廷舜他们去继续查下去了,不过,你不妨去今夜的竞标会,便是一切都?能明白。”   魏耷这一席话,所蕴涵的内容委实是过于繁密,温廷安听了好一会儿?,适才堪堪缓冲过来。   魏耷这话蕴含了两份意思,媵王绝对是有通敌叛国?的嫌疑,而这通敌叛国?的证据,与?今夜竞标会里将会出现的一位大人物休戚相关,温廷安若是要指证赵瓒之与?金人勾结的话,她?必须要去一趟茗鸾苑。   这一刻,温廷安似是明白了什么,提紧了一口气,开始思忖——   这位大人物究竟是谁?   莫非是金人?   如果是金人的话,又是什么身份?   是如梁庚尧那般的谍者?   不过,光是谍者这种身份,并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   这种大人物,能与?洛阳城内的天潢贵胄平起平坐,想必身份亦属匪然?。   并且,这人来竞标会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是纯粹为?了盘下酒场里的一块地罢?   温廷安已是来不及多作思忖了,因为?那一众兵丁已经举着火把,转过了石壁,骎骎然?行步至眼前,魏耷眼疾手快,三下五除二?便是收拾好了停当,身影一晃,消弭在了隧洞的里端。   这一刻,魏耷的优势便是凸显出来了,他是干缝尸匠的出身,天生能在极为?昏暗的环境里来去自如,不需要火光行路,故此,他离去得悄无声息,势若鬼魅,让人无所觉察。   魏耷的身影消失在了洞壁的转角处时,那一众兵丁适才出现在了温廷安的近前。   温廷安有模有样?地执着楯锹,一面不着痕迹地将湿漉的泥壤填平,一面往洞壁一侧的菱花燧石掘采而去,又故作是受着了什么恫吓似的,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面上。   那些兵丁见着了秦氏在此,先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继而那为?首的人厉声问道:“还不快快起身干活儿?,你在这儿?磨蹭个什么劲儿?!”   温廷安佯露惧色,蹒跚起身,但腿筋发?着软麻之意,复又只能瘫跪下来,对兵丁们道:“官爷容禀,小人可没偷懒,小人方?才采石采得好好的,但就是……就是看到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差点吓出了心疾,小人真的没偷懒,万望大人能够明鉴!”   正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本来这些兵丁是不信鬼神一事的,但因为?先前生发?了隧洞吞人一案,尔后,接二?连三的人都?声称自己?在事发?的隧洞看到了鬼,诸如云督头派遣过去的那些兵丁,看到了鬼后,陷入了一阵昏迷。   目下,诸如这些在隧洞掘石的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自己?看到了鬼,尤其眼前这位秦氏,说?得格外逼真,一众兵丁的尾椎骨之上,不由地覆上了一层寒意,四下不住地探望了一番,虽未见着什么,却是颇觉毛骨悚然?,肌肤之上,没来由地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为?首那位兵丁,往左右递了个颜色,众人面色艰涩,咽了一咽唾沫,兵丁问道:“你方?才口中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   温廷安以额点地,垂眸道:“小人方?才正在这隧洞之中掘石,忽地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咽,就在小人身后飘忽而过,小人吃了一吓,忙回头去看,结果便见好几个飘忽着的人影,眶中无瞳,浑身是血,怨气撞壁,说?要去寻云督头……”   温廷安话至尾梢,话音越说?越小声,亦是越来越颤瑟不安。   搁在平时,明眼人都?听得出她?是在信口胡诌,但在此景此情之下,这一众兵丁无人不信她?之所言,他们被惊摄得面如土色。   过了好一会儿?,那为?首的兵丁适才找回了神魄,定了定神,有些语无伦次:“那么,那个,你方?才说?的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它往哪儿?去了?”   温廷安正想去东苑的茗鸾苑一遭,索性将计就计,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因是惊惧,没敢多看那个鬼,不过,小人敢笃定的是,这一个鬼定是去寻云督头了,云督头今夜不是要在东苑操办竞标会吗,那么,这个鬼很?可能是朝着竞标会去了……”   众兵丁觳觫一滞,这可了不得,竞标会是常娘费了不少心思筹办下来的,今夜也有不少天潢贵胄要云集于此,事关重大,万万不可出现纰漏!   否则,但凡生出了什么变节,鬼伤了人事小,他们的项上人头眼看就要不保。   甫思及此,那为?首的兵丁遂是对温廷安敕令道:“你现在随我们去东苑一趟!将那鬼擒住!”   温廷安心惊胆颤地应了下,叩首之时,薄唇却是微微抿起了一丝弧度。 第76章   相较于阴森荒凉的西苑采石场, 东苑之处,则是一派笙歌酣乐、灯火盈煌的盛大光景,当初, 此处本是一片偏僻之地, 但后来成为了媵王私人的置业, 将其分有东西两苑,东苑被精心修缮成了郡圃的样态,以茗鸾苑为?郡圃中轴线之上的建筑,其周遭之地, 均是设有水榭风台,竹轩梅径,柳塘秋千, 端的是极目遐观, 前来赴会的诸多天潢贵胄,除了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刑部?尚书钟伯清, 还有诸多与□□来往甚善的宰执大?员,一片笙歌之中, 众人推杯换盏,闲散地互叙着话。   庞珑与钟伯清对着一位身着玄裳、身量轩挺的男子,恭谨地敬了一杯疏桐酒,且道了一声:“王爷敬启。”   这位男人不是旁的, 正是媵王赵瓒之。   赵瓒之天生面容冷峻, 他的皮相与骨相与赵珩之是有几分肖似的,但与赵珩之的谦恭雍容全然不同,赵瓒之的面容轮廓趋于冷锐, 眉眼与眉梢冷鸷分明,眼瞳里眼白偏多, 致使他看人的时?候,会予人一种淡淡的阴鸷之感。   男人着一袭金漆襕袍,只见那宽展的云袍之上,用蚕质银线绣有气势磅礴的赑屃,腰间配饰以蟒纹银朱色鞓带,且缀饰以金绶与漆牌。   赵瓒之虽是庶出的皇子,但在?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种皇室贵族的威仪与风华,他的五官与行止,称得上一句优越也不为?过,因是畴昔征战过沙场,披坚执锐过,致使他的眸底积淀了一层不近人情的风霜,若是近观前去的话,会发现他的面首之上的旧伤,这些旧伤成为?了他面容之上的数道浅疤,刀痕有之,剑痕有之,造型说不上狰狞,但至少会教人望之,会生出几些畏意?。   赵瓒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挽袖伸腕,执酒浅抿,他问:“人都来齐了未?”   庞珑拱首道:“京中站□□的大?员、颇有名望的数家士族的老?爷,都是来了,名牍之上核验过了,一个名字不多,亦是一个名字不少。”   赵瓒之徐缓地将酒樽,轻轻搁放在?了近前的案榻之上,“如此,四?夷馆里的那几位口译官可有做好筹备?”   庞珑禀声道:“王爷容禀,那数位口译官俱是整装待发,只消那位人物一来,他们?便是能立即出去相迎,绝不会有丝毫的懈怠或是拖沓。”   他们?今夜迎来的那位大?人物,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庞珑深谙此理,故此,每一处关节他都是亲自去疏通与打点?,唯恐有做的不周的地方。   赵瓒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锐眸目色一偏,看定了钟伯清,钟伯清乃是大?内刑部?尚书,重权在?握,掌司着整座酒场的兵防布政,今夜所谋之事极大?,他是负责调兵遣将,戍守着东西两苑,一方面不可泄露分毫,另一方面绝不容许有外贼擅闯入内。   赵瓒之凝声问钟伯清道:“今夜布防谋划如何?”   钟伯清上前一步,恭声说道:“王爷容禀,今夜下官在?整一座采石场内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皆设有寮台,里外均设岗哨与精锐兵卒,严防死守,目下的光景里,甭说是贼人了,就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钟伯清这一番话未讲毕,忽见有几些兵丁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说是要寻云督头,那云督头正是跟随在?钟伯清近前侍候左右,负责酒场兵防之务,此际听到麾下的兵丁心急如焚地前来,他们?俱是面如土色,跟撞见了鬼一般,口中道:“大?、大?事儿不好了!督、督头……”   这一帮兵丁原欲寻云督头禀事,没料着,好巧不巧地,甫一入了茗鸾苑,便是见着了好几位朝政宰执与三?品以上的大?员,他们?僵住了喉舌,愣怔在?原地。   赵瓒之发现了端倪,面色微微地沉了一沉,负掌在?背,眸色压黯,对着钟伯清道:“钟尚书,别跟本王说,这便是你驯养出来的兵卫,怎的行事如此鲁莽轻躁?”   男人说得云淡风轻,但字字句句如若千钧万石,压得钟伯清脊梁一折,他脸色瞬时?一变,先急急对赵瓒之拱了首,叩了罪,紧接着,转身质询云督头道:“本官施予了你一些权力,这便是你训练兵丁的成效?”   这云督头是钟伯清夫人苏氏的表嫂的一位远房亲戚,这云督头武试屡次不举,表嫂只好求人求到了苏氏这里来,苏氏是个耳根子极软的,跟钟伯清细细吹了些许枕边风,钟伯清便是将这位云督头安置在?采石场的兵防司里当押队,不过很久,又从押队迁擢至了督头,官阶虽然不高,但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从六品武官,这多少比九品芝麻官强些。   云督头遭了斥训,梗得脸红脖子粗,若是搁在?平时?,钟伯清定然不会这般怒斥自己?,但今儿是重要场合,媵王、枢密院指挥使皆在?,云督头办事不力,让钟伯清颜面无光,钟伯清理所当然地会蘸染愠郁之色,甚或是动怒。   云督头一时?理亏,受完了训斥,再是面色阴沉地对兵丁道:“我不是吩咐你们?在?西苑值守么?好端端,又出了何事?”   那兵丁被在?场数位大?员的气场震慑得缩肩塌背,卑恭地禀事道:“方才,您吩咐了一批新劳役去隧洞采掘菱花燧石,那些新劳役,她们?,她们?说,又、又……”   云督头听得可谓一个脑袋两个大?:“你们?是结巴了?把话一口气说完,那些新劳役可是说什么?”   那兵丁遂是勉勉强强地将舌桥捋直了,直截了当地道:“那些新劳役皆说看到了死去劳役的冤魂!就是在?隧洞里头看到的!新劳役还说道,那鬼魂来寻督头你寻仇的……”   云督头听罢,面上的容色勃然一变,原欲怒踹这个毫无眼力见的兵丁一脚,但碍于众多人物在?场,他只好作罢。   只不过,那兵丁的话声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方才说这番话时?,不光是云督头一个人听到了,就连赵瓒之、庞珑、钟伯清三?人,亦是听得一清二楚,各人面露异色。   赵瓒之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一桩事体,当是时?,他酒樽之中的疏桐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他遂是吩咐侍妓为?其续酒,一面慢条斯理地品酌,一面抬着眸,不咸不淡地看着那一批禀事的兵丁。   媵王不言语,庞珑与钟伯清二人,自然是没有到可以说话的地步。   云督头冷汗潸潸直下,忐忑地叉手而立,媵王哪怕是没有说话,但光是云淡风轻地一站,他那冷鸷的压迫感,便会迅疾倾覆而来,让人心神一慑。   赵瓒之其实是知晓隧洞吞人一案,但尚不知晓隧洞闹鬼一事。   云督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道:“那些说见着了鬼的婆子,可有带来?”   那兵丁疾然地叩首道:“督头容禀,这个说见着了冤鬼的婆子,卑职自当是带来了的。”说着,便是侧让于一旁,对将一个遍身纻衣、面容黧黑枯暗的婆子一举推搡了上前。   云督头用食指与拇指,深深地揉了揉眉心,整个人简直是头大?如斗,乜斜了那婆子一眼,道:“是你看着了那冤魂?”   温廷安跪伏住身子的时?候,能切身觉知到一道颇具威压的视线,如千斤顶般倾轧在?了她的身上,似是一重冷峻的审视,温廷安适时?以额庭叩地,纵然没有去看来人,她知晓那人是赵瓒之。   这是她生平头一回同媵王正面打过交道,但在?此前,她早在?茶楼之中与他打过了照面,她那时?心有悸颤,此番再遇,心中却是平定了不少。   她深深垂着眸心,故作颤瑟惶惧之意?,对云督头说道:“督头容禀,小人确乎是见着了那个鬼魄,听着它口口声声说要寻您……小人以性?命起誓,胆敢有半字虚言,便是天打雷劈。”   听闻那个鬼魄要来寻自己?,云督头的面色猝然一变,他不由得用余光看了赵瓒之、庞珑与钟伯清一眼,隧洞吞人与隧洞闹鬼两桩事体,乍听之下,都有些骇人听闻,庞珑与钟伯清面面相觑,面露凝色。   赵瓒之面露一抹兴味之色,今日便是竞标会,是他所设下的弈局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在?此节骨眼儿上,竟是生发了隧洞闹鬼一事?   温廷安觉得,以赵瓒之多疑多虑的秉性?,他定是生出了一丝疑绪,甚或是可能怀疑是这隧洞闹鬼一事,实属人为?。   实质上,温廷安当初想着要让兵丁们?引她至东苑,可她却是未料到,此番竟是会同媵王正面交锋。她只顾着要去东苑里头的茗鸾苑,寻觅着媵王与金贼勾结的证据,丝毫没想过若是直接撞见了他本尊,会当如何。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指尖徐徐收紧了去,正窃自想着随机应变的法子,倏然之间,却听赵瓒之峻声地道:“抬起头来。”   当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但明面上丝毫不显,佯作受惊似的抬起脸,赵瓒之的一双鹰眸就这般扫过了温廷安,他生在?帝王家,自幼时?起阅女无数,养就了一身看骨不看皮的眼力,仅是纯粹的一眼,他便是看出了这一位老?妇极为?出挑且优越的骨相,她的骨相,甚至比诸多洛阳内的名妓或是贵女还要好,但教人遗憾地是,她皮肤松弛,肤色黧黑,青丝已然染了一层重霜,一言以蔽之,便是瑕已掩瑜。   赵瓒之颇具审量意?味的目光,如一柄淬了锋芒的长剑,高高悬抵在?温廷安的身上,温廷安以为?他仅会云淡风轻地撇上一眼,便会挪开视线,殊不知,她竟是看到他的革履朝着自己?踱近而来,下一瞬,她的下巴颔被一只修直冰冷的手捏了起来,赵瓒之半蹲在?了她半尺之外的位置,对视良久,他似笑非笑,冷白的薄唇微微勾抿起了一个弧度,地道:“不知为?何,本王感觉你颇有些面熟,本王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此话一出,原是和缓的氛围,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的起来。   温廷安心底陡沉,她知晓赵瓒之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方才那一句话,委实太?过于露骨,明眼人都听得是一句试探,字字句句之间,俱是暗藏弑气与机心。   若是寻常的人,听到媵王这般问话,估摸着早就心生憷意?,但温廷安还能维持坦荡与镇静,面容上仍旧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想着垂首说话,但赵瓒之的手指一直紧紧钳攥着她的下颚,不但并?不松开,指腹处的力度,反而偕时?渐紧。   此一瞬,温廷安骤然知晓赵瓒之为?何要攥住她的下颔,他是为?了试探她脸上是否戴有胶皮面具!   委实是居心叵测。   但她偏偏不能反抗,若是反抗的话,反而会显得极为?可疑,可是倘使她不反抗的话,那面容之上所覆着的面具,一定会被当场撕下!   撕下的话,寻觅媵王通敌叛国之物证的计划,便会彻底败露,这也便是意?味着,他们?此前所做的种种,皆是前功尽弃了。   她该如何是好?   搁在?她近前的,有且仅有两条路。   ——是挣脱开媵王的桎梏,自行请罪找补?   ——亦或者是尽凭天命,完全原形毕露?   第一条路,姑且尚有一丝生机,可能到时?候会遭罚,但罪不至死。   但若是走第二条路的话,则是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赵瓒之此前掀起过士子闹事、流民寻衅的动乱,在?动乱之中,他让殿前司暗中遣人刺杀她,如此到来,他极可能是认得她的真?容的,庞珑与钟伯清二人,她亦是打过几次照面,他们?也是认得她生着什么面目,假令让赵瓒之、庞珑和钟伯清认出她来的话,她唯一的下场就是一个死。   温廷安心间骤地打了一个突,此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牙关紧扣,正欲沉下首,避开媵王手指的桎梏——   离她不远处是幽景橘火,良馔美?酒,本是教人心旷脾怡,不过,此刻伴随着一阵击鼓吹埙的铮琮乐音,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从席间转移,皆是聚焦在?了茗鸾苑的水榭之上,水榭四?围摇烟碧水,其上搭建有一桩半丈之高的金台,彩绸铺设在?台檐之上,丝绦千万缕,造相蔚为?壮观,众人且听闻,今夜的竞标会之上,来了一位天姿国色的俏佳人。   及至绸帘缓缓地拉了开去,常娘带着秋笙来到金台之上,一霎地,杂沓喧嚣的众声,从沸腾之态,化作了希声。   温廷安明显觉知到媵王的注意?力,亦是被吸引了过去。   浪潮般的垂帘徐徐朝两侧拉开,只见秋笙,独自一人幽立于拱月轩榭之上,水榭之下是碧水跃金,反衬得她的面影浸裹在?了半是朦胧半是晦暗的光影之中。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是男扮女装,但远观而去,他的身影竟是让人呜咂出了一丝纤细荏弱的雅韵,他梳了一个精致出尘的双刀髻,柔情绰态,媚于神思?,凌波微步,颦笑之间尽态极妍。   他今夜没穿那遍地荼白天水碧,仅是穿着一袭织金山茶色烟罗齐胸襦裙,外罩一身曳地的梅花长褙,这水榭之上放置有不少薄冰,薄冰催发如烟渚一般的冷寒雾霭,升腾的乳白漉雾,又俨似皑皑白雪,秋笙身后是蒙络摇坠的石瀑,当她从画帘之后,缓缓行至画帘之前时?,仿佛置身于琼瑶玉芝般的仙境之中,如梦似幻,如雨如露,他的玉容,惊艳了韶光,惊煞了众人的眼目。   不得不说,温廷舜的出现,非常及时?地拯救了温廷安的处境。   所有人的注意?力俱是被转移了,皆是聚焦在?了金台之上的冷美?人,基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了。   媵王适时?松开了对温廷安身上的掣肘,温廷安如蒙大?赦一般,跪伏在?了地面之上,以额深深贴着地面,媵王略显不耐地摆了摆袖袂,这是让她赶紧离开的意?思?了。   赵瓒之虽是对这个秦氏,藏有几些疑虑,但他往深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可能是终归多虑了,温家大?郎近些时?日,一直在?雍院的上舍院里读书,怎的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大?抵可能是他谬想了罢。   这个秦氏的骨相虽好,但皮囊委实称不上上佳,方才他试探了一番她的面容,倒是没发现有胶质面具在?痕迹,这就说明这一位老?妇骨相好,只是一桩偶然之事,并?不作为?怀疑她身份的证据。   但他并?不信她方才口中所言的隧洞闹鬼一事,这个世间根本不可能会有鬼,一切灵异鬼祟之事,只能是有人在?故意?为?之。   并?且,掀起隧洞闹鬼风波的,很可能不是鬼。   很可能是人。   至于是何人在?装神弄鬼,究竟为?何要装神弄鬼,要细查才知道。   如果这人闹鬼,是为?了在?他的计策之中使些绊子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甫思?及此,赵瓒之的视线变得阴鸷无比,从秋笙身上缓缓地挪了过来,他对着西苑的采石场展目一望,对刑部?尚书钟伯清凝声说道:“目下,赶紧加派些人手去西苑,本王窃以为?,那闹事的,怕不是甚么孤魂冤鬼,而是另有人在?背后策划着此一桩事体。”   温廷安一听,心下微微一凉,真?实的情状,竟是被媵王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他只是认为?是有人借着隧洞吞人一事,在?装神弄鬼,他并?没有怀疑被深埋在?隧洞之下的人是否还活着。   易言之,魏耷他们?只消不出现在?隧洞之外,这四?人现在?还是较为?安全的。   方才她见着魏耷的时?候,将药膏、热乎着的馍馍以及水瓢,逐一递给了他,他携之返回,去了隧洞底下,一时?半会儿应是还不会出来,温廷安原先替魏耷他们?捏了一把汗,但目下暂且舒了一口热气。   这厢,只见云督头拭了一拭额庭上涔涔的虚汗,对着温廷安压低着声音道:“听到没有,王爷让你滚呢!还愣着作甚!”   温廷安自然是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场面是见好就收,她往水榭之上的秋笙看了一眼,好巧不巧,秋笙执着一面素绢团扇,一半的扇面堪堪遮着花容,只露出了另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温廷舜眉眼勾挑,对她轻轻地勾了一勾眸梢,此一个简单的动作,其实是一个接头的暗号,表示他知晓她来了,更是知晓她前来东苑的真?实目的。   但在?场诸多大?员,俱是以为?秋笙在?望向?自己?,忍不住一阵敛声屏气,又因赵瓒之在?场,他们?丝毫不敢放开风流性?子去同美?人昵狎。   温廷安旋即跟着那一群兵丁离开了,她已然是识得去往东苑茗鸾苑的路,待兵丁将她领回了采石场以后,趁着即将要新调过来戍守的戍卫抵达之前,温廷安假意?先随那些新劳役们?去隧洞采掘菱花燧石,且后,她随性?寻了一个由头,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苑。   温廷安丝毫没有忘却自己?今夜去东苑的目的,她要调查清楚那位大?人物的身份,看看其到底是哪路的牛鬼蛇神,竟是要让赵瓒之如此设席列阵以待,请了四?夷馆的数位口译官,还将京城当中的诸多左党之拥趸今夜麇集于斯地。   赵瓒之要见这位大?人物的目的为?何?   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让常娘沽酒,日争斗金,所挣得的巨资,一半用于养兵,一半用于冶炼兵械,若想逼宫,他手头兵权在?握,火械也管够,如此一来,为?何又要和金人有所牵扯与纠葛?   难不成还有另外隐藏起来的目的?   温廷安隐微觉得,媵王之所以要在?今夜见那位所谓的大?人物,想必是另有一番隐情,只要搞清楚这位大?人物究竟是什么身份,一切的疑难杂绪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温廷安循着旧忆,一路兜兜转转,趁着东苑里端一部?分的戍卫被调遣至了西苑,目下,东苑的兵防,反而会相对应的疏松一些。温廷安灵机一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混入了四?夷馆里。   那位大?人物,倘或是女真?族的人的话,她便能借机探一探其人的底细。   她之前跟黄归衷学过了女真?语与蒙古语,这时?候终能派上用场。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距离竞标会, 尚还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温廷安借着些身?手,用廊檐廊柱掩藏住了自己的身?量。   她此?番前来, 靴履之中窃自藏了一只铁索鹰钩, 趁着那巡守的一众锁甲兵卒, 打着庭院前过去后?,她眼疾手快地朝着上方的朱檐处,借力仰抛了一条鹰钩,少时?, 鹰钩的尖端疾然咬住了朱檐一角,温廷安试探性地拽了一拽绳索,确证是?稳稳当当了, 旋即一个利落潇洒的纵跃, 三下五除二,跃上了那斗拱檐顶之上。   打从同朱常懿精细地习学了鹰眼之术, 她的身?手便是?变得愈来愈好,虽然?同魏耷、庞礼臣他们二人相比较, 谈不上?精湛致胜,难免会相形见绌,但诸如飞檐走壁之术,以及程度较轻的轻功, 她还是能熟稔地掌握的, 此?下,她翻上?檐顶之时?,动作悄无声息, 不发出半丝半毫的响动,那巡守四夷馆内外的兵丁并未走远, 但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踪迹,他们的注意力,大?抵都聚焦在了四夷馆的内馆之处,倒是没有料想到会有不速之客,潜伏入了外馆。   温廷安狭了狭眸心,在浓稠泼墨般的夜色之下,沿着鳞次栉比的瓦沿劲步而走,她身?上?穿得是?劳役贯常所见的苎麻灰袍,偏巧地是?,袍裳的设色与灰瓦的质地极为肖似,这?就替温廷安多添了一道掩护,她在檐瓦之上?行路时?,也不易被兵丁所觉察。   于一派凛凉飒飒的夜风之中,温廷安行步行得不算迅疾,论?轻功,她绝然?是?比不上?温廷舜的造诣的,但好在她行得极为稳妥,一面朝着内馆迫近,一面凝眸仔细打量着这?一座四夷馆,目色粗略丈量之下,此?馆颇具旧时?台阁之雅韵,坐落于茗鸾苑以西之地,馆分内馆与外馆,外馆是?口译官歇憩与上?值的所在,属务公之地。   反观那内馆之中,里端倒是?傍山砌池,长桥卧波,极有雅调,只见那幽波粼粼的碧池之上?,修缮有一座三面垂帐熏香的酒寮,似乎是?招待贵重外客之所在,因是?刚刚落了新雨不久,一些夜鸟的尾翼蘸染了浓沉的雾珠,横飞低掠,悠闲地踏在了酒寮蓬草近旁的花枝之上?,奏出婉转啁啾之雅鸣,俨似奏出了一出丝竹管弦之飘响。   这?一座酒寮呈方亭之样态,其内铺设有一张薄罗青纱帐床、一张浸湿楠木格纹书案与一只鱼腹状的棋篓,一鼎描金貔貅纹博山炉,正?搁放于书案的右上?首之处,一缕青烟袅袅娜娜,影影绰绰,如丝亦如雾,温廷安敛声屏息,定睛望去,便是?瞅见酒寮之中,赫然?有两道男人铺毡对?坐的影子。   偏左的这?位男人,生着一副紫黑的脸膛儿,阔额深目,鹰鼻厚唇,颧骨高突,额庭覆有一抹额,嵌以一块翡翠色的绿玛瑙,男人的脸容轮廓衬得锋锐显棱,予人一种潜在的威慑之感,身?上?是?中原汉人会有的翠涛色暗纹缚带直裰,足蹬一双石纹厚底云履,一行一止之间?,气度弥显卓尔不群,颇有一种皇族之相,气质磅礴且沉笃。   温廷安眸色陡然?一凝,倘或她没猜错的话?,这?位男人应当是?云督头嘱告过的大?人物了,依其面相,他应当是?金国某个皇族不落里的首领或是?万户,位高而权重,是?个不容小觑的存在。   一年前,大?邺被迫与金国进行会盟,协议好了种种丧权辱朝的条款,但金国的人心显然?是?毫无餍足,名副其实的狼子野心,明明未至一年,便是?派遣诸多谍者潜伏入洛阳之中,暗设据点,意欲行不轨之事。温廷安一直以为事情还未到这?般的严峻的地步,但今儿看到金国之中的一位大?员,竟是?出现在了洛阳京郊,行将与赵瓒之狼狈为奸,获悉此?闻,温廷安的心绪是?一沉再沉。   假令左侧的男子是?金国将士或是?宰执的话?,那么右边那位便是?——   温廷安循着视线看了过去,仅一眼,眸瞳怔缩了一瞬,悉身?的血液俱是?凝冻住,如果坐在金国大?员对?面的人,是?中书同平章事温善晋,那么她可?能还不会这?般震颤,这?人的出现,委实是?出乎了温廷安的意料之外,她全然?没想到这?人会出现在此?。   这?人生着一张白面庬眉的脸膛儿,一身?缥青色大?袖领衫,外罩飞鱼纹剪绒罩袍,对?衬合襟的领缘绣滚着齐整的狐毛,他一面捻着一枚白子,一面徐缓地开腔,便是?极具辨识性的阉党细腔,充溢着显著的阴柔之意,“三殿下,轮到您落子了。”   这?人不是?长贵,还能是?谁?   长贵隶属于先帝时?期的阉党,畴昔是?大?内掌印出身?,乞骸骨之时?,遭致姜太后?派遣血卫营的算计与算计,太后?想要杀了长贵,是?温太师温青松为他出面救了他一面,长贵保住了身?家与性命,万死莫赎,最后?成了在温青松近前侍候的一位管事,肩负掌饬温家中馈之大?权,地位崇高,与温家的当家主?母吕氏几无二致,他平素行事极为低调,但存在感却如空气一般强悍,让人无法忽视其中。   温廷安同这?位长贵接触得实在不是?很多,偶尔会在府内打过几次照面,但每次照面,俱是?在惊心动魄的时?刻。   ——诸如阮渊陵初次造谒崇国公府的那一夜,温廷安想要去偷听,但行止不慎,险些被长贵抓了个现形,好在温廷舜适时?帮了她一手。   ——诸如她执行完护送梁庚尧任务的那一夜,她明明想将银钱交付予温善晋,温善晋却是?惋而拒之,且窃自?对?她使了使眼色,示意让她不要将阮渊陵吩咐她执行任务一事和盘托出,因为隔墙有耳,当时?长贵正?蛰伏在药坊之外行窃听之事。   种种琐碎的线索,仿佛沉浮在了海面上?下的碎珠,今下完整地拼凑了出来,一个即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徐缓地浮现在了温廷安的心腔之上?。   其实,她心中起先有诸多的困惑,淋淋漓漓地涌上?了心头,诸如,为何长贵怎的会想要窃听她和温善晋的对?话??他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是?出自?温青松的授意么?可?是?,温青松与温善晋二人乃属父子,父与子之间?何必防备至此??更何况,以她对?温老?太爷的了解与熟知,凭恃温青松那冠冕耿率的脾性,自?不可?能做出派遣侍人去窥儿子墙角一事,这?根本不契合他的作为。   如此?推测,显然?可?证,那一夜,温廷安护送梁庚尧去崔府,尔后?回崇国公府寻温善晋递呈银锭银票之时?,长贵是?故意自?行在药坊之外行窃听的。   温善晋会不会是?早就预料到了,长贵与金国三殿下暗通勾结,为了预防阮渊陵的计划遭泄,在那夜的药坊里,他有意让她噤声说话??   温廷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酒寮,自?寮台底下,传出的一阵山茶熏香,娴雅沁脾,煞是?好闻,那一鼎的描金青蟹纹的小樽博山炉近前,且还燃有一铜盆赤金色的炭火,这?几些炭火,专门是?用来抵御春寒的,火光舔着炭黑,烧势格外旺盛,炙烤出了一片轻微简淡的『哔剥哔剥』之声,进而释放出了薰暖的气息,但在今刻,教温廷安悉身?皆在发颤,她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这?位长贵,与这?位三殿下究竟是?何种干系?他难道是?在为三殿下卖命?长贵是?汉人,为何要为金人卖命,目的为何?且外,温青松可?否知晓长贵同金国三殿下相识的事情?   种种疑窦,如那长夜之下,贲张汹涌的潮水,接连涌上?了温廷安的心畔,她切身?觉知到指尖泛散了一阵极寒的冷意,原来,背叛与谋逆一事,早已如草蛇灰线一般,隐秘地蛰伏在了她身?边,她一直都不知晓,温善晋亦是?未曾告知过她,许是?怕她听后?,心里藏不住事儿,就怕会打草惊蛇罢。   温廷安放旷散去的思绪,复又重新聚拢了回来,袖裾之下拢紧的指尖,缓然?地抻直了去。   长贵说得是?字正?腔圆的女真语,吐话?清晰且缓沉,音腔是?颇为地道的,可?见其早已承学已久,造诣甚至比寻常的口译官还要好,温廷安静谧地蛰伏在高檐之上?,细细地倾耳以听,很快地,便将二人的对?谈听得一清二楚,第?一位男人是?三殿下,名曰完颜宗武,负责掌舵金国西阁的摄政大?权。   温廷安一听,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之前她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听梁庚尧提及过,金国的党争一事,党锢之争不只有大?邺才有,金国之中亦是?存有残酷的党争,甚或是?,金国的党锢之争,其存亡危急之势头,丝毫不逊于大?邺。   三殿下完颜宗武,与九殿下完颜宗策,他们二人各在金国东西两域的疆土之上?摄政,随着近岁以来,党锢之祸如泄了火的纸,烧遍了金国,两位青年殿下,已然?是?你死我活的政敌,梁庚尧是?全然?效命于九殿下完颜宗策的,想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将大?金谍者的据点,悉数告知予她,主?要的目的,是?期望大?理寺能够制衡完颜宗武的势力。   温廷安来探查四夷馆之前,有揣测过,今夜即将出现的大?人物,会不会同金国的天潢贵胄休戚相关,事实佐证,她猜对?了,这?位大?人物可?是?金国的皇子,虽说她不知晓他是?何时?潜入进来的,但敌国的核心干将,已然?潜入了大?邺的心脉城池,这?一桩秘闻,就已足骨骇人听闻。   长贵看上?去与完颜宗武格外熟稔,莫不是?,长贵本身?的底细,亦属大?金谍者,这?十几年以来,一直蛰伏于温家?   如此?说来,那一夜,他在药坊之外窃听到了温善晋与她的对?谈,就有了足够的动机与解释,长贵应当是?从殿前司与枢密院那处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梁庚尧倏然?被人劫走了,情势显然?对?赵瓒之不利,长贵怀疑是?温善晋在背后?暗中操纵了一切,遂是?存了一些浓深的惕意及机心,私自?行了窃听墙角一事。   过往的种种线索,俱是?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完美对?契上?了,局部的真相,已是?让人颇觉细思极恐。   温廷安又思及了一桩事体,倘若长贵真是?完颜宗武派去蛰伏于温家的谍者,那么,阮渊陵麾下两位暗探因服用九肠愁而死,会不会亦是?与长贵有关?   易言之,长贵会不会才是?真正?施毒之人?   九肠愁确乎是?温善晋冶炼而成的,但却是?长贵窃走了九肠愁,打算迫害那两位暗探?   那两位谍者发觉了长贵是?大?金谍者的身?份,深受撼动,但碍于自?己的性命是?危在旦夕,遂是?只能吞服九肠愁,给阮渊陵留下了线索。   这?一种推揣,是?全然?有可?能的,如果这?一种可?能属实的话?,那么温善晋便是?无辜的。   当初九斋虽说得到了九肠愁的线索,却是?在此?处被误导了,温廷安便是?被误导了。   九肠愁是?温善晋所冶炼而成的,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施毒者便是?制毒之人,她认为两位暗探之所以服毒自?尽,便是?想要给他们留下这?一种线索。但她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长贵故意多此?一举,逼迫暗探们灌饮了过量的寒食酒,又让他们服用下了九肠愁,便是?故意误导他们认为这?九肠愁是?暗探有意留下的证据,误导了他们探案的方向,把矛盾与祸水,悉数牵引至了温善晋身?上?。   温廷安的背脊不自?觉地渗出了一层冷汗,指尖情不自?禁地拢紧了去,她想,她还真真是?小看了长贵这?个人。   不论?是?城府,亦或者是?计谋,均是?缜密无比,平素在崇国公府里的时?候,因是?帮温青松管事与掌饬中馈,府内之事,不论?大?小,皆是?要同他相询,长贵在府内管事儿的时?候,并不算高调,但也不易让人忽视,温府之中不论?是?下人院,还是?各院主?子,都会敬让他三两分。   但温廷安委实没料想到,长贵竟然?会是?金国三殿下完颜宗武身?边的鹰犬,长贵的底细是?大?金谍者。   他的中原话?,说得同梁庚尧一样好,让人听不出有丝毫来自?白山黑水之地特有的口音。   温廷安兀自?怔了一会儿神,长贵在温府身?边蛰伏了这?般久,那岂不是?……   温青松年岁大?了,近几年来,素来视长贵为心腹,诸多要务,都是?渐渐移交给了长贵打理与掌饬,各房叔伯们亦是?信赖于他,在书房论?议政要大?事之时?,从未让长贵回避过。因于此?,长贵算是?府邸内掌舵情报最多的耳报神了。   如果长贵是?自?己人,知晓这?些关乎崇国公府的内情,可?能还没什么,那么,假若长贵是?个谍者呢?   试想一想,有这?般一个人,脾性敦厚实诚,在府邸里生活了十余年,孜孜矻矻操劳府内诸务,深得府内上?下诸人的信服与倚靠,然?而,有这?样的一天,却发现这?样一个人,他的良善暾厚,全是?精心伪饰过后?的假面,他明面上?所做的每一桩事体,其实皆是?别有居心,甚或是?居心叵测。   长贵如今是?崇国公府里接触情报最多的人,毕竟他与温青松关系融洽,温青松什么事儿,不论?大?小,都欲跟长贵交代一回儿。   温廷安觉得,媵王赵瓒之,之所以会选择同完颜宗武合盟,有一部分的原因便是?长贵,长贵是?崇国公府的心腹,若是?让温家倒台的话?,长贵只凭拿捏在掌心里的密报密牒,便可?以让崇国公府元气大?伤,媵王要扳倒右党的话?,前提是?必须要掌握右党的缺陷与弱项之处,长贵便是?蛰伏于右党长达数十年的谍者,在场的诸多人之中,没有人会比他更为说服人心。   夜色走得更深了,数缕皎洁的月晕,均匀地覆照在了温廷安的衣袂之上?,纵观上?去,此?情此?景,俨似有人在躬自?为她披上?了一层素洁朦胧的绉纱,她的面容浸泡在了光色之中,五官细节潜藏在了一片白腻的月色之中,仅是?余下了一片颇为寂寥的留白,温廷安堪堪维持着蛰伏的姿势,耙梳好了眼前所见的情状与线索后?,她欲要继续监听酒寮之中的对?谈。   她必须弄清楚完颜宗武、长贵与赵瓒之三人,在今夜,借着竞标会的幌子,到底要磋商些什么事情。   这?厢,完颜宗武徐缓地悬腕抬肘,堪堪落下了一个黑子,剽悍壮雄的手抵在了棋篓前,抹额之下的眸眉,近乎是?斜飞入鬓,脸部线条端的是?棱角分明,一抹兴味掠过了他的眸底,放眼这?棋局之上?,原本是?大?面积的白子集中围攻黑子,黑子几近于溃败涣散之势,但方才,完颜宗武落下了新的一子,刹那之间?,让黑子岌岌可?危的情势,扭转了乾坤,黑子不仅是?在白子的包抄之下逃出了生天,所有看似不经意的守势之棋,此?番精妙地联结了起来,形成了缜密的合力,将冒进的白子围剿得溃不成军。   长贵是?个精谙于对?弈之道的人,此?番看见完颜宗武的棋道,叩首谢罪道:“殿下的对?弈之道越来越精湛了,反观在下,冒进失序,落子欠妥,真真是?自?愧弗如。”   完颜宗武唇畔的笑意未明,淡静地垂着眸,捻起了方才落下棋盘的那一枚黑子,在覆满厚茧的掌心深处,循回地把玩着,看向了长贵道,幽幽地笑了一笑道:“这?一座酒场,确乎是?戍守欠妥啊,里外都是?严防守卫的兵丁,你们的媵王殿下,这?几日声称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此?下,为何还能有一只苍蝇安全无事地大?肆闯入?”   此?话?一出,近乎是?掀起了千层风浪。   长贵原是?在想着下一步的落子之道,此?刻听罢,蓦然?一怔,眸底惕意陡显。   完颜宗武的这?一席话?,亦是?打了温廷安一个猝不及防。   没想到,这?一刻,这?位三殿下竟是?早有防备,发现她了!   方才同媵王正?面交锋之时?,媵王钳扼住她的下颔,便是?有意在试探她的底细,今下,她在四夷馆潜伏之时?,大?抵轻功可?能还是?逊色不少,没藏匿多久,踪迹便是?被完颜宗策觉察到了。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所以说,他们今夜假借竞标会的幌子,围聚于茗鸾苑,究竟是?要筹谋些什么事请?   温廷安已是?来不及去细想了,她不能让长贵发觉到她的底细,她今日所调查到的种种,便会一并付诸东流。   她往水榭之中的湖面看了一眼,观察了远近景观的一片地势,心中登时?有了注意。   她自?袖袂之中摸出随手捡来的一块燧石,遥遥朝着北侧的湖面击打而去。   水面横向击石,此?一技能是?她同朱常懿承学来的,朱常懿当时?说这?种技俩虽说是?拙嫩无比,但用在对?敌方声东击西方面,却能屡试不爽,将敌方的耳目吸引走了以后?,便是?能够方便逃脱了。   目下,燧石的石身?,刚巧与三殿下完颜宗武交错而过,掠起了一阵疾风,这?一声东击西之策,手法虽然?拙劣,但足以让长贵上?当,他以为贼人是?打算袭击完颜宗武,遂是?速速纵身?前掠,一举捍护在了男人近侧,长贵所面临的方向,恰好是?温廷安朝着湖面击打燧石的方位,当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另外一端时?,温廷安适时?摸出了鹰爪钩,往远处的重楼遥遥一抛,定了锚之后?,她飞身?疾掠而过,趁着完颜宗武与长贵收回视线时?,她有惊无险地掠至湖畔的院门背后?,稳稳妥妥地坠了地,避身?于戟门投落下来的阴影之中。   水榭之上?,长贵后?知后?觉自?己中计了,眸心深黯,刚欲往反方向去追,此?际,却是?见到四夷馆外馆的数位口译官,流畅地鱼贯而入,众人齐齐行了一番大?礼之后?,为首的一位口译官恭谨地说道:“完颜殿下敬启,竞标会尚有一刻钟便要开始,媵王延请殿下可?先移步至茗鸾苑,品酒小酌一番。”   完颜宗武淡淡地抿唇而笑,徐然?起身?而立,一面掷下了指尖的黑子,吩咐长贵笑道:“这?儿,便交给你了。”   长贵垂首,敬然?应是?,肃白的面容之上?,掠过了一份阴鸷之色,余光往四夷馆的戟门处觑了一眼,眸底暗藏波澜与风云。   完颜宗武闲然?地负手,近旁数位口译官恭谨地各侍双侧,俱是?做了一个诚惶诚恐的请姿。   完颜宗武豪迈地略一撩裾,大?步朝着四夷馆馆外踱去,馆外,庞珑与一众兵丁正?在等候,一众兵丁均是?手挑风灯,灯晕盈煌,将刚刚入夜的穹空照彻得亮若白昼。 第78章   距离竞标会正式开始, 尚还有小半刻钟的光景,时阴俨似打飞脚似的,驰骋得飞快, 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受媵王赵瓒之的嘱告, 前来四?夷馆躬自相迎, 他正恭谨地负着手,立于四?夷馆外馆的近前,四围是披坚执锐的锁子甲兵卒,诸人列阵以待, 场面?氛围浩大沉肃。   这一会儿,庞珑没有穿平素惯穿着的乌纱广袍官服,而是穿着一袭竹叶青云纹襕袍, 脚蹬赑屃头玄靴, 腰佩金绶与对?牌,纵然已是步入了中岁之龄, 但他仍旧是一派雄冠英姿之状,锋芒不掩, 他的身?后?,是列阵以待的禁兵,东苑重楼别院的背后?,是褪尽的白昼, 是绛青透银的暮色, 谅是今夜有月有风,天气?已?是好转了不少,但不知为何, 这一座酒场里,竟是多少有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蕴。   原是宽淡沉松的空气?里, 此际蘸染了不少肃沉的露霜,在场众人亦是面露了一重肃色,俨似兵临宫变的前一夜,两番人马即将对峙。   “久仰庞枢密使的威名。”身?着锦帽貂裘的完颜宗武,在数位口译官的延引之下,甫一出了四?夷馆的馆阁戟门,便是见着了庞珑,以及他身后的一众兵丁,精明如完颜宗武,怎的会看不出这些兵丁是禁军的配置,又怎会看不出,庞珑在四夷馆周遭设下重重兵防的目的?   虽说今夜他行将以参赴竞标会之名义,同赵瓒之做一场交易,但赵瓒之天生疑心甚多,是个?疑心病甚重的人,听闻畴昔有一夜,有一位宫娥忧戚其受凉,替其掖被,结果?赵瓒之以为这位宫娥要刺杀她,遂是大怒,一举将起拖出去杖杀了,赵瓒之的疑心病,由此可?见一斑。   完颜宗武晓得,赵瓒之纵然会延请他来茗鸾苑,但一定也会处处提防着他。   甫思?及此,完颜宗武的面?容之上,丝毫不显异色,云淡风轻地朗笑?了一声,对?庞珑道:“你们中原人,是不是有句话是这般说的,『百闻不如一见』?这教本王委实叹服不已?,今日?得见庞枢密使亲自排兵布阵,其洗练之姿,教本王自叹弗如。听闻洛阳兵防素来严谨,有庞枢密使在此严防死守,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勿怪父皇派遣了诸多谍者,亦是难以撼动洛阳之根基分毫。”   完颜宗武说话,继承了白山黑水武将人士说话的耿直与粗犷,狼子野心都弥散在了字字句句之间,他毫不掩饰自己?欲要率兵吞并大邺的雄心,若是一般的人说了这等话,大抵会让人觉得狂妄与狷肆,也会让人觉得颇为大逆不道,若是说给了那些台谏官们听,估摸着当场会掉颅首。   然而,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完颜宗武,他是金国西阁的摄政王爷,掌上握着兵权,直接统摄着整个?西阁的兵部,委实是位高且权重,他的身?份若是放在大邺之中,可?直接与媵王分庭抗礼。完颜宗武的身?上原本保留有牧族的粗犷与剽悍、匪气?与野性,众所周知,他素以骁勇善战见称于世,堪称是金国的战神?殿下。   入了中原之后?,他身?上的这些气?质遂是掩却了好几分,平添了文人雅士的几些影子,诸如文绉绉的谈吐,诸如咬文嚼字,诸如文士互见时的仪礼。甚或是,他是会说些中原话的,但所述之语,裹挟着浓郁的乡音,若是不经由口译官的迻译,纵使完颜宗武说了汉话,庞珑可?能?亦是听得不太明白。   不过,方才完颜宗武所述这一番话,让口译官简直是落入了两难,这番话委实是难以迻译,因为是冲撞了大邺当今的君主,他们若是照实迻译,只怕会触怒庞珑,届时枢密使大人若是责咎下来的话,只怕他们的项上人首眼看不保。假令断章取义,只取一些较为保守的话辞,又畏恐言不尽意,怕庞珑误解了三殿下原有的话中之意,造成了谬误或是纰漏,可?就不太好了,毕竟完颜宗武绝非什么省油的灯,野心昭彰,丝毫不掩饰自己?觊觎大邺的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们有必要在译语之中提及这些顾虑,让枢密使大人有所警戒与防备才是。   情急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四?夷馆的口译官们,彼此审慎地相视了一眼,字斟句酌地迻译了完颜宗武的一席话,先是聊表初见相惜之意,再是含蓄地说出对?大邺领土疆域之妄念。   这一话,听在庞珑的耳畔前,明显就是挑衅之言了。   庞珑悬在腰肘一侧的手,寥寥然地紧了一紧,但很快又松了开去。   虽说三殿下现在是居于大邺之中,是在媵王在京中私人的置业之中,但三殿下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消息不胫而走的话,一径地传入了金国之中,暴戾专擅的金禧帝听后?,定然是会发?兵犯禁。   大邺适值夺嫡之争,在这节骨眼儿上,敌寇来犯一事,摆明儿是对?□□大为不利,届时恩祐帝势必会重遣赵瓒之去镇守御敌,假令兵力悉数调往了北地,那么,这京城就变成了赵珩之一人的天下,东宫成为储君的那一天,便是指日?而待也。   一言以蔽之,完颜宗武贵为三殿下,其所述之话,无论其有多么猖獗与狂狷,其之所行,不论有多么傲慢,遵禀『来者既是客』的道理,庞珑他们势必会好生招待。   庞珑对?完颜宗武略一拱了拱首,谨声莞尔说道:“三王爷莫要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一介粗莽武臣,镇守京都乃是指责之所在,不敢好大喜功,论兵防布道,老夫更是不敢在王爷您面?前,班门弄斧。”   完颜宗武是大金赫赫有名的战神?殿下,他自幼时起便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时常随着父王四?处征战,掠夺了白山黑水之上的土地,合并了其他牧族,场场战事几乎都是胜利,完颜宗武这样一个?少年战神?,在金国百姓的心目之中,还是颇有威望的。   金国里亦是适逢夺嫡之争,金禧帝年事已?高,体迈不支,太医院数日?前已?然暗示了金禧帝的病况,说其沦落至了膏石罔治之地步,帝王亦然知晓龙椅已?经坐不稳了,遂是有了诏立储君之意,目下的情状里,主要是西阁的完颜宗武,与东阁的完颜宗策,呈两相对?峙之势,易言之,东西两阁的龙椅之争,已?经逼近至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完颜宗武想?要夺嫡,但他必须要借媵王赵瓒之的手,无他,赵瓒之的手上亦是拿捏着一样他感兴趣的东西。   同理,至于为何完颜宗武会笃定赵瓒之一定会答应同他做这一桩交易,无他,亦是因为他手上,同样拿捏着赵瓒之一定会感兴趣的东西,赵瓒之的处境同完颜宗武一样,都是欲要夺嫡的人,均需要一份能?稳操胜券的筹码。   不消说,完颜宗武与赵瓒之手上,各自都有能?让对?方得登大宝、坐上龙椅的筹码。   庞珑将这其中的利害捋清楚了,方才因听着完颜宗武撂下的狂言而催生出的一丝不虞,简淡了些许,他对?着完颜宗武,朝茗鸾苑的方向做了个?恭顺的请姿:“三王爷,请。”   完颜宗武亦是含笑?道:“庞枢密使,请。”   于众兵卒的护送之下,二人一面?相互试探地叙着话,一面?朝着茗鸾苑的中庭走去,这个?时辰,茗鸾苑内,铮铮漼漼的笙乐渐起,歌舞徐缓地升平而起,椿槿等一干美伶,俨似穿花的蛱蝶,在一众大员之间逡巡侍酒,宴上觥筹交错,昵笑?嫣然。   秋笙恰在水榭的亭台之上,端坐在镶绒的长脚如意案前,近前的铺有一席蒲绸的矮榻间,搁放有一张兰考桐木十三弦,秋笙修直玉长的手指,施施然地轻拢弦柱,近乎是一弦惊风雨,筝音余响袅袅,不绝如缕,教人听得如醉如痴。   温廷舜一面?抚琴,一面?用余光,悄无声息地扫视着茗鸾苑流水席间的景致,虽说此处是竞标会,麇集着着洛阳之中的天潢贵胄,能?在此处流连之人,可?以称得上是非富即贵,但常娘丝毫没有为他筹备竞标要用的物具,这水榭亭台他丈量过了,亦不是竞标之地,只是伶人抱琴抚筝之所在。   由此可?见,这一场竞标会只是一道幌子,至于赵瓒之的真实目的为何,怕是要等那位大人物出场才能?知晓。   正当温廷舜隐微地思?忖之间,这时,却见有一位戍卫疾步前来,行至上首座的媵王近前,禀声说道:“殿下容禀,庞枢密使将三殿下带过来了。”   ——三殿下?   ——这位大人物,难不成是皇家中人?   亭台水榭虽与流水席隔着不少距离,但温廷舜胜在耳力过人,此番仔仔细细地谛听了一番,便是晓悟了个?大概情状。   他的视线幽然越过了湛明透蓝的湖泊,看到了流水席的近处,那与茗鸾苑戟门相接之地,蓦地入了两列披坚执锐的兵卒,先是庞珑大步入内,再是一位身?着锦裘、头戴竖冠的青年男子,负手卓然行入内中,温廷舜看了男子的面?容一眼,没成想?,他看这人之时,这人亦是横眸而来,目色露骨,行止之间,且充溢着狂狷之意,温廷舜稍稍怔了一怔,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浅抿出了一丝弧度,心里来了一个?计策。   秋笙眼尾泛着一丝胭红,目光盈盈低敛,故作失了态,赧然地垂下眸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其戴着玳瑁玉甲的纤指素手,在丝弦之声沉沉一滑,伴随着『噹』的一记重响,她弹岔了一个?曲音。   此一个?曲音,近似于尖哨一般,在偌大的苑席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音韵势若一记裂帛之声,将一众大员的视线齐齐吸引了过去。   温廷舜欠了欠身?,行一出谢罪礼之时,倏觉一道沉黯黯的视线,自遥遥的流水席之上倾轧了过来,极具威慑与重压,温廷舜没有抬眸,不消去细猜,他亦能?知晓,用这种贪婪肆野的眼神?看他的人是谁。   这个?三殿下,将他悉身?上下细致地打量个?遍,那视线近乎淬了霜的寒刃,把他通身?扫刮了一回,若是寻常的伶人,早就在这般的视线注视之下,吓得六神?无主,就如刀俎上的鱼脍一般,膝骨痹软,两股颤颤,几欲败下阵来。   但温廷舜所饰演的秋笙秋娘子,终究与旁的伶人不一样。   他用了一种含羞带怯的眼神?,一对?翦水漆眸下眄,瞳心烟波流转,悄然睇了那完颜宗武一眼,视线抛出了一道小钩子,继而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执着一截水袖,自左斜上方往右斜下方垂了下来,半遮住了面?靥,远观上去,似是对?完颜宗武的到场吓着了,但眸底露出了坦荡的笑?色。   果?不其然,完颜宗武很快就咬钩了。   他抚掌击节道:“本王记得,你们中原是不是也流传着一个?典故,乃曰『曲有误周郎顾』,这位盐霜美人,在本王一来便是弹岔了曲儿,也不知是何意。”说着,他看向了上首座之位的赵瓒之,笑?道:“瓒之兄,你以为如何?”   这便是要从赵瓒之这端讨要美人的意思?了。   完颜宗武虽说是盛名赫赫的战神?殿下,但平素行军打仗之时,西阁的阁老与宰执为了让他排遣军中寂寥,每一回都送不少女子予他,这些女子泰半是大邺的战俘或是金国的闺阁,完颜宗武素来喜欢大邺的女子,尤其是那种生得娇弱无力的娇花,让他一掐骨头便能?碎裂的。   其实,完颜宗武是有一位结发?妻的,其人是金国西阁大阁老的嫡孙女,土生土长的金国女子,她同完颜宗武一般同在马背之上长大,盘马弯弓全然是丝毫不在话下。但这位结发?妻的面?容委实称不上美,脸容如灶炉之上的瘫放着的面?饼,浑圆且臃然,骨架雄壮,脾性还较为剽悍泼辣,曾强势地让完颜宗武不能?纳妾或是招填房,完颜宗武有些惧内,不敢妄自纳妾,在一人率军出征或是办公差时,结发?妻不可?能?时刻都盯着他,结发?妻不在之时,完颜宗武便会肆意糟蹋娇花,这些娇花被他糟了蹋后?,一般都支撑得活不够两日?。   今下,见完颜宗武肆无忌惮地寻媵王讨要美人之时,侍候在两旁的常娘与椿槿相视了一眼,不由替秋笙的遭际窃自捏了一把汗。   就凭秋笙私底下娇蛮任性的脾性,她还这般有主见,怎的会可?能?同意委身?于三殿下?   赵瓒之眸底黯了一黯,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是不例外,这个?完颜宗武,身?上果?真残留着野蛮人的劣根性,光是见着了美人,眼儿都发?直了,心中之所思?所想?,都恨不得写在明面?上。   赵瓒之摩挲了一番拇指处的玉扳指,薄唇抿起了一丝哂然的笑?意,他没马上同意完颜宗武的要求,是在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番,且道:“这位美人,名唤秋笙,是本王还不容易谋得所致,本王都没来得及好好疼惜一番,就要拱手送人,于清理而言,似乎都讲不过去呢。”赵瓒单手抚着膝面?,单手拂袖伸腕,执起了酒樽,浅啜了一口疏桐酒,“你说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常娘亦是不愿将秋笙交付给完颜宗武,秋笙是她寻牙行募来的人,她待秋笙不薄,甚至是视若己?出,秋笙亦是个?极为争气?的,每夜在酒坊里主舵竞价会,她擅于撩动人心,有她在的地方,就不愁武陵玉露卖不出更高的价。一言以蔽之,秋笙乃属酒坊里的摇钱树,她总能?为酒坊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是经济命脉之一,这般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常娘怎么可?能?会愿意把摇钱树拱手送诸于人?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容色各异。   显然可?见地,随着媵王道出这一番话,完颜宗武的容色就变得微妙起来,大抵他只遇到过一昧向往他身?边送女人的,但还尚未遇到过,他想?要一个?女人,但遭拒了的。   完颜宗武朗声笑?了一笑?,视线从水榭之上的美人纤影幽幽地挪了过来,径直看向了赵瓒之:“瓒之兄,你我既然都是聪明人,那有什么条件儿不能?直接来谈?本王不懂你们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与曲曲折折,这个?盐霜美人,本王必然是要定了,瓒之兄若是有加什么条件,不妨直接跟本王提。”   赵瓒之复酌了一小口疏桐酒,指尖轻轻扣在了玉案之上,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掠过了眸底,他点了点首,道:“不错,举朝内外皆传宗武兄是个?豪装耿直之人,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那本王亦不同宗武兄兜圈绕弯儿了。”   温廷舜仍旧维持着在水榭之上跪伏的姿势,但现在众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他遂是隐幽地避退至了画帘背后?。   他所处的亭台水榭,距离流水席隔着半围烟渚湖泊的距离,他纵然是消失在了此处,也不会立即有人发?现。   他抱筝避退至了画帘之后?,稍息,赵瓒之与完颜宗武的对?话,陆陆续续地传入耳畔。   原来,这两人在许久之前,也就是在赵瓒之下放至州路为官的时候,就已?经窃自勾结在了一起,先说完颜宗武,他与他的皇弟完颜宗策都欲夺嫡,完颜宗策计谋极深,玩权谋的话,完颜宗武毫无反手余力,情急之下,他只能?用兵权说话,但他手上的兵卒数量与完颜宗策是不分上下的,若是两方开展,胜算未知。   完颜宗武决意从兵器入手,如果?在兵器方面?能?够制敌先机,胜出一筹,那么造兵造事的时候,将对?己?方大有裨益,完颜宗武派遣了不少谍者,潜入了大邺的洛阳,查找兵器图谱,去岁寒冬时节,一位谍者带来了一个?消息,说大邺的兵防司之中,早已?发?明一种名曰火-药的武器,此物威慑力极大,能?在极为短瞬的时间之内,将万千广厦夷为平地,远非弓、矛、箭、盾所能?匹敌。   生长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族人,他们普遍使用的兵器是弓箭、三叉戟、长-枪等物,若是遇到了火械,则会不堪一击。   火-药的制作通鉴,据闻是掌握在了兵防司的手中,而兵防司同殿前司一样,皆由枢密院统摄,枢密院又是听命于媵王之中,不消说,火-药的制作通鉴,掌舵在了赵瓒之的手中。   完颜宗武寻赵瓒之谈交易,便是相中了他那一份火药的制作通鉴。   赵瓒之在西苑之中派遣了大量的劳役采掘菱云燧石,依凭现有的菱云燧石之数量,便是能?够制造出一批颇具有杀伤力的火药。   赵瓒之淡淡地敛了敛袖裾,笑?望了完颜宗武一眼:“我能?给你提供菱云燧石与火药,你能?给我提供什么筹码?”   完颜宗武道:“据闻温家近日?一直时常同瓒之兄作对?,是也不是?”   赵瓒之眸底笑?色不减:“宗武兄的消息很灵通,连本王的政-敌都能?打听明白了。”   完颜宗武说:“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不殆,这亦是本王从你们古代?的兵书之中承学到的。”   赵瓒之听出了些许端倪:“对?付温家,宗武兄有何高见?”   完颜宗武道:“我在温家里安放了一道暗桩,此人在温家蛰伏有数十年,瓒之兄若是想?要什么温家的纰漏或者错处,我麾下这位暗桩手头上,可?是应有尽有。”   赵瓒之眸瞳一怔。   他显然是未料到,完颜宗武居然还藏有这一手。   温廷舜亦是在亭台水榭一处窥听,听至此话,委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思?骤然一滞,心全然是沉了下去,完颜宗武居然在崇国公府里埋下了一个?暗桩?   一埋,便是埋了二十多年?   这个?暗桩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身?份?   温廷舜神?识惕敏,脑海里晃过了诸多的名字,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边。   他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完颜宗武口中的暗桩。   但依凭直觉,他确定『那个?人』,就是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多年的暗桩。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温廷舜按抑住了心间的一团翳色, 思忖之间?,远处的那流水席上?,倏地?从外边来?了一位劲装戍卫, 其劲步行至了赵瓒之近前, 沉声启报道:“殿下容禀, 方才有一潜伏入四夷馆内馆处的女贼,其人精□□黠,擅于遮藏,卑职尚未寻着其下落与踪迹。”   兹事只让赵瓒之短瞬地蹙了一下山根, 但很快,他的眉心?复又舒展了过去,依靠在圈椅之上?, 淡声笑道:“此人估摸着又是大理寺遣来的暗桩了, 阮渊陵这个人,不查本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戍卫用余光看向了完颜宗武一眼, 又拱首低声道:“据卑职调查到,那女贼已经看到了三王爷的脸, 想必也猜晓了三王爷的身份与来?历,若是此人潜出酒场给大理寺通风报信的话,城门就算不失火,也势必会殃及池鱼。”   赵瓒之摩挲着拇指处的玉扳指, 语气蘸染了一份阴鸷之色, 道:“无碍,目下,这个女贼既然被你们的人发现了, 想必是慎之又慎,不敢轻举妄动, 四夷馆这般大,她?轻功再?好,也必不可能毫无阻碍地?翻出去,你们且将四夷馆守严实了,里外放兵,时机一到,便浇油纵火。”   酒场地?处于京郊地?界,离洛阳内城,约莫有二十?多里的距离,拢共两个时辰的脚程,纵然是起?了大火,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声势,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不论是何?种死法,都太过于轻而易举。   赵瓒之本不欲同大理寺撕破脸面,假令这位暗探没见着完颜宗武的脸,兴许他能勉为其难地?放其一条生路,但这位暗探已然是发现了完颜宗武的存在,便是说明其寻索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大理寺掌握了这一证据,定是对赵瓒之的夺嫡之争,百弊而无一利。   “殿下容禀,卑职事?前已经在四夷馆周遭,洒了数桶豉油,时辰一到,便会伺机行事?,伪装成一桩意外之事?故,也并?不会有人发现端倪。”戍卫谨声道。   “此事?体大,你吩咐云督头务必盯紧了,他头顶上?的乌纱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且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最好别给本王牵扯出什么纰漏。”   赵瓒之同戍卫叙话的内容,因是密中对谈,口译官并?未将?其传译给完颜宗武,因于此,完颜宗武狭了狭眸,执起?了一盏酒樽,浅浅啜了小半口,指腹轻轻叩在了青玉案之上?,拢了拢眉心?,朗声笑问道:“不知方才本王所提供的筹码,瓒之兄意下如?何??”   他说着,又往亭台水榭处深深望了一眼,美人已然罢了燕筝,纤影隐匿在了薄绿色的纱帘背后,这是一个跪坐的娴雅姿势,完颜宗武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渴念,欲要看清楚美人的面目,奈何?,秋笙的面容被天青色绡纱细细掩映着,只露出了一道姣好的淡色剪影。   任谁都知晓完颜宗武的目的了,他想要早点谈成两国大事?,早些?享用美人。   赵瓒之适时收了声息,戍卫叩首疾然离去,如?一道墨影般,消弭在了夜色里,椿槿恭驯地?上?前而来?,且为赵瓒之斟到了半盏疏桐酒,赵瓒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抵在了酒樽的托柱双侧,晃了一晃,神情是似是在斟酌,又似在沉思,须臾,慢条斯理地?说道:“宗武兄的筹码,的确深入我心?,有你的筹码在手?,相当于抓着了崇国公府的软肋,指不定本王便能趁此扳倒温家?,东宫没了温家?这一中流砥柱,无异于是失了主心?骨,这□□怕是难以成势,他纵使是要夺嫡,也必然是左右支绌。”   完颜宗武道:“如?此,瓒之兄可是接受了本王的筹码?”   赵瓒之幽幽地?啜了一口疏桐酒,笑道:“本王给宗武兄筹备了一册兵防火器图谱以及三千火械,宗武兄却仅给了本王一个暗桩,这一场交易,是不是有些?铿吝了?”   完颜宗武听出了赵瓒之的弦外之音,凝了凝眉心?:“瓒之兄,你还想从本王此处索要什么,不妨直说,本王最忌讳说话兜圈子,或是扯一些?弯弯绕绕了。”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那恕我直言,”赵瓒之眸色沉下一抹鸷色,寥寥地?牵起?了唇角,道,搁下了酒樽,一字一顿地?道,“本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了一些?风声,闻说是贵国的君主在半个月前,将?元祐十?六州之中的三州,分拨至宗武兄的西域疆土之中,这就相当于是从九殿下完颜宗策手?中争夺了领土,宗武兄成势之日,可谓是指日而待也——”   赵瓒之话锋一转,“如?此,宗武兄手?上?的三州领土与百姓,不知能否权当坐是筹码之一,归还我朝?”   此话一落,人籁俱寂,完颜宗武面色勃然一变,仿佛那一席话触犯了他的逆鳞,他『砰』地?一声,将?酒樽砸在了青玉案之上?,酒液飞溅四散,侍候在旁侧的常娘与椿槿俱是吃了一吓,大气丝毫也不敢出,忙俯首收拾残局。   恭候在下首座处的庞珑与钟伯清,二人见事?况生变,心?生凛惕之意,忙率一众锁子甲兵卒,提刀驱前而至,护在了媵王身前,场面一度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空气里仿佛生有万千利齿,一丝不扣地?咬磨着众人的神经。   交易谈崩了去,完颜宗武的太阳穴突突胀跳,用女真语不悦地?怒斥道:“赵瓒之,你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与其觊觎本王手?中的三州,不如?亲自派兵来?打,不过,更为可笑地?是,你如?今连夺嫡之争都处于下风,又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讨价还价?”   因是怒极,完颜宗武的话,说得又是暴戾又是急躁,悉身透出了一股浓郁的煞气,声势骇人无比。   赵瓒之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淡和澹泊之色,坦荡地?看着口译官:“他在说什么?”   口译官听得心?惊肉跳,端的是冷汗潸潸,此番陷入了极度的为难之中,完颜宗武方才是在大放厥词,每句话都不偏不倚地?踩在赵瓒之的死穴之上?,他们若是全须全尾地?将?这一席话传译过去,指不定这颈上?人头马上?就要不保!   情急之下,他们只能斟酌着道:“是这样,殿下,三王爷并?不同意您方才的条件,他不想让出元祐三州。”   口译官说得格外含蓄,意思也是极为隐晦了,但赵瓒之已经听出了端倪,他露出了一副遗憾的样子,对暴跳如?雷的完颜宗武说道:“宗武兄别莽急,不妨再?好生考虑一番,看看是你的三州领土重?要,还是那贵国的君主之位更为要紧些?,领土失去了可再?收复,假令错失了最佳的夺嫡之机,待完颜宗策上?位之时,便是你倾覆之日,等待你的结局,好些?的话,是一个被褫夺兵权的藩王,惨些?的话,想必宗武兄心?底是一清二楚。”   赵瓒之道了此一番话,亦是让口译官如?遭酷刑,听赵瓒之所:“不可掐头去尾,逐字逐句地?迻译给宗武兄听。”   口译官丝毫不敢含糊,只得将?原话口译过去,其结果?可想而知,完颜宗武整一张泛紫的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然沉鸷了下去,健硕的身量僵硬在了原地?。   他被赵瓒之的一席寻衅之言委实气得不轻,但仔细听的话,却又发现赵瓒之所述之言,不无道理,倘若没了兵谱与大量火械作为兵防支撑,在金国的夺嫡之争里,他必然是毫无胜算的。   但金禧帝派遣给他的三州,将?三州归入金国西域的领土范畴之中,显然是要磋磨完颜宗策的锐气,以臻至分权的目的。   这三州的领土,目下是归属于完颜宗武来?统摄,这使得他与完颜宗策之间?的局面,就显得有几分微妙了,亦正是借着三州之领土,完颜宗武才觉得是造就了自己与完颜宗策分庭抗礼的局势,倘若三州并?置。归还给了大邺,那这个制衡之局,便是被打破了,局面失衡,极可能将?对他造成不利。   赵瓒之合了合袖,笑道:“本王没有强人所难之意,归还或不归还,自然是依凭宗武兄的意思,翌昼午时正刻前,本王还会与同宗武兄谈一场,希望宗武兄能好生筹谋一番。”   远处的亭台水榭之上?,温廷舜将?流水席间?众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赵瓒之与完颜宗武出现了狗咬狗的内讧之局,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也明白赵瓒之为何?迫切地?要完颜宗武归还三州失地?,因为收复元祐十?六州,是先帝一直未遂的遗志,也是恩祐帝的心?中一大重?患,更是大邺百姓共同的祈盼,倘若此番,赵瓒之能从完颜宗武手?上?,成功要回元祐三州的疆土,便是一箭多雕之策,百利而无一弊。   不过,但同完颜宗武要回失地?,无异于是从蛮狼的口中讨回肉食,索要回来?的可能,几乎等同于微乎其微。   温廷舜觉得完颜宗武纵然是到了翌日午时,亦是不太可能改变主意,赵瓒之也势必会料知到完颜宗武不可能会归还失地?,因于此,这两人皆不是甚么省油的灯,于今夜之中,定然还会窃自生出别的筹谋。   翌日里,这一座酒场注定不会太平,极可能会掀起?同室操戈之事?。   至于这筹谋为何?,温廷舜暂先不知情,他心?中还有一桩极为要紧的事?体。   那便是温廷安的安危。   方才那戍卫同赵瓒之禀述了一桩事?体,说是在四夷馆内发现了一个女贼,在赵瓒之眼中,这位女贼绝对是阮渊陵派遣出来?的暗探,为了彻底逮住人,赵瓒之吩咐戍卫在四夷馆周遭洒了烈油,待时辰一到,便会在四夷馆内纵火。   其时,温廷舜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个极为不妙的念头。   依凭温廷安素来?的脾性和行事?作风,她?不太可能规规矩矩地?在西苑采石场里,行掘石之劳务,她?一定会去查案,诸如?探查赵瓒之同完颜宗武私通往来?的物证与人证,照那戍卫的话辞,温廷安可是去了四夷馆?   她?怎的会去四夷馆?   是去查完颜宗武的底细与下落?   亦或者?是说,她?去密查别的线索去了?   一系列的思绪陆陆续续喷注在了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温廷舜心?中没个底儿,眸心?压黯到了极致,袖裾之下的指尖遽地?拢紧了起?来?。   他闭了闭眼眸,他来?酒场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着她?,不欲让她?轻举妄动,毕竟此处是赵瓒之的私人地?盘,不亚于是龙潭虎穴,到处都是吃人的地?方,一切行事?,皆应小心?为要。   且外,完颜宗武方才提到的,那位蛰伏于温府的暗桩,目下想必便是在东苑之中,不然完颜宗武未必有如?此大的底气与赵瓒之谈条件。   问题来?了,这一枚暗桩目下人在何?处?   莫不是便在那四夷馆内?   这个揣测是有些?道理的,四夷馆的外馆虽说是口译官的上?值之地?,但放眼这内馆,是专门招待外来?宾客的下榻之地?,完颜宗武在赴会之前,便是在四夷馆内歇脚,若要同那一枚暗桩叙话,怕也是在四夷内馆之中。   温廷安会不会是因为要调查这一枚暗桩的身份与底细,适才潜入了四夷馆?   如?此一来?,线索便是全然捋通了。   温廷舜心?中一沉,又想起?了一桩事?体,为何?媵王意欲纵火烧掉四夷馆?   依照常理来?说,以赵瓒之的计谋,他应当知晓那一枚掌握了温家?诸多秘闻的暗桩,此刻便在四夷馆内,如?果?他为了逮住女贼,而连带暗桩一同烧掉了的话,那必将?会得不偿失。   还是说,赵瓒之真正想要烧死的人,不但只有女贼,还有那一枚暗桩?   暗桩是完颜宗武手?中唯一有利的筹码,倘若暗桩死了,那么,完颜宗武便会失去与赵瓒之谈判的资格,他若是要兵谱与火械,手?头上?唯一的筹码,就是归还元祐三州。   索要回三州疆土,怕才是赵瓒之真正的目的,那所谓的女贼,怕是一枚障目的飞叶,混淆视听罢了。   温廷舜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了,也来?不及多去细细忖量,遽地?起?身返去,其纤影俨似一枚秋叶,在湖面之上?轻然一掠,紧接着,无声无息地?消弭在了夜色深邃处。   大人物们谈判谈不拢,势必也不会重?新添酒回灯,更不会重?开筵席,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现他不在场的。   温廷舜必须去一趟四夷馆,抢在那些?戍卫纵火之前,寻到温廷安的下落,倘或还有一丝余力的话,他必须寻到那一位暗桩。   温廷舜轻功一贯极好,最擅长地?便是雁过无痕,去留无声,他避退至了画帘之后,在微光粼粼的湖面之上?,借了几个利落的腾挪起?落,不出多时,便是翻出了茗鸾苑,寻找着记忆的方向,朝着四夷馆纵掠而去。   东苑戍守森严,守卫颇多,死士亦是埋伏了不少,温廷舜没有掉以轻心?,堪堪避过了每一道岗哨,刚纵入了四夷馆,他便是嗅到了一阵浓郁熏鼻的油腥寒气,可见是那些?戍卫,在四夷馆内外都泼洒了烈油,此际,他听到了外头云督头的嗓音:“时候到了,听我号令,准备放火!——”   温廷舜听了这话,心?间?打了一个深深的突,后脊椎乍然覆落起?了一阵飕冷的寒意,他身影骤地?一晃,沿着馆檐之上?疾跃而去,登高远眺,他很快望见了戍守在四夷馆偏门处的一众兵丁,这些?人皆执着火簇,为首一人赫然是云督头。   温廷舜极为忧心?温廷安的安危,四夷馆一旦被付之一炬,皆是想要逃,也难以逃脱。   若是搁在平时,温廷舜会派遣甫桑与郁清着手?摆平这些?人,但目下两人被他派去做别的要务,他只能躬自上?阵了。   温廷舜翻下了外墙拱檐,正欲朝着云督头那一帮人行去,身后倏然传来?了常娘的声音:“秋笙,你这是要去何?处?”   常娘的嗓音是较为英气柔韧的,此番言语,衬出了平素所没有的温慈柔和。   常娘发现了他并?不在亭台水榭之上?。   动作也真够快。   温廷舜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即刻换上?了一张和悦温婉的姝色,施施然回身,禀述道:“禀复大娘子,我没欲去哪儿,只不过是嫌在水榭之上?无聊得很,故此,想出来?走走,散散心?。”   常娘听了这般话,不置可否,仍旧柔和地?笑道:“我知晓你爱热闹的性子,来?了这东苑之中,总喜欢东逛西逛,但也不能四处乱跑,万一见了不该见的,那可就不好了,跟常娘回去,给媵王奏几支小曲儿,能在他身边侍候,也算是你的福分了。”   这一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实质上?却是要严刑逼供的意思。   赵瓒之应当是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   但他要同完颜宗武斡旋,无暇抽身来?应付秋笙。   温廷舜的心?思尚还牵系于温廷安身上?,他慵于再?同常娘虚与委蛇,略施轻功,即刻疾掠至北偏门,以云督头为首的一伙人,甚至是没来?得及看清温廷舜的动作,只见空气之中,掠过了一道游蛇般的鳞光,劲风急袭而来?,云督头等众人手?上?的火簇,瞬时火光猝熄,弓箭蓦地?被腰斩成了上?下两截。   温廷舜出剑收锋,只在一息之间?,但招式却是气象万千,众人的肉眼根本追不上?他的招数,眼皮交睫了一个回合,手?头上?的火簇俱是遭罹斩墮。   “秋笙秋娘子?”云督头待看清了出招之人后,简直是大惊失色,紧接着,他听远处常娘的声音:“她?是暗探!快擒住她?!”   伴随着这一声令下,戍卫们一听『暗探』二字,心?中即刻起?了莫大的惕意,遽地?剥鞘抽刀,肃阵以待。   原是舒活的氛围,刹那之间?,绷紧成了一条细线,温廷舜自当是不会同他们动兵器,他飞身掠上?了长墙高檐,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疾走,一面放目四眺,一面细寻温廷安的身影。   常娘与云督头等人轻功自当是远不如?他的,不消多时,远远地?被他甩在了身后。   但他擅闯四夷馆一事?的消息,如?一折泄了火的纸,很快传到了茗鸾苑之中,钟伯清眉心?一蹙,他是负责掌管酒场两苑兵防一务的,让暗探潜入了四夷馆之中,他明显是有渎职的过错在身,此番骤然立起?,对赵瓒之与完颜宗武各行歉礼,道:“有贼人擅闯四夷馆,末将?这便去带兵捉贼!”语罢,便是兀自离去。   口译官将?钟伯清的话,传译至了完颜宗武耳中。   赵瓒之还没发话,完颜宗武便坐不住了:“什么,四夷馆进贼了?那本王得回去看上?一看!”   赵瓒之适时阻住他:“这贼人乃系大理寺派遣而来?的暗探,若是让其人发现了宗武兄的存在,届时将?对你我的处境大有不利。”   “那瓒之兄打算如?何?抓这个贼人?”   完颜宗武面露一丝隐微的灼色,赵瓒之负手?而立,眯着眼审视了一会儿,确证了一桩事?体,那一位在温家?蛰伏多二十?余年的暗探,果?真是藏匿在了四夷馆里端。   赵瓒之淡淡地?笑道:“这个贼人生性狡黠精明,若不使些?手?段,是逼不了此人出来?。”   “使些?手?段?”完颜宗武品酌着这四个字,心?头掠起?了一阵不太好的预感,凝声问道,“你是打算做什么?”   正说间?,只见东南方位的一处别院之中,伴随着一阵近乎震彻天地?的燃裂之响,骤然间?,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橘黄色的火光裹挟着一团熊熊浓烟,直矗云霄。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完颜宗武全然是没反应过来?。   那端,温廷舜正疾掠于重?院屋脊之上?,一刻都不敢懈怠。   在刚刚,钟伯清赶来?,遽命云督头重?新放火,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火簇飞掠而至,整一座四夷馆,瞬息之间?,沦为了一片火海。   春夜料峭的长风,掠过了温廷舜的面容,势若皋野里的麦芒一般,扎着起?了一圈疼意,火簇打着他的袖裾而去,一阵烫意侵袭而来?,他褪下了那一袭蘸染了火意的长褙。   烟霾格外的深重?,呛鼻无比,他一边撕裂了袖袂,捂住了口鼻,一边在夜色浓烟之下努力辨识着方向。   温廷安,她?一定不能有事?。 第80章   四夷馆倏然起了滔天大火, 火是先由外馆先烧起来的?,俄而,伴随着呼呼风声?与?滚滚浓烟, 火势愈燃愈凶猛, 火舌以势不可挡之姿, 跌跌撞撞地扑入了馆寮台之中,墙倾柱崩,瓦裂甍摧,委实是声震天地。   因是这火是赵瓒之吩咐云督头纵的?, 一时之间?,东苑之中,并未有人提水救火, 外馆之外围拢一圈手?执遁甲的?兵卒, 他们?谨控火势外延,而在内馆里, 那振聋发聩的火殛爆鸣之声?,听在温廷舜的?耳畔之间?, 让他素来沉稳淡寂的?心,蓦然掠过了一丝悸颤之意,炙炽的?浓烟扑在了他身上,但他丝毫觉知不到烫意, 他眸底尽是晦暗与?翳色, 要寻到他想要寻到的人。   温廷舜潜入内馆的时候,目之所?及之处,最先看?到的?, 便是那一座酒寮,酒寮蔚然且古雅, 翼然临于一座湛明的?湖泊之上,寮台之上的?纱帘已然被大火一举吞逝了,露出了里端的铺陈摆设,一只?凭案,一坛疏桐酒,一盘下至一半的?棋奕,黑白两篓,两方毡毯,三两酒樽,以及些?许佐酒的?器具,可见之前是有人在酒寮里叙过话,对过?弈。   温廷舜淡扫一眼情状,略略推揣了一番,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寮台里至少?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必然是三王爷完颜宗武,至于能?陪同他一起对弈的?人,不用?详猜也能?知晓了,想?必是那位他的?一位心腹,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余年的暗桩。   那么,温廷安呢,当时她人在何?处?   完颜宗武从四夷馆离开之后,那位暗桩可是发现了温廷安的?存在?   一般而言,暗桩的?身份有且只?能?上峰知晓,若是被外人所?洞悉的?话,这个外人基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甫思及此,温廷舜的?心猝然一沉,灼烫的?火光与?浓郁的?乌烟,他几乎都感知不到了,心脏仿佛遭罹了一次重创。   他指尖泛散着一丝寒沁沁之意,手?骨处的?青筋虬结于一处,他疾驰得飞快,克制住不断朝外奔涌的?心念,竭力不去往最坏的?地方作想?,目下寻索不到温廷安的?下落,这其实并不代表她会生发什么事,按她平时惯有的?聪颖伶俐的?性?子,临危而不惧,指不定能?转危为安,人也相安无事。   温廷舜换了个思路,假令自己是温廷安,在外部是遍地兵卒的?情状之下,为了避开烈火,他会避往何?处?   他往那一座被火光掩映得湛亮的?湖泊扫了一眼,心中有了一个明晰的?主意,俯身纵掠而去,一掀裾袍,正欲扑身涉水寻人,倏忽之间?,身后传了一阵清越的?话声?:“温廷舜?”   温廷舜心脏失重了一瞬,步履顿滞,蓦然回首。   只?见温廷安正立在寮台之外的?碧竹丛之中,她仿佛刚从水里行出来似的?,身上氤氲着着濡湿的?潮气,那一袭青灰衣衫被湖水悉数浸湿了去,布料蘸水后收缩,继而勾勒出了她身上匀亭纤细的?线条,温廷安的?鸦黑鬓发亦是呈半湿之态,发梢之处滴答着碎玉般的?水珠,隐微地打湿了她的?面容。   温廷安的?造相本该算是狼狈的?,许是在水下不慎让卸容粉洒出来了,她面容之上的?胶质人皮就这般化开了,露出了底下清丽迤逦的?一张娇靥,畴昔惯有的?英气柔韧,淡了些?许,取而代之地是一抹惊鸿般的?姝色,眸底含着一抹潋滟的?水泽,肌肤遭了一番湖水的?洗濯,晕染上一层薄红的?光泽。   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温廷安相安无事。   温廷安一直在躲避着长贵的?追缴,长贵身手?绝对不俗,她武学底子绝对在他之下,跟他硬碰硬的?话,她大抵是毫无胜算的?,唯一的?上上之策,便是暂避锋芒,静待时机,没成想?云督头居然带着一众兵丁往四夷馆内大放火簇,这火让温廷安喜忧参半,喜得是,火来得算是及时,刚好延宕了长贵找到她的?时间?,能?为她铺好撤逃的?后路,但忧得是,她发现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在馆外的?重重兵丁遁甲之中,杀出重围。   看?到温廷舜来寻自己,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触动,这种触动是难以言说的?,她抑制住了这一份潮湿的?心绪,明面上淡泊冷静,但口吻难掩一丝虑意,轻咳一声?,问道?:“怎的?来至此处了?你一走,茗鸾苑的?竞标会可该怎么办?”   温廷舜端详着她的?面容,视线如?一枝腻密的?工笔,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不放过?每一寸,且大步前驱,行至她的?近前,一面用?袖裾擦绞着她的?鬓发,触及了她的?面容时,他声?息微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面不答反问道?:“温廷安,还好,你没有事。”   随着他话声?落下,是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此番终于落地了。   温廷安闻声?,眸睫轻轻地发着一丝颤意,俨似纤薄的?一枚蝶翼,极小幅度地轻颤了片刻,不知为何?,她竟是没去阻止温廷舜替她擦发的?动作,他的?动作亦是合乎尺度之内,未曾逾矩,绞干了她的?发丝之后,便是朝后连退数步,她打量了温廷舜一眼,少?年的?面庞有浓烟的?灰埃,但是丝毫不显狼狈。   只?听温廷舜道?:“完颜宗武说他在温家安置了一个暗桩,暗桩目下藏在了四夷馆之中,我觉得你很可能?会追查至此处,遂是过?来了。”   温廷安颇觉纳罕,道?:“你来寻我做什么?你过?来了的?话,那竞标会是谁在主舵,媵王与?常娘不会怀疑你的?身份吗?”   照温廷舜这般肃谨慎微的?性?子,她还以为他会隐瞒至最后。   温廷舜半垂着眼睫,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其实,他们?二人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但一顾念着她的?安危,他心中已然是无暇他顾了,这一桩任务,远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但他没解释这一层原因,仅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首:“确实,他们?发现了,眼下嘱令刑部尚书钟伯清率云督头等一众兵丁,包抄在四夷馆内外,等我们?自投罗网。”   温廷安心中微灼,同时,也很快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纯粹为了剿灭我一个贼人,赵瓒之就要纵火烧了整一座四夷馆,这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于理不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这一场大火,是赵瓒之烧给完颜宗武看?的?,赵瓒之是不光要剿灭阮渊陵派来的?暗探,更要烧死效忠于完颜宗武手?下的?暗桩,这位暗桩是完颜宗武同赵瓒之交易的?筹码,如?果赵瓒之将这唯一的?筹码泯灭掉,完颜宗武为了得到兵谱与?火械,只?能?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给赵瓒之,这是赵瓒之想?要达到的?目的?。”   温廷安听罢,显著地愣了一下,“赵瓒之决意毁掉完颜宗武的?筹码,难道?不怕跟完颜宗武撕破脸面吗?若是完颜宗武不同意让出三州领土,并且怒而回国,这对赵瓒之而言,可是一丝好处都没有。”   她没与?完颜宗武正式打过?照面,不过?,之前在酒寮之上观察过?一阵子,此人虽看?着耿率粗犷,但就怕是故意混淆敌方的?耳目,从他对一盘棋局的?规划与?布局来看?,能?看?得出其人算是一位颇有城府与?谋算的?人物,温廷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厢,温廷舜解释道?:“依照大金的?夺嫡之举,完颜宗武与?完颜宗策之间?的?纷争,已经迫近于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假令完颜宗武没有成功夺嫡,那么等待他的?下场,想?来你也知晓,完颜宗策根本不会轻易饶过?他。完颜宗武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处境,为了夺嫡,他与?赵瓒之合作,不失为一个良策,若是不合作,他没办法在取得火械,也就不太可能?在发动兵变的?时候,赢过?完颜宗策。”   温廷安了悟,“原来是这样,按你的?意思,赵瓒之此番谈判,是稳操胜券了?”   “倒是未必,”温廷舜拢了拢眉心,道?,“除非那位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暗桩,他没有被烧死。”他若是还活着的?话,那么媵王就算徒劳设局了,完颜宗武也自不可能?会将元祐三州的?领土让给他。   谈及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暗桩,温廷安眉心骤地紧蹙,悄然走近了一步,肃声?道?:“方才潜入酒寮的?时候,我看?到了完颜宗武在和一个人于湖心对弈,同他对弈的?那个人,想?必是暗桩了,我可正巧看?到了那一个暗桩的?脸了,他是——”   正说间?,温廷舜抬眸一怔,凝声?望向了温廷安的?身后,有一道?青灰色的?人影,手?执一柄锋刀,自火光之中急掠而来,悉身透着一股浓郁的?弑气,刀刃直指温廷安。   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安口中所?提及的?暗桩——长贵。   糅合着滚滚浓尘与?炽热烈火的?夜风劲拂扫至,长贵的?身影愈发迫前而来,温廷舜眸底一黯,后脊处漫上了一份清冷的?寒意。似是觉察到温廷舜朝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过?去,温廷安剩下的?半截话僵滞在了喉舌之间?,循着他的?视线回眸一望。   她不慎暴露行踪,此刻引来了长贵的?侵袭,衰地是,她没带麻骨散,如?果带了,指不定能?施加在长贵身上,换来一回抽身之机运,   温廷安不欲拖累温廷舜,遂是掠前一步,低声?对他道?:“你轻功比我好,快先走,从东南偏门出去,那处戍守少?些?,你去隧洞找魏耷他们?,他们?还活着,就是在隧洞底下,你快去与?他们?会合!我来拖他一阵子!”   温廷舜说是暴露了身份,可他轻功是很不错的?,今夜不算白来一遭,至少?找到了赵瓒之通敌叛国的?人证与?物证,只?消阮渊陵及时带兵前来扫荡,便能?很快在这一座酒场里发现不少?破绽与?端倪,亦能?达到后发制人之效果,饶是赵瓒之欲要毁掉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证,嫁祸予钟伯清或是庞珑,阮渊陵手?上有他私冶火械的?账簿,以及酒坊中的?掌事姑姑等人,人证物证俱在,赵瓒之是毫无抵赖狡黠的?余地的?。   她和温廷舜纵然是困于火殛,可并不算真正陷入绝境之中,讵料,温廷舜听了她一席话后,面容变得寡淡郁冷,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兀自离去的?意思。   眼看?那长贵即将持刀逼迫前来,温廷安正欲出手?,但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温廷舜一面护在了温廷安身前,一面震袖沉腕,一抹殷亮的?软剑,如?游蛇一般豁然而出,裹挟着一团烈烈的?风鸣,不偏不倚地阻住了长贵的?刀势,熏鼻腥郁的?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阵金戈迭鸣的?脆响。   皎洁的?月色,就这般隐没在了幽云背后,但火光益发炽然,橘橙色的?烈火照亮了温廷舜袖袂之外的?那一柄软剑,温廷安顺势抬眸看?了过?去,长夜里的?热风拍打在她雾漉的?发丝之上,软剑的?那一抹飒飒薄影,翩若惊鸿一般,映入了她的?眸瞳之中。   仅一眼,温廷安的?眸心滞了一滞,蓦觉这一柄剑器,竟是有一丝熟稔,她似是在以前哪儿?见到过?。   但目下情势危急,是不容许她多想?,不过?,温廷舜竟是留有后手?,这是温廷安始料未及之事,她一直以为,温廷舜只?是轻功好些?,没料着,他竟是擅用?软剑。   温廷舜淡寂地抬眸,看?着两丈之外的?长贵,他抬指轻蹭了一下剑刃处的?一抹血,眸底纯澈又深邃,他弯了一弯浅弧,道?:“长贵管事,别来无恙。”   长贵没料到,温家二少?爷竟会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的?招数,心底升起了一丝愕怔,在他眼中,温廷舜素来是病弱之躯,纵然同朱常懿习学了长达七日的?鹰眼之术,但怎会在短瞬之间?,功力一下子突飞猛进?   除非,温廷舜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不过?,比起温廷舜的?武学造诣,更教长贵匪夷所?思地,是他的?造相,温廷舜身上的?衣饰,竟是是一副雍容素雅的?女子装束,再仔细去看?的?话,长贵便是看?出了端倪,一对犀利的?鹰眼定格在了少?年的?身上,上下细致地打量了一番,冷声?哂笑道?:“你便是秋笙?”   他在近些?时日里,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在七日以前,赵瓒之的?鹰犬之一,常娘,她自牙行之中新募了一位伶人,名唤秋笙,秋笙此人,姝色无双,颇有手?腕与?机心,颦笑之间?,便是能?引得无数男儿?郎竞折腰,其中以宋仁训与?孟德繁两位太子爷尤甚,纯粹为博美人一笑,挥斥千金,是丝毫不在话下的?。   有秋笙主舵了竞价会,这武陵玉露竞价便是越来越高,给酒坊带来了极为丰沛的?盈收,很快地,秋笙便是不费吹灰之力,一举跻身为了酒坊新宠,十二位优伶之首。听闻这次竞标会,便是媵王赵瓒之默允常娘带她过?来的?,显然赵瓒之是将这位秋笙视作为自己人。   奈何?,任谁都没想?到,秋笙的?真实身份是个男儿?郎,居然还是温家二少?爷。   长贵不知是该叹服,朱常懿的?易容之术过?于卓绝,还是该震悚于温廷舜面容可塑性?太强。   如?今,长贵是大金谍者的?身份,俱是被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撞破了,这两人的?性?命绝对是留不得的?,一定要永除后患。   甫思及此,长贵在滔天的?火光之中,紧紧执着长剑,以大开大阖之势,朝着温廷舜劲然横劈而去,这一刀是裹挟着浓郁的?弑气,烈火舔过?刃锋,伴随着咆哮般的?风鸣,剑势骇人不已。   温廷安见状,整个人突地提紧了一口气,欲开口让温廷舜避开,温廷舜的?反应显然比她快很多,一掌揽住了她的?肩膊,带着她借一个疾利的?起跃,飞升掠上了通往南偏门的?偏院屋脊,少?年空置的?另一只?手?腕,腕间?缠绕着一柄软剑,此刻剑罡骤起,如?山舞银蛇一般,银茫流转,轻而易举地荡开了长贵的?攻势,直取长贵的?面门!   长贵心中一番惕凛,愕讶于温廷舜的?剑招如?此利落娴熟,显然是个常年的?练家子,但在长贵的?印象之中,温廷舜是过?继在温青松的?膝下承学的?,温青松文武兼修,但单论武学之造诣,尚且根本达不到这等境界,温青松擅用?硬剑,而非软剑,但在同温廷舜过?招之时,他却能?明显觉知到,这个少?年将软剑运用?得炉火纯青。   长贵的?目色,一霎地简淡了几分蔑冷,他方才所?发出的?长剑被那温廷舜的?软剑一阻,虎口竟是被震得有几分发麻,长贵握剑的?手?,遂是紧了一紧,再发凌厉的?杀招。   温廷安面露隐忧,失声?道?:“当心!”   温廷舜薄唇微抿,揽着她肩颈的?掌心紧了一紧,一个漂亮的?侧身,利落地带着她避开长贵的?锋刃,那一柄软剑势若九曲回肠一般,卷刃蓄势待发,照准了方向,一举缠住了长贵的?刀柄,那刃侧是淬了寒毒的?,很快在长贵的?腕口处,磨出了零星细血。   经过?几次过?招,双剑相接之间?,不知为何?,长贵渐渐不敌,他的?喉头亦是涌入了几丝腥血的?气息。   这一刻,他从温廷舜行云流水的?剑势之中,逐渐窥探出了一个人的?缩影。   一个曾经风靡于旧朝十二卫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早就随着旧朝山河破灭而倾覆了去,但长贵是见识过?那人的?英冠雄姿的?,此人擅于使软剑,轻功绝佳,以他为首领,其麾下的?十一位玄甲卫,亦是以擅使软剑,而著称于世。玄甲卫是旧朝最强精锐,从未吃过?败仗,颇受晋后主的?器重,但旧朝早亡,这一支威名赫赫的?玄甲卫,亦是散佚于江湖之中。   长贵思及了此事,故而怔神了一瞬,也正是皆这一瞬,给温廷舜寻着了空当,他腕间?软剑伺机而动,在燃炽的?火光笼罩之下,照定长贵身上要害直袭而去,这一刻,长贵压根儿?避闪不及,那执长剑的?骨腕遭了猛袭,他的?虎口本来就痹麻不已,历经了这一遭,他力有不逮,庶几是拿不稳长剑!   他立在一座即将被火势所?吞噬的?偏院屋脊之上,底下传来了崩裂的?断响,他更是无瑕做好筹备,整个人重心失了偏颇,一片浓烟滚滚之中,他朝着火海翻倒而去——   温廷舜觉察到了温廷安的?呼吸轻颤了片刻,他料知到了什么,纵然长贵真真是罪大恶极,但他是牵制赵瓒之的?一枚棋子,作用?至关重要,现在长贵还不能?死,一旦死去了,局势将一边倒向赵瓒之,这对于大理寺极为不利。   温廷舜将温廷安放置在南偏门背后的?墙角底下,对他道?:“在此处我等我,我将长贵带出来。”   南偏门有一道?暗道?,可通抵西苑采石场,距离正院大门都有不短的?距离,若是常娘、钟伯清、云督头等人欲要追缴至此,可能?好耗费不少?时间?,尤其是在火势这般沸盈的?情状之下。   温廷安眸色凝沉,下意识想?要隔着一层袖裾揪住他的?腕子,但觉得于理不合,只?得克制地敛回了手?,看?着他道?:“你务必要注意安危。”   温廷舜原本是要翻墙入内,听至此话,心神掀起了一丝蔚然之意,回望她一眼,眸底掀起了一丝微澜:“好。”   温廷舜语罢,便是不再停留,用?一块蘸湿的?布条蒙住了口鼻,一轮清月自幽云后出现,晦暗的?穹色里渐然有了熹微的?月色,他借着敏锐的?身手?再度翻入了四夷馆,清辉如?练,罩在了他刚换上的?夜行衣上边,不多时,他便是在击溃长贵的?地方寻到了他,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条长带,一举将长贵从火海里捞了出来。   长贵在击落之后,很快被一块坍塌的?楹柱压折了腿,他避之不及,目下的?光景之中,腿肘之上俱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血污,以及那烧焦了的?青衫之下,裸-露出了一片充溢着鳞伤的?皮肤。   见温廷舜将自己从火海里救出,长贵哂然笑了下,抬指擦着唇角处的?污血,不温不凉地审视温廷舜一眼:“二少?爷,你与?滕氏究竟是什么关系?”   问了此话,长贵的?神情掠过?了一丝诡谲之色,“你精谙软剑与?轻功,难不成,你是旧朝中人?” 第81章   显然可见, 长贵是在怀疑温廷舜的背景与来?历了。   他口中的旧朝,正是在数十年前倾覆亡殁的大晋,他怀疑温廷舜的身份, 与晋朝皇族余党休戚相关。   沸烫的火裹挟着深浓的烟尘, 席卷在了温廷舜的身后, 少时,身后传出了一阵墙倾戟摧的燃裂之响,熏鼻腥烈的炙烤气息,跌跌撞撞地弥散了在空气之中, 少年的薄唇抿起一丝极浅的弧度,长贵不?是?质疑他身份的第一人,此前, 初入鸢舍时, 阮掌舍阮渊陵亦是试探过他的身份,但他四两拨千斤般的否认了。   而?今, 是?由?长贵问起?了,温廷舜哂然道:“此些招数, 不过是在三舍苑里随手所学罢了。”   云淡风轻地说完,继而?话锋一转,“您构陷我的身份,那我倒想寻您讨教一番, 您蛰伏这般多年, 论其?目的,应当绝不?是?只为了扳倒温家?,这般简单罢?”   长贵明显是?个土生土长的汉人, 温廷舜在前一阵子,私下派遣甫桑查过长贵的玉牒与帐籍, 二十多年前熙宁帝薨逝,姜后开始清算阉党,长贵当时身为大内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先?帝身边蓄养已久的一块磨刀石,姜后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他。   本来?,长贵未能幸免于?难,是?温太师温青松与右相温善晋,二人主动出列,奏请圣裁,力排众议,护住了长贵的一条命,太师与右相乃是?当朝重臣,有忠义之名节,受百官之拥戴,姜后自然而?然要敬他们几分薄面,不?敢再胁迫长贵的性命。那时候,随着先?帝溘然长逝,阉党亦是?随之倾覆,长贵不?能再留在宫中,他一来?为报救命之恩,二来?为暂避风头,遂是?来?到崇国公府,成为温青松身边掌饬中馈的管事,且效忠于?温家?。   这是?温廷舜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但他总觉得有几处地方有一些古怪,他觉得,温青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纯臣,纯臣与阉党两方的关系,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大内之中阉党这般多,他为何单独要保住长贵的性命?   莫非,长贵对于?温青松而?言,有着什么特殊的意涵?   并?且,救下长贵也便罢了,还让此人在府内当管事。   一位先?帝时期的掌印太监,栖住了在两朝纯臣的宅邸里,这是?很诡异的事情,毕竟不?论是?熙宁帝,还是?恩祐帝,都是?非常忌讳相臣与阉党有所勾结的,若是?被台谏官撞见,就必定会被参上一本。搁在以前,温廷舜年岁尚浅,还觉察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矛盾,如今想来?,倒是?细思极恐。   长贵从温廷舜的口吻里品出了一丝端倪,冷然一笑,他没回答自己蛰伏于?温家?二十余年的目的,只是?幽声反问道:“你是?从何时开始,发觉了我身份不?对劲?”   实质上,温廷舜自小到大,一直从未对长贵放松过警惕,畴昔如水,今次亦复如是?。但真正教他发觉长贵身份的诡异之处,是?从有一夜,在崇国公府里,他发现?长贵蛰伏于?药坊外围,窃听温善晋温廷安父女对话,从这一刻开始,他对长贵的身份有了一丝深刻的怀疑。   原来?,背叛从一开始就存在。   长贵缓缓地擦去了腕部的血渍,他慵然地瘫坐于?火光之中,哪怕眉眼?爬上了一些皱纹与风霜,仍旧是?显现?出了年轻时的秾纤面容,但因常年工于?算计,他的眼?神又是?显得有几分阴鸷,尤其?是?那过分精明的鹰钩鼻,衬出了他的不?太对付。   长贵对温廷舜漠冷地道:“你目下也知道我是?谁的人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方才中了计,跌入熊熊火海之中,万幸地是?,他并?无性命之忧,但不?幸地是?,他的一条腿被一块燃着了的枕木压折,情势是?彼盈我竭,按温廷舜的武学造诣,现?在要取他长贵的性命,是?全?然不?费甚么气力的。   长贵是?大金谍者,对生与死是?没多大的执念,他行?事败露,又落入了温廷舜的股掌之中,没了生念,只图一死,但温廷舜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教他丢了性命,若是?长贵死了,那么赵瓒之的计谋就会得逞,假令他争夺回了元祐三州,这势必对赵珩之的夺嫡之争大有不?利。   总而?言之,长贵罪大恶极,但目下的光景,尚还不?是?让他死的时刻。   温廷舜的掌心间?,牵攥住了束带,趁着下一批火簇攻袭进来?之前,一面速速将长贵从火海里拖了出来?,一面足尖劲急地轻踮,借着院屋高脊之上的数片灰瓦,就势一跃,势若飞鸿片羽,伴随着阵阵热风,带着长贵飞上乌檐,朝着南偏门直扑而?去。   长贵本欲趁其?不?备,偷袭温廷舜,但束在身上的那一根束带,仿佛如软剑一般,是?颇具灵性的,竟是?封锁住了他的内力,教他无计可施!   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人?   不?仅是?轻功极好,软剑亦是?使得极为利索飒爽,同他印象之中的,那位孱弱玉质的温家?二少爷,有那么一丝出入。   方才他试探过他,问他是?否与旧朝余孽有所勾连,他并?未从正面作答,反而?诘询起?他成为大金谍者的目的与计策,可见温廷舜是?擅于?后发制人的,操作着整个话局,迫得长贵毫无转圜的余地,他浑身都是?伤,根本不?能挣扎分毫。   寒风吹得温廷舜衣角猎猎作响,俨似被海风拂扫得鼓胀的风帆,长贵死死盯着他片晌,道:“我听闻玄甲卫的首领滕氏,轻功名冠天下,其?使用软剑时,亦是?所向披靡,大晋倾覆以后,他在江湖失踪了十七年,不?知温二少爷,您的年岁越可是?有这般大了罢?”   温廷舜眸底倏然压下了一抹幽黯之色,他看?了长贵一眼?,“虽然不?知您到底具体在说些什么,但大理寺的官兵很快就会到,届时将你押入了刑狱之后,不?知你可还有闲情雅致,来?询问我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听到温廷舜提及了大理寺,长贵勃然变色,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更准确而?言,是?他一直以为潜伏在酒场里的人,只有温廷安与温廷舜,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放眼?酒场内外,层层设卡,暗哨众多,温廷舜纵然是?要通风报信,也根本没这种机会。   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且外,假令到时候大理寺真的带兵包抄了酒场,首当其?冲地便是?媵王,赵瓒之私自冶炼火械的筹谋,必定会败露。   恩祐帝会严惩这位殿下,但是?不?会拿完颜宗武如何。要知道,完颜宗武若是?在大邺的疆土里出了什么事,以金禧帝好战的德行?,一定会出兵犯禁。大邺的朝堂之上,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明显是?无暇抽空去迎接外敌,值此节骨眼?儿上,战事是?能免则免。   不?过,一定会将其?遣送回金国,一旦遣送回金国,必将会打草惊蛇,惊动统摄东阁的九殿下完颜宗策,完颜宗策在那个时候,也自然会知晓完颜宗武寻大邺采买火械的计策。   火械是?完颜宗武对付完颜宗策的一大筹码,若是?错失了此一筹码,完颜宗武在夺嫡之争之中,怕是?再难争取到时运与良机。   温廷舜余光瞥了长贵一眼?,从他阴晴不?定的面容之中,可以明显观察到一丝端倪,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起?了一丝隐微的笑弧,月色投照了下来?,刚好悉数掩饰住了他面容上的神态。   方才,不?过是?虚晃了一招罢了,但长贵似乎是?自乱了阵脚。   长贵思绪千回百转,思及了什么,幡然醒悟,脸色慢慢变得铁青:“难不?成,除了大少爷,你们还有其?他的同党?”   温廷舜不?置可否,月华犹似银霜一般,映照着他冷白的面容,洗去铅华与脂粉之后,他面容完全?褪去了秋笙所带有的柔媚与妩美,眉眸冷淡且矜贵,他的嗓音紧劲且锋利,在长夜里擦出了那么一星凉冽的雪光:“等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他在檐上走了几个凌厉的起?落,最后在落在了南偏门的幽谧甬道之中,温廷安正好在此处候着,听着了动静,便知他们来?了,不?过,她?很快留意到了长贵的腿伤,上前对温廷舜道:“他这情状是??”   温廷舜半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将软剑收回了袖裾之中,声线冷静温沉:“他的腿方才被楹柱压着,折了膝骨,我验察过了,除了骨折,皮肤有些烧伤,到了隧洞底下,好生疗养一番,应无性命之忧。”   温廷安了然,视线落回了温廷舜身上,口吻情不?自禁地温和了一些:“那你呢?可要紧?”   两人之间?穿过了微烫的风,潦烈的夜色之下,月色如织如绣,交织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缎面,幽幽地横亘在他们之间?,视域之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温实且暖溶的晖光,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一份温度。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他想说些什么话,但囿于?长贵在场,一些私人的言语,最终被筛减成了两个最精简的字:“无碍。”   温廷安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尤其?聚焦于?是?他执过软剑的手、手骨,以及他的身上各个要害处,确证了他并?无甚么大碍以后,她?心中一直吊着的一口气,适才缓缓地长吁了一下,“无碍便好。”   他们三人趁着钟伯清与云督头尚未赶来?,朝着西苑里的采石场而?去,许是?在火场里待了些许时候,吸入了一些浓烟,在最初的光景里,温廷安是?有些不?太舒适的,喉头和肺部一直都有一种壅塞之感,好在温廷舜摸出了一块艾草玉膏,抹在一部分,匀涂在了她?的鼻峰下方的肌肤,温廷安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清凉辛涩的气息,顺入了喉舌,一路呼啸,径直地灌入了脾腑,极大地简淡了呛鼻的烟气,这让温廷安舒适了不?少。   在偕行?的三人之中,温廷安的内功较为薄弱一些,受火情的影响也自然会比较大,温廷舜与长贵都是?颇有身手的,强悍的内功自会庇护他们免受火场的侵袭,所以,他们二人身心状态没受太大的影响。   现?下,他们要去采石场的隧洞底下,与魏耷他们会合。   因是?秋笙叛逃,加之四夷馆走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采石场上戍守变得更为疏松,很多人都被调遣去了东苑把手重镇,温廷舜先?是?迅疾绕了一遭,在戍守之间?的换班时辰发现?了一丝破绽,趁着两方人马在瞭台之上交班之际,月色逐渐变得灰暗,他带着温廷安与长贵,借着掩护打瞭台之下疾然掠过,温廷舜问道:“是?哪一座隧洞?”   温廷安是?极有印象的,虽说采石场上隧洞众多,但魏耷掘通的那一座的隧洞与出事的隧洞相去不?远,她?眯了眯眼?,扫视了一圈,望着了某处,眸心倏然一凝,指着西北方位的一处隧洞道:“是?在那儿。”   这里很多劳役都说,生事的隧洞底下闹了鬼,一时之间?,众人掘石时,都不?敢往那隧洞周围凑去,人烟寥寥,反而?赋予了他们可乘之机。   事不?宜迟,温廷安等人迅速入了洞去,越往里走,洞壁夹侧流动着的气流愈是?湿寒,空气亦愈是?稀薄,温廷安行?至于?魏耷的碰面之地,不?假思索地打了一个唿哨,过了好一会儿,尽处的昏暗里,慢慢行?出一个带着血伤的少年,这人不?是?旁的,正是?魏耷。   魏耷身上的血已经被粗略地拾掇干净了,吃了一些水和馍馍,面色也润了些许,整个人亦是?有了一些精气神,见着温廷安与温廷舜来?救他们,魏耷的容色上不?由?掀起?了一丝波澜,“你们来?了。”   魏耷留意到了二人之中多带了一个人,且觉察此人面相不?善,心中顿生惕意,一举摸向了腰间?佩刀,肃声问道:“此人是?谁?”   温廷舜凝眸看?了温廷安一眼?,显然是?想让她?主动解释,温廷安悟过了意,默了一默,解释道:“他是?长贵,完颜宗武麾下的一位金人谍者,在崇国公府里蛰伏了二十余年,手中掌舵着诸多温家?秘闻,完颜宗武视之为筹码,与媵王换取火械,但媵王打算烧死他。”   “是?完颜宗武安放于?你们崇国公府的暗桩?”魏耷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面容也变得复杂起?来?,“居然蛰伏了二十余年,这个完颜宗武,虽说是?个莽夫将军,但也玩得一手权谋。”   魏耷盯着长贵一眼?,朝着他们二人问:“既然此人知晓这般多温府的事情,那更留不?得了,为何你们还要保他?”   温廷安道:“事关媵王通敌叛国一事,长贵是?对我们较有利的证据,但对媵王而?言显然是?不?利的,因为他觊觎完颜宗武手上的元祐三州,如果长贵丢了性命,那么媵王便会得逞,他一旦得势,兵变之事便是?指日而?待,而?这对东宫是?不?太有利的。故此,我们要保住长贵之性命,只有届时将其?带回大理寺推鞫与勘案,才能将媵王贪墨敛财、私冶火器等事恶行?逐一揭露开来?。”   捋清了这一点,魏耷又听温廷舜道:“长兄说得在理,现?在不?宜任他自生自灭。”   魏耷警惕地盯了长贵一眼?,尔后,带着三人去了隧洞最底下,打着火折子,火光朝着隧洞深处照去,近乎是?一眼?望不?到头,它?比温廷安所想象的要深,走了约莫半刻钟,才到了隧洞的最深处。   除了魏耷,温廷安最先?看?到的人是?吕祖迁与杨淳,他们二人就是?躺在一块窄仄的壁面之上,容色皆是?苍白若纸,身上鳞伤遍布,庞礼臣正在照拂他们二人,此番见着温廷安来?了,庞礼臣率先?起?身,沙哑的嗓音之中潜藏着一份揄扬:“温廷安,你们来?了。”   温廷安『嗯』了一声,看?着他们,关切地询问道:“你们现?在情状如何?”   听着了一阵槖槖靴声,吕祖迁与杨淳等人,俱是?相继吃劲地撑身坐起?,温廷安走近前去,被掩埋的四人当中,属吕祖迁与杨淳负伤最重,她?验察了一番他们身上的伤口,虽说是?匀抹过了治伤的膏药,但未能掩却身上狰狞的伤口,身上的青灰布衫之下,出现?了皲裂之状,有几道血口子从后颈一路延伸至了腰胯处,因着衣衫料子的牵扯,血口子还压出了憷目的血痕,除了这几道情势较重的血痕,他们身上还有诸多的擦伤。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温廷安心间?有一些抽疼,仿佛隧洞坍塌陷落时,她?也被压在了下方一般。   温廷安问二人:“你们目下感觉如何?能起?身行?路吗?”按照约定好的时辰,待沈云升他们将账簿送入鸢舍,翌日,阮渊陵将会奏请圣裁,带兵包抄整座酒场,届时,就轮到他们逃离此处是?非之地的时日了。   吕祖迁有较强的自尊心,不?欲让温廷安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一面,他咬咬牙,一只手扶着湿冷的石壁,强撑着立了起?来?,“没事儿,我能走。”   杨淳亦是?道:“幸亏有温兄方才提供的热食与药膏,我目下也恢复了不?少。”他也堪堪起?身,扶着石壁称身起?了来?。   温廷舜亟需要为长贵疗伤,他虽非太常寺的上舍生,但到底也是?懂得一些岐黄之术的,整个过程,他做得行?云流水,替长贵骨折的右腿正骨,替他止了血,给那被烧伤的皮肤清理了伤口,做完了这些,他便是?慢条斯理地用余下的布料,擦拭着掌心间?的血。   庞礼臣抱着臂膀,好整以暇地看?着温廷舜一眼?,又看?向了温廷安,问道:“现?在外边是?什么情况?你们从东苑一路逃至此处,可是?发生什么要事?”   温廷安道:“是?这样,起?初,温廷舜和我是?兵分两路查线索,他在东苑主舵竞标会,盯着媵王与完颜宗武的一举一动,我负责去四夷馆,调查媵王通敌叛国的证据。”   温廷安将她?在四夷馆的发现?、被长贵追杀的遭际、馆内突然起?火、温廷舜前来?营救她?等几桩事体,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说完,众人俱是?勃然变色。   他们在此处被困了三日两夜,消息到底是?有些闭塞的,故此,听闻与媵王接洽的那位大人物?,是?金国的三殿下完颜宗武时,他们面上愕色难掩。   魏耷他们四人,于?七日前,来?此查探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时,只是?隐约觉察媵王大规模冶炼兵械,此举是?有些诡谲,但想在继续查下去时,他们就被困囿于?隧洞底下了,没料想到媵王大规模冶炼火械的真实目的,是?要倒卖给敌国皇子,助其?夺嫡,这委实是?骇人听闻!   “啧,这个媵王,还真是?头脑简单,”魏耷冷声道,“完颜宗武是?金国常胜不?败的战神,要夺嫡的话,凭他手中所握的兵权,难道还不?容易么?为何要舍近求远地向媵王运入火械?倘若完颜宗武是?想用火械来?攻打大邺,那媵王便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了!”   “三王爷他不?会这般做。”忽然之间?,长贵寒声道,他话毕,又重申了一句,“以他的大将之风,根本不?同于?我们汉人,他不?是?会出尔反尔的小人。”   长贵被温廷舜的束带所深缚,内立与内功俱是?遭缚,身躯丝毫动弹不?得,但他还是?能够出声说话的。   众人的视线一时聚焦在了他身上。   温廷安从他那一席话里嗅出了一丝端倪,试探性问道:“照你的意思,你笃定完颜宗武买进大量的火械,只是?纯粹为了对付完颜宗策?或许,他对你有所隐瞒呢?”   长贵蔑冷地看?着温廷安一眼?:“少用挑拨离间?之伎,这一招对我全?无用处,三王爷对我有再造与救命之恩,我一生效忠于?他,亦是?唯一深信于?他。”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二十年前,当你被姜太后围剿之时,是?温老太爷救下了你,还在崇国公府内给你提供一处你栖身之所,这些恩泽,难道你忘了?”   孰料,长贵却是?毛毵毵的冷笑了一声,笑色添了几些阴鸷,“二十多年前,在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前,我是?宣武军的一位校尉,曾奉先?帝之命,随苏清秋镇远大将军出征金国,但那一回寡不?敌众,我为救护苏将军,沦落为战俘。我在金国待了整整一年,一年后,我终于?等来?了来?自大邺的议和使者,但那位使者没有将我带回大邺,并?对先?帝说,『教蛮夷练兵,以犯禁邺君』,先?帝龙颜大怒,将我的母亲、族弟、妻儿伏诛。”   “后来?,我才知晓,那位使者是?□□的党羽,与温家?关系甚善,也就是?说,害我家?破人亡的元凶,是?温家?。” 第82章   长贵之所言, 委实是骇人听闻。   窄仄幽湿的隧洞底下,俱是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静默之中,唯余温廷安掌间所执着的火折子之上的微火, 偶尔泛散出一阵哔剥的炙烤之声, 偶有外出的凛风, 间歇地拂扫而来,寒沁沁的冷意盈满了?她的袖裾,火光虽是些微烫热,却丝毫躯赶不走的她悉身的寒意, 她怔了?一会儿神,反刍着长贵的话?辞,其他的少年同样没有率先开口, 这是长贵与温家的前尘讎怨, 只有温廷安与温廷舜才有说话?的资格,除二人之外, 谁也不适宜出声置评。   放眼望去,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委实是过于?久远了?,除了?长贵,在场的人基本还没长到那个年纪,易言之, 在二十年前还没出世, 因未曾经?历,也不曾听闻旁人提过,所以,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其真相又?当如何, 他们对那样的一段历史并不是知情的。   纵然是不知情,但温廷安并不信将长贵害得家破人亡的元凶,会是温家。她回溯了?一番原书剧情,二十年多前的着墨并不多,不过,背景还是较为明晰的。先帝熙宁帝尚还?在位执政之时,大邺与大金两国的关系已然非常紧张了,金禧帝御驾亲征,率兵犯禁,暴戾地褫夺走了?元祐十六州,一举据为?己?有。显而易见,此事?成了两国之间的领土纷争,亦是铸成了?熙宁帝的心头大患,宣武军是他扶植于京畿之地的精锐之一,他遂是常遣镇远将军苏清秋,一路往北收复失地,当时长贵武官出身,是个从五品的充定州路副都校尉,亦是主动请缨,跟随苏清秋讨伐大金,征回失地。   从此往后,邺金两国战事?频生,奈何,战事?的生发,却是百弊而无一益。   兵卒需要军饷,战马需要粮草,军队需要安营扎寨,一场战事?的开支用度,其纹银的消耗是极其巨大的,军饷粮草的支出,每月迫近百万馀贯,这很?快致使京师帑廪虚空不支。   这也只是帑廪方面的弊病,以及两国交战,生活于?边陲州路的黎民百姓,几近于?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以及宣武军里的将士兵卒,同大金的骑兵博弈之时,很?多人都前仆后继地牺牲了?。   与金人长达二十余年的征战之中,大邺打得胜仗的次数,可谓是寥寥,虽说先?帝一直祈盼能收复元祐十六州,但战事?的频繁生起,让宣武军与元祐城的百姓们,都渐渐生起了?厌战之心。   二十年前的孟春时节,湿雨霏霏,熙宁帝最?后一次发起收复失地的战事?,苏清秋挂帅出征,长贵仍旧是充定州路副都校尉,又?多了?一个名衔,先?锋将军,此职顾名思义,便是在两军交战前,负责怒击战鼓、奔赴前锋。   这一场收复战争,与畴昔的诸多战争,几乎都没有本质区别,仍旧是大败惨归。   当时,兵事?起于?元祐城以北的延州,延州有一地,名曰三川口,在三川口西二十里,邺金两国的军队交战于?斯,当时金国领兵的皇子是完颜宗武的舅父,亦即是金禧帝麾下的右大护法完颜宗煊,完颜宗煊擅于?出奇偷袭,计谋极深,当时分派两路骑兵,一方与大邺军队交锋,另一方隐秘绕至三川口东十里,秘密潜入延州府,纵火烧了?军饷。   邺军腹背受敌,且被?重军包围,驻扎于?帐营的长贵见势不妙,忙通禀苏清秋,并力抗敌,然而,僵持了?整整七日,邺军左右支绌,完颜宗煊命监军在城外高呼:“像你们这等残兵败将,不降何待!”   苏清秋与长贵自当是抵死不降。   第八日,完颜宗煊举鞭麾骑,自延州城四方合力围击,阵仗极为?浩大,原书之中,只用了?一句冷冰冰的话?,概括那一场三川口之战的险厄境况,『苏清秋军部全军覆灭』。   以上是温廷安回溯原书时,所能得知到的剧情,至于?在这场战争里,长贵沦落为?了?战俘,其在金国遭际如何,最?后又?是怎么?回到大邺,成为?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的,这些原书里并未着墨,她亦是不得而知。   自思绪之中缓缓拢回了?神识,她看向?了?长贵,道:“你方才说,那前来金国拜谒金禧帝的议和使臣,乃是何人?你既是没跟随这位使臣回到大邺,又?怎么?会知晓,那位使臣跟先?帝说了?『教蛮夷练兵,以犯禁邺君』?此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那个使臣说,长贵在教授金人习兵练舞,是为?了?将来入侵大邺。   是哪个使臣,胆敢说出这种话??   假若他真的说出了?这等话?,那么?,背后一定是有人之暗中教唆。   温廷安的疑窦,是不无道理的,众人听罢,一致看向?了?长贵。   长贵眉锋微微攒起,淡冷地抿了?一抿唇,半倚在了?洞壁底下,一只手搭在了?膝头处,容色晦暗不明,少时,适才寒声说道:“这个使臣生着什么?面目,名讳为?何,我已?记不太清,但我永远都记得,那位使臣穿得是从三品的猃狁补子,他说不能带我回大邺,我问?这是帝君的旨意吗,那个使臣说,是温太师与温相的意思,温家的意思是,我在大金待了?了?整整一年,金禧帝不杀我,是因为?他取信于?我,温家打算让我以大邺谍者的身份,继续留在金国,窃取金国的兵防秘闻。”   长贵顿了?一顿,继续道:“当时,金禧帝见我是行伍出身,有调兵遣将之能,遂封我为?河间王,且官拜西阁左武卫上将军,我身上有官职,若是要替大邺探听兵防情报的话?,那我便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能继续为?大邺效忠,我自当是责无旁贷,因于?此,我继续选择留在金国,每隔两月,都会送出我在西阁打探到的兵防秘闻。但我委实没料到,又?一年后,这位使臣竟是同我断了?往来,且上书给了?熙宁帝,谤议说我是金人的走狗,一直在替金国操练精兵锐卒。自那以后,熙宁帝便是下旨,株杀了?我所有的族亲。”   话?说至此处,长贵的话?音剧烈地颤了?一颤,视线继而凝起了?一层凉冽至极的风霜,看向?了?温廷安,眼神阴鸷,晦暗,深冷,狰狞,如若一头怨艾的困兽,身上始终缭绕着一团浓郁的弑气。   长贵寒声道:“你方才问?我,这些事?儿,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我不妨同你坦白,是金国的数位谍者蛰伏于?洛阳,听到族诛的消息,立即传信至五国城,让我知晓。金国谍者没有任何诓瞒我的理由,我最?先?收到他们的秘文,秘文自是不可能会被?人动过手脚。在秘文里,他们交代了?我族亲被?诛杀一事?的来龙去脉,那位构陷我的人,不是旁的,正?是那位使臣,以及一群道貌岸然的右党,甚至翰林院那一帮老酸儒,给我写了?一篇言辞激愤的檄文,要来讨伐我。”   长贵的语气越来越急,话?音急如沛雨,呼吸也变得黯沉,凶险剧烈地起伏着,整一座隧洞之中,回荡着他愤膺悲戚的声音,最?后,他兀自镇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又?换上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哂然道:“温大少爷,你看看,如果不是当年温家教唆使臣让我留在金国,我的族亲便不会死。那个熙宁帝,也是足够昏聩,听凭一些权相的片面之词,便是不分青红皂白戕害无辜,这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温廷安半垂着眸心,思忖了?一会儿,要想调查清楚当年是谁挑拨离间、暗中生事?,就必须搞清楚二十年前那一位赴金使臣的真实身份,唯有搞清楚使臣是谁,才能进一步探查他构陷长贵的真实目的,以及查清明他背后的主家是谁。   否则,在不知晓那个使臣的身份之前,去纠结此事?背后到底是不是温家在推波助澜,这种思量是毫无意义可言的。   易言之,在没有寻到确实的人证与物证之前,一直同长贵在此处纠结温家到底是不是迫害他家破人亡此事?,是无济于?事?的。   温廷安捏紧了?掌心之间的火折子,缓了?好一会儿,适才凝声问?道:“姑且先?不论到底是不是温家迫害了?你的族亲,你在金国待了?整整一年,大邺使臣并未将你接回故里,你又?是如何回到大邺的呢?你的上峰肯放人么??”   长贵道:“怎么?不肯放人?当时我的上峰原本是完颜宗煊,完颜宗煊病逝后,他的小侄子完颜宗武成为?了?我的上峰,完颜宗武颇有野心,眼光亦是长远,他对我说,如今大邺的兵防与兵器库逐渐充盈,并且大邺有选贤任能的科举制,人才与兵器双管齐下,这般下去,往后势必对大金不利,他让我以大金谍者的身份,潜入大邺,将帝王拔擢的士子名录,以及冶炼的兵器名目,每隔两月传报他一回。这是我潜伏于?大邺的任务。”   “你蛰伏于?大邺,为?怕旧党认出,怕是易过了?容罢?”这时,温廷舜倏然问?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你这幅面容,并非你本来的真实面目罢?”   简淡的一语,戛然掀起了?千层风浪,众人闻罢,容色瞬即就变了?。   庞礼臣匪夷所思地道:“你刚刚说什么?,他是易过了?容的?”   温廷安同意温廷舜的观点?:“确实,长贵若是不改换一下面目,就这般直接返回大邺的话?,一定会被?人认出,谍者最?忌讳的便是身份败露,故此,长贵易容,委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体了?。”   魏耷扫视长贵一眼,道:“但也有一丝可疑之处,我觉得长贵的易容之法,应当与朱常懿的易容之法是不太一样的,胶质面具,不可能一戴便是二十年。”   庞礼臣捋了?捋袖袂,“姑且试上一试,不就知道他到底易没易容了??”   语罢,他大步行至了?长贵近前,抽袖伸腕,手脏扯住了?长贵的面容,力度微微沉了?下去,结果,出乎众人意料地是,任凭庞礼臣如何撕扯,长贵的脸仍旧没有变形或是走样,庞礼臣整饬了?老半日,并没从长贵的面容上扯出一块胶质面具。   庞礼臣纳罕地道:“不是说这厢易容了?么??怎么?扯不出胶质面具?”   其他人面面相觑好一阵,亦是觉得诡谲无比。   温廷安端视着长贵的面容,陷入了?一番沉思,其实她想过有另外一番可能,纵然不往脸上敷贴胶质面具,长贵的脸也有可能是易过了?容的。   但她不确定长贵是否使用了?这种法子。   她遂是看了?温廷舜一眼,且先?问?道:“庞兄并没有在长贵脸上发现端倪,你又?是如何推知长贵易过了?容?”   温廷舜左手拇指静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掌腹,回望着温廷安,原是冷锐的视线变得有几分柔和,他遂道:“其实,之前朱常懿给我们易容时,我寻他讨教过易容之法门,朱常懿便是提到过,世间的易容一技,要么?在皮相之上入手,要么?在骨相之上入手,前者易,后者难,要知道,朱常懿为?我们易容,是在皮相之上入手。”   温廷安听出了?温廷舜的话?外之意,道:“照你的意思,长贵的易容,是从自己?的骨相上动手?”   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那便是真正?往自己?的面靥之上动刀了?。   听了?少年们的话?,长贵缓然笑了?一笑,笑意并不抵眼底,道,“温二少爷所言不虚,返至大邺之前,完颜宗武替我寻了?一位易容匠,为?了?让认识我的人彻底无法辨识出我的样子,那位易容匠倒了?一碗滚烫的蜡油,敷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我的脸皮开肉绽了?,近乎全毁,易容匠因此执刀修整了?我的五官与骨相,修容的那一种痛楚,教我永生难忘,但那一张旧容,伴随着耻辱而化作了?过眼云烟,三王爷告诉我说,我脱胎换骨了?,回至大邺,谁也无法认出我来。再者,我生着一张清秀阴柔的新容,这样的脸,是适合当掌印太监的。”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长贵的易容之法,并未动了?皮相,而是直截了?当地动了?骨相,长贵的说法证实温廷安的猜测是没有错的。   这也就是说,长贵返回大邺成为?司礼监的太监,成了?熙宁帝的宠臣,先?帝薨逝后,他被?姜太后算计了?去,此后,是温青松出面庇护他,他留在崇国公府成为?管事?,明面是为?了?偿还?恩德,私底下却是搜集温家的种种破绽,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温家万劫不复。   这是何等深沉阴毒的筹谋,长贵一蛰伏,便是蛰伏了?二十余年,委实是不可思议。   这厢,温廷安思及了?长贵此番来四夷馆的目的,眉心隐微地拢紧,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一桩旧事?,她凝声问?道:“阮掌舍派遣过来的那两位暗探,莫不是是被?你下毒而死?”   长贵一听,眯了?眯眼睛,隐晦地抿起了?唇角,嗓音不温不凉:“温大少爷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施了?毒?”   温廷安眉心微蹙,正?色道:“早在仵作验尸之时,两人的肠肺之中皆是验出了?九肠愁,我当时看到此状,便觉蹊跷,寒食酒饮酌过量,便会置人于?死境,但施毒者却多此一举,再用多了?一剂九肠愁。我那时下意识认为?,这看上去多此一举的九肠愁,是暗探故意服下的,是要给我们留下施毒者身份的线索。”   她缓了?一会儿,继续道:“九肠愁这一种毒药,我们对此不会感到陌生,甚至是,感到熟稔,比如,我们都知道此毒的解药,是有我父亲温善晋所冶炼而成,若能冶炼出解药,那么?毒药也未尝不能冶炼。你拿捏得就揪着就是这一点?,误导我们去怀疑温善晋,欲让我们生隙内讧。”   温廷安眸心深凝,说:“不得不说,你真的陈设了?一个缜密的棋局,我们差点?都着了?你的道。此前,我在药坊同温善晋叙话?时,温善晋便示意你在药坊之外窃听,我当时没做太多的怀疑,但如今想来,我父亲是在让我好生提防你,他很?早就觉察你大金谍者的身份,但囿于?局势,不便直接拆穿你,只得周旋到底。”   长贵顷刻一怔,他抬起了?头,那一双阴鸷的双目里,难掩一丝愕意,他知晓温廷安推揣出了?施毒者是他,但他没预料到,温廷舜竟会说,温善晋早已?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他淡淡地嗬笑了?一声,“你既然没中我的招儿,又?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   温廷安道:“在潜伏入四夷馆之前,我心中有几个人选,怀疑过枢密院、刑部或是殿前司中的人,我确乎没有怀疑过你。但我见到在酒寮里,你和完颜宗武在铺毡对弈之时,很?多线索就疏通了?,你平素蛰伏在崇国公府里,你是掌治中馈的管事?,来去自如,不论做什么?,也根本不会有人会怀疑至你头上,故此,你去后跨院的药坊里拿走一些九肠愁,此举也显得光明正?大。”   “假如我没猜岔的话?,在士子动乱、流民寻衅的那一日以前,给殿前司提供九肠愁的人,其实不是温善晋,而是你,是你暗中教唆殿前司趁着动乱杀掉我。动乱前夜,温善晋在药坊里检视了?一番九肠愁的剂量,发现冥冥之中少了?一剂,当时他又?从大理寺那处收到了?媵王带着流民上京的消息,他知晓是你在暗中挑事?,他预计我会捱箭中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能提前给我服用下解药。”   ——结果,长贵和温善晋俱是失了?策,是温廷舜替她挡着了?一箭。   窄仄的隧洞一时静谧,唯有火折子之上的烈火炙烤的声响,连续不断。   长贵看向?了?温廷安,道:“向?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你所猜即中,毒确乎是我施的,我故意趁着那两位暗探死前,额外多给他们服用下九肠愁,便是要误导大理寺,误导你们,让你们去质疑温善晋,不过,很?遗憾,此招似乎对你们无甚效用,你们仍旧查到了?我的头上。”   长贵此番入四夷馆,其核心任务之一,便是辅佐三王爷完颜宗武顺利谈判成功,取得火械与兵器谱。   他苦心铺好了?一盘棋局,忽然就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鬼,给悉数搅乱了?。   长贵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温廷安一眼,又?扫视了?温廷舜,以及近前的一众少年一眼,目色晦暗不明,问?道:“都问?我这般多了?,我倒是很?好奇,想问?一问?你们,是阮渊陵派你们来酒坊酒场里,查媵王冶炼火械一案么??”   魏耷啧了?声,斜睨了?长贵一眼,道:“你既然什么?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都落入这般境地了?,还?想套话?呢?”   长贵哂然,道:“我如今确乎是被?你们掣肘,但你们的遭际,又?能好得了?哪去?地面上尽是媵王派遣的重重戍卫,你们这儿有整整六个人,对了?,枢密院的枢密使庞珑亦在,你们中间,是不是有个人叫庞礼臣?他是庞家的四少爷,兴许他能代你们求个情,没准儿庞枢密使会保你们这群少年贼子不死。”   这话?就有些寻衅的韵味了?,庞礼臣一听,太阳穴胀胀直跳,低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欲要拂袖撂起拳心,朝着长贵劲袭过去。   魏耷与吕祖迁等人遽地上前阻住了?他,庞礼臣青筋暴跳:“你们拦着小爷我作甚!这个贼秃都承认自己?是大金谍者了?,是完颜宗武的走狗,还?掌握温家的诸多情报,委实是罪不可恕,现在他被?我们擒获了?,那还?留他的命做甚么??不该赐他一死,以绝后患?”   温廷安行至他近前,对他肃声道:“长贵是大金谍者,所犯下的滔天罪状,确乎是罪不容诛,但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庞礼臣见着是温廷安劝阻他,愠气减淡了?几分,指腹揩了?揩鼻梁,魏耷与吕祖迁等人将他愠气下去了?,适才缓缓地松开了?他。   庞礼臣问?道:“为?什么?他现在还?不能死?”   温廷安道:“他是完颜宗武手上最?大的一个筹码,现在,这个筹码落在了?我们手上,摆在完颜宗武的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割让元祐三州的土地给媵王,要么?就保住长贵的性命,因长贵在我们手上,易言之,完颜宗武必须要保住我们,他才能不让自己?立于?下风。”   “那么?,对于?媵王而言,他想让长贵死去,但长贵的人在我们手上,如果我们保住了?长贵的性命,那将媵王的局势大有不利。”   温廷安话?落,长贵原是淡沉的容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约莫是没料到温廷安会想到这一点?。   温廷舜许久没说话?,此话?薄唇浅抿了?一丝浅弧,温暾地开了?口:“我们看着虽落入被?动的局势,但实质上,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上。” 第83章   庞礼臣有些听不明白, 逐一看向温廷安与温廷舜,最后视线落在了温廷安身上,定了?定神思, 不解地问道:“我们都被困在隧洞底下?了?, 外端俱是媵王的戍卒, 守卫极是森严,还有那什么完颜宗武,你们说他?是大金西阁的三王爷,他?人儿也在此处, 除此之外,还有刑部与枢密院,多方人马重重围困, 都是狠角儿, 我们正面也打不过,你们俩说, 就凭这个长?贵,就能占据先机, 甚或是扭转局势,这怎么可?能?”   庞礼臣睨视了?长?贵一眼,口吻明显是蔑然的:“他虽说是大金谍者,但并?非什么举重若轻的人物?, 怎的可?能有这种能耐, 帮我们化险为夷?”   “正是因为他是大金谍者,身份之特殊,所以才有这种能耐, 帮我们脱险。”温廷安抬起了?眸心,耐心解释道, “我和温廷舜今夜各在在四夷馆、茗鸾苑待过一些时辰,也逐一与媵王、完颜宗武打过交道。媵王之所以要与完颜宗武合作,明面上,是因为长?贵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余年,他?能给媵王提供不少温家的秘闻与机要,媵王能借长?贵这一块磨刀石,扳倒温家,甚至扳倒以温家为首的右党。”   此际,魏耷道:“可?是,你方才也提过了?,媵王派遣云督头将四夷馆给烧了?,媵王这么一番布局铺排,显然也不是迫切需要长贵这一筹码,否则,他?不可?能会?纵火烧杀。”   “不错,媵王起初误导了?我,我一直以为他?真实目的之一,是想要从完颜宗武身边招安长?贵,但依据他?后来同完颜宗武的谈判来看,媵王明显极有野心,所图极大,他?看中?的是完颜宗武手?上的元祐三州。要知晓,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愿,若今朝媵王能收复回十六之三,自当是立下?了?一重大功,也算是身体力行地追随先帝遗志了?,恩祐帝也势必会?因此器重于?他?,那么,在今后的夺嫡之争当中?,局面将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对于?东宫太子而言,情势也极为不利。”   “再者,假令媵王真的收复回了?元祐三州,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他?会?做什么,大邺北方的兵权,皆是掌舵在他?在掌间,他?本就权高?震主?,若是此时又多了?元祐三州的疆土,他?一定会?广积粮,高?筑墙,早称王,在其?统治之下?,元祐三州仍旧并?未收复回来,只不过是换了?一位藩王罢了?,畴昔是西阁的完颜宗武,现下?是媵王。”   “其?次,完颜宗武割让了?领土之后,想必还有犯禁的心思,若是他?夺嫡成功,再次率兵攻打元祐,要将那让回去的元祐三州讨伐回来,媵王手?中?有兵权,自当是无所畏惧,但再一次遭殃的,可?是元祐城的百姓。战事再起,祸及不仅是元祐城,还有周遭的府州。”   温廷安深深望向了?众人,顿了?一顿,谨声道:“大邺与金国之间本是在议和的状态里,媵王与完颜宗武交战的话,势必会?打破这一平衡,那么,大邺会?不会?重蹈一年前的覆辙,我们都不敢笃定,但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要阻止媵王阴谋得逞。”   温廷安所述的,只是一种假设后的情状,但众人依着她的思路去思忖,亦是觉得颇有道理,假或赵瓒之真的从完颜宗武手?中?得到了?元祐三州的疆土,必定是百弊而无一益。   庞礼臣听明白了?温廷安的意思,“如此到来,我们现在不杀长?贵,是因为绝对不能让媵王奸计得逞?因为一旦杀了?长?贵,完颜宗武为了?得到兵谱和火械,便是不得不同意将元祐三州割让予他?。完颜宗武为了?夺嫡,就必须在兵器方面制敌先机,金国没?有火械,倘或完颜宗武得到了?了?火械,那么,在夺嫡之争,无异于?是如虎添翼,可?是这般?”   温廷安会?心一笑,道:“是这理了?,没?错。”   吕祖迁与杨淳都听明白了?,吕祖迁面露凝重之色,皱着眉心,疑惑地说道:“我们能想到的事儿,凭借媵王的城府和谋算,也势必会?想得到,万一他?此刻派戍卒前来刺杀我们,我们不敌,那岂不是输掉了?这一个筹码?”   温廷安不觉莞尔,道:“吕兄确乎说得在理,凭借媵王的筹谋与心机,我们所能想到的,他?定然亦是能想得到。但你得想到一点,倘使媵王真真彻查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地,那又当如何,他?会?来刺杀我们么?很明显,他?不会?,因为他?怕投鼠忌器,因为一旦遣暗卫来隧洞,凭完颜宗武的性子,势必也觉察到风吹草动,继而前来阻止暗卫杀人。”   “完颜宗武在计谋之上虽不敌媵王,在武学?造诣方面,却?是能在江湖之中?排资论位的。这偌大的酒场之中?,媵王兵卒居多,但联袂上阵,未毕能伤着完颜宗武分毫。媵王要从完颜宗武此处得到元祐三州,必是不能和其?撕破脸,一旦关系闹僵,对他?一丝好处都没?有。故此,媵王在没?与完颜宗武谈判成功之前,只消长?贵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来杀我们。”   媵王不敢轻举妄动,而完颜宗武一心要寻到长?贵,两方人马值此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所以,温廷安等人暂且是安全无虞的。   杨淳纳罕地道:“这般说来,这个长?贵,反而是我们的附身符?依照现在的时局,我们拿捏住了?他?,两番人马都不敢动我们。”   长?贵听着,晌久之后淡笑了?一下?,阴鸷的眸底,悄然掠过了?一抹黯色,凝声道:“没?成想,有朝一日,居然被你们几个小鬼利用了?,这可?真是我的造化了?,不过,你们也别得意得太早,纵然现在处于?不败之局——”长?贵戛然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地说道,“但翌日,可?就未毕了?。”   长?贵的造相是极为落魄的,狠鸷的眼神里,噙着一抹嘲讽的笑,眼角轻轻地弯着,眉骨处蘸染了?一丝嶙峋的细纹,狰狞的面容之上,五官被阴暗的光影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绪晦暗莫测,形若肃寒静默的冷面浮雕。   氛围凝滞了?稍息,众人俱是一阵面面相觑,温廷安从长?贵的话辞之中?,嗅出了?一丝微妙的端倪,她深深地蹙了?蹙眉心:“此则何意?”   长?贵却?是不再言语,耸了?耸肩膊,慵然地倚靠在了?石壁底下?,阖上了?双目,作养憩之情状。   庞礼臣见状,蓦然有些咬牙切齿,殊觉这人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了?,本想诉诸于?武力,逼迫其?坦白从宽,但他?尚未行动,魏耷与吕祖迁与杨淳等人俱是拦住了?他?,让他?莫要冲动。   争执对峙之间,长?贵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倏然复抬起了?眼眸,看向了?温廷安,问道:“既然我们现在暂且是同一战线上的人,不若做个交易,各得其?所,你觉如何?”   长?贵临时又改了?主?意,想必是有自己的成算在的。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眸底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行前数步,俯眸,对长?贵道:“按你的意思,是想跟我互换情报?”   长?贵直言不讳:“正是。”   温廷安眸底闪烁一下?,淡寂地抱着臂膀,狭了?一狭眸子,心想,敢情长?贵方才所言,所述的那一句『翌日可?就未毕了?』,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钩子,便是想作为条件,跟温廷安讨价换价。   温廷安心中?生出了?一丝计较,下?意识往温廷舜的方向看了?过去,打算征询一番他?的意见。   温廷舜方才一直在旁静听两人之间的对话,觉察到了?温廷安的视线,他?顺着她的视线侧过了?脸,静视一眼,峻沉白皙的面庞神态是淡到几乎毫无起伏,但锋锐的眉骨处攒有一丝思量之色,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他?拂袖负手?而立,对温廷安点了?点头,意思是『不妨姑且试上一试』。   长?贵既然想跟他?们讨价还价,那不如佯作遂其?意,试探一番底细,看看他?想要在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他?手?上到底还握着什么筹码。   温廷安旋即悟过了?意,适才对长?贵问道,话辞直截了?当:“你想从我们这儿知晓些什么,我们又能从你这儿获取些什么?”   长?贵支了?支身躯,道:“我方才说过了?,翌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如果?尚未做足防备,你们每一个人,必将都会?没?命。”   长?贵这一席话有些骇人听闻了?,尤其?是后半截话,咬音极重,话声浸透着浓浓一股狠戾的气息,教人光是闻着便是不寒而栗,庞礼臣最不惧怕的就是威胁,低声拒斥道:“你这摆明儿是在危言耸听!”   长?贵细细观赏着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膊,阴毵毵地笑道:“我都被你们困在此处了?,诓瞒你们,对我而言没?任何好处,因此,我跟你们之间,亦是不妨坦诚相待。你们的目标是搜集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以及贪墨的物?证,而我的目标不过是襄助三王爷夺得兵谱与火械,我们之间的目的,其?实并?不会?抵牾,你们说,是也不是?”   庞礼臣蹙紧了?剑眉,转而看向温廷安,指着长?贵道:“温廷……温老弟,你相信这厢说的鬼话么?这明显就是个陷阱,他?刚刚那一席话就是危言耸听,是故意设计想要从我们这儿套话。”   魏耷摇了?摇头,与庞礼臣的意见相悖:“我倒是感觉他?说得确有其?事,完颜宗武此番带着长?贵身赴敌境,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   庞礼臣瞠目:“你是说完颜宗武带了?一众私兵,秘密潜伏入了?京郊?”除非是蓄兵开?战,不然什么事儿能闹出大阵仗,置所有人于?死地?   魏耷道:“假若完颜宗武真的带了?一众金兵潜入洛阳,皇城司与巡检卫不可?能没?收到风声,三法司不可?能不知情,但这数十日以来,阮掌舍未跟我们提及此事,说明完颜宗武此番来邺,是秘密行踪。当然,反言之,带一众金兵来洛阳,也太过容易打草惊蛇,不光会?惊动皇廷,就连金国东阁的完颜宗策也必定会?有所觉察,完颜宗武是兵家出身,精谙兵法谋略,不可?能会?做出这等作茧自缚之事。”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没?作表态,但从他?们的神色可?以看到,他?们也倾向于?同意魏耷的说辞。   目下?温廷安是一斋之长?,众少年皆是在等着她表态。   橙黄色的火光微热,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衬得她面容剔透如瓷,平和且柔韧,温廷安斟酌了?好一番,抱臂,用调侃的口吻问道:“成啊,那你先说说,明朝会?生发何事,什么事这么大阵仗,我们都会?死?”   直觉告诉温廷安,此事没?这般简单,她一直认为只消等明日阮渊陵带着援兵一到,媵王与完颜宗武获擒,他?们一行人就能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结果?,长?贵却?是告诉他?们,明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如果?不是会?率兵起势,那这一桩大事究竟是什么?   长?贵却?有意不答,微眯着双眼,道:“之前一直是我在给你们提供消息,这一回,多少是该轮到你们先表态了?罢?”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反诘道:“万一我将消息同你说了?,再轮到我们问你,你却?不答,出尔反尔了?,这可?当如何是好?”   总不能用死来威胁长?贵,毕竟长?贵是大金谍者,最不怕的就是『死』之一事,在他?们的计策之中?,也不能让长?贵死去。   长?贵指着温廷舜:“有这一号人物?在此处,你们还怕我不会?坦白从宽么?”   温廷舜眸心微凛,他?听出了?长?贵的话外之意,此前同长?贵过招的时候,长?贵便是一直在试探他?的身份,他?亦是一直在矢口否认。   所幸地是,温廷安并?未深忖长?贵适才的那一袭话,她遂是对长?贵道:“你想知道什么?”   长?贵支起了?身躯,蘸血的手?指轻轻扣在了?崎岖的地面上,叩击出了?一阵颇有规律的动响,俄而,他?便是问道:“既然是阮渊陵派遣你们这一众人来酒场查案,那我倒是很好奇了?,是谁向阮渊陵通风报信,向他?告知了?酒坊与酒场的下?落?”   长?贵后半截话说得又缓又沉,颇有一种细水长?流的调调,但字字句句之间,却?是裹拥着寒飕飕的气息,教人弥足瘆然,仿佛是一尾湿冷滑腻的毒蛇,盘踞在众人的耳屏之外,幽幽地吞吐着蛇芯子,撩拨着众人细如绷弦的神经。   明眼人都知晓,长?贵说这番话,究竟是在打探什么。   显然,长?贵是在打探另一位大金谍者梁庚尧。   温廷安忽然想起来,在启程去酒坊的前一日,她也问过阮渊陵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阮渊陵带着他?们去了?诏狱,在最深的牢狱里见到了?遍体鳞伤的梁庚尧,梁庚尧坦述他?是东阁的东面官,乃是效忠于?完颜宗策。东阁与西阁素来势同水火,因酒坊是金谍的隐秘据点,为了?打压西阁,梁庚尧便是给阮渊陵提供了?酒坊与酒场这两条线索,有意要破坏完颜宗武向赵瓒之采买火械的谋划。   但长?贵是极为敏锐的,金人谍者暗自设下?据点,这一桩事体极为隐秘,只在谍者与谍者之间相传,除了?媵王以及爪牙,外人是全然不知情的,甚至大理寺的暗探也查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为何单单阮渊陵就能知晓,金谍的第二处据点,是设置在常娘经营的酒坊之中??   这一桩事体非常蹊跷,长?贵窃自推揣过,消息会?不会?是庞珑或是钟伯清他?们泄露出去的,但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两位大人的口风是极为严密的,兹事他?们谁都没?告知,连同床共枕的庞夫人、钟夫人都不知情。   如果?不是媵王及其?爪牙泄密,那便是同侪之间有人泄了?密。   长?贵不由怀疑泄密之人,是东阁那边的谍者。   他?自当是知晓,东西两阁的局面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难免会?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暗设冷箭,他?也没?少会?给东阁的金谍暗中?使绊子,故此,及至他?推断出是东苑的谍者泄密给大理寺时,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他?不过是想求证这一桩事体,再另作筹谋。   温廷安本欲如实回复,此番,却?见温廷舜悄然摁住了?她的手?腕,少年的掌心温和宽大,掌腹处覆了?一层薄薄的茧,粗粝得似是一层热砂,隔着一层浅纤的衣料,摁握在了?她的腕骨位置。这一个动作,有些猝不及防,但他?做得又是这般自然而然,熨帖温暾,温廷安一时有些怔神,脖颈和耳根不受控地烫热了?起来,整个人变得竟是一丝拘束,后脊的线条随之绷紧了?起来。   她敛了?敛眸心,没?挣脱开?温廷舜的温热掌心,低声问道:“怎么了??”   温廷舜倾近于?她,摇了?摇头,用气声提醒道:“兹事不可?说,要保密,掌舍嘱告过的,你忘了??”   “……”温廷安如梦初醒了?一般,即将付诸于?口的言语,瞬即咽了?回去,是了?,执行任务之前,阮渊陵是告诫过他?们的,不能将梁庚尧的事情说出去,九斋以外的人,均是不能说。   梁庚尧目下?是大理寺重要的一位线人,身份极为特殊,诏狱里里里外外设了?不少戍卒,严守着他?。假或将梁庚尧的下?落告知予他?的话,以长?贵睚眦必报的脾性,一定会?通禀完颜宗武,完颜宗武势必会?私遣死士去刺杀梁庚尧,毕竟,梁庚尧到底是个金人,金人居然为大邺朝廷卖命,这是出卖了?金国,梁庚尧算是个国贼了?,若是完颜宗武或是长?贵知晓梁庚尧出卖了?金国西阁,梁庚尧的性命必定不保。   倘或没?有温廷舜的嘱告,她便是差点中?了?长?贵的诡计。   温廷安眸色深凝,心间打了?一个突,轻声道:“是我大意了?。”   温廷舜道:“不若交给我来问,如何?”   温廷安对温廷舜无疑是放心的,便是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好,你来问。”   长?贵好整以暇地偏头审视二人,阴鸷的眼神压着一抹浓郁的翳色,“都在嘀嘀咕咕商量些什么,不是之前说好了?,要坦诚以待的么?”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侧过了?身躯,道:“你方才问出了?那个问题,其?实,你心中?已然有所揣测,那又何必明知故问?”   温廷舜长?身卓立,面容温寂如水,音辞凉冽温切,话辞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疑问推了?回去。   他?这番话好像是什么都没?交代,但又好像是什么都交代了?,不论是态度,亦或者是语义,都很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其?话中?真实的态度。   果?不其?然,长?贵面色一滞,仿佛是在思索能对号入座的人,他?很快掩却?了?滞色,仍旧凝着双眸,下?颔绷紧了?一瞬,淡声道:“我心中?确实是有怀疑过几些谍者,但缺乏一些实质的物?证,因此,亦是不能妄言武断。你不必同我打太极,直接道此位谍者的名讳即可?。”   温廷舜轻抿起了?一丝弧度,道:“给大理寺通风报信的谍者,不止一个,你想让我给你说哪个?”   此话一出,隧洞之内的氛围蓦然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抹错愕之色掠过了?长?贵的眉宇,他?显然没?料知到会?等来这般的答案,整个人没?缓过来,只得怔忪地重复了?一回,刚刚温廷舜所说的一截话:“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谍者,不止一个?”   他?一直以为只有一个叛徒。   没?想到,叛徒不止一个?   温廷安静立旁,殊觉忍俊不禁,明面上面不改色,但心内,已经不由钦佩温廷舜起来,这厢说起谎来,丝毫不露破绽,若不是提前去过诏狱,熟知了?梁庚尧的底细,她怕是必定会?被温廷舜所说的话,持毫不怀疑的态度。   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她一人是去过诏狱的,是真正见过梁庚尧的,故此,她十分清楚   除开?她,庞礼臣、魏耷、吕祖迁与杨淳,俱是不知情的。   他?们面容上毫无破绽。   温廷安看向了?长?贵。   显然可?见,他?不设防地落入了?温廷舜设下?的圈套之中?。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虽说在大金的朝庙之上, 完颜宗策与完颜宗武二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东阁与西阁亦是势同水火,两?阁之间的谍者常有内讧与攻讦, 但目下, 同是身居于大邺的疆土之上, 深入敌境,两?方谍者合该放下成见与隙怨,同仇敌忾才是,此番, 长贵却从温廷舜的口?中听到,出卖了?西阁的人,竟然是东阁的谍者, 竟是还?不止一位。   长贵沉郁的眸色敛了?一敛, 僵滞良久,他怀疑过是东阁谍者在从中作梗, 但这些谍者的数量,居然远超他的意料   长贵显然是被?气笑了?, 面容之上愠懑难掩,直视着温廷舜道,咬牙切齿地道:“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这些谍者,想必都是完颜宗策的走狗罢, 这些走狗为了?打压三王爷, 为了?打压西阁,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明面上同我们交好, 暗地里没?少多捅刀子,甚至还不惜出卖了自己人。”   听至此处, 温廷安心神一动,温廷舜仅用淡薄的三言两语,便激起?了?长贵的怒意,显然,对于长贵而言,比落入敌手更为严峻、更为无法容忍的事情,是被?金人细作背叛。   温廷舜左手拇指缓慢地摩挲着右手指腹,慢条斯理地道:“这些通风报信的谍者,到底是谁家?的,我其实并不清楚,但唯一能确证地是,他们都是金人,金人之间亦能相互出卖,亦是弥足有意思的事。”   一个念头霎时从长贵的脑海里闪过,他眸底尽是沉鸷之色,先是对温廷舜问道:“除了?酒坊与酒场之事,东阁的谍者还?同你?们透露了?什么??”   温廷舜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若想让我告知你?,你?不该先遵循礼尚往来的规矩?”   长贵拢了?拢眉心,顿了?一会儿,适才道:“倘若我能向你?们提供关于东阁的消息,那么?,你?们能保证,阮渊陵会调兵遣将,摧毁东阁暗设于在洛阳内的据点么??”   这一瞬间,温廷安与温廷舜隐秘地相视了?一眼,长贵果真是彻底中计了?,他对温廷舜所述之言毫不持疑,他愤懑于自己被?东阁出卖,循照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他势必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东阁的谍者如何待他,他也如何对待他们。   易言之,既然东阁都能出卖西阁,那么?,为何西阁不能出卖东阁?   东阁对西阁捅了?这么?一个大的刀子,既是如此,西阁也合该为东阁捅下一个深刀子。   温廷安反刍了?一会儿长贵的话,仍是有些意外的,没?想到金谍暗设于洛阳城的据点,还?分有泾渭分明的派系,比如常氏酒坊、常氏酒场,便是西阁谍者蛰伏的据点,他们原先的据点是在寰云赌坊,后来被?大理寺查封,西阁谍者便是不得不另行转移阵地。   如此想来,她渐而疏通了?一桩事体,在她去族学?习学?的前三日,曾听师兄钟瑾提起?过的,他的父亲钟伯清要抓梁庚尧,当时她一直以为抓大金谍者是圣上的旨意,事实证明她过于单纯了?,钟伯清是媵王的拥趸之一,媵王素来同大金西阁的完颜宗武交好,一言蔽之,钟伯清代表的是西阁的立场,而梁庚尧是东阁的东面官,钟伯清要抓梁庚尧以绝后患,照此,梁庚尧怕是不能活命。   这大抵是阮渊陵为何要吩咐她,跟随着朱常懿,从禁军手中救下梁庚尧的真实缘由了?,梁庚尧身上掌握着西阁的据点秘闻,对大理寺是有用处的,大理寺在明面上,以刑罚之名软禁了?他,实则是在保住他,让他免受来自西阁刺杀。   这厢,温廷舜混淆了?长贵的耳目,长贵无法笃定是东阁的哪些谍者出卖了?他,他不好亲自下手,遂是另生一计,他要借助大理寺之手,一举铲除异己。   这厢,洞悉了?长贵的之所思、之所想,温廷舜眸底浮起?了?一丝浅浅的澜意:“我们只是听奉阮掌舍之命行事,至于阮掌舍获悉了?东阁据点后,是否会调兵遣将,这就不是我们所能操管之事。”温廷舜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此前当那些东阁谍者向阮掌舍通风报信后,阮掌舍便是当机立断遣我们探查酒坊与酒场,他的行事之雷厉风行,故此可?见一斑。”   长贵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他默然忖量了?一番,似是在确证什么?事,待确证毕,他适才松了?口?,袖囊之中摸出了?一折密文?,漆黑封页,楹柱封底,乍观之下,名册不算薄,也不算太厚,长贵甫一拿出了?此物,众人的视线俱是聚焦在了?上端,容色各异。   这可?是誊写了?众多大金谍者的名册详录!   查找大金谍者在洛阳城的据点,原本不在九斋的任务范畴之中,但此番,长贵为了?报复东阁,甘愿将这一层名册如实提供出去。   只听长贵凝声道:“这是我在今岁以来,搜集到的东阁谍者名录,以及他们在洛阳城内所设下的据点,据点的具体所在,以及诸多细节,皆在此一折密文?之中详细提及了?,你?们不放验收一下。”   温廷舜倒也不客气,径直接过了?这一层名册,将其逐一延展开?来,竟是有两?米之长,细数之下,潜伏于洛阳的东苑谍者,数量达到了?三十多位,密文?之中,详细描述了?他们伪装成汉人以后的面貌、名讳、年龄、籍贯、营生、栖歇之地等细节。此外,密文?之中,尚还?巨细无遗地交代了?这些谍者经常出没?的据点,诸如秦楼楚馆,市井商铺,巷陌街衢等等。   温廷舜将图纸延展开?去后,温廷安与魏耷等人俱是围拢上前,仔细观摩了?一阵子,这些金谍的长相大都是平平无奇,极为庸常,让人过目便忘,名讳同面目一样都很寻常,取得都是百家?姓百家?名,也让人一听便往,记不起?什么?那人是姓甚名谁了?。   籍贯之中,洛阳本土人与外州人各占一半,没?有太大的端倪。   最让人在意地是,这些谍者所干的营生,一统都是下九流的生意,地位格外低贱,诸如卖糖葫芦的,搞梆子戏的,织布裁衣的,卖油的,等等,做什么?样的营生都有,无所不有,凡所不包。   这些金谍把自己伪饰成了?贩夫走卒,穿行于洛阳城的街衢巷陌之中,街衢之上惯常弥漫着浓稠的水雾,将他们的身影遮掩得半明半暗,他们生着极为平庸的面容,干着极为寻常的营生,没?人会对他们有太大的关注,毕竟,他们在芸芸众生之中,是那样的不起?眼。   这份名册,看?在了?温廷安的眼中,冷不防让她的后脊升起?了?一丝凉寒之意,尾椎骨俱是一阵绵长的颤瑟之意,名册里所提及的谍者,其中一些个人,她竟是有些印象的,原主在返回族学?之前,经常在洛阳之中四?处鬼混,因此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原主是脸熟了?不少人的。   梁庚尧亦是在名册之中,他的身份是三舍苑雍院内舍读学?的寒士,其画像是能够对契的上的,画像当中的青年,与温廷安在诏狱之中所见到的青年面容,别无二致。   梁庚尧是这三十多位大金谍者之中,地位与名望最高的,乃是完颜宗策的亲信,深受九王爷的器重,因此,他身上藏有不少密辛,对大理寺而言,他可?称得上最重要的一位线人,这也勿怪阮渊陵会将他关押在诏狱最深层的重地之中,避免他被?仇家?暗杀。   温廷安的视线,继续朝下徐缓地扫视而去。   只不过,在这些让她眼熟的谍者之中,她颇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青楼女子的画像,女子明眸善睐,瓜子脸膛儿,红唇胭红,身量细直,穿着绉纱长褙与杭绸披帛,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女子旁边署了?一个名字——   温廷安默然地念了?出来:“浮华?”   她念毕,蓦地殊觉此名耳熟无比,这人名她似乎在哪儿听到过,甚或是在现?实场景之中见到过。   慢着,且慢,温廷安猝然想起?来了?,浮华不正是在她穿至大邺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位人吗?   浮华居然是大金谍者?   这委实是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她一直认为,浮华只不过一位是寻常的伶人,皮囊生得好看?了?些许,但与之接触不算多,她很快便是没?了?甚么?印象。   如今,竟是在东阁谍者的名册详录之上见到了?她,这或多或少,都会教人倍感细思极恐。   温廷安记得浮华是个抱春楼的伶人,这人还?是当初庞礼臣给她引荐过来的。   庞礼臣为何会将浮华引荐给她?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变故来得太过于突然,温廷安下意识去看?了?庞礼臣一眼,庞礼臣亦是认得这个女子画面容,不过一直以为是面轮廓肖似罢了?,没?成想,他看?到了?画像之上的名号与钤印,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庞礼臣如罹雷殛般,汗毛倒竖了?起?来,喃喃地道了?一句:“这,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将他面容之上的愕色纳在了?眸底,心中顿时有了?些许计较,想来,庞礼臣应当是不知情的,不然他的反应不会如此惊愕。   在旁的长贵,倒是瞅见了?一丝端倪,沉鸷的双眸弯了?一弯,对庞礼臣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庞三少爷,可?是看?到了?相熟之人?是这个风尘女子么??”   魏耷等人一听,循着长贵的话看?了?过去,视线都有些复杂,这些目色如漫天箭簇一般,齐齐扎在了?庞礼臣身上,庞礼臣一时颇感如芒在背,整个人骤而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默之中,并未出声作答。   纵然是杖罚他,他亦是绝对不可?能会坦诚自己认识浮华,在这般多的人面前,承认他与一位烟花之地的女子是老相识,甚至是老相好,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他有好感的女子面前,他更是不会直言不讳,否则,这教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庞礼臣心底发虚,但故作惘惑地道:“自当是不认识,小爷我行得端正,平素所结交的,俱是京中贵胄,怎么?可?能会去结实那些下九流的货色?”   温廷安:“……”   她原本还?打算对庞礼臣相询一番,这个浮华是何人塞给他的,将浮华塞给庞礼臣的那个人,本身也很可?疑,如果庞礼臣知情的话,那么?便是需要好生地方一番了?,但目下,他好于维护面子,一副打死也不承认此事的模样,倒教她无从问起?了?。   若是长贵问起?她识不识得,她倒不会觉得有多别扭。   温廷安问道:“这个浮华,我是有些印象的,此人是抱春楼的头牌之一,假若她是大金东苑的谍者,那么?,抱春楼可?算作是东苑谍者的据点?”   庞礼臣不可?置信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鬓角处渗出了?一丝虚热的薄汗,口?中一阵欲言又止,一言难尽地注视了?她一眼。   魏耷嗅出了?一丝端倪:“温兄怎的知晓这个浮华是抱春楼的头牌,莫非是平素有关照过?”   温廷安弯了?弯眉眸,下意识想要摸出折扇,将自己弄得风流多情一些,只遗憾,她因是穿着仆役衣饰,只手探了?个空,只得以手作扇,在虚空之处扇动了?几番,漫不经心地笑道:“年少时不懂事,我便是多光临过几次,毕竟谁不爱美人呢?抱春楼的所有头牌,我都是认识的,就属这浮华最为听话,不过,今次见着了?这份名册,竟是见着她榜上有名,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她道:“这份名册之上,有一些谍者,确乎是同阮掌舍通风报信过,我亦是略闻其名,剩下的几些谍者,大多是在市井之中见过几遭,但不知其底细。”   温廷安扫了?长贵一眼,佯作戚戚然地道:“还?是拿浮华来说罢,我同浮华相处过一些时日,知晓她的为人如何,质地如何,故此,我委实不愿轻信你?那一折名册。纵任你?愿意将其交给我们,又当如何?这儿的谍者有且只有你?一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名册上写什么?便是什么?,我们自当是辨不出真伪的。”   长贵听出了?一丝质询的意思,眯了?眯眼眸,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在怀疑我供了?一份假名策?”   温廷安勾了?勾唇角,很快唇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可?不是?诸如名册之上有一些人,虽是三教九流之辈,但是我在畴昔打过照面,留了?一些不错的印象,他们这些人怎的可?能会是大金东苑谍者?”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品出了?她言辞之间所潜藏的深意,遂是也说道:“温兄说得在理,若是我们在离开?这里后,将名册上交给了?阮掌舍,阮掌舍直接带兵去将这些百姓抓起?来,统一盘诘拷问,我担忧地不是这些人是谍者,担忧地是这些百姓也许是无辜的,因扛受不住诏狱的刑罚,而屈打成招。如果真是这般,那大理寺便是滥罚无辜,草菅人命,而我们自当成了?助纣为虐之徒。”   长贵没?想到,这一众少年竟然会审慎成这般模样,他都将名册递呈到他们的手上,可?他们总是对诸事诸物都持有怀疑的态度,并不完全取信于他。   长贵的下颔线条,绷紧成了?锋利的弧度,偏着首望着他们,道:“我之前已经重申过我的目的了?,我之所以要将东阁名册交予你?们,是因为我要打压东阁,既然我要打压东阁,那势必会将真正的名册递呈给你?们,好让大理寺将东阁的那一群谍者抓起?来,免得他们再阻了?三王爷的路。否则,照你?们所怀疑的那般,若是我真给了?一份凭空捏造的名册给你?们,让大理寺误抓一群黎民百姓,对我能有甚么?好处?如果我选择不坦诚,我也根本不会提名册这一桩事儿。”   长贵说得确乎是在理的,温廷安没?再继续追问,她方才之所言,不过是进一步确证,此一折名册乃是真实的。   她同长贵打交道,不免是要事事多留一份心思,就怕被?长贵牵着鼻子走。   她同温廷舜交换了?一个眼色,温廷舜一阵了?然,不疾不徐地将这一折名册纳入了?袖裾之中,长贵见之此状,撇了?撇唇角,问道:“名册都给了?你?们,那么?,你?们也合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长贵凝了?凝眉心,肃然地问道:“除了?同你?们交代了?酒坊与酒场是西阁的据点,东阁的那群走狗,可?还?同你?们交代了?旁的?”   其实,在场的一众少年当中,只有温廷安才真正去了?诏狱,见到过梁庚尧本人,梁庚尧到底交代了?什么?,只有温廷安才较为清楚。   梁庚尧所交代的话,是不能信口?胡诌的,否则,便会很快露出破绽,长贵也定然会生出疑虑。   当下最好的计策,便是坦诚交代。   温廷安遂是对温廷舜摇了?摇头,温廷舜即刻悟过了?意,对长贵道:“那些谍者虽说给大理寺通风报信,但大多较为审慎,交代了?西苑的据点,但却未交代旁的。”   “这样啊,那一帮走狗倒是慎微。”长贵的神态变得极是冷冽,阖上了?双目,倚靠在石壁底下,半垂而下的眼睑,于卧蚕处覆落下了?一重翳影,显得情绪未明,“你?们既然是不能给我提供线索,那我自当没?什么?可?说的了?。”   长贵的态度急转直下,在场的一众少年容色各异。   听至此,庞礼臣眉锋攒紧,迫前数步,怒声道:“你?这是何意?你?之前不是说,明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你?不打算交代一下?”   魏耷与吕祖迁、杨淳没?再拦庞礼臣,肃然地静伫于原地。   长贵此前给众人抖了?一个包袱,说是翌日将有大事生发,若是没?有防备的话,众人都会死。   长贵的辞话充溢着浓重的哂意:“我自然是可?以交代,不过是需要你?们拿出同等价值的筹码,我方才问过了?,你?们显然无法交代,那我自当不可?能将此事告诸于你?们,不然的话,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贵沉鸷的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的面靥之上,似笑非笑地道:“温二少爷,你?说是也不是?”   温廷安温声,垂眸扫了?他一眼,长贵的精明狡黠之处,皆在于此。   她忽然有些懊悔,在第一回 合同长贵谈条件的时候,长贵说会提供东阁谍者的名册,她就该跟他讨价还?价,博弈一番,说她可?以不要这些名册,转而让他交代明日将会生发的事情,但当时局面被?长贵主导了?,他主动提出自己可?以给他们提供的筹码,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选择不要他所提供的筹码,转而选择其他筹码的权利。   时机已经迟了?,他们已经收下了?长贵所提供的那一折东阁谍者名册,也自然不可?能出尔反尔。   温廷舜淡寂地审视了?一番长贵的容色,俄而,一抹黯色自眸心深处隐微地浮现?了?出来,他忽然说了?一句话:“你?所说的那一桩会殃及到众人性命的大事,可?是与火-药有关?”   长贵原是阖住了?眸心,听的此话,容色稍稍僵了?一僵,半睁开?了?眼眸,他虽是没?有言语,但容色之上的怔忪之意,已然是出卖了?他。   氛围有一刹那的凝滞。   温廷安攒眉,问道:“火-药?为何你?会如此推断?”   其他人亦是难掩惑色。   毕竟此种推断,光是听着,便是骇人听闻。   温廷舜负手而立,冷淡的眉眼之间平添了?一丝微澜,他徐然解释道:“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在采石场,专门搜掘菱花燧石的地方,既然媵王要冶炼火械,需要一处冶炼火械的地方,但这冶炼场到底是设在了?何处,其实我们并不知晓。”   经温廷舜抛砖引玉,众人听罢,骤然顿悟了?,吕祖迁面露恍色,道:“温兄有道理,我们来采石场好些时日里,只能见到一堆菱花燧石,但从未见过冶炼场,这一处地方,云督头从未我们提过。”   温廷舜道:“我们此前只顾着去寻觅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反而忽略了?这一处细节。通常而言,媵王要采掘势头,要冶炼火械,为了?俭省人力与土地,会将采石场与冶炼场设置在相邻的地方,西苑的隔壁是东苑,东苑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之地,乍观上去,并不是冶炼厂的所在。”   长贵凝眸看?着温廷舜一眼,温廷舜却是没?再解释下去,忽然对温廷安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道:“媵王纵火烧四?夷馆的时候,你?躲在了?何处?”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道:“我潜在了?酒寮下方的湖泊里。”   “湖泊里的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好像是热的……”温廷安说至此,眸子蓦地一瞠,敛声屏息,看?定温廷舜,思及了?什么?,“难道说……”   温廷舜道:“现?在是倒春寒的时节,尤其是到入夜,湖水温度极低,寻常而言,湖泊里的水不可?能会是温暖的状态,除非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湖底下面是一块巨大的烧炼之地。”   “而这块烧炼之地,便是冶炼场之所在。”温廷舜审视着长贵阴晴不定的面容,继续淡声道,“你?说,明天必然生发一桩会让众人丧命之事,又不是发动兵变,什么?东西会让这般多人丧命,唯一的可?能,只能是火-药,易言之,湖底下面的冶炼场,所冶炼的火械,其实是火-药,是也不是?” 第85章   长贵先?是怔忪了?片刻, 继而定了?定神?,适才发?现,任何细枝末节, 似乎都永远逃不过温廷舜的眼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甚至没有交代这一桩事体的具体细节, 但温廷舜凭他敏锐锋利的感知与洞察,已经猜着了这一桩事体的核心脉络了?。   想当初在四夷馆的时候,长贵觉察到温廷安在窥听他,他遂是生了?浓重的杀念, 温廷安也是足够机敏的,一凭自己极好的水性,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浅藏在了?湖泊之下, 教他好找了一番。当时长贵没有料知到, 温廷安藏在湖水之下一事,阴差阳错地给温廷舜提供了冶炼场的线索。   温廷舜容色淡寂, 乌浓的睫羽半垂倾落,覆下了一片晦暗未明的浅影, 他的神?色本来是淡到毫无起伏的,但此?际,卧蚕的弧度却是深了一些,眸色掠起一丝漾漾然的辉光, 话?辞如沉金撞玉一般, 在窄仄潮湿的隧洞底下幽幽响了起来:“不知道我方才之所言,推论得是否无误?”   甫思及此?,长贵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哂然的笑色, 他没有?否认温廷舜的话?辞,反而坦荡大方地承认道:“不错, 你方才之所言,全无错处,但那又如何呢?你纵然是知晓冶炼场安置于?四夷馆的湖泊底下,可目下四夷馆起了?火殛,四围俱有媵王的重兵在把守,庞珑与钟伯清麾下的兵卒亦是戍守在酒场的八方,单凭你们几个的本事,能安全离开采石场都是未知,更遑论抵达那一处冶炼场。”   长贵的口吻极为奚落,他所述职之言,却是实情,在隧洞之外,除了?赵瓒之派遣的众多?禁兵,庞珑与钟伯清二人也攒有?不少兵丁,镇守在酒场之中的兵丁数量,是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的,敌众我寡,敌盈我竭,温廷安他们若想阻止埋伏于?地底下的火-药被引燃,便是要?冲出采石场,前往东苑,但东苑大人物众多?,守卫森严,潜伏入东苑并?顺利寻索至冶炼场,绝非易事。   温廷舜没答此?话?,仅是上前了?一步,一记手刀,如掣电般疾然地劈削在了?长贵的后颈处,此?举委实是过于?突然了?,长贵一时之间没个防备,沉鸷的眸瞳猝然一缩,继而瞳仁逐渐涣散开了?去,陷入昏厥。   “温兄,你怎的打昏了?他?”吕祖迁纳罕地说?道,“我们不是还有?事儿?要?拷问他么?”   “该拷问的,其实都已经拷问完了?,跟他耗下去,只会是徒劳无功。”   接下来九斋打算商量下一步的计策,长贵心眼较多?,不宜让他知晓。还有?一个较为重要?的缘由,那便是长贵时不时会试探他的身份,若是在场仅有?他一个人,那倒还好,但目下的光景里?,在场的人不止他一人,还有?温廷安,在此?节骨眼儿?上,他不欲让温廷安生有?丝毫的疑心。   温廷舜沉淡地后撤了?半步,随性闲散地拍了?拍修直玉润的手掌,面向温廷安,凝声地道:“翌日午时前,媵王与完颜宗武必会还有?一次谈判,媵王自以为毁掉了?完颜宗武手上唯一的筹码,必会相逼完颜宗武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殊不知,完颜宗武还留有?后着,他派遣长贵暗中买通冶炼场的劳役,在东苑的地底下埋藏了?火-药,假定谈判谈不拢,媵王不愿意递呈兵谱与火械,完颜宗武一定会用『地下埋藏火-药』一事作为威胁,逼迫媵王答应此?事。”   “这不是明显的狗咬狗,鬼打鬼么?”魏耷抱着臂膀,饶有?兴味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这一场谈判之局,媵王是占据上风的,没成想完颜宗武是后发?制人。”   其他人亦是深以为然,委实没有?预料到这一场谈判局,居然还会有?这般一出翻转,明面上处于?上风的媵王,居然将会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处于?劣势的完颜宗武,可以借此?扭转局面,反败为胜。   温廷安的眉宇之间,悄然掠过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仔细忖量了?一番,对温廷舜道:“照你说?来,媵王是尚不知晓,完颜宗武买通劳役、将火-药暗藏于?地底下一事?”   “依我所见,正是如此?。”温廷舜道,“完颜宗武其实有?两个筹码,第一个筹码是长贵,第二个筹码是火-药,二者之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假令能和平谈判,完颜宗武会使用第一个筹码,而不使用第二个筹码。但是,假令谈判破裂,完颜宗武必将会使用第二个筹码。显然,媵王一直以为完颜宗武只准备了?一个筹码,故此?,适才命钟伯清与云督头往四夷馆纵火,意欲烧死长贵,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倘使媵王知晓完颜宗武有?第二个筹码,为了?不损伤自己的利益,媵王绝对不会毁掉完颜宗武的第一个筹码。”   温廷安听?明白了?,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了?众人,最后又看回温廷舜,凝声道:“翌日,媵王与完颜宗武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论外面是否有?重兵把守,我们都必须冲出去,觅求一条生路,将此?一折金谍密文交到阮掌舍的手上。”   这时候,久不做声的杨淳问道:“斋长,你可有?什么好的计策,下一步行动又是什么?”   “我也正在思量计策,”温廷安眸色深深凝起,“此?番进洞之前,温廷舜的身份暴露了?,媵王、常娘等人,很可能都在四处寻他,我的身份尚未暴露,除了?明日出洞之前,不妨让我先?打头阵,去外边探查情势。”   庞礼臣挑了?挑眉心,他第一个不同意:“这怎么成,让你一人当先?锋,这委实太过于?冒险了?,我们不能让你独自一人涉险,要?冲出去,就要?一起冲出去!”   温廷安淡静地看着了?他一眼,沉思了?一会儿?,道:“若是我们一起冲出去了?,先?是遇到了?庞枢密使,也就是你的父亲,这可当如何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席话?,毫无意外地将庞礼臣给问住了?,他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是畏惧庞珑。他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上一回与庞珑互生争执的场景,因庞珑要?弑害温廷安,他同父亲剧烈地争执了?一场,但他骨子还是有?些认怂的,不敢同庞珑争执过久。   他知晓庞珑效忠于?媵王赵瓒之,但他委实没想过庞珑还居然与金人私下勾结,暗通往来,这让庞礼臣无法根本去面对自己的父亲。方才他同温廷安他们一起同长贵对峙,长贵的那一番话?,如一根极深的棘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心口之上,心腔之上漫入了?一阵浓胀绵长的酸涩,仿佛似是教海水深深浸泡过。   ——『他是庞家的四少爷,兴许他能代?你们求个情,没准儿?,庞枢密使会保你们这群少年贼子不死。』   长贵之所言,犹是不远不近地缭绕于?耳畔,这教庞礼臣心上不由得平添了?一阵恼燥之意,袖裾之下的手,缓缓攥紧握成了?拳,手背之处,苍蓝色的青筋浓密地虬结在了?一处,俨似古木雄实的气根,衬出了?紧劲而锋锐的线条。   庞礼臣绝对不会与同那些金贼为伍,如果父亲真的同那些金贼相互勾结,他一定会选择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甫思及此?,庞礼臣历经了?一番心内的挣扎之后,最终是绷紧了?牙关,对温廷安斩钉截铁地道:“若我父亲真的同那些金贼相互勾结,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咎,其罪当诛,那个时候,我自不会有?恻隐之心,也不会心慈手软。”   “庞兄,你这番话?是说?反了?罢?”魏耷抱臂调侃地道:“就凭你这身三脚猫功夫,遇着庞枢密使时,就该想一想,他会念在你是他四儿?子的份儿?上,暗生恻隐之心,心慈手软一回,姑且饶过你一命,抑或者是,你知晓了?他的秘密,对他的身份与筹谋造成了?莫大的威胁,他不会留你性命。”   在庞礼臣脸色铁青的注视之下,魏耷舌苔顶了?顶上颚,摊了?摊手:“在我看来,你与庞枢密使到底是父子关系一场,他不会待你如何,但我们对他而言,却是不能留下性命的,因为我们知晓的东西太多?了?,若是出了?酒场,便会通禀给大理寺,大理寺与枢密使是死对头,我们将他通敌叛国的事呈报上去,庞枢密使的结局可想而知,最轻是流徙千里?,最终的那便是午门候斩。总之,我们同你父亲的关系,一言以蔽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若是翌日午时前,九斋没能成功逃离采石场,那么,他们今后极可能再也逃脱不出去了?,要?么是永久地拘囿于?隧洞洞底,要?么是被媵王麾下的兵卒杀死,总之,下场极为惨凄。   若是九斋成功逃离采石场,那便算是圆满地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了?,媵王、庞珑、钟伯清、常娘等人,也势必会按律论严惩,这一场夺嫡之争里?,赢家和输家,自当是毫无悬念可言了?。   庞礼臣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心腔之上攒着一腔郁气,倏然一拳击撞在了?隧洞的之上,空气之中蓦地撞入了?一阵闷响,洞壁之上很快出现了?参差崎岖的凹陷之坑,少年粗粝的拳心之上,蘸满了?石碎与腥血,尖锐的石碎陷入了?肌肤之上,划出了?几道憷目的划伤,场面弥足骇人。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吃了?一吓,容色之上惊疑不定:“庞兄……”二人欲要?去阻拦他这般做。   魏耷仍旧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对吕、杨二人道:“纵任他去,他需要?发?泄一下,让他过了?心里?这一道坎儿?。”   吕祖迁与杨淳听?罢,一时有?些踯躅,末了?,将信将疑地收了?手。   庞礼臣的反应是在温廷安的预料之中的,她没有?太过于?讶然,恰恰相反地是,她心底攒藏着另一桩事体?,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抔种子,幽幽地沉坠在了?心河的泥壤之中,悄然地生了?根,发?了?芽,长势旺盛而凶猛,饶是她意欲镇压,亦是庶几快要?镇压不住了?,她不由抬起了?眸来,清了?清嗓子,对温廷舜淡声道:“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听?闻此?声,少年原是沉寂的面容之上,掀起了?一丝微澜,原石般的邃眸一掀,乌浓的睫羽覆落下了?一片深灰的暗影,定定地望住了?她,那一双看向她的双目,俨似一面镜鉴般的湖,透着一派清泠泠的光,这一抹光泽,从少年的眸底静缓地晕染了?开来,继而是弥散在了?空气之中,跌跌撞撞地撞入了?温廷安的视域之中,他轻微地偏着头,极是好看的卧蚕之下,小幅度地弯了?弯些许浅弧,平素惯有?的锋锐轮廓,此?际亦是软和几分。   温廷安被温廷舜审视得颇为不自在,只听?少年散淡地勾眸问道:“长兄可要?跟我说?什么?”   少年的音色倦懒且低哑,听?在温廷安的耳畔之中,俨似被芊绵的细草薄薄卷拂而过,她耳畔之中的每一根绒毛,都隐微地泛着烫意。   温廷安轻轻锁着眉心,蜷在袖裾之下的纤手收紧了?去,心中蓦地升腾起了?一丝心念。   他是不是已然知晓了?她问话?的目的?   “跟我来了?,你就知晓了?。”温廷安敛去了?面容上的一切多?余的思绪,言简意赅地淡声道,言讫,便是负着手,朝着隧洞的上方,缓缓踱步而去。   她手掌上执着一柄火折子,橘黄的火光将昏暗的洞壁,笼罩于?半暝半晦的光影之中,她攀走于?前方的洞道之上,能听?到身后少年不紧不慢跟随在她身后的声响,她走得有?些急,因为心中有?一桩事体?想要?确证,有?一些话?欲要?单独问她,不欲让旁人知晓,故此?,她走得急了?些许,也就自然没顾着脚下的崎路,行步之间,鞋履不免遇着一些磕绊,她重心不稳,险些跌倒,斜刺里?伸出了?一只劲韧且温实的手,颇为稳妥地扶住了?她的手腕,“长兄,仔细足下。”   少年粗粝柔韧的掌心,触碰在她的腕肘处,这一回不同寻常,没了?一层衣袖的遮映,触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烈明。   因为隔得极近,他身上的桐花香气也趁势覆来,如一只看不见的天?罗地网,将她周身都裹藏在了?里?头。   火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庞,彼此?心思各异,面容上的情绪,俱是掩藏在了?阴影之中。   有?一抹烫意不请自来,上浮至了?温廷安的耳根与眼尾,她想自己的胶质面具被已然揭掉了?,肌肤泛烫的时候,便是容易红,而这样的时刻,就容易教人看出她的局促与拘束,她是不太愿意被外人看出心里?的思绪的,尤其是被温廷舜。   至于?为何不愿让温廷舜洞悉她的思绪,她也讲不明白具体?是为什么,具体?是什么缘由,她理不清这一团乱绪,也索性暂先?束之高阁。   她只能去问最要?紧的事情。   甫思及此?,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手掌,转过身去,确证了?四下无人之后,嗓音带着几分淡:“解释一下罢。”   温廷舜狭了?狭眸,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番食指的指节,动作似是在回味些什么,他狭了?狭眸子,问道:“长兄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无知?   温廷安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心中打定了?某个注意,朝着温廷舜走近了?一步,她俯下了?眼睑,伸出了?手,将他右手的袍裾轻轻绾了?起来,她先?是看到了?他颈骨漂亮的手,视线朝上游弋,她很快看到了?一柄游蛇般的软剑,缠绕在了?他胳膊肘的肌肤内侧,软剑之上荡漾着剔透而矜冷的金属光泽,剑杪一处喋着凝固的血,血色由银朱色凝结成了?绛紫色,因此?衬得剑身的气势格外凛冽。   软剑所附带的这一份气质,倒是与温廷舜十分浓淡相宜。   温廷安的眼神?充溢着审视,将这一柄软剑从头打量至尾,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并?不动作,任由着她打量,整个人一言不发?,情绪如谜。   软剑殷亮如雪的剑身之上,倒映着温廷安皙白的面容,她用一截纤指轻轻拂扫去了?剑杪处的残血,抬起了?眼帘,一错不错地望定了?温廷舜,轻声道:“我曾经也遇到过一位擅用软剑的人,他的身手与武学?造诣,同你一样的好。”   开篇这一段话?,明眼人都听?得出是试探了?。   这也显然确证了?温廷舜心中的一些隐秘猜测,当他冒着熊熊大火,在四夷馆之中救下她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他了?。   这一簇怀疑的爝火,随着随时间的流逝,而愈燃愈烈。   当然,这确乎亦是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凭温廷安如此?聪颖伶俐的性子,她怎么可能不会有?丝毫怀疑?   从他自袖袂之中震袖挥剑的时候   从他能在长贵手中救下她的时候。   从他能揽着她,跃上屋檐,连纵带跳,逃离四夷馆的时候。   从诸多?的时刻里?,他深然知晓,当自己走到了?那一步之后,就即将面临暴露身份的隐患。   以前的他,断然是不可能这般冒险,纯粹只为救一个人。   但现在,情状已然截然不同。   他心中,渐然有?了?一位真正想要?守护的人,护她一路鬓角无霜。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二?人处于隧洞较为上?方的位置, 嶙峋的洞壁衬出了冷硬晦暗的阴影,火折子上?的一簇橘黄火苗,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温廷安与?温廷舜, 便是静置于此一小片光亮之中,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庞,面容之上?俱是薄敷了一层暖意,可萦绕于周身的氛围, 却煞是沉寂。   温廷安扫视了一圈少年腕肘处的软剑,在她的印象之中,尚在崇国?公?府里的时?刻, 温廷舜从不曾使用过这一种兵器, 甚或是,她都不知晓他竟是擅用软剑。   虽说他在诗书礼乐骑射方面的造诣, 端的是无一不精,但族学之中的学丞, 教?授他们使用兵器的话,通常是朴刀殷剑,而软剑,并非大邺兵谱之中常见的兵器, 绝对是不在授学范畴之中。   平素在崇国?公?府里, 温青松乃是一代大儒,常道『侠以?武犯禁』,想必不也会多授他武学。   后来在鸢舍的时?候, 朱常懿教?授他们鹰眼之术,也多少教?授了他们轻功与?刀剑的使用, 但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朱常懿并不曾教?过软剑。   既是如此,撇开堪比雁过无痕般的轻功身法不提,温廷舜如此擅用软剑,他这一身绝学,是承自于谁?   这一夜,温廷安一直都觉得温廷舜的身手功夫极是眼熟,尤其是看到他震袖出剑的那一瞬,在冥冥之中,她总感觉在畴昔是领教?过一遭,但当时?人在四夷馆里,情势极为危急,她也就没来及细细思忖。后来避入了隧洞洞底,是长贵的一句话辞猝然提醒了她。   长贵说:“有温廷舜在守着,我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直以?来,九斋里武学造诣最好的人,公?认是魏耷与?庞礼臣,但长贵不惧他们,唯独惧畏温廷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温廷舜的武学造诣,是凌驾于魏耷与?庞礼臣之上?的。   也就在那一个瞬间,温廷安脑海里一些久远的记忆,蓦然被?唤醒了,她回溯起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在半途上?突然遭遇到的一众玄衣客,玄衣客为首的一个少年刺客,凭依软剑与?朱常懿正?面交锋,还?胁迫了她,俄而,她示弱引虚,将麻骨散撒到了他的身上?,摆了他一道。   自那时?起,温廷安没再见过玄衣客,也没见过那个少年刺客。她当时?并没有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为何要?劫马车,看上?去,显然不像是冲着梁庚尧此一大金谍者来的,更像是要?顺藤摸瓜,为了寻到她的上?峰。难道玄衣客同?枢密院是同?一战线的,皆是效忠于媵王赵瓒之?   温廷安深深忖量了一番,很快推翻了这种猜测,这也不太可能。依照现实的情状来看,钟伯清当时?认定玄衣客与?温廷安是一伙儿的,两方人马很快就动起了兵器来。假令玄衣客是效忠于媵王的,那么,及至刑部尚书钟伯清搜查马车的时?候,两方人士必定不会生出抵牾与?冲突,温廷安也不可能同?朱常懿顺利逃脱,并成功护送梁庚尧抵达崔府。   如此想来,玄衣客既是不隶属于媵王阵营,更不隶属于阮渊陵这一阵营的,那么这一伙人,究根到底,到底是什么来历?温廷安暂且推揣不明白。   她虽然猜不出玄衣客截路的真实目的,但至少是对这一伙人有一些印象在的,尤其是那位少年刺客,这厮当时?以?软剑抵住她的脖颈间,作?要?挟之势,更是教?她刻骨铭心。   他的声线,他的眉眸,他的行止,他的气息,她俱是铭记在了心底。   思绪渐缓地回笼,温廷安轻轻地敛了一敛眼眸,悠悠直视着温廷舜,少年已然褪下了秋笙贯穿的罗黛裙裳,换上?了一身沉敛利落的夜行衣,他身量颀长修直,笔挺如松柏,火光在他的合襟之上?投落下了一片阑珊且斑驳的疏影,及她视线下挪之时?,只见少年衣袖的裾摆之处,一点一点地浸漫出了殷红的血渍,他之前同?长贵交手时?,虽处于上?风,但无可避免会受到一些伤害,也会受了一些伤。   方才在隧洞底下同?长贵对峙时?,温廷安没有做过多的留意,此番细致地观摩温廷舜的时?候,她便是很快地觉察到了这一丝端倪,神情一时?变得微滞,朝前行了几步:“温廷舜,你的手骨处,受伤了。”   温廷舜神色极淡,摇了摇头,莞尔道:“不打紧,长兄方才想说什么,不妨直接说下去吧。”   他一面云淡风轻地说着这番话,一面不着痕迹地,将负伤的那一只手藏在了身后,温廷安知晓他身上?的伤其实并不算轻,毕竟当初长贵使出的招数,俱是满含弑气的杀招,温廷舜同?他交锋之时?,若是稍有一个不慎的话,便是可能丧命。   温廷安心中微微地起了一丝褶意,想要?问下去的话辞,均是僵滞在了口中。纵然怀疑他是那一位少年刺客,待确证了之后,又当如何?至少除开那一夜之外,他从?未做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过她的事情,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在保护她——在母亲吕氏罚她跪祠堂时?,他拖着病体,陪着她一起跪下;在升舍试的那一日,士子动乱,流民寻衅,他替她捱过一枝毒箭;在遭了火殛的四夷馆之内,长贵对她生出了浓重?的杀心,是他护在她面前,替她当下了长贵的杀招,护她身心无虞。   温廷舜虽然有时?冷清且毒舌,腹黑且心机,但他一直皆以?后辈对对待长辈的礼节,对待着她。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兀自坍塌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极其细微,庶几是不可见的,但它到底还?是坍塌了。   “你坐下,我给你敷伤。”温廷安镇压住了多余的思绪,自袖袂之中,摸出了数只白釉漆瓶的药膏,却见温廷舜竟是岿然不动,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底,悄然掠起了一阵波澜,慢腾腾地打量着她,口气攒着一丝微妙,问道:“长兄不是有话要?问我么,怎的不问了?”   温廷安清了清嗓子,淡淡地解释道:“是的,我本来是想问你的,但见你现在受了伤,那理?应是疗伤为先。”   温廷舜对此不置可否,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垂着邃眸,温驯地循照着温廷安的话,半坐了下来,少时?,温廷安在他近旁徐缓地坐了下来,她望着他衣袖之上?的零星血渍,血渍由浅转深了,由鲜红凝成了透紫青之意的红色,她心中是有一些愧意的,若是她早发?生温廷舜负伤的话,她一定不会同?长贵对峙这般久,这般一来,温廷舜的伤势也不会拖延得这般久了。   慢慢地拂开了袖裾,少年蘸染着数道血伤的一截胳膊,展露在了温廷安的眸底,尤其是在火光的照彻之下,这些伤口就显得格外明晰,教?人触目惊心,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为温廷舜上?药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她娴熟地挤了一些薄凉辛涩的药膏,兑在了指尖之处,糅合着药酒,接着,细细地匀抹在了少年的伤口处,力道拿捏得极轻。   温廷舜秾纤鸦黑的眸睫,轻轻然地颤了一颤,势若枝杈之上?的一枚树叶,经受春夜里的凛风一阵吹荡,悄无声息地朝下坠落了去。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落在了他肌肤处的一截指尖。   她的手指筋骨明湛剔透,漂亮如瓷,但今夜风稍寒了些,她的指骨与?关节处都泅染着一丝别样的红,色泽极是生动鲜活,她的肌肤本就皙白,在白肤的映衬之下,这一抹冻红覆在了上?方,就显得格外明晰。   温廷安发?现少年在看着她的手,下意识以?为他有些芥蒂,她为他敷伤的举止,她一时?有些迟疑,思量着要?不要?收回手,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敷伤敷至一半,只会更让人起疑,她遂是解释道:“依照你目下的伤势,自己为自己敷药,显然是有些不太方便的,也难免会敷药不周。”   温廷舜显然是听出了温廷安的话外之意,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拢了拢神识,视线从?她皙白的指尖,一路上?挪,最后聚焦在了她的面容之上?,他的卧蚕弧度深了些许,道:“长兄说的在理?,劳烦长兄了。”   少年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意蕴,许是他有些乏意了,话至尾声,话腔裹藏着几分极浅的倦意。   温廷安听罢,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气,心中绷紧的一根细弦,逐渐松弛了下来,还?好,温廷舜没有多想。   她垂着首,面容隽秀疏逸,正?专心致志地将药膏敷抹在他的肌肤处时?,她的鬓发?在这无意之间,拂扫到了少年凌厉的下颔,温廷舜眸色倏忽黯了一黯,空闲的那一只手,欲要?去撩拨一下她鸦鬓青丝,但指腹伸至一半,他顾及到了什么,复又隐抑且克制地敛回手,凝声说道:“长兄翌日若是要?去打前锋,去茗鸾苑探查敌情的话,务必带上?我。”   温廷安闻声,适时?抬起了头来,好巧不巧地,因是两人挨得近了些许,庶几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在她抬首的那一刹,她的鼻尖碰擦着了少年疏朗薄冷的下颔线,仿佛两块燧石在干燥的空气之中,碰蹭出了一簇燎亮湛明的花火,这一花火,原先是爝火之势,随着时?间的淌逝,而渐成燎原之火。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一滞。   但他们没有怔滞太久,仅是佯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温廷安按捺住失序了一瞬的心跳,视线落在温廷舜的伤口,手中敷伤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淡声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若你仍旧是『秋笙』,我会让你去茗鸾苑,让你留在常娘身旁,继续打探敌情态势,但你目下身份已经暴露了,让你就这般只身潜入敌境,委实太过于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涉险。”   温廷舜一听,悉身微微地滞了一下,心中仿佛被?一株狗尾巴草,反反复复地撩弄了几下,泛起了一阵亘久的颤栗,让人食髓知味,他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食指的指关节,对温廷安淡声道:“虽说是身份暴露了,但我还?有轻功傍身,来去自如,探查敌情之时?,便是不易被?发?现与?觉察,并且,我也能替长兄打掩护,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照应,是也不是?”   话是这个道理?儿,没错,温廷舜的话辞无懈可击。   温廷安唇角抿成了一条线,晌久,适才反驳他的话道:“纵然你的轻功能达到雁过无痕的水准,能替我打掩护,但这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东苑之中有媵王、完颜宗武、庞珑与?钟伯清,此些人皆是狠角色,皆是不好对付,若是教?他们其中一人发?现了你的存在,你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他们兵卒众多,而你只有孑然一人,谅是轻功再好,又能如何,你也会濒临寡不敌众之局,到时?候你当如何应对。”   温廷安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不会同?意,也不答应。”   火折子上?摇晃的酥油火,落在了两人身上?,火光将彼此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温廷舜眉眸掠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可是,让长兄一人去打探敌情,谅是你身上?有伪饰,但无可避免会遇到危险,我也不能让长兄兀自一人去涉险。”   温廷舜这般说话,显然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廷安先是一噎,继而是哭笑不得,正?想启齿辩驳一二?,殊不知,在下一瞬,却见温廷舜敛着眸色,一错不错地望定她,那一只手隔着一层袖袂,不轻不重?地握着了她的骨腕,正?色地说道:“长兄方才有一句话说岔了,我并非孑然一身——”   “毕竟,不是还?有你吗?”   少年的话音,俨似一块凭空抛掷入深潭之中的磐石,一举掀起了千层浪,那看不见的涟漪与?水花,于瞬息之间,震荡在了温廷安的心腔之上?,她瞠着眸心,睫羽显著地颤了一颤,视线迎面撞上?了少年深静如止水的漆眸,因是离得近了些许,她在他的瞳仁之中,寻觅到了她自己微小的身影。   此番,温廷安多少有一些语塞,她素来是伶牙俐齿的,反应也极快,但在此遭,她是生平头一回陷入了大脑乱如麻的状态。   少年的声线惯常是锋锐的,但方才说话时?,减淡了几分锐利,平添了难得柔和,他的目色,亦是随着话音之起落,而逐渐变得温煦近人,时?有几缕幽风,自隧洞顶上?扫掠而来,两人的衣裾被?风剧烈地卷起,牵扯出了无数的褶痕,但那被?卷了乱的,又岂止是彼此的衣袍。   温廷安的心,似乎也随着袖袍被?拂乱,而随之乱了,心尖之上?漫延出了深浅不一的褶痕,衣袍之上?的褶痕,是浅淡的,而她心尖之上?的褶痕,是浓烈的。   温廷舜的那一席话,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推挤在了她的心口之上?挥之不去。   每次意见生出了分歧,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捏住她的死穴,让她心肠子变软,不得不同?意他的所?述之事。   目下,温廷安顿感局促,少年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她却不想去迎视,口吻带了几分妥协的意味,谨声道:“翌日你随同?我出去打前锋,兹事并非不可以?,但我得事先声明——翌日乃是媵王与?完颜宗武的第二?回谈判,兹事体大,两人各有算计与?筹谋,届时?可能会频生变局,你在打探敌情之时?,诸端行事务必要?小心为上?,凡事量力而行,一旦发?现情势不太对劲,一定要?退回去,与?九斋众人会合,明白吗?”   温廷安的话辞,柔韧且温宁,如空降于长夜的一场春雨,在听者的心头之上?沐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氤氲起了一阵薄热且稠湿的雾气,雾气缭绕于心头内外,萦之不去,经久不散。   温廷舜静默地注视着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然敷上?了药膏,肌肤与?肌骨之处俱是蘸染了一片凉意,此是凉意,亦是悸颤。   他伸出手,细细摩挲了一番经她触碰过的伤口,继而是侧过了脸庞,望定了温廷安,火折子的光匀薄地覆落在她的面容上?,是一片如远山般淡影,他有一些酝酿在了唇齿之间,似乎拘囿于什么,最终仍是没有付诸于言语,仅是看着她道:“承蒙长兄关心了,翌日你外出行动,亦是务必要?处处小心。”   他所?未付诸言语的是,他在东苑打探敌情的时?候,会时?刻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但又怕温廷安会因此挂心,他遂是省略掉了后半截话,将其默诉在了肺腑之中。   两人之间,该交代了就都交代了,该说的都说了。   温廷安仍旧是有些拘束的,她煞有介事地朝隧洞之外的天色望了一眼,道:“天色很深了,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语罢,温廷安便是转身离却了,许是思绪繁乱芜杂,她离去之时?,步履极是匆匆,一度甚至同?手同?脚。   温廷舜静然停驻在原地,无声地目送着温廷安离却的背影,少年那峻清利落的一对邃眸里,盛着一抹通透幽亮的光,他偏着首,静谧地看着温廷安的背影,消失在了隧洞的深处。   少顷,他变换了一下驻地的姿势,清瘦的背影倚靠在了湿冷的洞壁之前,垂落了眸子,淡淡地匀吁出了一口气。   这厢,温廷安已然是步出了温廷舜的视域之中,她虽是疾步而走,但也并未返回隧洞底下,她想要?让自己一人静上?一静。   她抬手触碰了自己的面颊,肌肤处竟是泛散着浓重?的烫意。   面颊竟是这般烫炽,想必颊腮处是泛着一片红晕,那么,方才温廷舜可是看到了她面容之上?的这幅模样?   简直不敢深想下去。   温廷安骤地拿出了系在腰间的一只水瓢,水是冷寒的,一口灌了下去,凛冷的水液漫过了喉舌,疾然冲荡在了炽灼的肺腑之中,将原是在体内升腾而起的臊热,一缕缕地镇压了下去。   虽说身躯是冷静了下来,但温廷安的脑海里,却是依旧回荡着温廷舜适才之所?言   『长兄方才有一句话说岔了,我并非孑然一身——』   『毕竟,不是还?有你吗?』   温廷安下意识抬起了手掌,虚掩住了上?半张脸,仿佛刚刚让人心脏悸颤的场景,在她的眼前重?现了,少年所?这番话的嗓音,低哑而倦懒,俨似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悠悠回荡着。   温廷舜温故了一会儿,生平头一遭,竟是尝试到了一丝拘束与?羞窘的滋味。   这般一个矜贵清冷的少年,他怎的能说出这般话?   温廷安委实是难以?预料。   这是他蓄意为之而道出的话,还?是他的随性之语?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温廷舜对待她的时?候,让她觉得有一丝局促,是从?元夕那夜,他执起了妆奁,为她敷鹅粉、点绛唇的时?候吗?还?是初居九斋之时?,他静立于澡堂之外守着她,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   这些蒙上?了旧色的记忆,像是一潭泥沼,温廷安不欲让自己愈陷愈深,她只得凝聚了一番心神,她不能再去想他了。   但是,这思绪也不是说她想控制,便就能控制的。   温廷安心中冷不防掠过了一份疑绪,刚穿过来的时?候,这厮是全然不待见她的,在族学念书时?,其实也没少给她使绊子,但在日久深远的相处当中,不知是进展到了哪个节点,她感觉他有些奇怪。   难不成,他是觉察到了她女扮男装的真实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温廷安心头确乎掠过了这样的一种可能,但很快,她就否掉了,这应当是不太可能的,如果温廷舜发?觉她是女儿身的话,估摸着早就揭发?了她罢。   温廷舜不曾跟她提及过这等事体,那么,他应当是还?没发?现的。   温廷安如此自我安抚着,原是起伏不定的心绪,此际稍微平定了些许,她又执起了水瓢,灌了好几口凉水,直至将体内的最后一丝烫意驱散以?后,她适才返回至隧洞底下。 第87章   暗云蔽月, 春寒料峭,四夷馆内的熊熊大火,已?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等人相继扑灭了去, 但因是扑灭得晚了, 待火势熄停之后, 只见馆阁之内,目之所及之处,墙倾甍摧,瓦裂槛折, 灰烬四下循回纷飞,熏热的浓烟游弋其上,如一匹厚重繁冗的砂布, 笼罩于四夷馆的颓圮内外, 教?人看不清真切。   赵瓒之尚在茗鸾苑的流水席之上定坐,接过了椿槿递呈来的半盏疏桐酒, 浅酌了数口,少时, 见钟伯清去而复返,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四夷馆内的情状如何?”   钟伯清伏跪在地,道:“殿下容禀,四夷馆走水太突兀, 下官去得晚了, 馆阁厦栋皆是被付之一炬,栖住于四夷馆内的口译官虽是性命无虞,但是, 三?王爷麾下的那?位暗桩,以及潜入四夷馆的那?位女贼, 下官寻索不到他们的下落。”   四夷馆的大火,本就是钟伯清联袂云督头纵下的,现?在他自?称是救火晚矣,完颜宗武怎的会听不出此?间端倪,他知?晓赵瓒之遣人在四夷馆纵火的缘由,明面上说是要困住那?个女贼,不让她逃到酒场之外,以免泄露机锋,实质上,赵瓒之是想要烧死他的暗桩,这般一来,他手头之上重要的一个筹码便是失掉了,赵瓒之便能顺理成章地寻他讨价还价,可以呈交兵谱与火械,但需要让他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   完颜宗武蹙紧了眉心,阴沉着脸,一个撩袖拧拳,高高凸显的苍蓝青筋,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臂膀漫延之上,最终藏匿在了袖袂之中,他往近旁的扶案之上重重一砸,怒声沉喝道:“什么叫寻不到下落,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空气骤然一滞,钟伯清想说些什么,赵瓒之示意他暂先?莫要说话,他往常娘深深看了一眼。   常娘是随同钟伯清一块儿回来的,她人儿生?得秾纤美艳,眉眼之间攒着英韧之气,是个惯会讨巧的,常娘收到了媵王的眼色,旋即悟过了意,拗着腰肢,幽步行至了完颜宗武近前,替其斟了酒,服侍道:“三?王爷不若这般作想,钟尚书没寻着人,这兴许是好事,至少意味着那?位暗桩可能还好生?活着?若是寻着了尸首,那?可不就证明暗桩死了不是?”   美人侍侧,吴侬软语,完颜宗武攒积下来的愠怒,一下子减淡了不少,他觉得常娘之所言,是在理的,他勉强饮酌了一小口疏桐酒,凝眉问道:“倘若在四夷馆内没寻着暗桩的,那?他的下落是在何处?”   赵瓒之对钟伯清问道:“那?个女贼,是不是同样没有寻到尸首?”   钟伯清躬身稽首道:“殿下容禀,下官带人遍搜了一回四夷馆,亦是遍寻无获。”   一抹颇具兴味的浅笑,悄然掠过了赵瓒之的眉庭,他稍稍抬指,摩挲了一番拇指处的玉扳指,视线转而落在了完颜宗武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如此?看来,宗武兄的那?位暗桩,大抵是被那?女贼挟着,一道走了罢。”   席案之上的烛台,晃动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完颜宗武的容色亦是蘸染了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他清冷地笑了一下,这一场生?发在四夷馆内的大火,看来是赵瓒之蓄谋已?久的了。   完颜宗武道:“本王的人儿是在四夷馆内丢的,那?还烦请瓒之兄差人好生?找寻一番了。”   这一番话自?当是说得不算客气,甚或是,潜藏有一丝颐指气使的意味在了。   庞珑与钟伯清凝了凝眉,互视一眼,并不言语。   赵瓒之冷峻的面容之上,依旧维持着轻描淡写的神色:“宗武兄的暗桩,本王自?当是会替你寻到。”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冷又锋锐,“只不过,此?番大火之生?发,不过是为?了困住那?个女贼罢了,宗武兄未事先?同本王知?会一声,那?四夷馆里?尚有你的暗桩,本王就没多做留意,差人一把火纵了下去。如今,依宗武兄这般态度,让本王好生?寒心,也不知?这一场交易,到底能不能顺遂地做成?了。”   完颜宗武凝了凝眸心,袖裾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容色已?然沉鸷了下来,但话辞还算较为?缓和:“瓒之兄怕是误会了,本王怎的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暗桩,同瓒之兄伤了和气?方才本王有些失态,万望瓒之兄鉴谅为?好。”   话至此?,完颜宗武道:“说起这个女贼,此?人行踪有些诡谲,本王曾在酒寮之下自?弈,这个女贼就潜伏寮台之上,意欲窃听本王说话,本王遂是派遣暗桩招呼一下那?个女贼,没成?想,那?个女贼是有几些身手在的,也不知?道此?人为?何会出现?于此?,甚么底细,又是冲谁来的。”   明眼人都听得明白,完颜宗武适才的这一番话,显然是怀疑女贼出现?的时机委实太过于巧合,怎的他今夜欲与媵王谈判,行将?亮出长贵此?一筹码,好端端的,那?四夷馆竟是入了贼人,赵瓒之为?了灭贼永除后患,还差人往四夷馆内纵了大火。   偏生?不巧地是,他的暗桩虽没被大火烧死,但教?那?个女贼给劫走了。   他就这般,失却了一个较为?重要的筹码。   赵瓒之含着笑,点了点首,复浅酌了一口疏桐酒,他自?当是知?晓完颜宗武在怀疑些什么,完颜宗武是在怀疑这位女贼,是赵瓒之蓄意安排好的人。   赵瓒之斜倚在了案榻上,浅挲着手中的玉扳指,阖了阖眼眸,须臾才道:“宗武兄所困惑之事,也是本王困惑之事,为?何那?个女贼会出现?在四夷馆之中?”   他淡淡地说着,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庞珑身上:“庞枢密使,可有调查到那?个女贼的下落?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目的为?何?可是京中哪位大人所豢养的死士?”   庞珑恭谨地稽首道:“殿下容禀,方才下官特?地差人去查探了一番,在东南偏门一处发现?了血渍,顺藤摸瓜搜找了过去,但血渍消失在了西苑的采石场之中,这就说明女贼应当是藏匿在了采石场里?。殿下,不若此?番让下官带兵去查封采石场,对那?些隧洞与劳役逐一搜查,这般下来,总能搜寻到哪儿女贼的下落。”   这时候,常娘却低声道:“启禀庞官爷,此?计,或并许不可。”   庞珑挑了挑眉庭:“有何不可?”   常娘悉心解释道:“首先?,这个女贼与叛贼秋笙,应是同伙,方才若非殿下善意提醒,奴家还真的未能发现?秋笙已?经消失在了水榭之中,奴家去追缴秋笙,发现?秋笙前往的方向是在四夷馆。而女贼当时正处于四夷馆之中,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因此?,奴家推定秋笙应与那?女贼乃是同伙。再者,秋笙此?人极为?擅于伪装,轻功亦是极好,若是大人贸自?去搜寻,怕是没来得及布兵,那?女贼恐是已?然随同秋笙逃之夭夭了。庞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甫一提及了秋笙此?人,在场众人面色皆是各异,皆是目睹过美人娇靥的,那?一眼惊鸿的好颜色,常驻于众人心头,   尤其是完颜宗武,面色更是难看至了极点,他看上的这一倾城美人,居然是一个叛主的谍者。其实,常娘尚未告知?的是,秋笙其实是男扮女装,但她怕完颜宗武听罢会暴跳如雷,也就揭却此?事不表。   赵瓒之须臾才道:“既然目下并非合适的寻贼时机,那?也就按兵不动,毕竟此?番,本王是来同宗武兄洽叙一桩买卖,不当因一些无关紧要的变节,伤了彼此?的和气。你说对吗,宗武兄?”   先?机都教?赵瓒之说尽了,完颜宗武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他面沉似水,沉沉地道:“本王的筹码都教?赵瓒之一把火烧了去,又当如何同赵瓒之谈条件?”   穹顶之上高悬着一轮晓月,伶仃的三?两疏星,远空一隅风云变幻,空气之中尚还弥漫着一阵呛郁的烧灼蜷焦的气息,少时,被料峭的晚风吹散了去,只余下了极淡的焦气。   赵瓒之看着完颜宗武,慢条斯理地道:“宗武兄这话可就折煞我了,你怎么会没有筹码,之前,本王可是跟你提过的啊。”   倏闻『砰』的一声,一记近乎尖哨般的利响,完颜宗武将?酒樽重重搁在了扶案之上,额庭处青筋暴凸而起,他对赵瓒之冷冷地哂笑了一声:“赵瓒之,你是想要本王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给你?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完颜宗武因是气急,那?一袭襕袍之下,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势如崩裂的重峦叠嶂,周身的气场亦是在瞬息之间,凝结成?了冰霜。   在纵火前,赵瓒之也探过完颜宗武的口风,逼迫他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否则,赵瓒之不会递呈兵谱与火械等?物。   当时完颜宗武并没有同意。   过了已?经一段时间了,赵瓒之相信完颜宗武是个聪明人,心中自?该是有一些权衡在的,没料着,今番他又探了其口风,完颜宗武仍旧不同意。   赵瓒之心念默叹了一声,这人真可是冥顽不灵。   赵瓒之一手静静抚于膝面之上,一手反复敲打着席案之上的酒樽,“宗武兄说本王是狮子大开口,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想当初,在半年以前,宗武兄寻本王讨要兵谱和火械,本王问你数量几何,你直接开口说要一万,这冶炼火械所需要的钱财,相当于大邺国帑纹银的七分又一,钱财全?是我这方所出,不劳宗武兄伤财或是劳民,这般一个天大的便宜,足以聊表本王欲同宗武兄合作之诚意,既是如此?,宗武兄不是亦该聊表一番诚意?”   赵瓒之之所言,确乎是占理的,这火械,这酒场,这酒坊,这劳役,这冶炼场,悉数都是他亲力亲为?,差人去筹措而成?的。冶炼火械,不失为?是一桩劳民伤财的差事,完颜宗武毋需耗费任何银两或是人力,即可得到此?一数量充盈的火械库。   当然,他要想得到这火械库,亟需拿同等?的条件来换。   因于此?,完颜宗武拿了一位他安放于崇国公府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谍者,来作为?置换。   完颜宗武窃自?认为?,长贵的价值,几能与赵瓒之筹备的火械库分庭抗礼。   这是又是为?何?   因为?长贵已?然在崇国公府之中蛰伏了二十余年,掌握了温家上下无数的密辛,他甚至都掌舵了温家的经济命脉,只消他将?此?些密信捅出去,温家的事况势必如一座危楼一般,岌岌可危,一推即倒。   长贵所掌握的温家密辛,一旦让赵瓒之知?悉的话,那?么,温家的软肋与命脉,相当于被拿捏在了赵瓒之的手中,温家四面皆受掣肘,被赵瓒之推下台是迟早的事情。   易言之,在完颜宗武的眼中,长贵是襄助赵瓒之登上龙座的最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依凭赵瓒之的心机和手腕,他一定会应答这门交易,用一万火械换取一个谍者所掌握的所有温家情报,这笔买卖,还是算划算的,并不吃亏。   但出乎完颜宗武意料之外的是,赵瓒之居然纵火烧了四夷馆,他手上极为?重要的一块筹码,就这般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女贼给掳走了。祸不单行,赵瓒之居然还跟他讨价还价了起来——   赵瓒之改变了他索要的筹码,不需要长贵所提供的情报,而是需要金禧帝封赏给完颜宗武的元祐三?州。   元祐十六州原本都是由东阁的九王爷完颜宗策所掌管,如今金禧帝将?其中的三?州拨让至西阁的统治区域之中,显然可见,帝王并不愿意看到哪一个皇子处于下风,或是居于弱势,他要维持一个双方之间的一个制衡。   但于帝王对九位儿子的偏好程度来看,金禧帝比较宠爱完颜宗策,完颜宗策不仅骁勇善战,还足智多谋,金禧帝这位帝王多少是有些要立储君之位的心念,但立诏之时,却被西阁的阁老与宰执悉数拦了下来,说九王爷与三?王爷俱是过于年轻气盛,处事不稳,要静待更深一步的考察。   完颜宗武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元祐三?州的疆土,目下,竟是要让他将?已?经咬入口中的肥肉,拱手归还给赵瓒之,他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的同意?   甫思及此?,完颜宗武遽地拍案而起,怒声道:“赵瓒之,本王奉劝你不要如此?不识抬举,本王用一个暗桩作为?筹码作为?交换,已?然是聊表本王最大的诚意。这位暗桩,可是通晓温府诸多的密辛,只消你掌舵了这些密信,你必定就能一举推翻温家以及它所代表的右党,进而稳坐大邺新君的王座,这一笔买卖,对你而言,绝对是不亏的。”   完颜宗武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你用一个谍者,便能得登大宝,而本王需用一万火械,才能彻底制衡住完颜宗策,从某种程度而言,这谍者,以及一万火械,均是你我之间得登大宝的一块磨刀石,并无甚么本质之上的差别?,既是如此?,那?又相煎何太急?”   赵瓒之闻言,朗声笑道:“宗武兄说笑了,你同本王本既然不是同根生?,那?么,本王自?当要同你相煎,否则,本王白白送出了一万火械,收不回本,可就不是徒劳无功了一场?”   此?话一落,完颜宗武勃然变色,颤声地道:“你!”   赵瓒之容色适时变沉了些许,道:“适才宗武兄之所言,确乎是有那?么一丝道理,不论是一万火械,还是宗武兄布置在温府里?蛰伏的暗桩,都是能襄助你我夺嫡的一块磨刀石,如此?,本王现?在便是要看到你的筹码,你能直接将?那?位暗桩拱手交给本王么?本王现?在就要见到这人。”   完颜宗武怎的会交出来?   长贵本是在四夷馆内抓女贼,结果?一场突如袭来的大火,长贵被那?个女贼和秋笙胁走了,潜入了西苑的采石场里?,行踪下落不明。   假定让他兀自?一人,去敞旷的采石场里?寻到三?个下落不明的人,亦是不切实际之事。   方才赵瓒之不是也说过了,会替他寻索那?位暗桩的下落么?   “本王确乎是这般说了,但本王没有义务替你保管你的筹码,易言之,那?位暗桩不论是被贼人胁迫而走,亦或是丢了命,都同本王无一丝一毫的关系,说到底,你的暗桩会被那?女贼窃走,应当是归咎于你,或是归咎于你的暗桩,身手过于荏弱,以至于沦落至了这种地步。”   完颜宗武闻言讫,剑眉如淬了锋芒一般,深深蹙拧成?了一团,全?然未预料到,赵瓒之的话竟会是如此?阴鸷与恶毒,他光是听着,便是要气急攻心了,一时怒气掩照周身,他原欲抽捣出腰佩的长刀,但大掌甫一摁稳了刀柄,下一息,戍守在茗鸾苑外院的所有身着锁子甲的兵卒,俱是严阵以待,包抄于完颜宗武的四遭,月光撞在了万千刀背处,泛散出了一阵殷亮如雪的锋芒。   两厢对峙,一方干脆动了兵器,另一方早已?设伏,一时之间,针尖对麦芒,茗鸾苑内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庞珑与钟伯清俱是捣刀出鞘,护在赵瓒之的左右前方,以护上峰身心无虞。   完颜宗武暴怒,怒极反笑,冷嗬了一声,道:“赵瓒之!这便是你所说的『聊表诚意』?明面上,同我演绎一番与子同袍之情谊,暗地里?,一直对我处处设防,赵瓒之,你果?真是好样的!”   只遗憾,这番话几如以卵击石一般,落在赵瓒之身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痒,他徐缓地抬起了眸,冷峻的面色波澜不惊,整个人自?流水席之上静缓地起了身,负手卓立,且道:“以本王之拙见,宗武兄与其痛斥一些有的没的皮毛,不如好好考虑一番,割让元祐三?州,同本王换取兵谱与火械。简言之,宗武兄当是思量一番,是在此?处同本王生?出隙故,还是去思考如何争取火械,以回金国一举夺嫡,哪一种做法?更为?实际一些,本王相信宗武兄心中自?有一番考量。”   完颜宗武牙关紧扣,容色铁青至极,他想撂下一些狠话,但转念一想,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失去了长贵这一个重要的筹码,在局势之上,已?然是落入了下风,再是去与赵瓒之硬碰硬,他绝对是捞不着任何好处的。   退一万步作想,为?了能够顺遂地夺嫡,他必须要借助兵谱与火械,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故此?,赵瓒之为?他筹备的兵谱与火械,他完颜宗武是要定了的。   只不过,至于到底要不要答应赵瓒之的条件,将?元祐三?州的疆土割让出来,他亦是必定不会退让分毫。   赵瓒之不知?晓的是,其实长贵只不过是完颜宗武着手准备的筹码之一罢了,他还筹备了另外一个筹码,这是他同赵瓒之谈判的底牌,只消他一亮出来,这局势,瞬即能够扭转乾坤。   目下正确的时机还没真正到来,完颜宗武尚还不能亮出这一张底牌。   他必须暂先?佯作忍辱负重之色,混淆赵瓒之的视听。   完颜宗武明面上,仍旧维持着铁青阴鸷之色,最终只是问道:“明日谈判的时辰,可是在午牌时分?”   “正是。”赵瓒之道,他特?地留意了一番完颜宗武的容色,对方虽是怒极,但这神态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松动,好像是割让元祐三?州这一个条件,做出了一丝妥协与退让。   见及此?,赵瓒之遂是大步款款行上前,钟伯清道:“殿下要当心,下官怀疑这个三?王爷……”   “宗武兄乃是一方战神,素来便是一言九鼎,本王信任他。”赵瓒之朗声道,这一席话,自?然不是专为?钟伯清解释的,而是说给完颜宗武听的,显然是让他戴上这般一个名冠。   赵瓒之这般妄桀,以至于他忘记看到了完颜宗武的眸底一晃而过的阴鸷之色,以及嘴唇轻轻勾起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第88章   转眼到了翌日的光景, 天尚未亮堂,酒场远隅的穹空,呈绛紫透青之?色, 天光仍旧一片昏暗。   今日的天候, 竟是比昨日的要冷上几分, 温廷安敷好胶质面具,拾掇好了一切的停当,行出隧洞之?外时?,便深刻地觉知到了朝暾牌分那寒沁沁的凉意?, 她捋了捋袖裾,一手执起了锹头,一手拽牵起了小推车, 先是照例到老劳役那头, 熟稔地打了个?照面,端水送馍好一阵儿, 麻溜地签了画押,再去跟随大队伍一同掘石。   今儿的午时?正刻, 赵瓒之会同完颜宗武进行第二轮谈判,这一场谈判成功与?否,将涉及这酒场之?中每一个?人的性命。昨夜温廷舜已然是细致地提点过了,赵瓒之?觊觎完颜宗武手上的元祐三州, 不惜在四夷馆内纵火, 作势要烧死?长贵,以?此毁掉完颜宗武手上的筹码。   但依凭完颜宗武又岂是任凭外人拿捏的软柿子,他绝对不会将元祐三州拱手让出, 因为他似是早就预料到赵瓒之会留有这一手,故此, 提前差人疏通了冶炼场的劳役,并在地底下埋藏了不少了火-药,到时?候,只消媵王逼迫他拱手让出元祐三州的话,那么?,完颜宗武必定会吩咐那些劳役点燃火-药,他要让赵瓒之不得好死。   可是,倘使?这些埋藏在地面之?下的火-药,真的被引燃了的话,那么?,后果将会是不堪设想。   疏通好了赵瓒之?与?完颜宗武二?者之?间关系,温廷安再去回溯今儿九斋分工之?事,隧洞里的事宜,她都一切安排熨帖妥当了。   温廷安与?温廷舜是兵分两路,她去四夷馆里头,搜寻冶炼场的下落,最好能?寻索到那些被埋藏于地底下的火-药,并且在午时?正刻前销毁掉,这般一来,纵使?完颜宗武与?赵瓒之?谈不拢,二?人生?出了怨隙与?抵牾,关系岌岌可危,完颜宗武要以?燃烧火-药为由头,以?此威胁赵瓒之?,这一计谋亦是无法实施了。   温廷舜则是潜伏入东苑之?中的茗鸾苑,窥听赵、完颜二?人的谈判进展,并暗查庞珑、钟伯清、常娘等人的动向,一旦生?出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亟需返回采石场,号召九斋出洞,并率领众人,一同疏通采石场内的所有劳役,将他们疏通至酒场之?外,以?苟全性命。   毕竟,及至地底下的火药真真被点燃了,若没个?防备,一个?不慎便会丧命。这火药,可不是随便能?闹着玩儿的事儿,人命关天,而这些被发落于采石场之?中的劳役,他们都是极为无辜的,全然?不知晓赵瓒之?通敌叛国的勾当,他们只负责采掘菱花燧石,至于这些燧石如何冶炼,要用在哪些地方,交付给何人,凡此种种,他们一律并不知情?。   因于此,在昨夜里,温廷安返回了隧洞底下,吩咐魏耷他们听候温廷舜的调遣,若是翌日温廷舜回洞的话,便是他们真正动身的时?机,他们不仅要逃出去,还要带着这些采石场的劳役们,一同杀逃出去。   今儿的采石场戍守甚严,此处的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围满了执戟的兵卒,各个?关口与?岗哨层层设卡,显然?可见?,赵瓒之?在整一座采石场内,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温廷安的身份,乃属极为寻常的劳役,若凭一己之?力,她是无法顺遂地去往东苑的。   她亦不欲求助于温廷舜,虽说凭恃他那堪称雁过无痕的轻功,将她悄无声息地带离西苑,前赴东苑,采石场内的其他人都不会发现,那些岗哨与?巡卫亦是不太可能?会有所觉察,无声无息的消失,这对温廷舜而言,是毫无难度可言的,她已经在昨夜领教过了温廷舜的身手,若自己求助,便能?通畅无阻地离开了西苑。但这留有一个?隐患,每隔半个?时?辰,云督头便会在采石场内,点卯以?测算人头数,她总不能?每隔半个?时?辰便吩咐温廷舜将自己捎回采石场里,这未眠也太麻烦了,她不能?拖累温廷舜。   温廷安觉得自己需要有一个?,能?名正言顺离开采石场的缘由。   正绞尽脑汁地思忖之?间,倏见?这采石场之?上,前端起了一些骚动,温廷安正在指着水瓢,给几位老劳役添了热水,闻声循望过去,见?着来人梳着坠马髻,着一袭鹅黄薄罗长褙,衬以?鸢尾蓝绡纱齐胸襦裙,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椿槿。   椿槿道:“昨夜生?了变节,四夷馆处付之?一炬,房倒馆塌,造相极为狼狈,此番缺了些帮勤的人手,我来此处,是想在你们中间挑拣些人过去。”   这可是一桩较为新鲜的差事,能?去东苑开开眼界,总比滞留于西苑采石场,背朝石地面朝青天来的强些。   一时?之?间,颇多年轻的劳役,都争先恐后地前去自荐,温廷安见?状,殊觉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她必须要争取,遂是也殷殷挤入了年轻劳役之?中,在人群中找到了立足点。   椿槿选人,不是自个?儿选的,而是去寻那些老劳役拿主意?,老劳役是在采石场里待的最久的人,哪些劳役勤快,哪些劳役怠惰,他们一目了然?,椿槿问及时?,诸多老劳役皆答:“选秦氏罢,秦氏是个?肩能?挑手能?担的,性格敦厚,干任何活儿都争先干,干得又快又好。”   椿槿显然?对秦氏亦是有些印象的,之?前在酒坊之?中,她便是同这位老妇打过几番照面,秦氏的人儿生?得老实巴交,话不多,但事儿是真的做得好,秋笙之?前总嫌弃裙裳熏香熏得不够好,但这裙裳到了秦氏的手中,历经一番熏洗,竟是教秋笙寻不出半丝半毫的瑕疵。   这秦氏,在采石场内亦是人缘颇好,好多老劳役皆是对她有好印象,这让椿槿心中渐然?有了一丝定数。   她遂是率先将秦氏唤到了身前,   温廷安恭谨地袖着手,对着椿槿欠了欠身,奴颜婢膝地道:“椿娘子有何吩咐?”   椿槿悉心道:“大抵你也听说过了,昨夜东苑来了贼人,就潜伏入四夷馆之?中,王爷下令捉人,那贼人为图自保,不惜纵火焚烧了四夷馆。要知晓,这四夷馆乃是款待外宾之?所在,意?义?非凡,如今化作了颓圮,本该是要让那些戍卒去收拾狼藉,今朝为了捉拿贼秃,戍卒悉数被调遣出去,这东苑之?中,便是落了个?人手紧缺的情?状。情?急之?下,我也只能?来采石场内,寻云督头借人了。”   温廷安再三欠身,叉了叉手,拱首谨然?道:“承蒙椿娘子拔擢,小人自当是愿意?为椿娘子分忧的。”   一旦顺遂地去了东苑,便是利于她动手了。   只不过,椿槿之?所言,未毕能?照单全收。就拿四夷馆遭焚一事来说,本来是赵瓒之?为了置长贵于死?地,而差钟伯清、云督头等人纵了火,但椿槿却是同她说,这是那个?贼人自个?儿为图自保,而纵下的火。赵瓒之?的计谋,借助贼人这一道幌子,完美无瑕地掩盖了过去,丝毫不会教人起疑,甚或是觉得违和。秦氏乃是采石场内的劳役,四夷馆走水之?时?,她人理?当是在采石场内的,故此,秦氏是不知情?四夷馆走水的具体情?状与?真相,椿槿对她说了一通假话,秦氏也不会信以?为真。   温廷安听至此处,面容之?上便是适时?露出一抹信服的模样,但在椿槿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薄唇,悄然?抿起了一丝哂然?的浅弧。   敢情?,她昨夜是给赵瓒之?背了一口黑锅,也不知,赵瓒之?会不会将四夷馆起火的罪咎,一并地推诿至她的身上,说白了,就是祸水东引,赵瓒之?可能?会混淆完颜宗武的视听,说要害死?长贵的元凶,其实不是他,而是那个?潜入四夷馆的贼人。依凭赵瓒之?的城府与?筹谋,没准,他真的施行了那栽赃嫁祸之?计策。   莫不是,这赵瓒之?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与?计策?   温廷安意?欲借长贵这一枚棋子,来寻完颜宗武的庇护,更精确一点,是让完颜宗武来制衡赵瓒之?,若是赵瓒之?有意?构陷她的话,那么?完颜宗武便对她生?出了隙端与?敌意?,那么?在届时?,她很可能?无法让两人达成一个?制衡之?局。   在这短瞬之?间,温廷安的脑海里的心念,是千回百转。   但她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不论赵瓒之?是否让她背了黑锅,赵瓒之?的目的皆是要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完颜宗武也必不会轻易同意?这等条件。赵瓒之?准备了这般多的筹码,完颜宗武同样也有,他所准备的第二?个?筹码,甚至要更甚于赵瓒之?所筹措的。   温廷安今儿所要做的事,便是阻止完颜宗武引燃酒场,并且在阮渊陵、沈云升率着援兵感到京郊之?前,降服住赵瓒之?、庞珑与?钟伯清,这三人,除了一位是皇子的身份,另两位是朝中大员的身份,不论是在京畿之?中的地位,或是对于大邺的影响,俱是不容小觑的,而今他们协同媵王一同私冶兵器,通敌叛国,这等罪咎,自当是要伏诛。   目下,又见?椿槿挑挑拣拣了一些年轻的劳役,挑毕,便是带着她们一行人去了东苑,只见?东苑的院门处,橘黄的夜灯已然?摘了下去,廊庑之?下,设了一重身着锁子甲的巡卫,伴随着一阵槖槖靴声,温廷安便是看到了为首一人,恰是刑部尚书?钟伯清。   “一排列好,搜身无误才能?进苑。”钟伯清寒声道,嗓音透着一股子恹恹然?,似是一夜未曾阖过眼。   一众劳役有些觳觫,整个?人都显得拘束慎微,大抵是初次见?着了京中的朝庙大员,迫于威慑,遂是有些乱了阵脚。   温廷安不是头一回跟钟伯清打交道,犹记得在族学念书?时?,她寻庞礼臣在钟瑾手上救下杨淳,那个?时?候,庞礼臣将钟瑾揍得鼻青脸,吕鼋当时?一气之?下,将所有人的父亲都找了过来,借此机缘,温廷安便是见?着钟瑾的父亲,钟伯清。后来护送梁庚尧去崔府之?时?,她也跟钟伯清打了第二?次照面。   温廷安是不惧怕钟伯清的威严的,若是搁在平时?,她可以?维持一贯的从容泰然?之?色,但她现在的身份是秦氏,秦氏是见?过甚么?大世面,也未见?过京中的大人物,她现在见?到钟伯清,理?当会是奴颜婢膝的。   温廷安遂是垂首弓腰,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履之?上,静待巡卫上前搜身。   巡卫每对一位劳役搜身时?,钟伯清便会打量那人几眼,受打量的劳役,几乎都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无他,刑部尚书?的气场委实过于强悍了。秦氏处于一排劳役的最末端,待巡卫对她进行搜身之?时?,钟伯清便是负手幽幽立于近处,用一对犀利锐冷的鹰眸,循回审视着她。   钟伯清打量一位劳役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三秒,但这位秦氏,他却是打量了许久。   一般而言,寻常的人受着这般注视,可能?以?为是官爷要寻自己问责了,早就冷汗潸潸,吓软了腿脖子。   这秦氏,受了钟伯清长久的打量,亦是面露了一丝惧慌之?意?,但反应是极为镇定的,可见?这惧慌之?色,不过是因为钟伯清在注视她罢了,而非是出于旁的。   椿槿狭了一狭眸底,不着痕迹地看了秦氏,复又望着钟伯清,意?有所指地问道:“尚书?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温廷安心尖打了个?突,后颈之?处,悄然?覆上了一层寒沁沁的凉意?,暗自忖量着,椿槿这一席话,乃是何意??   椿槿可是怀疑上了秦氏的身份?   当下,却见?钟伯清极淡地摇了摇头,从低眉顺眼的秦氏身上,挪开了目色,揉了揉眉庭道,沉声道:“无甚不妥,应当是我一夜没休息好,看岔了眼。”   钟伯清没交代他把秦氏看成了什么?,只将这一桩事体揭了过去。   椿槿是个?识趣的,也就没再多问。   但温廷安并未因此放松了惕心,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钟伯清与?椿槿二?人,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但拘囿于一些缘故,他们最终什么?都没说。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昨夜的情?状,秦氏一直待在西苑的采石场之?中,未有丝毫逾矩的行止,那些看守的老劳役亦是没露出疑虑,循理?而言,秦氏的身份应当还是保住了的。   现在是一派辰光初开的光景,天时?还非常早,她们一行人鱼贯进入东苑,,茗鸾苑里只有洒扫庭除的侍人,赵瓒之?、庞珑等人尚在歇息,而常娘去则是天不亮便驱马车进城,回酒坊去了,酒坊事务弥足繁冗,事事皆要她来拿主意?,缺了她可不行。   不过,闻着常娘回酒坊一事,温廷安心中有些发沉。   昨夜,秋笙的真实身份曝光,引起了常娘的警觉,常娘想必是记起了一桩事体,她出于对秋笙的信任,将冶炼火械的账簿,交由给了秋笙保管。但昨夜生?发的变故,让常娘整个?人骤然?跌入了冰窟之?中,她失策了,她所信任的秋笙,居然?与?那个?贼人同属一丘之?貉。常娘不知秋笙背后的上峰是谁,但若是将账簿交付到了外人手中,那后果,定将是不堪设想!   要查探那些账簿,是否仍旧完好无损待在酒坊之?中,是常娘迫在眉睫要去做的事情?。   不过,她应当是迟了好几步。   前日之?时?,若无任何意?外生?发的话,沈云升他们应是取走了媵王贪墨的账簿,顺遂地回至鸢舍通禀给了阮渊陵,但此事,极可能?也会让掌事姑姑所知晓,今次常娘回酒坊时?,一定会收到风声,此后势必会前来给赵瓒之?通风报信。   不过,以?阮渊陵的城府与?筹谋,他必定不会给常娘通风报信的机会。指不定今儿就在酒坊四遭设下了伏兵,来一遭瓮中捉鳖。   温廷安按住了这等心绪,循着一众劳役,徐步来至了四夷馆外馆处。   四夷馆内的浓烟与?尘霭,适才刚刚淡去了几分,因是无人去洒扫濯洗,目之?所及之?处,那院墙寮台俱是都作了废土,那一切繁美清丽的景致,一夜之?间消弭殆尽,温廷安微微凝着眸心,仔仔细细留意?了片刻,这四夷馆分有内外两馆,外馆是烧灼得最厉害的,房倒屋塌,几乎教人认不出原有建筑的造相。   相较之?下,内馆的火势应该是没有那般强烈的,那一座湖泊,尚还全须全尾地保留着,粼粼水波之?间,半壁俱是浓郁的灰霭,视线上撤,其上所临立的酒寮,大半部分是遭致了火殛的催迫,拢共有四桩楹柱,四桩楹柱之?中,有三桩楹柱被火摧残成了两折,只有一桩楹柱是勉强完好无损的,堪堪以?金鸡独倚之?势,支立于水榭棱台之?上,造相惨惨凄凄。   椿槿提点了几下,温廷安便随着一众劳役开始拾掇起这一片废墟。   秦氏拘束地搓了搓手掌,忧心忡忡地问椿槿道:“椿娘子,您方才说是这贼人纵火烧了四夷馆,那贼人可是会去而复返?这贼人如此猖獗,行径恶劣,竟是不把王爷放在眸底,还真是罪不可恕,那么?,小人便想问上一问,这个?贼人……他可会踅回至四夷馆再造事端?万一,万一小人遇着了此人,可当如何是好?”   随着秦氏这般一问,在颓圮内做活儿的劳役,亦是循声望过来,面色亦是露有忧戚之?色。   毕竟,一个?能?在赵瓒之?眼皮子底下火烧四夷馆的贼人,应当不是甚么?善茬,关键是,这个?贼人还没被抓到,他们就怕这个?贼人指不定杀回来,到时?小命眼看就要不保。   椿槿凝着眸,蕴藉道:“这事儿你们尽管放心,那个?贼人已然?纵过了一回火,必是不会再纵第二?回,此人的目标也不是你们,你们对那人而言没有价值,她不会妄自取你们性命,否则,这是打草惊蛇了。”   众人听罢,稍微放下了心,这个?十恶不赦的贼人,不会卷土重来,再行纵火一事便好。   但秦氏显然?还有一丝困惑:“为何这个?贼人不会再纵第二?回火?莫非是,椿娘子知晓了此人之?底细,亦或是下落?”   秦氏问罢,似是自知失了言,骤然?叩了首,颤声道,“小人对那个?贼人所纵的大火,仍是心有余悸,就怕有个?万一……”   椿槿莞尔,表示理?解秦氏的心境,这些劳役都是没见?过甚么?大世面的,遇着了险情?,就容易吓成软脚虾。   椿槿便是道:“不妨跟你们这般说罢,昨夜庞枢密使?遣人去探查那个?贼人的下落,发现此人还有同党,这个?同党你们想必也不会感到陌生?,此人是常娘子一手提拔的秋笙,这个?贼人同秋笙往西苑采石场的方向去了,但具体是藏在了何处,要等云督头今儿仔细搜查,才能?知晓。”   “秋笙秋娘子居然?跟那贼人是一伙儿的?”温廷安心中波澜不惊,但明面上不得不佯作震悚之?色,“还居然?藏在,藏在那个?采石场里?这可当如何是好?采石场里的人,可会性命之?忧?”   椿槿摇了摇螓首,道:“这一点,你们毋需顾虑了。你们今儿离开西苑之?时?,难道没有发现里里外外有了诸多重兵么??这些都是提防那个?贼人以?及秋笙的,这两人罪不可恕,一个?纵火烧了四夷馆,一个?伪装成幽伶,诓骗了常娘之?信任,劫走了诸多情?报。这两人躲在了采石场之?中,自当已是穷途末路,相信云督头很快便会将这两人搜寻出来,甫一寻到,格杀勿论。”   空气的氛围骤然?有些凝滞,众人听罢,有些悸颤地咽下了一口干沫。   椿槿估摸着是还有诸多事儿要忙,在四夷馆内并没有留多久,少时?便是离却了。   温廷安有些忧心魏耷他们的安危,但忧心是无用的,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寻到冶炼场的所在。   但放眼整一座四夷馆,都是灰色颓圮,似乎寻不到像是入口之?处的所在,这冶炼场又当从何处寻到?   温廷安正思忖间,情?不自禁地行走到了昨夜潜伏的湖畔边,审视一阵,忽然?之?间,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某一个?场景里。   她好像寻到了冶炼场的入口了。 第89章   趁着四下无旁人注意, 温廷安心中暂且安宁,沿着弥散着烟霾的湖畔,缓步行至湖泊偏东一侧的墙角。   此处是一块死?墙, 墙面敷蒙上了一层浓郁的灰霭, 三面皆是乌石所砌, 她狭了狭眸心,一面捋起了数叠袖裾,伸出一截手腕,一面逐一拨开了三面墙墩上处的尘霾, 三面墙均是遭受了火殛,但程度不一,有深有浅。温廷安的目光逐一掠过了墙体, 很快发现了一丝端倪, 东、北两?面墙,焚毁得比较浓烈一些, 而西面墙,焚毁得极轻, 墙石之上竟是没有过深的漆色,这就弥足可疑了。   温廷安伸出手轻轻覆于墙体之上,细细抚摩着墙面,此墙比另两?面墙的温度要低一些, 这明显不太对劲, 俄而,她摩挲到了一块松动的石砖,此块石砖之上, 上面生有一些暗绿的藓苔,底面却是干干净净, 毫无一丝藓苔,温廷安见?至此状,薄唇轻抿了一下,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她将?苔砖从罅口?轻轻挪动了出来,下一息,只闻一声轻微的簌簌声,近前的那一堵墙,悄无声息地朝一侧,幽幽自动挪了开去。   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如?白质黑章的游蛇一般,盘踞在了墙面之内,一抹异色浮过了温廷安的眸心,她心道,这应当是通抵冶炼场的暗道了。温廷舜果真是没有推揣错,冶炼场果?真是藏匿在湖泊的底下,方才,她去湖畔,略略试了几番湖泊的水温,那水仍是温温凉凉的,这便是意味着,这冶炼场里,是昼夜不辍地在冶炼火械。   温廷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火折子,朝身?后寥寥探看了一番,那些劳役在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并未留意到她。   温廷安心中打定了主意,疾步钻入了甬道之中,朝着火折子浅吹了一口?热气,橘黄色的火光撬开了昏淡的一重昏暗,照亮了甬道的前路,温廷安没费多长的光景,便是朝着甬道的尽头,劲然行去,她行得快,沿着石阶一节一节地朝下去走?,但步履之中不失稳妥与谨慎。   她一直都有些提防,会在甬道之中遇着劳役,却不想,她行得格外?顺遂,几近无阻,行途之中并未遇着任何一人,待行至甬道的尽头处,再拐了一个转角,只见?暗色甬道之后,设有一围檀红色的折扇门,折扇门之上覆有一层极薄的薄罗丝绢,丝绢背后,透着一片赤金色的火光,火光明明灭灭,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此外?,在火光之中,还浮动着无数道黑色人影,人影在火光之中循回穿梭,温廷安尚未行近,便能清切地听到烧铁铸械的金属声,一声胜过一声,扑在了她的耳屏处。   温廷安敛声屏息,尝试性地推开了折扇门,此扇门背后,是一处近似于水榭般的凭高檐台,她立于檐台之中,举眸一望,便是能见?着檐台之下庸庸碌碌的劳役,赤着膀,露着膊,正在不辍地烧冶着火械,溶溶火光照亮了温廷安一侧的面容,她真正到冶炼场了。   空气里撞入了一股熏郁刺鼻的火尘味,是锻铁烧至沸烫时的气息,这种气味显然是有些呛人的,温廷安没在冶炼场里待过,一时有些不适应,还好此行,她捎了几些薄荷玉霜膏,此则温廷舜临走?之前嘱托给她的,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温廷安从薄荷膏里挤了一些翡翠色的膏液,匀抹在了鼻梁和太阳穴等处,静匀了一口?气,一阵辛凉的气息渐渐然蔓延而上,将?原有的火尘气息镇压了下去,那一股呛人的气息,亦是随之减淡了好几分,温廷安稍微感到适然了些许。   她静驻于檐台之上,继续朝前走?,少时,她便是见?着了冶炼场的全貌。   檐台之下,堆设有诸多冶炼鼎炉,以及一方专门用于锻打的铸台,她稍一凝了凝眸心,视线下撤,定睛望了去,只见?无数劳役穿梭其间,各司其职,打铁声、烧铁声不绝于耳,且外?,空气极是闷热燠郁,温廷安没立一会儿?,便是微觉鬓角处渗出了几些薄汗。她望见?那铸台之上,批量的菱云燧石,被烧铸成了一堆赤红的铁,赤铁复被锻造成了火械。   温廷安眉庭微蹙,薄唇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显然可见?,这些劳役是在铸造火械,如?此,那么火-药呢?   她好像寻索不到,这些劳役锻制火药的蛛丝马迹。   莫非,火药是同火械分开而铸?   火药的威力比火械要更为摄人震撼,若是分开而铸的话,未曾不没有这般可能。   温廷安正要朝檐台下方行去,倏然却觉身?后袭来了一道凌厉的掌风,裹藏着一团毛毵毵的弑气,杀了她一个出其不意,温廷安瞳眸骤然一滞,下意识朝一侧避让而去,待她立定之时,循着掌风的主人看了过去,仅一眼,她悉身?微滞,脊椎骨处冷不防渗出了一丝寒沁沁的凉意,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早就从四夷馆离却的椿槿。   椿槿似笑非笑地望着温廷安一眼,言笑晏晏,温然地眨了一下水眸,温声地道:“温大少爷,别来无恙。”   温廷安听罢,心神陡地怔然了一下,尔后,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本欲想装作一无所知,转念一想,却发现此举并不可取——椿槿都查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她纵然抵死?不认,但能寻觅出冶炼场的下落,光是此举,便是教人不免起了疑心。   更何况,椿槿竟是去而复返,想必她是故意为之的罢,故意在引蛇出洞,引得温廷安于此情此景被逮着了。   椿槿觉察到了她的身?份,那么便是意味着,媵王赵瓒之也发觉到了。   “所以说,故意拣中了我,并将?我引入了四夷馆,是媵王的计谋?”温廷安薄唇之上浮起了一丝哂然的笑意,心中惕意骤起,抬腕抚住了腰间的佩剑。   “你?以为你?昨日离开了采石场,潜伏入四夷馆,又同秋笙一块儿?,带着那几些暗探,复潜入了采石场避难,你?所做的中种种,真自以为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么?你?真当这酒场,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么?如?果?真是这般作想的话,你?真不可不谓是天真至极。”   椿槿道出此一番话时,正在朝着温廷安步步逼近,她气质称得是温柔如?水,但温廷安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能明显觉知到一阵咄咄的弑气,其冷飕飕得如?虿池之中的蛇蝎一般,时不时吞吐着蛇芯,那一重寒意,攀附于温廷安的肌肤之上,引得她蓦觉寒颤。   原来,昨日在她潜入酒场,同赵瓒之打照面之时,赵瓒之便是已然觉察到了她的身?份,但赵瓒之丝毫不显山露水,这就让温廷安下意识觉得他一无所觉。   没成想,赵瓒之早就留意着了其间端倪,只不过是对她的身?份秘而不宣罢了,只待合适的时机一道,再来了个请君入瓮,将?她一网打尽。   赵瓒之生性多疑,由此可见?一斑。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容色渐然凝沉了下来,攥着长剑的手,手背处隐凸起了一阵苍蓝的薄薄青筋,她觉得自己此番到底是有些马虎大意了,甚或说是轻敌也不为过,否则,按赵瓒之这般引蛇出洞之计策,搁在她是绝对能够看得出,且不会轻易中计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此番,确乎是她轻敌了。   不过,温廷安没有后退分毫,适时捣剑出鞘,剑罡泛着一抹凛冽的寒光,在半空之中划出了一道冷冽的弧度,她架起了抵御之势。   虽说她轻功与剑术远远弗如?温廷舜,但御敌的话,还算是绰绰有余的。   方才同椿槿过招之时,她隐微地试探了一番椿槿的身?手,她身?上的武学?造诣,其实?算不上高,温廷安若是要单独应付她的时候,应当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椿槿却是未同温廷安交手,她一丈之外?的地方停顿住了步履,瞥了她一眼,唇畔猝地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笑意森冷,衬得她整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变得煞是扭曲而狞谲,教观者一时不寒而栗。   温廷安总觉得,自己擅闯入冶炼场此一行止,以赵瓒之的脾性,一定会暗设重重陷阱等着她,但她目前尚还揣测不出他下一步设下了什么陷阱。   “想看火-药藏在何处,是么?”这时,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思?,椿槿浅然一笑,淡声开口?,“且随同我来罢。”   椿槿说着,便是婉约细致地拗着细腰,迈着玲珑莲步,朝着檐台之下游了过去,整个人仪姿翩然。   温廷安心中留有浓重的惕冷之意,眸含着一重薄细的凝霜,未曾动步。   “怎的了?”椿槿沿着檐台之下的一节一节石梯,行入了冶炼场内,却是发觉温廷安未曾跟上来,蓦然回首,唇畔渐笑,回望了她一眼,道:“有胆儿?擅闯冶炼场,就没胆量跟着我走??”   她之所言,从延请变成了一种胁迫。   温廷安怎的会听不出?   温廷安半垂着眸心,忽然觉得,姑且跟随椿槿去一遭,倒也无妨。若是她此番畏葸不前,或是打退堂鼓,那么,此行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不论如?何,温廷安都忘不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是要寻索埋藏火药的地方,尔后,将?这些火药尽可能给毁掉,否则,及至此些火药在地底下被引了燃去,地面之上所引发的后果?,将?会是不堪设想。   既是如?此,此法激流勇进,不失为险中求稳之策。   遵循着『既来之则安之』之原则,温廷安拢回了思?绪,定了定神思?,见?椿槿仍在候着她的回复,温廷安的容色淡到了几乎毫无波澜起伏,对椿槿淡声道了一句:“去就去,何惧之有?”   冶炼火药之地,是居于整一座地下冶炼场的西北一角,此处,是一处另辟而就的巨大石屋,一车续一车的菱花燧石,由专门的劳役往内遥遥递送而去,温廷安行得近了些,旋即嗅着了一阵燧石燃着的气息,这一回真没错了,这一座石屋里,冶炼之物?恰是火-药。   因是石屋所处的位置,是极为隐秘的,此处除了那些运石与冶炼的劳役,便是没有旁的人了。   椿槿领着温廷安去了石屋里头,甫一入内,一阵呛鼻的燧石气息拂面而来,裹挟着几近于沸反盈天的热潮,温廷安的鬓角处浮起了一些虚汗,在这烫热之中,她又觉得有一种难能言喻的压迫感,从四遭侵袭而来,她凝眸细细地打量着四遭,并无甚么异况,不知为何,她蓦然感觉到有一丝浓烈的不安之感,自心中升腾了起来。   为何椿槿会毫无保留地,将?火-药的具体冶炼之地,展现给她看?   她究竟所图为何?   易言之,是赵瓒之所图为何?   还有,赵瓒之已然识破了她的身?份,那么,他是否也知道了秋笙的具体身?份?   他知晓秋笙是温廷舜么?   再者,赵瓒之知晓是他们捎走?了长贵,他们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的底细,那么,赵瓒之也会不会趁着她和温廷舜来东苑探查之时,派遣钟伯清与云督头等人,去搜掘采石场内的隧洞?   声东击西,逐一击破,这并非全无可能。   魏耷他们其实?身?上还负着伤,虽说是昨夜抹过了药膏,但伤势仍旧不轻。在一众少年当中,唯有魏耷与庞礼臣身?手好一些,应对钟伯清与云督头及一众兵丁的话,应当是不会落于下风的,性命亦属无虞,她较为忧心地是吕祖迁与杨淳,他们是身?手较弱,伤势亦是较重些,到时候应对攻袭的话,就怕没有足以抵御抗衡的力气。   这可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的指腹处,悄然渗出了一丝冷汗,她用利落的剑身?直直指着椿槿,椿槿洞悉了温廷安脸上的神情,唇畔处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温廷安欲要转身?便走?,孰料,甫一转身?,她迎面撞上了一道黝深且沉鸷的邃眸,来人五官优越且峻沉穿着一席玄参色织金襕袍,首束一鼎白玉冠,脚蹬玄质革履,此人正是媵王赵瓒之。   赵瓒之不知来了多久,那一对邃眸噙着极淡的笑意,眸下眶的卧蚕幅度极深,他的笑称得上是倜傥潇洒亦不为过,但此刻,却有一种灭顶而来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地扑面而来,势若蛰伏久矣的豺狼虎豹,教温廷安蔚为不寒而栗。   温廷安眸瞳骤地一缩,想抬剑朝着赵瓒之横挡过去,赵瓒之不避不让,沉笃而泰然,玄袖轻扬,双指快然一抬,一举并住了她的剑刃,温廷安尚未回过神来,赵瓒之就迫前了半步,一手戳住了她身?上的定身?穴,这一会儿?,她悉身?僵讷如?木,丝毫动弹不得。   “只拿朱常懿那厢所教授的三脚猫功夫来应付我,你?的胆儿?是不是也太大了些,嗯?”赵瓒之低哑噙笑的话音,随着他的一步一步侵近,而咄咄逼来。   最后那一个『嗯』音,几近于气声,缭绕在温廷安的耳屏之外?,低哑倦懒的音声之中,透着一股极是危险的气息。   温廷安:“……”她被戳了定身?穴,连话也道不出。   赵瓒之俯近了修直的身?躯,视线与温廷安的双眸相?平行,娓娓而笑道:“打自昨夜伊始,我看你?一直都觉眼熟,总觉得,我们之前是不是一直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许,你?会很好奇,我是在何时发现了你?的身?份?不妨告诉你?,我是在四夷馆纵火半个时辰后知晓的。钟伯清率人遍寻四夷馆,却是没发现尸体,这就说明你?以及那位暗探还活着,温廷舜赶过去救你?以前,你?有一刻钟是困在了内馆之中,内馆火势并不凶猛,但烟尘最为浓郁,极是呛鼻,若你?不寻觅避灾之地,必定会昏厥,但你?能成功逃脱,那么,你?所藏匿的地方一定是能避灾的。”   “放眼内馆,唯一的避灾之地,有且只有那一面湖泊,这便是意味着你?在此面湖泊之中潜水长达一刻钟,你?的水性如?此好,而你?的骨相?又是极优越的,亦是我所熟稔的,如?此,我便只能想到一个人——”   赵瓒之没有道出剩下的话,拂袖伸腕,伸出了一截骨节匀亭的手,修直如?玉的指尖,幽幽地捻住了温廷安的下颔。   温廷安觳觫一滞,悉身?的血液在此一刻凝结住了,身?体绷直成一条拧紧的弓弦,连呼吸都凝噎住。   赵瓒之这是要做甚……   可是要……   她甚至都没得及思?索出应对之策,只见?赵瓒之捻紧了她下颔线的肌肤,略一抻腕上扬,伴随着『刺啦』一声,她面容之上的胶质面具,便是被一寸一寸撕揭了开去。   赵瓒之从温廷安的手掌里,温和地取过了她的火折子,剔透如?镜鉴的火光,完美地照亮了胶质面具背后之下,那一张婉约昳丽的容颜。   一缕青丝覆了下来,落垂在了肤白如?凝脂的面靥之上,眉庭之间攒有柔韧之英气,其下是镜湖一般的双眸,鼻锋如?峦,唇涡如?檀,五官清丽出尘,仪姿秾纤得衷,让人竟是有一眼惊鸿之感,归言之,这是一张少年英气的面容,蘸染了浓重的书生意气,其容色,细观之下,是丝毫不逊于秋笙的。   纵然椿槿知晓伪装成秦氏的人,乃是温家大少爷,但她今次一睹真容,整个人都是有些被惊艳到了的。   没料着,这温家的大少爷,其造相?竟会这般的好看,不论是面相?,还是骨相?,俱属上乘。教她颇觉憾然地是,这一副面容,竟是生在了一个男儿?郎身?上,若是生养在了女?儿?家身?上,那当还是极好的,不说有倾人国、倾人城之姿,但放眼在整一座洛阳之中,那当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这厢,温廷安的面具被揭了下来,她有一瞬的悸颤,但很快,她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赵瓒之笑望着她,修直的指尖,停留在她的下颔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描摹着她下颔的轮廓,继续浅笑道:“你?和那些小毛孩,可都是阮渊陵派来的,对否?你?们的任务,是寻着我贪墨的证据,以及我勾结金人的证据,若是你?们能够搜集到了这些物?证,它们都能够成为赵珩之扳倒我的一柄利器,及至奏请圣裁,让恩祐帝知晓我之所行和筹谋,官家必会褫夺我的皇子之位,到了那个时候,在这一场夺嫡之争里,我将?毫无翻身?之地。这大邺的储君之位,当会是毫无悬念的了。”   赵瓒之之所言,皆在于理?,温廷安没什么可辩驳的地方,她点了点螓首,示意他说得皆对。   “但阮渊陵,到底是棋差一招了。”赵瓒之挺阔的狭眸,轻轻勾了一勾,莞尔道,“今番我和完颜宗武只消和谈成功,将?那元祐三州的疆土谈了下来,阮渊陵所筹谋的这一切,你?不妨试想一下,这还能行的通么?”   赵瓒之所这番话,显然放缓了语速,放柔了语调,听在温廷安的耳畔,竟是有一种循循善诱之感,但他话中的内容,却俨似锋锐的匕剑,一举捅在了她的心口?之上。   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熙宁帝的夙愿,苏清秋大将?军收复未遂,历来诸多的龙虎将?,无一不是吃了败仗,这些败北的战事,给予了后人一桩惨训,以当前大邺的兵力,要从金人手中收复回元祐十六州,无异于是在虎口?之中抢食——能收复回来的可能,等同于微乎其微。   假若有朝一日,赵瓒之能收复回元祐三州,亦即是十六州之中的三州,那也便是积累了大功一件,赵瓒之能将?他贪墨、勾结敌寇的所有罪咎一并推翻,他可以说,他犯下这些罪咎,不过是做戏给金人看罢了,贪墨、勾结敌寇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不择手段——从金人手中夺取元祐城的疆土,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温廷安唇角抿起了一丝哂然:“殿下真以为自己能同那位三王爷,谈成此一桩谈判么?依我看,未必罢。”   赵瓒之面容之上笑意不淡,锐利的眸底添了几分兴味,他『噢』了一声,“你?这是何意?”   温廷安故作道:“你?毁掉了三王爷的第一个筹码,难道不曾想过,他还筹谋了第二个筹码,并且,他第二个筹码,是最为致命的。”   话及此,温廷安故作懊憾地道:“我此番前来,本想提醒殿下,但殿下似乎颇有成算,且有运筹帷幄之能,那只能是我多虑了罢。” 第90章   温廷安此一席话, 颇是耐人寻味,赵瓒之听罢,峻容之上的?笑意问道:“你这是何意?”   到了这个时候, 温廷安莞尔一笑, 不再言语了。   摆明儿是要抖包袱。   赵瓒之是没有耐心同温廷安周旋的?, 骤地拂开了袖袍,戛然?伸出了臂腕,一截修直玉润的?手,重重捻住了温廷安的下颔, 力道由轻变得极沉,温廷安下颔是细嫩嫩肉的?,压根儿禁不住掐的?, 一遭掐捏, 白腻如雪的?肌肤,很快就蘸染了一片绯红之色, 此番情状,看?在?了男人的?眸底, 不知为何,便是有了一种堪比暴戾的快感。   赵瓒之下手极狠,丝毫不动怜香惜玉,温廷安殊觉自己下颚的?骨头都快被他碾碎了, 偏生她又被赵瓒之点了定身穴, 悉身俱是动弹不得,要不是这般,她早就抬剑劈削而去了, 何至于身陷这等轻侮之中。   但她好歹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依照目下的?光景, 她对于赵瓒之而言,还算是有一丝利用价值在?的?,赵瓒之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贸然?杀她。   温廷安故作一番踯躅之色,欲言又止之后?,适才佯露一抹惶恐之色,松了口道:“……七殿下恕罪,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赵瓒之阴翳密布的?脸色,此时稍霁,唇畔浮起了一丝轻哂之色,“说。”   他没有松开钳扼在?温廷安下颔处的?手,力道仍旧极沉,迫得温廷安下颚骨庶几要撕裂开了去,她不得不服个软,姑且先?抖个机灵,道:“殿下不该先?松开我么?您捏着我下颔,让我如何把事儿跟殿下交代?”   “你目下不正仍好好的?说着话么?”赵瓒之锋锐的?眸,幽黯如深潭,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某种?孱弱软绵的?小动物,只要他用劲一掐,她便是能一命呜呼,冥冥之中,此更是助长了他对温廷安的?兴致,赵瓒之俯近而去,语气透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怎么,你是感到了疼么?”   赵瓒之轩昂峻挺,行伍出身,道出这番话时,周身泛散着一阵煞是凌冽的?气场,他身上的?锦服绣有一只赑屃,形态狞戾狂狷,在?火光的?照彻之下,晕染出了一阵熠熠的?暗芒,教人一时不敢抬目,更不敢与之相视。   时有凛瑟的?潮风,习习拂来,将炽热的?铁味燥气,撩刮在?了温廷安的?身上。   温廷安听罢,骤然?觉得,眼前这一个衣冠俨然?的?男人,竟是有些可怖,她不打算在?这般一个毫无?意义的?话题上,同他周旋,遂是直奔主题道:“殿下可知晓,您纵火烧了整一座四夷馆,意欲烧死那位大?金暗探,如此,你便是认为自己算无?遗策了么?只遗憾,您所不知道地是,完颜宗武其实还留有一手,并且这一手,是极为致命的?,这也是我今儿来不得不来探查此地的?真实缘由。”   赵瓒之清楚温廷安不是危言耸听,他挑了挑剑眉,侧眸对椿槿道:“你先?下去罢。”   这显然?是要单独同温廷安说话了。   椿槿窃自睇了温廷安一眼,恭谨地施了一礼,尔后?告退而去。   待这个荒僻之地仅余下了二人,赵瓒之沉了沉眸子,终是松开了手掌,温廷安的?下颔得到了解放,她本想揉一揉,但身上的?定身穴还没有解开,她仍旧不能动弹,一番思量之下,对赵瓒之道:“七殿下,您不妨将我这身上的?定身穴也一并解了罢,我的?功夫远逊于您,纵然?是穴道被解了开去,我也绝不可能逃脱得出您的?手掌心,您说是也不是?”   赵瓒之听罢,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仅是似笑非笑地淡扫了温廷安一眼,这一抹笑色教她有些不寒而栗,她所有的?伶俐,对同她不相识的?旁人,可能还管用一些,但于赵瓒之而言,她心眼里藏着什么把戏,他心底就跟揣着一鼎明镜似的?,什么都是洞悉知晓的?,一言以蔽之,她的?那些伎俩,在?他面?前堪称是一览无?余。   温廷安自当是不敢再造次的?,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道:“是这样,不瞒殿下说,我们查到,完颜宗武遣那位暗探,买通了这冶炼场内的?一些劳役,将火药埋藏在?了地底之下,只消他与殿下的?谈判谈崩了,他势必会?拿『地埋火药』一事来威胁殿下。”   一抹阴翳之色悄然?掠过了赵瓒之的?眉庭,他伸手摩挲着玉扳指,似是在?斟酌,晌久,他才道:“继续说。”   见他没有疑虑,温廷安晓得,自己这算是取信于赵瓒之了,她仍旧维持着恭谨之色,道:“殿下纵火烧了四夷馆,意在?于毁掉完颜宗武的?一颗棋子,好让完颜宗武失去天时地利人和,这般一来,他手头上唯一对己有利的?筹码,只剩下那元祐三州的?疆土。在?殿下看?来,完颜宗武唯一的?选择,便剩下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殿下也很笃定,完颜宗武一定会?答应您的?要求,他亟需得到那些火-械和兵谱,否则,他更不可能在?金国发动兵变,在?同完颜宗策博弈抗衡之时,也根本不可能会?有胜算,一旦他发动兵变失败,他唯一的?下场就是个死。”   温廷安顿了一顿,继续凝声道:“您觉得午时正刻的?谈判,局势皆是掌饬在?你手中,但完颜宗武绝非善茬,他留有火-药此一后?招。也许,殿下会?问,我是在?何处获知了这则消息,实不相瞒,我是从那位大?金暗探的?口中得知,这人名曰长贵,蛰伏在?崇国公?府内二十余年,十分?不好对付,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他口中套出了这个密文。”   赵瓒之摩挲玉扳指的?动作一顿,饶有兴味地『噢』了一声,尾音悄然?上扬,“既然?是如此隐秘的?密文,为何你要告知予我?据本王看?来,你是阮渊陵麾下的?纸鸢,是赵珩之的?走狗,依照常理,你不应当将这种?密文告知予我,而应该秘而不宣才是,若是我和完颜宗武鹬蚌相争,你们便可在?此间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扳倒我,扶赵珩之上台,如此大?的?一个便宜,你放着不拣,就对我这般坦白?”   这不免就教人起疑。   温廷安面?色不改,仅是沉垂着眸子,笑盈盈地道:“我原先?确乎是意欲坐收渔翁之利,但在?昨夜转念一想,长贵在?我手上,他还活着,而殿下巴不得他死去,否则,您就不能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出元祐三州。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般说,只要长贵一日未死,您不能得到元祐三州,纵然?您没受火-药之焚殛,您所谓的?计策,也自然?不太可能实现了,是也不是?”   “你这是想跟本王谈条件?”赵瓒之先?是一怔,继而眸色攒着一抹寒泠泠之意,他没料到温廷安敢有这般成算,他同这般多的?人打交道,世?人畏他,惧他,恐他,恨他,恨之欲其死,而温廷安不避不让,是第一个敢直言不讳同他谈条件的?人。   温廷安呼吸微紊,心中其实是有些局促的?,凭恃她的?身份,面?对王侯贵族,谈条件是根本不够格的?,但目下情势格外特殊,她必须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她眉眼疏淡如云,俯眸低颔,柔韧地说道:“我何来的?胆子,敢同七殿下谈条件,不过是就事论?事,既是替阮掌舍筹谋,亦是替殿下绸缪一番罢了。”   这般话说得好听极了,既是给阮渊陵挽尊,以聊表自己对东宫的?忠心耿耿,又是顾及了赵瓒之的?颜面?,两方?皆是不吃亏的?。   赵瓒之心中有一丝触动,又听温廷安道:“殿下若是有兴致听我的?谏议,不若思量一番,先?行解了我的?定身穴?”   赵瓒之眉心轻凝了一番,淡扫了温廷安一眼,陷入了静默之中,似是在?斟酌她的?话,俄而,他停住了摩挲玉扳指的?动作,拂袖伸腕,并指戳向了温廷安的?定身穴。   温廷安目下能够动弹了,遂是粗略地揉动了一番筋骨,也不再抖包袱,朗声说道:“目下已然?是迫近辰时的?光景,距离午时牌分?还有不足两个时辰,时间紧迫,殿下若是有抓我的?空暇,弗如遣人搜找出火-药的?埋藏之地,拔除完颜宗武安置在?冶炼场之中的?爪牙,否则,殿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之时,难免会?落入对方?的?掣肘之中。”   温廷安之所言,不无?道理,赵瓒之静思了一会?儿,淡声道:“你的?谏议确乎有些道理,我会?考量一番。”   温廷安道:“既是如此,那殿下也该考量一下我的?——”   话未毕,赵瓒之倏然?掠起了一记锋锐的?手刀,照定她后?颈处劈削而去,此举颇为猝不及防,温廷安没个防备,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须臾,她的?眸瞳蒸散成了一片墨云,整一具身躯朝前趔趄了几下,行将倒在?地面?之上,赵瓒之抻出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赵瓒之的?目色如一枝细密的?工笔,肆无?忌惮地描摹着温廷安的?容色,在?接住她身躯的?那一瞬,他觉知到落入自己的?怀里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空气里,甚至是盈满了清香,这是独属于女儿家的?幽氛,却与怀中人的?造相截然?不符。   聪颖敏锐如赵瓒之,他很快明悟了一切,用近乎呢喃的?口吻,哑着嗓子,徐缓地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在?揭开了温廷安的?胶质面?具之时,头一眼所带来的?惊艳,并非虚幻无?实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这位温家大?郎,其实是个女儿身,其姿色称得上是上乘的?,放在?整座洛阳城的?女眷之中,论?上一句姝色无?双亦是不为过。她不仅是姿色极佳,也称得上聪悟伶俐,一行一止之间,俱是颇有胆识和谋略,是他钦赏的?范儿。   赵瓒之的?眸底,渐而露出了一抹浓郁的?憾然?之色,低低的?喟叹了声,“可惜了。”   倘或温廷安不是为赵珩之效命,不是效忠于阮渊陵,他兴许可以将她留在?身旁,予她重用,待他实现了一统江山的?筹谋之后?,许她荣华富贵,但这一切,都已然?是太迟。   温廷安是东宫的?走狗,她知晓得太多了,而今落在?了他手上,她唯一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赵瓒之将椿槿吩咐了过来,椿槿见了温廷安晕厥的?这番情状,心底起了一丝异色,视线规规矩矩地垂落了在?地上,双手拱起高举过眉庭,恭声问道:“殿下,这位温家大?少爷当如何处置?”   赵瓒之寒声道:“这人是阮渊陵的?一枚棋子,尚还可做人质,先?将她关入地牢,时机到了,便拿她当令箭来使。一言以蔽之,这人是温家的?嫡长孙,落在?了我们手上,阮渊陵若是届时带兵来查封酒场,也必会?看?在?温廷安的?份儿上,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椿槿听明白了话中深意,温廷安目下的?身份是人质,一旦没了价值,就不必留其性命了。   她审慎地应喏了一声,便是将温廷安押了下去,临行前,赵瓒之又嘱咐了两桩事体。   ——“温廷安来冶炼场的?事,除了本王,目前只有你一人知晓,切勿为旁人所知晓,庞枢密使与钟尚书都不可,若是本王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一桩事体,本王便是唯你是问。”   ——“且外,你让庞珑庞枢密使下来一趟。”   这些事,椿槿逐一应下。   少时,庞珑便是匆步而来,稽首行揖道,“殿下寻微臣,是有何嘱托?”   赵瓒之道:“你拨出一部分?兵力,查封整座冶炼场,并清算火-药的?数量,假令火-药的?数量与账簿上的?对不上,便需将相关的?可疑之人扣押下来,询问其火-药的?下落,务必要搜查出来,兹事体大?,延宕不得,限你在?一个时辰之内办好,可行否?”   庞珑是个聪明人,自赵瓒之的?话辞里,敏锐地品出了一丝端倪,他没再赘问下去,拱手道:“微臣遵命。”   嘱托完庞珑所要做的?事儿,赵瓒之还有一桩事体,必须要赶在?午时正刻前做好。   长贵尚还在?温廷安他们这一群少年的?手上,这些人目下避藏在?采石场之中,窝藏了这般久,也是时候该斩草除根了。   赵瓒之对庞珑道,“钟尚书人在?何处?”   庞珑忖量一番,禀告道:“殿下敬启,应您之令,钟尚书目下率着云督头以及一众干将,前赴采石场捉那贼人去了。”   赵瓒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庞枢密使可知晓,钟尚书所要抓得贼人,都是些何人?”   庞珑面?露凝色,道:“依微臣之见,这些贼人应当隶属于鸢舍中人。近些时日春闱告近,太子意欲从三舍苑之中,摭拾一批新苗,为己所用,但为了掩人耳目,太子将此些谍者命名为『纸鸢』,纸鸢汇集之地,乃是称为『鸢舍』。据微臣了解到,阮渊陵最近在?替太子培养一批新人,这批新人属于第九斋,拢共有九人,至于具体名单,微臣已然?遣人去着手调查,不过,微沉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阮渊陵将温家大?郎、二郎以及吕家的?少爷都纳入了囊中,不知是真还是假。”   赵瓒之笑了笑,摩挲着玉扳指,慢条斯理地道:“偏巧,本王这边亦是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令郎也加入了九斋,为阮渊陵所用。目下的?光景,钟尚书率云督头去采石场捉贼,若是寻着了令郎,不知庞枢密使该当如何是好?”   这一席话所蕴含的?内容太密了,庞珑的?视线,陡地凝滞了一瞬,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髯须颤了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按殿下的?意思,庞礼臣跟那一群贼人一起?”   可是,据他所知,庞礼臣今岁成功升舍,他凭一己造诣与武略,被调去神枢营,顺遂地当上了千户长。月前听闻至这一则消息,庞珑还颇为蕴藉,觉得庞礼臣终于是开窍了,也就没再遣人去监督四郎了。   殊不知,这个逆子居然?背着他,临阵倒戈于东宫麾下,加入了鸢舍,成为一位纸鸢,替太子效命?   这怎么可能?!   庞珑之前对庞礼臣千叮咛万嘱咐过,依照当下的?时局,随着大?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温家与庞家只会?是势不两立,两家之间横亘着的?是一道天堑,为何庞礼臣还如此固执,竟是同温廷安厮混于一处?为了这一位狐朋狗友,公?然?叛离了庞家,效忠于赵珩之?   庞礼臣何至于此!   若此事为真,那庞珑可真是要气急攻心了。   他怎会?养出,如此一个不明事理又抵牾如牛的?孽子!   赵瓒之负手而立,幽幽道:“庞枢密使不若去采石场看?上一看?,本王估摸着,钟尚书与云督头应当是将那些贼人,搜掘了出来了罢。”   庞珑心腔之中攒着一股浓深的?郁气,重新被摁压了回去,拱手道:“让殿下见了家丑,犬子不自省思,所犯之事颇大?,冲撞了殿下,微臣这就便去核查一番,假若犬子真同那些少年贼人狼狈为奸,微臣必然?会?循章程办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袒。”   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对庞珑之所言不置可否,淡觑了他一眼,道:“如此便好,本王相信庞枢密使会?公?事公?办。”   庞礼臣言讫,便复匆匆离却。   他面?上的?容色,在?背对着赵瓒之的?那一刹,即刻阴沉冷冽了下来,袖裾之下的?手掌拧成了拳,因?是力度过紧了,手背处是阵阵青筋凸显,并以虬结之势,盘踞在?了臂腕之上。   他从地下的?冶炼场之中,疾步走出了来,心中蓦然?生出了一丝计较,当即召集了一众私兵干将,“众人听令,去采石场!——”   此时是辰时二刻,天光初开,暖日高悬,天气晴好,一缕温煦的?日光,悠悠洒照在?了温廷舜的?身上,他蛰伏于茗鸾苑与四夷馆之间的?墙檐瓦楞之间,他看?着温廷安寻着了通往冶炼场的?秘密甬道,但一时半会?儿都没出来,少年的?眸色黯了一黯,心想,以温廷安办事的?效率,不至于如此慢才是。   温廷舜绕着整一座茗鸾苑遁行了一遭,发觉今日东苑与西苑,两院之间的?兵卒戍守情状有些微妙,昨夜是东苑的?兵卒数量多些,但在?今日,绝大?部分?的?兵卒悉数都被调遣走了,戍守在?了西苑,这般一来,东苑的?戍守就变得宽松了许多。   这应当不会?是某种?巧合。   温廷舜心中突地掠过了一阵不详的?预感,试想一下,赵瓒之疏松了对东苑的?防守,而加重了对西苑的?兵力,真实用意是为了什么?   此不正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之计策么?   温廷安和他,今次要去东苑探查冶炼场下落,以及监督双方?谈判之情状,赵瓒之有意遂了他们二人的?意,疏松了对东苑的?兵防,让他们顺遂地潜入内。   当二人潜入的?时候,赵瓒之同时也加强了对西苑的?兵防,魏耷他们以及长贵,都是隐蔽在?采石场的?隧洞之中,若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二人逮着,魏耷与庞礼臣姑且能够御敌自卫,但吕祖迁与杨淳可就未毕了。   这还是只应对钟伯清与云督头的?情状,若是应对庞珑所率领的?兵马,两方?围剿夹击,那他们四人怕是九死一生。   赵瓒之的?真实用意恐怕就是在?此处。   正思忖间,一阵迢迢樀樀的?疾步声,如盛夏狂沛的?骤雨一般,在?东苑的?戟门?之下戛然?响起,阵仗由远渐近,复由近渐远,温廷舜凝了凝神色,循声探身而去,倏见庞珑率着一众身着锁子甲的?精兵,直奔西苑采石场而去。   庞珑素来是负责镇守于东苑的?茗鸾苑之中,此番,怎的?会?突然?去往西苑采石场?   庞珑是领了谁的?命令?   难不成是赵瓒之?   赵瓒之为何要命庞珑去采石场?   采石场内不是有钟伯清与云督头在?把守着么?   庞珑若是要捉贼,就凭那四个少年,有何必大?动干戈,动用成百上千位禁军?   难不成是——   一系列的?疑窦,如时涨时伏的?潮汐,席卷在?温廷舜的?心头,他心神略紊,旋即走了一个飞身疾纵,朝着西苑采石场掠去。   魏耷他们,千万不能有事! 第91章   迫近辰时二刻许, 日头?盛了些?许,雾岚幢幢,缭绕于西苑内外, 钟伯清偕同云督头?, 带着一众整顿有素的精锐, 搜掘了整一座采石场,其中?,在?出事的大隧洞近旁,一处较小的隧洞之中?, 钟伯清惊异地发觉,此一处洞道?往深里走,竟是有人行走过的踪迹, 纵然是被刻意清理了, 但鞋履奔走过的旧痕,仍然是残存着的, 云督头举着由油毡布包裹着的火把,见?了此状, 俯近身去,揩了一番履痕,看着刑部尚书,凝声说道:“泥渍尚未凝结成团, 意味着前阵子有人在洞内走动过。”   钟伯清横扫了一眼隧洞深处, 鹰眸掠过了一份阴鸷之色,口?吻讥诮:“这采石场传有的闹鬼一案,背后?, 只怕是这些?人在?装神弄鬼,那些?劳役见?到?的所谓冤鬼, 其实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云督头?觳觫一滞,道?:“尚书爷此话委实是深切肯綮,此前下官就一直在?怀疑,被倾轧在隧洞之下的那些劳役,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因尚未盖棺定?论,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那些?人应当是死了,没了命。鉴于此,下官所遣的部下于巡戍之时,撞见?了浑身是血的人,就认为自己见?到?了冤魂,一个接一个吓成了软脚虾,这摆明儿就是中?了那些贼人的虚张声势之计策。”   云督头?说着,事后马后炮一般的『呔』了一声,接着,复又殷勤地溜须拍马道?:“还是尚书爷您英明神武,此番亲自出马一遭,只凭一处隧洞内的履痕,便能明察秋毫,一举勘破那些?贼人的阴谋诡计!谅是这些贼人再是狡猾,也逃脱不了您的手掌心!”   钟伯清习惯被人这般谄媚奉承了,一侧庬眉倨傲地挑了一挑,摆了摆手,道?:“别将话说得太满,据媵王的消息,这些?贼人来历匪浅,一个一个皆是颇为不好对付的,此番行事,一切需审慎为要。”   熊熊火光,盈煌万丈,将那黑黜黜的洞道?照彻得熠亮如白昼,钟伯清扫视了深处的洞道?一眼,沉鸷的鹰眸眯了一眯,“大家给我搜!——”   那尾随的一众精兵干将,旋即领命前驱,身影如风,攻势如松,整体的阵仗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在?隧洞的深处,张扬地铺展了开去,他们都是刑部当中?最得力的私兵,虽说是挂着禁军的名义,但私底下,却是钟伯清豢养的私兵,调遣私兵的话,便是不必钦奏圣裁,行事的话便能利索得很多。   魏耷蛰伏于洞壁内侧,老?早就闻见?了钟、云二人的动?静,冷锐的一张脸,笼罩于幽蔽的浓影之中?,容色晦暗不明,他不着痕迹地将此番情状纳入眸底,眼见?这些?兵卒要咄咄逼犯前来,他身影疾然如掣电一般,从洞壁之处掠了开去。   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魏耷的意料之外,他知道?,凭媵王的能耐,觉察劳役未死、搜找出他们的下落,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他们俱是没有料知到?,这一天,竟是会来得这般迅疾。   魏耷心间如灌了一重沉铁似的,步履不停,丝毫不敢有分毫的懈怠,飞步赶至了隧洞底下。   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闻着了魏耷的步履之声,心神一凛,庞礼臣率先问道?:“你走得这般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魏耷沉着眉心,道?:“钟伯清伙同云督头?,带着一众精兵前来搜洞了,想必是知晓我们没死,避藏在?此处,故此前来抓人了。”   吕祖迁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突然来抓我们?之前不是一直都风平浪静的吗,他们怎么会突然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委实是逮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魏耷一手摁住腰间的绶刀,一手揉了揉眉庭,凝声道?:“许是赵瓒之早就料到?了我们避藏在?此处,故意按兵不动?罢了。这个国贼就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此番他趁我们不备,让钟伯清出兵逮人,果然是下得一手妙棋。”   杨淳面色煞白,声音发紧:“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彼盈我竭,敌众我寡,我们怎么应付?若是要逃,也根本逃不了。”   庞礼臣睥睨了杨淳一眼,明显没有好气道?:“你也就这点本事儿了,遇到?了一些?风浪就把你唬成了这般模样!当初到?底怎么进鸢舍的!”   庞礼臣气势压人,杨淳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但心中?也有一丝颓然与怨艾,静默了片晌,忍不住说:“庞兄,你素来武学造诣颇佳,冲出去杀敌的话,自当会性命无虞,而且,在?外头?你有庞枢密使作保,刑部尚书与云督头?也不会将你怎么着,易言之,你背后?有靠山,大树底下好乘凉。而我们三人呢,处境可就全然不一样,一冲出去的话,我们的下场就是一个死,你若换作是我,还能说出这般的风凉话吗?”   “你说什么?”庞礼臣青筋暴跳,太阳穴突突滞胀,一记撩袖抻拳,提起了杨淳的衣襟,口?吻掺了一份峻意,肃声道?,“去他姥姥的,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魏耷眉心微蹙,携同吕祖迁一起,横亘于两人中?间,将他们逐一推拒了开来,吕祖迁先道?:“庞兄、杨兄,你们二人都别吵了,大敌当头?,我们理当同仇敌忾才是,在?此节骨眼儿上,我们怎么能可以起内讧?”   说着,他看向杨淳,肃声道?:“你提了庞枢密使,就相当于戳了庞兄的脊梁骨,要知道?,庞兄跟我们是同一战线上的,大家都是九斋中?人,命是拴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刚刚那番话明显说错了,太伤感情,往后?别再说了。”   杨淳在?目下的光景里,渐然降下了愠气,理智回笼,自知说得不太对,面露怫然,不再言语。   魏耷抻出了一记沉掌,在?庞礼臣的肩膊处沉沉地拍了拍:“庞兄,你方才所说得那些?话,真?有些?冲了,真?没有必要去说杨兄什么,不过,我了解你,知道?你没那种意思。”   庞礼臣胸线略微起伏了一下,听?得此话,怒容稍霁,冷哼了一声:“你知晓就好。”   温廷安与温廷舜尚未回来,一个去寻觅冶炼场的下落,一个去督查媵王与完颜宗武的谈判情状去了,若是有二人在?,指不定?九斋众人还能心平气和地一同磋商办法,如今他们二人不在?了,众人几如群龙无首了一般,人心微显散乱。   少时,隧洞之外,倏有一阵火光漫延而来,蔓延而来,这一篇炯炯火光,势如洪水猛兽一般,咄咄地逼近前至。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槖槖靴声,魏耷他们看到?了一大片浓墨重彩的人影,投射在?了洞壁之上,幽幽地由远渐近,俨似要将他们催命夺魄。   甚至,他们都能听?到?钟伯清与云督头?说话的声音,愈逼愈近,众人脸上俱是一派浓重惕凛之色,钟伯清与云督头?封锁住了整座隧洞的各个岔路,他们已经是毫无退路可走了。   杨淳的鬓角、后?颈俱是渗透出了一片湿腻的虚冷之汗。   吕祖迁敛声屏息,他是比杨淳要淡定?一些?,但他是第一次要同钟伯清的兵马迎面撞上,多少还是有些?心底发虚。   魏耷与庞礼臣是最为坦荡自若的,一举挡在?了吕、杨二人的身前,各自震袖出刀,摆出一副迎敌之态势。   眼看那禁兵要逼前而至,那焚烧着的火光,即将蔓延入整个隧洞底下,倏忽之间,一道?修长?的少年身影,如雁过无痕般,出现在?了众人身后?,“你们快跟我来。”   是温廷舜清冷淡寂的声音。   他赶回来了。   “你可算是回来了。”魏耷殊觉自己握剑的手,掌心腹地隐微地渗出了一层薄汗,定?了定?神,凝了凝眸心,驱前一步,道?:“跟你去何处,路都被堵住了,我们还能去哪儿?”   魏耷问出了不止一人的困惑。   温廷舜的唇畔处浮起了一丝极淡的浅笑,对众人道?:“若是没有其他的道?路,那你们觉得,我是从何处出现的呢?”   温廷舜这一问,可将众人都齐齐问住了。   是了,若是温廷舜没有走钟、云所走的那一条洞道?,那么,他是从何处出现的呢?   方才,众人只顾着温廷舜能及时出现,却是忘却了他是从什么道?路潜伏入内的。   但现在?也没有问的时间了。   时间委实过于紧迫。   温廷舜对众人道?:“你们跟我来便晓得了。”   当成百上千的火光,一举照亮了隧洞底下,阵仗极大的槖槖靴声,停驻在?了隧洞的底下,云督头?原是信誓旦旦的,但扫了眼前的情状一眼,仅是一眼,悉身的血液凝冻在?了此一刻,整个人都懵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这个隧洞之下,居然连一道?人影都没有!   钟伯清横眉冷扫着这一切,吩咐左右的随扈上前细细搜寻摸查了一番,俄而,随扈们驱前稽首道?:“尚书爷容禀,这个洞已然是尽头?了,卑职翻遍了整座洞底,四处并无可藏身的所在?。”   钟伯清阴鸷的眸底,生出了一丝微澜。   活生生的四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钟伯清容色沉鸷,颇觉兹事极有蹊跷,遂命麾下精锐,又将整一个隧洞彻底翻遍,可一众兵丁仍旧是遍寻无获,这个隧洞的尽处是被巨石堵着了的死路,根本是行不通的,而四遭,皆是崎岖嶙峋的石壁,亦是毫无可供藏身的地方,循照常理,在?有重兵把守的情状之下,莫说是四个大活人了,就连只蚂蚱都逃不出去。   既是如此,这四位少年便是不可能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才是。   这未免太教人匪夷所思,情状怎么如此诡谲?   云督头?亦是自个儿搜寻了一遭,愣是连半道?人影都没见?着,不过,他倒是发现了栖住过的痕迹,诸如地面上有凌乱的履痕,濡腻的泥渍,以及乱溅在?碎石上的零星血污,种种的迹象,均是在?佐证着一桩实情,那些?被掩埋在?隧洞底下的人,确乎尚还苟活于世,所谓的冤魂,所谓的闹鬼一说,究其不过是这些?人在?暗中?捣鬼。   云督头?执着火把,踅回来对钟伯清纳罕地道?,“尚书爷,这隧洞里头?有窝藏过的诸种痕迹,那些?劳役确乎是命大,没死成,但若是想逃出这隧洞之外的,便是难如上青天,外边有您的兵力在?严防死守着,但凡他们有个风吹草动?,势必便会被活捉,他们不会这么没眼力见?,贸然出洞。   可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隧洞里头?可是没人呐,这些?人并不在?此处,也不可能贸然逃出隧洞之外,这便好生古怪了!”   云督头?说着,忍不住哆嗦了一番,战战兢兢地道?:“尚书爷,您说说,这些?贼人能藏在?何处呢?”   钟伯清淡扫了隧洞一眼,徐行前驱,右手的指腹轻拢慢捻地叩击在?了石壁的崎石之上,他一面躬自丈量着这些?石壁,一面凝声说道?:“在?我们赶到?之前,他们一定?是逃了,但至于具体是如何逃脱的,循我所见?,这一处石洞之中?,一定?藏有另外一条密道?,倘若没有密道?的话,那些?乳臭未干的小鬼,根本不可能顺遂地逃脱出去,毕竟,我们堵着了唯一通往外界的洞道?,他们要想逃出去,只能走我们所走的那一条路,但他们没有走,这便是意味着,他们定?然是从另外一条路逃走的。”   云督头?细细忖量了钟伯清的这一席话,觉其说得有理,刨除了隧洞底下藏人的可能,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这个隧洞底下,还另藏有一个密道?。   少年们便是从密道?当中?潜逃出去的。   一抹凛色纵过了钟伯清的鹰眸,他自袖袂之中?,疾然拨出了一柄三尺之长?的云头?斩刀,在?橘黄烈火的照彻之下,刀身泛着殷亮如雪的光芒,只见?钟伯清略微掂了掂刀柄,走了一记震腕抬肘,一抹煞人的冷寒罡气,倏然沿着刀身径直往前,照定?了那些?石壁直扑过去。   接下来,教人惊掉了舌桥的一幕出现了,原是是呈绝路之势的洞壁,在?刀罡的催迫之下,竟是如岌岌可危的楼宇一般,轰然坍塌沉陷,一个五尺之高的隧洞,出现在?了绝路背后?,此番此景,可谓是应证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番话。   众兵卒见?状,皆是一片哗然,目露惊异之色。   这个隧洞似乎是早就挖好的,不像是临时费三两下功夫,就能掘出来的,钟伯清眉心紧紧地蹙起来,敛袖收刀,俯近身躯,聚精会神地审视了一遭,晌久才道?:“这一处隧洞,应当是先前那些?个老?劳役,在?濒死前搜掘出来的,他们的掘功极是娴熟,一看恰是训练有素的,而那些?少年,饶是伪装得再好,但并非专业的劳役,短短的数日里,自不可能会挖掘出一条密道?。”   云督头?幡然醒悟,赶忙地溜须拍马道?:“尚书爷果真?是料事如神,一下子?就识破了那些?贼秃的诡计把戏,下官这便是带人前去追缴!”   “且慢。”钟伯清沉淡地摆了一摆手,紧抿的唇角略微地松弛了片刻,话语平寂,“他们已然从此处密道?之中?逃去久矣,我们若是目下去追,反倒容易身陷掣肘,并且,这些?小鬼慧黠得很,熟稔密道?之中?的种种关窍,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贸然闯入,端的是百弊而无一利。”   云督头?拧紧了眉心,道?:“既是发现了他们逃跑的密道?,但尚书爷却说不能鲁莽,那么,目下的光景里,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么?真?的只能让那些?人逃之夭夭了?”   钟伯清的指腹静静摩挲着刀刃的背部,心中?升起了一丝计较,赵瓒之让他来西苑采石场,直截了当地捉取贼人,此则明修栈道?,但赵瓒之的真?正目的,其实并不在?这一帮贼人身上。   此番少年们能够成功脱逃,摆明儿背后?有人在?助他们暗度陈仓,这个人,极是熟知采石场的地势,还清楚诸多密道?在?地底下的位置,显然是很有手腕,一言以蔽之,这个人极可能是自己人。   赵瓒之早就怀疑己方的阵营里,出现了内鬼,故此,今番蓄意借钟伯清之手,以那些?被逼上了绝路的少年为诱饵,来引出内鬼的下落。   温家有内鬼,长?贵便是其中?之一,同理,赵瓒之身边也有内鬼,但赵瓒之一直以来都未能寻到?,虽说他早就有所怀疑。   思绪渐渐地回笼,钟伯清的视线在?密道?停留了片刻,继而脑海里晃过了一道?人影,思及了什么,倏忽之间,他容色沉得可以拧出水来,转过了身躯,大步朝着隧洞之外劲步而去。   云督头?尚且不知钟伯清之所想,仍旧在?候着钟伯清的嘱令,当下见?钟伯清朝着离密道?相反的方向走,遂是道?:“尚书爷,您这是去哪儿?我们下一步当如何做?”   只听?钟伯清肃声道?:“贼不必捉了,随我去一处地方便好。”   这番话听?得云督头?如丈二的和尚,根本摸不着头?脑,但他不便多问,只能吩咐身后?一众兵丁紧逐而上。   钟伯清率人从七丈之下的隧洞离开之后?,这厢,温廷舜正带着魏耷等四人,疾然穿过了屈折迂回的密道?,众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步履不曾停辍,约莫是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密道?的尽头?,尽头?晕染着一片淡金透青的清光,众人疾步行出了密道?的洞口?,冲撞开了一片密匝的光线,徐徐看清了外部的世界。   密道?的出口?,虚掩着一块枯败陈旧的草皮,乍看上去,草皮是生长?在?泥壤之中?的,不细观察的话,便会起到?鱼目混珠的效果,让人辨不出端倪。   庞礼臣、杨淳和吕祖迁三人,是持续好几日未曾见?过天日的,及至晌晴的日光覆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颇觉刺目,抬手堪堪遮了一会儿,慢慢地适应了一番光线,少时,适才缓缓地瞅清楚四遭的情状。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在?乱坟岗,乱坟岗是坐落于去酒场开外的半里地,野蔓遍生,尸骸遍布,迫近初春的时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腥臭的酸朽气息,众人闻着了,蹙着眉庭,不约而同地掩捂住了口?鼻。   魏耷扫了一眼那些?白骨,身上的服饰,俱是同他们相一致,这些?白骨的身份,应当是旧时欲要从酒场里逃出去的老?劳役,他们暗中?掘出了好几处密道?,密道?的出口?俱是通往乱坟岗,本来乱坟岗是不设瞭望台的,但过去几年里,逃得劳役的人数逐渐多了,近乎是失了秩序,为了防止劳役三番两次的逃跑,云督头?这才在?此处设下了岗哨与瞭望台,并且委派了诸多戍卒。不过,云督头?显然不知晓劳役暗掘密道?之事,否则,乱坟岗里的那掩在?洞口?假草皮,早就被发现了。   附近虽说设有数处岗哨与瞭望台,上处有一些?守卫与兵丁正巡守其间,但乱坟岗内尸首白骨众多,易于掩人耳目,让他们躲藏避让。   并且,今次赵瓒之将绝大一部分的兵力,都抽调去了西苑采石场,致使其他地方的兵力,在?戍守之时就显得很是疏松,这对于九斋而言不失为一桩好事,至少很大程度上让他们绝处逢生,并且,让众人避免了同钟伯清与云督头?正面冲突所将遭遇的灾厄。   只不过,魏耷有些?疑窦,遂是问温廷舜道?:“你怎么会知晓这个密道??是谁告知予你的?”   若是他们知道?隧洞底下暗藏了另外一条密道?,数日前早就逃出去了,何至于一直延宕至此。   显然可见?,隧洞底下藏有密道?,是极为隐秘的一桩事体,一般不易为外人所知晓,甚至,连钟伯清与云督头?都不清楚密道?的存在?。   那么,告诉温廷舜密道?之所在?的人,到?底是谁?   魏耷的疑窦不无道?理,其他人一律望向了温廷舜,目露疑惑之色。   温廷舜淡寂地道?:“是庞珑庞枢密使。”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可置信,庞礼臣亦是凝了凝眉心,面色极为复杂,怔愣了好一会儿,适才沉然道?:“我父亲?” 第92章   【第九十?三章】   残夜尽褪, 原是稀薄如纸的辰光,此?际渐然?敞亮了些许,淡金色的薄光覆照在了远处绵延的群山之上, 温廷舜对众人?点了点头:“起初, 我在?茗鸾苑内探查了几遭, 觉察到了一桩事体有些不大对劲,那便是今日东西两苑那兵防戍卫的数量,与昨夜并不一致。”   庞礼臣称不上伶俐,可脾性还算是敏锐的, 顺着温廷舜的话道:“你的意思是,今日?赵瓒之将大部分?的兵力,都调去了西苑, 便是为了抓我们, 免得阻挠了他与完颜宗武的谈判大计?”   温廷舜敛眸道:“若真纯粹是为了对付我们几个人?,赵瓒之还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魏耷抱着臂膀, 接话道:“赵瓒之将大部分兵力调遣至西苑,莫非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而是另有成算?”   众人?心中拢起了团团疑云,被他?们一直押送着的长贵,此?刻冷然?哂笑了一下,道:“七殿下好生?磨砺的刀, 刀刃对准的, 怕不是庞枢密使罢,庞枢密使之于七殿下,相当于, 我之于温青松。”   庞礼臣面容阴晴不定,冷睨了长贵一眼?:“你这金人?的走狗, 在?此?处信口雌黄做甚么?!”   下一息,却听温廷舜沉声道:“他?说得并没有错。”   众人?讶异不已,庞礼臣眉心渐然?拧成了一股缰绳,声音重重发震,“赵瓒之怀疑我父亲是细作,那些调往西苑的兵力,其实都是冲着我父亲去的?”   这怎么?可能呢?   事?况的急转直下,反转太快,委实有些出乎庞礼臣的意料之外。   在?庞礼臣印象之中,庞珑一直都是媵王忠实的拥趸,是朝庙之上左党势力的主心骨。三舍苑举行的升舍试那日?,流民寻衅,禁军镇压之时?,一柄乱箭疾然?扑向了温廷安,这柄乱箭明面上是殿前司的逻卫所射,但?箭簇之上的翎羽徽识,却直直指向了枢密院。易言之,若是庞珑没放权,殿前司根本不敢妄自刺杀温廷安,温庞两家虽说为了夺嫡之争,已然?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但?还不至于彻彻底底撕破脸面。   后来,他?去崇国公府谒望了温廷安,因心中郁气过深,且同庞珑好生?争执了一场,庞珑没否认遣暗卫刺杀温廷安这一桩事?体,还严命庞礼臣同温家大郎断绝来往。庞珑做的种种,都是让庞礼臣深以?为,庞珑是赵瓒之的鹰犬,为了扶衬七殿下得登大宝,庞珑甚至可以?不顾及亲缘,对儿子的朋友妄下杀令。   庞礼臣因此?也寒了心,畴昔他?是敬畏庞珑的,但?知晓庞珑要杀温廷安以?后,二人?的父子关系,已经走入了名存实亡的地步。   思绪幽然?回笼,庞礼臣稍微定了定神识,在?目下的光景里,温廷舜却是在?说,赵瓒之怀疑庞珑是个细作,特地设下了一局,明面上命钟伯清调兵遣将,来活捉他?们,暗地里,却是在?丈量着庞珑的忠心程度。   赵瓒之自然?是知道,庞礼臣被深埋在?了隧洞底下。   故此?,赵瓒之这是给了庞珑选择两难,要么?救庞礼臣,要么?不救。   要向赵瓒之聊表忠心的话,庞珑只能选择不救。   假令庞珑选择救下庞四郎,说明他?是动了恻隐之心,救下了庞四郎,也想必会?连着救下其他?少年。   不论是庞礼臣是他?的儿子,还是不是也罢,他?都无法改变他?是纸鸢的身份,他?是效忠于东宫太子的,庞珑救下了太子的党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庞珑是个名副其实的贰臣,心存贰心!   庞礼臣的目光落在?了温廷舜身上,思及了什么?,心中明显有了极为强烈的一丝触动,后知后觉明悟了过来,急声问道:“且慢,温兄,告诉你隧洞底下潜藏有密道的这一桩事?体,该不会?就是我父亲告知予你的罢?”   庞礼臣一定要确认心中一直在?困扰他?已久,致使他?摇摆不定的事?情。   温廷舜的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指腹,“我从东苑回西苑,担心你们的情状,赶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庞枢密使前来的一位随扈,其人?名曰蔺苟,想必你是有印象的,蔺苟给我传了话,说庞枢密使要见我。”   -   时?间回溯至半个时?辰之前,蔺苟带着温廷舜,去见了庞枢密使。   庞珑正在?西苑的一座值房里,对着窗扃负掌而立,窗扃之外是连绵的翡翠群山,偶有飞鸟掠山而逝,顷之,蔺苟推门?前来,稽首道:“大人?,人?带来了。”   庞珑心神一动,压低了声音道:“让他?进来,手脚仿佛仔细些,莫被人?瞧见了去。”   蔺苟恭声称是,快步出了值房。   不一会?儿,着一身夜行衣的少年来的时?候,庞珑适时?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道:“我知道你们在?此?处,是为了什么?,但?你们目下的处境煞是危急,钟伯清与云督头已然?率人?去搜掘隧洞,不到半刻钟,他?们必会?搜查出你的同党。”   温廷舜的同党,自然?也囊括了庞礼臣。   在?庞珑眼?中,没有什么?事?儿比自家儿子的命更重要。   温廷舜稍稍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神态倦慵,并未接话,情绪不曾显山露水。   庞珑晓得,突如其来将对方招了过来,对方显然?不可能会?信任他?。   庞珑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卷陈旧的地舆图,横向铺展在?了乌案之上,执起了一枝椽笔,蘸染了一些朱色的墨,遽地在?地舆图之上,圈起了某一处位置,并画下了一条粗红的线,道:“我给你们画了一条密道,密道一头通往隧洞底下,一头通往乱坟岗,乱坟岗是在?酒场之外,虽有设岗,但?防守较为疏松,易于你们奔逃,待会?儿,我便遣蔺苟带着你去密道,你带着他?们从密道逃出去,便好。”   一抹兴味掠过了温廷舜的眸底:“庞大人?这般帮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他?的指尖轻轻叩击着臂弯处的袖褶,慢条斯理地道,“大人?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我们的存在?,也知晓完颜宗武的筹码,就在?我们的手上,故此?,您打算救下我们,条件便是让我们交出完颜宗武的筹码?”   这一番话,教?庞珑的容色微微地变了一变,仿佛温廷舜说中了他?的真实筹谋。   庞珑端着一盏清茗,坐在?上首之座,浅浅地抿了一口,淡声说道:“是,我确乎打算挟恩图报,长贵这个人?,纵然?是罪大恶极,但?你们不能杀了他?,他?尚还不能死,你们不妨将他?交由给我处置。”   温廷舜淡扫了他?一眼?,不温不火地反问:“大人?是想怎么?处置,将长贵交给媵王么??”   出乎意料地是,庞珑摇了摇头:“我会?将长贵交回给金国的三王爷。”   温廷舜怔了一下,俨似没有料知到庞珑会?这样说。   众所周知,在?正午牌分?的时?刻,赵瓒之和完颜宗武将会?进行第二回 谈判。完颜宗武损失了长贵此?一筹码,加之赵瓒之一直在?逼迫他?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此?情此?景之下,完颜宗武一定会?采用第二个筹码,即是,让冶炼场的劳役引燃地底下的火-药,以?此?来威胁媵王。   第二个筹码委实过于危险,庶几是与玉石俱焚无异,火-药的火绳一旦点燃,不光是赵瓒之会?有性命之忧,甚至是,整一座酒场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京郊四遭都是山林,酒场处于山林的心脉地带,酒场起了火,也会?殃及四围连绵的山林,引发极为严峻的山火。在?大邺里,山火可不是甚么?小事?,若是有人?蓄意纵火,将会?被处以?极刑。   假若此?火,是由赵瓒之名下的酒场造出来的,虽说恩祐帝不可能会?处决这位七皇子,但?一定会?褫夺其皇位。   再退一步来说,假定赵瓒之在?火殛之中大难不死,可以?发动兵变,但?他?有通敌叛国的罪咎在?身上,根本不得民心,正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赵瓒之成为了储君,那龙椅也是根本坐不住的。   温廷舜脑海里晃过了无数种可能,但?唯独没预料到庞珑竟会?说,要将长贵交回给完颜宗武。   他?一直认为庞珑的目的,是要将长贵秘密地呈交给媵王。   温廷舜对庞珑之所言,不置可否,采取折衷的态度。   温廷舜敛了敛眸,凝声道:“长贵是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谍者,掌握了诸多与温家休戚相关的谍报,若是交给了你,那岂不是间接将温家的软肋暴露了出来?大人?之所以?认为长贵还不能死,便是看在?这一点,长贵是你们的磨刀石,等他?交代了温家的所有情报,你们自会?秘密杀了他?,是也不是?”   庞珑听罢,却是捋了捋颔下的髯须,“长贵确乎是媵王的磨刀石,但?他?并不是我的磨刀石。”   说着,庞珑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玉牌,借着朗日?覆照下来的光线,温廷安看清了玉牌之上的宝印,居然?是太子赵珩之躬自题笔,畴昔,刚入鸢舍那一会?儿,他?在?阮渊陵那处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玉牌,玉牌上边的宝印,亦是出自东宫之手。   玉牌一物,可谓是佐证身份的重要徽识。   庞珑居然?有赵珩之赐下的玉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便是意味着庞珑真正效忠的上峰,不是赵瓒之,而是赵珩之,是东宫的太子。   庞珑居然?是太子安置在?赵瓒之身边的一枚棋子,温廷舜委实没有料想到此?一局面。   这一枚玉牌便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倘若庞珑真是赵珩之的亲信,那么?,他?可算是同长贵一样,藏得也太深了,也藏得弥足久,温廷舜怀疑过长贵的身份,但?唯独没有怀疑过庞珑。   目下见庞珑这般说,温廷舜心中微微了然?,惕意稍稍淡了几分?,凝着声说道:“让我们将长贵交回给大人?,如此?,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   庞珑见温廷舜的态度有几分?松动,道:“交回给三王爷。”   将长贵归还给完颜宗武?   庞珑适时?解释道:“如果不将长贵归还给三王爷,我担心三王爷留有后招,并且,这后招甚至可能会?殃及酒场内所有人?的性命。”   庞珑的怀疑是合理的。   但?温廷舜并没有告诉他?,温廷安潜入四夷馆去寻觅冶炼场的事?情。   虽说庞珑亮出了玉牌,但?温廷舜还不能全然?信任他?,不论是说话,亦或者是行事?,都会?有所保留。   庞珑也显著地看出了一丝端倪,他?做出了让步“纵然?长贵不在?你们的手上,我也一定会?将密道的位置告知予你们,毕竟,在?救人?这一桩事?体上,我本就存有了一份私心。”   温廷舜读明白了庞珑的言下之意,庞珑所谓的私心,便是指庞家四郎,庞礼臣。   庞珑剀切地道:“是否将庞珑交还给我,兹事?你好生?考虑一番。”   温廷舜心中也有了一些考虑与思量,但?明面上淡寂无澜,没接庞珑的这一席话,仅是点了点头,表明自己?会?做出考虑,其实,时?间格外地紧迫,也不容他?多去赘言多思,当下,他?信步行至了乌案之前,视线定格在?了那一份地舆图之上。   庞珑已经用朱笔圈出了隧洞所处的位置,又将与隧洞毗连着的密道,逐一用朱笔描摹了出来,逃生?之路,遂是一览无余。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温廷舜有过目不忘之本领,细致地看了一遍地舆图,便是将密道的位置记了个一清二楚。   温廷舜临走前,庞珑又唤住了他?:“四郎他?这几日?在?隧洞底下,情状如何?身心可还好?”   庞珑一直都记挂着庞礼臣的性命与安危。   温廷舜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说道:“等晚些时?候,大人?见着了庞礼臣,自会?知晓他?的情状如何。”   -   众人?听完了温廷舜言简意赅地叙述,庞礼臣的思绪遁入了一片恍惚之中,温廷舜所述的事?情,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他?还没缓回神。   知晓了庞珑的真实底细的那一瞬,连日?以?来,盘亘在?庞礼臣心中的巨大磐石,终于卸了下来。   父亲原来没有跟着赵瓒之一起通敌叛国。   父亲原来是东宫太子的亲信,是假意投诚于赵瓒之,以?取得赵瓒之的信任罢了。   父亲一直以?来都伪装成□□的朝官,不过是为了方便在?赵瓒之身边调查谍报罢了。   父亲竟是瞒了他?这般久,亏他?曾同他?在?庞府书房之中据理力争地争执过。   原来是他?错怪了父亲。   一抹浓深的愧意,一瞬之间攫住了庞礼臣,但?他?如释重负了一般,舒下了一口寒气。   魏耷对温廷舜道:“庞珑救了我们出去,但?他?其实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将长贵还给他?。”   他?看向了温廷舜,道:“温兄,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温廷舜细细地思忖了一会?儿,道:“我们的目的是不让长贵落入媵王的手中,若将长贵交给了庞枢密使,暂且稳住能完颜宗武的话,这不失为一桩缓兵之计,但?终归到底,长贵是必须要移交至大理寺,交付予阮掌舍来发落。”   魏耷看了庞礼臣一眼?,道:“庞枢密使不仅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和底细,还暗中助我们逃脱了出来,这意味着他?的话是可信的。”   吕祖迁亦是道:“庞枢密使将长贵交还给完颜宗武,是为了拖延火-药引燃的时?间,我觉得可以?暂先将长贵交还回去,等午时?一到,阮掌舍带了兵马查封酒场,那时?再将长贵抓回也不迟。”   杨淳亦是附了议。   温廷舜略一权衡了下,道:“好,我们将暂先将长贵移交给庞枢密使。”   庞礼臣眉心一沉,语气有了波澜,问道:“我父亲现在?人?在?何处?可还在?采石场内?他?救了我们,以?赵老狗那多疑的脾性,可能会?怀疑他?。”   温廷舜忖量了一会?儿,道:“媵王派遣庞枢密使去西苑采石场,庞枢密使明面上去了西苑,但?暗地里,取道于西苑的一处偏门?,带了数位随扈,在?一里之外的驿站候着,为了接应我们,到时?候,他?会?遣人?将我们送回洛阳,带着长贵重回茗鸾苑。”   庞礼臣面色浓重,话语带了一丝急切:“这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就这样回洛阳城,温廷安不是还在?酒场之中么??”   她独自一人?去探查冶炼场的下落,虽说有秦氏的身份作为伪饰,但?他?仍旧很担心温廷安的安危。   温廷舜心中亦是藏着温廷安的事?儿,刚才事?发突然?,他?顾着先救人?了,一时?忘记去盯温廷安的行踪,他?知晓她已经查到了冶炼场的具体下落,但?后面的事?情,他?一概不知,这种未知之感,教?他?的心仿佛漂浮在?了虚空之中,不上不下的,根本沾不着实处,心中某一处地方也空置了。   温廷舜袖裾之下的指尖发着紧,嗓音变得紧劲,透着一股冷锐,道:“与庞枢密使碰面,他?会?遣人?将你们送回洛阳城,我到时?不与你们同行,会?回酒场接应温廷安。”   魏耷闻罢,不太赞成道:“你一个人?又回去那种虎狼环伺之地,会?不会?太过危险了,要接应回温廷安的话,我们就一同回去接应。”   温廷舜道:“你们都有伤在?身,宜好生?修养一番,再者,阮掌舍的兵马会?在?午时?正刻赶到,大理寺会?来接应我们。”   温廷舜的行事?作风,与众人?素来不太一致,他?性情较冷,庶几与寒霜无甚异同,整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惯于一个人?解决问题,吕祖迁与杨淳在?族学里学读之时?,同他?打过几番照面,自是领教?过了他?的行事?作风,起初,他?们是有些不太适应,觉得温廷舜颇有一种疏冷感与距离感,但?后来相处久了,便是习以?为常了。   吕祖迁和杨淳面露忧色,也担心着温廷安的安危,冶炼场内四处埋藏有火-药和硝石,温廷安独自一人?去探查,万一出了事?儿,这可该如何是好?   众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回去接应温廷安较为稳妥一些。   温廷舜并没有同意,他?受庞珑之命,将众人?从隧洞之中救了出来,假令他?们重返采石场去接应温廷安的途中,再次被钟伯清与云督头的兵马逮着的话,那他?岂不是白救一遭?   他?心中已有成算,但?并不说出来。   温廷舜先带着众人?,绕开了乱坟岗附近的瞭望台与岗哨,快马加鞭地赶往去酒场半里之外的驿站,这半里,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拢共耗了众人?小半刻钟的脚程,抵达驿站的时?候,马厩里已经备有数匹鬃马,是庞珑专门?为庞礼臣他?们几人?准备的。   温廷舜先将长贵押送给了庞珑,长贵看了庞珑一眼?,知晓对方要将他?遣返回完颜宗武身边,整个人?的容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但?并不言语。   而庞氏父子俩此?番相见,倒也没有许久,庞珑看了庞礼臣一眼?,确认他?身心并无大碍后,遂是安了心,淡声吩咐蔺苟道:“此?地不宜久留,护送他?们回洛阳城。”   庞礼臣喉头微动,一番欲言又止,他?明显有一些话想跟庞珑说,但?囿于具体的环境,他?只能将原先想说的话摁了回去,默了一会?儿,看着庞珑极为淡定的面容,他?最终只问道:“您早就知道我入了鸢舍么??”   庞珑道:“你在?外边做什么?,我心中自是有定数的。倘若我不同意你成为纸鸢,那么?,你是连鸢舍的大门?也见不到的。”   庞礼臣眸瞳瞠了一瞠,没成想他?入鸢舍的事?体,庞珑是早就知晓了的,他?原以?为他?能够瞒天过海,但?庞珑竟是早就获悉了他?的一举一动。   也是,庞珑是东宫太子的亲信,与阮渊陵也算是同僚了,阮渊陵这端有什么?消息,庞珑那一头也自然?是一清二楚。   庞礼臣转而问道:“父亲,您目下救我们出去,那您怎么?办?”   万一他?教?赵瓒之发现了真实底细,凭赵瓒之的暴戾手腕,肯定是不会?轻易饶过庞珑。   庞珑负着手,威严地道:“剩下一切的事?体,我自会?妥善处置,毋需你来操心,你只消管好你自己?便好。”   言讫,便是吩咐蔺苟,命他?与一些巡卫护送少年们回洛阳城。   庞礼臣拒绝道:“父亲,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庞珑剑眉紧蹙:“不回去?你不回去便是给我添乱。”   庞礼臣急切地道:“温廷安还留在?酒场当中,我必须回去救她!”   “温廷安?”庞珑扫视了一眼?少年队伍,发现确乎是少了一人?,他?回溯了一番昨夜的情状,道,“那个老劳役秦氏,是不是温廷安?”   庞礼臣应声称是,接着急声道,“温廷安去四夷馆,是为了调查冶炼场的具体下落,她目下应该是调查好了,准备返回隧洞底下,但?钟伯清与云督头不正还在?隧洞处严防死守么??我非常担心她个人?的安危,您让我独自回城,我是绝对放心不下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确认她安全无虞。”   庞珑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淡声道:“他?有重伤在?身,去了也只会?徒增麻烦,您吩咐蔺苟将其遣送回城即可,我负责去接应温廷安。”   庞礼臣一听,太阳穴胀胀直跳:“你不是斋长,凭什么?你来做主?”   气氛正对峙之间,驿站外头陡地传来了一阵骤如乱雨般的急响,是大兵列阵迫近的阵仗,紧接着,钟伯清冷鸷的声音由远及近:“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第93章   钟伯清的动作极为迅捷, 趁着晌午的髹金日色在天穹铺开之前?,已经?率着一众戍卒禁兵,赶往了驿站, 以大?开大?阖之势, 围剿住了庞珑以及温廷舜等人。   随行的云督头, 刚开始还在纳闷钟伯清要去何处,目下来到了驿站,见着了庞珑,以及一众浑身带伤的少年, 他?先是诧异,继而是幡然醒悟,替九斋暗度陈仓之人, 居然是同一战线上的朝中大?员, 这也勿怪他们去隧洞底下探查之时,为何会扑了个空, 原来是庞珑在暗中襄助这些少年,一言以蔽之, 庞珑便是媵王要寻觅出的那个内鬼。   气氛即刻陷入了一种剑拔弩张之中,钟伯清率领的大?兵,里三围外三围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厢, 庞珑刚准备派遣蔺苟等随扈, 护送庞礼臣他?们?回城,遭此意外变节,众人见状, 皆是隐微地变了容色。   庞珑知晓钟伯清会追缴而来,但委实没?料知到他的动作会这般快, 蔺苟等随扈俱是沉腕抽刀,以捭阖之势护在了跟前?。   魏耷与庞礼臣俱是立即捣刀出鞘,作抵御之态,防势凌厉,吕祖迁与杨淳身上虽还带着重伤,但此番为了抗敌,根本管不了这般多了,忙拨出了藏于靴中的匕剑。   温廷舜遇事不惊,大?抵是五位少年之中,反应最为沉寂之人,只不过,这中途杀出来的程咬金,教他?心中隐微地掀起了一丝微澜。钟伯清在隧洞之中捉贼,结果?失了成?算,这位刑部尚书的反应其实算是极快的,能预料到庞珑下一步的筹谋,故此前?来驿站截和。在温廷舜看?来,庞珑身份败露,其与钟伯清正面交锋是必然的结果?,目下正值两兵相接的情状,短兵相接事小,若因此延宕了接应温廷安的良好时机的话,他?就怕赵瓒之会有所觉察,亲自去冶炼场查人,届时温廷安生出了什么变节……   后果?委实是不堪设想,温廷舜也不敢继续往下深忖。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中,他?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是有关温廷安的。   两兵相接之间,火光幢幢,庞珑低声吩咐蔺苟:“你去护送那些少年回城,此处的遭际,本官自会妥善处置。”   蔺苟略显踯躅:“万一庞四少爷不同意……”   他?话未毕,那厢,庞礼臣已然觉察到了庞珑的筹谋,驱前?一步道:“父亲,你我俱是庞家人,既然是御敌,就得一起同进同退,在这节骨眼儿上,我必是不会畏葸退缩,也不会当个逃兵!”   庞珑知晓四郎的德行,心中是有些宽慰与蕴藉,但更多的是不赞同,他?偏过了眸,望定?了温廷舜,“温二?郎,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他?们?回城的事宜,你来安排,本官会派遣蔺苟护送你们?回去。至于温廷安,本官这边可能也顾及不了太多,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若是被媵王捉着了,王爷不会立刻诛杀她,而是会将她作为一枚人质,用来和阮渊陵进行博弈。故此,温廷安现在尚有一线生机。”   温廷舜其实也想到了这些可能,点了点首,转身凝声吩咐魏耷道:“你现在带着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回城,我去接应温廷安。”   魏耷锐利的眉心重重一挑,嘴唇翕动,“温廷舜,你认真的?我们?为何不同庞枢密使一起杀回去?”   温廷舜道:“庞、钟两兵相接,我们?留在此处,仅会给?庞枢密使徒增烦扰,他?一边御敌,一边顾念着我们?的安危,这可能会给?钟尚书可乘之机,故此,你方才?所说的那种计策,是行不通的。再者,你可有丈量过媵王安置在酒场之中的兵卒数量?光凭你我的人头数和庞枢密使所率领的兵马,拢共一千不到,能够与媵王的那五千兵马抗衡么?”   魏耷面露霜意,这自然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温廷舜这一笔账,可谓是清算得非常清楚。   温廷舜敛着淡寂的眉眸,看?向了其他?人,道:“我让你们?尽快回城,不是让你们?当逃兵,而是让你们?去求援,让阮掌舍尽快调兵遣将,去京郊查封酒坊,这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魏耷蓦然一怔,不由?地望向了庞礼臣,庞礼臣面露凝色,但没?有去驳斥温廷舜的话,显然是明悟了温廷舜话中之深意。   少顷,庞礼臣便潦潦应了一声,算作是决定?撤返回城了,蔺苟见得此状,遂是带着少年从驿站后院离去,离去之前?,庞礼臣同温廷舜错肩而过时,庞礼臣眸色一沉,口吻凌厉道:“若是温廷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衙内唯你是问。”   温廷舜徐缓地敛回了视线,半垂下了锋锐沉寂的邃眸,秾纤的乌睫在温隽的面容之上,投落下了一片浓深的影子,情绪晦暗未明。但庞礼臣能明显看?到少年薄唇所噙起的一丝轻哂,不知是在轻嘲什么,许是在嘲解庞礼臣,亦或者是嘲解他?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   蔺苟带着魏耷他?们?离去了,离去的同时,许是上苍有意应景,那穹顶之上的天色随之黯了下来,霾云罩定?,端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钟伯清看?着叛贼带着九斋,在众目睽睽之下兀自离去,他?的容色变得难看?至极,正欲遣人前?去追剿,但被庞珑的兵马给?死死拦住了,这教钟伯清本就铁青的脸色,此刻更是面沉似水,他?冷笑了一声:“庞珑,你到底吃得是哪一家的米粮?亏媵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效忠你的主子的,良心被犬豕吃了是不是?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庞珑是一江湖老油条了,对钟伯清的攻讦丝毫不感意外,他?面不改色,相比那些铁齿铜牙的台谏官,钟伯清的言辞算是温和的了,淡然地道:“钟尚书,真是对不住,念在你我都二?十多年的同僚的份儿上,万望你口下积点德罢。”   钟伯清嗤笑了一声:“媵王果?真是料事如神,早猜着我方阵营里有人生有贰心,王爷怀疑到了你头上,起初我还根本不信,但今朝,我看?着你同这些东宫的走狗沆瀣一气,同为一丘之貉,我可算是真的大?开眼界!庞珑,你明面上拥护媵王,私底下却?是临阵倒戈于东宫,你这根墙头草,会不会吃相太难看?!”   庞珑语气不疾不徐:“庞某身为枢密使,拥护的从来不是皇子,我所拥护地,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明君,是为大?邺社稷与苍生着想的贤君,换言之,谁能给?大?邺带来长久的安定?,庞某便会拥护谁,甭管得登大?宝之人是哪位王爷。”   这番话有些出乎钟伯清的意料,他?颤着手遥遥指着庞珑,怒斥道:“你怎的能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庞珑看?向了钟伯清,声音沉定?,“畴昔,庞某确乎是拥护媵王,媵王骁勇善战,造福一方百姓,拥有先帝之英魄,当时庞某认定?,王爷若是能成?为储君,必将成?为一代贤君。但于一年以前?,元祐议和一案生发之时,庞某无意间发现,七殿下为了在夺嫡之争当中胜过太子,他?暗中贪墨,私养精兵,并且,擅自勾结了金国的完颜宗武。”   “当初,庞某便是不太能苟同王爷的做法,亦是多次劝谏,但王爷却?道,他?之所以同完颜宗武结交,是为了夺回失地,亦即是收复元祐十六州。自那时起,庞某才?真正看?清了王爷的筹谋,王爷贪墨洗钱,是要冶炼兵械,而这些兵械,一半是给?自己豢养的私兵,一半是笑纳给?了完颜宗武,以襄助他?能够拥有与完颜宗策博弈的能力?。媵王为何要襄助完颜宗武夺嫡,只因他?打着要寻完颜宗武谈判的算盘,他?打算让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   钟伯清蹙紧了剑眉:“你所说的贪墨、养兵、勾结金贼,几乎都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王爷所做的这一切,所做的这些事,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收复失地,究其根本,是为了我大?邺的长治久安,他?何错之有?”   庞珑冷笑了一声:“你指责庞某所述之词片面,那庞某倒还想说你钟伯清目光蔽塞!媵王贪墨、洗钱、结党营私、是为了这大?邺的长治久安,为了这天下苍生,还是为了皇廷之上的龙椅,为了权势与江山,其实你我再是清楚不过!若王爷真是为了大?邺的长治久安,他?又?怎会集结幽州漏泽园里的流民?前?赴京城,蓄意煽动民?愤,让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攻讦崇国公府,又?让参加春闱的士子们?聚街闹事?”   “如果?媵王真是为了这天下的苍生,那么,他?以常娘之名?义,在京郊之地设造一座采石场,春日雨水繁多,采石场内经?常生发隧洞塌陷一事,连月以来闹出了不少人命,媵王遣云督头将这些事儿都镇压下去,如此草菅人命,鄙百姓为刍狗,媵王还能算是心系这天下的苍生么!”   庞珑这一席话,势如戛玉敲金一般,瞬即震聩了所有人的耳膜,钟伯清陷入了一番沉默之中,不知当如何应对。   温廷舜在一旁谛听了良久,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手指关节,薄唇浅浅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庞珑算得上是明事体的,偏生钟伯清还被蒙蔽在了鼓里,仍旧在忠实地拥护着赵瓒之。   钟伯清怔神的空当儿,温廷舜掐算着时间,飞升疾掠出了驿站,去马厩之中牵出了一匹黑鬃烈马,蹬鞍揽辔,快然拂袖,扬鞭声起,温廷舜打马朝着酒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少年的身影近似于雁过无痕,速度疾如离弦而去的急簇,在场诸多的人几乎是没?来得及看?清,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碎,由?近及远,众人循声看?去之时,便见一道少年鲜衣怒马的身影,如一道零星的墨点,于过隙之间,淡出了整一片画幅。   钟伯清的瞳孔微微一缩,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拦阻,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为时晚矣,饶是要纵身奋起直追,也是追不上的了。   加之庞珑的兵马阻拦在了他?的近前?,有意同他?耗上一耗,钟伯清谅是要去截温廷舜的路,依照目下的光景,多少是有一些鞭长莫及了。   并且,更为关键地是,他?发现长贵也不见了。   钟伯清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冲着长贵来的,他?要杀了长贵,助媵王以绝后患。   但从方才?伊始,他?似乎就没?有瞅见长贵的身影。   这委实有些诡异,钟伯清心中一时疑云四起。   庞珑似是洞悉了钟伯清的心事,语气稍平,淡声问道:“追不上温廷舜,现下是将主意打在了长贵的头上?”   钟伯清端着一副冷容,冷哼了一声,“倘若我没?猜错的话,昨夜四夷馆起了大?火,当时困于馆内的有两个人,他?们?便是温廷安与长贵罢,温廷舜要救人,不惜自曝秋笙的身份。温廷安与温廷舜抓了长贵,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制敌先机,搅乱王爷的谈判计策,其二?,是因为长贵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近二?十余年,掌握的秘辛太多,若是长贵落入了媵王的手中,就相当于抓着了温家的命脉,温廷安他?们?自当不会纵允这般的事体生发。”   庞珑没?有否认钟伯清所述之话。   钟伯清脸上浮现起了一阵明显的讥诮:“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还真可是算无遗策。”   庞珑淡淡地笑道:“不实相瞒,长贵他?人其实还留在了采石场内,我差人打昏了他?,是为了方便将其遣送回完颜宗武身边。”   这不可不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   钟伯清见庞珑这般说,整个人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长贵是时刻跟温廷舜他?们?在一起处的,没?料着,温廷舜他?们?从乱坟岗前?往驿站之时,庞珑早就遣暗卫去接应了他?们?,并打昏了长贵,将其送回至酒场,遣至完颜宗武的身边。   庞珑道:“你可别这样看?着我,这个计策,是温廷舜提出来的。”   钟伯清想起了方才?那个堪比雁过无痕般的少年衣影,一身清峻冷穆的夜行衣,容色矜冷如霜,气质极是不俗,教人弥足印象深刻。   钟伯清其实与温廷舜打过一次交道,是在钟瑾被庞礼臣揍了一顿,吕鼋请了家长的那一回,那个时候他?来到了三舍苑,见着了温廷舜,这个少年与在场诸多少年都不太一致,长得冷淡寡情,当时钟伯清没?太多去留意,只当其是一个读书较为厉害的清秀书生罢了。   没?成?想,温廷舜竟是个颇有韬略与绸缪的人,不仅伪饰成?了秋笙,将常娘、椿槿哄骗得团团转,媵王、完颜宗武都未能幸免,今次,钟伯清带人前?来追剿,这个少年不仅在他?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还预料到他?会来捉长贵,因此早就做好了成?算。   有那么一瞬间,钟伯清殊觉自己被一个少年戏耍得团团转,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愤愠之气。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庞珑,负手在背,轻然哂笑,说道:“你以为,凭这几个小鬼,就能改变得了什么?七殿下大?计将成?,等这一日足够久了,又?怎会让那几个小鬼凭空扰乱了计策?”   庞珑看?着钟伯清,冥冥之中,嗅出了一丝端倪,他?想起方才?庞礼臣说过,目下的光景里,只有温廷安一人尚还在酒场之中。   据说这温家大?郎,是去搜寻冶炼场的下落了。   为何要搜寻冶炼场的下落?   因为九斋这些少年推断出了完颜宗武所筹备的第二?个筹码,同冶炼场休戚相关,故此,温家大?郎适才?迫切地要去寻出冶炼场的下落。   以庞珑对温廷安的了解,这个少年聪颖睿智,要在东苑之中寻觅到冶炼场,其实,远远谈不上困难,庞珑忧虑地是,就怕赵瓒之会对温廷安暗设了一出请君入瓮之诡计。   庞珑一念及此,就细细地深忖了一番,目下温廷舜正在赶回酒场,这个少年的轻功乃属上乘,要寻到冶炼场之所在,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但,庞珑的心腔之中到底还是攒有一份隐忧。   就怕媵王会将温廷安抓着了,作为人质,待阮渊陵带着兵马前?来支援,两兵相接的话,到时候,那一番场面恐怕是难以收拾。   庞珑心间陡地打了一个突,整个人一时有些放心不下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了,他?想要调兵遣将,但此际,钟伯清却?是瞬即阻住了他?的去路。   钟伯清的嘴唇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色,反客为主地道:“庞枢密使现在才?发觉了异况,未免有些太迟了些许吧?”   庞珑眸心蓦然一瞠:“难不成?,媵王早就发现了温廷安——”   剩下的话,他?囿于什么,没?有道出。   钟伯清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说道:“就凭几个小鬼,想要阻挡住殿下的计策,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既是可笑,且不自量。”   庞珑的心,在此一刻悄然沉了下去,他?自以为能够算无遗策,只消将长贵遣送回完颜宗武的身前?,就不会让赵瓒之得逞。   殊不知,他?竟是疏漏了这样一桩事体。   没?想到温廷安会躬自去探查冶炼场的下落,竟还是独自一人去调查的,这便是给?了赵瓒之予可乘之机。   庞珑扫了一眼天色,外头是重重霾云压山,浓郁的翳色罩顶,薄凉的空气之中,弥散着辛涩的雨水气息,风雨准备来了。   现在的时刻里,处于一种极致的宁静之中,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半个时辰以前?,洛阳城内,常氏酒坊。   常娘一直心神不宁,打从知晓了秋笙的真实身份是温廷舜以后,她的心尖之上仿佛就跟被捅了一个大?窟窿般无异,有一阵狂卷的风,裹挟着浓烈的惧意与忐忑,一举灌入了那心扉之中,教人起了一阵亘久的寒颤。   常娘头先想起了一桩事体,便是她将真账簿交由?给?了温廷舜来保管。秋笙一直是酒坊里的活字招牌,一夜沽酒千金,当初为了稳住她,常娘同意将真账簿交由?她来保管,算作是聊表自己的信赖。   但是,她从未怀疑过秋笙的真实身份。   恰如她从未怀疑过,秋笙有无可能是东宫派遣过来的细作。   温廷舜这个人太过于可怖,明明是个男儿郎,却?能将女儿家的可掬样态伪饰得惟妙惟肖,不曾展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亏她如此信赖于秋笙,且还将她带去京郊的酒场之中,引荐至赵瓒之跟前?。   如今回想起来,常娘简直是一番细思极恐,后颈与后脊之处,俱是覆上了一层黏腻稠湿的冷汗。   她将温廷舜引入了媵王的地盘之中,让其掌握了酒场之中的种种谍报,这明摆着不是引狼入室么?!   她原以为秋笙是一座磨刀石,没?料着竟是一块绊脚石。   此番确乎是她失策了,当初牙倌推举秋笙前?来的时候,她确乎是该多留一份心眼,花些时间探查一番秋笙的底细,也去盘查她的帐籍和路引,如果?仔细些的话,她一定?会发现,秋笙的帐籍和路引其实都是假造的。   但常娘那时并没?留这一份心,目下回想起来,端的是懊恨无比。   常娘必须及时亡羊补牢。   今日尚未天亮的时刻,她便是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京郊酒场,返回了京城之内,她殷切地恳盼秋笙所栖住的别院里头,那些账簿还尚未落入旁人手中。   常娘甫一赶至酒坊,翻身下马之时,不知为何,她入了酒坊之中,竟是觉得今日的酒坊格外的安谧,往常会来迎照她的掌事姑姑,此番并未来迎接她。   虽说酒坊人员调度一切如常,但常娘却?是感到颇为诡谲。   她缓步行至秋笙所栖住的别院之时,一行一止之间,她听到了藏伏于周遭的轻微动响,仔细听音辩声的话,她能窥听出利刃出鞘之利声,这声音呈此起彼伏之势,里里外外包抄住了她。   常娘心间打了个突,陡觉气氛诡异。   此地不宜久留,极可能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她作势踅身要逃,下一息回身,却?见阮渊陵着一身绯紫官袍,长身玉立,不知在那处静候了她多久。   此则守株待兔之际。   “常娘,别来无恙。”阮渊陵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叠账册,“你想要寻的,是这个东西罢?” 第94章   一抹浓重的霾霜之色, 悄然掠过了?常娘的玉容,她颇感惕凛,下意识斜身后?撤了?半步, 放眼望去, 四遭皆是腰佩绶刀的铁衣兵卒, 他们隐隐朝着她逼近前来,一股沉峻的威慑与重压扑面而来,但又在合适的距离里停驻,常娘忍不?住忖度了?几番, 这些人似乎早已在酒坊之中蛰伏多时,构筑成了一只巨大的罗网,静待她上钩。   其实, 教她上钩的话, 根本?不?打紧,她并不?畏惧大理寺的酷刑与百般摧折, 但她预想之中最坏的情状,已然是发生了?, 那即是,真正的账簿落入了阮渊陵的手中,这些账册,详实地?记录着媵王贪墨洗钱, 以及在京郊酒场之中的冶炼火械的种种钱目开支, 端的是事无巨细。   被大理寺抓住了?命脉,赵瓒之的大计还能成吗?   常娘深深地?敛了?敛眸心,窃恨自己到底是来迟了一步, 错失了?良机。   常娘望向了?阮渊陵身旁的那几位少年少女,心中掠过了?一丝显著的惑意, 她晓得这些小鬼乃系阮渊陵的爪牙,也自是无时无刻提防着他们,她带着秋笙去京郊酒场的那一日,便是托人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便是将?他们一举一网打尽。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这些少年非但没有尽数落网,反而适时获了?救,迎来了?援兵与救护,她所经营的这座酒坊,也成了?沦陷之地?。   常娘自知难逃一劫,但无论如?何,她都有些想不?通,自己素来是算无遗策,为何偏偏在此?回错失了?成算?她被秋笙的身份蒙蔽了?,这一点,她自识审人不?严,她姑且认了?,那么,问题来了?,为何她托人去将?那些少年一网打尽,这些少年偏偏又能逃出生天?   是哪一处关节出了?问题?   常娘眸瞳一瞠,骤地?想起?了?什么,她委托去收剿沈云升他们的人,是温善晋,前一阵子,媵王暗中差了?内侍去信予她,说?温善晋前来投诚于他,为了?聊表诚意,媵王吩咐常娘,将?这酒坊背后?的主家之位,禅让一半的位置给温善晋。常娘当时并没有多想或是深思,只觉媵王颇有手腕,竟是能够策反温善晋,温善晋是曾经的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若是这夺嫡之争中,有他的一份助力在,便是形同如?虎添翼。   故此?,常娘不?疑有他,带秋笙去京郊酒场的那一日,她便是去信委托温善晋,说?近日牙倌又送了?一批人入坊,这一批人当中,必是有阮渊陵安置下来的纸鸢,身份难辨,常娘请他将?蛰伏于酒坊之中的钉子给拔掉。   本?以为计策可以万无一失,但此?番,阮渊陵在酒坊之中所设下的兵防,便是杀了?常娘一个措手不?及。   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居然是全须全尾地?立在了?阮渊陵的身侧,他们都还好好的,并没有被抓。   互为反衬地?是,掌事姑姑以及一众后?院里的伶人,竟是都相继获擒。   一见及此?,常娘太?阳穴胀胀地?直跳,袖袂之下的纤秀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白皙的手腕之上青筋凸显,因掐紧的力度过大,指尖处隐隐地?泛着一丝青白之色。   她望定了?阮渊陵,因是气急攻心,面色与唇角,可谓是苍白到了?极致,笑意渐渐地?冷却了?下去,道:“温大人是假意倒戈于殿下,这样一来,取信于殿下,便能掌握酒场酒坊之中的诸般谍报,待情报取走,便以通敌叛国之名义,吩咐大理寺前来收押酒场,是也不?是?这可真是一箭三雕之计策,你们可真是好深的机心。”   因是蜷拢过紧,常娘细长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腹的肌肤之中,很?快地?,便有一丝冷腥且濡湿的血渍,自她的指尖之中,缓缓地?淌了?出来,滴答滴答,浸湿了?袖裾一侧。   酒坊外头处,陡地?晃过了?一片殷亮如?雪的响雷,轰隆轰隆,那从?天而降的春雷,俨似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刃,以大开大阖之势,将?酒坊之中劈裂开了?两半,伴随着阵阵风雨的惊鸣,酒坊内蔓延入了?一片半明半暗的光线,光影晦暝,将?在场的每一张脸,都笼罩得半明半暗,昏晦的光影,剥离了?他们的实质,以至于他们变得面容朦胧,徒剩下了?一片半虚半实的轮廓剪影。   外端的那一场瓢泼沛雨,陆陆续续地?落了?下来,天与云与地?,上下皆是被罩入了?浓重的雨意之中,檐雨如?注,凛风敲窗,案台处的烛火不?安地?扭来扭去,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   常娘自知抵不?过阮渊陵的兵马,本?欲咬舌自尽,但阮渊陵快了?她整整数步,赶在她自尽以前,一记沉腕推肘,不?偏不?倚地?戳住了?她的定身穴。   常娘一霎地?便是动弹不?得,容色半是苍冷,半是窘迫,遂是极为恼恨地?剜了?阮渊陵一眼,眸底溢出了?浓郁的弑气,仿佛只消她能够动弹了?,便能提刀将?阮渊陵千刀万剐似的。   阮渊陵看懂了?常娘眼神里的幽怨、绝望以及坚执。   常娘的来历,他自当是一清二?楚的,早在数月以前,他便是遣人密查过了?她的身份以及底细,一年前,大邺与金国在元祐城交战,城内一度沦陷,百姓流离失所,常娘便是其中之一,她丈夫充军死战,剩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然死于兵燹,儿子目下寄居于幽州的漏泽园。这一座漏泽园,是媵王在幽州任为刺史时督办筑建的,是为流离失所的百姓提供一个栖歇之所,使得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不?消说?,在常娘眼中,媵王是她此?生的再造恩人,她甘愿唯他马首是瞻,誓死效忠,死生相随。   阮渊陵并不?同常娘多话,吩咐周廉等人将?酒坊抄下,常娘、掌事姑姑等人皆是被带回大理寺提审。   因是有重兵把守,大理寺抄酒坊内外之时,并无百姓上前围观,众人都没有这个胆儿,也不?敢贸自论议些甚么。   宋仁训与孟德繁,俱是京圈之中颇有名位的太?子爷,称得上是常氏酒坊的常客,动辄挥斥百银千金的那种,他们近两日夜夜来谒酒坊,都是扑了?个空,既是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秋笙秋娘子,亦是不?能见着常娘,心中早存了?一些微词,今次不?惜冒着骤雨复谒酒坊,却是惊诧地?见着这般一幕——   大理寺的兵卒里三围外三围,抄了?整座酒坊,衣冠肃正的大理寺卿阮大人,率人扣押住了?常娘,以及后?院的十余位伶人,常娘不?复往日的容光,造相怨戚,眉眼具有戾冷之气,与寻常斡旋于众宾客之间的佳人,有着霄壤之别。雨水打湿了?女子鸦黑的鬓发,雨丝顺着额庭滑落了?下去,渗透在了?她的玉容之上,琼玉般剔透的五官,原是匀抹着薄薄的铅粉,此?刻教雨水慢慢洗濯了?过去,铅粉如?锈漆般,从?脸上剥落,露出了?她质朴干瘪的一张面靥。   没了?铅华的遮掩,女子的眼角堆砌着的细纹,藏也藏不?住,这是一张备受岁月摧残与压迫的面容,一寸一肌俱是蹉跎的风霜,是教人生怜的。   不?由教人想起?了?一句诗,『最是人情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宋仁训与孟德繁见状,整个人俱是懵然了?,忙遣随扈上前去打探具体的情状,想知晓常娘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咎,究竟是犯了?多大的事儿,竟是要动用大理寺泰半的兵力,此?外,除了?常娘,为何连秋笙竟是也不?见了?踪影?   诸多的疑绪,纷纷扰扰地?席卷上了?心头,宋仁训与孟德繁二?人,俱是百思不?得其解,急于解惑。   那些随扈,囿于阮渊陵的威严,只得避其锋芒,转而去相询周廉,周廉使得那两位随扈是宋家与孟家的,自是也不?好对抬罪,只得言简意赅地?道:“常娘涉嫌了?一桩朝廷大案,大理寺目下是奉公行事,还望两位少爷避让一下,免得牵涉入此?案之中。”   随扈们听罢,急急返身禀命,宋仁训与孟德繁听得可谓是一头雾水,常娘居然与一桩朝廷大案休戚相关?她一个沽酒妇,人微且言轻,能与大案有什么牵涉?再说?了?,这一桩朝廷大案,具体又是什么?什么样的大案,能让大理寺如?此?大动干戈,还让寺卿亲自出马?   宋仁训与孟德繁再度遣随扈去探探口风,结果,那两位随扈吃了?一鼻子冷灰,估摸着是探口风时,迎面撞上了?大理寺的寺卿,结果被寺卿不?留情面地?训斥了?一通,两位随扈灰头土脸地?踅返回来,对自家的主子摇了?摇头,万分?为难地?道:“寺卿大人说?了?,这朝廷要案,事关国是,牵涉人员深广,因此?不?可对外透露分?毫。”   居然是事关国是?   宋仁训与孟德繁俱是震骇不?已,常娘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与什么样的案子有了?纠葛,竟是会牵系大邺的国情?   但这一点,大家都不?敢再冒进地?去问。   “那秋笙秋娘子呢?”宋仁训的一颗心怦然地?跳着,急切地?问道,“她也是犯了?事儿么?怎的没有见到她的人儿?”   秋笙的事体,俩随扈自当是更?为不?知情了?,一问的话,简直是就是三不?知。   宋仁训的一颗心,如?被闷油来回滚煎而过,在过去的十余日里,他的三魂六魄,都一整个吊在了?秋笙身上,他甘愿为她日掷千金,只盼能换得她的一次回眸。前几夜,他差点要得到秋笙的人儿了?,孰料,常娘却是同他说?,要等明日。宋仁训不?知自己等了?这个『明日』多久,一直苦苦等着了?今日,讵料,却是等来了?这般一个结果。   这让宋仁训颇为惴惴不?安,孟德繁也不?比他好上多少,整个人的容色都是阴沉沉的,但面对眼下的这般情状,他们无论怎么补救,也都是无济于事,只能暂先认栽了?。   话回这头,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他们将?账簿上交给了?阮渊陵以后?,开始担心酒场里头的事情,正思忖间,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碎,远处有数匹鬃马驰骋而来,待趋近了?,沈云升他们逐渐看清了?马背上的人,是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   苏子衿心神一动:“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崔元昭往那一群少年之中,深深看了?一眼,最终,视线定格在了?吕祖迁身上,她凝了?凝眸心,冥冥之中,眼波变得盈盈润润,透着几分?淋漓水色,但她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以纤指掩着鼻梁,鼻腔莫名泛着一丝酸涩的湿意。   崔元昭垂敛着双眸,嗓音透着一丝稍重的水汽,慢声道:“他们能回来就好。”   沈云升很?快发觉了?事态不?太?对劲:“慢着,怎么没有见到温廷安与温廷舜?”   他们两人呢?   他还看到了?其他一些生面孔,依其衣饰与造相,像是高?门深院里的随扈。   茫茫漉漉的雨幕之中,御街之上是一片湿泞,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身上带着雨尘和血伤,所穿戴的雨蓑,根本?来不?及遮掩住滂沱的雨势,等他们赶至酒坊的时候,已然是通身皆湿的状态。   崔元昭是早有一些准备的,忙去坊内取了?干燥的衣物和毛巾,逐一递给了?他们,但魏耷和庞礼臣他们等不?及了?,庞礼臣急切地?说?道:“温廷安和温廷舜二?人尚且还在酒场之中,随时可能都有危险,万请阮掌舍速速遣兵去援救!不?然的话,媵王就要动手了?!”   阮渊陵凝着邃眸,淡扫了?那几位随扈一眼,为首一人是蔺苟,蔺苟稽首,恭谨地?行了?一个揖礼:“卑职奉枢密使之令,此?番是护送庞少爷以及他的友朋们回京城。”   一听蔺苟是庞珑的鹰犬,沈云升、崔元昭和苏子衿俱是面露一丝惕色,提防不?已,庞礼臣见了?此?番情状,忙横亘于两方人马之间,解释道:“都是自己人,我?父亲其实是拥护太?子殿下的,这次若是没有父亲的暗中襄助,我?们也不?太?可能在钟伯清与云督头的围剿之中,顺利逃脱出来。”   除阮渊陵之外,众人细细一听,颇有些震颤。   庞枢密使庞珑居然是太?子的拥趸?   这,这怎么可能!   倘若庞珑投诚于赵珩之,这又是何时的事情?   为什么大家都不?知晓此?情?   这未免也太?过于惊人了?。   众人俱是有一丝诧讶,面容之上可谓是愕色难掩。   众所周知,枢密院是大理寺的死对头之一,一院一寺呈分?庭抗礼之势屹立于朝庙,素来是水火不?相容,阮渊陵与庞珑的关系不?善,每逢早朝的朝会之上,没少会相互挤兑,私底下关系也紧张,一度到了?动兵器的境界。   退一步来说?,庞珑是朝中□□的头目之一,大内的百官宰执俱是知晓他与温家派系不?睦,阮渊陵是温善晋门下的学生,自然而然也被划分?至了?□□的阵营之中。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阮渊陵的方向,仔细地?看了?一眼,有意观察一下其反应,却是发现男人面容澹泊且沉笃,似乎早就对此?事习以为常。   如?此?看来,阮渊陵早就知晓庞珑是太?子阵营的。   阮渊陵峻沉的面容之上,掀起?了?一丝风澜,道:“庞枢密使救了?你们出来,那他岂不?是有自曝身份之险?”   钟伯清是媵王的忠实鹰犬,庞珑从?钟伯清手中救下了?庞礼臣他们,无异于是在狼口之中夺食。   阮渊陵深深地?凝着目色,对庞礼臣肃声道:“你且将?你们这几日在酒场之中的经历,逐一道来,你们是如?何失踪的,又是如?何逃出来的,逐一道来。”   讲起?庞礼臣他们这几日,掩埋于隧洞之下又死里逃生的经历,真可谓是说?来话长,时间格外紧迫,庞礼臣只能选择长话短说?,先是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番被掩埋在隧洞之下的经历。   知晓他们四人被掩埋在了?隧洞之下,沈云升、崔元昭和苏子衿俱是有些愕然,崔元昭不?可置信地?道:“隧洞塌了?,你们就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魏耷点了?点头,替庞礼臣做了?补充道:“那个隧洞弥足有七丈之深,我?们被掩埋在地?底下的时候,差点就出不?来了?。”   苏子衿目露忧色,嗓音发震,问道:“那你们是如?何出来的?”   魏耷笑着看了?苏子衿一眼,眸色微微柔和了?些许:“当然是徒手,一点一点地?朝上挖地?道啊,用朴刀和刃剑,不?然的话,还能怎么着?承蒙上苍不?弃,我?们所处的隧洞,同另外一处隧洞相近,我?们终于挖通了?地?道,是通往另外一处隧洞的,也就是在那处,我?们遇到了?温廷安。”   魏耷补充完了?,就轮到庞礼臣来说?。   庞礼臣再是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番媵王与完颜宗武谈判略况。   说?至此?处,庞礼臣有些愤慨,“长贵是潜伏于温家二?十余年的谍者,是完颜宗武的走狗,因他掌握了?诸多崇国公府的情报,所以,完颜宗武打算将?长贵作为筹码,与媵王置换火械与兵谱,但这个媵王委实是贪得无厌,打算寻完颜宗武索求更?多。”   阮渊陵蹙了?蹙眉心,道:“媵王还打算索求什么?”   魏耷接过话茬道:“长贵被完颜宗武安置在了?四夷馆之中,媵王便是派遣钟尚书去纵火烧了?四夷馆,打算将?长贵烧死,这般一来,他算是毁掉了?完颜宗武的第一个筹码了?,鉴于此?,他能趁此?向完颜宗武讨要元祐三州的疆土。”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番怔然,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   众所周知,收复回元祐失去的疆土,一直是先帝的夙愿,也是当今官家的帝心所向,假定赵瓒之想要收复失地?,这一点其实早在阮渊陵的意料之中,但他觉得,赵瓒之的所作所为,他并不?能全然苟同,这不?是为大邺的江山社稷着想,更?不?是为天下苍生着想,而是名副其实的卖主求荣。   庞礼臣继续道:“媵王要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的失地?,但据长贵所说?,完颜宗武其实还准备了?第二?个筹码。他遣长贵贿赂了?冶炼场的劳役,让这些劳役们将?火-药与硝石,埋藏在了?各处隧洞之中,只消谈判谈崩了?,完颜宗武便会窃自吩咐这些劳役引燃火-药,以此?为要挟媵王。”   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目下的光景之中,完颜宗武逼媵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么同意交出兵谱与火-械,要么就同他玉石俱焚。   阮渊陵面沉似水,负手问道:“他们行将?于何时谈判?”   魏耷忖量了?一番,凝声道:“是在午牌时分?。”   一旁恭谨以待的蔺苟,此?刻行揖道:“庞大人已经差人将?长贵带回茗鸾苑,将?其遣送回完颜宗武身边,这般一来,完颜宗武势必会使用第二?个筹码,也不?会遣人去引燃隧洞底下的火-药。”   这样说?是没错。   但阮渊陵仍旧是放心不?下,以他对赵瓒之的了?解,此?人诡计多端,胸中城府深似海,怕是早就料着了?完颜宗武的第二?个筹码是什么。赵瓒之机心极重,也势必会在私底下,提前遣人去摆平那些反水的劳役,并且销毁那些藏在地?洞之下的火药,好让完颜宗武棋差一招。   论机心,完颜宗武到底是要输掉赵瓒之一筹。   沈云升听完了?全程,心中掠过了?浓重的隐忧,对阮渊陵道:“掌舍,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安危迫在眉睫,请让我?们速去营救!”   苏子衿、崔元昭、庞礼臣、魏耷、吕祖迁和杨淳六人,亦是做了?个请命的姿势。   庞礼臣大抵是心中不?安,心事也干脆写?在了?面上,藏也藏不?住。   沈云升倒是能藏得住心事的,面容之上,有且仅有一丝风澜。   雷雨隆隆,蛛丝般缠雨,叩击在了?酒坊的重拱乌檐之下,声如?蚕食桑叶,势若石击深潭,淋漓的雨雾,幽幽弥散在了?空气之中,逐渐朦胧掉了?少年们的声音,阮渊陵见状,心中平添了?一丝极深的触动,这是他所扶植的九斋,一个颇有共同体意识的团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阮渊陵抬眸扫了?一眼天色,目下是巳时三刻的光景,距离午时牌分?还有一段时辰,遂是对一众少年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第95章   京郊酒场, 茗鸾苑。   更漏滴答滴答的作响,距离午牌时分,还差一刻钟的光景, 雨势愈发滂沱如瀑, 雾珠衔接成了细密的缠丝, 紧紧搅在了赵瓒之的神经之上,他一面吩咐参将在院内架起避雨长棚,一面负手立在漆檐之下,邃眸淡视庭景, 少顷,参将回禀说雨棚已经搭好,赵瓒之点了点头, 又淡声发问:“庞枢密使与钟尚书人何在?”   媵王的口吻阴晴不定, 参将参悟不透自家主子的脾性,只能?战战兢兢地地打探了一番, 踅身禀命道:“王爷,尚书爷遣了亲信说, 庞枢密使哗变,暗自救下那隧洞底下的纸鸢,于一里外的驿站晤面,尔后便教给他们逃了。”   这?一桩事?体, 似是早在赵瓒之的意料之中, 是?以,他的峻容之上并无太多异色,反而显得格外淡寂如水, 那参将又道:“尚书爷又特地交代了一句,有一位名曰温廷舜的少年, 也就是?伪饰成秋笙秋娘子的那个贼人,他没逃,往酒场的方向潜伏来了,意在于救人,说是?有一位同党还落在了这酒场之中,至于剩下获救的少年,皆是?回城求援去?了,以卑职之推揣,他们应当是?去?了大理寺。”   赵瓒之薄唇浮起了一丝极浅的哂笑,低喃道:“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言讫,他又淡声问道:“那么,长贵人何在?目下,他是?在谁的手上?”   参将深忖了一番,道:“如王爷所预料地那般,长贵原是?落在了温廷安等贼人手中,后来庞枢密使哗变,温廷安将长贵交给了庞枢密使,庞枢密使差人将长贵遣回酒场,想必是?打算将其送至完颜宗武身边,以便搅乱王爷您的大计。”   赵瓒之的眸底,深深掠过了一丝厉色,他不由往完颜宗武所栖住的院落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几位口译官正在服侍左右的影子,晦暝不明的雨色,轻轻浮照在了赵瓒之的冷容上,他谛听着檐雨叩地的窸窣声响,凝神思量了片刻,道:“长贵虽说在庞珑手上,但若要遣返的话,一定会走偏门?这?条道。鬃马纵然脚程快,但到底还是?差了气候,你们不若这?样做——”   赵瓒之在参将身前?低语了几句,参将面露震颤之色:“王爷,这?会不会太……”   赵瓒之负着手,泰然地笑了笑道:“此则曲突徙薪之策,搁在平素,本王是?决计不会用的,但此下事?态极是?特殊,本王不得不尽早做些旁的筹谋了。”   参将是?个忠心耿耿的,又怎会不从?   参将恭谨稽首道:“王爷之计策,自当是?万无一失的,卑职这?便着手去?安排,只不过,那这?个温廷舜的少年该如何处置?此人轻功绝佳,有『雁过无痕』之誉,就怕此计能?降服了长贵,但无法?左右这?个温廷舜。”   这?一点,赵瓒之早就料着了,他道:“若是?刨除温廷舜所处的阵营,本王倒是?极想将他招入麾下,这?个少年是?个栋梁,文韬武略均属上乘,未来是?大有可为的。”话至此处,赵瓒之低叹了一声,口吻变得叹惋,“可惜了,同温廷安一样,都是?个不识抬举的,接二连三?触了本王逆鳞,总是?掺和本王的好事?儿,本王也便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参将附和道:“王爷说得是?,此番决计不能?再对这?些贼人心慈手软。故此,王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个温廷舜?”   赵瓒之眸中晃过了一丝锐戾之色,修直如玉的长指,轻拢慢捻地摩挲着袖裾内侧,淡笑道:“还能?如何?自当是?遂他的愿,放他进来了。”   “什?么,放那逆贼进来?”参将一下子又参悟不透自家主子的真实意图了,他一度以为王爷是?在说笑,但观摩着赵瓒之那沉寂如磐的面容,参将觉得赵瓒之说的是?真话。   赵瓒之淡声道:“温家兄弟情?深如寄,本王不若就成全他们两?具全尸罢。”提及温廷安的时刻,赵瓒之的心腔之中,实质上,仍旧是?无可自抑地掀起了一丝风澜,甚或是?说悸动,这?教他回溯起了在冶炼场内,将温香软玉拢在怀的时刻,不得不承认,他心中曾掠过一丝将其占为己有的念欲,这?一份念欲,如文火烹茶一般,慢慢地燎烤着他。但这?一份念欲,就如朝菌一般,存在的时间极为短瞬,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时间罢了,他爱美人,但,他更爱江山。   参将明悟了,凝声道:“依照王爷的意思,是?想要走一出空城计?故意示弱引虚,放温廷舜进来,但他进来容易,出去?就困难了。”   赵瓒之道:“兹事?体大,本王已经吩咐椿槿着手去?打点了,你负责盯着长贵便好,长贵这?人知晓诸多秘闻,必须留下活口。”   “不过,”俄而,赵瓒之话辞机锋一转,“假若外头有援兵赶到,要来营救长贵的话,那这?人便不必留活口了。”   这?便是?让参将见机行事?,假定情?状不对劲的话,那便是?痛下杀手了。   参将也是?个伶俐的,他跟随媵王多年,虽说时而会参悟不透自家主子的筹谋,但若是?办起事?儿的话,还是?相当趁手的,他旋即领了命,但思及了什?么,脸上有些隐忧,“温家的这?两?位少爷,知晓内情?过多,确乎该死,但阮寺卿已经知晓了他们困于此处,若是?二人皆是?死了,阮寺卿带兵问责起来,这?可当如何是?好?”   若是?死了两?位劳役,帐籍和路引皆掌饬在他们手上,一旦生了事?,事?后销毁即可,谅是?大理寺要查,也查不出个什?么来,目下的光景,若是?死了两?位温家的少爷,这?情?状可就有些非同小可了。   赵瓒之摩挲着拇指指腹内侧,雨雾灌面,将男人优越的山根与?绷紧的下颔线掩映得若即若离,他的神态与?情?绪,也淡到了极致,似乎这?种情?状,他也是?早就考量好了,静默了片晌,赵瓒之适才淡声道:“温廷安与?温廷舜,当初是?以秦氏、秋笙的身份进入酒场的,两?人的帐籍还在本王的手上,若是?两?人死了,本王只消毁尸灭迹,且拿出两?人的帐籍放在阮渊陵面前?就好。阮渊陵纵然知晓兄弟俩死了又当如何,毕竟,死的人是?秦氏与?秋笙,两?位从外州迁徙而来的平民百姓罢了。   “若是?要问责二人的死因,椿槿可说这?两?人是?牙倌举荐而来,之所以死了,皆是?云督头之所为,那些火械、采石场、冶炼场都可以一并推到他的头上,纵然是?引燃了火-药,也是?他之所为,扣他一顶谋逆的罪咎,本王不过是?来招标,与?任何事?情?都无甚牵涉。”   参将听出了言外之意,略显瞠目结舌,道:“王爷莫不是?打算假戏真做?当火-药被引燃之后,那您也……”   赵瓒之眸下眶的卧蚕,弧度深了一深,笑眸勾勒出了一丝深邃的括弧,“苦肉计自是?要演一演的,不然的话,又怎能?取信于人呢?”   参将素来是?将赵瓒之的话奉为圭臬,即刻领了命,事?不宜迟,便是?疾然而走,赵瓒之顿步于廊庑之下,垂眸静眺着雨幕,思及了什?么,问及那参将,“钟伯清现在带兵何处?”   参将忙踅身而至,拱首答道:“王爷容禀,是?这?样,庞枢密使似乎已然料着您的筹谋,在救出那些少年后,他遂是?打算原路带兵前?来营救,钟尚书为了不让其扰乱您的计策,遂是?截了庞枢密使的和。”   赵瓒之沉思了片晌,摇了摇头:“不到半个时辰,阮渊陵的援兵必会赶到,就凭钟伯清那几千兵卒,凭他们之力,不足以抵抗分毫,若是?届时落下了话柄,亦是?不太合时宜的。”   参将道:“那依照王爷的意思是?……”   参将还以为媵王会说,那便让钟伯清调兵遣将,去?截庞珑的和,延宕上一阵子,至少要留够时间,好让赵瓒之与?完颜宗武能?够在午时正刻顺利谈判,只要将元祐三?州这?一桩条件,谈下来,就能?将媵王过去?所做的事?情?一笔勾销,媵王手握元祐三?州的疆土,是?遂了先帝的遗志,也是?在践行恩祐帝的祈盼,官家一定会属意于媵王,纵任阮渊陵手握再多所谓的罪证,又当如何,只要官家看?在收复元祐三?州领土一事?上,赦免了媵王的罪咎,阮渊陵也无法?奈何媵王分毫。   参将是?这?般作想的。   但现在,媵王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参将就有些想不通了。   赵瓒之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速速去?遣人,命钟伯清不必去?截和,让他带兵回酒场,本王有另外一桩要事?吩咐他去?办。”   参将弓腰叩首,遽地应喏了一声,卑恭地道:“卑职记着了,这?边去?操办。”   言讫,参将很快地离开了茗鸾苑,去?马厩处,麻溜地牵了一匹快马,揽辔跨鞍,披上了雨蓑,一举朝着通往京城驿站的方向,疾掠而去?。   赵瓒之淡淡地望着一人一马消失在雨幕之中的虚影,心中升起了一丝计较,他的视线收拢了回来,定格在了日晷之中,还差一刻钟,就是?正午牌分,行将到他和完颜宗武谈判的时刻了。   只消将这?个谈判谈下来,途中不出任何岔子或是?纰漏,那么,在这?夺嫡之争里,他便是?能?够胜券在握。   赵瓒之称得上是?胸有成竹,甫一侧身,欲要回书房整饬一番,不经意之间,他竟是?与?一个玄衣少年撞了个正着。   温廷舜着一袭玄色劲装,慵懒地抱着臂肘,修直的身躯如玉树一般,淡寂地倚靠在了廊柱的深处,腰际的蹀躞带上,悬有一柄软剑,剑齿之上蘸染着一丝血渍与?雨珠,而剑光殷亮如雪,透过薄冷的空气,覆照在了少年冷锐的面容之上,衬得他的面容半晦半暗,狭长的眸底蒙着一团沉郁的雾色,沉重?得揉不开,情?绪亦是?不曾显山露水。   赵瓒之武功称得上是?上乘的,但在方才的时刻里,与?参将对谈之时,他竟是?不曾觉知温廷舜的存在,这?个少年来了多久,又是?听到了多少,凡此种种,赵瓒之都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刚刚还对参将聊到了自己的筹谋,也说了如何针对温廷舜的计策。   纵然被人听着了自己的计策,赵瓒之在明面上,亦是?丝毫不显惊色。   他冷然地扫视了少年一眼,目露一丝凛冷的审视之色。   其实,从少年的面容之上,并不难看?出秋笙的影子,在赵瓒之的眼中,秋笙一直只是?一枚任其摆布的棋子,本来是?用来讨好完颜宗武的,但他到底还是?失了成算,没成想秋笙居然是?温家二郎,还让常娘将这?人,一径地从酒坊带入了酒场。   阮渊陵培养了如此多的纸鸢,赵瓒之尤为忌惮的,姑且只有两?位,其一是?温廷安,其二便是?温廷舜。   赵瓒之的戒心升腾了起来,不温不凉地冷觑了温廷舜一眼,“你又是?何时闯进来的?”   温廷舜的右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左手虎口处,指端轻轻地蹭磨在了软剑的剑柄之上,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他口吻掀起了一丝极冷的玩味哂笑,不答反问地道:“殿下以为如何?”   赵瓒之道:“本王觉得,你应当是?早就蛰伏在酒场之中罢了,看?到本王在寻参将商量对策,你秘而不宣,选择旁听了全过程。”   赵瓒之不疾不徐地偏斜过了邃眸,负着手,视线的的落点聚焦在了,寥寥地牵起了一丝唇角,嗓音起了一些风澜,道:“倘若本王没有推揣错误的话,你此番回至酒场,有且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来探寻温廷安的下落,是?也不是??”   赵瓒之并没有说错。   甚或是?说,他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他明明知晓,温廷舜到底是?为了谁而来,但他还有意这?样发问。   目下的光景里,温廷舜懒得同赵瓒之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发问:“她在哪儿。”   一副冷眸如霜的陈述语气。   问出这?番话的人,分明只是?一个少年,一字一词之间,却透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矜冷与?威慑,教人不能?轻易忽视。   温廷舜又像是?一头雪原里桀骜的孤狼,眼神锋锐如刃,蕴蓄着浓烈的风暴,光凭那一记冷冽的眼神,仿佛就能?将人在顷刻之间,撕咬成粉身碎骨。   一抹阴翳的霾色浮过了赵瓒之的眉眸,他讥诮地扯着唇瓣,蔑冷地说道:“既然你这?般有能?耐,怎么还打算要来问本王?凭你的鹰眼追踪之术,在冶炼场内探赜一番蛛丝马迹,不就得了?”   温廷安寻觅到了冶炼场,一路是?做了诸多隐秘的记号,温廷舜按图索骥,已然去?过了一趟冶炼场,但却是?遍寻无获。   他寻不到温廷安的下落。   凭借他对温廷安的认知与?了解,温廷安在寻找到了冶炼场以及一些有用的线索之后,定然会回来寻找大队伍,但她就这?样失踪了,没了踪影。   这?就让温廷舜心里难免一沉,直觉告诉他,温廷安一定是?被赵瓒之抓起来了。   赵瓒之这?人素来城府颇深,诡计迭出,他为了制衡阮渊陵,一定会使出一些阴损的招式。   方才他不动声色,旁听了赵瓒之与?参将二人的对话,赵瓒之的阴谋诡计,适才逐渐浮出了水面,赵瓒之所说的话虽然极为隐晦,但温廷舜是?能?够推知一二,赵瓒之是?打算让温廷安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阮渊陵。   倘或温廷舜没有推揣错误的话,赵瓒之威胁的手段,是?将温廷安绑缚上火药,这?般一来,就算是?将她的命脉,狠狠地拿捏在了手掌心里。赵瓒之原本还意欲将温廷舜算计进去?,但他没料到地是?,温廷舜已在一旁待了有好一段时候了。   温廷舜在冶炼场内尚未寻到温廷安的踪迹,这?让他加深了心中的某些猜测。   廊庑之外的雨雾之中,不知何时,金乌竟是?缓然地沉了下去?,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霾云背后,只见那天地之间,景致骤地黯然无光,徒剩远近檐角处所悬挂的长明灯,灯影昏晦如谜,仅是?照亮了一小爿方寸之地。   赵瓒之仅是?交睫了一瞬,倏然之间,蓦觉脖颈之上传了一阵凉如冰霜的寒意,温廷舜震袖捣剑,身影戛然一晃,如一枚漂叶般,亟亟地掠至了赵瓒之的身后,他的嗓音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透着极为暴戾的锋芒:“有些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他在问赵瓒之,关于温廷安的下落。   ——赵瓒之到底将温廷安藏在了何处。   少年身上的浓郁杀气,渐然渗透入了滂沱的雨幕之中,亦是?弥散入了软剑之上,软剑那锐利尖利的刃端,斜斜地抵在了赵瓒之的脖颈,似是?只消赵瓒之胆敢挪动半寸,那一柄软剑,遂是?能?如寒蛇一般,一举刺穿他的颈部脉搏。   赵瓒之的薄唇,遂是?极浅地轻轻抿起了一丝笑意,这?种笑意,似是?轻嘲,又似是?在慨叹,他大抵是?在轻嘲少年的不自量力,但同时也在慨叹少年轻功之卓越。   赵瓒之勾了勾眸心,意有所指地道:“向来无人能?够威胁本王,你若是?轻举妄动,那么,温廷安的性命可就眼看?不保了。”   温廷舜的嗓音透着一股紧劲,他极浅地匀了匀呼吸,整个人却是?漫不经心地轻笑了起来:“殿下,这?句话当是?我对您说才是?。”   赵瓒之听罢,凝了凝眸心,他有些微讶于温廷舜的态度,但明面上是?不动声色地揭了过去?。   这?一番话,可就说得有一丝丝耐人寻味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雨势愈发滂沱, 冷意如霜降一般浓重,出乎东山之上的翳色霾云,正一点一点地蚕食晌午时刻的残日, 温廷安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 她眼前?是一片清郁的雾青色, 耳畔处,遥遥传了一阵金戈迭鸣之声,伴随着一阵喊打喊杀之声,这如时涨时伏的潮汐, 一阵续一阵地,撞击着温廷安的太阳穴,随着意识的苏醒, 她觉知?到后颈和四?肢这些地方, 隐隐约约地传了一阵剧烈的阵痛和痹麻。   濡湿的空气之中,弥漫着硝石气息和药火气味, 极为浓烈,这种气息缭绕在她的周身, 教?她极为不适。   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窄仄潮湿的隧洞之中,她定了定神, 纵目粗略望去?, 发现周遭尽是炮制而成的火-药、还有堆叠成山的硝石,见至此况,温廷安眸瞳震了一震, 欲要下意识起身,但?在此一刻, 她发现自己的手脚被麻绳死死捆缚住了,并且在麻绳另一端,牵系的是火-药的引燃线,只消有人点燃了那一根细线,火-药点燃的那一刹,她瞬即也会被殃及,毫无逃生之机。   她怎么的被困囿于这个地方?   让她好生想一想……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心脏陡地沉了下去?,她回想起了自己陷入昏厥前?的最后一幕,她当时是蛰伏入了四?夷馆之中,于一片残垣断壁之中,只为了寻觅出冶炼场的下落,后来她确乎是寻觅到了冶炼场,还?遇到了椿槿和赵瓒之,自己与赵瓒之一番斡旋之后,赵瓒之出尔反尔,不讲武德,三下五除二便将她打昏了。   待她真正醒觉了之后,早已是物是人非。   温廷安手脚丝毫动弹不得,身躯简直是阵痛到了极致,她只能吃劲地抬起了眸心,迟缓地望向了隧洞之外,本想借此看一看天时,丈量了一番现下到底是不是午时正刻,如果午时正刻的话?,那就说明?谈判正式开始了,如此一来,为何?外头会有喊杀之声,是谁跟谁动起了兵器来?   是赵瓒之和完颜宗武么?   还?是阮渊陵的援兵到了,跟赵瓒之的精锐,一言不合地干仗起来了?   温廷舜是否带着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逃出了升天?   完颜宗武有答应将元祐三州的领土,割让给赵瓒之么?   种种疑绪,于一瞬之间,渐渐然地浮溢上了心头,温廷安的思绪,堪称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深深感知?到这种不确定感,教?她如沉浮于海面?之上漂木一般,重心是陷入剧烈失衡的状态,她亟需寻觅一个稳靠的支点——   没料到,她抬眸朝着隧洞掠去?视线之时,竟是连洞口的位置都望不见。   温廷安的尾椎骨处,骤地蘸染了一丝极为沁冷的寒意,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应当是被困囿于一座隧洞之中的深处。   “终于醒了?”这时,一道软糯如水的女声,缠缠绵绵地从不远处漂泊了过来,音色煞是动人,那咬字如登台唱戏似的,柔婉百转,在听者的心头处撩云拨雨,随即是,蒸腾起了一片湿漉漉的悸颤。   温廷安眉心陡地一凛,心中平添了一丝触动,冷然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雾青色的倩影,幽坐于一块青灰的嶙石之上,其人正慢悠悠地执着一块指甲钳,慢条斯理地剔着粉色指甲,见着温廷安醒觉了,遂是掀眸勾唇,盈盈地朝她投去?了一撇。   这人不是椿槿,又还?能是谁?   温廷安牙关紧了一紧,缓缓地撑身坐起,后背半靠在起了濡雾的石壁底下。   椿槿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知?晓温廷安在关心什么,她丝毫没停顿剔指甲的动作?,曼声道:“目下恰值午时一刻的光景,阮寺卿的兵马赶到了,但?被媵王、钟伯清二人的兵马阻拦在了酒场的外面?。”   椿槿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了,赵瓒之还?没和阮渊陵正式交战,因为他尚在和完颜宗武谈判,势要将元祐三州的疆土拿下。   “他们谈判的情状如何?了?”   温廷安想要开口说话?,但?一开嗓时,却是发觉自己嗓音枯槁沙哑,似是久未说话?的人,此际唐突地开了话?腔,字句俱是如磨砂一般,端的是粗粝无比,在一片如注暴雨的烘衬之下,尤其显得突兀。   她没有问起温廷舜等人的事情,因为她相信温廷舜,依凭这位少年的能耐,他定然是能够护救魏耷他们,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更何?况,魏耷与庞礼臣的武功和身手,还?是较为厉害的,解决寻常的虾兵蟹将,是不成问题的。   她唯独较为关切地是,赵瓒之和完颜宗武的谈判情状。   完颜宗武失却了长贵这个筹码,势必会启用第?二个筹码,也就是引燃埋藏在地洞之下的火-药,以此来威胁赵瓒之。而温廷安先前?已是告知?过赵瓒之,有关完颜宗武的机谋,赵瓒之为了制敌先机,也势必会早作?绸缪。   平心而论,温廷安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她既是不欲让完颜宗武启用第?二个筹码,去?滥觞无辜,但?也不愿让赵瓒之的计谋得逞。   若是完颜宗武真的将元祐三州的疆土割让给了赵瓒之,那么,温廷安也无法预料到后果会将如何?。   她不知?晓赵瓒之得到了元祐三州的疆土后,这夺嫡之争的局势会当如何??   她和九斋的任务,本是要去?搜集赵瓒之私冶兵械、通敌叛国的物证,当这些物证都搜集好的时候,若是媵王也达到了他的目的,那又当如何?是好?   这一场局面?当如何?权衡?   这是一个未知?数。   温廷安试图通过回溯原书剧情,来寻觅一番答案,她阖拢了一下眼眸,思绪陷入沉思之中,结果,与之相关的情节,竟是朦胧了一片,俨似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教?她根本观摩不清楚。   这一番不确定性,搅缠在温廷安的心中,效果发酵得愈发浓烈了。   椿槿狭了狭眸心:“温大少爷,你不若好生担心你自个儿罢,性命都眼看不保了,竟是还?有心思,跑去?关注王爷的谈判结果。”   温廷安寥寥地牵起了唇角:“正系因为我性命不保,纵任是要被黑白无常收走当个鬼,也合该做个明?白鬼,明?白自己到底会怎么死,椿娘子不若也姑且满足一番我的好奇心,如何??”   温廷安眨了眨邃眸,笑望着椿槿。   少年的面?容是极为苍白的,甚至连一丝血色也无,但?这丝毫不能掩却他自身的倜傥与英韧,尤其是当少年直视着椿槿的时候,这会赋予椿槿一种错觉,少年正在专注且深情地注视着她。   温廷安深陷于缧绁之中,但?并不因此感到畏葸或是恐惧。   这委实?是出乎椿槿意料之外的反应,她剔指甲的动作?随之顿了一顿,将信将疑地觑了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甄别她话?中的真伪。   椿槿薄唇浮起了一丝蔑冷,道:“温大少爷是打算故技重施么?你之前?伪装成了劳妇秦氏,彻头彻尾地诓瞒了奴家一回。少爷以为,你还?能在诓瞒奴家一回么?奴家虽是没念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大字儿,但?也不算傻,自当是识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温廷安以略微慵懒的姿势,依靠在了石壁之下,偏着邃眸,一错不错地笑望着椿槿,她一边轻微挥动着自己手腕处的麻绳,一边悠然地说道:“我都被椿娘子绑在此处了,悉身皆是麻软,了哪来的气力来跟你耍诡计与心思?”   椿槿垂着眸心,眼尾敛了一敛,似是在考量着什么,态度有一丝轻微的踯躅。   见椿槿态度开始出现了一丝松动,温廷安遂是继续笑道:“椿娘子,我已经辨清了自己所处的局势,媵王若是让我三更死,又岂能留我到五更,因于此,我逃也不逃都无济于事,反观是你,大好的青葱岁月,哪能同我一块儿陪葬在此处呢?你将实?况告知?予我,兴许我还?能给你出谋划策,让你逃过此劫也不一定?”   温廷安所述之话?,确乎是在理的,想当初,赵瓒之吩咐椿槿将她关押入某一处隧洞当中,显然是将椿槿当做死士来对待的,易言之,温廷安必须死,她死了的话?,椿槿也势必会丧失性命。   为何?会丧失性命?   因为椿槿正是负责点燃引线的人。   引线一旦被点燃了的话?,不出三秒,火-药便会将整一座隧洞夷为平地,谅是点燃引线的人,轻功再是卓绝,也不一定能够完美?逃脱此等险厄。   在温廷安所认识的人当中,温廷舜的轻功是一等一的好,他来营救她的话?,他的速度,都不一定能追上引线爆燃时的速度。   更何?况是,轻功远逊色于温廷舜的椿槿。   假令温廷安死的话?,椿槿也一定会死。   但?据温廷安对椿槿的了解,椿槿虽说是同常娘一般,时刻效忠于媵王,但?椿槿显然是没有向死之志,她还?想好好活着。   因于此,温廷安觉得自己不妨去?赌一把。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所说的话?似的,一直在下的雨幕之中,陡地响起了一丝惊雷,殷亮的雨光掠入了洞窟之中,将两人的面?容掩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仍在持续,金戈迭鸣之响,陆陆续续地飘入了洞里,椿槿的目光从隧洞之外,缓缓地拢了回来,她犹豫了几番,正色地凝视着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确证什么,温廷安适时给了她一个深笃的眼神,这无疑是一枚定心剂,让椿槿最终是歇下了心防,椿槿唇畔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停住了剔指甲的动作?,凝声道:“温大少爷想知?道什么?”   这便是信任她所述之话?的意思了。   温廷安重新?支了支身躯,朗声笑道:“椿娘子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椿槿悄然怔了一怔,缓过神来,审视了温廷安好一会儿,说道,“温大少爷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罢,弯弯绕绕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回,轮到温廷安笑了一笑,说:“这不是害怕椿娘子不敢同我交心么?今儿有了椿娘子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温廷安一直在忧心,在她陷入昏厥的时候,情势会突生变数,因于此,她凝声问道:“媵王和金国的三王爷,目下谈判情状如何??”   她急切地想要知?晓,完颜宗武是否答应了赵瓒之,将元祐三州的领土让渡了出去?。   椿槿闻罢,道:“完颜宗武确乎是答应了,将元祐三州割让出去?。”   ——什么,谈判成功了?   温廷安心里陡地一沉,赵瓒之真的得逞,获得了元祐三州的领土?   下一瞬,却听椿槿话?锋幽幽一转:“但?三王爷是将领土,割让给了东宫太子,而非媵王殿下。”   这一次的翻转,显然比谈判成功还?要教?人意外。   温廷安怔愣地问道:“为何?会生出此等变节?”   椿槿道:“这自然是拜温廷舜所赐,他挟持了媵王,同完颜宗武谈条件,完颜宗武原本不同意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打算启用第?二个筹码,但?他发现,他遣人去?策反的劳役,统一都遭致了围剿,他的计策行不通了,温廷舜只给了完颜宗武两条路。   要么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要么启奏圣裁,让金禧帝命使者遣返他。   前?一种是失地之痛,后一种则是奇耻大辱。   原本,完颜宗武同媵王谈判之时,尚还?能有一丝斡旋的余地,至少他能够得到火械与兵谱,在目下的光景了,甭说是火械了,他连半分油水都捞不着。   温廷安有些诧讶,温廷舜竟会挟持赵瓒之,去?同完颜宗武谈判。   这是她始料未及之事,温廷舜素来是温沉矜冷的脾性,行事冷若冰霜,很少会做出这般挺而走险的行止。   不该是他的行事作?风。   为何?他会这般做?   挟持媵王,同完颜宗武谈判,这一桩事体,根本是不在九斋的计策之中的。   温廷安的心中忍不住起了一丝褶皱,思绪有些如旌旗一般,在虚空之中摇曳,又俨似一架树藤秋千,被薰暖的春风在后背处轻然一推,重心高高地扬在了高处,春风已经停息了,但?她的心,还?在滞留在摇摆不定的秋千之上,吱呀吱呀地荡晃着。   这是非常感性的思绪,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但?它到底还?是出现了。温廷舜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有些特殊的,他有时做些什么事的话?,便会让她心中的某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下去?一块,纵然塌陷的痕迹非常不明?显,甚至是隐微不可?察觉的,它说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指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弥足忧心温廷舜的安危。   她下意识问道:“那么,温廷舜目下的情状如何??”   椿槿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道:“温廷舜挟持了媵王殿下,你说这个少年能有些甚么事?”   温廷安一听,目色半垂,稍顿了顿,适才反应了起来,她差点都忘了,其实?温廷舜不仅轻功极佳,他的武功亦属上乘,软剑是使得极好的,这一点,不仅朱常懿称赞过,温廷安亦是有目共睹的。   赵瓒之的身手,温廷安是真真切切地领教?过了,端的狠辣又暴戾,没成想,比起温廷舜,赵瓒之的身手竟是会逊色几分,还?教?温廷舜给挟持住了。   这就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测。   如此看来,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此一课堂之上,温廷舜明?显是有意放水,才让她夺得了头筹。   如此,温廷舜究竟隐藏了多少?   他身上还?有多少秘辛,是她所不熟知?的呢?   温廷安深切地记得,她曾经试探过温廷舜,问其轻功与软剑,究竟是师承自谁,但?在当时,温廷舜四?两拨千斤一般,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并不选择正面?作?答。   显然可?见,他是对她有所隐瞒的。   虽然说,打从穿书过来,温廷安就很清楚一桩事体,温廷舜浑身都是谜,她最初是没有太过去?在意的,但?目下的光景之中,随着剧情的逐渐走远,随着她对温廷舜的接触逐渐加深,她隐隐约约地觉知?到,温廷舜身世的不同寻常。   奈何?时下的时局紧迫,温廷安只能暂且不去?深挖这一点。   温廷舜开出的条件,也比较为苛刻了些,凭完颜宗武那一副脾性,会答应么?   ——要么割让出元祐三州的领土。   ——要么启奏圣裁,让金禧帝命使者遣返他。   二者之间只能选其一。   似是觉察到了温廷安面?容之上的疑虑,椿槿遂是道:“三王爷一番权衡之下,答应了温廷舜开出的条件,拟了一份割让领土的契约,也当场写明?了,是将元祐三州的领土,割让给了东宫的太子殿下。”   完颜宗武已经别无选择,阮渊陵的兵马就在酒场之外,正进?行着如火如荼的厮杀,媵王势力式微,阮渊陵代表的是东宫太子的阵营,太子的势力很明?显是后来居上,太子的鹰犬包抄了酒场的东西两苑,如果他真要同阮渊陵的兵马抗衡的话?,那必然是毫无胜算可?言的。   倘若椿槿所言为真,那赵瓒之岂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一手筹谋好的棋局,就这般被一个少年全盘推翻了去?。   但?温廷安同时也料知?到了这般一桩事体,对于赵瓒之而言,胜败只取决于今朝,为了能够成功夺嫡,赵瓒之必然是会豁出去?的。   赵瓒之纵然被温廷舜胁迫了,但?那又如何??   温廷安深深地阖拢上了眼眸,思绪凝重如霜,整个人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其实?,赵瓒之并没有被逼上绝路,他的手上,尚还?掌饬着她的命脉,她的周身,俱是堆砌着诸多的火-药、硝石,甚至有罐罐硫磺,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油气息,极是熏鼻,温廷安身处其间,自当是逃无可?逃,只消椿槿点燃了这些引线,她必将命悬一线。   虽然说眼下的情势,到底比她所预料到的要乐观一些,至少可?以说是柳暗花明?了,阮渊陵按时带兵支援,温廷舜放手一搏,让谈判之局出现了盛大的翻转,但?到了温廷安这里,她到底还?是棋差一招了。   赵瓒之打算将她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温廷舜与阮渊陵。   也就是说,赵瓒之已经决定和阮渊陵撕破脸了,不再去?做什么表面?功夫。   温廷安想,假令自己真沦为了赵瓒之掌中的人质,那岂不是在拖鸢舍和九斋的后腿?   温廷安根本不欲让这种局面?出现,必须尽早做好筹谋。   趁着温廷舜挟持着赵瓒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钟伯清的兵马正在同阮渊陵的兵马殊死拼杀,估摸着这采石场内的诸多劳役,亦或者是戍卒,都被调遣出去?应援钟伯清了。   不论是赵瓒之,还?是他的鹰犬和爪牙,在目下的光景里,其实?都有些分身无暇,易言之,这不失为一个好的逃匿之机,非常适合她出逃。   随着意识的醒觉,温廷安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当中,若是上阵杀敌,可?能还?是不够格的,但?是要逃跑的话?,那应当是不在话?下。   椿槿为温廷安答疑解惑,但?也一直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窥察着温廷安的反应,晌久,她凝声说道:“温大少爷想要问的,奴家都同您说过了,如此,温大少爷也合该践诺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正了正容色,唇畔处的笑意敛了去?,穆然道:“媵王的目标一直都是我,你不过是他掌心之中的一块磨刀石,假若你投诚于我方,便是荷罪立功,脱离奴籍,重获自由身,安身谋生,都是你未来大有可?为之事。”   椿槿听着这番话?,自然极是心动,她平生所愿,便是能脱去?自家的奴籍,她的奴籍掌握在媵王手中,这也是她一直听他差遣与摆布的缘由之一。   温廷安之所言,俨似一盏明?熠的烛火,替她照亮了另外一条道路,她一直以为自己姑且只有一条出路。   但?现在,椿槿似乎有了一条明?日路。   火光照亮了椿槿一侧的脸容,她答应了温廷安:“好,我听您所说的。” 第97章   就这般, 椿槿被温廷安成功策反了,椿槿眸底浮现了一抹戚色,一面?替温廷安剪开了麻绳, 一面?忧心?忡忡地道:“温大少爷, 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温廷安的目色落在了遥遥的远空, 谛听着滂沱春雨叩击大地的声响,洞壁之上悬着的油烛,橘色的火光稍稍晃荡,照亮了她一侧的皙容, 平时惯有的散淡之色,消弭而去?,取而代之地是肃穆与凝然, 待重?获自由身?时, 她揉摁了一番腕骨,舒活了一番筋络, 枯槁的嗓音微哑:“事?不宜迟,趁着媵王的人?马无暇自顾, 我们先从这一块隧洞逃出去?,往兵防较为疏松的地方去。”   椿槿并不是第一次来酒场,自当是对地形熟稔得很,当然温廷安在出任务之前, 也专门勘研过酒场的地形, 她心?中也是有些定数的,只消还有一线生机,她必然是不会轻易言弃的。   两人?从隧洞深处, 疾然朝外出逃,温廷安行路略显踉跄, 椿槿不得不上前搀住她的臂肘,温廷安先是笑着道了句“多谢”,继而思及了什么,秀致的眉心?蹙了起来,道:“媵王行事?必然有所筹谋,除你之外,他可?还是还有旁的调遣?”   椿槿稍顿了一顿,道:“不实相?瞒,王爷不仅安排了奴家一人?来监守隧洞,还安排了其他的戍卒,假令少?爷要逃出去?,不论如何,都会遇见那些巡守于周遭的戍卒。”   温廷安了然,薄唇极淡地抿成了一套细线,她轻笑了一番:“虾兵蟹将,也算不得什么了。”   椿槿眸心?瞠了一瞠,踯躅道:“按温大少?爷的意思是……”   温廷安眸色坚执,沉声道:“对,我们杀出去?。”现在就杀出去?,直截了当地杀出去?。   既然阮渊陵已然取得了赵瓒之贪墨炼械、通敌叛国的种种物?证,温廷舜也挟持了赵瓒之谈判之局,成功教唆完颜宗武将元祐三州割让给了东宫太子,阮渊陵与温廷舜里应外合,情势是一片大好的,如此,她也不必再畏葸不前,目前她处于采石场的位置,要想逃出此地,唯一的捷径,便?是直取西?南偏门。   西?南偏门离她所处的地方并不遥远,也不会掠经东苑,唯一要注意的地方,便?是这巡守其间的禁兵戍卫。   雨势减淡,春雷隆隆,明明才值晌午的光景,但穹顶之上的日色黯沉如磐,天地之间俱是黝黑的暗色,空气?变得沁冷又?稀薄,温廷安窃自捣剑出鞘,那些瞭望台上的戍卫,都认得她那一张脸,为首的参将虎躯一震,眸露弑意,惕意腾腾,旋即怒喝一声:“有逃兵!——”   参将当下带兵,一鼓作气?杀到了温廷安的跟前,欲要围剿住她,椿槿觳觫一滞,当即抽刀,欲要横挡在温廷安近前,替她挡住了一位戍卒的攻势,但温廷安显然快她数步,震剑横扫而去?,一阵雪亮的流光惊煞人?眼,交睫之间,温廷安掌间的长剑吸饱了人?血,那上前围剿而至的戍卒们,在浓密的大雨之中,悉数倒在了湿泞的地面?上。   空气?中,陡地撞入了一片腥稠濡湿的血气?,血沫子形同漫天飞雪一般,四下乱窜飞溅,此情此景,为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平添了一抹冷穆寒峻的气?息,雨丝慢慢打湿了温廷安身?上的褐衣,她抬手拭掉了溅在了面?靥之上的血渍,好整以暇地偏着头,笑望着参将以及身?后的一众戍卒。   椿槿见状,有一丝丝诧讶,她没想到温廷安的身?手会这般好,方才在隧洞中的时候,温廷安明明有诸多的时机逃脱,甚或是取了她性命,但温廷安并没有这般做,她选择给椿槿留一条活路。   “椿槿,你这在做什么,竟敢临阵倒戈,你这是叛变!是在狼狈为奸!”参将见着了椿槿的身?影,简直是目睚欲裂,掌间的提刀直指着她,椿槿的面?容浸裹在了浓郁的雨雾之中,情绪淡到了极致,淡声道:“奴家不是叛变,奴家是在弃暗投明。”   参将听罢,整个人?气?急败坏,没料到事?况竟会生变,作势抬刀劈砍而去?,温廷安迅疾提剑横挡住了参将的攻势,或许,参将就是等待着这一刻,他的目标并不是椿槿,而是温廷安,参将速对身?边的戍卒使了一个眼色,戍卒反应过来,迅疾以里应外合之势,包抄住了温廷安,参将的眸底,掠过了一抹极沉的暴戾之色,目下温廷安形同瓮中之鳖,逃无可?逃,参将顿时阴狠地举刀,朝着温廷安劈削而去?。   椿槿眸瞳一缩,照此事?况,参将定然是起了弑心?,打算杀了温廷安,她凝声沉喝道:“他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温善晋之子,是矜贵的嫡出世子爷,参将大人?若是胆敢伤他分毫,你便?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参将听罢,阴鸷地冷笑一声,在雨水的濯洗之下,刀刃泛散着一片雪亮的光,道:“椿娘子此言差矣,我可?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到底是个世子爷还是公子哥儿,当初牙倌将其领入酒坊之中,这人?的帐籍上,写?着是从外州迁徙入京的秦氏,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故此,我杀的人?,不是崇国公府的世子爷,不过是个在乱战之中逃亡的劳役罢了。更何况,只消销毁了帐籍,这个世间便?是再无秦氏此人?,谅是大理寺要彻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你说,是也不是?”   确乎是这种道理,椿槿蹙眉,整个人?俱是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眸心?浮染起了一片忧虑之色,不由得望向了温廷安。   温廷安面?容沉寂如水,但眸底绽露出一丝澹泊的锋芒,她悠然地笑道:“参将大人?莫不是被大雨淋糊涂了?这帐籍和身?份,乃是大理寺伪造的,阮寺卿与鸢舍自当是认得我是何人?,您若是准备对我动刀子,就怕您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了。”   这话说得可?谓是轻狂,听在参将的耳屏里,不亚于是一出激将法,很快就将参将给激怒了,他怒不可?遏道:“尔等宵小,还真?是狂妄至极!毛都没张齐,就胆敢在此处撒野!”参将怒发上冲冠,倏地照定温廷安的面?门劈削而去?。   椿槿心?生忧色:“温大少?爷留心?!”   参将觉得温廷安,其不过是个仅会花拳绣腿的毛小子,他相?信自己一刀招呼过去?,温廷安便?会两股颤颤,那一身?嚣张的气?焰也会镇压下去?,说实话,参将并没有取温廷安性命的打算,赵瓒之曾经交代过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得擅取温廷安的性命,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还不到取此人?性命的时刻,除非等来赵瓒之确切的指令。   参将朝着温廷安撂下了一记狠招,无非是想要磋磨一番这位少?年的锐气?。   没成想,温廷安竟是能行云流水地接下他这一起势招,甚或是说,她的气?质从朝内收敛,变成了朝外释放,少?年的锋芒毕现,竟是要在阵仗之上压参将一截,她执得是一柄开刃的青色硬剑,端的是削铁如泥,在连绵不辍的雨丝之中,发散着招眼的光芒,及至参将挥刀斩来,温廷安丝毫不显惧色,掌中长剑在雨幕之中劲然急旋,走了一个殷亮的剑花,大开大阖地斜劈挡去?,堪堪锁住了参将的刀招,参将握刀的虎口处,甚至还隐微地麻了一麻,筋骨泛着一股子没来由的疼楚。   参将觳觫一滞,有些不信这个邪,接下来,他使出的刀招是愈发凌厉,但温廷安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逐一拆解了他的招式。   这也不是说温廷安武功在参将之上的意思,其实她不是善于进攻的,但她极其擅于防守,在出任务以前,朱常懿曾专门指点过她,说她若是进攻的话,在腕劲与膂力之上可?能会输人?一截,难以强差人?意,不若专攻为守,她在防守方面?是极有优势的,也惯于在日常习课里,训练自己的防守之术。   现在,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温廷安见招拆招,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在交战之中丝毫不落入下风,那湿漉漉的雨风,随着一阵一阵磅礴的剑气?,一缕缕吹拂过了她的衣袂和鬓发,衬得她整个人?清致出尘,一旁的椿槿原是有些忧虑温廷安的安危,想着随时随刻出手襄助,但温廷安的实力很强,教她连个帮衬的机会都没有。   这有些出乎参将的意料,如此看来,是他低估了温廷安的实力了。   并且,他感觉温廷安的剑招与武学?功夫,是有些来头的,让他相?当熟稔,在接下来接二连三的过招之中,温廷安陡地沉腕推剑,一举屏退了参将的刀招。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参将幡然醒悟,他忽然之间明白,温廷安的武学?造诣,究竟是师承自何人?了。   是朱常懿!   是曾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虽然说朱常懿早已隐退江湖,但江湖之上一直流传有他的传说,参将委实没有料想到,朱常懿竟会隐居在鸢舍之中,教授这些小毛头武功。   此番是他棋差一招了。 第98章   参将委实?没料到, 温廷安的武学功夫,竟会是师承于朱常懿,参将开?始有些悸颤, 甚或是畏惧, 他很清楚朱常懿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的身手是何等的可怖,难怪温廷安的防守如此厉害,饶是参将功夫再高?,也难以?拆解开温廷安的守势。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滞, 雨丝瓢泼,一抹阴鸷掠过参将了眉眸,他很清楚自己在当下的时局之中, 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遭际, 温廷安是赵瓒之最后的一个?筹码,易言之, 温廷安是要给赵瓒之当人质的,如果给温廷安杀出来?了, 那等待参将的,必将会是身首分家。温廷安目前虽不能死?,但她终归是必须死?的,无他, 只因她知晓的秘辛真的太多, 并?且,她身份匪浅,拿她作?为人质, 是最适宜不过的选择。   参将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为今之计, 他只能背水一战,镇服住温廷安,绝对不能让她逃出采石场,一旦被她逃出去的话,他的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参将很清楚,赵瓒之自从被温廷舜挟持了之后,他的势力就形同树倒猢狲散,己方阵营之中除了他,还有刑部,这是形势最艰难的时期,他们必须咬咬牙,务必坚持下去。   在短瞬之间,参将的脑海里之中的心绪,已然是千回百转,他觉得横竖不能让温廷安逃出采石场,既是如此,那么,假令她受伤的话,那也是没有甚么太大的关系的。参将眸色极是沉鸷,他要给赵瓒之争取时间才行,情势紧迫,他亟需采取新一步的行动了。   下一息,随队的戍卒们?,一律收到了参将的最新号令,参将让他们?开?始放火簇!   虽说时下正落着?淅淅沥沥的雨,雨丝是连绵不绝的,但若要放火簇的话,这点?雨势倒是并?不打紧,一众戍卒肃然听令,即刻搭箭弯弓,箭簇之上燃放着?如荼烈火,火势汹涌,雨侵不灭,随着?一声命下,成百上千的火簇,如疾风骤雨一般,朝着?温廷安破空袭来?。   温廷安见状,眉心深深地?敛了一敛,面容的容色稍稍沉了下去,参将确乎不欲索她的命,却是要让她受下重创。   “温大少爷,当心!”椿槿的声音响在了耳屏处,温廷安也很快缓过了神?来?,她反应了过来?,抽腕抬剑,朝着?那些飞火流簇横挡而去,这些火势泛散着?橙橘色的光,火光在蟹青色的虚空绽放,将晦暝阴翳的穹空映照得亮如白昼,乍看之下是很好看的,但此番这些火簇,皆是接二连三地?破袭而来?,包抄住了温廷安,这种情状,可就有些不太美好。   温廷安其实?也猜着?参将会使用什么样的计策,这厮不想让她逃走,但不能杀她,情急之下也只能不择手段,暗耍阴招了。好在她平素跟随朱常懿学鹰眼?之术学得比较扎实?,习得成了敏锐的身手,面对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火簇,她便是能够随机应变了。身边的椿槿,也能灵活地?应变四方纷飞而至的火簇,但在此刻,参将阴招频出,他深晓光用火簇的话,还远远不能困住这两个?人,他吩咐副将取来?一包火-药,将其捆绑在了一枝火簇之上。   此后,遽地?点?燃了引绳,一枝缠裹着?火-药的火簇,就这般照定温廷安所在的方向,疾射而去!   温廷安眸瞳瞠了一瞠,参将这贼秃是想烧掉她半条命,她一定是不能让他得逞的。   温廷安施了些轻功,借着?近旁的石坑,一记踮地?腾身起跃,眼?疾手快地?带着?椿槿避让在旁,堪堪避开?过了火簇和火-药的侵袭,但她到底还是低估了火-药的威力,当火-药的引线被完全引燃的时候,一霎地?,方圆半里内的地?面俱是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那一阵仗堪比是地?动山摇,更加浓烈的火光,势若万钧雷霆,在此一刻冲天而起,声势极为动荡浩大。   温廷安纵然是避开?了,但火光仍旧不可避免地?侵袭到她的身上,她被接踵而至的浓烟呛得不行,炽烫的火舌扫过了她的袖裾,她的肌肤旋即掠起了一片深重的灼烫之意,火殛的疼痛是极为剧烈的,还有那随着?大火迸溅出来?石砾和碎石,震得她握剑的手一阵麻疼,但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已经无暇去顾及太多。   她不能一昧再做防守之状了。   她也必须开?始反攻回去。   朱常懿畴昔是教过她使用一些暗器的,现在,这暗器是时候用上了。   这些暗器是要等她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刻,才必须用上的,现在确乎是到了该用上的时刻。   毕竟这些暗器,也姑且只能使用一次。   且外,火-药燃响的时刻,她相信在东苑和酒场之外的人一定都觉察到了端倪,冲天的火光以?及浩荡的巨响,一定会引起温廷舜和阮渊陵等人的注意。他们?都知晓她被绑缚住了,这种火-药的出现,会让他们?难免分?神?,这就是参将的声东击西之计策了,果真阴毒不已。   温廷安觉得自己必须要尽快行动,越快越好。   待参将准备发出第二箭时,温廷安遽地?震袖拨剑,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粒弹丸,锁定参将的方向,对准他所处的位置,剑尖劲然一扫,那一枚弹丸便是,以?沿着?预计的轨道滑溜过去,『砰』的一声,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参将的胸甲。   温廷安的速度足够快了。   这一枚弹丸击得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参将蓦然一愣,林立于两侧的戍卒亦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一枚弹丸倏然放射出一大片浓重的霾云,霾云的势头?竟是丝毫不逊于方才的火-药,霾云极为厚重,如一围千里屏障,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采石场,纵任是雨水淅淅沥沥了地?洒落下去,也丝毫不能镇压住这层霾云。只在交睫之间,参将和戍卒便是完全看不到温廷安与?椿槿二人的身影了。   他们?肯定是借着?霾云躲起来?了!   这是温廷安的阴谋!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没成想这个?少年居然也留有一手!留有底牌!   这可真是出乎参将的意料之外!   放眼?采石场内的地?势,四面俱是矗立有岗哨与?瞭望台,重重设有关卡,并?且这些地?方俱是有重兵在把守,假定温廷安要逃,也必须经过这几个?关卡,两个?大活人要奔逃,岗哨处的这些哨兵不可能不会有所觉察。   真该死?,居然被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摆了一道!真是奇耻大辱!   参将愤愤不平,低声咒骂了几句。   参将的额庭处青筋暴起,筋络虬结成了摧枯拉朽的气根,沿着?鬓角兀自延伸了过去,他是如此作?想的,近旁的副将开?始蕴藉他:“参将大人,方才火-药泛散出的火光冲天,温廷安与?椿槿都无可避免地?受到侵袭,他们?俱是有伤在身,铁定是跑不了多远的。并?且,这采石场内都是您部署的兵马,您这般布下了天罗地?网,温廷安武学再好,防守再好,脑子再伶俐也好,但她终归到底也是个?普通的少年,没我们?所想象的那般神?通广大,她定然是逃不出您的手掌心的。”   副将所说的话,让参将沉鸷的面容稍霁了些许,他道:“王爷的后手就是这个?温廷安,千万不能让这个?小鬼给逃了,若是王爷地?位不保,你我到时候,只能提着?脑袋去见阴曹了!”   这番话,参将不只是对副将说的。   更是对在场所有的戍卒说的。   就当是下达一个?警戒了。   -   这端,温廷安已然是瞅准了时机,在铺天盖地?的霾云之中,带着?椿槿一鼓作?气地?逃走了。   空气的气息直之中,除了杂糅有辛涩的湿雨气息,还有掺杂着?硝石、硫磺的气息,滚滚粉尘的气息,湿漉泥壤的气息。   各种各样的气息混糅在了一处,熏得温廷安难受之极,她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支提前携带好的薄荷药膏,匀抹在了太阳穴处。   见椿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她遂是将薄荷药膏也给她抹了一抹。   椿槿容色原是苍白如纸,经过薄荷药膏这么一匀,脸色果然慢慢恢复了一些血气。   椿槿有些纳罕地?问道:“温大少爷,方才您弹出去的,那是个?什么名堂,竟是有如此效力?”   温廷安没有停下步履,一面朝着?西南偏门疾掠而去,一面对她解释道,“这不过就是遮障之术了,专门用来?逃跑的,以?我们?当前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同以?参将为首的那一批人抗衡,故此,三十六策,跑为上策。不过,那一枚弹丸姑且只能延宕他们?一阵子,至多是一刻钟,待一刻钟结束,他们?便会看清一切了。”   椿槿的面容,显然蘸染了一分?肃重之色,又听温廷安道:“这也无碍,我们?现在便是去西南偏门,凭借我们?的脚程,我们?是能够在参将之前抵达那个?地?方的。”   温廷安道:“椿娘子,只消你出了采石场的门,你便能从此摆脱奴籍,重获自由身了。”   却在此刻,椿槿咬着?唇,道:“温大少爷,其实?,奴家有一桩事体,骗了您。” 第99章   温廷安心?中, 陡地升腾起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椿槿有要事诓瞒,这?件事她早就有定数, 但她尚不清楚椿槿到底隐瞒了什么, 二人避开了设伏于四面的岗哨和瞭望台, 一路朝着?西南偏门走去。   沛雨如?缠丝一般疏松地缠裹在了温廷安身上,方才火-药燃放时所制造的流火正在不远处蔓延,雨侵不止,采石场之外是愈逼愈近的厮杀之声, 后有参将的追兵步步紧追,但阮渊陵的援兵庶几也快要抵达了,这?个时候, 温廷安看到椿槿的面色,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去,说:“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媵王殿下?正在西南偏门等你,温大少爷, 您不能?逃走,你若一逃走,奴家?必死无疑。”   温廷安听罢,纵然是再迟钝, 到底也听出了椿槿的言外?之意, 至始至终,椿槿都是在循照赵瓒之的计谋在办事,之所以会在隧洞之中放了温廷安, 且让温廷安同参将交起手来,还?有意引导参将点燃火-药, 不过就是在混淆阮渊陵的耳目,也在混淆温廷安的耳目。   温廷安殊觉自己上了当,正打算将自己避退数步,逃离西南偏门,椿槿好看的眸色里,噙着?一丝清郁的悲戚之色,温声道:“温大少爷,听奴家?的劝,束手就擒罢,参将与副将正在采石场那处直扑而来,偏门此处,媵王殿下?亦是在静候着?您,前后都有伏兵,您目下的情状就是插翅难逃,就别做无所谓的挣扎了。”   温廷安冷然哂笑了一声,对椿槿淡声道:“我逃或着?没逃,你对媵王而言,都已经是一枚弃子,从媵王吩咐你绑缚我在隧洞之中的那一刹,你认为?自己还?有生还?的余地么?”   椿槿怔了一下?神?识,似是在思量着?温廷安的话辞。   温廷安趁此逃离了她的掣肘与掌控,兀自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西偏门疾掠而去,倘若椿槿所言为?真,赵瓒之真的在西南偏门处守株待兔,那么,温廷舜一定是正在四处找寻着?她的下?落,阮渊陵亦是在率兵来镇压媵王的势力,如?此,她便是不能?给温廷舜和阮渊陵添堵或是拖后腿。   许是计划生出了变节,温廷安的心?也被某一种?不安的情绪所深深充溢着?,当她抵达西偏门时,雨丝转小,隔着?一团朦胧滂沱的雾气,她看到了一道玄色的修长身影,气势若身临玉树,幽幽伫立于天地之间,气质却是杀伐且铁血的,温廷安仅一眼,血液登时凝冻成霜,疾步后撤,这?个男人不是赵瓒之,又还?能?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椿槿不是说赵瓒之在西南偏门么?   难不成,椿槿所述之话是假的,是故意引导她去西偏门,其实西南偏门并没有太多的兵防戍卒?   温廷安自知又着?了赵瓒之的道,心?内有些惕凛,这?个时候,赵瓒之徐缓地转过了身来,一面摩挲着?拇指处的玉扳指,一面朝着?她行前了数步,温廷安蓦觉脊椎之处如?遭蛇攀,一阵寒沁沁的凉意,顺着?湿泞的地面蔓延攀升,紧紧搅住了她脚踝,进而攫住了她的身躯,教她是丝毫动弹不得。   温廷安不着?痕迹地凝视了赵瓒之一眼,男人显然是受过了伤的,脖颈、手腕处皆有覆带显著的血痕与伤创,袖袍之处也蘸染有大片的磨损与血污,明明这?些东西会赋予人予狼狈落拓的痕迹,但加诸在赵瓒之身上时,却反而衬突出了他皇族的矜贵与冷桀,他严峻高挺的五官受了雨水之濯洗,变得愈发立体与秾纤。温廷安粗略地打量完了他,也准备退后,但在下?一息,赵瓒之陡地迫前数步,如?一头蛰伏许久的鹰隼,一举活活擒住了她。   温廷安见状,暗道不妙,忙一记震袖出剑 ,照定赵瓒之的伤处劈削而去,她这?些伎俩对参将副将之流还?好使一些,但用来应对赵瓒之的话,造相可就有些不够看了。只见殷亮如?雪的剑刃被男人的大掌破空震裂了,温廷安的虎口掠起了一阵浓烈的酸麻,庶几是握不住长剑,她还?想在顽抗,但赵瓒之并没有给她任何转圜的余地,趁着?她握不住剑柄的时候,走了一个箕指沉腕,近乎是以粗暴的姿态,将温廷安的双腕狠狠地反剪在了身后。   『砰』的一记裂响,长剑跌落在了泥地之上,是个不省人事的姿态。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赵瓒之讥诮的声音,如?一条吞吐着?蛇芯子的冷蛇,一寸一寸地,蔓延在了温廷安的耳屏处,温廷安表情变得冷然沉淡:“媵王,您真以为?挟持了我,就能?威胁大理?寺了么?您可真是太高估我了。”   赵瓒之没继续同她说话,一手摭拾起了地面上蘸血的长剑,一手掣肘住了温廷安的双腕,下?一瞬,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手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包火-药,将其用绳索捆缚在了温廷安的周身。   赵瓒之还?摸出了一柄火折子,燃起了一簇爝火,火光若即若离,似是随时准备点燃那一根细细的引绳。   一旦火光点燃了引绳,温廷安便是会即刻没命。   这?一回,温廷安知晓赵瓒之打算做什么,他打算以她为?筹码,威胁温廷舜与阮渊陵。   得出了这?个认知,温廷安心?里有些发沉,她身为?九斋的斋长,怎么能?够给九斋和掌舍拖后腿?   那一刻,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刻,她感觉自己在冥冥之中都能?看到黑白无常的影子。   温廷安的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她要想方设法拖延住赵瓒之,让他不能?那么冲动。   奈何,赵瓒之对她所倾吐出来的种?种?劝诱,都是置若罔闻,她这?些话术,对待参将副将,可能?会好使一些,能?起到虚张声势的效用,但放在赵瓒之这?里,则是根本不够看的。毕竟赵瓒之老谋深算,胸中是颇有城府和算计的,又怎么能?够轻易被温廷安所说的话给忽悠了呢?   气氛正陷入对峙,倏然之间,一道软剑如?熠熠夺目的月色一般,顺着?雨势破空袭来,一举斩裂了赵瓒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火势猝然熄灭了去。   赵瓒之微显怔然,抬眸朝着?剑光的方向看了过去。   温廷安心?神?一动,在浅浅漭漭的雨色之中,她看到了一道少年的修直身影,朝着?她走了过来。   温廷舜仍旧是那一袭熨帖合身的夜行衣,又烈又辛的雨风,不断地吹拂着?他的袍角和衣裾,雨水顺着?他峻峭的眉骨淌下?,泅染了他狭长入鬓的眉眸,那一张如?瑜玉的脸,在水墨石色之间,一径地入了画。不知为?何,温廷安殊觉温廷舜的气质与气场,与平素有些不太一样,当他朝着?她走来时,她竟是感觉有一丝陌生,但又道不出是何处陌生。   赵瓒之似乎就是在等着?温廷舜来,他掐住了温廷安的脖颈,持刀带着?她往后撤了一步,“你是打算救你的兄长的么?”   赵瓒之将『兄长』二字的字音咬得极重?,口吻充满了玩味与轻佻,话辞似是意有所指,但他按住不表。   “放开她。”温廷安音色寂冷,眸色更冷。   温廷舜看起来非常澹泊泰然,看不出丝毫的思绪,这?也极是寻常,温廷舜的思绪,从不会显山露水。外?人很少能?看到他情绪的另一面。   不过,倘或温廷安仔细留心?的话,她可以在看到,少年的手腕处的青筋狰突,筋络虬结,一道一道苍青色的静脉,以摧枯拉朽之势,蜿蜒入了袖裾之中。   赵瓒之点了点头,道:“本王自当是可以放人,你吩咐阮渊陵撤兵,且将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交给本王,最后筹备一匹鬃马,本王自会放了温廷安。”   这?就有些狮子大开口的意思了。   赵瓒之通敌叛国,是十恶不赦的国贼,其罪当诛,怎么能?够放他走?再者,他居然还?想要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还?真是可笑。   如?果放他走,还?将地契给了他,那不就是给他额外?制造了再一次谋反逼宫的机会了吗?   温廷安思忖之间,蓦觉脖颈上一凉。   赵瓒之已经将长剑,横抵于她的脖颈肌肤之上,因是力道更紧,剑刃的一部分已经没入了她的肌肤,隐隐地勒出一道瘀紫,甚至是,还?渗出了一丝血珠。   气氛陷入了剑拔弩张之中。   温廷舜看着?她,晌久,才道:“好,我答应你。”   空气凝滞了一瞬,连风声吹过鬓发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温廷安一直以为?温廷舜不会同意赵瓒之的虎狼之词,但他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瞠着?眸,细细凝视着?他,一些话即刻想要倾吐出来,但囿于什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话:“温廷舜,你不能?答应他。”   若是答应了赵瓒之,那么,九斋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功亏一篑了么?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但没有响应她。   少年半垂着?眸,秾纤夹翘的鸦睫,淡寂地覆落下?来,投落下?一片浓深的翳影,他的神?态淡到几乎没有起伏。   赵瓒之看着?温廷舜:“很好,阮渊陵扶植了一群纸鸢之中,就属你最识抬举。”   温廷舜道:“我有一个条件。”   赵瓒之问道:“什么条件?”   温廷舜淡声道:“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跟你走,你放开他。” 第100章   “用我的命, 换她的命。我跟你走,你放开他。”   滂沱如注的雨幕之?中,少年的嗓音如戛玉敲金一般, 在听者的耳屏之?中, 几近于振聋发聩, 尤其是?温廷安,她整个人都被震慑到了,她不敢相信温廷舜会说出这种话,在她印象之?中, 他是?诸事?诸物都拎得?明晰的,怎么会在这种权衡取舍之上出现差池?   春景邈邈,雨声?荡荡, 那一场蛛丝般的细雨, 以说不清道不明的姿态,紧紧地缠在她与温廷舜的对视之间, 少年?的目光,其质地邃深且黝黑, 一如揉不开的雾,教?她辨不清其真实情绪如何,随着那一声?话音落下,是?她几近于失控的心跳。   此刻, 温廷安的眸色, 渐渐然掺杂了一丝浓郁的复杂意味,这厮知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为何要答应赵瓒之如此谵妄又无礼的条件, 假令真的答应他,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一并交给了他, 给他准备了一匹快马——易言之,既是?将谈判胜利的果实给了他,又?给他留下了一条生路,这到底算什么,那不就意味着九斋所付诸的种种努力,悉数付诸东流了么?   其实,温廷舜是?有?诸多的权利的,是?先发制人的权利,他完全可以不同意媵王的无理?条件,完全可以罔顾她的生死。他完全可以事?了拂衣去,毕竟,他曾经对她厌离至极,假定她死了的话,他不仅不会感到难过,甚至会获得?解脱。   温廷安是?如此作想的,在她原来的假设之?中,赵瓒之?挟持她,对于温廷舜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她不觉得?自己在温廷舜心目之?中有?多重要。要知道,在原书的剧情之?中,因为原主不断在这位大反派的雷区里作死,导致温廷舜对她的仇恨值实在过高,最后他将原主做成了人皮灯笼。每次回想起这一段记忆,温廷安就有?些两股颤颤,今时今刻,及至她听到温廷舜的话辞时,她整个人,说是?震骇也不为过。   在任务与长兄之?间,他竟是?选择后者。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廷舜,一霎地,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特别微小,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塌陷得?颇为彻底。   在温廷安怔神的时候,温廷舜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将纳在袖囊之?中的元祐三州的地契,朝着虚空之?中一抛,不偏不倚地抛入了赵瓒之?的怀中,那一匹鬃马,他也是?很快准备好了,让参将牵给了赵瓒之?。   不论是?元祐三州的地契,还是?用于逃命的鬃马,温廷舜都帮赵瓒之?筹备好了,目下的光景之?中,到赵瓒之?该放人的时刻了。   赵瓒之?却?是?继续喝令道:“打开采石场的大门,方圆一里地内不许设伏设兵,待本王行至一里之?外,自会放人。”   温廷安眸瞳缩了一缩,赵瓒之?不可不谓是?得?寸进尺,他已经收到了元祐三州的地契,也有?了一匹快马,现在竟然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说以采石场为圆心,方圆一里之?内,清除所?有?阮渊陵所?设下的兵马!   这个时候,阮渊陵和九斋的少年?们,尚是?正在同钟伯清的兵马殊死厮杀,没?有?太多心神去顾及采石场内的情状,如果他们都在场的话,听到赵瓒之?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铁定是?不会同意的。   但现在,有?且只有?温廷舜一个人。   诸事?皆是?听凭他做主。   温廷安不希望少年?继续答应赵瓒之?,如果真的答应了的话,那么就真的给赵瓒之?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了,赵瓒之?已经手握元祐三州的疆土,指不定他日后东山再起,再行起兵谋逆之?事?也不一定。   讵料此刻,温廷舜眸色悄然黯了一黯,左手拇指徐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腹侧,力道轻捻虎口,凝声?道:“好,我答应你。”   他居然答应了?!   交出?元祐三州的地契、筹备一匹逃生的鬃马,也便是?罢了,为什么还要撤掉安置在方圆一里之?内的兵卒?   温廷安瞠着眸,彻底陷入巨大的费解之?中,她真的是?想不通了。   真的完全想不通。   采石场偏门洞开,赵瓒之?遂是?揽辔蹬鞍,一举跨上了鬃马,两侧的兵卒俱是?退让至三丈开外,给赵瓒之?提供了一个逃生之?路,萧瑟料峭的春雨之?中,赵瓒之?一路挟持温廷安,驶出?了采石场,一路朝东撤退,他大抵是?嫌参将副将累赘,此番匿逃,并没?有?捎上他们,说白?了,就是?觉得?参将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已是?沦为一枚弃子,赵瓒之?就走了一出?断尾求生之?计策,甭说参将了,椿槿也滞留在了采石场内,他们后来都被大理?寺悉数收押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温廷安身?上一直被绑缚着绳索,绳索牵系着火-药,她被放挂在颠簸的马背之?上,这鬃马还是?一匹快马,一路逃出?采石场,辛烈的雨风将她身?上的袖袍吹拂了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   赵瓒之?的声?音从头顶之?上,幽幽漂泊了下来,“看不出?来,温廷舜竟是?藏得?这般深,有?些意思?了。”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赵瓒之?说这番话时,口吻端的是?意味深长,尤其是?后半截话,咬音极沉,温廷安有?些听不明白?,赵瓒之?也没?有?将这一段话续下去,转而长久地凝视了她一眼,本想抽刀,朝她细瘦的脖颈上落下一刀,割破她的喉咙,但最终,他还是?没?有?下得?去手,静默良久,哑声?道:“温廷安,后会有?期。”   语罢,没?等温廷安反应过来,赵瓒之?便是?将她朝马背之?外一抛,这是?打算放她一条生路了。   这委实出?乎温廷安的意料,赵瓒之?居然会放她一条活路。   她犹记得?,此前?在冶炼场的时候,赵瓒之?的原计划是?,引燃采石场,她作为人质,是?绝对不能活命的。   但现在,赵瓒之?居然放了她?   温廷安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就在她准备跌摔在雨中泥地之?中时,下一息,身?体却?是?落入了一个敞阔温实的怀抱之?中,铺天盖地的桐花香气盈鼻而来,如密不透风的网,深深浅浅地网住了她,温廷安心神一怔,徐缓地抬起了眸,正巧,对撞上了少年?深寂如霜的邃眸,温廷安呼吸一滞,下意识揪住他的手腕,力道逐渐收紧,生怕他跑掉了一样。   温廷舜一手撑着一柄靛青色的竹骨伞,将温廷安严严实实地掩在伞翼之?下,不让她遭致任何风欺雨淋。方才他一路骑马跟在媵王身?后,看着她遭受诸多雨水冲濯,衣衫逐渐湿透,他心中变得?起了巨大的褶皱,心脏沉了又?沉,诸般滋味,。   温廷安本来有?诸多的话,想要问温廷舜,但这个少年?举着一柄竹伞,伞面完全都掩在她身?上,反观过去,他就是?淋雨的那一方,这般看过去,他的眸色吸纳了雨露和雾水的气息,变得?澄澈又?温和,平素会有?的锋芒一并软化,雨水湿哒哒的,尽数浇打在了他额面之?上,发丝黏成绺覆在额庭处,发丝之?下的一张脸,造相其实是?有?些狼狈的,但当他凝眸注视过来时,温廷安原先想要质询的话,在此一刻,陡地僵住了,她承认自己心软。   鬼使神差地,温廷安用自己干燥的一截衣袖,将少年?脸上粘稠的雨水,一点一滴地,缓慢地,给擦拭干净,且将伞翼推过去一些弧度:“温廷舜,别淋着你自己。”   温廷舜感受到她的动作,起初身?体微微僵滞,但他没?有?阻拦的动作,任着温廷安走近,任着她在他脸上触碰,任何她对他上下其手。   雨一直还在下,但伞翼之?下的气氛,已经发生了翻天地府的变化。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舜,问:“为何要挟持赵瓒之?,同完颜宗武谈判?九斋里的计划并没?有?这一环,你明明可以不将自己置入这般大危险之?中的。”   “后来,你为何要答应赵瓒之?,将元祐三炷的地契给他?还给他准备了一匹逃跑的快马?”   “你救走魏耷他们,跟阮掌舍回合以后,明明可以不用回来,为何你还要回来?”   温廷舜撑着竹骨伞的脉腕,清浅地泛散着一层铁青之?色,是?因力道过紧所?致,他先是?陷入了短瞬地沉默之?中,这并不是?避而不答的意思?,而是?他在斟酌着话辞,他想说一些心里话,但又?怕这些话,会吓退近前?的人儿。本来,郁清与甫桑争先向他请缨,让他们来救温廷安,但被他断然否决了,她的命,他要亲自救,交付予任何一个人,他都是?不太放心,哪怕是?跟随他十多年?的亲信都不行。   温廷舜承认自己攒藏有?一丝私心。   他匀顺了一口凉气,朝着温廷安走近了些许,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最初的两尺,变成了一尺,最后,又?变成了半尺。   温廷安没?有?后撤,她看着少年?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给出?合理?的解释。   “温廷安。”少年?先是?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一回,他没?再客套性质地称呼她为长兄。   或许,从在这一刻开始,在温廷舜心目之?中,温廷安不再是?他的兄长,而是?把她放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第101章   温廷舜轻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亦是下意识应下一声,冥冥之中,她预感温廷舜要说什么, 但她不能确定他要说的事, 与她预想之中的事情是否一致。远空是连篇累牍的群山, 一片皑皑的黛青之色,近处是盘根错节的山道,一片湿漉的石灰之色,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就是那?浓密雨丝,接连不辍地叩撞于伞翼与竹骨等处,响声既是温柔醇和, 且缠绵悱恻, 其声,如蚕食桑叶, 如石击深潭,如风敲竹烟, 温廷安殊觉,自己的心跳被少年的话辞,一寸一寸地,温吞地, 润物细无声地, 蚕食掉。   温廷舜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他离她近在咫尺,也?正因为他走得极近, 她适才发?觉他身量是极为峻挺修直的,她的个头, 仅挨着他喉结下方的位置,他走得这?般前,她不得不抬起?眸子望着他。随着少年的迫前,与之携来的是扑面而来的巨大压迫感,她下意识想要后撤数步,但他适时抽出空暇的一只手掌,隔着一层薄软的袖袂,不轻不重?摁住她的手腕,阻住她朝后退撤的动作。   这?也?令温廷安下意识停止动弹,彼此真的靠得太近,甚至,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少年的气息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像旷野之上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不断在她周身处安营扎寨。她的身影纤小玲珑,盛装在少年的身影之中,两道身影合二为一,晌晴之下的暾光,裹卷斜风与天?青色的雨,倾洒在这两道身影之中。   气氛静谧无声,温廷安的耳根与双颊,没?来由蘸染一丝局促的绯色,她缓缓垂下了眸,她能感受到?,少年手掌处带着横七竖八的伤,掌腹一侧覆有一层薄薄的剑趼,这?是极为粗粝的触感,以前她也?是感知过的,在元夕夜里,他端坐在桌案前,近前是一盒绸布雕饰的妆奁,他执起?胭脂水粉,为她摹明妆、点绛唇,少年的手指时不时会蹭过她面容处的肌肤,自那?时起?,她便是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他手掌处的粗粝质感,她并不如预想那?般排斥,这?像是什么呢?像是柴,一不小心邂逅红磷,便能繁衍花火。   此番此景,当温廷安被温廷舜牵住手腕的时刻,这?是温软与粗粝之间的碰撞,她心里掠过了浓重?的悸颤,略微忐忑,但面上并不显山露水,抬起?视线,淡着眸色,朝着少年望去,晌久,听他哑声说:“温廷安,从入九斋的那?一刻起?,没?有什么,会比你的命更重?要。”   谅是阴曹来索命,也?需经他首准。故此,当看到?温廷安被赵瓒之胁迫之时,温廷舜心中只剩下一个坚执的心念,那?便是,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温廷舜这?一番话算是说得很明晰了,温廷安听了这?番话,眸色掠起?了一阵淼淼涟漪,她听不到?雨声,听不到?远处风起?云涌的刀戈之声,也?听不到?伞翼之外?的任何?声音,世间的声音皆在此刻消弭,万物静默如迷,她唯一能听到?的,是少年的吐息,还有他的话辞。   她默了一默,并不说话。温廷舜说这?番话有些过于直白,也?很突然,她是没?做足任何?准备的,她不知当如何?回应。   当初,她只是想质询,温廷舜为何?将?元祐三州的地契给赵瓒之,为何?要准备鬃马给他逃生,她搞不明白他做这?一切的契机,毕竟,像他这?般明事理的人,大计将?成,便是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的阻挠,而功亏一篑。   为了一个人,就放弃所?有,这?不符合原书当中温廷舜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其实是觉知到?,此处有一些地方不太对劲。   这?个未来的大反派,不当是会说出诸如『没?有什么东西,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这?等话,这?不是肉麻不肉麻的问题,而是人设的问题。素来矜冷、肃峻、铁血、杀伐的一个人,畴昔原主戕害他无数次,欲陷他于不义,二人之间早已生出仇隙,他巴不得让原主死,原主的结局亦是极为惨凄的,被扒皮抽筋做成人骨灯笼,殉首于城楼池堞之中。   温廷安穿到?这?个世界,唯一的祈盼便是,不做死,切忌触碰温廷舜的逆鳞,以能苟全己身。她一直都为这?位大反派步入正道而感到?宽慰,没?成想,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个剧情的走向,似乎有一些不太妙。   以温廷舜的人设,其在行事作风之上,应该继续保持喋血矜冷之风格,但他此番为了长兄,放走了赵瓒之。   他放走赵瓒之的动机,是为了保住长兄的命。   乍听之下,是合情合理,但温廷安直觉不对劲,虽说她现下没?再做妖,但她在温廷舜心目之中的地位,应当是还达不到?可让对方抛弃一切的水准。   温廷舜一定是还有旁的筹谋,之所?以选择将?她救下,不过是他筹谋之中的一环罢了。   嗯,目下看来,肯定是这?样?的。   温廷安如此蕴藉自己,便是面不改色地撇开温廷舜的话题,说:“你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交付出去,并且还给赵瓒之准备了一匹快马,应当是权宜之计罢?”   温廷舜眸底一片寂寥,瞳色黯了一黯,他觉得温廷安真当是一块榆木,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显,这?是坦白局,但她装傻充愣,不接他的话茬,而是选择另起?炉灶。   温廷安她,究竟是在躲避什么?   噢,是了,她是女扮男装,一直是以男儿身的身份示人,但他一直是以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目光看待她,可温廷安一直以为,他还没?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甫思及此,温廷舜薄唇寥寥地牵起?了削薄的唇角,半垂下了邃眸,俯视着温廷安,夹翘鸦黑的睫羽投落下一片浓翳的深影,半掩住了他的面容——时局实在是特殊,他不便将?她迫得太紧。   不知为何?,他这?一副样?子,落入温廷安眼中的时候,她竟是觉得少年,他是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在里面的。   这?……是她的错觉么?   温廷舜为何?会感到?委屈?   是因为什么而感到?委屈?   应当是她看岔了罢?   玩世不恭喋血杀伐的大反派,怎的会感到?委屈?   怔神?之时,只听温廷舜淡声道:“那?一封元祐三州的舆图,上面蘸染了麻骨散以及一些旁的毒物,不出半刻钟,赵瓒之定会毒发?,这?种毒物,是他跑得越快,那?么毒性便会散播得越快,症状是轻则晕厥,重?则咳血,总而言之,他的内功被深锁住,在接下来三个时辰,他必会四肢乏力,纵使是以身相搏,也?难以与寻常人抗衡。”   温廷安听罢,心道一声果然如此,这?般狠辣的行事风格,才算是契合温廷舜的,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屈服于赵瓒之的胁迫,此番,赵瓒之算是中了他的计。   晴岚雨色,柔柔地映在温廷安瓷白的面容之上,她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气,幡然了悟,说道:“原来你同意给赵瓒之筹备快马,也?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诱他尽快身中剧毒,否则,凭他的城府,应当是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你的计。”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掌心腹地,眉眼牵出了一丝隐微的笑纹,同时,他的掌心亦是泛着一丝痒意,不是肌肤的痒,是心肌的痒,他很想摸一下温廷安湿软的鬓发?,但思及了方才,她没?有回应他的行止,他默了一默,只能克制着澎湃的心事,收敛回朝前伸扬的动作。   温廷安凝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得赶紧去追才是,以免赵瓒之还留有后手,有人来支援他的话,那?就让你的计策付诸东流了。”   温廷舜道:“他要去的地方,其实路上已有伏兵,你不用太过担心。”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让阮掌舍撤掉了兵卒么?”   温廷舜道:“赵瓒之只说了,撤掉阮掌舍的兵卒,并没?说撤走其他人的兵卒。”   假令玩文?字游戏也?能排资论位,温廷舜这?厮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温廷安闻罢,稍稍露出一丝讶色:“路上还有其他的兵马?谁家的?”   温廷舜没?有关子:“是庞枢密使庞珑。”   一抹诧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庞珑不是赵瓒之麾下的鹰犬么?怎的会埋伏他?”   按理来说,庞珑应该是会支援赵瓒之才是,但方才,从被挟持到?被营救,至始至终,温廷安都没?看到?庞珑的影子。   “你们将?他策反了?”思来想去,温廷安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说,庞珑戴罪立功?”   少年摇了摇头,凝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太信。”   温廷安仔细听着:“你说。”   温廷舜道:“实质上,庞珑至始至终都是效忠于东宫太子,他一直在为赵珩之做事。但在明面上,他投靠赵瓒之,便是为了方便搜集赵瓒之的谍报与筹谋。当初我将?长贵带出去时,他说要将?长贵交回给完颜宗武,便是为了不让完颜宗武启用第二个筹码,而不是将?其给赵瓒之。你也?知道,长贵蛰伏于温家二十余年,假若将?他交给赵瓒之,那?无异于是变相给了赵瓒之一柄锋刀,且将?温家的软肋展露出来,但庞珑没?有这?般做。他身上有赵珩之御赐的玉牌,以自证身份。” 第102章   温廷安委实没想到?, 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会是东宫太子的?人,是赵珩之安置在赵瓒之身边的?一位暗探,这不可不谓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庞珑的?真实身份被揭开了, 那么, 温廷舜的?呢?   温廷安下意识想到温廷舜, 穹顶之上苍青的?日光,杂糅着漉漉的?雨色,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之上,将她的具体神色掩照得半明半晦, 晦暗的?那一部分,光影利落地?剥离实质,情绪被光影无?声地?擦除, 仅是余下了一袭清浅薄软的剪影。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 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温廷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上面,一阵了然, 她显然是有话想要问他,但困囿于什么因素,又不敢贸然问?出,因于此, 她也就显露出了一副踯躅的?样子。   连绵不辍的?雨丝, 显得空旷且寥远,将一切聒噪的氛围推得格外寥远,余下一派持久且绵延的?静谧, 竹骨伞面之下,两位少?年对视无?言, 彼此相?偎得极近,近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声息,那声息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时散时去?,以一种海绵般的?质感,悠悠缠裹在内外二?人面前,气氛从最?初的?肃杀,逐渐变得蒙昧与轻盈起来。   温廷舜听了一会儿缠绵的?雨声,本来?他想说,她若是想问?什么的?话,不妨直问?,这一回,他不可能如最?初的?情状一般,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提,如果她问?起,他会说,也有诸多的?话,想要对她言说,但她不问?的?话,那么,他就会有些拿捏不定她的?心理,拿捏不定她在想什么,这种摇曳不定的?感觉,形同浮草一般,时沉时浮,在他心中是无?法稳固。   畴昔,温廷舜对自己的?情绪,甚或说是情思,都能拾掇得极好,近乎是收放自如,易言之,他本就无?情,亦是不易动情,情即是欲,无?欲则刚,他没有俗世的?贪欲,也不接触尘世之中的?男女之情。畴昔,他一心只图收复前朝之山河,意?欲重振大晋之社稷,一步一步地?复辟已经倾覆的?盛世。   温廷舜长久地?凝视着近前的?人儿,她肤白如瓷,干净的?粉颊之上蘸染了一丝烟霾,他呼吸沉了一沉,拂袖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拭去?了那一丝烟霭。   他替她擦拭掉烟霾的?那一刹,温廷安的?心中,瞬时起了不小的?触动。   肤颈之处,瞬时起了一团绵长的?温热,这一团温热之意?,如燎原的?火,这团火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少?年的?指腹,如野火,将她的?耳根、腮部甚至眼周,都燃及了。温廷安素来?是沉笃柔韧的?一个人,但也没有防备温廷舜会这般碰触她,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下意?识缩了缩颈部,这是她本能的?反应,因为他触碰她的?时候,她感到?颈部的?肌肤,猝然泛着一丝微微的?痒意?,她的?缩颈之举,仅是出乎本能。   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这般模样,落入少?年的?眸中,是有多么可掬。温廷安平素是英气温暾的?范儿,鲜少?会露出有女儿家的?憨态,但就在方才,她在不经意?之间,撇开视线,薄薄的?眼睑泛散着一丝绯晕,眼周蘸染了一丝胭红,鬓发之下珠玉般的?耳根,随之浸染了绵延粉色。她大抵是没有想到?自己感到?局促,明面上将情绪伪饰得极好,但她的?面容,还是不动声色地?出卖了她。   晌久,温廷舜低叹一声,后撤一步,嗓音放柔了一些:“长兄想问?什么?”   他想到?,因是离得太近,教她心中生了戒备,她应当也是不容易开口相?询的?。   见到?温廷舜适时退开一些距离,温廷安原是一直绷紧的?心弦,此际稍稍松弛了些许,如果温廷舜不在的?话,她大抵要捂着胸口顺气了。   但温廷舜仍在。   他在问?,长兄是想问?什么。   他应当是觉察到?她想问?什么,故此,才主?动去?发问?。   一派岑寂之中,只见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目色,邃黑的?瞳仁之中,攒着邈邈雾色,她的?嗓音,也在无?形之间掺杂了几分深意?和锐度——   “其实这些问?题,我很?早就问?过你?了。我问?过你?,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与朱常懿交手的?玄衣客,是不是你??如果那个人是你?,你?为何要劫这一辆马车?你?的?目的?是梁庚尧,还是大理寺?甚或是说,是当今的?天子?”   “你?平素一直不显山露水,给人一种体弱多病之感,但我发现,你?的?轻功极好,也极为擅用?软剑。你?与魏耷、庞礼臣、朱常懿、钟伯清,甚至是赵瓒之,同他们交手之时,皆是能不落于下风。所以说,你?平素是在有意?藏拙,是吗?”   “钟瑾对杨淳寻衅滋事时,你?原本能出手解救,但你?没有选择这样做,你?是故意?要牵扯出梁庚尧这一条线索,好顺利入鸢舍,是吗?”   “朱常懿曾经跟我说,升舍试那一日,乱箭朝我射来?时,你?替我挡下一箭,箭簇正好射中你?右胸处,与你?的?心口命脉就差那么一寸,你?能保住性命是万幸,我一直觉得,我是欠你?一条命的?,但朱常懿却说,你?可能是故意?为之,凭借你?的?身手,你?可以预控乱箭射中身体的?位置与世间,毕竟,你?的?轻功远胜于乱箭的?速度,这一切,是不是皆在于你?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晓,在许久之前的?风雪夜里,将你?双腿打折的?人,其实是我。庞礼臣不过是我的?替罪羊,我拿他出去?顶罪,你?已经知晓内情,但不做揭穿罢了,你?明明什么都知晓,恨我入骨,但母亲在祠堂鞭笞我时,你?还是拖着病体替我求情,我想不通,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明明,是恨不得我死?的?。”   温廷安说得很?慢,越说下去?,她眉心蹙得越紧,眼尾处也微微晕湿,末了,她胸腔之中攒着诸多的?疑窦,千言万语,在喉舌之中千回百转,只化作了一句问?话——   “温廷舜,你?到?底是谁?”   此番问?话,俨似一出戛金撞玉,话声重重地?撞在温廷舜的?胸口,他乌浓鸦黑的?眼睫垂了下去?,哑声问?她:“我若坦诚,长兄也会坦诚么?”   “什么?”温廷安没听明白。   温廷舜寥寥地?牵起了唇角,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长兄当真是什么都不懂,你?可真是一块榆木。”   这本是用?奚落与轻哂的?口吻,所述出来?的?话,但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听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   什么叫,她什么都不懂?   什么叫,她是一块榆木?   温廷舜这厮到?底是在指涉什么?   温廷安怔神之时,倏忽之间,少?年行?前一步,手指触在她的?颊面之上,粗粝的?指腹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阵,虽然是极其微小的?动作,可如若轻电,蔓延入肤,温廷安周身陡地?轻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针刺般的?惕意?,她再是迟钝,此刻也明悟了什么。   这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撞,催生了漫山遍野的?情愫,也教她悸颤。   她别开温廷舜的?手,口吻微厉,“你?在做什么?”   温廷舜的?手落了空,雨水随之打湿了他的?袖袂,骨腕处残留着的?温热,不出多时,被沁冷的?雨意?彻底湮灭。   他唇角处仍旧噙着一丝笑,仅是这一抹笑,并不达眼底,“长兄,还看不懂么?”   温廷安大脑卡顿了一下,有些怔然,起初有些不知当说什么,但后来?寻着了一丝借口,忙道:“之前,我同你?说过,我有龙阳之好,我所倾慕之人,是沈兄。”   温廷舜的?眸色,陡地?沉下了下来?。   不是因为她隐瞒自己的?身份。   而是因为,她说自己所倾慕的?人,是沈云升,这个名字,温廷舜前前后后听了不下数次。   温廷舜觉得,温廷安太热衷于拿沈云升当借口了。   温廷安不知道温廷舜心中的?所思所想,以为这样说的?话,就可以劝退他了,孰料,温廷舜道:“假令长兄心悦于沈云升,那么,在元夕夜里,为长兄摹妆的?人,不该是我。”   温廷安瞠着眸,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的?话,很?容易惊乱她的?记忆,她耳根更烫了。   她想要解释,但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温廷舜为她摹妆,她并不排斥。若是沈云升为她做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她大抵是会峻拒的?。   是啊,为何温廷舜会成为她的?特例呢?   “假令长兄心悦于沈云升,那么,他受伤时,长兄不该仅是递上一个药膏。”温廷舜说这番话,显然是有言外之意?。   温廷安想起温廷舜受伤之时,她亲自到?值房之中,为他的?背部敷伤。   她对温廷舜,比对沈云升好很?多。   温廷安的?幌子,被温廷舜三言两语地?揭了开去?。   她自己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要温廷舜一步一步地?去?引导。   回望过去?的?时日,虽然还不到?数月,但她和温廷舜居然一举发生过这般多的?事情了。   在她所没有仔细深究过的?地?方,原来?,温廷舜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或亲昵,或关切,诸般皆有,而她接受了,也不觉得奇怪。   所以说…… 第103章   ——温廷舜这厮, 莫不是喜欢上了她罢?   这样的念头,一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渐渐然地漫延在了温廷安的心尖上, 将她的心泡胀得绵麻又痒酥, 甚至在脊椎骨处, 亦是泛散出了一阵持久的颤栗。温廷安感到一阵匪夷所思,得出这样的念头,让她感到无比荒唐,这个大反派怎的会喜欢上原主?呢?   这不太可能罢。   温廷安分明是女扮男装, 假令温廷舜喜欢原主?,那就说明温廷舜可能有断袖之癖,可她分明是女儿?身啊, 本质上, 她不是真男儿。   可是,在纠结自己?的身份之前, 温廷安率先将温廷舜喜欢自己的这个想?法,一举摒弃掉了。   大反派是不可能会喜欢她的, 她没有那么恋爱脑,恰恰相反,她趋于理性与克制,大反派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和?动机, 他有他的宏图霸业和?远大抱负, 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滞留分毫的。   温廷安素来都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定位。   甫思及此?,温廷安及时悬崖勒马, 将话题的马缰收持回来,对温廷舜道:“赵瓒之应当是毒发了, 不能被他跑了,我们这就去擒人罢。”   温廷安说罢,即刻从温廷舜伞翼之下?退出,随手寻了一件雨蓑,率性地戴批而上,即刻翻身上马,一溜烟儿?打马骑远了。   温廷舜眸色静缓地下?垂,喉结小幅度地升降了一下?,想?要?去揪住她的袖裾,那伸至半空之处的指尖,结果只是扑了一个空,他只能触碰到她的发丝。   少女的发丝儿?柔滑如一匹绸缎,从他的指腹处轻巧地滑了过?去,又像是鲛人的尾巴,带着濡黏而潮凉的水汽,打着他的掌心腹地掠过?,触感既软且痒,轻轻地一小撮,却在他心底深处掀起一团风暴。   温廷舜下?意识想?要?捻住温廷安的发梢,但当他收拢了指尖时,却是什?么都没握住。   指腹伸出了伞檐之外,只是被雨水滴答滴答地打湿了去。   方?才横扫过?掌心腹地的发丝,裹挟着一团独属于温廷安身上的幽香,若即若离,盈鼻而至,温廷舜心神是有些悸颤的。   他看着温廷安兀自离去的背影,一言以蔽之,她是在逃避着什?么,才无法面?对这一切。   温廷舜垂下?了眼睑,秾纤鸦黑的眼睫静谧地覆落下?来,在卧蚕处投落下?一片浅浅的翳影,几分黯然的模样。   少时,却见温廷安又踅返回来。   温廷舜仍旧立在原地,维持着撑伞的姿势,雨窸窸窣窣地下?,匀速地叩在伞檐处,雾茫茫的雨水与竹骨相撞,雨珠碎成了数瓣,沿着伞骨之处滑落而下?,悄然打湿了他挺阔的肩膊。   温廷舜的一侧肩膊,已经湿彻了。   伞翼之下?的另外一部?分位置,显然是留给了温廷安的,方?才温廷安就是立在那个位置,温廷舜一直没有挪动那个位置。   温廷安见到此?状,心中添了一丝显著的触动,雨丝落在他的身上,这厮也不知?道避挡一下?的么?   像是有一只手在温廷安的心房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捏,激起了绵长的一阵轻颤和?悸动。   温廷安眉心稍稍地蹙起,旋即翻身下?了马,行至温廷舜近前,一面?将倾斜的伞翼扶正,一面?凝声道:“你也不知?道遮一下?雨的么?”真是傻瓜。   温廷舜闻罢,削薄的唇寂寥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长兄怎的回来了?”   “此?处就只有一匹马,我若是骑走了,那么,你可怎么走?”谅是这厮轻功再是卓越,也不能让他淋着雨跟随她才是。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本就是有伤在身上的,方?才与赵瓒之斡旋时,他明面?上装得云淡风轻,但其?实她都知?道,他的身体千疮百孔。   温廷安淡声吩咐温廷舜上马。   她虽然是一副平常的口吻,但他到底是瞅见了一丝端倪。   长兄的耳根红得全然可以滴出血来。   温廷舜已经了然,蹬鞍上马之时,他伸出了一只劲韧匀实的胳膊,一举将温廷安捞在了他的前面?,她整个人是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他早已执着马缰,鞭绳一扬,这一匹玄鬃烈马伴随着一阵烈烈的嘶鸣,于雨幕之中绝尘而去。   温廷安怔神地坐在马背前边,温廷安两条臂膀,自然而然地横过?她的肩肘,这般看上去,就像是将牢牢她揽入怀中似的,她的背部?抵在少年的胸膛处,彼此?之间隔着数层衣料,但她仍旧是能明显地感受他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桐花香气,若即若离,让她心旌摇摇。   好在她是坐在马背较为靠前的位置,温廷舜是看不到她的面?容的,否则,他一定是会看到她赪红的面?容了。在这种时刻,她有些藏不住自己?的思绪,还好,温廷舜没有看到。   两侧山道俱是青灰色,嶙峋的山壁处充溢着叆叇的烟雨,追缴赵瓒之的路途上,温廷舜皆在专心驾马,偶尔用余光凝视温廷安,她整个人显得格外拘束,鸦黑的颊发掩着她的侧颜,鬓角处被雨丝蘸湿,垂落下?几绺柔顺的发,风拂过?,发垂落在了衣饰的合襟处,没了发丝的遮掩,少女姣好的颈部?便是展露了出来。   温廷安虽是女扮男装,声音柔韧,行止豪朗,但她的一些身体特征,是格外女相的,她的颈部?便是其?中之一,格外纤秀,肤白如凝脂,俨似天鹅的颈项,纤尘不染。温廷舜此?番便是看到了温廷安的后颈,雪白的肌肤从绣襟之下?延伸出来,像是浩淼的雪白群山,在缠绵雨色的反照之下?,显得格外摄魂夺魄。   温廷舜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执着马缰的力度,不由地紧了一紧。   两人因为方?才的事情,延宕了一些事情,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谁也不敢耽搁,连忙朝着赵瓒之逃逸的方?向追剿过?去。   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追剿,因为温廷舜早就派遣了甫桑与郁清二人去围堵赵瓒之。   赵瓒之驰骋得越快,毒性便会挥发得越快,内功便会反噬得越厉害,这个时候的他,根本不是甫桑郁清的对手。   赵瓒之原计划是沿着山道的方?向奔逃,山道之中遮掩众多?,纵任阮渊陵的官兵从身后追来,也不会瞬即就找到他的奔逃的蛛丝马迹。   赵瓒之一直想?着,只消留的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他手上拿捏着元祐三州的疆土舆图,他可以将自己?的私兵调遣在这个地方?,暗自韬光养晦,待未来的时机一到,他就能东山再起。此?番与九斋打交道,尤其?是与温廷舜正面?交锋,赵瓒之承认自己?确乎有些低看这个少年了。   这个少年给他一种极为熟稔的感觉。   至于是什?么感觉,赵瓒之又具体说不出来。   但有一点,赵瓒之可以全然笃定,这个少年的身份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简单纯粹。   轻功极好,且擅用软剑,城府还极深。   更重要?地是他那矜贵的上位者气质。   乍看之下?,只有出身于帝王之家的人才能够拥持。   温廷舜会给赵瓒之这样的一份感觉,赵瓒之觉得等他逃出这个是非之地时,一定要?派遣心腹去深查一下?这个少年。   他之前一直没有留意到温廷舜。   此?番真真是他大意了。   大意到,这个少年竟会一举扰乱了他的棋局。   还有温廷安。   想?到了这个人时,赵瓒之心中小有触动,仿佛是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掀起了一丝轻微的涟漪,是一块小石子儿?投掷在了心河之中。温廷舜让赵瓒之生出惕意,但温廷安却是给了他一份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一份情感如不合时宜的蛊毒,在不恰当的时机里,投掷入他的躯体之中,纵任自己?在流亡的路上,仍然不能放弃去想?温廷安。   赵瓒之在路上遇到了伏兵,是两位身着漆衣与首戴褦襶的玄衣客,以为自己?可以抵御,但当他行将出手的那一刻,赵瓒之便是暗觉情状不太对劲,他不能使出自己?的内功和?武力,只能以肉身相搏。   直觉告诉赵瓒之,眼前这两位玄衣客,与温廷舜根本脱不了干系。   这两位玄衣客,皆是擅用软剑,招数和?身法,与温廷舜近乎是一脉相承。   轻功是了得,虽说逊色于温廷舜,但在高手林之中,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了。   赵瓒之也明悟自己?为何会深中剧毒。   他之所以身中剧毒,是因为他掌执的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之上,掺杂了剧毒。赵瓒之一直以为自己?已足够谨慎了,但没料着,自己?竟然还是棋差一招。   一出尖哨般的剑鸣,自前后双方?,呈虎踞龙盘之势,迅疾地包抄住了赵瓒之。   若是搁在平素,赵瓒之能以一当百,无所畏惧,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与这两位玄衣客交手时,内功遭锁,他只能徒手相搏,但这就给两位玄衣客占尽了优势。   -   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打马翻过?了山头,很快就寻到了赵瓒之,他其?实跑得挺远得了,但被两位玄衣客擒拿住。   见着玄衣客,温廷安觳觫一滞,隔着一片雨雾,凝视了过?去。 第104章   此番, 于潇潇雨景之中,只?见两位玄衣客,长身冷立在一座枯旧的草寮之下, 逃逸的鬃马正打着响鼻儿, 在檐角下嚼草, 而赵瓒之,面容泛着浓重的铁青之色,如困斗之兽一般,困押在两位玄衣客之间?, 他神识近乎陷入昏厥,当温廷安与温廷舜赶到时,赵瓒之已是不省人事的状态, 谅是他定力再好, 此刻也招架不住毒性的百般侵扰,毒性完全在他体内薄发, 把他的意志渐渐磨成一根细弦,最终, 这根细弦,崩断如裂。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晌午的雨势有转小之势,山岚沁凉如织, 但气氛仍旧有些剑拔弩张, 甫桑与郁清见着少主身前多了一人,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即刻面露惕色, 下意识将手摁住刃柄。   温廷舜眉眸轻敛,山根一拢, 驱前半步,淡声道,“是自己人。”   少年沙哑低沉的话音,端的是不怒而威,天?然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听在那两位玄衣客的耳中,形同听到了?诏谕一般,他们敛饬惕色,俯眸垂剑,恭谨地收住剑势,稍稍后撤了?半步,朝着温廷安稽首道:“方才不慎唐突,万死莫赎。”   温廷安并?不是头一回与玄衣客打交道,本也有惕凛之心,出乎她意料地是,这两位玄衣客,显然听命于温廷舜,他们本对温廷安生出了?弑意,但听却温廷舜的话辞,便是对她有所改观。   温廷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位玄衣客,最后将视线落在了?温廷舜身上,她袖裾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踯躅片晌,适才问道:“不妨解释一下?”   从?方才的情状,温廷安可以显著地觉知到,温廷舜同这些玄衣客,看起来关系匪浅,不仅彼此互通信任,这两位玄衣客且还?听令于温廷舜。   甫桑与郁清俱是垂眸,没去看温廷舜的具体容色。   温廷安识得?他们,但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恰恰相?反地是,他们不仅知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还?非常熟稔她的喜好爱憎,凡此种种,皆是承蒙少主所赐。   少主素来是矜冷玉骨之人,他们随主多年,极少会看到少主会对计划之外的人或事?动心思,亦或是被牵动神魄,他们一直以为少主终有一日,会亲手杀了?他长兄,毕竟,温廷安畴昔处处给少主使绊子,他们都以为温廷安定是活不长了?。   孰料,她不仅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少主待她竟是还?不薄。   明眼人根本看不出温廷舜的心思,但甫桑与郁清跟随少主多年,早已养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生了?诸多的默契,少主对温廷安不一般,虽然少主从?未说过此事?,他们早就看在眼底,心中亦是有了?定数的。   但温廷安似乎什?么都还?不知晓。   少主俨似也没有向她坦诚地打算。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甫桑与郁清二人,其实对温廷安没有太过浓重的杀意,但温廷安显然是对他们有所防备。   在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里,温廷安同他们虽没交过手,但跟他们都打过了?一番照面。温廷安是极为伶俐的一个人,她轻功不如少主,但擅用机心,算盘也打得?颇好,她试探少主是不是温廷舜的时候,当时所有人都下意识以为她认出少主的身份,但其实,那只?是温廷安的声东击西之计策,她趁势将麻骨散揩在了?少主身上。   及至少主挥发不出轻功之后,温廷安借力打力,兴之所至走了?一出反间?计,对刑部?尚书钟伯清说,是少主劫走了?梁庚尧,她将矛头对准了?少主,让刑部?与枢密院怀疑是少主劫走了?梁庚尧,她摆脱了?一切的嫌疑,事?了?拂衣去。而他们同少主,因是中了?麻沸散,他们与刑部?斡旋了?很久,适才挣脱了?危难之境。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适才对温廷安重新改观,她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的处境化险为安。   她与以往那个纨绔少爷,有了?霄壤之别,这是让人觉得?非常意外的一桩事?体。   思绪逐渐归拢,话回当下。   两方正在试探,但这种微妙的气氛,就被温廷舜一句『是自己人』,给悄无声息地镇压了?回去。   甫桑和郁清听罢,敛住了?悉身的肃穆之气,适时摁住腰间?软剑。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惑意,便是打算让温廷舜给个自洽的解释。   言外之意,再是显明不过。   这明面上是让他解释,但本质上,是要让他坦诚自己的身份。   甫桑与郁清心神陡地沉了?一沉,少主的身份是不能轻易败露的,否则,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计划,便会付诸东流。他们略带隐忧地看了?温廷舜一眼,本欲脱口而出的『少主』二字,此际被温廷舜的一个澹泊的眼神给镇压了?下去。   温廷安将这一幕,不动声色地纳入了?眸中,果?然,温廷舜是有事?在瞒着她。   可是,设身处地一想?,她不也有诸多的事?,瞒着他么?   她的身份,她的身世,都一直在瞒着他。   为什?么他有事?瞒着她,她心中竟会生出不悦呢?   他又不是她的谁。   她没必要对他的过往,多作深究。   她不欲越陷越深。   温廷安思绪回笼,适才切身地觉得?,方才寻温廷舜讨要解释的自己,是有多么的逾矩和不理智。   她根本没有必要去问他这些。   只?要能顺利执行并?完成阮渊陵布置下的任务就行了?。   何必去管那么多的事??   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交回给阮渊陵,此次任务,就能告一段落了?。   九斋还?是原来的那个九斋。   保持原状就可以了?。   何必在多生枝节呢?   这一端,温廷舜并?不知温廷安在想?这些。   他在想?,该如何向她坦白玄衣客的渊薮,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廷舜原本没有坦诚的计策,但是,倘若他不选择坦诚,这一种隐瞒,便会成为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屏障,将彼此都推离得?越来越遥远。   这不是温廷舜想?要的结果?。   他已经将温廷安放置在心上最深处的一个位置上,想?要将她挪位,那根本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他必是会同温廷安坦诚的,但是要在合适的时机,至少是在天?时地利人和,依照眼下的情状,这并?非天?时地利与人和,声驳耳杂,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明。   他们得?要将赵瓒之擒拿回去,交给阮渊陵,付与三司候审量刑,时局交迫,纵然要坦诚,也坦诚不清楚。   但,若是她想?听的话,温廷舜现在是可以说的。   但需要先?将郁清和甫桑支开。   郁清与甫桑是极会识人眼色的,思量着少主面容的示意,当即押着昏厥的赵瓒之退了?开去,原是暄腾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寂寥无比。   偌大的草寮之中,只?剩下了?两个人。   温廷安敏锐地觉察到了?氛围不太对劲,温廷舜竟是吩咐那两位玄衣客退下了?。   他是打算对她坦诚了?么?   可是,这已然是迟了?,她刚刚才做好了?一种心理准备。   一种不再陷入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的准备。   当她将自己的情绪与状态拾掇好的时候,温廷舜却有了?向她坦诚的准备。   他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些随心所欲了?么?   当她的心,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在畴昔的很多时刻,在方才的诸多瞬间?,她都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她一直在等待,但他一直在退避,隔出了?一个礼貌、疏离而遥远的距离。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身份的同时,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本来有极好的耐心,但他每次都让她等,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他说会到合适的时机,等天?时地利人和,他自会同她解释。   但他不知的是,她的耐心是非常有限的啊。   温廷安是打定了?主意,便极少再回头的人。   她有着鲁莽的倔脾气,有些时候,这会成为她的一层保护色。   温廷舜三番两次救下她的性命,这是恩,她没齿难忘,自会铭记在胸臆之中,也定会报恩。   但是,恩与恩,情与情,二者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她在过去的时候,就是犯下了?这样的一个错误。   将恩与情混为一谈,因温廷舜施下了?恩德,她以情愫来图报,结果?,她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   他做过很多让她心动的事?情,坦白而言,她有过种种心旌摇摇的时刻,少年鲜衣怒马,眸色深情如玉,她甚至因为他,生平头一回在春夜里做了?绮梦。   这种绮梦如此真?实,如此灼烫,以至于让她在一些脆弱的时刻里,对他保持不近真?切的幻象——温廷舜,是不是也有一瞬间?,喜欢过她呢?   不是喜欢原主,而是喜欢她,喜欢穿越过来的叶筠。   但,这些念头,现在她都不能再有了?。   正当温廷舜想?要开口坦诚之时,他只?说了?一个称谓:“长兄——”   下一息,却见温廷安摆了?摆手,她宁谧抬起了?眸,眸色被雨水洗濯得?凉冽而澄澈,如镜鉴一般明湛通亮,倒映着远处的山岚水色,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这没来由让温廷舜心底一沉。   只?听温廷安淡声道:“不解释也不打紧,任务至上,任务为重。”   她背对过他,看了?远处那两位放哨的玄衣客一眼:“只?消将媵王上交给阮掌舍,此番任务便是大功告成。”   “对了?,回斋之后,这九斋的斋长之位,给你罢,你比我更为合适。”温廷安思忖了?很久,觉得?这次温廷舜此处出力甚多,而她到底是有些逊色了?,在危难之际,还?要让他来相?救。   这番话听在温廷舜的耳中,就有些刺了?,字字句句如棘刺,扎在他心底。   她这就有些客套而疏离了?。   仿佛一下子,将他推得?极远。   非常生分?。   温廷舜没有应答她的话,他倏然朝前一步,在温廷安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宽热的手掌,捂着了?她薄软的唇珠。   雨撞檐角,风拂雨花,山岚裹在伞翼之外,那一柄竹骨伞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影。   在温廷安惊怔的注视之下,少年垂下了?眸,冷冽的唇,在手背处落下了?清浅的一吻。   “斋长之位,是长兄的,还?有这个,”温廷舜凉沁的指腹擦碰在她的唇,接着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吐息灼烫潦烈,“也是长兄的。” 第105章   一抹温热的触感, 俨似淋过暖雨的化蝶,施施然地停顿在温廷安的檀唇上?,她兀自怔了一怔,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适才发觉是温廷舜粗粝的手指, 他蹭碰了一会儿,将手指抵于?胸膛之间,低垂着邃深的眸,眼睑沉敛, 盛着揉不开的黯色,一错不?错地望定她,接下来, 他所说的一席话, 犹若仲夏夜之下一场猝不及防的热雨,叩击于?承水石盘之上?, 让她的心神,遽地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恍惚。   饶是她再迟钝, 此刻也?听清楚温廷舜的话中深意,更何况,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意,倾诉得如此直接且显明。   冥冥之中, 那一层窗户纸, 就这般被捅破了开去。   温廷舜是在表达他的衷肠,他的情意,他的少年心事。   可是, 已经太迟了。   温廷安沉默已久,疏离且有礼地后撤一步, 一切心事皆被收拾得熨帖且妥当,她的容色变得极为平寂,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道?:“谢谢二弟的欢喜,为兄幸甚,只不?过,往后再不?能这?般逾矩了,念在你未曾经人事,为兄也?不?会往心里去。”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其实,这?份婉拒,是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的,但温廷安这?般沉静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静了,让他觉察不?出任何端倪。   温廷舜听罢,眸色黯然到了极致,喉结小幅度的升降了一会儿,薄唇翕动,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温廷安适时截住他的话头,她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阮掌舍应是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回酒场禀命罢。”   她道?毕的时候,甫桑发觉二人是要回采石场了,他极有眼力见?地牵了一匹马过来,对温廷安顿首道?:“这?是为温兄所备下的马匹。”   温廷安疏离有礼地说了声:“客气。”   她也?没推拒,直截了当地跨上?鬃马,略一扬鞭,马匹便是径直照准浸润于?雨幕之中的酒场方向去了。   甫桑以为自己干了一桩以全成?人之美的好事,但他此番殊觉自己脊背冷薄,侵入了一阵寒飕飕的凉意,往来源望去,竟是少主。他发现少主面容寂冷,仿佛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甫桑如丈二的和尚,根本摸不?着头脑,趁他不?明就?里之时,郁清就?照定甫桑的后脑勺,直直撇了两个硬实的掌雷过去,力道?根本不?算轻。   甫桑狠狠吃疼,忙问缘由,“你打我?作甚?”   郁清冷觑他一眼,话音如刃,道?:“你平素不?是很?伶俐的么??怎的此番这?般迟钝,生作了个榆木脑袋?”   甫桑仍旧不?解其意:“温廷安缺了一匹马,把咱们俩的其中一匹马禅让出去,不?就?挺合乎情理的么??”   郁清堪堪扶住了额角,淡扫了他一眼,“让少主和温廷安同乘一匹马,不?更好?”   甫桑纳罕地道?:“啊这?……不?会很?拥挤么??”   郁清又撇了两个掌雷过去:“呆子,拥挤才好!”   “为何要拥挤才好?”甫桑是有自己的道?理在的,“我?觉得温廷安是想骑一匹马。   郁清抱剑的手掌,一阵青筋狰突,无奈之下,他只能磨牙霍霍地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甫桑挺了挺胸膛,“自当是少主这?边的。”   郁清道?:“既然是少主这?边的,那你就?该为少主考量,而不?是光为温廷安考量,明白么??”   迟钝的甫桑对儿女私情这?些事儿,理解起?来,并没有那般游刃有余,但郁清已经友情提示得特别明显,甫桑才反应过来,“是啊,少主对温廷安有意,我?们合该给少主创造机会才是。骑两匹马的话,就?不?能让两人接触在一起?了,但骑一匹马就?可以。”   郁清揉眉,低叹了一口?气:“你终算反应过来了。”   甫桑殊觉自己犯下大事儿了,道?:“那咱们现在将温廷安的马要回来,还成?么??”   郁清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呢?”   甫桑道?:“这?……自当是不?大合适的。”   甫桑忧心忡忡:“那少主他……”   郁清又一记掌雷撇在他的后脑勺处:“现在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位下属跟唱双簧似的,你来我?往,但动静其实特别小,这?厢,温廷舜的心神还停滞在方才,温廷安婉拒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突然诉诸情意的时刻,尤为唐突,但这?是情之所至,他饶是要镇压,也?根本镇压不?住。   但好歹也?达到了他的一个目的。   转移温廷安的注意力。   她想知晓他的身份,他还不?能告知予她,但在今时今刻之中,他也?不?能什么?也?不?说,他一定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甫思及此,他也?只能先把将自己的一腔心事,和盘托出。   这?一腔心事,如重磅的雷,投诸于?静湖之中,即刻掀起?了万丈狂澜。   温廷舜明显能够发现,温廷安的用词,相较之前的随和,此番已经生发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直呼他的名讳,仅称他为二弟。   她不?再以『我?』自居,称自己为『为兄』。   这?些疏离而客套的称谓,一下子将两人推拒得极为遥远。   她的态度与过往没有甚么?两样,但话辞的内容,以及话辞的篇幅,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温廷舜起?初是有些不?太适应,但他是能接受的。   温廷安的注意力果真是被这?番陈词左右到了。   她不?会再顾及他的真实身份,以及玄衣客的事情。   显然可见?,温廷舜的计谋成?功了。   此番,郁清问他:“少主可还有甚么?要吩咐的?”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节,淡声道?:“去查一查山阴处。赵瓒之逃逸,一定会有前来与他相接的人,这?些人又是哪些势力,务必要调查清明。”   赵瓒之获擒一事,势必早已惊动了接应他的人,这?些势力正蛰伏于?山阴之处,等待着赵瓒之取了元祐三州的图纸,尔后前来接应他。   温廷舜怀疑这?些势力,是来自毗邻洛阳的其他州路,是那些分遣于?地方的知府知县。   目下的光景,他要让甫桑与郁清去查清楚。   阮渊陵的任务,确乎是完成?了,赵瓒之获擒了。   但,这?不?过是此盘棋局的首一环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晌午过后,山雨有收敛之势头,苍茫如注的雨色淡成?了一幅白绢一般的背景,滔天?的血色浸染其间,一片战马长嘶的暄腾声中,阮渊陵带着九斋,同钟伯清的兵马浴血奋战,钟伯清渐渐不?敌,不?仅是因为大理寺的兵卒骁勇善战,还有庞珑的兵马应援。   腹背受敌,前后交困,钟伯清的兵马很?快沦陷。   钟伯清本来还要再支撑一会儿,给赵瓒之逃生的机会,但他委实远远低估了阮渊陵的城府,这?位大理寺卿年纪轻轻,看着是很?好忽悠的,但正因为他低估了阮渊陵,所以他吃下了非常大的亏——诸如被策反了庞珑,钟伯清一直以来,都没对庞珑有所防备,庞珑的兵马攻袭上?来时,一举将钟伯清的卒马与兵阵给击溃了。   钟伯清原本还想要殊死力争,直至看到他见?到被温廷安与温廷舜押送回来的赵瓒之时,他的心理防线瞬间就?溃散了开去。   他身边的一个心腹也?在乱战之中疾奔而来,对他禀声道?:“尚书爷,大事不?妙了,媵王殿下被抓了!”   这?一声堪比是石破天?惊,一举搅乱了雨中的战事。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赵瓒之都被对方的人马给活擒住了,那么?,他现在的负隅顽抗,就?显得格外可笑与荒唐。   他不?仅是小觑了阮渊陵,更还是小觑了温廷安与温廷舜。   就?单凭两个弱不?胜衣的少年,居然能收服了媵王殿下。   这?委实是出乎了钟伯清的意料。   赵瓒之是什么?样的人,武功如何,筹谋如何,身手如何,他再是清楚不?过的,他可是煊赫有名的漠北战神,怎的会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给镇服了呢?   说句实在话,两个小鬼落入了赵瓒之手中,是根本不?够活命的。   但依照如今的情状来看,赵瓒之沦为了阶下之囚,这?弥足让钟伯清吃惊与震悚。   众多的将士们也?看到了受擒的赵瓒之,这?原本凝聚起?来的士气,瞬即便是衰竭了下来,颇有一种?四面楚歌之态势。   他们此番与阮渊陵、庞珑的精锐兵卒交手,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甚或是说左支右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树倒猢狲散,鼓破万人捶,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了。   钟伯清容色铁青至极,心狠狠地往下一跌。   赵瓒之为了制造这?个局,筹谋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如今一腔心血付诸东流,赵瓒之沦为了阶下囚,他钟伯清也?根本逃不?了。   其实,钟伯清并不?畏死,他畏怕地是,自己死后,东宫就?会抄斩钟府,他放不?下尚还在三舍苑学读的儿子钟瑾。   对于?他跟随赵瓒之,结党营私与通敌叛国?这?两桩事体,钟瑾是全然不?知情的,钟伯清畏惧东宫不?会留下钟瑾的性命。   分神之时,阮渊陵披坚执锐,已经走至了钟伯清的半丈开外,这?便是他缴械投降的意思了。 第106章   钟伯清望向了细雨淅沥的穹空, 他知晓战况之中的胜负已分,饶是要力挽狂澜,也根本无济于事, 此番此景之中, 麾下的兵卒死得?死, 伤得?伤,端的是一片哀鸿遍野之势,士气极为颓靡,败势如瘟疫一般, 传染给在场之中的每一位戍卒,但钟伯清也不肯轻易认输,庞珑背刺他, 阮渊陵亦是迫他就范——可是, 他怎么能够轻易答应?   一抹阴鸷之色,悄然掠过钟伯清的眉眸, 他先是仰天长笑一声?,那?鹅青的雨色, 浇洒在了他疮痍遍布的锐甲之上,这给他的面容添摹上几许狞戾之色,阮渊陵与九斋的一众少年见此情状,悉身俱是打了个突, 心头处蔓延上了一番不妙的预感。   温廷安与温廷舜要应援九斋, 采石场之外庞珑那数千人马也在驰近,意识到?这一点,钟伯清知晓自己不能再干耗下去, 他忧心儿子钟瑾今后的造化与性命,但他忽然觉得?, 凭借阮渊陵的手腕与胸襟,应当是不会寻钟瑾的麻烦的。   甫思及此,钟伯清宽下心,忙吩咐身后一众将兵卫卒列阵听令,伴随着钟伯清说一声?『点火』,这些兵卫瞬即褪剥下自身的铠甲,这个时刻,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些兵卒身上所绑缚着的药石与硫磺,因是这些东西乃是用油纸紧紧包缠住了,是以?在方才交战之中,阮渊陵与九斋他们也就没有发现端倪。   及至铠甲卸却,兵卒们纷纷扬扬地拿起?火把,作势要点燃身上的火-药。   这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成想,钟伯清竟是还留有这一手,数千兵卒,意味着身上此处有数千的药石与硫磺,一旦它们都被烈火烧燃,那?便是一个玉石俱焚的局面,不论是大理寺、九斋,亦或者是,枢密院,都怕是无法幸免于难。   这一招,果真是狠辣无比!   钟伯清死志已显,那?薄凉的雨丝撞在风中,一阵风声?如鹤哨般长鸣,熊熊燃烧的火光不安地扭来扭去,橘橙色的光芒照彻着他庞硕矫健的身躯,那?火眼?看要点燃在绑缚在胸甲处的硝石。   庞礼臣与魏耷二人身手是极好的,本想要上前去拦。   庞礼臣怒声?低叱道:“钟老贼这是疯了不成?自己一个人下地狱也就罢了,也不能拖着咱们一起?下!咱们得?要阻止他!不能让他殃及无辜!”   魏耷适时阻拦住了他,“钟伯清身上都是火药,你?过去便是送死!”   庞礼臣道:“不能阻拦他的话,那?咱们目下该怎么办?总不能光看着让他点燃,那?不就落了个玉石俱焚的局面了么?”   魏耷面露凝色,看向了沈云升,沈云升是原来九寨的斋长,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是他来拿定主意。   沈云升面容沉笃如水,他在等温廷安和温廷舜归来,依凭温廷舜那?几?近于雁过无痕的轻功,定是可以?将钟伯清拿下的。   他希望温廷安和温廷舜能够尽快赶到?。   这厢,阮渊陵心底猛地一沉,朗声?低斥道:“钟尚书,尔等犯下此等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切不能再负隅顽抗了!”   钟伯清只当这位大理寺卿在放狗屁,拿着一柄油火,作势往身上的硫磺与硝石点燃而去。   倏忽之间,有一阵熙和的微风,打着他身后轻轻掠过,那?火柄上的火,一霎地熄灭了去,钟伯清整个人都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之处陡然落下了一记疾利的掌刀。   钟伯清知晓此人的功夫,更是知晓此人的身份,速度能这般可怖的人,除了温廷舜,还能有谁?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钟伯清已然是无法及时做出任何防备。   只闻『砰』的一声?响,钟伯清悉身俱是痹麻不已,虎口被震得?极为生疼,半膝伏地,那?火登时被连绵的雨水给扑灭了去,火柄咔哒摔跌在了地面之上,一派狼狈颓然之势。   身后的一众将士们,见到?此状,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逐渐露出了一抹犹疑的容色,此番突生变故,极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去营救他们的头领,还是继续点燃身上的火药。   温廷舜出现得?非常及时,温廷安也出现在了九斋之中,沈云升细细看了她一眼?,确证她身心无恙之后,心中的悬石适才安稳着地。   温廷安趋步行至阮渊陵身前,将赵瓒之获擒一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事态紧迫,她只拣了重点内容简述。   阮渊陵眸露一抹钦赏之色,但这抹情绪并不显山露水,只淡声?道:“你?们二人这般冒险行事,下次不可再有了。”   温廷安自当是连声?说好,又将温廷舜的计策同阮渊陵简述了一遭。   阮渊陵心中无声?地起?了一些计较,隔着浓重的烟云和雨雾,朝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看了过去。   恰在此刻。   温廷舜对着阮渊陵遥遥看了一眼?,眸底露出了一丝深意,阮渊陵即刻悟过了意,适时负身前驱,对着这一众群龙无首的兵卒戍卫朗声?道:“目下摆在你?们有两条路,要么弃药投诚,尚有赎罪之机,要么——”阮渊陵没有将后边的话详叙下去,他只是道:“你?们负隅顽抗的时候,不妨想一想你?们的妻儿,假若你?们死于这场内讧之中,那?么,你?们的妻儿,又有何人来照顾?纵然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应当替妻儿着想一番,是也不是?”   大理寺卿打得?是一手感情牌,偏巧这些造反的戍卒兵卫,亦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原以?为对方人马要诛杀他们,但没想到?,阮渊陵竟是允诺给他们留下一条活命的路。   阮渊陵这一番话,如泄了火的纸牍,旋即在兵阵之中传了开去,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原是整饬好的军纪与军心,即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躁动的兵马,一时之间,都陷入了片晌的深寂之中。   钟伯清其实?还是有些意识在的,虽说温廷舜的手刀落得?又沉又重,将他劈削得?通身皆麻,骨骼几?近于散架崩裂,但是,钟伯清意志力是极为强大的,他顾念着自己最?后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不能就这般轻易的倒下。   阮渊陵仅凭三言两语,便是一举策反了他的兵马,委实?是极为可恨。   钟伯清在万念俱灰之际,护甲之下的铁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城府权谋弗如阮渊陵,身手功夫也弗如温廷舜,在这两方面,吃了大亏,亦是在所难免,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计划就没有办法去完成。   钟伯清竭尽全力,也会完成赵瓒之亲自嘱告的密令。   必须要乘其不意,攻其不备。   钟伯清只有一个目的,媵王殿下必须要活着,他为他的江山社?稷筹谋了这般多,万万不能轻易地付诸东流。   大理寺与枢密院,是媵王实?现宏图霸业的最?大绊脚石,同时也是知晓内情最?多的存在。   只要能拦住大理寺与枢密院,哪怕一起?死,倒也是无妨的。   钟伯清从跟随赵瓒之、舍生效忠的那?一霎,就没想过要苟且偷生。   亦是根本没想过要临阵倒戈。   趁着阮渊陵以?及九斋的少年注意力,都在那?一众将士身上,钟伯清的眸底,适时生出了一丝诡谲至极的笑意。   偏生这一幕被温廷安看着了,她发现温廷舜就正背对着钟伯清,他好像没有去特地防备。   此景,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起?来,暗道不妙。   雨丝纷飞如箭簇,疾撞在地面上,不知何时,雨势又变得?燥烈了起?来。   她朝着温廷舜疾然跑过去时,钟伯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膝甲之内摸出了储备好的火折子,火折子存放的是胡麻油,杂糅着浓腥的硫磺和硝石,一刹那?,一簇爝火迸发而出,燃着了他身上的数条引绳,不断往外迸溅的火星子,在雨幕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斗笠与雨蓑翻飞了起?来,温廷安瓷白的面容被雨水浸湿,胸口仿佛被那?火星子剧烈地烫着了,整个人都被不安的翳影所掩照着,嗓音泛着震颤之意:“温廷舜,当心!”   温廷舜适时发觉到?了身后的变数,钟伯清不愧是真真冥顽不灵的,死到?临头都要效忠于赵瓒之,若是他是为了东宫的太子,那?当是极好的一块磨刀石,但钟伯清是走?入了歧路,剑走?偏锋,成了一大祸患。目下,这个祸患酿就了更大的祸患。   阮渊陵与九斋少年,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钟伯清居然还没昏厥!   这厮还给所有人都留了后手!   熊熊焚烧的火光,已然将钟伯清身上的锁子甲烧燃着了,浓烈的火星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旋即引燃了他所有绑缚好的火-药,火光与烈烟直矗云天,紧接着,『轰轰轰』的一阵震颤巨响拔地而起?,整座采石场都在地动山摇。   温廷安是已经领教过了火-药的威力,但她仍旧心有余悸,温廷舜离钟伯清这般近,他是最?先会被殃及到?的人,他千万不能有事。   但是,温廷安似乎还是吃了一步,那?大火蔓延了少年的身后,他逆光而立,她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   这一刻,意外生发了。 第107章   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刹那之间,彻底吞噬了钟伯清身上所有火-药的引线, 流光飞火不要命地?四溅, 那蹉跎的雨声之中, 伴随着一阵振天撼地的爆鸣声,再过?渡一场惊心?动魄的沉寂之后,整一座采石场,开始剧烈的地动山摇起来, 阵仗极为骇人。   不论是地面上业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还是各处隧洞,均是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热浪岩浆, 紧紧地?裹掩住了, 它们继而被震裂成了万千碎片,溃散, 迸溅,纷飞, 这?态势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诸多戍卒见?状,骇然不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着采石场外逃窜, 这?一份恐慌的情绪,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传染给了每个人, 鸦青色的硝烟游荡在采石场的周遭,人人面露骇色, 争作保命之状。   温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听不到阮渊陵命她回斋的嘱告,此番,她心?中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温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气息的火硝,在不远处燃爆而响,将她的耳屏震得嗡鸣作响,钟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与身躯被火光烧得面目全非,他扬起不断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后的火硝,末了,在硫磺响炸的那一刻,钟伯清朝着温廷舜飞扑过?去。   温廷安见?状不妙,忙对不远处的少年低喝道:“温廷舜,仔细身后!当心?!”   不知是呛了诸多浓烟之缘故,她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音色枯槁,额心?紧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红之色,眼?睑垂落,那细长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烟云,盈盈水瞳之中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连她自己都没觉察。   温廷舜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钟伯清的阴谋诡计,他侧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开钟伯清的攻势,但钟伯清身上的火药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冲天而起,这?一回?,雨风剧烈地?打了个旋儿,汹涌奔腾的火势拐了个方向,照定了温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温廷安饶是要逃,业已太迟,炯炯的烈火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崩石,朝她飞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便觉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开了成百上千道裂纹,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个人沉沉地?陷下去,庶几是逃无可逃,万劫不复。   温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着温廷安的面容,他行将道出口的话,此际,陡地?哽塞于?喉腔之中。   世?间一切声音,仿佛就此被摒弃而去。   山火潦烈地?飘摇,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血猎,父王命人纵火烧掠山林,他身为太子,领头纵马,搭箭田猎。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狱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养的雪狐,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身,但后来他发现,雪狐背后还中了一枝翎箭,血丝从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绵绵无尽期的黯然与绝望。   这?是湮灭在温廷舜心?中最深的梦魇。   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皆是要离他而去,因他而死。   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无论如?何用力地?攫取,都无可避免要历经一场从指罅之处流逝奔流的命运。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间,那一只小雪狐变成了温廷安的身影,这?教温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挥之不去。   温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厢,温廷安陷入不断皲裂的地?壳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举吞噬,她脑海之中一直在想着逃命的法子。其实,她业已想到一个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还藏有一个龙爪钩,只消将龙爪钩奋力朝外一抛,她便能逃出生天。   温廷安也这?般做了,但理想与现实的情状,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稳,龙爪钩也一直抛不出去,上头也一直有诸多碎石和?尘霾砸落下来,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躯。   温廷安的心?中沉了又沉,她真的葬身于?此了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抛出龙爪钩之时,一道游蛇般的软剑,伴随着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举缠住她的腰窝,紧接着,将她朝地?面上一抬,温廷安就这?般被拖拽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间隙,温廷安重新?抬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温廷舜,少年面容苍白到了极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那一柄软剑的剑柄之上,都是稠湿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剑柄的力道过?硬,少年的掌背与腕骨等处俱是青筋狰突,苍青的筋络,呈现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温廷安所陷落进去的那一块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为平地?,若是温廷舜迟了那么一秒,温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没命了。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是温廷舜将她从鬼门关之中救了回?来。   温廷安见?至此状,整个人俱是震住,她喉结一动,刚想说些什么,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动乱丝毫没有平息,方才那个塌洞陷落下去的时候,此际,他们二人所处的地?面,又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乱石四下飞滚,三?不五时就要朝着两?人这?端飞迸来。   温廷安吐息一滞,要拽住温廷舜一块逃离,但她的速度根本不及那一块大石头,并且,温廷舜已然先她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倾身迫近,挡在她的近前,替她抵挡住了四面八方飞窜过?来的崩石,一切的暄腾和?嚣杂,皆在此一刻安谧了下来。   在巨大的失重之中,两?人被震飞在半丈之外的石地?之上,在这?个过?程当中,温廷舜一手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手托紧了她的腰肢,及至蘸地?的那一刻,温廷安陡觉一块重物自远空飞溅而来,狠狠地?砸中温廷舜的后背,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她闻着覆护在身上的少年,传了一记游丝般的闷哼之声。   她每次遭遇危难之时,都是温廷舜庇护在她的身前。   这?个场景,让她感觉穿越到了许久之前,是在举行升舍试的那一日,叛贼朝着她射了一枝乱箭,她躲闪不及,是温廷舜挡在她的身前。   箭簇差点刺中他的心?脉大穴。   打断温廷安思绪的,是一股极为浓郁而湿热的血腥气息,她感受到湿腻凉薄的液体?,从少年的身躯之中缓缓流淌了出来,逐渐蘸湿了他的夜行衣,也蘸湿了她的手掌心?——这?是温廷舜的血,血丝是这?样的冰凉,如?霜如?霰,教她一阵猝不及防,身子骨俱是绵长亘远的一阵颤栗。   温廷安没有动弹,任凭这?些血,徐缓地?浸湿她的袖裾,她缓回?了神,适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揪了揪少年的衣裾,想要轻唤他的名字,却是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哽塞。   光线如?此晦暗,让她根本瞅不清楚少年的具体?容色。   “二弟。”晌久,温廷安鼻翼轻微地?翕动着,哑声唤了一下少年。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冗寂。   少年根本不响。   甚至连声息也断灭了。   温廷安齿隙发寒,眼?周灼热,复唤一声:“温廷舜。”   少年仍旧不响,静默如?谜,了无生气,空气愈发稀薄,他的躯体?愈发冷凉。   温廷安这?才终于?认清了一桩现实,过?往的伤对于?温廷舜而言都不算什么,因为那些都是在他的筹谋之内的,可是,今次这?被巨石砸中了心?脉,是他救她所致,原本并不在他的筹谋之中。   温廷安按捺住滔天的忐忑与不安,缓缓地?扬起一只颤瑟的手,往他修直柔韧的背上探去,很快便是触着了一物,是一块被火硝熏染得滚烫沸炽的重石,重石棱角众多,摸着格外扎手,就在方才,这?些棱角悉数扎入了温廷舜的背部。   他的背部,怕是早已遍布千疮百孔般的伤创。   温廷安眼?窝酸涩至极,揪紧了少年的骨腕,“温廷舜,你不是还有一些话,没对我说么?你说,我听着。”   少年不响。   温廷安继续道:“你有诸多的谋略,还没实施,你不能就这?样歇菜啊。”   过?往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帧一帧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很多都是碎事琐忆,原本温廷安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比及想起,却是发现这?些事她铭记了这?般久,他为她所做的种种,她都记得,且记得一清二楚。   她憎恶自己的软弱,每逢性命忧难之际,都要他来救。   可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搭救之中,她发现自己生出了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她最初对温廷舜,只有提防、讨巧与做戏,但在光阴的此消彼长之下,在诸多患难之际,他回?应她的,是他的舍身相救。   温廷安望定温廷舜,畴昔时分,她一直窃自祈盼,假令反派死了,那么她就会得救,因为反派不会再将她做成人骨灯笼,山高?水阔,万事大吉。   可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在黑暗之中望着温廷舜,预想之中的喜意和?快慰,并未如?期而至——   一种不请自来的阵痛,如?万蚁噬心?般,深深攫住她的身躯,她感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凉,伸出手一触,掌心?腹地?除了温廷舜的血,还有一滩咸湿的泪渍。   温廷舜,你醒醒啊。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温廷安把?头抵在温廷舜的胸膛上,想谛听他的心?跳,可目下,只能逐渐减弱下去的心?脉。   她好像要失去他了。 第108章   重石之外露了一块豁缺, 绀青的天光如一盏残半的银釭,上晌照着叫魂似的淫雨,下晌掩照着动乱的流石火光, 只见?采石场上, 动乱历久稍歇, 钟伯清并及几些叛将,悉数教阮渊陵使人镇服。   沈云升带九斋抢身而出,前去扒拉堆沉的沸灼石块,滚滚浓烟像极金虬凝咽, 无声无息,往众人面容钤下一道模糊的翳影,情绪不近真?切, 那呛人的烟云, 拼了命地往骨缝里钻爬,寒意澹澹, 众人的吐息都给磨成了一条紧弦。   目下这石堆,他们亟亟扒拉着, 丝毫不敢有?懈怠,比及金乌坠西,穹色黯淡,给将来未来的夜, 皴擦至一抹枯旧的黛蓝, 沈云升等人已经挖至了最底层,好不容易扒拉却了一块温凉的大岖石,他们眼睁睁地望见底下是两具一黑一灰的躯体, 很快认出了他们为谁,覆在上方的少年是温廷舜, 他护在下方的人是温廷安。   众人忙将两人从石罅底处掀出来,他们浑身是血,陷入昏厥,看这厢,温廷舜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只手覆护她的后腰,又凝那厢,温廷安额心埋于温廷舜的胸膛间,数绺鸦鬓,碎乱亸肩,如杏花般白瓷的容相上,眼?眶濡红泅湿,概望而去,两人如一条藤上两只缠搅的瓜,彼此不相离。   这一幕,俨然一轴铺陈写实的水墨,不经意之间,堕入每一人的眼?底,俱是激起阵阵潭涟,经久未平。一众少年静默无言,因是大致猜出了甚么?情状,又品出此间藕断丝连的端倪,他们什?么?都没问,九副心肠,各具九份心绪罢了。   一宿苦战,又历经了诸多曲折,温廷安殊觉自己昏厥许久,待睁眼?时,便是在熟稔已极的监舍之中,只不过?那身旁的人,不是同栖一檐的吕祖迁、杨淳和苏子衿,只有?崔元昭一人。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窗槛之外,丈算天时,以晓得?自己到底昏厥了多久。   春夜露浓,东风熹软,子规声断,只管那檐阴处,悬有?缺一角的淡月,阑干影卧石台,外头处的景致隔得?遥远又幽缈,反观内中,烛泪堆叠,燃有?一鼎好闻的瑞金香灯花已结了好些时候。   一天打飞脚似的逝去,她昏厥了约莫十二时辰,醒时是在翌日值夜牌分。   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温廷安不如平素那般惕凛善思,此番并未觉察崔元昭出现?在男舍有?何不对?劲,脑海里首一个?问题便是:“温廷舜他如何了?”   甫一出口,温廷安惊觉自己嗓音之沉疴,吐音之枯槁,那音相,形同久未开口言说?的人,此际唐突地启了口,字句沙哑极了。   崔元昭一行替她斟了水,且看着她将温水酌下,一行替她掖了掖衾被,俄延少顷,娓娓道?:“温兄伤得?有?些严峻了,既是伤筋,又是动骨,昨夜,阮掌舍请太医署的孙医正,目下的光景里,孙医正业已望闻问切,拟了药方子,也?使人抓药了来,这晌,温兄吃过?几副药,行相渐有?血色,孙医正说?并无甚么?性命之忧,这一点,你毋需挂心。”   温廷安垂着浓卷的鸦睫,望着熙风吹动着的罗帏,罗帏空空,她的心头处,不知为何,竟是也?随之泛了一阵子空茫,仿佛有?一枝莫须有?的杨柳枝,在自己心湖处蘸水,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匝匝的晴光,一时之间,她心绪百结,那是自己未曾有?过?的心绪,她道?:“我去看看他。”   行将下地,却在此刻,崔元昭悄然摁住了温廷安的手,更为准确地说?,是捉着了她的骨腕,这教温廷安怔忪了片晌,行将挣开崔元昭的手时,却听她轻声道?:“你是女儿家,我已然知晓了。”   话落,温廷安蓦地停住挣手的动作,窗槛之外的光影溅落在两人之间,如猝不及防的银天一线,将这份平衡一举割破,那时千帆过?尽后的空寂。温廷安适时觉察到,这一座监舍之中,为何没有?旁的人,独且崔元昭一位,想来他们都晓得?了真?相,皆是在避嫌,而崔元昭是九斋之中唯二的女子,自当要来照衬她。   “你们都知道?了?”温廷安比预想之中的要平静,被发觉女儿身的身份,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体,不过?是早晚的情状,她没料到事态就?这般早就?生发了。   烛火摇红,光尘匝地,寒寒火光敷照着崔元昭的侧颜,她菱唇翕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但思绪在千嬗百迢之后,最终仅是化作了一声惋息,她道?:“我猜他们大抵都是知晓的,毕竟,将你和温兄从硝石堆里救出来的时候,再是迟钝的人,亦能看出你的行相,至少,我觉得?你定然是个?女子。”   温廷安看着对?方的盈盈水眸,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可是想问我,我为何要乔装成女子,是也?不是?”   被洞穿了心事,崔元昭竟是也?不觉羞腆,纤手支颐,一瞬不瞬地望定她,纳罕地道?:“是,我很好奇,你明明是女娇娥,为何偏作男儿郎,当男儿郎到底有?哪样好,若是要读书,只管伯父伯母替你延请个?闺塾师便是……”   言未罄,翛忽闻见?温廷安道?:“倘或我要入仕为官呢?”   崔元昭一噎:“为官?”   这大抵是她没料想过?的事,崔元昭眸露惑色,道?:“你为何执意想要做官?是胸有?抱负,为大展宏图,亦或是为了位极人臣,扬名立万?”   温廷安搁置下了水盏,失笑道?:“二者?兼有?罢。不实相瞒,崔姑娘,我今生今世,身作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嫡长子,有?且只有?做官这一条路,既是选择了,当须一路步至尽头,我学读、升舍、替东宫效命,皆是为了平步青云,以复我温家门楣。”   思及了甚么?,温廷安补了一句:“这是女娇娥根本做不成的事,这个?世道?留给女娇娥的路,无非是嫁作他人妇,而给男儿郎,却是闬敞宏达的明日路,我道?这些话,只是想说?,我有?扮作男儿郎的隐衷。   这番话从温廷安口中道?出,如血淋淋的剑,扎碎了崔元昭内心深处潜藏的一场绮梦。   这样的温廷安,与她畴昔所接触的儒雅温隽的公子,有?着微妙的迥异。   但是,崔元昭更多的是一份钦佩和忧戚,“关于身份,其实,阮掌舍也?晓得?了。”剩下的话,崔元昭没有?同她说?下去。   彼此皆是聪明人,懂得?自然都懂。   在阮渊陵眼?中,九斋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九斋所知晓的事情,等同于他也?知晓了。   温廷安心中悄然打了个?突,在瞬息之间,她迅疾地盘算了一番此间的利害,她女扮男装的事,一直只有?温善晋与吕氏知晓,爹娘让她在舍学读、参加春闱,往大里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欺君之罪,兹事若是捅到了官家那处,纵然有?赵珩之与阮渊陵从中疏通关节,命可以保住,但这仕途,必然是会?断送进去,自此与青云之巅无缘。   但往小里说?,这事情有?且仅有?阮渊陵晓得?,只消他秘而不宣,温廷安照旧可以赴春闱、考科举。   她的命脉,她的人生,俨似弈局之上的一枚棋子,捻在阮渊陵的掌心之间。   一切皆是听凭在他手中的了。   恰逢此刻,崔元昭亦是道?:“阮掌舍嘱托过?了,待你醒时,去他的斋院一趟。”   很明显,阮渊陵有?话同温廷安叙说?。   温廷安从未这般局促过?,她知晓,阮渊陵是温善晋的得?意门生,看在她父亲的份上,阮渊陵至少会?留几分面子和可转圜的余地的。   但她到底不能将情状肖想得?太乐观,毕竟这天总有?不测之风云。   目下,温廷安抵了斋院,阮渊陵正在写呈文,簟帘外闻着动静,便是隔烟淡淡地睇她一眼?,少女大病初愈,着一袭常昔的儒生常服,腰束湖色丹纹蹀躞带,相容盎然且英气?,鎏金日色披照其身,像是落着一件觅渡的袈裟,衬得?玲珑纤细的腰身勾勒在了光尘之中,写意又朦胧。   阮渊陵微不可查地低叹了一句:“长大了。”   温廷安视线垂落在杌凳间,视线描摹着上边的云水纹,闻着此声,没听个?真?切,便道?:“掌舍寻我为何事?”   温温淡淡的三言两语,便是将案前男人升起的思绪,兀突突地吹灭而去。   阮渊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道?:“你目下伤势如何,可还要紧?”   温廷安道?:“承蒙掌舍挂念,我糙养惯了,那点小伤不打紧的。”   她一直在等阮渊陵问起他身份的事情。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让她一直心持悸戚之意。   可是,静候了晌久,温廷安没有?等待身份的诘问,而是一封空白的敕牒,这是从内廷发来的文牍,说?大理?寺寺丞一职有?缺,让阮渊陵荐任人才。   温廷安看到这一封敕令,心头微跳。   阮渊陵道?:“此则太子对?你此番任务的嘉赏,月后便是春闱,你可要好好备考,至少得?要二甲及第,那么?,这个?敕牒才能顺遂地授予你。”   “不过?,得?到这份敕令以前,本官还有?个?条件。”   温廷安稽首道?:“掌舍请说?。”   “从今往后,你同九斋分开治学,在春闱开始前,日常来往,只能与元昭一人,为免你分心,其他人一概不能见?,知否?” 第109章   繁花深处斋院, 簟帘半卷东风吹,都道是窗槛之外,春归翠陌, 平沙茸嫰, 垂杨金浅, 只遗憾,温廷安大抵是了无心神,赏阅这般的景致的了,她的神魄仍还牵系于阮渊陵这番话中。他之所言, 不是昭告,也不是嘱托,而是一声平静的命令。   这一刻, 温廷安心中得了结论, 阮渊陵应当是在含蓄地说起那一桩事体的了。她女儿家的身份,已于九斋之中泄露, 从今往后,虽说仍将她同男儿来养, 但在日常来往之中,要教她能?避嫌的话,尽则避嫌。   但与九斋相处了这般久,细数而来, 已有好?些时日, 倏尔让她同他们分开治学,她大抵不会很快能适应。届时春闱将至,众人皆有各自归宿与命途, 阮渊陵遣她去大理寺,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三人, 应也会授予大理寺的官职,沈云升留在太常寺或是晋升至太医署,庞礼臣、魏耷身手极好?,应当可以在二府三院之中谋个一官半职,抑或是跟随苏清秋将军远征,崔元昭也会有很好的归宿。   那么,温廷舜呢?   ……他会去往何处?   温廷安心中所想?的第一个答案,是去大内翰林院或是龙渊阁,毕竟他是魁院上舍生,魁院学得是书学,加之温廷舜的底蕴深厚,造诣博识,凭他的才学,就职于翰林院全然是不成问题的。   他应当是也会有好?的出路。   但不知为何,温廷安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安之感,她感觉温廷舜不会去翰林院,更不会去龙渊阁。   直至现?在,她才发现?了一桩事体,她好?像从来不曾了解过他,只知晓世人对他的褒扬与溢词,至于他心之所向,少年内心真实?的景观,她好?像不曾触及过。   经此一役,温廷安殊觉,自己看到了畴昔不曾看到过的人和事。   心中也有诸多新?冒的念头,它们悉数如雨后春笋,在她心壤之上争先萌芽与拔节,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能?听到心跳怦然的声?音。   思绪回拢,阮渊陵这一道嘱令委实?兀突,温廷安抿唇不语,阮渊陵搁放下了朱笔,肃然地剪起双臂,道:“廷安,你应当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此间的明细利害,你是一清二楚的,本官也不必多赘言。”   不等温廷安作答,阮渊陵复又凝声?道:“你入了鸢舍,便永远是九斋的一员,不过,你身份特殊,此际也遭致泄露,春闱过后遣你去大理寺,不失是一道上上之策。大理寺是太子统摄的三司之一,你往上有人庇护,并不怕有心人从中作梗。再者,送你去大理寺,并非本官一人定夺的主意,更多是你父亲的授意,知否?”   “父亲?”温廷安眸瞳猝然一瞠,心中掀起万丈狂澜,思绪如石青板阶之上的苔藓,既是斑驳,又且芜杂。   阮渊陵见她面露抑色,知晓她今时今刻可能?还被蒙在鼓里,遂是解释道,“伯晗当是还没同你说起一件事,是这样,你和温廷舜离开常氏酒坊的那一昼,伯晗与元昭、子衿取回账簿,为了不让掌事姑姑起疑,你父亲走了一出出其不意的空袭之计,混淆了视听,坊间的人果真中计,也卸下了防备,伯晗他们才得了时运,乘隙将账簿送回鸢舍。”   阮渊陵之所言,不可不谓是,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善晋是一直悬在温廷安身上的一柄锋刀,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刺她一刺,从元夕夜看他同赵瓒之于茶楼晤面的那一瞬,温廷安便对温善晋的事留了个心眼,也一直不能?释怀。   于现?下的光景之中,她听到了关乎温善晋的一部分真相?。原来,温善晋同赵瓒之交好?,是假意同他合作,是为了摄取其信任,好?拿捏住赵瓒之的把柄。这也是,为何常氏酒坊背后东家名簿上会署有两个名姓,这是为了赵瓒之对温善晋聊表诚意,而特地献上了一份薄礼。   温廷安额心凝蹙,袖裾之下的纤纤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谨声?道:“父亲罹患肺疾,修养数月,这些都是假的么?是做戏给媵王看的么?”   阮渊静默片晌,这晌才道:“正是。想?必后来,你能?瞅见他常日待于药坊之中,只为炼制所谓的长生丹。明面上,世人皆谤议你父亲跌堕,但私底下,你父亲是在暗度陈仓,其所炼制的丹丸,并非作长生之用?,而是制毒之用?,是为了应援太子麾下统摄的鸢舍。”   阮渊陵所述的此些事体,其实?温廷安也有想?过,但自己之所想?,与旁人亲口澄清真相?,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仿佛有一枚隐形的钉子,彻头彻尾将温廷安钉于地面之上,教她丝毫动弹不得,周身都泛着一丝飕飕的凉意。   温善晋并非甚么昏庸之徒,他不过一直是在同世人演戏罢了,演得太真,这天下人都悉数被他诓瞒了过去。   好?一个瞒天过海之计策。   温廷安攥紧着袖裾,冥思了良久,问起了其他事,“既然媵王获擒,那么,他,还有反叛的刑部尚书,还有那些在采石场内的劳役,他们当如何处置?”   “关乎如何论处媵王,过几日会有一场三司会审,大理寺、监察院和枢密院会共同审查这个案子,当然,主审之人自当是东宫太子。”阮渊陵淡声?解释道,“除了审判媵王,三司也会齐审刑部尚书。”   三司会审?   温廷安眸心怔了一怔,三司会审是最高?等级的司法庭审,一般是要官家躬自翻阅卷宗,再由执政的宰执对奏章贴黄,兰台的台谏官、翰林院的大学士逐次作花押,一次次审批允过,再相?询过三法司的意见,磋商好?会审的具体日子与时辰,三司会审才能?顺遂召开。   主审官居然还是太子赵珩之。   照此看来,赵瓒之是永无甚么翻身之地了,连同他的拥趸钟伯清也再无活路可言。   温廷安思绪流转了一遭,又问道:“那常娘、椿槿她们呢?”   这些人,都是赵瓒之从幽州漏泽园之中,所遴选出来的棋子,计划将成,她们便是磨刀石,计划败落,她们便是棋子,拉出去挡刀的棋子。   温廷安与她们都打过照面,她们本质都不是恶人,只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图不同,才站在了对立面罢了。   阮渊陵容色淡寂如霜,“法不容情,她们之所行,会受甚么刑罚,想?必你并非不晓。”   这是必然的。   温廷安在升舍试前?,大致将大邺的刑律疏议通诵一回,心中早有了定数,但她不愿去深信,常娘与椿槿会因为跟随媵王,而落了个午门抄斩的遭际。   但事实?告诉温廷安,常娘与椿槿等人,贪墨洗财、私冶火械、通敌叛国?、结党营私,这些事她们虽说都没做,但至少是包庇了媵王,并从中起到推波助澜之作用?,一言以蔽之,她们也有了谋反之心。   自古以来,『谋逆』一事,素来是毫不可赦的重?罪,不论先帝熙宁帝,亦或者当今治国?的恩祐帝,皆是十分忌惮功高?震主亦或是心存贰心之人,赵瓒之便是属于这一类,理所应当地,任何追随他的人,或是效忠于他的人,便是都不能?留下活口,以永绝后患。   温廷安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但这让她深觉造化弄人。   阮渊陵见着她这一副情状,一时之间,那硬韧的心肠不由有些动容,对她温声?道:“三司会审行将于大后日在京衙召开,届时本官带你去领略一番,也算是在春闱以前?,提前?给你开拓眼界了。”   温廷安怔了一怔,“我?也能?去么?”   阮渊陵拇指静静地摩挲了一番玉扳指,“自然是可以的,你届时扮成寺内录事,随周廉一同前?去便好?,不会用?人留意在你身上。”   温廷安刚要舒下一口气,却在下一息,听阮渊陵道:“让你去旁听,其实?亦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是打算召见她么?   阮渊陵看出了她的踟蹰,一阵失笑,嗓音软了几分,道:“别怕,太子并不可怖,寻你也并非大事,你任务完成得这般好?,他想?亲自见你。”   温廷安垂敛着薄薄的眼眸,心中升起了一丝困惑,为何要单独召见她,不让整个九斋同去?   并且,按说起来,她觉得温廷舜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这地契是他谈下来的,这一切的棋局,几乎都还是他躬自筹谋的,太子纵然只召见一人,合该是温廷舜才是,为何要见她?   温廷安想?不通此中关节,但也不欲多去问询,毕竟这不是她该去涉足的问题,此间,她思及了什么,转而又凝声?问道:“媵王获了擒,那么完颜宗武呢,他如何论处?”   阮渊陵默了片晌,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今晌,完颜宗武被宗策殿下所派遣的人马,遣送回金国?。”   这般心平气和的结局,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她顿了一顿,追问道:“官家和金禧帝,都知晓这件事么?”完颜宗武与赵瓒之里外勾结,完颜宗武将元祐三州的地契,都给予赵珩之,如此,金禧帝领土丧失了一角,不可能?无动于衷。   阮渊陵道:“宗策殿下封锁住了这层消息,对金国?只说是完颜宗武在大邺游历行学,至于元祐三州的地契,就算是宗策代?宗武送给太子的见面礼了。”毕竟,经此一役,完颜宗武再无翻身之地,金禧帝下边的龙座,未来是归属于完颜宗策的了。   温廷安一副日有所思之色:“那么长贵呢?”   阮渊陵道:“正在大理寺的诏狱之中关着,同梁庚尧是一样的待遇。”   长贵还不能?死,他还有别的用?处。   末了,该问的,其实?都问过了一回。   温廷安道:“晚辈还有一个请求。”   阮渊陵眸心压黯:“但说无妨。”   “能?否让我?去见一见——”温廷安本欲说二弟,但话到了喉舌之间,不知为何改了口,“让我?去见一见温廷舜?看看他伤情如何?” 第110章   一夜杏花湿雨, 庭舍悄静如许,细听?莺啼燕语,分明共人愁绪, 怕春去。   温廷安来谒温廷舜时, 是在两日之后的巳时牌分, 本来她当日便是可以去他的庭舍,但不知为何,大抵是生出了一些近人情怯的心思,延延挨挨了许久, 在三司会审前一日,才迟迟下定?决心。   这个时辰,少年?已然是初愈得差不多得了, 正靠坐于茵褥之上, 淡淡披一件玄黑单衣,一手执着软剑, 一手正执着一条细绢,轻拢慢捻地擦拭着剑刃之上的血渍。   此一空当?儿, 她往软剑处睇了一眼,感觉那一柄剑与寻常有些不同,但她也没太过在意?。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气,罗汉榻旁的杌柜上, 因是刚刚搁放过一只?盛药汤的青瓷碗盏, 碗底在梨木面上留下一道方圆的浅痕。   箭漏迢迢,桐香暗浮,温廷舜正拭剑得专注, 闻一串毫无戒律的步履声,闻音辩人, 晓得来者是谁。他的眸梢与薄唇,俱是抿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搁放下软剑,一行起身给她沏茶,一行让她随意?拣座,温廷安有一丝局促,指根半拢,捻着膝前的袍裾,坐在一张铺有绒毯的矮凳上。   她双眸低垂,手肘抵着膝部,手掌托着粉颐,侧眸悄然注视着他。只?瞅那蓬窗之外?,翠阴转晴岚,空尘处乍泄出一缕鎏金日色,不轻不重地镀于少年?侧影上,映彻出一具明晰容相,端的是赏心悦目、楚楚谡谡。畴昔,温廷安纯粹觉得好看,总是大大方方地看他,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有些不太敢直视,总觉得多看一眼,便会灼烫肺腑。   温廷安心思缭乱,想要开口说话,下一息,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盏环柄青杯,静置在她近前:“长兄慢用。”   『长兄』二字,像极了海上云雾,裹漫在两人之间,显得客套且生分。在采石场上,他是直呼她名的。   温廷安心里?有些落差,面上并不显,言谢,掬起青杯慢酌了一口,对方明明沏得是涩辛的君山毛尖,但她尝之无味,踌躇了一番,指腹捂着温热的杯壁,“温廷舜,我……”   温廷舜听?着她略显畏葸的声音,眸角轻轻敛弯起,偏眸过去,“长兄是想问我备考的情状么?”   他指了指放在案几之上的书简,淡声道:“我改考武科了。”   “改考武科?”温廷安低声重复了一回温廷舜的话,起初没反应过来,但再咀嚼一回的话,适才觉得不对劲,目色微骇,“你不是考进士科的么,怎的改考武科?”   原书的剧情当?中?,大反派学得是书学,若是考科举,考得也是进士科,武学是与他毫不沾边的事。   再者就是,高?中?素来是反派的梦想之一,考进士科,温廷舜势必是十拿九稳,但考武科的话,这种程度相当?于什么,相当?于高?考一个月前,突然从文科转到?理科,其难度可想而?知。   温廷安的第一反应是骇然,但温廷舜的容色凝穆深寂,丝毫没有玩笑之意?,她稍稍镇静下来,但胸腔之中?满是无法释怀的惑意?。   她困惑的时候,温廷舜亦是在注视她。   温廷安今晌着一身黎色对襟宽褃袄袍,束发披冠之下,是一张清丽柔韧的脸,黛眸雪颐,容相秾丽,她深思之时习惯性微垂鬓角,一绺鬓丝,自发冠处不安分地飘散于颊侧,其后露出剔透的耳根,碎金似的暖和?日光,迸溅在她姣好的颈部处,肤色熠熠,几近夺目。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寥寥地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是谁说,今后我做任何事,都不会再管?”   少年?双手撑在腰后,姿势慵懒,歪头觑她,“怎的又?管起来了?”   “谁管你啊。”温廷安陡觉自己被他编排了,愈发局促,匀吸了一口凉气,旋即找补道,“我是替温老太爷问的,你改考武科,他老人家知道么,若是知晓的话,你怕是要挨训。”   “挨训便挨训,哪怕被斥得狗血淋头,至少,也比浑噩受命入朝为官要好。”温廷舜半垂着鸦黑的眸,睫羽在卧蚕处,投落出一片绵长的翳影,几分温笃的模样,这副模样看在温廷安眼中?,不免添了几分陌生之感。   这一刹那,温廷安心中?受了一番触动,她放下杯盏,行至榻前,蹲踞了下来,双手抱着膝,脑袋抵在膝盖处,一错不错地凝视他,“你当?真想好了的话,那便去做,到?时候温老太爷获悉此情、要训人的话,你将责咎一并推至我身上就好了,就说是我教唆的,他要罚,便罚我。”   少年?眸底的静潭,悄然掠过一丝微澜,支了支身体,目色前倾,嗓音沉了沉,“你不问我为何要选武科?”   一种压迫感铺天盖地直逼而?来,彼此之间的空气,倏地撞入了一阵辛凉的桐花香气,香气如星夜之下的河汉一般,迢迢觅渡于温廷安周身。   温廷安不避不让,望定?温廷舜:“我不晓你为何选武科,但你弃文从武,按我所想,你应是不喜欢书学,是也不是?”   温廷安弯了弯眸梢,“我也不要想管你这、管你那,你想学什么、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去学、去做,在我看来,你做什么事都是可以做出一番成就的。”这就是反派男主的光环。   温廷舜也望定?她:“那你呢?   “什么?”温廷安起初没有听?明白。   “温家的嫡长孙,习律学,授官大理寺。”温廷舜目色与温廷安的平行,嗓音低哑,“温廷安,这样的人生,是你的心之所向?么?”   从未有这样的时刻,二人之间的窗户纸受到?了巨大的撼动,庶几是快被戳裂了去。   温廷安的睫羽,如金粉蛾翅一般,在光尘之中?剧烈地震颤了一瞬,温廷舜一俯近的时候,桐花的香气益发浓郁,她本想将之前应付崔元昭的那一套说辞,对着温廷舜如法炮制一回,比至张口时,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启齿。   原主的命运,本就不是由她自己能做的了主的,她篡改不了剧情,便是只?能顺势而?为,力挽狂澜。   她现在的目标,是要努力在春闱之中?夺得二甲,甚或是一甲,这般一来,东宫太子便会给她下发敕牒,给她在大理寺谋个一官半职。   至于旁的,她决计不去多作想。   温廷舜的问话,她答不上来,但目下有一桩事体,她不得不去确证一番,“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这一番话没头没尾,但温廷舜十分清楚她在问什么。   漏窗之外?初过雨,风定?犹舞,晌日挂深树,娇花含烟半吐,远处遥山媚妩,近处重檐无声。   温廷舜没答话,抽离修长的身躯,行至拔步床下,在箱箧里?中?的一堆书牍间翻找些什么,俄延少顷,他寻出了一块布绸,递给温廷安,温廷安费解道:“这是?”   不待温廷舜解释,她揭开了布绸外?一层,再揭开中?一层,很快,撞见最里?中?的情状,竟是一件雪白玲珑的襟围。   中?榜以后,吕氏为她新绣制了几件襟围,但掬在她掌心处的这一件,明显是她曾穿过的旧衣,至少是在升舍试以前。   一抹赪色如过境急雨,席卷温廷安周身,她蓦地敛声屏息,殊觉胸口堵着一团沸反盈天的情绪,在不断崩裂,又?不断发胀,她是遇事不惊的性子,但从未遇到?过这般情状,她难以佯作云淡风轻。   “你为何窃走我的襟围?”搁在往常,温廷安是抵死不认襟围是自己的,但目下,她的理智烧融成了一团浆泥,胸口俨似揣着一只?赤兔,怦然狂跳。   温廷舜的容色亦是有些不太自然,“升舍试那晌,崔元昭拿着换洗衣物给你更衣,离开崔府时,你忘记捎走……”   『襟围』这个词,温廷舜难以直接道出,静默片晌,他抬眸道:“我一直打算还给你,但苦无合适的时机。”   许是腆然,少年?的相容之中?,亦是露出一丝局促之意?,触碰过布绸的手掌,有些无处安放,只?好揉摁着后颈。若是甫桑与郁清在场,大抵要惊掉舌桥,素来矜贵冷桀的少主,何时这般拘谨过?   温廷安只?觉自己五脏六腑要灼烫得融开了,她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了,老半晌,只?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但佯作不知,将我蒙在鼓里?,你可真无赖。”   温廷安没有很生气,就只?是有一团羞臊的愠气,在心腔之中?四下散窜,她想斥人,但斥人的词汇实?在贫瘠,老半晌只?斥他是个无赖。   少女的语气称得上是平寂的,但尾音那两个字,透露出一抹羞恼的意?蕴,细听?下去,甚或是是能听?出一抹嗔意?,教人酥魂侵骨。   温廷舜没有辩驳分毫,嗓音喑哑如磨砂般:“嗯,我很无赖。”   没料着他竟是如此坦然地承认,温廷安本念着他会辩解,届时她好给个台阶去,这一桩教人羞耻的乌龙,就这般揭过去算了,但温廷舜似乎没打算让她给他台阶下。   温廷安道:“不论如何,我是你长辈,你都要敬我几分的,从今往后,不可如此非为,懂否?”   温廷舜一顿,忽而?问了一句:“若你其实?不是我的长辈呢?”   倘或,我们之间并无亲缘关系,又?当?如何? 第111章 奇!书!网!w!w!w!.!q!i!s!u!w!a!n!g!.!c!c   弱桐丝千缕, 嫩黄匀遍鸦啼处,春寒尚浅入罗衣,又?一番淅沥浅雨, 鸢舍内中的斋舍, 橘灯映照朱幌, 日色旧照双人影。   ——他这是在说什么?   温廷安蓦觉荒唐,假设两人之间毫无亲缘关系?   他已经?对她?知根知底,两人独处时,她?倒没往常那般自在, 思绪纷嚷,整个人都不安生。温廷安一行?将襟围用绸布裹好,一行?垂眸对他道:“你好生养伤, 春闱将近, 心绪收敛些,莫耽搁了学?业。”   言罄, 便作势转身离却,, 下一息,听?着温廷舜大步踱逐上?来的声音,闻见他哑声低唤她?的名字:“温廷安。”   温廷安心中绷紧着一根细弦,但到底还是止了止步履。   少年行?至她?左后方, 深黯的目色如一枝细密的工笔, 细细描摹着她?肩膊轮廓,因是生了方才的变故,她?悉身赪腆到了极致, 耳根、后颈,皆是泛散着一片晕染的红, 俨似一轴写意的水墨胭脂。   他垂住眸,蓦地想起畴昔她?问过他最多的话——   『你到底是谁?』   『软剑、轻功,到底是谁教授予你?』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一直都想知道这?些。   其实很寻常,两人相处日久,饶是乔装得再好,总不可?避免会露出诸多的蛛丝马迹。她?对他生有困惑,他何尝不是对她?感?到诸多疑绪?她?总是会提前知晓很多事情,就像是会预知未来,甚或是有些事情,是他都无法遣人调查出来的,她?偏偏就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温廷安身上?藏有秘密,温廷舜有时欲寻郁清查她?,但怕打草惊蛇,一直没有行?动,打草惊蛇倒是还在其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他深信于她?,觉得她?不会诓瞒他的。   倘或彼此都没入鸢舍,甚或是,温廷安没有通过升舍试,她?无心于学?读的话,在未来的日子里,她?继续当她?的纨绔子弟,他则继续实施卧薪尝胆之?计策,那么,诸多千丝万缕的纠葛与牵连,也将不复存在。   过去的记忆,也必将消逝成?一抹如梦泡影,不近真切。   崇国?公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人生之?中的一处逆旅寓居的驿站,搁在以前,他待大计将成?,必将事了拂衣去,可?目下,他却踯躅了。   晌久,他心中一个念头尘埃落定。   温廷安的双肩被温柔地扳了过去,少年的手掌饬在他肩膊处,两人相向而立,也是在这?个时刻,温廷安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她?的个头仅及他的胸膛。   因这?身高?差,温廷舜身上?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就这?般扑面而来,但比畴昔要好太多,他像是刻意收敛锋芒与爪牙的孤狼,露出了平素所没有的、柔软的一面。   漏窗处乍泄出一丝熹暖的晓春晴光,槛尘收露,明霞烂漫,光尘镀在了少年的山根与卧蚕处,描勒上?一层鎏金般的浅影,这?般看去,显得他格外温驯乖软,与寻常矜冷的情状,迥然不同。   温廷安怔了片刻,听?他说道:“你一直很喜欢问我是谁,我目下便写予你。”   温廷安眼睁睁地看他托起了她?的手掌,修直如玉的手指,如吮酣墨汁的一枝湖笔,轻拢慢捻在她?掌心腹地,一笔一划慢慢勾勒。   温廷安殊觉掌心处有一只不安分的小蚂蚁,在循回爬动,其所掠之?处,皆是泛散起一阵绵长颤栗的痒意。   温廷舜拢共写了一句话,怕她?辨识的速度追不上?,他有意放缓速度。   温廷安垂落眼睫,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认真地辨识着,降落在掌心间的字。   ——『谢姓,讳玺,字旻予。』   温廷安眸色一瞠,温廷舜竟是姓谢。在原书之?中,姓谢的人家,寥寥无几,一提及此姓,所有人唯一想到的,便是早已覆灭数十年的旧亡朝,晋。   并且,温廷舜的讳,是玉玺的玺,是天玺的玺。   还有,他的字,旻予,应当是取自诗经?『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于乎皇考,永世克孝。』   关乎反派真实身份的这?些情节,在原书当中有一些笔墨是提及过的,但太细节了,是作为衬托主角的存在,温廷安是没有着重去关注。   温廷舜他原来是……   趁着她?怔神之?时,少年的薄唇轻悬在她?鬓角间,吐息微热,用气?声道:“我叫谢玺,生于大晋淳化二?十一年冬。你我之?间不同姓,是以,并无甚么亲缘。”   温廷安匀吸了一口气?,这?般说来,温廷舜所说在理,甚或是,还要长她?好几岁。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是重点。   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亲缘,更不是重点。   温廷安没有动弹,怔神了好一会儿,适才问道:“你是旧宫里的人?”   温廷舜淡淡地嗯了一声,望定她?,指腹细细撩刮着她?的掌心腹地,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你可?是想起了些什么?”   “我能想起什么?”温廷安殊觉温廷舜的问话,显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没什么,”温廷舜摇摇头,薄唇抿起一丝淡笑,“你呢?”   “什么意思?”   少年目色俯近,“你的名字。”   “我就叫温廷安,你不是已经?晓得了么?”   温廷安发?现两厢对峙之?间,自己的手,尚还攥握在少年的手掌心里,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她?遽地敛回了手,下意识用手背捂着烫热的颊面,末了,后知后觉这?一举止有些小女儿家,她?略显局促地放下了手,扳回正题,道,“你姓谢,那你的生母闻氏她?……”   “闻氏是伪饰的身份,她?原本是旧宫中里的嬷嬷,宫变之?时,她?将我救出,尔后千里流亡,蛰伏于崇国?公府,承蒙温善晋与吕氏搭救,也疏通了其中关节,我们才能幸免于残党追杀。”   温廷安匪夷所思,没成?想父亲与母亲居然都晓得内情,不过是对她?秘而不宣罢了,她?缓了好一会儿,适才问道,“那闻氏她?目下的情状如何?”   “安顿于江南之?地,身体?安康。”   温廷安道,“还有,那两位押送媵王的玄衣客,又?是怎么回事?”   温廷舜牵引着温廷安,让其在罗汉榻上?安坐,少时才道:“他们是晋朝旧部玄甲卫,以使软剑而得名,轻功亦是冠绝内廷十二?卫。”   温廷安怔了怔,“所以说,你的轻功乃是师承自玄甲卫?还有软剑也是?”   她?听?说过玄甲卫的赫赫名声,放在前世的语境来说,相当于顶尖的杀手集团,没料到温廷舜居然师承于此。   “这?一柄软剑,作为相识的礼物,赠与你。”温廷舜执起了安放在木匣之?中的软剑,温廷安记得,便是刚进门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把,难怪觉得不对劲,原来这?一柄软剑不是他自己的。   细细凝视下,这?一柄软剑,造工简淡,剑身轻盈,削铁如泥,似乎还是一柄雌剑,与温廷舜所掌饬的那一柄软剑,煞是配对。   就同干将与莫邪一个道理。   “无缘无故送我剑做甚么?”温廷安面颊灼烫,没有去再看那一柄剑。   温廷舜行?至她?的近前,将剑匣安置在她?手掌上?,“就当做是一件信物,我这?个秘密,眼下只说予你一个人听?,你要守好。”   “就算你不送剑,我也不会同旁人说。”温廷安仍旧没有看他。   不知为何,他一走进,一靠前,她?就容易变得拘谨,甚或是拘束。   随着少年的俯近,她?能嗅到清郁的桐花香气?,像是隐形的罗网,将她?笼罩,她?下意识拢紧怀中的剑匣,垂下眸去,故作沉静地道,“送剑就送剑罢,横竖我正好也缺一柄。”   她?这?也算是应下了。   下一息,温廷安殊觉自己的脑袋,好像是被一股温柔粗粝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最后少年的指尖停顿在她?的鬓角之?间,将她?散落的一绺青丝撩至了耳根后。   这?般的行?止,摆明儿更不成?体?统,但她?似乎也不抵触。   待温廷安真正反应过来时,温廷舜已经?抽离了手,抚过鬓的那一手藏在背后,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慢慢地摩挲,似是在挽留住她?鬓发?间余剩的一缕余温与香气?。   温廷安不知是怎么回至自己的庭舍里的。   阮渊陵单独为她?配备了一座单人院落,从此往后,她?都不能与吕祖迁、苏子衿和杨淳他们同吃同住了。   虽说,这?也省却了濯身时的方便,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一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已然生发?了隐微的变数。   兀自温习了一会儿功课,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数个时辰前的种种情状。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拨开剑匣,重新观摩了一会儿,越看,薄唇处浮现而出的笑,是遮也遮不住了。   温廷安把脸埋入衾被之?中,后颈之?处渗出了一丝薄薄的细汗。   与温廷舜的对话,点点滴滴地浮上?心头,她?不厌其烦地回溯,回溯时,又?窃觉自己变得堕落,明明还有不足一个月就要春闱,她?现在不好好念书,脑海里却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好有罪恶感?。   直至下半夜,温廷安的心终算静谧下来,徐缓地进入深眠。 第112章   桐花无处避春愁, 也傍野烟发,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   今遭乃系三司会审的?日子, 阮渊陵已然提前使人将录事的?官服, 整饬好, 送与温廷安的?庭舍。录事不过一介七品芝麻官,那官袍便是藏青色银丝质地,只?见一只?娴雅白鹇,端丽绣乎其上, 气?势斐然?,适因裁剪熨帖,官袍穿在温廷安身上, 既不显宽松, 亦不显蹩脚,端的?是衬体无比。   与官袍一同送来的?, 还有鱼袋与牙牌,温廷安将其佩挂在蹀躞带上, 一切筹备停当,便离了鸢舍,朝着大理寺的方向打马而?去。   临行前,她余光之中瞥见了温廷舜, 天未明, 檐灯如一轴屏风,排铺开去,照亮了他的?面容, 身?后是绛紫的?残夜,少年披着漆色劲衣, 高束乌冠,疏淡地剪着手臂,倚在门槛上,淡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眼,眸色曳起一缕浮光,情绪隐湮在将?褪的?夜色之中。   自打过了昨夜,温廷安有些腆于见他,甚至提起这名儿,多少心下?添了几?分不自在,心跳是如此不安分,迸跳如雷,她原是想要镇压,可愈是镇压,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温廷舜行至温廷安近前,她柔韧姣好的?容相一点一滴地纵入他眸底,平时见她穿儒生?圆领袍,是毓秀温隽之风范,目下?,见她着藏青官袍,又是迥乎不同的?气?质,秾纤得衷,最后,他的?目色定格于她腰肢间的?蹀躞带上。   温廷安倏见温廷舜行近前,少年劲韧结实的?双臂敞开,绕至她的?腰后,隐微之间,一阵清郁的?桐花香气?盈鼻而?至,这般的?姿态有一丝暗昧,温廷安一时蹐跼,不知当是先推开他,还是先问他要做些甚么。   逢当踌躇时,她翛忽觉知到,腰间蹀躞带骤地一紧,她下?意?识垂眸凝视,适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蹀躞带系反了去,温廷舜是在帮她纠偏。   “好了。”少年嘶哑的?嗓音掠过耳畔,如酥在她耳屏边的?风,声?落,桐花香气?淡去,温廷舜退居两?尺,好整以暇地望定她。   对于她的?去向,他什么都没问,仿佛早已?铭记于心。   温廷安脑子发灼,怔然?了一瞬,连『谢谢』都忘了道上一声?,转首打马便走。   少时,她的?身?影在视野之中逐渐淡成一道墨点,温廷舜面容上的?温色,也消弭了下?去,慵然?半倚于原地,慢条斯理地偏过眸,不远处的?戟门后,隔着淼茫辰光与云雾,隐约可见那处伫立着一道少年身?影,这人不是庞礼臣,还能是谁?   庞礼臣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温廷舜,下?颔线条绷紧,周身?气?势冷若冰霜,周身?戾气?浓重,刚才那一幕,看在了他的?眼中,甭提有多刺目。   本来他是要来送一送温廷安,结果?,因是迟来一步,便是见着了这般一幕。若不是念着此处是前院,他掌间的?朴刀怕是早已?按捺不住。   庞礼臣大步走至温廷舜近前,口吻汹涌着一丝锐冷的?弑气?:“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温廷舜半敛着眸,容色波澜不惊,随庞礼臣到了其庭舍之中。   天时尚早,远处的?书院里中,却已?传了一番抑扬顿挫的?学读声?,九斋今儿也是有早课的?,温廷舜掸了掸袖裾之上的?灰,刚一落步,便见庞礼臣提刀照定他面门,劈削了过来,攻势既快且狠,刀刃所过之处,掠起阵阵罡风,一阵大开大阖,作势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温廷舜没使软剑,身?影如行云流水一般,徐缓地错开半步,俯仰之间,趁着那锋刀打着他近前划去时,他眸心黯了黯,薄唇抿起了一丝弧度,对庞礼臣道:“仔细了。”   庞礼臣尚未反应过来,却见温廷舜已?然?破空纵掠半丈,他捏住了锋刀的?刀刃,罡气?一下?子消弭于无形,他沉腕抬肘,形同四两?拨千斤一般,于交睫之间,便将?庞礼臣的?掌间朴刀,轻而?易举地撬了起来。   庞礼臣被震得虎口一阵痹麻,庶几?快握不住那一柄刀。   温廷舜也没打算为难他,袖手一拂,任由刀锋铮鸣落回鞘中,眸底如古井般无波无澜,是一贯的?矜冷与寡淡,“庞兄承让。”   庞礼臣磨牙霍霍,猛地以刀拄地,气?血一阵上涌,又交战了数个回合,却是屡屡不敌,对方不论武功,抑或轻功,远远在他之上。   这一刻,庞礼臣心中翻涌起诸多复杂的?思绪,没成想温廷舜一直在韬光养晦,看上去弱不胜衣的?一个人,底蕴竟是如此深厚。   但教他更愠怒地是,是温廷舜对温廷安之所行。   今次,若不是亲眼所睹,庞礼臣大抵是不敢轻易置信的?。   温廷舜怎的?,怎的?会亲自为温廷安系好蹀躞带?仅是这一眼,便教庞礼臣悉身?如罹雷殛,这温家的?兄弟俩,感情不是素来不睦的?么?   假定庞礼臣不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那么,看到这一幕,他仍旧可以解释为温廷舜是纯粹在关切长兄。   但在数日以前,九斋将?二人自火硝乱石之下?,救出来的?那一刻,庞礼臣觉得,温廷舜应是早就晓得他长兄的?真实身?份,不过是秘而?不宣罢了。   但纵使晓得,温廷安是长姊,而?非长兄,那又当如何?能改变甚么?   庞礼臣不由追溯起畴昔种种——   从在斋中争座位伊始,温廷舜让她坐至身?旁。   每逢濯身?时分,在夜里将?众人驱策至旁处,让温廷安独自待在净房之中梳漱栉沐。   元夕夜,温廷舜躬自执脂粉妆奁,为她点面靥、摹唇脂。   鹰眼之术的?课上,佯作被庞礼臣重伤,引得温廷安关切。   ……   这些场景极为琐细又微小,但在冥冥之中自有联结,串成一条连贯的?线索,这俨似一只?纸鸢,钩柄牵系在此处,但纸鸢的?终处,却是指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真相。   庞礼臣心中起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褶皱,心中盘踞着诸多缠丝般的?问话,那逡巡于喉舌之间的?千言万语,最后稀释成这一句:“温廷舜,你以后离温廷安远点,否则,小爷叫你好看!”   哪怕温廷安对庞礼臣并无那份情意?,但庞礼臣也不忍看她受到丝毫的?伤害。温廷舜对温廷安抱持什么念头,她可能不太明晓,但同为少年,甚或是说,同为男性,庞礼臣是知晓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还有一腔少年意?气?的?妒火,焚烧在了空气?之中,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左手指腹徐缓地摩挲着右手腹侧,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然?的?哂意?,“为何?”   庞礼臣挑了挑眉心,这厮居然?还敢问『为何』?!   他沉声?道:“我同温廷安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母亲同崇国公夫人还是手帕交,打小时候,我们就玩在一块儿,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我们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温廷安要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但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也必是要成家的?,放眼京城之中,唯一能同她门当户对的?、且最了解她的?人,是我,我能一生?一世对她好,护她鬓角无霜。”   庞礼臣盯紧他:“温廷舜,别以为你处于近水楼台,就能先得月,你要认清你什么身?份,把那些腌臜的?心思都倒干净。”   温廷舜垂下?眸心,秾纤的?睫羽覆落在卧蚕之上,止住摩挲指腹的?动?作,晌久,才道:“说够了么?”   少年语气?自带上位者的?威严,这没来由让庞礼臣大为不爽,似乎他方才之所言,对温廷舜而?言无关痛痒,纯粹是屁话。   庞礼臣正要还嘴,此刻,却听温廷舜道:“温廷安的?笔山落在我庭舍中,我正准备还,无瑕同你絮叨。”   庞礼臣勃然?变了脸色,登时是铁青无比:“她的?东西怎的?会落在你屋中?”   庞礼臣思来想去,想不通,又听温廷舜散淡地笑了笑:“昨夜,她在我的?屋中待了一个时辰,是来寻我讨教律学疏议的?问题。”   这番话听在庞礼臣的?耳中,可谓是极为挑衅了,尤其是前半句,『一个时辰』,简直教他如罹雷殛。   战火在两?个少年之间熊熊燃烧,偏生?温廷舜继续火上添油,佯作一副困扰之色:“待她晚间来讨教之时,再还她也不迟。”   庞礼臣额庭青筋暴跳,挥刀削去,这场面,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   这厢,阮渊陵身?为寺卿,三司会审有诸多卒务要提前准备,是以早一个时辰前先点卯了,他嘱告过温廷安,去官廨不足三丈开外,需要下?马步行。   温廷安原先有些不解,今次可算是真真领教到大邺京官上班早高峰的?情状,慢行于前头的?,是着绯袍红袍的?官差,泰半系三品或三品以上的?宰执,蹑足于后端的?,是着清一色青袍的?低品小官,官阶一般居于五品六品甚或以下?。偌大的?御道之上,细细巡睃过去,众人比肩继踵,行进速度比平素慢很多,温廷安左右前后,皆是与己袍裾同色的?官员。   这个时辰,很多人皆是吃着从早市里匆匆采买的?早膳,一行果?腹,一行喋喋絮叨。   “听说东宫那位,今儿要在京衙召开三司会审,你们当猜猜审得是哪位人物?”   “好大的?阵仗,多久未遇着了!”   “竟还是太子亲自主审,一丝口风都未泄出来,你别卖关子,快同我们细细道来,到底审的?哪位大员?”   开头说话的?那人哎哟了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这道消息也是我从枢密院一位同僚那儿听来,听到这大员的?名头儿可吓了一跳,信也是不敢信的?。”   这番话说得吊足了很多官员的?注意?力,竖起耳朵听那人往下?说,可那人却是适时悬崖勒马,往嘴上安了一处把门,道,“此中计较哪能随意?掰扯?”   温廷安听罢,抿唇不语,少时,听到前头传了一声?尖哨般的?锐细嗓腔:“太子来了!诸位官爷仔细路,快快避让一侧——” 第113章   双阙中天, 凤楼十二,柳绦盛盛,不掩春寒浅, 那永昼之?中, 开道的应是宫里的公公, 御街上原是喋喋絮絮的百官,不论绯袍亦或是青袍,官居几品,此?际悉数寂了声息, 伏地叩首而?拜。   温廷安略略定定心神,随众人伏拜之?时,在数点将生未生的朝暾曙色之中, 伴随着一阵磅礴的马蹄声碎, 只见数匹驂马并行驱前,其后是一座朱紫饰潢的皇辇, 玉毂珠帘,那幨帷时不时教薰风拂起, 掠开的一角中,隐微可见东宫天家的圣颜。   温廷安垂落眸心,原书之中关于这位太子的着墨不是很多,但至少钦定了一桩事体, 恩祐帝薨逝后, 赵珩之被确立为储君,得登大宝以后,他励精图治, 广开言路,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开启共治时代,待民?如?子,受百姓拥戴,不消说,赵珩之是一位明君。   本来,赵瓒之?狼子野心,一直在从中阻挠,奈何此?下他谋逆之?计策告破,如?被褫夺蟹螯的穷蟹,已然是穷途末路,眼?下的光景当中,根本不系东宫的对手,太子心头大患除矣。   这也是温廷安心头上的一个祸患,刑同悬于?颅首之?上的一柄铡刀。要晓得,赵瓒之?是全书之?中,作?恶势力仅次于?温廷舜的一位反派,如?果没有此?回九斋的剿灭行动,纵由赵瓒之?在采石场内大肆开掘菱花燧石,私冶火械,勾结金贼,这也将?会温廷舜黑化的开端。   易言之?,赵瓒之?未除,那么日?后,他必将?成为温廷舜的一块磨刀石,百害而?无一裨。   本来,温廷安一直不清楚温廷舜的真实目的、所图为何,但在阴差阳错之?下,这位大反派今番对她歇下心防,露出那冰山的一角。   温廷安不着痕迹将?今昼温廷舜所述的话,回溯并反刍一回,当时她只顾着冁颜了,反而?忘却?深思?少年话中深意,今次细忖起来,不由心头剧烈地敲锣打鼓一番,身体逐渐凉下半截。   他原名曰谢玺,乃系旧宫里的人,玄甲卫是尚存的皇闱死士,供他驱驰,软剑与轻功,俱承蒙滕氏所学。   且外?,闻氏的真实身份是他的贴身宫嬷,许多年前宫中大火,闻氏护他逃到宫外?,流亡中原,一路颠沛流离,最终蛰伏于?崇国公府。   旧宫,不就是数十年前江山相继倾覆的大晋么?   谢姓,这是一个帝君王侯才会有的姓,那么温廷舜应当是宫里的皇子了。   思?及此?,温廷安后背禁不住浮起一番飕飕寒意,后颈蒸出细汗,客观说来,温廷舜是前朝皇族,本该让先帝的禁军赶尽杀绝,是温家?收留了他,教他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当了原主的幼弟,温家?的二少爷。   温廷舜为何要卧薪尝胆,不就是意欲复国么?   本以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她女扮男装,足够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了,没成想?,是她低估了原著的脑洞,更惊世骇俗地便是在后头候着她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前朝余党。   这传出去,原应是诛族抄斩的重罪。   温廷舜亲自告诉她他的身份,想?来系出乎对她的信任。这说明?了一桩事体,在后期的剧情?中,他不会因为不爽,便将?她做成人骨灯笼。   但她这般也算是同党了,包庇前朝余孽,端的是一桩无可赦免的重罪。   温廷安思?绪恍惚许久,左右行官屡唤不应,晌后,她适才回神,发现皇辇离却?许久,官道?重新恢复通行。   时辰不早了,她还得赶去京衙,五感交集之?下,行了约莫半刻钟的路,隔着一些距离,便见大理寺寺正周廉在官廨之?下候她。   与畴昔的轻慢不太一样,周廉此?番待她较为周正恭谨,拱手为礼,替她应卯毕,一行同她浅叙三司会审的流程与计较,一行领她前去省院。   进了银朱戟门,可见门旁矗有两只青石质地的獬豸,悍目雄躯,绕过几幢楹柱,两旁是漆檐廨廊,当中是阔阶穿堂,并一个三间厅,这时节,众多各职的京官形色匆匆,无暇顾及这多出来一位面生的录事,本身录事的官阶也极低,放诸于?大理寺形同,与狱掾、狱丞、司狱几无殊异,名副其实的基层官员。   同周廉来往甚善的,迎面点?首便错肩而?过,若是来往不那么甚善的,便是不那么容易应付得了。   审堂之?外?的台矶处,迎首行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岁男子,细目鹰鼻,阔颧宽颐,面孔瘦削,如?一枚马面铜镜。   男子见之?,不仅未拱手见礼,且还对周廉阴阳怪气地道?:“哎我说怎的没寻着你人,原来是在这儿,案牍呈文写好了未,要是延宕了,届时少卿大人开罪下来的话,可该怎么办?”   这位虽说算是周廉的熟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名曰袁宣,司任大理寺六寺丞之?一,正六品职事官,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寺正仅比寺丞低略一级,这明?面上,袁宣算得上是周廉的上峰,如?此?一来,颐指气使的气焰就烈了,话中也自是夹枪带刺。   周廉一同袁宣打照面,面色微寒,免得不虚与委蛇客套一番,细细将?那呈文安置的事儿说妥当了。原来昨晌,他早就放在袁宣的案桌上,急待他复勘画押,偏生袁宣早早下了值去,今次点?卯被少卿催促着,心攒愠岔之?气,连公廨的门儿都没进,一言不发便寻着周廉泄愤来。   周廉明?显占理,但袁宣摆明?不是省油的灯儿,也能拣着万千错处不松开,怒时偏笑着瞟人,搁在往常,他定是要给周廉穿小鞋的,今次不同,他将?主意打在周廉带来的新人身上。   仅一眼?,见此?人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气相,面目细皮嫩肉的,看着极是面生,想?来是没遭受甚么毒打的,袁宣巡睃一遭,倏地指着温廷安,“你愣着作?甚?没见着今儿会审么,还不去筹备茶事?”   温廷安前世在体制内浸淫数年,什么人没见识过,又什么情?况没领教过,这一会儿当是明?白了情?状,袁宣当这是在命令她去给大人物端茶送水呢,意欲走个下马威,打算好生磋磨一番她的锐气。就如?前世进体制头一年,她明?明?领得是文员的差衔,干的是犬儒之?差事。   周廉蹙了蹙眉心:“袁寺丞,这茶水的差事儿,让录事来干,怕是不太妥当罢?让寺里寺外?晓得了,怕是会让寺丞落下口舌。”   袁宣挑了挑眉庭,冷哂一声,含沙射影地施压道?,“庭审少时便要开始了,若是唐突了天家?和三法司,真正会落下口舌的,恐怕会是周寺正?”   周廉相容难看,想?将?话辞挑明?:“其实,这位录事是阮——”   “蒙寺丞大人恩祐,下官这便去筹措茶事,万望大人之?间莫伤了和气。”温廷安适时掩断周廉的话,淡寂的面容上,跟变脸谱似的,一瞬地换了一副得体卑恭的陪笑。   袁宣鼻腔里嗤出一记哼声,睥睨了周廉一眼?,负手在背,昂着下颔道?:“还是新人明?事理、识大体一些,周寺正,多跟新人学学,要不然,你不会延挨了两年,还是个小小的寺正了。”言罄,就往公廨去了。   周廉自当不受这等下三流的挑衅,他只是弄不明?白温廷安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看着她,凝声道?:“这个袁宣,是个恃强凌弱、喜大好功的,脏活累活儿都爱使人去干,不讨喜的活儿更是如?此?,唯有那些能沾着好处的,才会大包大揽,也爱在上峰前溜须拍马。你不当承应他的,这般他反而?容易拿你当软柿子捏。”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谢周大人儆醒,我心中有些定数了。”   周廉也晓得温廷安性子伶俐,定是不会让自己吃暗亏的,也就暂且放下心,使她去筹措茶事了。   按图索骥,至了茶水厅,温廷安掐算好人头数,先取了十余只茶碗来,大邺官人雅好散茶,对茶末质量、火候、水质都非常讲究,其中,尤以白茶为顶级茶品,茶末研磨得越细越好。   若是新人泡十盏茶,那每一盏茶的颜色,定当是不太一样的,至少茶汤颜色深浅不匀。但温廷安在体制内待了太多年,早已精谙茶道?,不到多时,那茶液的火候便是恰到好处,既是不会未熟,导致沫浮,也不会过熟,导致茶沉,易言之?,茶汤色要纯白,茶沫亦是以鲜白为佳,以水刚过二沸为宜。   温廷安端茶至庭审候院的时候,太子、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的尚书、侍郎皆在臧否案桩。由于?刑部的钟伯清涉及谋反,已被革职落狱,暂由侍郎代为顶任。   这是庭审开始前的半刻钟,温廷安跨槛入内的时候,袁宣正在插屏外?,剪着手,等着笑话。   这个新人是周廉带出来的,假令他出了甚么差错,那么,他就可以将?其归咎于?周廉身上。   要说袁宣为何会对周廉怨气这般大,说起来也有一番渊薮,因为前阵子,六位寺丞当中,有位寺丞躲懒,将?一棘手的案子扔给了一位寺正,这位寺正与周廉乃系老乡,结果,周廉直接越级,一纸投名状告到寺卿大人这处,阮渊陵眼?底不容沙,当即派人彻查这位寺丞的政绩,发现诸多尸位素餐、剥削下级的斑斑劣迹,当即革了其职。   那位被革职的寺丞,其实是袁宣引荐过来的,周廉这般行止,不正是打了他袁宣的脸么?   袁宣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誓要给周廉一点?颜色瞧瞧。   只见此?下,温廷安逐一给诸位大员上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刑部侍郎品了茶,品出了一番滋味,对坐于?上首座的阮渊陵道?:“寺卿大人,今次这茶,同这案桩一样,味道?千回百转得很呐。”   阮渊陵正同太子议案,听及此?,循声看去,仅是一眼?,稍稍怔住。   温廷安正行至太子近前,恭谨地行礼上茶。   赵珩之?觉察到一丝异样,他认得温廷安的面孔,见其着录事官袍,原是凝穆冷峻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本宫来大理寺久矣,倒素未见过你,茶泡得这般好,敢问师承谁家??”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在座众官面面相觑,不知太子的话,是玩笑,还是出自真心。   温廷安在下首座躬身,煞有介事地道?:“殿下容禀,卑职不敢,论茶艺,还属袁寺丞教得好,下官来此?时日?虽浅,别的没学会,但茶艺就有了大大的长进,下官不敢领功,皆是袁寺丞栽培得好。”   下一息,众官此?起彼伏响起『噗嗤』一声。   赵珩之?抿唇成一线,俄而?少顷,淡声吩咐:“那便将?袁寺正唤来。”   须臾,袁宣便被唤来,一副受宠若惊的相容,赵珩之?道?:“今日?这茶沏得极好,你功不可没。”   袁宣觉得这番话听着有几分古怪,但又思?量不出错处,忙眉开眼?笑地客套一番,心道?这个新来的新人果真是个聚宝盆,他教唆一下,这小子就能把?茶跑得这般好,下一回就得多使唤一下,哪知下一息,太子:“你有这等好茶艺,莫在大理寺蹉跎了才是,这洛阳诸多酒家?尽有你大展拳脚之?地,是也不是?”   这番话的深意,饶是袁宣再弩钝,也听出端倪,他冷汗潸潸,知道?自己这是开罪太子了,但具体怎么开罪了他,又全然不知情?,只得一连伏地叩首告饶,太子道?:“你口口声声说请罪,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袁宣吓得面如?土色,眼?珠子转来转去,仍旧是一头雾水,摇首说不知,“伏望殿下明?示!”   赵珩之?邃深的视线落在了温廷安身上,又降在了袁宣身上,嗓音漠冷,道?:“怎的,袁寺正,不是你让本宫的贵人,去端茶送水的么?” 第114章   仿佛有一匹骎骎胡马踏雪而过, 那一霎溅起滔天声势,偌大?省院之内,人籁岑寂, 相觑无?声, 尤其是虚头巴脑的袁宣, 听得此话,大?惊失色,一张谄媚的横容苍白到极致,有些傻眼了, 不安地看着立于?赵珩之近前的那个青袍小官,悉身冷汗潸潸直下。   这厮不就是一介小小的录事么,怎的摇身一变, 成了太子殿下的贵人了?   倘若真?是太子的贵人, 那他方才颐指气使地喝令那青袍小官去泡茶,岂不是触了不该触的逆鳞?   开罪事小, 但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眼看就要不保, 袁宣思绪如纺车一样转得飞快,当下忙磕首告罪,又?对温廷安哈腰躬歉,跪求恕谅。   温廷安看着袁宣那一张堪比脸谱的行相, 只觉讽刺, 明明前一刻钟倨傲跋扈,现下却是奴颜婢膝,这样的人, 她因是在前世见得过多,也领教过不少, 早已见怪不怪。   太子弗听,命阮渊陵处置。无?论是革职抑或是贬谪,经此这一桩事体,袁宣在大?理寺之中的声誉称得上?是斑斑狼藉了,因为他开罪了太子的贵人,惹得满身是腥,谁也不愿意再同他结交。   与诸同时,众人开始好奇那位青袍小官是什么来历,行相生得这般年轻,竟是引得太子亲自庇护?   一时之间,在座众人低声论议纷纷。   尤其是寺中的数位寺丞,这些人与袁宣共事,目下袁宣闹了这一出城门失火,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都怕那一股大?火殃及到了自己,悉数噤若寒蝉,垂首叉手,连声大?气也不敢出。   三司庭审在即,有袁宣这一出杀鸡儆猴,众人行事审慎了许多,唯恐重蹈袁宣之旧辙。   按说俗成的规矩,入了司房后?,温廷安本要坐在最外缘的下首座,但赵珩之却是吩咐左右,搬一张金丝楠木毡椅,安置于?主审位置的旁近处,俄延,他淡淡然?对温廷安招手,众人望罢,大?为撼然?,太子殿下是要让温廷安坐在他身旁吗?   自古以来,至少说是大?邺建朝以来,每逢三司会审,就未有八品小官在太子近处旁听的掌故,今儿算是开天辟地首一例。   就连位高权重的阮渊陵,任职于?大?理寺卿,都未能有这般的待遇。   温廷安正?想说一声『下官惶恐』,太子能够替她主持公道,她已觉自己福泽绵延深厚,若是连庭审都坐在天家?近前,只恐是名不正?言不顺,会招致诸多非议。   正?欲启口,不经意间,却瞅见赵珩之那清峻凉冽的眉眼,渐然?沉敛了一敛,威严毓秀的面容,不经意柔和了些许弧度,恍若银瓶乍破水浆迸,露出一抹雅炼的圣韵,嗓音如霜,“坐到本宫身边来。”   面容虽说温暾,但却是命令的口吻,不容她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温廷安觉察到下首座处,传了阮渊陵敦促的视线,圣意不可违,尤其是将有储君之实的太子殿下。   温廷安明悟,改了畴昔退让之势,恭谨地告了座,安步驱前,在那一张金丝楠木椅上?落了坐。在前世看律政剧,没少见到大?法官在法院推鞫勘案的场景,而今,温廷安适才切身觉知到何?谓真?正?的『法官视角』,不论是陪审席、公诉席亦或是疑犯席,诸般情状俱是一览无?余,端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不过,及至唤审之时,皂隶将赵瓒之、钟伯清等一干罪犯押于?堂上?,这一刻,一道复杂的视线俨似急蹿而来的火硝箭簇,猛扎于?温廷安身上?,她明面上?波澜不惊,一行静听讼词,一行用余光瞥向犯人席,冷不丁觉察到,原来是赵瓒之在望着她。   赵瓒之的造相算是落拓又?狼狈的,着一袭白色囚衣,悉身披伤,手戴镣铐,许是在诏狱之中受了极刑,他行步有些明显的跛,双腿畸形地折在一起,假定未判极刑,照这种情势,赵瓒之落了显疾,双脚几近于?残废,下半生怕是要在轮椅上?渡过的了。   赵瓒之乃系行伍出身,畴昔盘马弯弓、行军打?仗,无?所不能,目下却是再不能做得这些,这怕也是,赵珩之对赵瓒之所施加的一种,莫大?的折辱。   但男人的那一双眼神,却未随着境遇而落魄下去,他的视线,隔着碎乱蓬发之下投望而来,在温廷安身上?肆无?忌惮巡睃一阵,目色在瞬息之间发生剧烈的风云变化,讥诮,阴鸷,嘲弄,沉默……万千思绪云集于?斯,他的唇角噙起了一丝狠辣的笑,某一刻摇了摇首,不知是在戏谑甚么。   温廷安淡淡地回望他一眼,有些斟酌不明晰他眸底那一抹嘲弄的思绪。   赵珩之让温廷安坐在他身边,果真?纯粹是让她来旁听,三司会审全过程,她不消做什么事,只消静听候审即可,此处比听证席收音效果好太多,任何?环节的内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教她切身觉知到大?邺司法,是如何?推进并落实的,这样近距离体察的机会,可真?是难逢。   太子与三法司议论的核心内容,是如何?对赵瓒之与钟伯清等人定刑量罪,三法司都持有各自的意见,莫衷一是,争论不休,一直至约莫傍午的掌灯时分,才达成统一的意见。   赵瓒之将于?后?日午门问斩,悬首谯门。   钟伯清将于?后?日处以车裂,徇之示众。   长?贵因是谍者,被?割舌根、挑裂手筋,处以绞刑,掷入囚车,于?后?日游京。   其他的刑犯,诸如常娘、椿槿之流,虽能免于?极刑,但要黥面刺字,流徙三千里,下放至南蛮之地。   当这些在原书之中一笔带过的命运,具体呈现在温廷安面前时,她心中还是难免受了些触动。   想当初,为了勘察一桩元祐议和案,为了光复温家?之门楣,她入了鸢舍,去查一座酒坊,没成想此间牵连甚广,根系盘根错节,就如削洋葱一般,一层一层盘剥而下,露出了朽蠹的枝蔓。   这就像什么呢,洪灾酿成的时候,没有一片雨水是无?辜的。   会审告近尾声,众人各自着手将刑罚程序落实下去,赵珩之还有要事,吩咐左右摆驾,意欲起身回宫,忽地想起什么,转首问温廷安:“还有半个?月便是春闱,律学?温习得如何??”   前一息还是君临天下、手腕铁冷的太子,这一息,就成了挂念后?辈功课的长?者,男人嗓音不怒而威,却与对其他臣子叙话的口吻,总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多一份隐微的关照及耐心。   温廷安未往深处寻思,垂下眸,恭谨地将自己情状如实答了,赵珩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低声吩咐阮渊陵些什么,阮渊陵看温廷安一眼,眸有微澜,顿首应是。   俄延少顷,太子摆驾回宫去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计较,待回了大?理寺,周廉送她回鸢舍时,她踯躅一番,翛忽对阮渊陵拱手道:“寺卿容禀,晚辈能否去狱中探望一番常娘与椿槿?”   阮渊陵寥寥然?蹙起眉,停住手头上?的事,凝声问道:“为何??可是还觉察到了什么情状?”   温廷安如实道:“没有,晚辈只是私以为,椿槿与常娘的量刑重了,两人都是被?赵瓒之所利用,被?这无?常的宿命推着朝前走,流徙或是发配充军都能接受,至于?黥面刺字,晚辈以为不可。”   相容是女子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若是被?刺上?刑印,今后?还能怎么抬首做人?   乌案之上?的酥油烛火,正?不安地扭来扭去,阮渊陵写呈文的动作,顿了一顿,空气之中响起炭火哔剥的声响,将官廨空寂的气氛推得幽远,他抬起幽晦的视线,问道:“方才,你是在以什么立场量刑?”   “自然?是……”温廷安刚欲说话,却听阮渊陵继续道,“站在大?邺刑律上?边,还是以你个?人的立场?”   温廷安陷入缄默,袖裾之下的手骨缓缓拢紧了些许,斟酌片晌,“自然?是站在大?邺刑律的立场之上?,晚辈看了椿槿与椿娘的口供与验状,深觉量刑过重了,这也是晚辈要去狱中看椿槿与椿娘的缘由,意欲将一些疑点问个?明白,等疑点祓除后?,再做裁决也不迟。”   关于?漏泽园,关于?两人来京之前的过往,关于?她们与元祐议和案的关联与纠葛。甚至,她还想亲自询问赵瓒之,但她位卑言轻,怕是无?权相询。   “天家?与三法司已经定刑,兹案就此揭过去了,休要再议。”阮渊陵一行在呈文处做画押,一行淡声道,“你目下该做之事,应是措备春闱的会试。   “今岁赴京参加会试的生员众多,律学?试题难度会增大?,资政殿出题,加之是太子监考,接下来半月,我会让鸢舍里的几位老师多给你布置题目,你要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才是,莫辜负太子对你的一番栽培。”   关乎案情的谈论,就此为止。   温廷安被?遣送回鸢舍,这个?时候是酉时三刻的光景,庭舍之外守有两位胥吏,他们二人是阮渊陵的随扈,打?从她的身份在九斋之中败露,不知何?时,一切衣食住行、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中监管。虽说是怕自己身份外泄,但也不必监管得这般严。   连日常社?交都被?严格限制,她不能见外男,日常只能见塾师,诸如黄归衷、朱常懿,故此,用膳、习课,皆是在屋中进行。   且外,她不能随意出门去九斋,假定要离开三舍苑去旁的地方,不论去何?处,都要事先说明,过问给阮渊陵,征得阮渊陵同意后?,她才能出街。   温廷安觉得,这种管制,就跟百日高考封校差不多,她又?有一丝悟不通,自己与崔元昭同为女子,为何?这待遇竟有霄壤之别?崔元昭依旧照常上?课,能见魏耷他们,偏偏她开始被?监管,诸多自由都被?限制。   还没身份败露之前行动自如。   大?抵待春闱结束,她应该就能解放了罢?   不过,今夜有一些风声传了出来,说是庞礼臣白昼寻衅温廷舜,两人相互打?了一架,脸上?都挂了重彩,今儿俱被?朱常懿罚负重跑山而去。   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庞礼臣寻衅温廷舜这并不奇怪,但问题是,温廷舜这一高岭之花,还竟会同人打?架?这怕是金乌打?西隅出来了罢?   温廷安又?回溯起畴昔,庞礼臣在大?相国寺时,一拳砸中温廷舜的胸膛,将其打?出内伤了来,嗣后?温廷舜歇养数日,方才姗姗痊愈。   这厮现今转考武科了,身子骨最是要紧,怎的还能接受这般折腾?   甫思及此,温廷安有些坐不住,眼前的律学?试题也稍稍看不进去,椽笔停顿在原处已有好一会儿,滴答出豆大?的墨汁,泅染在纸牍之上?,转瞬起了一丝褶痕。   有一缕隐微的牵念,俨似被?掷入青石后?的黑潭,涟漪幽幽浮显,在温廷安心中泅染开去。   她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便是起身去内室,取了茵褥与瓷枕过来,捯饬了好一会儿,她拍了拍手,一面往门外扫一眼,一面蹑手蹑脚,推开东墙之下的支摘窗,利索地翻身掠去。受温廷舜的浸染,温廷安的轻功虽谈不上?上?乘,但至少也能做到马马虎虎的落雪无?声。   温廷安穿掠过木柞毗连的抄手游廊,投照在粉油照壁上?的身影,倏而一晃,消失在了夜色近处。   正?守在屋门口的胥吏之一,瘦些的那人,脸上?写惕意,道:“你有没有听到甚么动响?似是扒窗的声响。”   胖些的胥吏往书房的隔屏看一眼,人影俱在,遂拢回视线,打?了个?慵然?呵欠,道:“温少爷还在奋笔疾书呢,你多虑了罢?”   二人不知的是,那屋中所谓的人影,不过是支棱起来的茵褥席枕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不多时,温廷安踏着峥嵘的月色,直入文库三楼,她晓得今儿是温廷舜值夜,值房里烛泪堆叠,油膏仍燃,灯色朦胧地渡照在少年劲瘦的身影上?,温廷安正?要入内,正?要推门,却不想推至半开,撞见少年正?在更衣的情状,他正?背对着她,穿上?白襟圆领儒生服。   后?背处的轮廓磅礴,肌理鲜明,身量修直如玉树,惊艳了今夜的月色。   闻着动响,温廷舜转眸而来,见是她,挂了彩的冷冽面容上?,扯出一丝疏淡的笑,一时之间,冰雪扎破,露出一抹霁色:“长?兄怎的来了?”   虽是疑问口吻,但语气平淡无?澜,似是他料定她必会来。   温廷安本欲转身过去避嫌,但怕遭了他嗤笑,遂是面无?表情地佯作镇定,捺他一眼,嘲解道:“为兄只等来看你笑话,三岁小孩都不打?架了,某人连三岁小孩都弗如呢。”   温廷舜慢条斯理地点点首,看了墙角的更漏子一眼,眼尾牵出一丝玩味,边整饬衣襟,边款款行至温廷安近前,一种威压铺天盖地扫荡而来,让她动弹不得,且外,漫漶而至的是他身上?特?有的桐花香气,尤其是他濯身过后?,更是浓郁。   “时辰这般晚,还以为长?兄因着襟围一事,同我置气,不来了。”   少年半垂眼睑,邃深的视线落入温廷安眸底,话辞蒙昧,吐息喷薄近前,教她面色臊热。   这厮,简直哪壶不提提哪壶! 第115章   也罢, 这厮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温廷安早是司空见惯, 但目下?他离她这样近, 近得庶几能数清楚对方眼睑处的睫羽, 加之他濯身不久,悉身蔓延着清郁且温热的气息,拂掠在她周身,显得极有压迫感, 温廷安有些不惯,但竟也不大抵触。   她念及自己来此的目的,忙将膏药自袖裾之中取出, 淡声对他道:“你脸上挂了彩, 挺招眼的,快拿这个去匀匀。”   温廷舜半垂下?眸, 秾纤卷翘的睫羽静缓地投落而下?,一抹翳深的阴影投落在卧蚕处, 显出几?分黯然的模样,他没接过温廷安递来的药膏,仅用温暾的口吻道:“长兄看来是与我生分了。”   于温廷安微惑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静默片晌, 堪堪褪开数步, “搁在往常,不论我受甚么伤,长兄都是亲力亲为, 但打从我同你?坦诚身份,没几?日, 长兄竟已疏离至此。”温廷舜削薄的唇畔浮起?一丝自嘲,取过她手中的薄荷凉膏,背对着她行?至近前的杌凳上,“也是,诓瞒长兄这般久,长兄疏离也是常理之中,是我之过。”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这厮的话里,听出一丝隐微的委屈,心?中被牵出了一丝褶痕,循望而去?,看着少年的背影,烛火镀在其间,衬得落寞异常,仿佛是一头被主子遗弃的狗狗。   又想起?他凄苦的身世,这更让温廷安催生出动摇了。   温廷安知晓这厮可能?在以退为进?,可她偏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也容易心?软,意识尚在踯躅的时刻,身体已然行?至温廷舜近前,在其对面的榻子落了坐,取了药膏,一行?细细给他匀抹,一行?对他放软声调道:“你?且先忍着些疼。”   因是彼此靠得近,吐息时的空气?都变得灼烫,素来矜冷的少年,如今乖驯温和地端坐在她近前,这教温廷安觉得场景有些不近真切,她下?意识捏紧少年的左腮,往外扯一扯,她力道并不轻,但也不算沉,温廷舜目色幽幽上眄,似笑非笑地望她,温廷安转移话题道:“说说吧,为何同庞礼臣打架?”   温廷舜道:“不过是切磋武艺罢了。”大有一副将此事揭过的苗头。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心?:“切磋武艺,也不必切磋到脸上罢?庞礼臣使招,还专门拣你?的脸打呢?”她显然不信。   温廷舜不置可否,少女匀抹在他面容上的力道,如一柄羽毛淡扫拂掠,触感玉润醇和,他有些想抓下?来,牢牢地握在掌心?深处,看看且将柔荑包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这种信念俨似喜阴的植株,在心?底野蛮滋长,几?乎烧穿他平素惯有的冷静。   待他真正反应过来时,那柔荑已经被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了,形同包裹上了一层笋衣,他下?意识抬眸看向温廷安。   温廷安原应在问他话,好端端的,就被他捉了手去?,登时,她的心?跳如敲锣打鼓一般,使劲挣了数下?,皆未挣脱,少年的手掌灼烫濡热,衬得她手沁凉幽冷,她的力道对于温廷舜而言,几?乎可以算是忽略不计的,既是挣脱不开,也只能?索性任他牵着去?。   也是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他的生猛与强势,平时是感知不到的,但就是在那一霎,他在气?质和气?场上全须全尾地压制住了她。   这委实是意料之外的事体,温廷安原是同温廷舜相?向而坐,现下?面赪目臊,视线随着身躯一同避了开去?。   温廷安的耳根红得几?乎可以滴出血来,这一幕落在温廷舜眼中,就显得几?分娇俏可爱了,但他隐抑住驱前摩挲的心?念,光是纯粹牵个手,温廷安反应就很强烈了,要是抚摸她鬓丝之下?的耳根,那还了得。   他也不能?太操之过急,得要一步一脚印的来。   因是被牵了手,那个打架的话题,也被暂且抛掷于九霄云外去?了,未被再提及。   烛火熹微柔和,映照着温廷安的面容比惯常都要腼腆,两人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会显得很宁谧,温廷安素来是很健谈的,她有一些正事要同温廷舜说,因是被牵着手,思绪搅乱成了一滩浆泥,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什么好,整个人像是鹌鹑般,拘谨又冁然,到底还是温廷舜率先启了口:“今日去?了三司会审,判决如何?”   温廷安适才堪堪想起?此事,便?将大致事体同他说了,隐去?袁宣刁难、赵珩之拿椅凳命她坐其身旁不提,着重提及定罪量刑,说:“我觉得常娘与椿槿等人定刑重了,想去?狱中探看一番,校对一番证词,但阮掌舍并不同意,说此案翻篇了,让我目下?以习学为要。”   提及自己目下?的情状,温廷安眉心?微锁,眉间掠过一丝隐忧,这一抹颜色没有逃过温廷舜的眼眸,他想伸手去?抚平她皱起?的眉心?,但到底还是隐忍一番,握着她手的力道紧了一紧,缓声道:“你?想去?寻常娘她们?对口供么?”   “自然是想的,”温廷安心?中盛装着几?些疑点,想要问清楚,只不过今下?,她倏而觉察温廷舜的口吻有些变化,偏过了眸,望定他,“你?难不成是想……”   “既然你?要去?,我便?同你?去?。”温廷舜注视着她,语罢,起?身去?披上了劲装外衣,捯饬了一番软剑,这教温廷安有些意外,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隐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了。   她看了桌案上的书牍一眼,说道,“这会不会叨扰到你?习课了,还有小半个月便?要春闱,你?又是临时转考武科……”   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束上蹀躞带,回眸望了她一眼,及至整装待发,他看她一眼,剪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长兄很忧心?我?”   温廷安一愣,适才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问了这般多。   她立刻找补道:“哪有忧心?你?,还不是因为春闱将近,时日紧蹙,你?忽然学武,委实太过于突然,我担心?你?筹措不及,所以才这样问的。”   温廷舜狭了狭眸,静静地听着她解释,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温廷安自己也解释得心?虚,方才被他牵着手,赪面绯腮,思绪悉数全乱套了,眼下?又经温廷舜这一调侃,她的面容就跟蒸锅里的熟虾别无二致了。   ——是压根禁不住撩逗的,像极了一株含羞草。   温廷舜心?中如是作想。   他没道出来,也不欲去?刻意拆穿,仅是觉得她这般模样,委实太过于生动了。   温廷安不知温廷舜心?中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只得先说:“诏狱不比寻常的牢狱,不是那般好闯的,更何况还是去?大理寺。”   在阮渊陵眼皮子底下?窃做调查,不得不说,真的有些铤而走险,毕竟,在初入鸢舍的时候,阮渊陵就提过了,身为纸鸢,必须一切听命于太子。那么现在,他们?要去?复审常娘与椿槿,便?是意味着悖违太子之命,一旦被发现,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这只是温廷安一个人的主意,她不欲拖拽温廷舜一起?下?水,他本?身就潜藏有另外一重身份,若是遭致阮渊陵的起?疑,顺藤摸瓜往深处去?查的话……   温廷安的脸色沉了一沉。   不知何时,温廷舜已是在她心?目中占据了不少的份量了,这是连她自个儿都未曾觉察到的事。   哪知,温廷舜却?是凝眸道:“你?是不信任我么?”   不信任他的轻功?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失笑道:“自然不是不信任。”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左手指腹静缓的地摩挲着右手指根,逼近前去?,淡声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让我同去??”   “因为这很危险,我不欲让你?跟我一起?涉险,”温廷安徐缓抬眸,静视着少年的眼,不避不让地道,“每逢我遭厄之时,舍身前来救我的人,都是你?,时而久之,我也会愧疚,我也会自责,为何每次受伤的人,都是你?……温廷舜,都是我害你?受伤的,这次任务,最大的功臣,也合该是你?才对……”   少女半垂着雾眸,嗓音比平素要更为软糯,也添了一份柔软,“我以前待你?不算好,嫉妒你?的才学,百般刁难你?,你?虽然疏离我,但仍旧敬我如兄,对我百般忍让,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不要那么,百依百顺,我会真的,真的,很愧疚的……”   温廷舜眸色压黯,嗓音喑哑了几?分,“就只有愧疚么?”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碾磨在了温廷安的胸腔处,字字句句俨似浅茸茸的小羽毛刷,扫荡在心?壁处每一块角落,继而泛散起?了一阵麻酥绵长的痒意。   温廷安抬眸的时候,墙面上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如浓墨重彩的深影,排山倒海一样,倾覆在她身上。   窗扃之外有风拂来,翛忽吹熄了案台之上的酥油烛,澄黄的光影旋即化为了一缕袅袅升腾的烟丝。   此一瞬,飘摇的无瑕月色之下?,她的唇上,一抹凉软的触感漂泊下?来。 第116章   霭霭春空, 天色舒齐地黯落下来,月晖射亮窗扃,引得?光尘峥嵘飘摇, 那一份薄软的触感, 慢慢地推聚到温廷安的唇上?, 她凝滞片刻,就连吐息都微微浸湿了,少?年邃深的眸色,俨似春夜之下几番涨潮的海水, 慢慢地将?她包裹,若不一留神,她庶几是要深陷进去。   思绪俨似野渡之中一叶扁舟, 于一潭温软的水中时沉时浮, 温廷安渐然回溯起了一些事。   之前,彼此?关系已然挑明, 她和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姊弟,并无亲缘阻隔, 可是若是温老太爷知晓他们这个?样子,那定然是不行的,指不定又要让他们罚跪祠堂,甚至要挨上?竹棍的鞭笞。   温廷安缓缓反应过来, 意欲伸手推拒开他, 适时温廷舜也松开力度,人稍稍退了一步距离,那个?天降的吻, 犹若蜻蜓点水,稍触即离, 所留下的余韵,却是绵长、清晰、婉约、炽热。   清郁的桐花香气残留在脸上?,温廷安吐息匀定,以手背抵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以掩遮自己内心的芜乱,但看着温廷舜温和?的笑眼,她一时发?窘,心上?一片参差,诚觉自己逊爆了。   “去诏狱。”片晌,她才憋出这样一句话?,少?年的眸梢牵出一丝浅浅的笑弧,应声说好,模样竟比平素都要乖。   温廷安心里塌陷得?更?加厉害,僵着身子出了值房,行路时也没发?觉自己同手同脚,温廷舜重新燃了烛火,一行阖了支摘窗,一行跟着温廷安出了院去。   诏狱是洛阳城内看守甚严的牢狱,重重设卡,温廷安只去过一次,还是去看梁庚尧的那一回,当时是周廉负责引路,带着她七拐八绕,才至牢狱的最深处,温廷安以为自己要好一番找寻,孰料,此?下潜伏在狱外梧桐树的罅隙,一道人影如箭簇一般无声而?至,来者是个?面?容隽朗的青年,性子较为活络些,自我介绍说是甫桑,絮絮说了一番诏狱之中的交班情状。   “目下距离下一轮轮值尚有半炷香的时间,到时候戍守的狱卒数量将?会减半,少?主和?温姑娘可乘隙入内。”说着,递呈上?来一份诏狱地形图,各处兵力戍守情状都拟注得?一清二楚,就连捷径、赵瓒之他们等人所处的位置,亦是用?朱笔极为明晰地标记了出来。   温廷安静扫一眼,将?大致的位置都记着,便?将?舆图递给温廷舜,温廷舜接过,并没有看,仅是纳藏在袖袂之中,问她道:“是案桩的哪个?地方让你生了疑虑?”   关乎媵王私冶炼火械的这一桩案子,多方势力掺杂其中,嫌犯的供词琐细又庞大,若未在三司会审上?旁听的话?,温廷安很可能不会起疑,但就是因为旁听,她催生出了一丝疑虑,“我起初觉得?是量刑过重,毕竟,常娘与椿槿等人罪不至死?,后?来我退一步想,或许定她们死?罪,是想让她们封口?,让她们投靠媵王做事的东家,会不会另有其人?”   温廷舜狭了狭眸,凝声道:“你怀疑赵瓒之只是这一桩案子里的替罪羊?但谋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本人也供认不讳。”   “这样说是没错,但你难道没有发?觉,从进入酒坊那一刻开始,寻到账簿、混淆视听、在采石场发?现完颜宗武,这一切其实都太顺遂了,就好像,背后?有人已经替我们铺平道路、摆平险阻,引导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温廷安眉心微锁,愈是深深思索下去,愈是觉得?不大对劲,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索跃出水面?,足以将?之前一切所调查到的东西,都相继推翻,但思绪驳杂,她暂且寻索不到。   片晌之后?,温廷舜敛眸道:“宋仁训与孟德繁有问题。”   温廷安怔愣了一瞬,倒没思量到这两人身上?来,道,“这两位公子哥儿,不是秋笙的忠实拥趸么?日掷千金,只求一坛武陵玉露。”   树影斑驳,筛下了一树碎细的光,浮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她眸底淡光点点,俨似一抔消融的春雪,温廷舜看了她一眼,眸色黯了黯,说:“我是指他们的身份与地位,宋仁训是殿前司都虞侯的嫡次孙,孟德繁是吏部尚书的长孙,关窍便?在此?处,殿前司与户部,皆与枢密院关系甚善,而?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乃是东宫设伏于赵瓒之身边,如此?,你觉得?,宋仁训与孟德繁,都出现在常氏酒坊,会不会有些巧合?”   经他一提点,温廷安便?是悉数回溯了起来,宋家与孟家都是庞家的拥趸,隶属于□□,但庞家已然在暗中投靠了太子,宋仁训与孟德繁每夜往酒坊挥斥千金,都虞侯与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情,但他们却是纵任孙儿这般败家,显然是刻意为之——那只能说明一桩事体,酒坊内每夜的竞酒会,是宋、孟两家与常娘里应外合筹措好的。   宋仁训与孟德繁之所以每夜出现在酒场,恐怕背后?是有庞珑的授意,而?庞珑是太子的暗党,庞珑的授意,本质上?也就是太子的授意。   一言以蔽之,常娘怕也同庞珑一样,也是太子麾下的一块磨刀石,假意投奔于媵王,但为何事成之后?,太子要对她施予重刑?   千条万绪耙梳下来,温廷安的心越来越沉。   温廷舜往远处看了一眼,垂眸看着温廷安,对她道:“现在是轮班的时刻,戍守疏松,我们进去罢。”   不知为何,她此?下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点头道了句:“好。”   温廷舜轻功极好,庶几是雁过无痕,趁着那些官兵不备,飞快地潜入诏狱之中,一番按图索骥,很快抵达牢狱的最深处,然而?,尚未来得?及寻到常娘,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抹浓郁湿漉的血腥气息,她同温廷舜相视一眼,不安感前所未有的浓烈,驱前赶至那牢狱之前。   深水大牢是有数位狱卒在把守,见了两个?少?年来,厉声低斥:“你们是……”   温廷舜未给他们喋喋的机会,各赏了一记手刀下去,众人应声倒地。   比及温廷安赶至牢狱铁门之时,仅是一眼,她悉身血液皆是凝结,如坠冰窟一般,一股飕冷的寒意攀爬上?尾椎骨,教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心中那极为不安的预感,在此?一刻灵验了。   温廷舜立在她近前,见到眼前的情状,呼吸亦是稍稍滞了一滞。   牢狱里的氛围,俨似绞索般发?人窒息,常娘瘫坐在干枯的柴草以前,蓬发?苍面?,相容枯槁,右手腕骨处割断动脉,血正汩汩涌出,囚衣之下皆是污血,他们方才嗅到的血腥气息,便?是从此?处散放而?出的。   温廷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状,忙去探了一探常娘脖颈间的脉搏,发?现其脉象皆枯,地面?上?的血也是几乎凝冻成团,说明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但那些狱卒却是没有觉察分毫,这便?好生可疑。   温廷舜一行止了常娘腕脉处的血,一行查探了一番死?者身上?的伤口?,眸心凝了一凝,额庭轧下一重浓郁的霜色:“凶犯戳了常娘的定身穴,且割破她的脉腕,对她施予放血之举,流尽方毕。”   温廷安敛声屏息,心如灌了铁般沉重,不消说,常娘是被活活疼死?的。   温廷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明明在晌午的时候,她还在司房之中见过常娘一面?,怎的现在,人就死?了?   莫不是,常娘知晓着一部分真相,留着便?是祸患,有人要封了她的口??   温廷安在牢房之内四处搜寻了一番,并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照此?看来,凶犯的手脚做得?颇为利索。   到底,是谁杀了常娘?   正思忖间,翛忽听见牢房邻壁传了一阵冷哂的笑音,笑声惨凄狂狷,温廷安与温廷舜一时俱是审慎起来,当下行了过去,发?觉此?人竟是赵瓒之。   铁窗里的赵瓒之,着一身血色囚衣,相容颓唐,悉身披伤,大刺刺的盘坐在地,拿冷眼剔了两个?少?年一下,讥嘲道,“你们终究是迟了一步。”   “你见着了凶犯。”温廷舜左手拇指静缓摩挲着右手食指,寒声道,明显的笃定口?吻。   牢狱内光线阴森湿,且将?男人的眉眼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绪不露,却显阴鸷。   温廷安循声注视了过来,眉心锁得?更?紧,“凶犯到底是谁?”   孰料,赵瓒之却道:“凶犯是谁,对你们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常娘死?了,你们应当知晓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之道理,谁知道日后?,你们会不会沦落至此?呢?”   语罢,赵瓒之仰首长笑一声,模样几近痴狂。   赵瓒之这番话?说得?语焉不详,但又好像,在冥冥之中说穿了一些事情。   温廷安心中默念了那八个?字: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心尖上?,冷不丁打了个?一个?突。   那么,真正的凶犯,莫不是会就是……   “不好了!前面?有人劫狱!”这时刻,狱外传了一阵戾冷的疾呼,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槖槖步履声,伴随着磅礴的火光,由远及近,少?时,那些声音已经近在耳畔。   时刻似乎刚刚好。   原是阴暗的水牢一下子熠亮如白昼,“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劫狱!” 第117章   重兵列举油毡布裹就的火把, 橙橘的火光,将阴毵毵的地牢照彻得亮若白昼,领头的数位不是狱卒, 温廷安认出其任职于大理寺的官员, 依其官袍的造相, 应是寺丞之类的官员,因是自家人,也就不便擅自动手,她下意识将温廷舜护在身后, 那寺丞淡扫他们一眼,遣人去将深牢搜查一回,很快随扈拱手禀报:“回大人, 一位名曰常氏的重犯, 遭人放血死透了。”   寺丞眉间皱了皱,问戍守深牢的狱卒:“方才, 便是他们二?人打昏了你?”   狱卒揉了揉泛酸的后颈,忙不迭道:“正是!这两人好生鬼祟, 不仅闯了常娘的牢狱,还?同媵王有所?勾连,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一席话可谓是火上浇油,那寺丞八成?是将他们视作媵王势力的余党了, 温廷安要解释清楚此间计较, 但寺丞显然没这样的耐心,不由分说?使人押下他们,连夜带回了大理寺。   一路上, 温廷舜极为沉定,冷淡地望着这一出变故, 他的气质洗练出尘,仅是一个疏寒的眼神,便教扣押他的两位兵卒噤若寒蝉,两股颤颤。   不知何时,月色隐没在云层背后,檐外落起了嘈嘈切切的沛雨,雨声凄戚,蛛丝般的雨在廊庑之下织成?一匹绸布,原是郁热的空气,此际撞入了霞雾般寒丝丝的冷意,雨水吹拂在温廷安的颊面上,她从未觉得这孟春的雨水有这般冷寒过。   她与?温廷舜分开扣押在司房中,她独处时回溯了今夜探狱的来龙去脉,越是深忖,越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诸如常娘的横死。   诸如他们前一脚离开关押赵瓒之的大牢,后一脚官兵便来逮人了。   诸如她分明是同那个寺丞在三司会审上打过照面,但那人却佯作不认得她。   诸如赵瓒之所?说?的,那一席耐人寻味的话,『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诸般的疑窦与?困绪,在心尖虬结、扎根、滋长,温廷安在司房之中没候太久,很快地,门帘被人搴开,便是等来了阮渊陵。   阮渊陵看着她身上蘸染了不少血污,邃眸生了微澜,一行屏退左右,一行躬自打来一盆温水,蘸湿布条,替她擦却了手肘处的血渍,温廷安觉得他此举有些亲昵,整个人不大习惯,后撤数步,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清楚,且道:“此事我而起,与?温廷舜无关,掌舍要罚的话,便罚我罢。”   阮渊陵半垂下眸,看着少女避让的动作,眸底压下一重黯色,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没有听我说?的话,私自去查了这个案子?。”   他是陈述语气,听不出具体喜怒。   “那是因为,我觉得常娘与?椿槿他们量刑过重,仔细勘阅她们的口?供,便有不少尚未查明的疑点,”温廷安坦白道,“方才我和温廷舜去诏狱一查,那些戍卒明明在把守深牢,但常娘竟是已经遭害,这就说?明诏狱看守不严,还?有就是凶犯的身份,只消大人派遣仵作去验察常娘的尸体,便能勘验出端倪,以佐证我们不是凶犯。”   阮渊陵拂袖剪掉烛芯,烛火更熠亮了些许,沉默晌久,似是将什么情绪镇压下去,寒声道,“这一宗案子?到此为止,你走罢,但温廷舜必须留下治罪。”   温廷安锁了锁眉心,“凶犯弑害常娘,嫁祸给了我们,掌舍不当是应该让京衙去验尸,待验状一出,才定夺温廷舜的罪咎么?”   “这是本?官的事务,你目下当做的,是回去伏案读书。”阮渊陵口?风甚严,眸中寒芒浮显,“你不应该不听话,太子?对你期望很大,春闱应考,你切莫辜负他的期嘱。”   温廷安脑海里只思?量着温廷舜要被治罪的事,没去悉心在意阮渊陵的情绪,她打破砂锅道:“温廷舜没有弑人的动机,这一点,掌舍应当比我清楚。假定不勘察清楚缘由,便轻易定治一个人的罪,这难道便是阮掌舍口?中的律法?这又?与?枉法有何区别?”   阮渊陵从案前起身,嗓音惕冷而低哑:“你,在跟我讲大邺律法?”   男人怒极反笑。   光阴在二?人之间的对峙之中拉锯,支摘窗外一袭如注的檐雨,透出些微凝滞的月色,俨似一层霜霾,横亘在两人之间,温廷安殊觉,当她道出这一席话的刹那,趺坐在案前的男人,有一股极寒的气息隐隐渗透,浓重的冷压,犹若一柄薄片的刃在咄咄迫近,一时让她感到觳觫,那一瞬的感觉,同被掐颈别无二?致。   这样的阮渊陵,无疑是陌生的。   温廷安下意识要后退一步,但下一息,被阮渊陵抬起手指捏住下颔,男人的力道极紧,目色也添了一重戾重的愠色,温廷安的下颔肌肤本?就柔嫩,不出片刻,便被他捏出一道红痕,他垂眸平视温廷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温廷舜是旧朝异端,早晚要除,今次本?官要感谢你,借你之手攘除他。”   一语掀起千层浪,温廷安瞠目望着他,下颔处的肌肤每一寸皆在剧烈痉挛,原来,阮渊陵早已知情一切,她怔忪了片晌,问他:“你让温廷舜入鸢舍,仅是出于利用的目的,眼下媵王落势,温廷舜也没了利用之处,你要……”   温廷安顿了顿,溯及赵瓒之在狱中的讥嘲,话音变得沉沉,“兔死狗烹?”   阮渊陵摩挲着掌心指腹处的玉扳指,闻罢浅笑,顺着她的话道:“温家包藏旧朝异端,也是其罪当株。”   阮渊陵这番说?辞并不是玩笑,不过是一个平静的预告,温廷安镇压下心底的滔天震意,平静地望着阮渊陵:“这些都是太子?的旨意?”   她素来清楚,阮渊陵是赵珩之的喉舌,前者?下达上情,后者?上情下达。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赵瓒之在狱中之所?言,真可谓是一语成?谶了。   放眼大邺皇室,再无一人能够同赵珩之分庭抗礼,他祓除异党的同时,也会修剪曾经跟随他的旧部?,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温家。   想起历朝以来帝王对待旧臣与?包藏异党的做法,从来便不曾心慈手软,温廷安明悟这一切,但委实?真的出乎意料,原著当中并无这样的剧情,她也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阮渊陵见?少女相容苍白,应是方才那一席话吓怕了她,因于此,口?吻便软和了些,在她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循循善诱道,“别怕,太子?器重你,绝不会轻待你,也不会苛待功臣。”   他又?道,“待你入仕为官,只消功绩簿好?看,太子?会在恩祐帝前引荐你,拔擢你为少卿,那个时候你有了实?权,褫除崇国公府的权利,便掌舵在你手上。”   阮渊陵的意思?再是显明不过,若想不让温家出事,温廷安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们铺好?的路走。按她目下的处境,除了赴春闱,便是别无选择。   她没有第二?条出路。   “那么,温廷舜呢?”温廷安心底沉了一沉,忧虑少年的安危,道,“他虽是大晋旧族,但此番有勤王之功,他也能荷罪立功——”   听她三番五次提及温廷舜,阮渊陵容色蘸染一丝翳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般道理你并非不懂,关于他的罪咎如何论处,你毋需再管,从现在伊始,一心学习便好?,未过春闱,便不准再踏出院舍半步。”   语罢,正要使人将温廷安遣送回鸢舍,温廷安倏然挡着他的去路,一错不错地望定他,眸色宁静,话辞沉笃,“阮掌舍,您不使人去查凶犯的下落,也不验尸,只因这凶犯便是您自己?”   一阵寂冷的风疾然吹过,满屋皆是缭乱陆离的光影,阮渊陵听罢,狭了狭深静的眸,隔着一片错落火光回望她,薄唇噙起一抹意味莫名的笑,他歇了歇步,负手在背,“怎么说??”   他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兴味盎然地望着她。   温廷安看定他,道:“其实?,常娘一直以来都是在帮太子?做事,同庞枢密使一样,皆属太子?安置在媵王身边的暗桩,您对她也是知根知底。目下,知晓我要去问她关于案子?的疑处与?关窍,您抢在我前面,迫她自尽。这也便是为何地牢之中并无任何一丝蛛丝马迹,只有滑落在袖裾之下的匕首。”   阮渊陵唇畔笑意益深:“让常娘自尽的理由呢?”   一个人,除非心存死志,否则,便是不大可能自寻短见?。   温廷安道:“常娘有个正在幽州蒙学馆读学的儿子?,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您以她的儿子?作要挟,常娘护子?心切,自会应答。”   适应常娘生前提过这一桩事,温廷安知晓她有过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常娘重女轻男,但后来女儿死于兵燹,常娘对儿子?有愧,遂将所?有的爱意,皆倾注在其身上,一言以蔽之,儿子?是常娘的命脉,您眼线众多,到幽州漏泽园一查,自当查出其下落。”   这等行径让温廷安觉得不耻,常娘不过是权谋之中的牺牲,但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而言,母亲是他在这人间世?里唯一的记挂了。   温廷安言罄,其实?也奈何不了阮渊陵,这是大邺律法的漏洞。阮渊陵让常氏自尽,从律法上而言,这不算弑人。   从前那个一心教导她,要用律法为生民立命的寺卿,现在正在身体力行,教她钻刑律的空子?。   假令她入朝为官,则坚决不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第118章   缺月缀疏桐, 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岭。   春闱以前, 温廷安一直拘在院舍之中读书, 日常所?接触到的人,除了讲学的塾师,便是侍候膳食的随扈,她一直都很安分, 只因?她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皆有暗中无数双眼睛监视着, 此些皆系阮渊陵的眼?线, 假若她有?半分逾矩,温廷舜与?温家, 指不定便会遭罹殃及。温廷舜是大晋遗孤,更是王廷皇族, 对于?赵珩之而言,已然构成莫大的威胁,而温家包藏前朝旧党,也势必扣上了一份叛国的帽子。   温廷安同赵珩之接触寥寥, 仅在三司会审上打过一回照面, 既是那一回,她知?晓这位太子是个雷霆手段的主儿,眼?不容沙, 他不施予仁政,但心系天下, 会是一代明君,从这样的立场来?看,不可指摘。可一想着温廷舜将来的下场,温廷安的胸口没来?由陷落下去。   半个月以降,她常会梦回两人初见的风雪之夜,少?年着一身?藏青襕衣,身?上披伤蘸血,行相孑孓狼狈,比及她执着温湿的布条,将血污拭却时,发现他面容干净冷峻,气质翩若惊鸿,清醒时分,他朝她望过来?的眼?神,几近于?不染尘埃,甚或是冰雪乍破。   这个家伙虽说不太好相处,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但细细回溯那一段岁月,教她记忆最深刻的,是前几夜的值房之中,在混沌无明的微光里,少?年单只臂膀撑在她脑侧的屏风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眸底漾曳的温柔与?欲色,“温廷安,这样的人生,是你的心之所?向么?”   潮湿又温静的话辞,途经她心下的暗流,沉入灵魂深处,那一刻,温廷安倏然觉得,在雪夜里救下温廷舜,是她今生今世所?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春闱前三日,阮渊陵亲自带着她,拜了一回魁星坊内的状元庙。温廷安问,为何她不能与?九斋同往,阮渊陵说,九斋在前日便是来?过了。   顺便去附近的樊楼用下暮食,两人皆着常服,是以暂避了诸多锋芒,在此处遇着不少?京眷士子,皆属个中翘楚,博闻强识,若是搁在寻常,温廷安很可能受氛围所?熏染,去留意一番竞争对手?,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只关切一个问题,便是,温廷舜能否顺利参加春闱。   之前她力挽狂澜,救回少?年受伤的腿,让其参加科举,意欲将他从黑化的道路纠偏过来?,倘若温廷舜不能如期参加科举,那会不会又走回黑化的旧路?   真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意味着她之前所?做的种种努力,都白费了?   阮渊陵觉察到温廷安心不在焉,搁放茶盏,问询缘由,温廷安没掖着藏着,便问:“温廷舜能否如期应赴春闱?”   阮渊陵沉默地看着她,眸底微有?风澜,薄唇轻抿起一丝极淡的哂弧,似是觉得她颇为纯稚天真,朝廷怎的可能,会让一个旧朝余党入仕?   阮渊陵的缄默,让温廷安心底猛地沉了一沉,跟阮渊陵是讲不通的,他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以赵珩之强势的行事风格,自当是不太可能答应此事。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外乎此理。温廷舜是大晋的皇子,这种身?份,本就教人无比忌惮,   温廷舜求告无门,心中最后渐然浮显出了一个人的影子,温善晋。他是她穿书到这个世间里,最为信赖的人,温廷安决意孤注一掷。   她对阮渊陵淡声?道:“傍午的时候,我要回府一趟,探望父亲和母亲。”   阮渊陵眉心一挑,以手?支颐,声?音低了几分,“你前日不是回过一趟?”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试探之意,心尖打了个突,镇住心神,半垂眼?睑,用憋闷的口吻说道:“才回了一趟而已,我看外舍内舍的生员,一个月内好歹能回三两趟的。”前几日那一趟,纯粹是家族应酬,阮渊陵也赫然在场,匆促之间,她没能与?温善晋说上几句知?心话。阮渊陵虽说是温善晋的门生,但实权比温善晋要大很多,崇国公府内的叔伯们,就连温老?爷子温青松,都要敬他四分薄面。   少?女的话辞比平素都要软糯乖软,天然有?撩动人心的力量,阮渊陵听罢,仔细审视了她一眼?,没看出旁的端倪,便问,“不想温廷舜的事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拥护太子殿下的,也受您多番提点,不会那么不识务了。”抵牾对方压根儿没好处,温廷安此回学聪明了,专门拣好听的话来?说,诹了一个顺耳的话,态度称得上是剀切。   阮渊陵原本是不太同意的,但见她这般温驯,细细想了一想,心软了些,便承应一声?,抵至傍午,便使人,送她回了趟崇国公府。   濯绣院内,吕氏看着温廷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绞着帨巾给她濯面,又吩咐瓷青、檀红去厨房准备柿子饼。   温廷安心事重重,不欲惊动府中其他房的叔伯姨娘,便让嬷嬷、丫鬟和傔从都一概保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客套与?奉承,她开?门见山问吕氏:“父亲呢?”已到下值的光景,他当也快回来?了。   吕氏觉察温廷舜语气有?异,便道:“你父亲刚刚回来?,现在这时候应该在药坊里罢,怎么了,安哥儿,发生了什么事?”   父母和母亲根本还不知?晓她的身?份败露,并?且温廷舜被监押起来?的事情?,更不清楚赵珩之即将在春闱之后,逼迫她对崇国公府下手?。   ——『狡兔死,走狗烹。』   赵瓒之已经徇首城门七日,但他的一番此话,仍然历历回响在耳畔,时不时教她心中一番悸颤,阮渊陵只给她留了一个时辰,同温家人叙话。   穿过东内角门,径直绕开?翠嶂,直至到了药坊,预想之中的辛郁药香,却未如期而至,温廷安抬眸一望,发现温善晋一袭湖蓝茧绸襕袍,正一行坐在胡榻上,一行品着茶,早在候着她了。   似是早就料着她会来?。   她做任何事,不论有?那么突然,他永远都能料到。但这又不会让温廷安感到畏葸或是害怕,反而有?一种安然温馨之感。   有?一阵薄凉的春风,徐徐掠过坊内的簟竹帐帘,将弥散在空气之中的静谧推得无限广远,这药坊之中,便只剩下了一派沉寂的风声?,以及若有?时无的药香。   温廷安习习行了礼,款款告了座,她遂是开?门见山道:“父亲,我的身?份教阮渊陵知?晓了。”   温善晋徐缓酌了一口清茶,“嗯。”   “温廷舜的外族身?份也被发现了。”   “嗯。”云淡风轻的口吻。   “阮渊陵知?晓此事,也等同于?太子知?晓此事,太子不让温廷舜去赴春闱,他被监押住了。”   “嗯。”反应还是极为平淡。   温廷安凝了凝眉,道:“太子行将在春闱过后,让我抄了温家。”   温善晋将茶慢慢品完,仍旧是一记气定神闲的“嗯”。   温廷安有?些悟不透父亲的意思?了,“风雨将临,您不着急吗?”   “着急能有?何用?改变得了天家的筹算么?”温善晋不疾不徐地反问。   温廷安一噎,斟酌了会儿,摇了摇首,说:“好像也改不了,就跟唇亡齿寒的典故一样,但是,我觉得这对温廷舜并?不公允,他为了春闱,卧薪尝胆了这般久,不能只因?一个旧党的身?份,就全盘否定他,觉得他是个生有?贰心的恶人。”   她抬眸看着温善晋,“我同他相处过诸多时日,他为人虽然清冷了些,但不论造诣,还是韬略,都是人中龙凤,不应当因?为这个身?份问题,就埋汰了他,甚或是,判他罪刑……”   温善晋薄唇抿起了一条线,伸出手?探了探温廷安的额庭,“没发烧啊。”   温廷安啼笑皆非,“父亲,我真是认真的,我想让温廷舜去赴春闱,我同阮渊陵提过这件事,他不同意,因?为这全然悖逆了太子的旨意,我情?急之下,只能来?寻您了,也只有?您能帮他。”   温善晋审视着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在太子眼?中,我虽是个罪臣,但也还能勉为其难说上几句话,不过——”   话锋一转,调侃道:“你喜欢那小子啊?”   温廷安被戳中了心事,她原本下意识想要否认,但转念一想,温善晋洞若关火,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也就没否认,陷入了静默之中。   温善晋道:“为父可以帮你,但为了温家长远的社稷来?看,你需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见温善晋十分好说话,温廷安眸底掠起了一份亮色,“父亲请说。”   “其一,从现在开?始,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其二,春闱过后,听任阮渊陵对你的任职调令,不论你在大理寺做了什么品级的官,都得接受,也要全力以赴干好。”   温廷安觉得这俩条件都挺简单,眉眼?弯弯,挺了挺胸,朗声?道,“好说好说,我一定能做到。”   温善晋牵起唇角,道:“其三,太子得登大宝两年后,你须恢复女儿身?,与?太子成婚。” 第119章   碧云收, 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 皓色千里澄辉。   春闱前一日, 温廷安平铺纸面, 没再掩藏自己的实力,比及写完最后一张模拟科举卷,黄归衷拿着她所写的策论,观览一番, 对之赞不?绝口,对阮渊陵笑?道?,“这已然不是登科二甲的水准, 说是一甲也不为过, 温少爷此等造诣,委实教人?惊叹。”   阮渊陵细细凝视温廷安的卷面, 她的瘦金体,练习得足够火候, 铺陈在卷面上,极是养眼,他本?来还?忧心她腕部的力度不?太够,但近一段时间以来, 她一直在勤奋苦学, 字迹的摹习水平突飞猛进。除了字体有?极大的长进,不?论是策论,还?是经义, 皆是掌握得极好,卷子拿去给律学博士吕鼋看, 吕鼋也?是欣慰不?已,道?:“至少是探花郎的卷子了。”   三舍苑内的塾师,皆是对温廷安寄予厚望,认为她凭借目下?这个水平发挥下?去,要在春闱之中夺得一甲,是全然不?成问题的。   这件事传到了温老太爷那处,老爷子?自当是宽慰极了,使人?给温廷安送了新的湖笔、徽墨和笔洗,温廷安发现,这些都是老爷子?宣政院里的私藏,温廷凉和温廷猷他们都没有?这般待遇,也?足见老爷子?对她的重视了。抵夜掌灯的时刻,阮渊陵将温廷舜唤至身前,其实就?是做一做心里疏导的工作,让她考试不?必太紧张,由太子?主考,一切都会顺遂地过去的。   温廷安半垂下?眼睑,心底兀自哂笑?,目下?并不?言语。   阮渊陵心思细腻,觉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不?在焉,觉得她在想着别的事,便是淡声道?:“太子?仁贤宽襟,且求贤若渴,觉得旧党戴罪立功,姑且放其一命,你毋需挂心,他会参加今岁的春闱。”   这个结局,早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她既是答应了温善晋所提出的条件,温善晋也?必会适时践诺。   “寺卿大人?若无要事,晚辈便先回院舍休憩了。”温廷安摆出恭谨的姿态,话辞疏离又客套。   阮渊陵眸色压黯了黯,不?知何时,她已然对他疏离至此,连半句话都不?愿多讲了,阮渊陵免不?得感到窝心,知晓是自己的强势,让温廷安生出一丝逆反抵牾的心理,他寻思着,待春闱结束,她入朝为官的时候,与温廷舜逐渐疏离,也?自然会忘了这一份不?合适的情感。   这天下?,哪有?什么人?长久、共婵娟,那都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像温廷安这样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忘掉一个人?,自然也?很?容易,只消把他们俩分开一段时日,不?让彼此见面与联系,那一层关系,就?会岁月的流逝而?冲淡了。   阮渊陵安了心,摆了摆手,让温廷安回去休息。   廊檐之下?的黄花木风铃,正当啷当啷地响,万里长夜一漏天,河汉迢迢照庭院,温廷安穿过抄手游廊,正待启门,倏然之间,一条劲韧结实的臂膀攥住她的腕脉,将她一举拽入寝屋之中,屋内并未燃烛,唯一的光线,仅有?漏窗之外,那倾泻入内的浮碎月色。   于一片半明半暗的晦影之中,惊魂甫定之间,她看不?清眼前少年的面容,但他那清郁的桐花香气盈鼻而?至,她立刻认出来者是谁,心头震了一震。   “温廷舜?”她在黑暗之中慢慢瞠起了眸心,当少年微热的吐息落在面上时,她才意识到情状不?太对,急急往窗扃外觑了一眼,反握住他的手腕,“阮渊陵所派遣的随扈就?在附近,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你快回去。”   语罢,便作势启门,将他往外推搡,但温廷舜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望定她的眼眸,凝声道?,“温廷安,我有?话对你说。”   温廷安不?假思索地峻拒:“目下?不?大合适,加之明日便要春闱,你合该去早些休息。”   但她的力度到底不?敌温廷舜,他重新将她拢回屋中,她的后背便抵在粉白的照壁上,少年欺身而?下?,将她锢在怀中,温廷安的耳根都泛着沸反盈天的烫意,手肘推拒他的胸膛,但推不?动,有?些无奈地垂眸,道?:“温廷舜,我明日要去贡院考试,得早些休息。”   说着,抬起眸看他,“太子?将你放出来,势必也?遣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不?能教人?落下?话柄,科举也?得好好考,明白吗?”   少年秾纤的鸦睫静缓垂落,漆黑的阴影覆落在卧蚕处,他的弧度深了些许,似是在浅然一笑?,但眼神显得落寞黯淡,又给人?一种正在委屈的错觉。   他抬掌扶住她两侧的肩肘,这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温廷安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那一份炽热的温度,庶几是要灼穿她。   对峙之间,他哑声道?:“你拿什么跟太子?做了交换?”   少年的嗓音粗粝而?坚实,扫刮过她耳蜗处每一根细小?绒毛,继而?掀起一阵绵长颤栗,心潭突掀涟漪,连呼吸都差点乱了。   温廷安倏然觉得,少年什么都知道?了,也?是,他身边有?两个亲卫,打探消息最是灵通,当时他虽深陷缧绁,但要打听消息的话,还?是构不?成难度的。温廷安不?欲去解释,为了不?让大反派遁入黑化的道?路,她必须让温廷舜顺利赴春闱,她也?不?可能将这种原因?解释给温廷舜听。   温廷安一根一根手指,将他的手掌扳开,寒声道?:“这与你无关。”   现在,也?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一看的话,就?容易心软。   温廷舜眼眸沉黯,情绪隐没在了昏晦的光影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对她道?,“我知道?自己旧朝的出身,给你带来了灾厄。”   温廷蓦然一怔。   温廷舜继续道?:“我也?知道?,对于赵珩之而?言,我是个随时要驱逐的异端,我的遭际本?该同赵瓒之一样,但他现在却选择放我一命,是看在你的份儿上。”   “我现在未立功名,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无法与阮渊陵、赵珩之他们分庭抗礼,”温廷舜将她的手托诸在掌心腹地之中,“但是,温廷安,我喜欢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一室岑寂,温廷安心跳如擂鼓,她在昏晦的光影里慢慢瞠着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她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陈情,她大脑一片空茫,道?不?出话来。   这样的温廷舜,教人?有?些陌生。   尤其是他俯身逼前来的时刻,俨似露出了獠牙的狼,叼起她的视线,迫得她不?得不?仰视他。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侵略性和占有?欲,但似乎怕吓着了她,他收敛了回去,并不?完全扩散出来。   那一双邃深而?平静的眼,藏着汹涌的漩涡,或许她稍不?留神,便能被?其吞噬。   一枝杨柳在心上的镜湖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水波,漾曳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她默了许久,袖裾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处的青筋隐隐突兀,她推搡了他一下?,用极为冷静的口吻道?:“回去罢,别再来寻我了。”   温廷安沉默地将温廷舜推出寝屋,随后落了锁。   温廷舜那欲言又止的话,一径地被?锁在寝屋门扉外。   原以为他终会离开,却不?想,温廷舜就?立在门扉外,不?动了。   他没有?离开。   月色罩在少年坚实修长的背部,他的影子?投照在了门扉上,显得寥落又孤独。   看着这道?影子?,温廷安不?免生出了一丝罪恶之感。   那一道?少年身影,兀自在廊庑之下?立了许久,俨似水墨画上一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他好像被?主子?遗弃的大狗狗,蹲守在门边,等她开门,或是等她回心转意,或者是等待她的回应。   温廷安是个容易心软的,数度想要启门出去,但又思及自己对温善晋与阮渊陵所作出的承诺,她温吞地收回了启门的动作。   因?不?会有?结果,更不?会有?苗头那些心软和权衡都被?悄悄碾碎,不?着痕迹拂入某个角落。   温廷安把自己埋入衾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小?脸,手腕抵在眼睫上,倏然觉得腕部肌肤漫上一片濡湿,手掌往脸上一触,都是泪。   她终归不?可以啊。   阖眼一闭,再度醒来,已是到了春闱的时节,适值卯时,她洗漱毕,便是提着考篮出了院舍,辰光细微,外头还?有?落雨的痕迹,青泥色的地面晕着一片雾漉漉的水渍,门外伫立了一整夜的少年,已然是没了踪影。   但还?是有?一些伫立的影子?在廊庑下?边的,诸如,他身上的桐花香气。   触景生情,温廷安心底没来由被?刺着了。   用过昼食,温廷安接过阮渊陵递来的棉衣,便坐上马车,去了指定好的贡院。   本?来想和九斋的人?打声招呼,但不?知位置调度与分配的问题,她一路上都没有?见着熟人?,入了号房,准备研磨铺纸时,却是发现案上已经搁放着刚磨好的墨,搁放着拨好尖儿的湖笔,地面上放着一块上好质地的毡毯,触摸上去,极为暖和。   简直比上一回升舍试的考试环境好太多了,每一座号房的环境,都这般人?性化的么?   温廷安有?些感慨,跪坐下?来整饬笔墨,须臾,便是听到号房外,隐隐有?人?恭谨低唤了一句:“太子?殿下?。”   温廷安下?意识挺直腰,连呼吸也?屏住了,下?意识看了一眼箭漏,距离正式开考还?有?半个时辰,主考官不?应该来这般早。   一阵槖槖的步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她所在的号房外边停下?。   节律从容有?致,不?疾不?徐。   案台上酥油灯内的烛火,却是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温廷安将手放在膝头上时,号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更漏将阑, 轣辘转金井,酥油灯火光皎皎,映照在温廷安那齐整的鸦鬓上, 上边是一对清炯炯的?眸, 尾梢低敛, 覆落一片清辉的?光,看在了赵珩之的眼中,他低声吩咐左右,很快, 亲卫将一件物事递呈上去?。   温廷安今儿穿得是茶白银缎宽褃袄子,高束发冠,露出了一小?截瓷白的?后?颈, 她?的?身量纤细, 气质温娴如水,俨似白宣浓墨的工笔写意, 那窈窕的?笔锋,不知不觉迤逦至赵珩之的?眸中?, 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切身感知到,男人正走入号房内,此处内静谧极了, 男人伟岸的?影子, 跟随着履靴碰蹭在地面上的?声音,逐渐迫近。   温廷安潜藏在袖裾之下的?手,蓦然?收紧, 她?能感受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毫不掩饰的?灼灼之意, 彰显天子对她?的?势在必得,她?正欲侧身行礼,倏见头顶处传了一声低哑而强势的:“别动。”   赵珩之的吐息喷薄在她?额庭上方,随着这一声落下的?,是一件宽厚温软的?波斯毛毯,从她?从头到?尾地裹住,那金黄配紫的设色与针脚,糅合着清郁的?龙涎香,铺天盖地而至,象征着一种圈束,他将她?虚虚圈在他怀前。   太子是将他的?披毯,裹在她?身上吗?   温廷安整个?人怔住了,甚或是说,连身子都是僵直着的?,出于下意识的?举止,她?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意欲将那毛毯送还回去?,表示恕不能接受此等照拂,但那一番推拒之辞,却被赵珩之一个?凉冽沉练的?眼神镇压回去?,他一行用修直玉凉的?指腹,捋平好她?毛毯上的?褶痕,一行平视她?说:“听闻每逢春夏迭嬗时节,你便容易患染风寒,接下来?一连日是春闱,本宫不允许你身体欠恙。”   这番命令的?弦外之音,很是明显了,披裹在她?身上的?波斯毛毯,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她?不能让太子不悦。这大抵便是天家的?仪威了,一言一词,皆有震慑之感,教人不敢拂逆。   她?想起半个?月前的?三司会审,第一次初见赵珩之的?情状,他吩咐亲卫在主审官的?座位旁搬来?一张座椅,吩咐她?坐在他身侧。   与温廷舜的?性格截然?是相反的?,若是他知道她?冷了,不仅不会递来?毛毯,估摸着要刺上几句罢。   想着这个?家伙,温廷安蓦然?追溯起昨夜少年对她?的?告白,如此潦烈而莽撞,根本不像平素运筹帷幄的?他,他在落雨的?廊庑之下,立了整整一夜,那寥落的?背影,还有黯然?的?眼神,让她?心里忍不住泛起如针扎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微小?得很,并非一时一瞬,而是长?久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它们的?存在。   也不知他现在是否寻着对应的?号房,那号房里是否也有明亮的?酥油灯和暖毯?   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温廷安忙拢了拢神识,告谢了赵珩之,男人倒是个?寡言的?,到?此一来?,似乎仅是纯粹给她?披上毛毯,做完这件事,他便要起身离去?了,也适时到?行将开考的?时刻,有下属来?唤他去?,他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邃眸潜藏风澜,沉哑道:“好好考。”   开着的?门,复又闭拢回去?。   温廷安极淡地舒下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因是不自在,她?一直刻意收敛着姿态,就连后?脊处,亦是生有一丝极薄的?冷汗。   不多时,便有人发了一沓考卷进来?,这一回待遇比上一回好太多,那监官待她?很是恭谨,温廷安看?他面白细颐,形象偏近女相,应当是宫里的?某位公公罢。   公公温笑道:“此处宁谧,再无人能扰了官爷的?心神了。”   温廷安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她?所身处的?这一座小?院,人迹罕至,左邻右舍没再如寻常一般,传出交头接耳的?声音,她?还记得上一回,近旁的?生员带了气味重的?午食,扰得其他人写?不安宁,结果,是周廉将她?的?考篮收了上去?,温廷安当了那个?生员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也真是好笑。   可是,想起升舍试,心神便很容易又绕回那个?人身上去?,那一天……   不能再想了。   温廷安将心神拢了拢,祓除种种杂念,便将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考试当中?。   会试的?卷子比升舍试要难的?多,好在近一个?月以来?,温廷安做得模拟卷子很多,律策、律义和时事政论,各种各样?的?题型都做过不少,答案早已是烂熟于心。   大邺的?刑律疏议,她?亦是倒背如流,题量多,但考官所出的?题,都是她?日常经常抄诵的?,看?得都会。   写?完所有小?题,轮到?最后?一道大题。   就是策论,十?分贴合时事政论,论如何治疫、如何治灾云云,黄归衷之前都让她?训练过。   脑海里已经有一篇高考满分作文?,正等她?诉诸笔墨了。   正待提笔,忽然?之间,她?的?脑海里,冒出昨夜那样?一个?场景,萧疏的?月色下,少年把她?抵在墙面上,对她?说:“我现在未立功名,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无法与阮渊陵、赵珩之他们分庭抗礼。”   “——但是,温廷安,我喜欢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又想起他说过的?,“你真正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   这一瞬间,温廷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她?不写?最后?一道大题,那么,她?无法高中?,纵然?是高中?了,名次也是极低的?,这就遂了她?的?意,   假定太子发现她?妄自菲薄,应该会对她?失望,也因此会放弃那个?荒唐的?念头罢?   她?不想跟太子有任何牵扯,更不想盲婚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可是,以赵珩之的?铁血手腕,她?抵抗他的?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温家,温廷安身上流着的?是温家的?血,她?不欲让温家出事。   温廷安眸底浮现起一瞬的?迷惘,千万乱绪在脑海里碰撞与交织,剪不断,理还乱,她?坐在现在这个?春闱的?考场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是为了不负温青松之瞩望,光耀温家的?门楣吗?   还是为了不让温廷舜黑化,纠偏他,让他走上正道?   亦或者是,积攒足够的?资历,为两年后?与太子成婚?   好像都不是。   都不是。   不是。   她?是为了她?自己。   从穿书的?那一刻,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全是为了她?自己。   与任何人都无关。   温廷安想起温廷舜给她?锻造的?那一柄软剑,那是他给她?防身御敌所用,他也是暗示她?一个?道理:『她?自己的?路,该是她?自己走。』   她?若是想要做成一件事,没有人可以阻拦的?了她?。   原本,温廷安并不想写?下这一篇策论的?,但思?绪在千回百转之后?,她?复又提笔蘸墨,将这一篇策论,一字一句地写?完了。   写?得时候,因是过于全神贯注,不知不觉,连午食都忘了用,待温廷安再抬眼的?时候,天时已经擦黑,但她?的?号房却并未因此变暗,那一盏酥油灯,仍在汲汲地发着光,仔细观察以后?,才发现有人中?途给她?换了灯油,大概是那位宫里来?的?公公罢。   这一场春闱持续了好几日,夜间宿在号房之中?,温廷安原本想将那一席毯子送还给赵珩之,但被那公公婉言推拒了:“官爷还是收着罢,夜里更深露重,仔细着凉。”   温廷安倏然?想起白昼时分,赵珩之对她?叮嘱过的?事情,他说过了,不允许她?在春闱的?时候感染风寒,若是真的?生病,估摸着他会降罪于那位公公,她?也不能让这位公公不好做人。   起初几天,左邻右舍没人搭话,温廷安觉得有些寂寥,但后?来?她?倒乐得清静了,往后?几日的?题,越来?越难了,需要静思?深琢,才能写?对题目。若是搁在寻常的?考棚里,估摸着会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气声、翻动纸页声,容易影响答题思?路。   她?的?律学基础扎得很夯实,虽然?这些律学经义考题,花样?变得多了些,但到?底是万变不离其宗,她?并不感到?畏葸,端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扎扎实实地把题答了上去?。   春闱结束的?这一日,当监官将考卷收走时,没及时就走,低声说了句话:“官爷不着急走,一刻钟后?,太子对您有安排。”   这便是让她?暂且候在贡院之中?的?意思?了。   温廷安拢紧了披在肩膊处的?毛毯,眼睫半垂,识趣地没去?发问具体是什么安排。   她?并不太在意太子的?安排,脑海里想着旁的?事。   也不知道温廷舜考得如何了,他考得是武科,考得是顺遂还是不顺遂?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应当是顺遂些的?吧。   昨夜在廊庑之下站了这般久,也不知有没有受寒。   甚至……有点?想见他。   这个?念头浮出脑海,便是吓了她?一跳,温廷安殊觉她?的?呼吸都有些凝滞,原本想要摒弃掉,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落地生根,疯狂滋长?,从理智上来?说,她?不当再同他见面,但她?生平头一回,无法与不理智的?自己做抵抗。   那位公公提着考篮离开,在这一瞬,她?思?绪出现了一丝踯躅与拉扯,手指揪紧了裹在膝面上的?毯绒,思?绪在不断的?拉扯之下,一个?清晰的?答案落在眼前。   她?要去?见他。   现在就要去?见他。 第121章   温廷安跑出号房的?时候, 春雨正打着碧萍,雨声淅沥如绣,一针续一阵地绣摹贡院里头的景致, 眼下将夜了, 莳植于角门内院的梧桐树, 依和着廊庑下的?灯烛晖光,蔓延出细碎的浮光,三两残叶不堪坠地,溅起些微水漪, 温廷安的?鞋履,便踏在一片向晚的?光晕之中,仿佛便踏入一条通途之上。   隔着不远的?距离, 她便是撞见了温廷舜, 也?许出于近人情怯的缘由,她的?步履渐渐变缓了些许, 整个人有些意外,明明前几日都撂下重话, 为何他还会来等她。   温廷安有些触动?,俨似有人在她心尖上拿捏了一把?。   温廷舜背后是将坠未坠的?残昼,淡云微月,灯火杳杳, 泅散而出的?光, 在他的?修长?身影上镀就了一层金箔。温廷安那些小心翼翼拾掇好的?情绪,没来由地逃出来,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只消问一句,『你?武科考得如何』, 只消问上这么一句就够了,其?余就不再多问。   走得近了,隔着夜雨,她撑着一柄竹骨伞,发现他素来沉练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伤口,袖袂之上也?有淋淋血渍。   温廷安原是打算开口的?问话,瞬即被关心取而代之。   “又同庞礼臣打起来了?”   温廷安并不知有旁人私底下寻过?温廷舜,下意识认为是庞礼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见到温廷舜这般造相,她有些窝心,他本该是一块和田美玉,当珍惜呵护,不该被血污玷污才是,温廷安一行从袖袂之中摸出药膏,同时,心里也?生?出了一份极是不妙的?征兆。   温廷舜露出沉淡的?神态,半垂着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昨夜有人寻我问话,大抵说一些不中听的?,惹得对方不虞,他便是关门放狗,意欲让我涨涨教训。”   他说得有多轻描淡写,温廷安就有多震撼,若是那个人是庞礼臣,凭依温廷舜的?武功与身手?,庞礼臣是压根儿伤不及他分?毫的?,能让温廷舜伤成这样,温廷安眼下只能想到一个人。   “你?所说的?那个他,莫不会是太子?”   是赵珩之吗?   温廷舜淡寂地垂下狭眸,峻险的?鼻梁上落下一道浅浅的?阴影,薄唇轻抿成一条线,接过?温廷安递来的?药膏,慢条斯理地搽匀在伤口上。   ——狡兔死,走狗烹。   这四个字再度浮现在温廷安的?脑海上,她隐隐揪住温廷舜的?袖裾,“你?明知那人是天家,为何还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倘若一切顺遂,他就是未来的?帝王,他统摄三法司,朝内朝外都布置有他的?眼线,你?的?一举一动?,都受他的?督查,若有拂逆,他便能赐你?重罪。”尤其?是温廷舜的?身份是前朝皇子的?情状之下。   “假令再重来一回,我仍旧说那些话。”温廷舜朝着温廷安迫前一步,目色幽黯,如切如琢,倒映着温廷安的?倒影,她下意识要后退一步,却被他严严实实堵住去路,整个人皆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赵珩之早在半年前,便已与镇远将军的?嫡孙女宋氏议过?亲,他看?中的?是宋氏背后的?宣武军兵权,议亲在前,但在三个月之前,那个宋氏便是自刎了,顽死抗婚,而今,又过?了三个月,太子突然?对你?百般示好,你?不觉得可疑么?”   这个宋氏女,还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本来是一桩喜结良缘的?亲事,但随着宋氏女的?玉陨,这一桩亲事便画上了匆促的?休止符。   温廷安瞠了瞠眸,声音有些颤瑟,不可置信地问:“你?去查太子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左右细细探看?了一番,趁着四下无人,遽地将温廷舜曳入了一座号房之中,嗓音抑制不住情绪,音色略燥,道,“你?疯了么,怎么可以?去查太子?你?这是置自己于危难之中!”   温廷舜素来行事审慎细谨,怎的?会这般莽撞,饶是知晓他轻功极好,那也?是冒着生?命危险行事。   温廷安道,“太子将你?从牢里放出来,好不容易给你?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就这么蹉跎掉了!”   “你?的?关注点怎么在这里?”温廷舜望定她,薄唇浮显起一抹哂然?的?笑意,“赵珩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德如何,过?去做了多少手?段,你?没了解清楚,就凭身相许,我不同意你?这样草率。”   温廷安被气笑了,扶额道,“太子为人如何,做过?什么腌臜的?事,使过?什么手?段,我虽不清楚,但能接受,也?习以?为常,毕竟哪个帝王家在称帝前,没为了夺权而手?沾过?血?”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温廷舜,你?不也?一样吗?”   温廷舜凝视她,忽略她方才那一番话,嗓音蘸染了几分?寒色,“你?接受赵珩之的?示好,是因为他能让你?平步青云,光复温家门楣,是么?”   ——赵珩之所给你?的?,只有荣华富贵,都是你?想要的??   “我不解释,你?也?能看?得很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温廷舜扫了一眼安置在东隅处的?箭漏,察觉时间不多了,不到半刻钟,赵珩之就要来接她了,宫里的?公?公?,以?及春闱的?监官都在附近,甚或是赵珩之的?眼线就在不远处,若是叫这些蛰伏于暗处的?人,发现了端倪,就有些不太妙了。   温廷安想起自己来寻他的?真正目的?,遂是急切地问道:“你?武科考得如何?”   这个话题起得有些突兀,这回轮到温廷舜被气笑了,他伸出手?双手?拢紧着她的?肩膊,那清郁的?桐花香气逼迫前来,如枝蔓缠绕,紧紧交缠住温廷安,吐息微热,嗓音低哑至极,“在此之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温廷安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狭着眸道,“你?这是跟我杠上了吗?这样的?话,你?同小孩有什么两样?”   其?实,见他这样的?态度,温廷安心底也?逐渐有了底,她觉得凭借温廷舜的?实力?,登科二甲是全无问题,毕竟,他的?底子这么好。但她就怕温廷舜锋芒毕露,开罪了太子,太子是这一届春闱的?主考官,选贤任能这件事,到底是他拿主意,她不愿温廷舜去涉险。   慧极必伤,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孰料,温廷安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不知是哪个词句,触碰到了温廷舜敏-感的?神经,他沉下了目色,思绪浸裹在晦暗不明的?阴影当中,他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她,两人的?距离极大地缩减,温廷安骤然?觉知到了一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她想要后撤,但被他宽热坚实的?手?摁住了细瘦的?腰肢。   她被抵在号房内薄凉的?墙面上,里头的?那盏酥油灯,火光不知不觉燃烧到了根柢处,簌地一声,寂灭了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感受到他的?吐息正在逼近,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极有侵略与压迫感,在这一瞬间,她停止动?弹。   少年沸热的?唇,悬停在她的?耳根处,轻喃了一声她的?名?字,是动?了情的?声线,是猎物锁定目标后不顾一切想要据为己有的?口吻,是一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慵然?欲念。   黄昏的?青泥地面上,流淌着浮碎的?夕光,二人身影嵌到了沉寂的?门底下,俨似一轴设色陈旧的?薄绢古画。   眼前的?少年俨似一头孤狼,她被他叼了起来的?那一刻,温廷安现在才真正意义?觉知到,男女力?量的?悬殊,用力?推搡他的?时候,但这般力?道对他而言,形同螳臂当车,衣带前襟不知何时被揭了开去,他的?掌心温热如一枝细腻工笔,寸寸描摹她的?肌肤,薄唇亲吻住她,他只是想要去佐证——他不是小孩的?事实。   少女的?身体,近似于柔弱无骨,覆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似乎只消一使劲,就能将其?彻底毁坏。   直至感受到她的?咸湿泪渍,温廷舜整个人怔住了,如罹雷殛,撑起身躯看?她,温廷安鬓发缭乱如藻,神态廖然?落寞,她没有叫嚷,没有怨艾,只是无声地淌着泪,甚至落泪时的?神态,亦是平淡至极的?。   这反倒衬得她愈发凄怜楚楚。   温廷舜喉结陡地一紧,“温廷安……”   温廷安平静地望着他:“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她的?口吻一以?贯之地沉定,与寻常没什么不同。   她的?反应是出乎温廷舜意料的?,不理智的?那一部分?自己迅速覆灭,理智拢回心头,他定了定神,适才发觉自己的?荒唐与强势,他咽下了一口躁动?的?浊气,沉默将她的?衣服拢好,途中想要寻找合适的?说辞,来挽救那凝冻如霜的?氛围,但是,直至将她的?衣服拾掇好了,他仍旧什么都没说话,因为有些话一旦说了出来,就变成了她眼中的?借口。   但这就算,占有了她么?   温廷舜心中有过?一瞬的?悔意,他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了,搁在以?往,他应当徐徐图之,但现在,因为赵珩之,他难以?维持平素的?沉静。   温廷安的?眼神疏离又涣散,俨似一座废墟,他觉得她应当会一掌掌掴下来,但她什么都没做。   号房之外传了一阵粼粼的?马蹄声,隐隐传了太子吩咐公?公?的?声音,应当是来唤她出去的?。   温廷安的?反应比温廷舜快了一步,她冉冉起身,夕阳的?辉光照彻在她荏苒的?身影上,她的?嗓音漠冷至极。   对温廷舜道:   “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见你?。”   “你?走吧。” 第122章   芙蓉落尽天?涵水, 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栏看,浮生?只?和尊前老, 雪满洛阳道。   在春闱参加科举, 虽说放榜结果未可知, 但温廷安到底还是如释重负,她走出贡院这一刻的心情,与高考结束后无甚两样,倘若没有发生温廷舜那一桩事体的话, 她大抵能在濯绣院里快活地躺平几日,但目下?,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常有各房夫人和小姐来拜访, 在前院处同吕氏殷勤地叙话,话里话外, 都是来关心她的,但这也是来打探情报, 想知晓她春闱应试考得如何。   这几日,温老太爷温青松,接二连三将各房少爷叫去崇文院,明面上是关切慰问, 但实质上是让他们对答案, 好摸一摸他们的底子,丈量他们能中几甲,崇国?公府表面上看是一团其乐融融的和气, 但这平静的氛围之下?,是风起云涌的巨大风澜, 各房老爷夫人,都在彼此较劲。   温青松使人来濯绣院,延请温廷安好几趟了,但温廷安一直借病不去,她只?想躺在拔步床上,一行?吃柿子糖糕,一行?看话本子,并不想下?地外出。   温廷舜到?底是温青松那边的人,这几日老爷子一定经?常召他在身边说话,若是她去给老爷子对了答案,那岂不是就容易撞见他?   她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打从那一夜后,她再?没同温廷舜说过一句话,能避着则尽量避着,他也是识趣的,没再?出现在她眼前,濯绣院与文景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两人之间,却仿佛横亘着天?堑,她再?不会理会他,也不再?想见他。   快入暮春时节,院子漆檐之下?,檀红和瓷青正在安置悬挂在上的席篾卷帘,一股熹暖的风,透过高低错落的浮光罅隙,没头没脑吹拂而来,将温廷安掌心上的话本子,接连翻过好几页,吹来的不只?有风,还有各房当中的少爷,诸如温廷凉与温廷猷,还有一直身居别?院的三姨娘刘氏。   刘氏自?当是来献殷勤的,畴昔她对原主百般苛待与看轻,还经?常嘴碎,没少同各房夫人嚼舌根,她嘴碎的内容,万变不离其宗,都是说温廷安高中不了,得寄期望予温廷舜。   虽然说温廷舜是温府的杠把子没错,但温廷安总觉得这个?刘氏似是早就提前知晓了什么事一样,之前话里话外,总有一种极为笃定的意思在里头。   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错觉,但她没往深处想,目下?送别?了刘氏,还要应付温廷凉与温廷猷。   两人之中,温廷凉年岁尚浅,是以明年才参加春闱,他是各房的几位少爷之中唯一没有应考的,他身边的温廷猷,倒是同温廷舜、温廷安他们一起参加了今岁春闱的科举考试。   温廷猷素来崇拜温廷舜,知晓二兄是一定能顺利过武科甲等,虽然他迄今为止都搞不明白,温廷舜为何会在春闱前半个?月,突然调转航向选择武科,不过,在去寻温老太爷温青松对答案时,温老太爷寻了一位太尉来给温廷舜摸底,那太尉姓司马,是镇远将军苏清秋的忘年交,在举朝武士之中颇有一番名望,太尉细细看了策论,也丈量了温廷舜的身手,一番摸底之后,极是惊叹,说温廷舜全然是稳了。   司马太尉素来严责于人,不苟言笑,对军营之中的将士甚少有称赞之处,更遑论是一个?初试啼声的年轻人,说温廷舜稳了,足见司马太尉对温廷舜的钦赏与器重,这个?消息让温青松大为欣慰。   剩下?挂念的人,主要就是温廷安,且看这位少年如何发挥得了。   温廷安一直称疾不出,说要歇养,但众人俱是不知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纠葛,以为嫡兄是真的病了,在这几日,接连三番都频繁往濯绣院里跑,吵得温廷安有些不安宁,这里边,小半是关心,大半是试探,毕竟,在这举府之中,就只?有温廷安底细未知,谁也不知晓她考得如何。   最想知道她底细的人,非温廷猷莫属,温廷猷自?知比不上温廷舜,遂是只?能来跟温廷安做横向比较了,在他眼中,自?己的实力是同温廷安不分上下?的,这话里话外,也多少有暗中较劲的意思在里面。   谁不知晓今岁南北的考生?特别?多,科举出题政策发生?了新变化,号称开朝以来最难春闱,题量巨大,题型又?多,很多人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都做不完题目,也有人拼死拼活写完了,但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对不对。   温廷猷心里也有些发虚,忍不住看了温廷安一眼,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他考得不算好,温廷安应当也是考得也就那样吧,甫思及此,温廷猷心里有有些平衡了。   温廷凉倒没温廷猷这般多的小心思与小心机,捧来一盆浆洗好的青梅蜜煎,呈在温廷安近前,笑道:“长兄,最近洛阳城里都下?了注,押谁是今岁的头三甲,我押了长兄和二兄。”   温廷猷的傔从补充了几句,“四?少爷押得可不少,统共十几两纹银呢。”   温廷安捻起一枚青梅,刚啖下?小一口,听得此话,尤其是听到?那个?人的名讳,忍不住噎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将果瓤咽下?去,适才匪夷所思道,“你为何要押我?”真是人傻钱多的孩子。   “看长兄在升舍试里的表现就知道了,长兄是一匹黑马,颇有潜质,我很看好长兄,当然,给长兄下?这般多的注,万一长兄真的中了,那我就能蹭一蹭长兄的气运,待明岁春闱指不定也能高中呢。”   温廷猷是学画学的,所考察的东西,就是工笔画与写意画,与温廷安所考察的律学,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不知能蹭上什么气运。   温廷安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打算让温廷猷把那些赌注退回去,没必要折腾这些钱,正要说话,倏见外头传了一声恭谨的:“二少爷。”   是温廷舜来了。   温廷安觳觫一滞,掌心里那啃了一小半的青梅,不甚坠落在了榻子之间。   他这是来做什么?   温廷猷与温廷凉齐齐起身,朝温廷舜恭敬地行?下?一礼,温廷猷道:“二兄,你怎的来了?”   温廷舜看向温廷安一眼,但她仅是垂下?眸,淡淡看着银盆里的青梅果,并不望他,仿佛没觉察到?他的来意。   温廷舜深深望她一眼,复又?不着痕迹收回视线,淡声道:“祖父让我们去大相国?寺祈福。”   寺庙祈福,这也是大邺士族的一项传统习俗,考后必是要去焚香祈福,祈求神明庇护,除了大相国?寺,状元门和经?魁院也是簪缨子弟与门闾士子仅存的去处,焚香、吃斋、洗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温廷凉点点头,忙招呼上温廷安一起,这下?子,温廷安也避不开温廷舜了,这祈福是温家?必须要进行?的岁例,饶是称病,也避不过去。   温廷凉与温廷猷没发觉两人之间的端倪,长兄与二兄平素交集本就不深,也时常答不上几句话,他们二人相对无言的场面,本也很寻常。   一路上,温廷舜与温廷安二人对坐在马车上,皆是淡视窗外的景致,一路无话,倒只?有温廷凉一人在喋喋说着,温廷猷时不时应和几句,时日一久,二人也忍不住发现了几些端倪,今日长兄与二兄之间的相处,似乎有些诡异?纵然再?不熟,兄弟感情再?不睦,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讲上一句罢?   温廷安女扮男装的事情,只?有长房、九斋、阮渊陵和太子知晓,知道实情的人还非常少。   温廷凉偷偷问温廷安:“长兄,你和二兄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   温廷猷附声问温廷舜:“二兄,长兄是不是觉得考得没你好,就跟你闹脾气了?”   温廷安蹙眉:“自?然没有!”   温廷舜展眉:“自?然没有。”   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巧合,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之后,马车内一霎地沉寂,温廷凉与温廷猷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谁也没有多说话。   气氛委实微妙极了。   温廷安有些发怔,剔了对方一眼,温廷舜淡然地回望她。   少年的视线有些烫意,似乎随时能烧灼她,温廷安不争气地撇开了视线,马车一路踏着辚辚之声,俄延少顷,便是到?了大相国?寺,眼看要揭开车帘,却不想,她迎着春日的熹光,竟是看到?了禁军的车驾,隔着一丛禁兵,她看到?了一座装潢精饰的骄辇,里边坐着的人,不是太子赵珩之,还能有谁?   温廷凉与温廷猷对皇室颇有崇仰之意,惊叹不已,温廷凉道:“太子怎会出现在此?”   温廷猷接话道:“与平民百姓一起烧香,太子殿下?还真是亲民。”   温廷安心跳怦然,心沉了下?去,她不知晓的赵珩之来此处的用意,她有些畏怕,不太想在这里见到?他。   似是往往她越不想发生?什么,现实就往往就越会发生?什么。   这不,似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赵珩之的视线,隔着描金幨帷,遥遥望了过来。   今日气温较低,各房婆子与嬷嬷,都给少爷捎来了新进的茧绸大氅,比及温廷安要被太子发现的时候,翛忽之间,她睫前一黑,温廷舜先?一步撑开双臂,将她一举揽入宽大的毛氅之中。   她的整个?人,连那空气之中浮动的碎光,都被少年拥藏在怀。 第123章   燕落平沙, 烟笼寺宇,古庙鸣笳声断,青山隐隐, 碧叶扶疏, 天际暝鸦零乱。   马车内将大相国寺内一切喧嚣与躁动, 皆一径地关在外处,温廷安心跳悬停片晌,整个人被温廷舜护拢在怀,臂肘抵在他宽实的前襟上?, 她眼前一片昏晦,鼻腔间俱是他身上?的桐花香气,耳根刹那蘸染上?一抹臊烫, 这般的姿势, 委实太过亲近了。她之前明明撂下过狠话,说要让人保持距离的, 她本欲挣脱,却听脑海上传来一阵低哑的嗓音:“别动, 太子还没?走。”   温廷安听罢,瞬即就?不?动弹了,敛声屏息,只求太子能快点离开。   赵珩之往马车里掠来一眼, 见并?无自己要寻的人, 峻挺的面容之上?,并?未露出一丝多余的思绪,只吩咐亲信带其入寺中。   仅不?过, 入寺的刹那,他复侧身回眸一撇, 正好撞上?半遮幨帘内的少年目色。   温廷舜不?避不?让,与之回望,少年与男人隔空相视,两端掀起了燎火,比寺内香客祭供的香火还要旺盛。   前三日,第一场武试结束,温廷舜刚从贡院行出,便看到数位内臣打?扮的亲信守在楹柱之下,不?用细忖也能明白,他们是谁的人,温廷舜心中一清二楚,亲信将他带入一处凉阴亭下,赵珩之在此?处静候,温廷舜自然知晓太子在打?着什么注意,是要对他软硬兼施,控制住他,太子是有些忌惮大晋的玄甲卫的,因为玄甲卫是大晋最强悍的兵力?,假令能为太子所用,在抵御外敌上?,必是能如虎添翼。   果真,赵珩之是来要温廷舜手中的玄甲卫兵权。   温廷舜提出一个条件,让赵珩之别对温家下手,以及,别碰温廷安。   从来还没?有人,胆敢直接与太子讨价还价,赵珩之从来便是凌驾于众人之上?,从来只有他对旁人发号施令的份儿,还没?不?到一个前朝皇室的遗孤来对他指手画脚。   故此?,这件事最终没?谈拢,不?过,太子并?未因此?寻温廷舜的麻烦,温廷舜脸上?的伤,是他故意添上?去?的。   为了接近温廷安,他并?不?介意把自己屈居于弱势的地位,扮一扮可?怜,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他强来她不?喜欢,那么,他服软一下又何妨。   这一招屡试不?爽,她果真咬钩了。   虽然伤是假的,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宋氏,成婚三个月前自缢而亡,这一桩事体却是真实存在的,这成为了太子身上?的一处疑点,因为兹事太过隐秘,温廷舜密查了许久,才调查出蛛丝马迹。   他之所以选择告知温廷安,是想在她心中播下了一处怀疑的种子,让她警惕太子,自然,他这么做,也承认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思绪渐然汇拢,比及那一身毓秀的人影,消逝在大相国寺的转经轮之后,温廷舜眸底风澜渐熄,偎藏在怀中的人儿,正放轻着声音问:“太子走了没??”   温廷舜望向人潮之中空无一人的骄辇,煞有介事摇摇头?,淡声道:“还没?走。”   温廷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嘟囔一声:“太子在做什么?”   温廷安的视线在幨帘外巡睃一遭,落在了温青松身上?,面不?改色地扯谎,“在同祖父叙话,应当是要寻你。”   言下之意,是让她藏得严实一些。   温廷安信以为真,也没?有从温廷舜怀里离开?。   少年的怀抱温然而熨帖,似乎天然有安抚人心的作用,温廷安待在他这里,不?知为何觉得安下心来,她不?太想见到赵珩之,尤其是温廷舜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准太子妃后,她就?更?不?想同他多有私下接触了。   静谧的时刻之中,嗅着近在鼻前的桐花香气,温廷安没?来由追溯起那混乱又潮湿的晚色,那落在皮肤上?的亲吻,灼烫又专情?,吸引她跌入月光的深处,吸引她沉陷在一片涟漪之中,不?知为何会想起这些,温廷安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场景里回忆旧事很危险,欲控制住不?去?多想,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愈是抵制,夜晚所带来的感官记忆,便是愈发强烈而明晰。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她明明下定过决心,他对她做出这种事,她绝对不?会再睬他,亦是不?欲同他多有接触。   但总因为现实里的情?状,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过了许久,才听到上?方传了一声低哑:“他走了。”   温廷安一直在憋着一口气,听得此?话,如蒙大赦一般,忙从少年的氅衣里挣脱出来,忙不?迭从马车上?跃纵下去?,桐花香气被燃香的气息取而代之,温廷猷和温廷凉执着一撮燃烧着的香,见着温廷安的仪容,有些匪夷所思,温廷猷一行递给她一撮燃香,一行纳罕道:“长兄,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温廷安怔了一下,觉察温廷舜就?跟在身后,只得佯作若无其事,以手作扇,慢条斯理地扇风,道:“无碍,只是天时有些热,我今儿又穿得有些厚罢了。”   温廷舜看着她取了香,便匆匆随众人去?寺内祭拜,一副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样?,他垂下眸睫,神色模糊在了晴午的暖光之中。   ——长兄,为何不?能正视自己的心?   ——要是,他能再强大一些就?好了,把她护在怀里,饶是太子也夺不?走,任何人也夺不?走。   ——自那夜迩后,他竟是对她生出诸多不?该有的妄念,这种妄念类似于某一种引信,在他的心间上?野蛮生长,愈是要克制住,却是发觉这种妄念,在冥冥之中生长成了贪痴嗔。   -   日头?打?飞脚似的过去?,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温廷安本想睡个回笼觉,但哪怕闭着眼,都能听到院外喧嚣与杂沓的声响,各房都差下人去?看榜去?了,吕氏也不?例外,她培养了这么年,望女成龙,十年寒窗苦读,成败皆在此?一举。   濯绣院之中,各女眷俱是聚在一处,严阵以待,比考生本人还要焦灼。   温青松并?各房的叔伯长辈,都已经在正堂里候着了,只等那唱报官来唱念。   二房的管事儿最先回来,说温三少爷考了第八十七名,这是情?理之中,中规中矩,隶属于正常发挥。   但还是很给温家长脸的,温青松脸上?有光,二房的夫人大喜,赏了管事几两碎银。   目下,就?剩下长房里的大少爷与二少爷名次未晓,众人皆在翘首以待。   温廷安很在意温廷舜的名次,她知晓他一定会考得很好,但就?怕太子会给他穿小鞋。   少时,她听到一阵马蹄声碎,有位报录官骑着红鬃烈马入府而来,身披彩绸,呈上?金粉帖子,唱念了一个贺词,说是贺喜温廷舜考中了第二。   ——这可?不?是一甲的榜眼么?   整座崇国公府,刹那间上?下俱是轰动一片,温青松红光满面,温廷舜被请出去?,接过了那份名帖,且被众人簇拥着,那位唱念官也喜滋滋地留下用午膳,府内氛围极好,庶几如沸反盈天。   都报到了温廷舜,却仍未有温廷安的影子,濯绣院的女眷不?由有些忧心忡忡,吕氏多少也开?始坐卧难安,刘姨娘在旁一面给温画眉绣着衣裳,一面道,“考不?上?的话也不?打?紧,那句话怎的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这话是有些道理在的,但搁放在此?情?此?景当中,也就?有些不?大中听了。   吕氏不?着痕迹地剜刘氏一眼,刘氏一噎,霎时收了声,闷头?绣衣裳去?了。   温廷凉大摇大摆踱入濯绣院,跟个神气的大爷似的,行至温廷安的拔步榻前,从她近前的瓜盆里捻出了一枚柿子糖吃,“长兄,你的名次应该在我之后,”咀嚼下去?,轻轻喟叹了声,“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温廷安波澜不?惊,心里想,考不?上?也罢了,她甚至心存一丝侥幸,她考不?上?那么高的名次,应当也不?会引起太子的瞩目了。   正思忖间,倏见崇国公府外一阵汹涌的马蹄声碎,三匹红鬃烈马齐驱并?进,为首一人除了黄归衷还能是谁,其他两位也都是翰林院的学士。   黄归衷行至温青松近前,“恭贺贵家大少爷温廷安考中第一!”   第一,那不?就?是状元么?!   一时之间,举府岑寂如谜,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温青松有些不?可?置信,看向了慢慢饮茶的温善晋,“黄学士方才说了甚么?”   温善晋饮下清茶,笑着说:“说廷安是咱们的第一位状元郎。”   一语掀起千层浪,崇国公府跟炸了锅似的,人人喜色盈面,原本还在宽慰温廷安的温廷凉,听到这则消息,一下子就?傻了眼,什么,状元?   温廷安居然考了第一?!   这,这怎么可?能?!   最看好的温廷舜,考了第二,这温廷安,居然更?胜一筹,考了头?甲?!   怔神间,温廷安已经被一众亢奋又欣喜女眷紧紧簇拥,一径地拥了出去?,这是登科状元郎,这一回,可?真真给温家长脸了!   刘氏看到此?景,手掌里的绣花针拿不?稳了,不?慎跌坠在了地面上?。   枉她重活一世?,终究是算错了。 第124章   弱柳鸦啼,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稠雨。洒空阶,夜阑未休, 时有侍婢在修剪西窗烛火。   温廷安成了今岁的状元郎, 兹事如一张泄了火的纸, 很快传遍全?洛阳城,在崇国公?府内更是极为轰动,温家祖上三辈虽都是读书人,任职朝中大官, 但从未出过状元郎,温廷安是刷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记录啊!温青松笑得眉不见眼,家?中出了一位状元郎,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这几日前来拜谒温家的宾客,可谓是络绎不绝, 关系亲近的亦或是不亲近的,全?都争先恐后地送礼来了。   十年寒窗苦读, 一举成名天下知,可不如是?   更何?况,温廷安在此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在全?洛阳城的京眷眼中,根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想当初, 她说要去族学?读书的时候,府里府外有不少人是看着她的笑话的,这个?连乡试都交白卷的人, 怎么可能会高中呢?   没成想,温廷安竟是真的高中了, 还考了个?头甲,成为了风光无量的状元郎!   所有人看温廷安的眼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畴昔的轻蔑、鄙夷、藐视,全?都消弭于无形,取而代之地是,钦佩、仰慕、另眼相待。   其中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赢了钱的温廷猷,在所有人都押了温廷舜的情状之下,他?反其道而行之,押温廷安,也不是抱着想要银赢钱的心思,只不过他?是想要安慰长兄,他?觉得长兄是个?潜力股,既然?没有人看好她,那么他?就看好她罢,赌钱这件事,还被?母亲训斥了好一通呢。   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赢了个?盆满钵满。   他?果真是蹭到了长兄的气运,明年?一定是会考好的!   温廷安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些突然?冒出头来的、同她洋装热络的亲戚,便拿着王冕买来的状纸名册,细细探看,她想要去看九斋各人的排名,这大抵也是她的一个?通病了。   她考了第一名,是今岁的状元,温廷舜考了第二名,是榜眼。   这个?排在她下方的名次有些烫眼了,温廷安的视线仅在上面滞留了一瞬,便兀自挪了开?去,去寻沈云升的名次了。   身为原主的大男主,沈云升天生带有男主的光环,考了个?第三名。   假定她和温廷舜没有参加今岁的春闱,沈云升定然?是今岁的第一名。   好家?伙,这一下子,春闱前三名被?他?们三位包揽下来了。   温廷安视线下撤,继续往下翻看。   庞礼臣考了第二十五名。   吕祖迁考了第四?十七名。   杨淳考了第六十名。   大家?都考得很不错,往后都应该能在官场里见到了。   春闱结束之后,便是要准备殿试的事体,大邺的科举制度与宋朝十分肖似,殿试只考一篇策论,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相当于一篇千字夹叙夹议的议论文了,接下来一段时日,温廷安就被?阮渊陵抓到院舍里进行策论特训了。   温善晋和阮渊陵,大概是最淡定的人,一个?能云淡风轻慢饮香茗,一个?慢条斯理敦促她每日写一篇策论,论题紧扣大邺时事政事 ,让温廷安一直写到殿试前一日为止,写完策论便是寻黄归衷来审查,修改出二稿三稿四?稿,精益求精,如此魔鬼训练之下,温廷安发觉自己的策论水平,有了肉眼可见的提高。   打从她成为了崇国公?府唯一的状元郎,温老太爷明显对她真正重视起来了,将她放置在跟温廷舜一模一样?的待遇上了,施加了诸多赏赐,她在府中的衣食住行,遂是有了显著提高。   可以这么说,一人高中,整座长房都跟着沾了光,从今往后,吕氏真正撑起了掌饬中馈的主母之位,各房夫人都不敢在轻易嚼舌根或是嘲笑,行为举止都规矩得许多,恭谨的恭谨,献殷勤的献殷勤,她的侍婢瓷青和檀红,往后跟其他?房的丫鬟说话,也就神气昂然?了许多。   侍卫打起了高地错落的簟帘,戗金填漆的案头供着一鼎博山炉,一缕袅袅熏香正在兀自升腾,今日是殿试的前一日,适值傍午的光景,温廷安写了特训时期最后一篇策论,吹干了熟宣之上的徽墨,等着黄归衷来验收,结果,没等来先生反而等来了阮渊陵。   最近二三月份,年?末了,洛阳诸多大户人家?都少了东西?,大理寺要处理海量的失窃案,阮渊陵公?务繁冗,忙得近乎是脚不沾地,温廷安今次见着他?独自一人进来,有些纳罕,本是倚在坐榻上的姿势,当下忙正襟危坐。   “将策论给我?看罢。”阮渊陵在温廷安对面拂袖落座,嗓音低哑如琢石。   他?竟是亲自校验她的策论!   温廷安有些受宠若惊,这位寺卿大人公?务都快堆积成山了,竟能抽空来看她的文章。   将策论递与给他?的时候,静谧之中,在不经意之间?,温廷安嗅到了一阵极淡的酒香,她忍不住挑了挑眉心,阮渊陵是喝了酒么?为何?会喝酒?可是有甚么心事?或许是,公?务压力过大,要解救浇愁?   她想起前世,大城市诸多加班族,夜半落班都习惯小酌解压。   温廷安按捺住心间?的疑绪,端端正正地坐好。   不知是不是出于她的错觉,感觉阮渊陵虽然?拿着策论,那一双黯沉沉的目色,却是定格在她的身上,视线炽沸又温热,把温廷安注视得有些不大自然?,甚至是,后腰都反射性躬了起来。   “阮掌舍,你……”   话未出口,温廷安的手腕便是被?男人轻轻握了住,“这篇策论写得不错,殿试的时候,就保持这样?的水准就可以。”   可是,说完这番话的时候,阮渊陵仍旧没有松开?手掌,反而用更紧的力道,攥握住温廷安的腕子,她的皮肤本就薄嫩,没几下,便是被?捏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在盈煌烛火的照彻之下,这番景致,格外得夺人神魄。   阮渊陵的吐息,不由沉了一沉。   温廷安觉得这样?的氛围委实?是太诡谲了,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太一样?,在她眼中,阮渊陵一直是她的师长,他?一直同她保持着师生情谊,但在今次傍午之中,阮渊陵好像是捅破了横亘在师生之间?的纸,做出了一些让她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知晓么,温廷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孩提时期、豆蔻年?华,我?都见过,本以为,我?能够、能够……”   一贯的称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畴昔的『本官』,变作了现今的『我?』。   温廷安觉得有些畏葸,但她的骨子里,到底过了少女的年?纪,也不会再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暗昧,而乱了阵脚,温廷舜的靠近让她心慌意乱,面对阮渊陵,她却能保持心淡如水。   这就是很玄妙的一桩事体。   温廷安不动声?色抽回手,徐缓地起身道,“阮掌舍,您应当是累了,我?去唤随扈过来……”   后半截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身后传了一阵低哑的话音:   “你父亲,本来是打算将你许配给我?,假令你落榜的话。”   温廷安行进的步履蓦然?一怔,迟来的真相让她心中起了一丝风澜,只听阮渊陵继续道,“温廷安,我?对你一直百感交集,见你天资聪颖,就忍不住想要督导你,但私心而言,我?又不希望你高中,这样?一来,我?便能娶你为妻,你的下半生,也有了依托和着落,但造化弄人,你被?太子相中,你也成为了今岁的登科状元郎。”   阮渊陵以手撑着颐面,黯然?神伤地笑了下,“我?还没恭贺你呢,新科状元郎,或者是,未来的太子妃。”   这番话有些刺着温廷安的心,她感觉阮渊陵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寺卿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人,怎的会变成现在这样?。   觉察到温廷安的沉默,阮渊陵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看到了对方略显苍白的容色,便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对不起,只是有些情绪憋在心中许久,寻不到宣泄之处,所以我?才有些口不择言。”   “温廷安,对不起。”阮渊陵想去安抚温廷安,却见她疏离而客套地后退了一步,淡声?道:“请寺卿大人自重。”   阮渊陵猝然?一怔,唇畔处扬起了一抹自嘲的笑,“连掌舍也不叫一声?了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温廷安没有任何?准备,她实?在不知道该同阮渊陵说什么,毕竟在她的心目中,阮渊陵一直是师长的身份,她从未想过别的,有朝一日,她所敬重的师长,竟是对她抱持着其他?的念头,这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阮渊陵从案榻之上徐缓地起了身,温廷安下意识握紧了腰间?蹀躞带的软剑。   阮渊陵觉察到了她的防备,唇畔漾曳起了一丝苦涩的笑。   不但是她对他?生出警惕,还有她腰间?的那一柄软剑,应当是温廷舜赠与她的罢。   阮渊陵垂下了眼睑,行出院舍之外,思及了什么,回首对温廷安道:“好好准备明昼的殿试。” 第125章   卷絮风头寒欲尽, 坠雪飘香,白日?红成阵,翌日?晨早, 温廷安、温廷舜一众贡生便进了大内宫中, 温廷安前世参观过故宫几趟, 今番到了大内,这?皇城与她印象之中的所差无几,甃砖嵌红,重楼叠阙, 长桥卧波,造相恢弘且气派,在入宫的路上, 碰到了几位老熟人。   诸如沈云升, 吕祖迁他们,好久未见?, 本欲叙一些话谊,但转眼有礼部带着他们去学殿试的诸般规矩了, 饶是有些旧谊要叙,也仅能暂先搁置。   教授他们规矩的是两位公公,亦即皇廷内侍,温廷安见?到了之前在贡院里见到的那位公公, 这?位公公姓鱼, 雪面须颐,穿一袭圆领白泽补子,首束蚕丝文弁, 她原以为这?位公公,会形同在贡院时那般温和好说?话, 哪曾想,目下于宫廷之中,鱼公公不苟言笑,端的是峻肃得很,一板一眼地?教授这?些贡生,面圣时要注意的诸般事项。   只待行至温廷安近前,鱼公公的肃容稍霁,看她的眼神,俨似在看未来的主子,肃穆的气质朝内收敛了些,隐微换上和蔼慈然的面目,手指捻动搁在臂弯处的一尾拂尘,用气声道,“温老爷不必拘谨,今儿有太子在,您好生答题便是,其余的不必多想。”   皆是混迹宦海之中的人物,这?机心,又?哪里简单纯粹的了,温廷安面容并无太大风澜,垂眸拱袖,并不言语。   温廷舜与沈云升就立在她身后,毕竟这?站位便是依照名次排序,状元、榜眼、探花,教礼仪的另一位公公瞻仰了三?位的仪姿,对鱼公公慨叹道:“今岁中鼐甲的三?位贡士老爷,仪表生得委实毓秀,这?般养目,若是策论写?得妙,面圣时那乌纱帽也?就稳了。   鱼公公一副胸有成竹的仪容,“这?可不是,尤其是那位状元,可了不得。”未来还可能是太子妃呢。   光是学宫中礼仪便是学了两个时辰,学完礼仪,就是到了殿试的环节,中途也?没有可供休息的余地?,一众贡士的精神几乎绷得格外?紧,一行一止多少有些拘谨,唯恐一个不慎犯了错处,惹得主考官不悦。   因是恩祐帝龙体不虞,这?主考官,可是未来即将得登大宝的东宫太子,即将见?到未来的帝君,谁不心情激动。   温廷安有些忧心温廷舜,他已经与太子结下过梁子,虽然这?回顺利高中,但她忧心赵珩之会刻意在殿试之上寻茬,是以在进宫的时候,温廷安刻意压低声音,在跟前,低声对温廷舜嘱咐了几句。   温廷舜低垂下眸子,望定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一丝弧度,“是在关心我么?”   日?光照彻在她雪白的后颈处,皮肤泛散出?皓白的光泽,俄延,温廷安的皮肤之上便是泅染出?一丝薄透若缠丝的晕色,淡淡剔他一觑:“谁关心你。”   还说?不是。   口是心非的人。   温廷舜浅笑不语,但心中到底还是落了一份计较,比及温廷安转回身去,他容色上敛灭了所有情绪,神情淡到几乎是毫无起伏,整一张面容罩在了半暝半暗的阴影之中,情绪莫测,朝着快行至近前的乾清宫掠去一眼。   从东内阁门鱼贯入内,陆续抵达乾清宫,此处便是殿试之地?,恩祐帝正端坐于龙座之上,至于圣颜具体如何,无人敢去抬首探看,毕竟鱼公公等人悉心教授过来礼仪,在殿试前会见?到帝王与太子,但他们的视线必须得学规矩了,若直视圣颜那便是大逆不道,因于此,这?一众贡士都垂首行礼,伏地?不语。   龙座之上传了恩祐帝数声难掩的咳嗽声,他挥手,鱼公公遂长喝道:“平身免礼——”   过后就直接开始今日?的主题,殿上开考。   温廷安寻着自己的座位,双膝并拢跪下,隆冬的地?面上,平铺着一张薄薄的毡毯,却是熏过一重热香,温廷安听?着此起彼伏的倒吸寒气声,乍然恍回神来,只有她所坐的这?一张毡毯,是特地?嘱咐了人去熏热过吗?   温廷安蓦然觉察到,有一道微微泛烫的视线,从不远处的金鸾地?上蔓延而来,不轻不重地?投落在她身上。   一股清郁的龙涎香,徐缓地?由远及近,一阵槖槖靴声在她身后响起,温廷安正在给策论起提纲草稿,眼前,一道男子修长伟岸的身影,在朗日?的照彻之下,投落在她的书案之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   太子正立在身后看着她写?策论。   这?殿试出?的策论,之前阮渊陵和黄归衷出?了大量的考题,有治疫、地?动、外?敌犯禁等等各种关乎大邺的时事政论,二人还针对历年出?题,专门押了题。   当初,黄归衷说?恩祐帝很可能会考如何治疫,因为这?是历年的高频考题,科举十?五年,其中有九年,帝王都在考如何治疫,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只要背熟模板,再结合今岁治疫时事和政策,就能得高分,哪怕考生从来没历经过疫情,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一板一眼。   阮渊陵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前年春闱刚考过治疫,今岁便不可能再考,若要出?题,帝王定然会从『饥荒』、『地?动』、『御敌』三?个方面入手,因为这?三?个政论,前十?五年不曾考,虽属冷门的时事政事,但近年以来有这?样的趋势。   温廷安觉得阮渊陵占理?,治疫是国家大事,不论是治水疫、还是治火疫,但在科举的考卷上,出?现频率委实太高,而且去年刚考,帝王极可能不会再拿出?来考一回。   因于此,过去一个月她将重心放在『饥荒』、『地?动』、『御敌』三?个方面的策论训练之上。   事实证明,阮渊陵是有先见?之明的,帝王果真从他所讲述的那三?个方面出?了论题,温廷安一揭开卷面,便是看到了其中一个论题:『饥荒』。   没想到竟会考得这?般冷门。   自大邺建朝以来,不论是熙宁帝,还是恩祐帝,因是励精图治,朝内歌舞升平,这?地?动,便是就从未发生过,它对于很多贡士而言,究其不过就是听?说?过的程度,至于如何治理?地?动,这?种考法,就难住了特别多的人。   因为没经历过,更未进行对此针对训练,所以,面对这?样的论题,很多人大脑一片乱绪空茫,下笔之时,便显得捉襟见?肘。   温廷安专门特训过,在前世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去过震灾地?区当过志愿者,目睹过不少治理?的大工程,如何如何治救灾民?、如何安抚家属、如何重建家园、如何筹措米粮等等,这?些她都有详细的经验帖。   是以,拟列策论提纲的时候,几乎是下笔如有神,比及书写?正文内容时,她如倚马可待似的,落笔千字,写?至半途,写?至最关键处,赵珩之就这?样立在她的身后,无声地?注视她写?策论。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   大抵是所有贡士,皆未料到矜贵之躯的太子,竟会从金銮殿下来,躬自看士子答题。偌大的廷殿之中,此起彼伏响起正襟危坐的声响,众人皆挺直脊梁。   蓦然有一种监考主任在身后,盯着她答卷的即视感。   温廷安说?不紧张是假的,后颈处已悄然渗出?一层极薄的冷汗,殷切期盼着太子看个三?两秒,就能离开,不曾想,停在她身后不再走动了。   温廷安只能佯作若无其事,继续搦墨往下写?。   好在那些要写?的内容,深深扎根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纵然是紧张无比,她明面上依旧能顺遂下笔,通畅无阻。   终于,比及她写?到倒数第二段时,赵珩之这?尊大佛终于走了。   他一离开,她周遭的氛围,从原本的凝冻僵滞,重新变得流畅起来。   剩下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温廷安担心赵珩之会为难温廷舜,但她所担心的事情,最终并没有发生,这?乾清宫之中,一片风平浪静,温廷舜就坐在她的不远处,略用余光去看他,在将坠未坠的日?色之中,淡金的光投射于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之间,落笔即成文,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温廷舜淡寂的面容微微动容,寥然侧眸,隔着一片朦胧的光影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虚空之中相会了。   似乎被彼此的视线烫着了,氛围岑寂,呼吸静落可闻,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尔后,两人又?默契地?各自挪开眼,不再看彼此,各自继续书写?尚未写?完的策论。   温廷舜在策论处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赵珩之在看着温廷安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虞的涟漪,那一种感觉,是捧在心尖上的珍宝,受人觊觎的感觉,温廷舜悄然握紧了掌心间的墨笔,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那一抹日?光笼罩不到的地?方,神情逐渐变得沉郁。   他要变得更加强大,不然的话,就没有办法将她从太子那处争夺过来。   这?一份心念在他的心底野蛮滋长,日?益坚定起来。   很快,这?一场殿试就结束了,刚想去寻温廷安,却见?金銮殿上,有道人员行了过来, 第126章   大内宫道马迟迟, 高柳乱蝉嘶,当?温廷舜行将步向温廷安时,却发现, 赵珩之亦在同时朝着?她行过去, 温廷舜半垂着?眸, 蓦地顿步,鸦黑纤长的眸子,轻轻敛起?,覆落一抹黝黑的翳影。   温廷安不?曾想, 太子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负手行过来,此下虽是傍午的光景, 泰半贡士写完策论都走光了, 但还有剩下一小撮贡士在乾清宫之中,太子的存在感在此处是如此明晰, 使得他们都不?得不?注意到,更何况, 任谁不欲瞻仰一番太子的仪容呢?   方才只顾着?书?写策论了,现在都可?以略略抬起?眸,领教一番未来帝君的君仪了。   于是乎,乾清宫内所有人, 不?论是贡生, 还是近侍,都见着?了赵珩之走向今岁的登科状元,原以为下访民情, 孰料,赵珩之仍旧寡言淡语, 既未攀谈,也未寒暄,仅是替她收拢笔洗与笔山,拢入考篮之中,因是沉默,整一座大殿之中,仅是回?荡笔墨纸砚碰磨在竹篮之中的窸窣声响。   四处太多复杂的视线,如疾射而来的草箭,扎得温廷安后?颈处一片生疼。   太子殿下,咱们可?以装不?熟么?   毕竟本来也不?是很熟。   但毕竟是对方是尊贵的监考官,她也不?能?贸然唐突,只得揣着?一颗强大的心脏,佯作若无其事地对太子叩首言谢,尔后?,在一片复杂的视线之中离开了乾清宫。   赵珩之沉寂地注视温廷安纤细背影,薄唇轻轻抿出一丝弧度。   她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偏眸看?过去,视线与温廷舜的视线在虚空之中短兵相接,淡金日色普照在宫殿的玉阶,本是蒸腾出一片柔暖的气氛,但在此刻,尚在乾清宫里的贡士,却深觉无端发寒,恍若置身于数九寒天之中。   赵珩之希望能?从?温廷舜的容色看?到不?甘、嫉妒、不?服的神?色,只遗憾,温廷舜竟是教他失望了。   少年面容沉寂如一潭静水,瞅不?出丝毫的情绪波澜,甚或是说,他脸上的情绪是淡到毫无起?伏的。   这厢,温廷安在出宫的御道之外等候温廷舜,想问他关于『地动』的答题情况,她不?晓得温廷舜是否历经过地动,脑海里是否也存有关乎地动的治理经验。   没先等来温廷舜,便?先见到了九斋的沈云升。   彼此互相打了招呼寒暄一二,到底是原书?男主,在考试方面一如既往地拥有主角光环,沈云升答题是答得顺风顺水,今岁的探花宝座他是坐定了。   气氛缓和了些,温廷安遂是道:“洛阳素有榜下捉婿之风,这一段时日,沈兄可?得多加留意才是。”   沈云升生得仪表堂堂,腹有诗书?气自华,按照原书?剧情发展,她和原书?女主崔元昭该是作配的,但不?知剧情何处出了问题,教他和崔元昭居然不?来电。   这可?真教温廷安匪夷所思。   似是洞穿了她心之所想,沈云升道:“元昭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那是谁?”温廷安下意识道。   此话一出,她才姗姗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佯作腆然的模样:“哎呀,一个?不?慎,就说出来了。”   沈云升露出无碍的表情,“我感觉,她对吕祖迁有中意之情。”   “吕祖迁?”温廷安不?可?置信,这简直完全无法扯上关联的两个?人。   “命运本就玄妙无比,在不?对的时刻,饶是再欢喜的人,也有看?不?对眼的一日,却在对的时刻,原本看?不?顺眼的一个?人,忽然之间有了悸动与感情,这本就很寻常的一桩事体?,”沈云升望向温廷安,嗓音轻了一轻,“温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沈云升忽然这般称呼自己?,温廷安蓦觉沈云升是话中有话,彼此都是敞亮之人,她便?道,“沈兄这番话是何意?”   沈云升视线幽幽淼淼地望定他,“在你心里,便?没有一个?中意的人么?”   温廷安眸睫微瞠:“为何好?端端的,问我这种事情?”   沈云升挑起?一侧的眉,道:“这件事,难道不?是你先提起??”   温廷安倏然想起?,自己?方才问过对方榜下捉婿的事情,现在对方问起?她,她反而提防起?来,这便?衬得她格局小了不?是?   更何况,沈云升也不?是甚么外人,是个?树洞般的存在,到底是值得信任的。   温廷安垂下眼睑,有一些话想要开口,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却突然开不?了口。   沈云升见她这般面目,淡声问道,“你是中意温廷舜么?”   一语道破心事,温廷舜整个?人俱是怔然,下意识是要否认的,但看?着?沈云升堪比洞若观火的神?情,她却又道不?出半个?不?字。   宫道之上并?无任何一人,坠落的夕云堪堪掩蔽住日色,这宫阙之间的景致都暗了一暗,沈云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虽然温廷舜是待罪之躯,暂且也给不?了你什么,但投靠了太子,便?是你真心想要的么?”   赵珩之对她的不?同寻常,原来让沈云升都看?不?出来了。   “你委托温伯父在太子面前,为温廷舜求情,代价是牺牲你自己?,但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温廷舜会真正接受么?你是否问过他到底想不?想接受你的帮助?”   沈云升道:“你太小看?温廷舜了,凭他的能?力,就算不?用太子,他也能?走到金銮殿参加面圣,太子虽是储君,但真正拿主意的,是当?今圣上。”   “真正赋予温廷舜以春闱资格的,是当?今圣上,至于太子,你真的会单纯地以为,他会帮温廷舜求情么?”   突如其来的翻转,让温廷安后?颈处渗出一片薄薄的虚汗,心中仿佛历经了一场巨大震动,“我是嘱托过父亲拜托太子的事情,我一直以为——”   “温伯父是太子的党羽,也是你的父亲,你让他夹在中间,便?是让他极为难办。至于求情之后?,太子会不?会采纳伯父的建议,那又另当?别论了。”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身份都是太子,赵珩之又怎么可?能?会让温廷舜爬到自己?头上来,以威胁自己?的皇位?   比及温廷安跳出这个?迷局,或许很快便?能?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以来都被太子给骗了,他接受了她的牺牲,但并?未真正履行承诺,他仍旧要温廷舜死,只不?过,恩祐帝选贤任能?,是看?重温廷舜的能?力的,便?是要保住他,加之先帝与大晋皇室颇有渊源,温廷舜的地位与身份,自当?也非同小可?。   沈云升道:“倘若你对温廷舜的态度,一直这般暗昧不?清,在他和太子之间游移不?定,再这般下去,你可?能?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你也该表态,至少对温廷舜表达出一丝明确的态度了,让他知晓,你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如果不?中意她,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长痛不?如短痛,而不?是一直白白接受他对你的感情,且并?不?负责。”   “或许你会寻借口替自己?挽尊,比如,要为了光复崇国公府的门楣,不?得不?继续维持这样的身份,要入朝为官,但你的感情与你的仕途,并?不?相冲不?是吗?纵任为官,也并?不?影响你去接受一份感情,只不?过,两者之间总要做出权衡,以及牺牲其中一方一小部分的利益。”   沈云升淡淡地说完这番话,便?是离开了。   独留温廷安一个?人,在宫道之上任风吹了许久。   该表态了吗……   今夜是家宴,温青松问起?殿试策论的情况,温廷舜、温廷猷都是浅述一番自己?的答题情状,因是『地动』的论题,乃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次考,加之大邺此前并?未发生过地动,是以,谁不?能?说得太过于详细,提纲都写得较为笼统。   父亲、二伯父和三伯父也在讨论这件事,论议为何帝王会指示翰林院出这道题,结果得出一致的结论,听闻是钦天监的国师夜观星象,发现中原出现荧惑之象,恐有地动之灾,恩祐帝深信不?疑,是以才下了诏,吩咐翰林院出了这种题。   “廷安,你是如何答这『地动』的题目?”   家宴上有人问起?温廷安,可?温廷安尚在思量沈云升那一席话,神?情便?是显得心不?在焉,直至温廷凉在旁侧轻轻揪了一番她的云袖,温廷舜安适才如梦初醒。   她的身份是登科状元,现在崇国公府地位直线上升,开始有了话语权,府中老小,不?论叙什么话题,都会习惯性地征询她的意见。   温廷凉附耳将方才众人谈论的话题,简述了一回?。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之前本想问温廷舜他是如何作答的,但因方才走神?,也就没听到他具体?回?答了什么。   她看?过去时,本以为他也会默契望过来,却是发现,他并?未在看?她,眼神?矜冷若霜,恢复了以前那般疏离的模样。   距离感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   虽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那一行一止的生疏,让她悄然生出一丝不?适。   她垂下了眼睑,沈云升的话,在这一刻似乎一语成谶了。   温廷安淡淡地答:“我也没定数,只能?等后?日面圣再议了。” 第127章   小楼赤阑满庭芳, 笼院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进行正?式殿试之前, 温廷安一直足不出户, 一直在想着温廷舜这?件事?, 当然,她明面上是不会对外人这般说的?,只说是要静心休养,拒不见外客。   其实这一段时日以来, 这?洛阳城内,特别多人前来?谒拜她,尤其是姑娘家。之前, 她对沈云升说的榜下捉婿, 在自己身上也灵验了?,确乎有不少世家差遣媒人来?说亲, 爵位囊括公侯伯子男,各个阶层皆有之。偶尔出街的话, 不说会有掷果盈车之待遇,但路上总有三五成群的女儿家,或论议、或偷看、或丢丝帕,胆大些的?, 便会前来?搭话了?, 甚或是主动提出邀约。   温廷安何时?这?般受人瞩目,这?种?生活时?时?刻刻教人盯着的?感觉,教她并不甚习惯, 时?而久之,她便是学精了?, 逢有人问?起婚配或是提出邀约,她便是如此答道:“家中已有一位结发妻和一个女儿,汝可容拙生回家细议一趟?”   问?话的?人,绝对是没想到温廷安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婚,也有了?儿女,她这?样的?回答,自然是绝对劝退。   世家女谁愿意做妾呢?市井女子觉得做妾也有体面,但对方?已经有了?个孩子,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能高的?到哪里去呢?   时?而久之,也就?鲜少有人再?上门提及议亲之事?。   吕氏同其他房的?夫人叙话时?,便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同时?表情也逐渐凝重了?些许。   女儿为何要损坏自己的?名声呢?   近日以?来?,常见温廷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不是在忧心面圣,好像是少女在思闺的?模样。   吕氏心间不由打了?个突,感觉这?种?事?非同小可,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前来?濯绣院,且行至温廷安所在的?小院里。   春暖香浓,粉雪渐褪,最近回温得很快,檀红与瓷青,各人正?替她打起香扇、卷上竹帘,当下见了?吕氏来?了?,吕氏挥了?挥手袖袂,道:“先?退下罢。”   侍婢俱是伶俐地应了?声,双双告退。   “安姐儿,是在为何事?所忧?”吕氏握住了?温廷安的?手,在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最近总见你不展眉,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娘听听。”   温廷安的?目色,自话本子缓缓挪上来?,“母亲和父亲,是在白鹿洞书院相?识的?吗?”   吕氏一噎,“是的?啊,怎么了?,安姐儿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嗅觉无疑是敏锐的?,“莫非,安姐儿是有了?喜欢的?人?”   接下来?,她看到温廷安的?耳根肉眼?可见的?蘸染了?一丝粉晕。   果然如此。   吕氏登时?敛了?容色,肃声道:“安姐儿莫忘了?娘之前给你的?嘱托,你的?使命是撑起温家的?门楣,这?世间的?情与爱,你是千千万万不能沾。明白吗?我记得畴昔已经嘱告过你多次了?。”   又是这?一套说辞。   又是这?一套说辞。   也完全是这?一套说辞。   温廷安徐缓地阖拢话本子,问?:“以?前去族学读书前,母亲跟我提过,您和父亲是在书院之中结缘的?,你是喜欢父亲,才选择跟他成亲的?么?”   这?一问?,委实问?得吕氏有些发怔,没想到温廷安居然还记得这?种?陈年旧事?。   她思忖了?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娘当年去书院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看你的?父亲,念书倒是在其次。吕家和温家是世交之家,因于此,我和你父亲订的?是娃娃亲,这?一门亲事?,是打娘胎里便是定下来?的?,我和你父亲是盲婚哑嫁,你外祖父和温老太?爷约定好了?,待你父亲高中后,他便是娶我过门。”   “你女扮男装去书院的?时?候,记得父亲生什么面目吗?”顿了?顿,又问?道,“他知道您来?书院看他吗?”   吕氏轻轻握了?握温廷安的?手,“你父亲自然一无所知,毕竟这?件事?是我瞒着他做的?,我女扮男装隐藏了?身份,用了?个男儿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着,名曰温衡。”   “那个时?候看过画师递呈来?的?画像,真的?不大好看,我有些灰心,想要拒掉这?门亲事?,你外祖父便劝谏我说,至少要见过本人再?做成算,否则,这?门亲事?说退就?退,拂了?老友颜面,也让崇国公府太?没面子了?,我也就?答应下来?。后来?去了?白鹿洞书院,费了?几番周折,打探许久,才真正?看到了?你父亲……”   吕氏笑着摇摇头,“你父亲长得比画像里还要文气多了?,相?容也很出色,据闻他那个时?候是个穷举人,没给画师好处,那画师是个势利眼?儿,也自然将他画丑了?。”   温廷安听罢,蓦觉忍俊不禁,“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父亲的?么?”   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丈夫只是因为他的?皮相?,那不衬得自己肤浅了?吗?   吕氏渐然露出一抹窘腼的?表情,道,“您父亲生得好看,只是在其次,更重要地是,他有一颗良善谦逊的?心,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时?候在书院之中,他经常在课下敦促我的?功课,但凡我有困惑,他随时?都会跟我答疑解惑,耐心极了?,书院里有诸多簪缨子弟,普遍清高也自我,但你的?父亲极为不同,他从不以?科举论英雄,说人无高低贵贱,每个人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吕氏道,“你父亲文章写得非常好,又是这?般谦恭入世,还与我有诸多相?似的?喜好,都喜欢读诗抚琴,我有忧虑,他必悉心倾听并解忧,我当时?心里就?认定了?,这?一生,就?非他不嫁了?。”   温廷安听得有些动容,“一直以?男儿的?身份自居的?话,父亲有没有发现过端倪呢?”   吕氏听罢,极淡地笑了?笑,轻轻捏住温廷安的?鼻子,眼?神忽然变得很幽远,“有啊,有那样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避我,跟我叙话时?,也不敢再?拿正?眼?看我,诗社不同我去,也不愿跟我同食,我感到匪夷所思,觉得他应当是生发了?什么事?,或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避我唯恐不及,我决意问?清楚。”   “问?清楚了?吗?”温廷安狭了?狭眸。   吕氏忍俊不禁道,“自当是问?清楚的?,一次下学后我老早就?去逮着他,问?他为何避着我。你父亲素来?是坦荡雅炼的?一个人,生平头一回变得如此口拙,甚或是笨嘴拙舌,他说,他对我存了?非分?之想,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但又怕我觉察到了?,会因此疏离他,事?已至此,只为了?不伤害到我,他决定主动避嫌。”   这?番话听得温廷安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父母这?一辈的?故事?,比预想之中远要曲折与精彩,我听了?以?后,决定跟他坦白,我永远都忘不掉,你父亲听到真相?以?后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教她永生都难忘。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可是,为何我目下没再?看到您和父亲共寝过呢?”   这?些年,温善晋都一直是待在药坊之中,没再?去吕氏所在的?院子里宿夜。   吕氏也鲜少与温善晋有亲昵之举,比起吕氏口中所述之事?,温廷安觉得二人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相?敬如宾,缺少少年时?代?的?花火。   被温廷安这?般一问?,吕氏用绢扇掩了?掩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挹露的?胭脂眸,她拢回了?被无限放远的?眸心,从似水流年的?追忆里挣脱出来?,空闲的?一只手握紧温廷安,“没人能真正?熬得过七年之痒,这?七年便是一个分?水岭,岁月会稀释掉过往的?情感,余下的?路,只能靠亲情一起来?走。”   温廷安瞠了?瞠眸,只听吕氏继续道,“你所看到的?话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太?多了?,代?表着世间男女对爱情的?憧憬,但很多笔者,只是写到男女从相?知到成婚,成婚后,如何维持一个家,不同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该如何磨合,账本该怎么管,如何教子,婆媳如何相?处,诸多的?琐碎卒务要操心,但这?些,笔者鲜少详写,恐怕写话本子的?文人骚客也没真正?经历过,只是把他们的?遐想写了?出来?。”   “还有,你所中意的?人,他自身也有缺点和不足之处,并非尽善尽美之人,当你真正?跟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之下,发现诸多你以?前未曾发现过的?一面,不太?符合你的?预期,你又该怎么办呢?毕竟,人永远无法靠少年时?期的?诗意和憧憬来?过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你心中有了?喜欢的?人,我知道现在也不能过于阻拦你,但我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番,再?好好做决定。”   “我只有一个底线,仕途是你的?立身之本,未来?有一天,哪怕温家倒了?,或是我和你父亲都不能保护你的?时?候,你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吕氏说这?番话,口吻异常的?平静,也让温廷安感受到一番不同寻常的?意蕴。   怎么母亲说这?番话,是在同她诀别似的??   是她的?错觉吗? 第128章   转目便要到面圣的时节了, 面?圣前?五日,以赵珩之为?首牵头,翰林院和资政殿联袂批卷, 批卷毕, 排了所有参加殿试的贡生名次, 待一切拾掇停当,那一批卷子便是在傍午时分,送至了御书房。   恩祐帝虽说这几日龙体欠安,但捧揽卷子的精力, 还?是丰沛的,更何况,近些时日听不?少宰执皆在热议, 今岁贡生?的质量, 竟是比往岁要高出许多,他们频繁提到两个人名, 恩祐帝留了心,先是执起其中一份卷子, 朝捧灯的宫娥招了招手,让其将?灯挪近一些。   一抔橘黄色的灯火,覆照于规整干净的卷面之上,恩祐帝细细阅览了一回, 继而发觉这位名曰温廷安的贡生?, 对治理地动之事,颇有自己?的一套方针,不?像大多数的贡生?一般, 全然照搬治疫那一套,而是针对南北两方的具体人文气候与地势特征, 提出详尽的灾后重建议案,这教恩祐帝眸底钦赏之色渐浓。   回溯前?一个月,钦天监的国师求见,说未来一岁之内,必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当时恩祐帝深以为?然,便颁下一道诏令传翰林院和资政殿,命他们在殿试出了与地动休戚相关的论题。   当这份论题送至所有贡生?近前?,那声?势像什么呢,像是一块硬砖砸落下去,砸死了一堆人,在温廷安的如此详尽且实操性极强的策论之下,很?多贡士的卷面?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一些宰执畴昔力荐的一些贡生?,在殿试之中就发挥得比较中规中矩。   恩祐帝看了温廷安的名次,嗯,仍旧是第一名。   符合他心目中给她批朱的排位。   这位新岁的会?试状元,果真是不?同凡响。   有那么一瞬间,恩祐帝觉得后继有托了,那一场未来即将?生?发的地动,真的有了治理的着落。   接下来他拿起第二位常被提及的人名的考卷。   恩祐帝一直都?知道,先帝对大晋的骊皇后有一种近似于心结,先帝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一回醉酒,便听到父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中一直惦念着骊皇后,本来太后的位置,是先帝留给骊皇后的,倘若骊皇后未在松山大火上悬缢自尽的话?。先帝对骊皇后有极深的愧怍,这么多年,他一直遣人四处寻觅骊皇后的儿子,也就是大晋最后一位太子谢玺。   因?于此,当恩祐帝知晓温廷舜的真实身份,便是谢玺时,他几乎按捺不?住冲动,在殿试时,欲要亲自走下金銮殿去接见他了,但他龙体实在抱恙,也怕引起那个孩子心生?反感?与警惕。   这是骊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先帝最大的夙愿,是让恩祐帝寻到谢玺,并允诺他一个重位,若是谢玺要那储君之位,也在所不?辞。   这也是恩祐帝,要从赵珩之手中保下他的缘由了。   赵珩之先他一步知晓了温廷舜的底细,意欲将?其处之,但这一步,被恩祐帝拦下。   赵珩之素来是工于机心的俊秀文生?,此前?觉察到赵瓒之有谋反贰心,欲处之,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遂是走了一出借刀杀人之策,这一柄刀,便是温廷舜。   等处决了赵瓒之,赵珩之深晓唇亡齿寒之典故,倒回来意欲处置掉温廷舜,但被恩祐帝制止住了,命其从诏狱之中释放出来。   这也给赵珩之一个危险的征兆,他觉得夺嫡之争最大的劲敌,不?再是赵瓒之或者其他皇子,而是这个尚未被帝王认领的前?朝遗孤。   恩祐帝细细捧揽了一番温廷舜的卷子,好家伙,他钦定的会?试榜眼,居然在殿试之中,掉到了第十三名!   恩祐帝垂眸捧读了一回文章,关于治理地动,温廷舜延引了几道在大晋时期所发生?地动的案例,他用较为?凝练且深切肯綮的论据,阐述大晋历代帝王是如何治理地动的,文章的深度与高度,丝毫不?逊于温廷安,二人是并驾齐驱的水平,只不?过看问题的角度各有不?同罢了。   恩祐帝晓得这个孩子掉出前?三甲的症结究竟在何处了。   他问翰林院:“为?何温廷舜的名次,会?这般低?”   翰林院的文臣拱手:“陛下容禀,温廷舜文章之中所延用的论据,通篇俱是大晋帝王治案,臣以为?不?甚稳妥,恐怕……”   剩下半截话?没?道毕,也不?敢道毕。   “是怕会?冲撞了朕,还?是怕对先帝不?敬?”   恩祐帝笑意温和,搁放下了卷子,道,“朕治政多载,素来没?太突出的政绩,诸多要务都?要靠诸卿并三省六部仔细落实,朕非圣人,有诸多阙漏要裨补,诸如这个地动,朕未曾经历,亦不?懂如何治理,先帝也未曾手把手言传。是以,朕就该向前?朝的帝王们好生?学习一番,当灾厄到来时,才?能有明晰的方针,委托给诸卿,去保护好大邺的百姓。”   帝王都?说到这样一个份儿上了,格局大开,翰林院的文臣俱是动容,殊觉自己?是生?了窄隘之心,纷纷起身告罪。   他们的帝王执政多年,确乎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不?过,这也给了百官一展拳脚的好时机,因?此,朝中党争虽愈演愈烈,但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绝不?在少数。   恩祐帝笑了笑,殊觉喉头微痒,隐抑地咳嗽了几声?,道:“将?他改回第二,明日宣其觐见罢。”   “太子殿下那边……”   毕竟最先钦定名次排位的,可?是赵珩之,这是位众人不?敢贸自拂逆的人物。   恩祐帝笑色仍旧温和,吩咐内侍,“让太子来御书房一趟。”   内侍领命离去后,恩祐帝又同翰林院与资政殿耙梳了一回翌日召见前?十贡生?的诸项事宜,延挨了半个时辰,众臣适才?离去。   赵珩之静候在书房外,少时便是去面?见了圣颜。   以为?是要谈论殿试排名的事情,但恩祐帝却是另外起了一个话?题,“珩之到了该纳妃的年纪吧,昨晌皇后为?你相看了几幅女子画像,朕也过目了几番,觉得都?很?合适,翌日你得暇时,去坤宁宫一趟罢。”   赵珩之觉得,恩祐帝是想要外戚来干政,以牵涉住他。   赵珩之道:“我已有倾心之人,父皇与母后不?用替我忧心了。”   恩祐帝有些纳罕,一直半垂着的眼睛,此刻抬了起来,“噢?”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赵珩之眸底浮现一抹冷淡的笑,仅是笑意不?达眸底,道:“翌日,父皇便能看到她了。”   恩祐帝并未思量太深,以为?翌日罢朝后,皇后那边会?有县主来谒,到时候也会?带些女眷过来,到时候赵珩之应当引见。   翌日天晴,春景甚好,兰芷满乾坤,游丝横路,熙风吹柳絮,一众宣十觐见的贡生?,已然在乾清宫外叉袖等待。   温廷安掩袖打了一个哈欠,今日面?圣,吕氏天亮前?两个时辰就将?她唤醒了,替她好生?梳扮起来,虽说是一如既往的男儿扮相,但今日所要面?见的人,乃系九五之尊,那一切自然就显得隆重起来了。   温廷舜就立在她身后,温廷安多番想同他搭话?,但每次看到他那一张矜冷淡漠的面?容后,她又拉不?下面?子去开腔。   他待她恭敬,这更让温廷安觉得不?适。   吕氏同她推心置腹了的那一夜过去后,温廷安兀自想了很?久,决定跟他坦诚。   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候,因?为?司礼监的公公已经在宣他们觐见了。   她、温廷舜和沈云升都?赫然在列。   只不?过名次发生?了变化,她和温廷舜维持在第一、第二,沈云升掉了三个名次。   这可?能同翰林院、资政殿换了一批审卷的人相关。   但也无伤大雅,他们三个人都?顺遂地面?圣了。   这是温廷安第一次见到圣人,与预想之中的形象不?同,恩祐帝是一个温和如水的人,这种温和是钻骨透的,予人春风化雨的感?觉,这也很?出乎她的意料。帝王问她今岁几何,会?试之前?在三舍苑里的成绩,喜欢读些什么书籍等等,问话?的口吻,像一位父辈。   与温善晋的气质很?肖似,平易近人得很?。   温廷安觉得不?可?思议,恩祐帝与赵珩之是一对父子,但气质竟然有霄壤之别。   恩祐帝对她道,“朕像你这般年龄,也是个好玩的,不?爱习学,不?过,如今入朝为?官,至少该担起为?江山社稷百姓负责的梁子了。”   这番话?,像是某种交代。   温廷安蓦觉自己?肩膊处压下来很?重的一样东西,明明肩膊上空空如也。   原来那是成为?父母官的责任。   问候完她,恩祐帝就来到温廷舜近前?。   似乎受到了一阵冥冥之中的联结与感?应,恩祐帝看着温廷舜,仿佛看到了大晋的骊皇后,少年五官锋利如刃,不?掩风华,同时姿容也格外大气沉蓄,放诸在十位贡生?之中,气质格外突出。   不?愧是前?朝太子。   恩祐帝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行将?付诸言语的那一刻,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听说你是文试转武科?”   温廷舜颔首,“纸上得来终觉浅,学生?想去真正的磨砺一番。”   这番话?听在其他贡生?耳中,有些不?敬,这是在反讽他们读死书的意思么?   但恩祐帝笑色自若,意味深长?地道了声?『好』。   问候完所有的贡生?,他颁下谕旨,赐了温廷安为?状元,温廷舜为?榜眼,探花是会?试第九名的黑马。   温廷安真正成为?状元那一瞬,悉身如踩在棉絮之中,直至清泠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俯下谢恩。”   是温廷舜在提醒她。   温廷安回过了神,跟着他并众人一同叩首谢了皇恩。 第129章   斜阳里, 喧阗锣鼓惊春,恩祐帝宣榜以后,温廷安他们就是今岁真正意义上的新科进士了, 在司礼监的指引之下, 换上一席称身的绣襟大红襕袍, 首戴桂枝嵌玉官弁,历经鸿胪寺的一番唱念后,接下来便是在洛阳城内的骑马走街的环节了。   从南薰门?出发,途经伽蓝寺, 绕着万人空巷的御街,夹街两旁俱是人头攒动,市声鼎沸, 洛阳城内庶几是?泰半的百姓, 亢奋地前来观看状元郎了。   温廷安在前世听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可从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 竟是?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回,只不过这回不是在长安,而是?在洛阳。   晌晴天时的映照之下,彩幡云淡, 走马长街近似千里澄江, 市声如簇,混乱又亢奋,伴随着皇榜张贴在谯门?时, 人群的声浪一阵翻过一阵,万千道热情的目光, 如草箭似的齐齐扎了上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温廷安社恐的毛病突然?发作,大脑思绪暂且停滞了,整具躯体只能略略僵硬地骑着鬃马,依凭惯性,目不斜视地朝着前走。   但她又在偷偷留意温廷舜的神情与行止,他是?今岁的榜眼,从今往后是?便能不再卧薪尝胆,可以一举大展宏图了。   耳旁又回响起在乾清宫之中,少年对恩祐帝所讲述的话,他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打算外放去?锤炼一番。   这不就是?表示自己要去?军营吗?   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僻的地方??   温廷舜,是?有不想?留在洛阳城内的理由吗?   难道,是?打算避开她?不想?再见到她了么?   温廷安蹬鞍执辔的动作,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僵滞,目色徐徐穿过凝绿的杨柳纷絮,落在了少年峻直如松的身量上。   在这样一个马嘶唱晚的时节里,春日熔金,俨似有一团从遥远寰宇之中的焰火,翛忽之间下坠,烧融在了这般暄腾的人间。   少年高?挑颀长的身影,被日头那淡金色的笔触,细细描摹,真正让人挪不开眼的,不是?那一身象征功名与地位的襕袍,而是?他的仪姿,风灌入宽大的袍袖之中,衬得少年的肩背,俨似急湍之中的峻峰,一种遗世又孤高?的矜贵气质,从骨子里疯狂的释放出来,有些?人,天生气质就是?与旁人迥乎不同,平素放在人群之中,便已经是?万众瞩目,这身进士襕袍,放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委实属于锦上添花了。   吕氏前夜那一席的谆谆教诲,一直萦绕在温廷安的耳畔,她心中亦是?随之牵紧出一丝念想?,想?要抓紧时机,趁着温廷舜下放至边陲之地以前,对他表达出自己的心意。   此时此刻,金銮殿内。   赵珩之屏退左右,行至恩祐帝的近前,且替他细细扦了扦烛火。   一年之中,比过大年还?要热闹喧嚣的时刻,非是?三?鼎甲骑马巡街莫属了,这可是?举朝欢腾的大事。   恩祐帝面?容上的温和?笑意尚未褪去?,他今儿躬自见着了温廷舜,骊皇后的亲生儿子,大晋的最后一个太?子,这样的事他在无数个日夜里憧憬过,是?为了完成先帝的夙愿,如今终于将温廷舜招入了朝庙之中,让其金榜题名,恩祐帝便是?淡淡地舒下一口气。   温廷舜在皇廷之上所述的种种,让他颇为惊叹,他有着与大多数贡生不一样的经略与眼界,无数人削尖脑袋,前仆后继地要成为京官,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避开京城,请求下放至边陲蛮莽之地。   温廷舜的武科是?夺得了头筹的,按照常理,他可以在兵部或是?枢密院好生磨砺一番,起点是?个七品武将全无问题,多砥砺几年,那官品很快就能升上去?。   当然?,假令温廷舜立了赫赫军功,他的官品将会拔擢得更快。   恩祐帝已然?在心里,替这位榜眼策划好了一份详尽的生涯规划书,但下一息,思绪被赵珩之唐突地打断了。   “陛下。”赵珩之淡扫了描金漆岸上的奏折一眼,敛了眸底所潜藏着一份戾色,面?色仍旧维持一份恭谨之色。   “怎的突然?来了?”恩祐帝虽然?是?神态温和?,但觉察到赵珩之是?未宣入见,平素可见的内侍,竟是?已然?不在身前侍候了。   一抹深凝之色掠过恩祐帝的眉眼,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正欲起身,倏然?之间,他握不稳批阅奏折的那一株朱笔,『哐当』一声,朱笔坠落在了玉石砖地之色,跌出一串莫名诡异的声响   恩祐帝看着案前博山炉上袅袅升腾的青烟,恍惚之间,幡然?醒悟,淡眼看着赵珩之:“这是?麻骨散?”   恩祐帝深晓自己中了计,受了掣肘,也?隐隐约约猜着了赵珩之此行的真实目的,但他已经到底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帝君,   赵珩之削薄的唇角处,浅浅溢出一丝谦和?的笑意,他淡淡绕着赵珩之的龙椅行了一圈,修直的手指搭揽在恩祐帝温厚的肩膊处,“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绕了一圈后,赵珩之复行至恩祐帝近前,一错不错地凝视他,“昨夜我同您说过,今日会让您看到我心仪的女子,您刚刚在乾清宫上已经见过了。”   恩祐帝费解地挑紧眉庭,“你?说什么?”   赵珩之勾唇浅笑,顺手执过了零落在砖地之上的朱笔,重新匀墨,捻起奏折之中的一份名单。   那是?今岁进士科前十名的名录。   恩祐帝不知道赵珩之要做什么。   直至他亲眼看到赵珩之搦笔蘸墨,在一个名字上,重重画下了一道圆圈圈。   新科状元郎,『温廷安』。   恩祐帝再是?迟钝,此刻也?看清楚了赵珩之的意图,一抹震悚之色如藤蔓般攀爬上了他的脸:“你?疯了?!”   赵珩之面?不改色:“陛下,您应当是?还?不知晓罢,温廷安是?女扮男装在族学读书,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欺君之举,精心筹谋这一切的,可是?崇国公府。”   此话一出,恩祐帝苍朽的面?容上满是?骇愕之色:“怎么可能?!……”   恩祐帝摇了摇头,表示不能相信赵珩之的片面?之词。   “陛下果真是?很震撼,所以,崇国公府这种祸患必须尽早祓除。”赵珩之拿起了一个空白的奏折,在恩祐帝愤懑的注视之下,很快草拟了一份奏折,“状元郎因纠察崇国公府欺君之罪,拔擢为大理寺少卿,而崇国公府居家流徙千里,下放到哪里好——”   赵珩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让温善晋等男丁流放至岭南,女眷统一发卖,至于温廷舜……”   赵珩之眼角牵起了一丝深深的笑弧:“就等温廷安自己来处置罢。”   恩祐帝的骨缝攒着莫大的悲戚与费解,他这一生抚养了十一个儿子,其中两个早夭,七个平庸无葩,较为出彩地,只有赵珩之和?赵瓒之。   两个儿子一个崇文,一个尚武,皆是?极为出类拔萃的皇位预备役,但储君之位,有且只能有一个,在后宫之中素来是?端水大事的帝王,却无法在帝位这种事情上,给?儿子们一碗水端平,一个朝廷之中,总不可能出现两个帝王,总要有一个皇子得登大宝,一个皇子封为藩王。   他已经预料到,赵珩之会是?未来的帝君,但大晋太?子的出现,成为了这个局势唯一的意外。   对于恩祐帝而言,这个夺嫡的人选,出现了第三?个选择,这是?一个隐藏选项。   倘若可以,恩祐帝是?想?培养温廷舜一段时间,看看他所做出的政绩,并?让他同赵珩之做个对比,并?从两人之间挑拣出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恩祐帝有这样的一种想?法,让赵珩之感到了一阵浓深的危机感,他必须尽快下手,否则,若是?将来等温廷舜成势,他很可能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这一场宫廷之变,就是?在全洛阳城的百姓都在围观新科进士策马御街的时刻发生的。   赵珩之借刀杀人,将赵瓒之徇首城门?的同时,还?夺走了他的虎符和?兵权,他不仅在文官集团里颇有威信,现在,他还?掌舵了兵权,纵任帝王,也?无可奈何他了。   在洛阳城外,已经有数万精锐在逐渐靠近了,饶是?禁军要反抗,凭那屈指可数的几千人马,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恩祐帝不可置信地盯着赵珩之,从未有过这般一刻,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儿子,他从未看清过赵珩之究竟在筹谋着什么。   赵瓒之倏然?抽出了蹀躞带上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着恩祐帝行过去?。   “内廷混入刺客,意欲行刺陛下,我前来救驾时,发现您已经身中刺刀——”赵珩之说出这番话时,高?高?扬起了掌心之中的长剑。   那近处的画屏之上,一道黑影贯穿了龙椅,一霎地,血迸素绢,一股血腥的气息,徐缓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   案台之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细微的烛火,照彻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执剑冷立,一个是?横死龙椅。   静守在外的鱼公公,看着鸿胪寺尚在传唱。   这大邺,很快要变天了。 第130章   极目霁霭霏微, 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洛阳画角, 又?送残阳去。   乾清宫变了天的事, 正在策马巡街的温廷安, 自当是?不?知情的,她心中一直想?着寻温廷舜陈情的事情,整个盛大的巡街过程之中,她想?要寻找机会同他?搭话, 但一直苦无?合适的机会。   焦灼的心情,一直延宕到了今夜的家宴上,因为?是?今岁的登科状元郎, 温廷安的应酬一夜之间如洪荒暴涨, 因为?是?身份和地位的提升,不?论是?相识或是不相识的族亲或是宾客, 都会前?来寒暄并敬酒,她不?胜酒力, 也?不?喜饮酒,意欲能拒则拒,但这样的做法,放在这个大喜之日并不?合适, 容易开罪人。毕竟, 酒是官场上联络感情的利器,假令拒绝了对方的一番心意,摆明是不想在未来的官场之中跟对方处了。   但原主的体质极是?特殊, 她是?对酒过敏的,再喝过了几盏温青松拿出来的陈酿以后, 温廷安微醺的同时,殊觉皮肤起了一阵难捺的痒,身体已经有些不?适,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一位看起来眼熟但又?真的想?不?起是?谁的远方亲戚,眼看拿酒敬她,温廷安想?要拒绝,但看着偌大的家宴之上,她一举一动,很多人都看在眼中,她若是?拒绝对方的敬酒,那场面该是?有多尴尬,温廷安松开泛散着晕红颗粒的腕部皮肤,保持言笑晏晏的君子仪风,抬手行将接过对方的敬酒。   “长兄的酒,我来喝。”温廷舜低沉矜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响在了左侧,温廷安略显朦胧的视线之中,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对方递呈近前?的酒盏。   这是?……要替她挡酒的意思么?   温廷安的思绪变得很钝了,目色循着这双手去寻根溯源,视线落定在温廷舜身上。   少年的侧颜棱角分?明?,这厮的酒量应当胜过她的,酒过一巡,漆黑深邃的眼眸,仍旧湛明?清醒,宴席上的烛火落不?进他?的眸心,因于此,他?的眼神显得淡,窥探不?出真实的思绪。   这个人不?是?在刻意疏离她么,怎的会做出庇护她的事情呢?   温廷安刚要接酒的动作,就这般僵在半空之中,温廷舜拿过她指尖开外的酒盏时,两人的腕部肌肤触在了一起,是?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静蹭起一阵微不?可查的颤栗,温廷安蓦觉肌肤不?知是?痒了,还无?法克制地滚烫起来,整个心在体内四处乱跑乱窜,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了,当下只好局促地敛回手。   干嘛装作一张生疏的扑克脸,还做出让人误会的举动,真是?的。   众席掀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评议声此起彼伏,话茬从论议温廷安的重心,转到论议温廷舜身上来,这位温家二少爷,可是?今岁名副其实的榜眼之位,论面目,出落的极是?俊逸倜傥,论气质与修养,亦属人中龙凤,不?少人起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温廷舜替温廷安挡却第四杯酒的时候,有人开始问他?议亲的事情。议亲的不?仅有族亲,还有老太爷、叔伯们在官场上往来的同僚与上峰,人脉遍及六部,比如问温廷舜可有婚议的人,官拜吏部侍郎,官品可不?低。   温廷安宁谧地坐在旁侧,虽然感激于温廷舜替她解围,但听到有人议亲,不?知为?何,她竟是?清醒了几分?,耳根子悄然尖尖地竖起了,想?听温廷舜是?如何回答的。   结果,这厮将皮球甩到了她身上,说按长幼论,长兄唯有成?家立业了,他?才好论议亲事。   于是?乎,本来歇口气的温廷安,就遭受接踵而至的相亲炮轰。   温廷安不?可置信地用余光斜睨温廷舜,这厮摆明?是?故意的吧,明?明?知晓她身份特殊,不?可能妄作婚议,居然在这种事情那她当挡箭牌,还做出落井下石的行止,本来在挡酒这件事上积攒起来的好感,一下子就在这种事情上败光了。   家宴持续到夤夜才将近尾声,温青松很高兴,吩咐数位族亲聚在一起,对她和温廷舜耳提面命了一番,主要是?在说,今后温家的顶梁柱,将真正落在她和温廷舜身上了,温廷安不?由想?起了赵珩之对她嘱告过的话,这位未来的储君,已经借刀杀人过一次了,接下来这种伎俩一定会再使用一回,温廷安就是?他?的第二柄刀,刀刃所要对准的,正是?崇国公?府。   但现在,看着温青松一干长辈信任的眼神与忠言,温廷安心中不?知为?何,竟是?生出诸多的罪恶感。   生她养她的温家,送她上了青云路,现在,她要过河拆桥,亲手毁了它么?她竟是?感到一丝畏葸。   待侍仆送温青松去崇文院休憩以后,这个晚宴才从真正意义?上算是?结束了,温廷安和温廷舜携同走回了院子,分?道扬镳的时候,温廷安心中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先开口说话,但又?害怕会遭致冷遇。   骨子里明?明?是?一个成?年人了,但面对年岁比自己小的少年,她却觉得自己逐渐丧失了陈情的勇气。   她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人果真是?,越长大越胆怯么?   “记得回去吩咐下人寻些药膏搽手。”分?道扬镳前?,温廷舜倏然提醒了他?一句话。   原来他?已然知晓她的难处,才替她挡了酒么?   为?什么会知晓她的难处呢?   她的手掩藏在袖裾之下,除非他?一直在观察他?。   能观察到她手上那一处过敏的地方,不?消说,他?还观察得真是?细致。   温廷安耳畔复又?回溯起吕氏曾经对她所说过的话,那是?教诲也?是?鼓励,温廷安仿佛有了底气,遂是?步子拐了个大弯,朝着温廷舜所在的文景院疾走而去。   她走得又?急又?快,脸上是?微醺的神色,看着温廷舜就近在眼前?了,一个不?慎,鞋履上被绊着了一小块碎石,眼看要跌落下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应景地出现,温廷安发现温廷舜抻臂扶稳了她。   这一瞬,她的鼻腔触在了他?的锁骨处,俯仰之间呼出的温热气息,喷薄在了少年的肌肤上,温廷安眸睫瞠了一瞠,可以近距离地看到他?脖颈处虬结的青筋和微晕的肤色。   目下是?三更夜,两人停驻在竹苑近旁一株高大参天的槐树之下,暝蒙的长夜筛碎了皎月的光,风拂过,槐叶旋着飞坠,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气息,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温廷舜身上那一阵清郁的桐花香气就这般缠搅住她的身躯,连篇累牍的月色静静揉着一团微燥的风,从两人的吐息之间穿插而过,惊落了一树的粉白槐花。   温廷舜本是?要松开她,殊不?知,他?的袖裾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攥住,他?感受到她的不?同寻常,刚想?问她是?否有碍,下一息她抬起雾漉的眸,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何这段时日,一直在回避我?”   温廷舜喉头一紧,一份露霜雾水,不?偏不?倚地蹭过他?的肌肤,一抹凉薄的烫意贴着他?的颈部肌肤滚落下去。   刚要说话,却被她适时截断了去,“最近一直对我忽冷忽热,每次要寻你说话,就故意摆出一张冷脸,一副不?想?让我去寻你说话的样子,但在酒宴之上,却又?处处照顾我的身心状态,替我挡了酒——”   温廷安隔着袖裾,捏紧了温廷舜的骨腕,力度渐然地收紧,“你这种人,真的一点?都不?讨喜,春闱那夜结束,你开始一直若即若离,难道就因为?我摆出长兄的态度和架子,就这样将你劝退了吗?可是?,你明?明?心如镜鉴,我们之间连一丝亲缘关系都没?有。”   什么礼义?廉耻,都暂时不?要了。   “你性?格就是?一个捂不?热的石头,是?荷罪之身,无?法做出切实的承诺,未来赵珩之很可能不?会给?你留下一条康庄大道,但那又?怎么样呢?你这几天回避我,却又?默默对我好,还在家宴上旁敲侧击让我议亲,你这样擅做主张的行为?,真的很讨厌。”   她的声线跟着漫天的星辰一同落下,温廷舜的呼吸从这一刻开始凝滞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揽在她腰肢上的手,另一只空闲的手捂住她的后脑勺,微醺的氛围,让温廷安腰窝软了一截,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膊处,用软糯的声音对他?说:   “温廷舜,我想?过了,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所做过的种种混账事吗,因为?嫉妒你,所以我做了很多恶事,但你比我所预料之中的要隐忍太多,在三舍苑三番五次同你接触,你是?一个兼容并蓄、极有修养的人,一直默默做了很多事,但又?不?会主动声张,我也?是?从那一段时间重新认识你。”   “你虽然故作高冷,也?不?好相处,但我知道你是?清醒、克制、坦率的人,所以,当你的真实身份在赵珩之面前?暴露时,我有些慌了,怕你无?法昭雪,所以才擅做主张跟赵珩之做了一场交易,这件事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和想?法,对不?起。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逐渐审视清楚自己的心,不?论是?看书还是?习字,都能想?到你,看任何景物?,都仿佛是?在看你。”   “之前?总是?给?我使绊子,拿走我的襟围还极为?理直气壮,外冷内热,嘴有时很毒,腹黑、装冷淡,但是?——”   温廷安捏紧他?身上的衣襟,小脸从他?怀里抬起来,嗓音缠着颤瑟的水腔,“我喜欢你。”   “不?论你是?畴昔的谢玺,还是?现在的温廷舜,我都喜欢你。” 第131章   温廷安尚陈情毕的一刻, 人籁无声,万物?静默如谜,温廷舜眸瞳黯沉, 喉结滚动, 眼睑烧烫, 原是揽着她?腰肢的手,沿着她?窄瘦的纤背一路蔓延往上,指腹捻蹭过褙子的茧绸蚕丝,落定在?她?的面容上?, 不知是酒还是羞赧,她?颊面肌肤竟是滚烫如沸,肌理细腻瓷实, 他指腹触碰其上?, 是柔软与?粗粝的糅合,比及温廷安的小脸被朝上仰起一个弧度, 她?望见少年眼睫下垂,目色俯近, 映照在树桩之上的两道人影,此一刻重叠在?一处。   月色俨似一头忠实白驹,绕着两人不辍地打?转儿,温廷舜偏过眸, 深深锁住那张脸, 鼻子先蹭碰上?对方的,接着,嘴唇沿鼻梁的轮廓一路溯游, 流连过她?的眼睑,面颊, 耳根,辗转反侧,最终停栖在?那柔润濡湿的檀唇处。   近乎是梦寐以求的触感,温热绵软到了极致,少年躯体绷紧如锻铁,一手掬起她?的脸,一手握紧她?左侧肩膊,因是掌中?力道紧劲,他的指腹在她身上褙子蹭出四道凹陷下去的褶痕,整个人的理智,似是也剧烈地拽曳下来,一同烧毁沉沦。   槐树之下岑寂无声,蓊郁的树影投在?斑驳的地面,筛略下屏住息声息的风,温廷安眸色在?半晦半明的光影之间缓缓瞠开,当时光顾着借用酒的催迫,进行轰轰烈烈的一番陈词,倒忘了怎么收尾,鬓发?之下彰显出一截雪颈,细细如桃枝的筋络,掩藏在?肌肤之下,衬出一种近乎无措的紧张与?拘谨,这般腼腆的造相,看在?温廷舜的眸底,反倒激起一种狠狠戏弄的心念。   被摁入怀中?的一瞬,温廷安与?他严丝合缝地贴紧在?一起,彼此的衣衫在?碾磨之中?撩出燎原般的山火,她?想要说?些什么来纾解紧张,但一开口,他便是偏过首,进一步加深了这个亲吻。   纤薄的空气之中?,灌入了排山倒海的桐花香气。   还有清郁馝馞的酒香。   温廷安本是下意识有些抵触,但这一切的章程,是循序渐进的。   少年的吻,温柔且耐心,反而吸引她?一步一步引入春夜的漩涡里。   与?春闱科举的那一夜迥乎不同。   现在?的温廷舜,每进行的一步,都会循照她?的意见。   在?尊重她?意愿的情状之下,偶尔显出强硬的棱角。   明明她?说?过,蜻蜓点水就很好,他偏要加深这个吻。   说?过不要亲吻耳根,他偏让细密的吻。   在?她?皮肤上?缠绵,痒意疯狂地生出来,她?缩了缩身子,意欲推开他,反教他握住手腕,被强势地逮住。   去了文景院。   要准备……窃食禁忌的果实了吗?   温廷安的大脑有些缭乱,被放倒在?床榻上?,本以?为他会继续没进行下去的事情,结果,半迷糊半清醒间,感受到他替她?掖了掖衾被,衾被上?皆是他的气息,好像是另一个他衍生出来,以?亲昵之姿搂住她?。   温廷舜在?亲吻她?的手心,少年沙哑缱绻的嗓音酥在?耳根处,“温廷安,我也很喜欢你。”   他拿起一块瓷枕掂放在?她?瘦背后,十指与?她?的相扣,“对不起,这几日一直回避你,也谢谢你,能够向下兼并,喜欢我这样?一个荷罪之人——”   温廷舜剩下的话,行将要说?下去时,却被一截纤纤细指抵住嘴唇,温廷安雾漉漉的眸变得?很清醒,轻唤了一声:“温廷舜。”   “我在?。”   “谢玺。”   “我在?。”   温廷安支棱起身躯,正色地望定他,“你此行一去,要去多少年?”   这算是直击两人之间关系的问题了。   他说?要去镇守漠北,从基层粮草官坐起,这样?的话,必然?要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个几年是回不来的。   金禧帝病入膏肓,完颜宗武在?夺嫡之争中?落败,完颜宗策即将登上?帝位,不出多时,大邺与?大金即将战事再起。   “最快两年,”温廷舜视线锁住她?,声线沉了一沉,“最慢五年。”   案台上?的烛火教漏窗之外的帘风一拂,顷刻熄灭了去,两人的面容浸泡在?昏晦之中?,因是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视线受了阻,其余的感官,因于此变得?极为敏锐与?明晰。   温廷安的呼吸,逐渐变得?轻若鸿羽,他握紧她?的纤纤素手,嗓音专注而深凝,“温廷安,你愿意等?我吗?”   温廷安闻言,整一颗心都烧融在?了浓烈的月色之中?,雪白的颊面上?,渲染起了两抹绯红的云霞,她?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舜,深深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一阵静默之后,适才启口道:“好,我等?你。”   “——温廷舜,我们一起成长,变得?强韧罢。”   这番话说?得?少年动容,他俯身倾前,抻臂搂紧她?,下巴眷恋似的抵在?她?的颈窝处,少年的吐息变成了一道柔软的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刮蹭在?他的肌肤上?。   酒让人变得?胆大,本来想宿夜,但檀红与?瓷青没寻着主子,便四处寻开了,温廷安不想让外人发?现,遂是一晌揉着太阳穴,一晌徐缓地从床榻上?起身了来,说?,“我得?走了。”   “我送你。”温廷舜搀着她?的右胳膊,动作极尽温和,将她?缓缓地送入濯绣院。   吕氏见着二人来了,忙迎上?前去,嗅到了温廷安身上?的酒香,嗔怪道:“怎的喝了这样?多?你可知晓自己?对酒过敏?”   话虽说?对温廷安说?着,但眼神却是看向了温廷舜,目露一丝责咎。   温廷安怕吕氏对温廷舜有责怪,连忙护在?他身前,解释道:“本来叔伯和宾客要给我灌还很多,但温廷舜替我挡了很多,您误会他了……”   这般护犊子的架势,一下子让吕氏瞅出了一丝猫腻,她?淡笑了一声,识趣地没刨根问底,让温廷舜回去,她?单独将温廷安扶回了寝院之中?。   “你跟那小子,坦白了?”替温廷安擦拭面部时,吕氏静坐在?床榻前,沉默晌久,目色落在?女?儿不同寻常的肤色上?,啼笑皆非地问道。   温廷安原本想要囫囵遮掩过去,但一思及对温廷舜的承诺,她?觉得?自己?应该多一份勇敢出来,遂是深吸了一口凉气,点了点头:“我跟他坦诚心意了。”   “你主动坦诚的么?”   温廷安捂着发?烫的双颊,妄图用温凉的手掌心,能从烫颊处汲走一些热意,她?点了点头,吕氏道:“那这个小子的反应呢?”   “他也说?喜欢我。”   吕氏蹙了蹙眉心,道:“既然?是他也喜欢你,为何他不先寻你坦白?”   温廷安觉得?吕氏应当又是误会了,说?道:“之前他寻我澄明过心意,我没有应承他,我也是在?他陈情以?后才逐渐审视清楚自己?的心意,我原来是喜欢他的,是我心里别扭,也是『担负家族的责任』这件事让我推开了他,但后来我又想明白,撑起温家门楣,与?喜欢一个人并接受他的感情,两者之间并不相互矛盾,而是可以?并驾齐驱的。   吕氏匀缓地拂袖伸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温廷安的脑袋,“你们两情相悦,那么,他可有给你做出了什么承诺?”   若是只出于玩的心理,而不去负责任,她?现在?就会直接去文景院,卸掉那个登徒子的天灵盖。   温廷安握着吕氏的手,“才刚确认心意,不需要相逼这么急。”   “你这孩子,这可是关系你的人生大事,我这做母亲的,怎么能够不着急呢?”吕氏蹙眉道,“你的前程,万一他耽搁了你,甚至拖累了你,你可怎么办?”   “母亲跟父亲确认心意的时候,难道也会觉得?父亲会耽搁你、拖累你么?”   吕氏被温廷安的这一番话,说?得?一噎,换位思考一下,她?就能理解女?儿的心情,方才她?的立场,一直是一个母亲的立场。   她?当然?想要女?儿能够独立自主的生活,但女?儿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她?也希望女?儿在?这份喜欢当中?,不要迷失了自我与?本心,能够依旧坚持做自己?,以?及维持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   温廷安左顾右盼,却是没有看到温善晋的身影,遂是问道:“父亲呢?”   吕氏笑道:“自然?去文景院了。”   温廷安瞠目:“去文景院作甚?”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寻温廷舜谈话了,你跟温廷舜处于什么状态,你父亲还能不知道么?”   温廷安心漏跳一拍,吕氏拍了拍她?的肩膊,“莫急莫慌莫紧张,你父亲只是想寻温廷舜聊一聊,关于你们二人的事,也关于崇国?公府的事。”   -   将温廷安送回濯绣院后,再返回文景院时,看到了一道身着象牙白襕袍的人影,不是旁的,正好是温善晋。   温廷舜正欲行礼,却被温善晋阻了,道:“本想嫁女?给太子,却不想给你截了和,你野心不小,就别给我做这些虚的礼节了。”   温廷舜鸦黑的睫羽抬起,露出波澜不惊的锐目,“还望伯父成全。”   温善晋摆了摆手:“我成全了,又能如何?你最大的劲敌不是我,其实是赵珩之。”   “你可知道,宫中?传来密报,说?是赵珩之在?酉时三刻弑君,夺了恩祐帝的权柄,逼宫篡位了。” 第132章   赵珩之谋权篡位这一桩事体, 极是隐秘,除了安插于宫中的心腹,便是无人知晓, 但好在温善晋留有一手, 他并不完全信任赵珩之, 也?在宫中谋布下一己眼线,历经多番周折,消息从宫中传到崇国公府时,已然离篡位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 他跟温廷舜说了这一桩事体。   “我可以很明确地跟你说,赵珩之不会弑害你,因为近岁镇远将军苏清秋身体不虞, 而漠北地界总不太平, 蠢蠢欲动的不仅仅是金人,还有西戎、藩王, 西戎不是一个小国,近岁以来屡兴战事?, 吞并周遭不少小国,国力?日渐强盛,戍守在漠北的藩王已有谋逆之心,与西戎王子暗通款曲, 凭苏清秋一人之力?, 恐难镇压西戎之患与贰臣之祸。”   “因于此,以我对赵珩之的了解,他会在平定战乱之前, 留你一命,将你下放至漠北, 同苏清秋一道去平定外患。”   温廷舜容色泰然坦荡,仿佛这一桩事?体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将他下放至边陲之地,也?是符合他的筹谋,不成?功便成?仁,赵珩之要让他战死?,他若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立下战功的话,这对温廷安和他二?人一起的未来,将会大有裨益。   赵珩之是温廷安是势在必得,定会让她在京中谋官职,待恩祐帝大势已去,祓除朝中的党锢之厄,并收揽三司六部之权柄时,他便会真正将温廷安据为己有。   诸如封后或是策妃。   温廷舜眸色黯沉极了,他答应过她,最快两年,但未来命数谁又能?预料?   只能?他努力?去争取了。   家宴逝去,翌日便是承恩宴席,按道理而言,是恩祐帝给诸位新科进士封官的日子。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空。古池芳榭,飞燕蹴红英。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那承恩宴上,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端坐在宴席之上,他们是登科甲等,地位极是崇高,被安排在与皇亲国戚想?等齐平的位置上,其他贺礼参仪的六部,与其他官员都没有这等待遇,足见当今的官家对新科进士的器重了。   虽说抵今为止,百官无一人能?真正见到?恩祐帝,据闻是龙体不虞,难以主持承恩宴,遂是委托给太子赵珩之来掌饬中馈。   温廷安一半的心思,尚还滞留于昨夜的事?儿上面,情窦初开,又享受了肌肤之亲,与温廷舜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现在有些不敢看他了,无法直视,但她是能?深切感受到?,他目色停驻自己身上时的温度,她佯作感受不到?,也?不与他对视了,当然,她晓得自己这样回避视线,是因为腼腆。   有些时候,感情的拉扯就是这样奥妙,明?明?进展到?了一个亲昵的阶段了,坦明?关系的两人,缔结了一段真正的情缘,行将进展到?新的阶段时,总要有一方仍旧踟蹰不前,甚至还要倒退回去。   温廷安现在觉得,自己属于踟蹰不前的那一方,明?明?自己之前有满腔的勇气来陈情,为何现在的自己,变得性怯了呢?   昨夜吕氏同她说,温善晋寻温廷舜谈过话了,不知为何,她隐微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感,预感有大事?要发?生?。   毕竟温善晋不是一个会寻人开小灶的人,什么事?,要避开她单独跟温廷舜去说?   不知何时,她的手在席筵之下,适时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紧紧握着?。   少年的手掌宽厚,肌理瓷实,掌腹紧贴在她的手背,温廷安本?是想?要挣扎推拒一番,但他的力?道与昨夜的温柔不同,今次添了一份隐微的占有与强势,他的粗粝指节隐微地穿过她的指缝,指腹深入她的掌心腹地,两人的手掌,一霎地隐微黏紧,肌肤之间从而渗出一层薄薄而细腻的汗。   这里可是承恩宴。   大庭广众之下啊。   怎的能?做这种教人面红耳赤的事?情?   温廷安的心禁不住漏跳一拍,不着?痕迹地捺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低哑的声音徐缓地从耳畔传来:“就握半刻钟。”   啊这……半刻钟也?很长一段时间了罢?   温廷安挣扎几?番,仍旧没有挣脱掉,委实是拗不过温廷舜,也?就任他去了。   相?较于她的踯躅不前,少年反而显出一片开疆拓土的气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破碎了,他遂是想?要做些眷侣之间可以做的事?。   诸如现在掩藏在袖袂之下的牵手。   怎么牵都不够餍足,半刻钟又怎么能?够呢?   潜藏在心中的念欲,让温廷舜握紧了少女的纤纤素手,不愿轻易放开。   这让温廷安感到?匪夷所思,原来是解禁了吗,解禁之前他生?得一副清心寡欲的面目,没曾想?,他居然是这样的!   怔神间,突闻鸿胪寺官员传唤道:“太子殿下驾到?——”   整一座承恩宴,原是喧嚣与躁动的氛围,一下子变得针落可闻,百官与登科进士俱是敛声起身,陆陆续续叩首伏拜。   两个少年原是相?牵于一处的手,顺势松了开去。   温廷安跪伏下拜之时,蓦然感受到?一阵微灼、强而有力?的视线,隔着?人潮,遥遥地相?望了过来。   这一道视线的主人,还能?是谁呢,自然是赵珩之。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凉气,直至视线出现了一双金龙玄漆翘靴,一道沉稳紧劲的声音唤她起身。   赵珩之已经行至她的身前了,悉身裹挟着?天子的气魄,教人不容抗拒。   她是今岁的状元郎,一行一止,都受旁人的瞩目,赵珩之躬自唤她平身的时候,温廷安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诸多复杂的注视。   温廷舜随之也?被赵珩之唤了起来。   这是隶属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无声博弈,空气之中仿佛有战火在隐微地燃烧。   朝中百官也?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一阵浓郁的压迫力?,更准确地说,是两份压迫力?在相?互倾轧与对冲,两方抵抗得不分伯仲。   众人循着?这一份压迫力?的来源,深深睇望了过去,只望见矜贵的太子殿下,正抻手扶起今岁夺得榜眼之名次的少年。   嗯,这场面看着?和谐而安详,但为何在冥冥之中,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呢?   赵珩之扶起温廷安、温廷舜起身,也?没对他们说些多余的话,但在外人眼中,他们二?人已经成?了极是受到?器重的存在了。   但温廷安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不由与温廷舜相?视一阵。   温廷舜眉心间悄然覆落下一抹霜色。   果不其然,这份预感在司礼监的官员宣读圣旨时,完美地应证了。   宣读圣旨的公公扯着?花旦长腔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掠过一堆繁文缛节的宣辞,接下来正式轮到?官职的任免。   温廷舜被任为兵部主事?,从八品下。   大多数登科进士普遍去了资政殿或是文渊阁,从芝麻文官做起。   至于状元郎温廷安。   直至听到?任免以后,整座承恩池的人都怔愣了一番。   获赐『大理寺少卿』一职。   居然是从四品的实职!   这,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整个人也?有些发?懵。   这肯定是赵珩之对她所赐的官职,为何一下子就赐官了,她翛忽之间想?起赵珩之曾前对他说过的,要让她亲下令处决崇国公府。   手中无权的话,自然无法处置。   所以,赵珩之这是要赋予她实际的权利了么?   一下就让她成?为大理寺少卿。   见她久久岿然未动,宣读皇旨的公公笑着?提醒道,“状元郎莫不是怔忪了,赶快来承旨罢,否则,咱家的手都酸了。”   温廷安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赵珩之一眼,男子屹立于上首之座,正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赵珩之眼神沉稳而有力?,目色灼烫,庶几?能?将她烧灼起来。   这一道皇旨,俨似一份炙手的山芋,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倘若接了过去,那岂不是就意味着?她成?为了他阵营里的人,要利用新赐的权利,处决掉自己的母家,崇国公府?   那这是忘恩负义!   但若是不接的话,于情理也?根本?过不去,整个承恩宴的人,都在看着?她。   温廷安不欲接受这封皇旨。   要让她接受这份恩泽,做出处决崇国公府的事?情,她根本?下不去手。   可是……   温廷舜用眼神制止住了她。   他的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让她接受这份皇旨。   温廷安窃自咬紧了嘴唇,一时有些恕难从命。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卿并不如预想?之中的那般好当,她一下子身居高位,想?必很快就会成?为众人的眼中钉。   历年的状元郎,都远没有这般优渥的待遇,她是独一份。   接旨,还是不接旨?   承恩宴上,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驱前一步,双手递呈上去,以恭谨之姿接受了这份足感圣情的皇旨。   皇旨的份量很轻盈,但落在掌心间的这一刻,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这是赵珩之对她的独特关照了,宣示在大庭广众之下。 第133章   一整个承恩宴, 温廷安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宴席之上不少人戳她脊梁骨,但她这些都觉得无所谓,在读书任职这些事上, 她经历的太多了, 外人的陟罚臧否, 初涉官场的人可能会有些玻璃心?,但她不是,她在体制内浸淫了七年八年,很多面目都见识过不少, 早就养成一颗百毒不侵的铁石心肠,因于此,外界对她的评议, 温廷安并未太放在心?上, 唯一担心?地是,她行将要履行对赵珩之的承诺了。   也就是身居高位、手揽重权的代价。   承恩宴结束当夜, 温廷安任职为大理寺少卿一事,如一把泄了火的诏书, 即刻烧遍了整座崇国公府,最开心?的自?然还是温老太爷温青松,他?老人家最期望便是儿孙能够入仕为官,这般一来?, 就能重振温家的门?楣了, 各房的叔伯夫人也陆续拜谒濯绣院,同温廷安献呈上贺礼。   是吕氏代她收下了这些贺礼,愈是收下这些献礼, 温廷安的心?便是愈发沉重,一整夜卧在床榻上,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很怕明日会到?来?,明昼便是下车之日,她觉得定是有大事生发,赵珩之一定会借助她的手,铲除崇国公府这一枚弃子。   这样的事情,俨似一块浓深的郁结,深植在心?底,她起了身?掀开衾被,推开了支摘窗,绛蓝的银汉,远处的雪,一涓一涓,一缕一缕,俨似一场浩瀚的无声戏,正于长?夜之中徐缓地行演,她望见漆檐上的碎雪,形态如斗大的一掬山茶花,悉数由上往下,砸落漏槛之上,时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层小?小?的斗拱形态的铺垫。   她的思绪本是在神游之中,倏然之间,看到?少年峻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雪幕之中。   “温廷舜?”温廷安有些讶异,神识怔然,下意识看向墙隅的箭漏,迫近是三更夜的光景了,他?同她一样,竟都是没有歇息么?   她看到?少年身?上的衣褶蘸满了雪花,面目成?了银装素裹,触上他?的皮肤,竟是也冰冰凉凉的,遽地扬臂伸腕,握住了他?的手,用掌心?牢牢捂着?,“在外边立了这般久,不会说?了一声么?真……”   『傻』字尚未出口,温廷舜倏忽俯身?迫前?,推开支棱窗的扶板,头一偏,目色锁住她檀色的唇,下一息,温廷安的薄唇覆落下来?一片温热的触感,余下的话被他?吞没在齿腔之间。   温廷安在昏晦之中慢慢瞠起眸心?,没得及左顾右盼,温廷舜已经松开了她,这个吻不过是蜻蜓点水,只是是在唇瓣表层停驻片刻,一触即离,吻得克制且儒雅,跟凝结在窗纸之上的霜降,细细一拂就散了。   两人之间隔有一堵矮槛,温廷舜朝着?她伸手,温廷安不假思索握住,一晌牵起袍裾,一晌一个借力,便是跃出了窗扃之外,双足沾地的那一瞬,整个人戛然扑入他?温实的怀里。   “外头冷,穿上这个罢。”温廷舜将身?上所披玄色大氅,摘下,严严实实罩掩在她纤瘦的肩膊处,邃黑的眸端详她片刻,伸指拂去了坠落于她鬓间的雪绒。   清郁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萦绕而来?,温廷安心?中很是动容,看着?他?说?话时喝出一团冷白的气息,握紧他?的手,看着?他?的深色滚镶襕袍,看起来?并不很厚,衬出单薄修直的意蕴了,遂是担忧地说?道:“那你怎么办?”   说?这番话,她皙白云瓷的面容上,渐然浮起两团无法掩饰的晕色,大抵是生平接受这般的照拂,两只纤细的手揪紧大氅两侧的镶绒襟摆,指骨与指节泛散出绯红的色泽,隐微散透出她在紧张。   在外出,温廷安一直女扮男装,不论?仪姿还是行止,趋于中性,鲜少会流露出很女儿家的憨态与细节,温廷舜觉察到?她的拘束,薄唇抿起显著的一丝弧度,眼?见她要翻回窗扃里取回一件毛氅,温廷舜截了和,温声道:“时辰紧迫,我也不冷,你随我走。”   语罢,抻臂勾揽住她的腰肢,一个纵步疾掠,略施轻功,带着?她飞离重门?府邸,温廷安是第一次跟他?同频共振,真正意义上领略了他?施展轻功之后所观的风景,平素她一直平视这个人间世,现在视角改成?了俯瞰,森罗万象尽在足下。   温廷舜裹着?她连纵带跳,在东廊坊的一众斗拱广厦之间穿行,疾掠的风蹭过面颊,却没有预想之中的冷冽,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温熙的触感,这让温廷安感到?不可思议。   攀上重楼檐顶之时,她的一整颗心?也在不辍地摇晃,因整个人是牵缠在他?身?上的,重心?处于失重,她搂紧他?的腰,脑袋贴紧在他?的襟前?。   破晓以前?,市坊与街衢除了贩夫走卒,庶几没有人烟,洛阳城内陷入沉眠之中,与地面隔着?遥遥的一段距离,也只隐微听到?有梆夫敲锣的幽远声响。温廷安没再这个时辰外出过,借着?这样一个契机,她发现坠沉于西隅的圆月,竟然是如此皓大,占据了整座城池近二分又一的面积。   再放眼?东隅,是行将放飞的朝暾与曙光。   “翌日你要去大理寺,我也要下放漠北了,此后一两年,很可能难再见,所以容我任性一回,在黎明破晓之前?,同你再见一面。”   温廷舜裹着?她,双双顿落在樊楼的檐顶之上,扶稳她立好,两人相向对立,温廷安的下巴掩在狐绒之中,一双眸蘸着?一层晕红,不知是教风拂掠所致,还是因为温廷舜的一番陈辞。   温廷舜挪了位,挡在上风处,拂扫在她颊侧的风稍息了下来?,他?扬起手背,静静摩挲她的粉腮,哑声道:“这一整夜我无法入眠,畴昔夜里想着?大晋与母后,但现在,我心?里皆是『温廷安』这个名字,目之所及之处是你,一切风景都是你,空气也是你身?上的气息。我回过神时,人已经在濯绣院里了,我行至你的院子前?,结果,你正好推开窗来?——”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她,眼?神灼烫且温暖,余下的话,不言自?明。   温廷安的耳根愈发烫热了,在这般的情状之下,她腼腆极了,根本无法直视他?,视线淡静地垂落下去,额心?拱在他?的锁骨处,温和地回抱他?,“我很想见你,感觉一直都见不够。”甚至只通过普通的亲吻、拥抱也无法餍足。   在承恩宴上,她会做出回避,那只是因为人多所致的羞赧反应,她一直以为很了解自?己,结果全然出乎意料,她比预想之中要更喜欢温廷舜,仿佛这份喜欢,在冥冥之中持续很长?时间,只不过,现在才被她姗姗来?迟地正视起来?。   温廷安搂紧了他?的腰,整张脸埋入他?的怀里,轻声问起他?:“你觉得兵部主?事如何??”   这是从八品的官职,还要下放至漠北,明面上是赐官,但却是贬谪的意思了,根本不是一位榜眼?该有的待遇,温廷舜本应该拥有更好的前?程,结果赵珩之动用私权,左右了翰林院与资政殿评审官的意见,让他?们予以器重的少年,成?了折戟之龙。   温廷安替温廷舜感到?深深的不值,他?可是曾经大晋的皇子,坐拥储君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是一块千锤万凿的琢玉,而今却被视作瓦砾,弃置在了漠北。   温廷舜将散落在她耳根前?的一缕颊发,梳撩至耳屏后,行近了些,视线与她平视,笑起来?:“你可知晓,你现在这般模样,很像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白狐,有小?情绪时,眼?儿瞠圆,两腮鼓鼓,满面写着?『我有心?事,快来?哄』的意思。”   温廷安面靥上蹭起一团火烧云,颇为不自?在,手抵在唇上,“我在跟你说?很正经的事。”这厮倏然变得温情,教她招架不住。   “在大晋,皇子堆中,必然会有一两位要遭受下放的磨砺,只有通过磨砺的皇子,才能成?为储君。”温廷舜道,“下放那年,我七岁,随我一同的,是一位皇兄。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回宫了,那年我十四岁。”   在边关?待了整整七年,一回宫,血猎结束,家国便破了。   温廷安握紧了他?的手,语言在这种时候成?了苍白无力的东西,她只能以肢体来?宽慰他?。   温廷舜淡笑道:“我自?幼时起,便在边关?长?大,行伍出身?,颇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你不必太担心?。”   温廷安容色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我没有担心?你,我知道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间一切坎坷,皆是难不倒你的,我从你的学业,便能可见一斑了。”   “你的学业不也非常优秀?”温廷舜看着?她,反握住她的手,“在短瞬的半年之内,进入族学,从外舍生跻身?上舍生,并成?为今岁的状元郎,你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很出乎意料,也由衷地钦佩。”   素来?毒舌的人,一下子敛去了锋芒,夸赞起她来?了,温廷安有些别?扭,别?开了面容。   温廷舜道:“畴昔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想着?要复仇,要复国,只想着?自?己的事,哪怕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也没有改变些什么……”   温廷安摇摇头,“你改变了很多,真的,你要我现在举例,我都能如数家珍。”   温廷安还真的细细说?了几桩事体,现在赧然的人,轮到?了温廷舜。   但他?只是听着?她说?下去。   话至尾梢,她朝他?笑:“只要想着?你在漠北,我也有了守候的动力,毕竟,少卿的职务不轻,想必每天要处理非常多的案子。”   “我也永远记得你对我的承诺,数年之后——”   “温廷舜,我等你归来?。” 第134章   少女温笃坚实的话辞, 天然有教人信服的力量,温廷舜的吐息明显比以往要沉了些?许,眼神湛明而滚烫, 牵起的笑?弧之中, 裹藏有一份深涌的感情, 看在温廷安的眼中,倒成了另外一番迥乎不同的模样,没曾想,这厮竟是也有面红耳赤的时刻。   西隅的残月将坠未坠, 东隅的日头将升欲升,鎏金般的霞光由远及近,跌跌撞撞铺洒而至, 淋照在两个少年身?上, 气氛正温存,不过, 雪又在不知不见间地下?大了,落势有些?汹涌了, 温廷安将身?上的狐绒皮氅分给了少年一般:“天大寒,我们一起披罢。”   下?一息,那一截纤细的手腕,教温廷舜攥握而住, 他一举将她?揽入怀中里, 下?巴抵在她?颈窝处,她?有着不输于男子的谦韧,那骨骼虽瘦削纤细, 却?源源流淌着滔天江河,他不必忧虑她?的办案能力, 她?自有独挡一面的能力。   那一件皮氅宽厚温煦,足以裹住两具少年的年轻身?躯,撞身?取暖之时,也碰蹭出簇簇巨大的花火。   比及天光真?正大亮,昭告破晓时分结束,大内宫中的司仪坊送来?了量身?裁定的官服。大邺的官仕制度自?有一套规章,下?车入仕以前?,司仪坊的教习嬷嬷会携裁缝师傅上门,替今岁的新科进士量好官服的尺寸,打?好了衣样儿,送入府中勘验,确认尺寸适宜,才真?正地投入缝制的环节之中。   “来?看看,我们的少卿官爷。”吕氏与?嬷嬷等一干仆役,恭谨地侍候在一旁。   温廷安的视线落在镜面,首戴蓝玉文弁,大红绫纱襕袍,前?襟绣面覆有醒目的孔雀纹,里衬一席蚕丝质地的长纱单衣,腰束缠金带,佩金鱼袋与?金鱼符。   因是两世头一回穿上官服,温廷安有一种雾里探花的感觉,铜镜里的那一道人影,到底是不是自?己?   有时候,当直视镜中人很?长时间,自?己都会质疑镜中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了。   吕氏屏退众人,兀自?执住玉质角梳,款坐于温廷安身?后,恬静地替她?绾起青丝来?,思及了什么,温笑?道:“同他都说好了么?”   温廷安蓦然一怔,后知后觉吕氏话辞之中的那个『他』在指替谁,她?耳根与?粉颊俱显胭脂之色,双手本是豁达地搭放在膝头,现下?是拘束地交叠在胸前?,又故作?地镇定地『嗯』了一声。   “果然,年青蓬勃的感情,就是不太一样。”吕氏喟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们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挥霍与?试错,所以也不必顾忌太多,但?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不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感情上,终究委屈多一些?,你是第一次入仕,也是第一次喜欢人,用满腔的勇气与?力量,去掩盖那些?潜在的委屈,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先好好照顾好自?己,你的感受和你的喜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番话听在温廷安的耳鼓,有些?匪夷所思,“母亲,您在过去,不是素来?便?教诲我,要以撑起温家门楣为第一要任吗?怎的现在变了另外一番措辞?”   “环境在变,人的心念也会发生变化,”吕氏为她?高高束起冠发,看了镜面一眼,确认毫无疵瑕,便?将剩下?的话接了下?去,“更何况,温家很?快就会变天了。”   冥冥之中,一切早就有预感。   温廷安也是目下?才意识到,吕氏上一回同她?叙话时,为何会让她?生出一份诀别?之感,原来?,吕氏早就预料到赵珩之的筹谋,比及温廷安官拜大理寺少卿的那一日,便?是温家抄封之时。   不知为何,这竟是教温廷安喉头干涩,转眸望住吕氏,吕氏却?伸出一截温婉的手,很?轻很?轻地揉揉她?脑袋。   吕氏没再叙话,挪开圆角凳墩,温善晋适时搴帘入内,言笑?晏晏望了她?一眼,道了声:“哎,这是谁家的少卿大人,这般神气?”   父亲还是畴昔的父亲,只不过,温廷安能从这一番口吻之中听出一些?沧桑感,不知道温善晋看到她?这般模样,会不会想到他十六年前?刚入朝为官的那一幕呢?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新官上任一般都是三把火,温善晋应该是对大邺江山社稷,颇有建树与?理想的一位清官。   吕氏与?温善晋相视一眼,温善晋对吕氏道:“照拂安姐儿这么多年,辛苦了。”   吕氏有些?意外于温善晋会这般说,回过神时,她?摇了摇首,对他道:“安姐儿人生头一回要上官场,老爷多提点她?几句罢,省得她?多走弯路。”   言讫,便?是退身?离去了。   温廷舜行至温廷安近前?,一晌扦了扦烛台橙火,将火光弄得明亮了些?,一晌对她?道:“起身?罢,让我好好看看你。”   父女之间许久没有交谈过,因为那次同太子交易,温廷安对温善晋生了罅故,为了帮助温廷舜,父亲居然将她?出卖给了赵珩之,这让她?心中生出了诸多思绪,端的是五味杂陈。   在她?的印象之中,父亲一直是伟岸正直的形象,不曾想有朝一日,这座替她?遮风挡雨十六年的大山,居然向权力攲斜折腰。   那个曾经对她?说过,『你的人生你做主』的父亲,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温廷安想不明白为何会成这般情状,父亲素来?是她?最为仰赖的人,她?人生的价值观,对这个人间世诸多的认知与?理解,从来?是父亲相授予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伟岸、圣洁的形象,会受到权势、权谋的玷污。   温善晋是赵珩之最隐秘的一枚棋子,当他联袂阮渊陵等人的势力,铲除异端之时,温善晋便?是沦为了弃子,整一座崇国公?府也受到株连。   似乎洞穿了温廷安之所思,温善晋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徐缓地说道:“我想给你铺好后路,赵珩之便?是你的后路,及至我们被流放之时,也不至于你在官场之时遭人轻侮,但?温廷舜这小子,截和了我的计划,很?出乎我的意料。”   听父亲提及了温廷舜,温廷安下?意识敛声屏息。   吕氏对温廷舜观感很?好,是默认她?和温廷舜一同成长并进的意思了,但?温廷安尚还不明晓温善晋的意见。   在父亲眼中,温廷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位大晋曾经的皇子,毕竟是被父亲所救,承恩于他,温廷舜很?争气,他符合长辈对他的一切期待,考取功名,品学兼优,才德兼备,但?他亦是天生反骨,有自?己的一腔筹谋与?抱负,来?日立下?赫赫战功,赢取一己功名与?地位,从微末之官一步一步做起,如此持之以恒下?去,来?日必有所成。   温廷安觉得温善晋应该在这一方?面,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不过,她?会竭尽所能去争取他的同意。   温廷安已经在窃自?打?腹稿了,罗列出温廷舜的种种优点,正欲开口言说时,却?听温善晋道:“那小子喜欢你喜欢得紧,我跟他谈过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将他怎么着。只不过,假令他教你受半丝半毫的委屈,或是没有按时践诺,我定是不会放过他。”   温善晋擅于冶炼奇毒,他整治温廷舜的方?式,应该是毒杀罢。   温廷安思绪有一些?偏移,很?快复被纠偏了过来?,她?听明白了温善晋的话中之意了。   “父亲,您这是同意了?”温廷安的音腔有些?发颤,事态翛忽急转直上,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然还能怎么着,等你来?同我杠?”温善晋好整以暇地道,“为父若是不同意,你也势必会据理力争的罢?”   他太了解温廷安的行事风格,拥有出人意料的独立与?倔强,认定了什么事,便?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这一席话说到温廷安的心坎上了,她?垂下?眸:“多谢父亲能够成全。”   温善晋摇了摇首,“我还没完全应承你们,只消那小子没践诺,他这一辈子,就别?再想见到你了。”   虽然是很?强势的话,但?温廷安听得眼眶微热,接下?来?,温善晋提点了一些?官场里要注意的事。   “『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此则我一位上峰旧时传授的道理,以前?我不明白,也不懂收敛锋芒,便?是四处乱撞南墙。说到底,这官场之上,光靠努力与?实力还不够,还要有结交人脉的本事与?能力,当你破了一桩案子,得时刻记着周围人对你所施加的帮助与?照拂,你向上峰汇报每日工作?总结时,不光要汇报你自?己的,还要提及别?人所对你实施的相助,不可一人独食,要好处均沾。”   温廷安在体制内浸淫多年,这般道理是能明悟过来?的,刚要应承,却?又听温善晋道:“不过,这并不意味你要磨蚀自?己的棱角和个性,你的初心、为官的初衷,你要永远都铭记,你走上官场,判案推鞫之时,一定会招惹到一些?人,他们会觉得你死板、不懂人情世故,批判你的性格不讨喜——”   “这都没有关系,纵任官场是人情社会,但?你不必让每一个人都喜欢你。毕竟,人非银锭,注定不会让每人都青睐,就像为父,在官场之上,曾经位居一品宰执,但?仍旧很?多人对我不满,批我犬儒的折子俯拾皆是,台谏官批我入仕十六年,半生过去,仍是碌碌无为。”   温善晋自?嘲地笑?了笑?,但?这种笑?,是云淡风轻的,“官场上,不论是你的同僚、上峰还是下?属,对你所做的批判,永远都无法定义你的为人与?质地、当你遇到自?我怀疑,遭致批判或是勘案不顺心时,不要顾着挽回自?己的颜面,或是去屈意讨好那些?厌恶自?己的人,而是要做脚踏实地的事,这种事是能够让你振作?起来?的、让你快乐的,能为你内在的自?我提供养分的,哪怕去市坊小楼]食一顿你喜欢的膳食,都可以。”   “我一位旧友,七年前?,他曾位居二品大员之位,四年前?被贬谪到了岭南,现在他的口头禅是,『人生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温廷安,恭喜你成为一位官员,从今往后为百姓建设苍生之时,也要在这花花世界之中,静守己心,明白吗?”   父女之间素来?很?少谈话,温廷安听完温善晋一番说辞,内心一片荡气回肠。 第135章   漠漠轻寒席卷了整座洛阳城, 晓阴无赖似穷秋,踏着辚辚马车声,温廷安徐缓搴开了幨帘, 朝暾牌分的?一掬暖阳, 俨似闲挂于穹顶一隅的半轮银钩, 勾起掩在东方?山脚的?橘橙辰光,稍息,车把式恭谨的嗓音自外出传来:“官爷,集贤门到了咧——”   下了马车, 便是?见到了大理寺磅礴宏敞的建筑,雄伟气派的?桐门,鎏红堆金, 上悬覆银铜环, 门楣东西各置雄雌双獬,乍望之下, 面?首肃穆骇人?,途经的?路人?都有忍不住生出毛毵毵的惧怖之感。身为三司之首, 便属大邺最高审查机关,搁在前世,此处可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所在,能在如此圣洁且庄重的?地方?任职, 温廷安殊觉自己踏在这一方领土之上的感觉, 都有些不太真实。   历朝以来皆设有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职,各朝各代的?官品都有上方?浮动过的?趋势,最高是?正三品, 最低是?从四品,放在大邺之中, 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中规中矩,是?从三品的?官轶。   新官上任,阮渊陵亲自来了,这般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出寺相迎,委实是?稀罕,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穿官袍,也不算第一次见大理寺,但在冥冥之中,温廷安殊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犹记得那一雪夜铺展对坐的?坦白,如今细细想来,俨仿昨日乍现,但阮渊陵是?以?长辈身份自居,与她对谈之时,一贯是?旧日的?儒雅威严模样。   阮渊陵先带温廷安去认识了一圈大理寺的?人?。   这是?固定的?章程,在前世她参加工作第一日,人?事管理就带她熟悉职场环境,教会她认识每一个人?,囊括称谓、喜好、行事作风等等,她还拿起小本?本?刻苦地接下来。   自己年?轻时青涩的?模样,如今在脑海里重新出现,温廷安很是?感?慨,有了长达七年?八年?的?工作经验,现在进?入新手村,也不会再?畏手畏脚了。   认识人?的?顺序,从最基层的?官轶认识起。   “这是?评事,负责整饬司库所有案牒,并大理寺人?员调动档案,且外,擢升、贬谪的?文书,一概都是?他们?草拟,并以?鱼书递呈给主簿校勘。你?入寺的?文书,或是?将来官轶调动的?折子,亦属由他们?负责。”   评事是?从八品的?官,与之平起平坐的?,还有司直与录事。温廷安明晰地记得,自己第一回 进?入大理寺时,伪饰的?身份,便是?录事的?官轶。   温廷安是?从基层文员起家的?,逐是?一认唤了所有评事、录事、司直的?名字,俱是?铭记在心,众人?一时都有些受宠若惊,本?以?为是?个趾高气扬的?关系户,没想到这般平易近人?,与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当然,这些人?也有划分派系:一派是?抵触她、看轻她的?;一派是?看戏的?;一派是?一心一意?只干好自己事的?,至于上峰是?谁,便不太重要。   “目下挑个衬眼的?录事随身罢,”阮渊陵道,“这人?会是?你?今后的?左右手,毕竟掌管着寺内大多?数案牍的?刑判推鞫,你?的?工作量根本?不会轻,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需要有人?替你?分担冗杂卒务。”   温廷安的?目色在一众官弁之中巡睃,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能受青睐的?话,那便意?味着机会与时运。   适时,有个录事模样的?青年?人?,搬着比山要高的?案牒,颤颤巍巍要放在供案上,结果不知怎的?被绊了一下,好些案牍倒塌了下去,这成了连锁反应,一边塌了,连着其他人?堆放好的?案牒,也兵败如山倒,一时间,司库遍地狼藉,鸡飞狗跳。   留着羊角须的?中年?评事见状,低声斥了他好几句:“都进?来两年?了,怎的?做事还冒冒失失的?!”本?想踹青年?人?一脚的?,但碍于寺卿、少卿两位大人?皆在,评事不好发作。   青年?人?歉疚称是?,忙拾掇散落在地上的?案牍。   温廷安行过去,将散飞在地面?上的?状纸拾起来,头一眼,发现这些案牍竟是?整理得非常齐整,她看了那个青年?人?一眼,年?纪约莫比她长了四五岁,她记得这人?叫朱峦。   属于老实做事、脾性憨厚的?一类人?。   她行至朱峦近前:“整理好这些案牍,以?后在我身边干事罢。”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热辣的?目光集中在朱峦身上,这个愣头青冒冒失失的?,居然是?是?气运之子,被新上任的?少卿拣走?了。   接下来,去了诏狱,认识了两位狱丞,“诏狱分贵贱男女,罪犯的?食膳、医理、用刑,隶属于他们?管辖。”   再?接着,阮渊陵待她认识了主簿,偏巧,新来了两位主簿,是?她所认识的?人?。   吕祖迁与杨淳。   杨淳看到她,由衷地高兴,至于吕祖迁,他的?容色就很显复杂了。本?是?同一起跑线上的?人?,读着同样的?书,但因?考取的?功名不一样,所获得官位也会不一样,他得了主簿,这是?从七品官,但跟温廷安两相对比,这根本?就不够看了,温廷安是?堂堂的?状元郎,从三品官,横跨了整整四品,让两人?的?身份与地位,在此一刻有了霄壤之别。   搁在以?往,吕祖迁估计会妒忌不已,但他跟温廷安曾在九斋之□□渡过一段不浅的?时光,其为人?处世、修养品德、对大邺律法的?熟知与了解,都远胜于他。   温廷安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端的?是?名正言顺的?。   吕祖迁心服口服,无可指摘,只不过思及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窗,已经坐上了高位,而自己还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主簿,心中多?多?少少都有明显的?落差。   温廷安今后勘案查宗,主簿也是?要携同随行,掌饬『省署钞目、句检稽失』之职。   同二人?行礼谒别,轮到认识寺正,温廷安意?外见到了老熟人?,唤了声:“周寺正。”   搁在往常,周廉早外派出去了,但今次恭谨地候在公廨门口,朝温廷安见礼。   周廉道:“士别数日,便当刮目相待,下官见过温少卿。”   这厮行事还挺一板一眼的?,少了畴昔会有的?相近。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阮渊陵道:“办完这宗案子,寻个机会抬抬台阶罢。”   周廉一怔,即刻屈身言谢。   谒别寺正,再?是?轮到了寺丞,很巧地是?,这位寺丞曾是?与温廷安结下过梁子的?袁宣。   习惯给下属施压、扔一堆公务下去、提前下值、出事了就踢皮球寻替罪羊的?那类领导。   温廷安是?领教过不少的?,上一回他勒令她去泡茶,结果给踢到太子这一块铁板了,虽未贬谪,但也沦为了全大理寺的?笑柄。   易言之,袁宣隶属于那种欺软怕硬的?人?,畴昔他对温廷安下颔仰得有多?高,现今那腰就有多?弯。   温廷安粗略浏览了一番袁宣的?政绩,好在他也是?多?少是?干实事的?,这个寺丞之位,也不是?完全白坐上去的?。   最后认识与她同一官秩的?右寺少卿,去了此人?所在的?公廨,空空如也,只有一位贴身的?录事正在写呈文,见到两位大人?物,忙起身作揖,解释说,竺少卿正在兖州跑一桩棘手的?无头尸案子,当下不在廨内。   温廷安有些遗憾,只能等此人?从兖州回来,再?补上一句交道了。   阮渊陵闻罢,笑道:“竺少卿最近频繁出差,以?前都没见他这样过。”   录事笑道:“寺卿大人?容禀,竺少卿家的?夫人?,最近又有了弄瓦之喜,现在要养五口人?,竺少卿说趁着身子还硬朗的?年?纪,可得给小少爷多?挣些米汤钱,顺便将平康坊的?宅子给买了。”   在大邺,刚出生的?孩子,一般都喝母乳或是?米汤,这米汤钱,也是?前世通俗而言的?奶粉钱了,原来竺少卿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担子变重了,自然要更?加奋力的?办差。   录事怕温廷安不晓得购宅内情,便解释说:“是?这样,竺少卿一家此前一直跟他的?岳父母同住,但竺夫人?一直希望能搬出来住,应该是?念叨不少回了,竺少卿是?个妻奴,这半年?以?来,都在看洛阳城的?宅子,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但本?金还差了些,如果能这一桩案子办下来的?话,本?金和米汤钱自然也充裕了起来。”   温廷安纳罕:“竺少卿晓得你?唤他妻奴么?”   录事呵呵一笑:“竺少卿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下官在公廨办差以?来,从未见过他发火,唤他妻奴他很乐意?,唤他女儿奴,他大抵会更?开怀。”   录事踯躅了一会儿,道:“竺少卿的?千金,应当只比少卿小个三两岁左右。”   温廷安恍然大悟,竺少卿的?年?纪应是?在四十岁在五十岁之年?。   成为少卿的?人?,恐怕一般都在这个岁数了。   阮渊陵容色微凝,录事识了眼色,登时谢罪告退了。   认完了一群人?,阮渊陵带温廷安到了隔壁的?公廨,“此处是?你?往后开始处理公务的?地方?,不过现在,你?得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廷安整个都怔住了,“见谁?”   “你?忘了此前应承过太子什么事?”阮渊陵眸色黯然,“现在是?你?报答太子的?时刻了。” 第136章   温廷安心跳怦然直坠, 该来的总是会来,她已经预料到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她心内总希望能拖延一些是一些, 俨似一个阖眼假寐的人?, 但此时此刻, 她必须学会清醒了?,面对即将生?发的事实。   “温少卿,时抵惊蛰,刚落过了一场细雨, 宫道?路滑,请仔细脚下。”护送温廷舜入宫,阮渊陵便兀自?离了?去, 说一个时辰后来接她。   带路的人换成了鱼公公, 温廷安知晓,此则东宫的内侍, 纵任两人?此前已然打过了?不少照面,但她该有的礼数也一丝不少。   鱼公公笑道?:“少卿爷何必拘礼, 入了?东宫,往后便是奴才的主子,该是奴婢拜您才是,您不必见外?。”   这一番话意味深长, 端的是一语双关?, 一方面强调了?她是赵珩之麾下的人?,敲打她要忠心耿耿,另一方面隐喻她未来的太子妃身份, 教她须有个心理准备。   温廷安面容无澜,并?未接话, 鱼公公也丝毫不以为意,一路通畅无阻,一刻钟后,她便是见着了?雄伟磅礴的东宫大殿,万盏温熙的烛火照透过鳞次栉比的鸟兽纹漏窗,隐隐约约衬出里?头雕梁画栋的景致。   宫门千重,瑶台琼宇,壮丽描金的龙柱之间,悬垂数层绣纹繁丽的云纹广帷,温廷安原以为,会有一众捧灯的宫娥侍候双侧,但目之所及之处,仅余殿上深旷空阔的玄石玉砖,空气?晦涩而浓重,衬出上位者常年独居的寂寥。   鱼公公前去通禀,少时延请她进去,外?殿处渐闻些微叙话声,想来有诸多官员在?议事,温廷安静扫一眼他们?身上官服,三法司、兰台俱在?,显然能入东宫议事的人?,都是心腹了?,赵珩之居然不避着她。   视线徐缓穿过大殿中心,未见其人?,倒先闻其声,是赵珩之的嗓音,俨似松泉溅玉盏,飞雪震冰弦:“本宫还有另一要事,诸卿便先到此罢。”   温廷安在?外?殿恭立,众官见她后,悉身以礼见待,不过,他们?面容普遍凝滞而严峻,一种肃杀枯索的氛围萦绕其间。   其中看到了?几位数位,诸如庞珑,诸如黄归衷,他们?本在?低声叙话,但见着她来,眼神温暖,对她持笑说:“是第一次来东宫议事交差的罢,不必惊慌,太子虽然看着肃穆,却是很?好说话的人?,这也是你的殊荣,年纪轻轻,就?能来东宫,像我们?这样的年纪,怕是还在?熬资历。”   温廷安并?不多话,但礼数俱全,内侍已在?传唤她,她遂是徐缓穿过外?殿,渐闻一阵清郁的龙涎香,视线拨开袅袅云雾,终是看清坐在?上首座的男子。   赵珩之一身玄青绉纱曲领冕服,内衬是檀红长纱元服,身量修直峻长,烛火宁谧掩照他的身影,一道?伟岸的影子覆落下来。   他阖上了?一本奏折,放在?近旁堆积如山的公牍上,见着她,他没有客套,只?说了?两桩事体。   “我杀了?恩祐帝,三日后会登基。”   “处置崇国公府的奏折,目下给你看看。”   没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温廷安正?伫立在?下首座,上首处两番话不疾不徐,但俨似骤雨自?上而下劈首砸来,悉身皆是渗透出一种昭彰的寒意。   神经仿佛绷紧成了?一根极致的细弦,似乎只?消有外?力扯一下,神经就?会崩裂如碎珠。   她不知赵珩之为直截了?当同她说起这些事,冲击委实太大,她怔愣在?原地,晌久在?迟缓地反应过来。   温廷安回溯起方才进入内殿时,百官凝滞晦涩的面容,想来便是因为恩祐帝崩殂一事,赵珩之绝对没有对他们?坦诚帝王是他所弑,但却对她进行一览无余的坦白,这是为何?   似是洞悉出她的憧憧心事,赵珩之覆住膝头,笑道?:“温廷安,你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会对你毫不保留,你若是想要天间星辰,本宫会摘给你;你要官秩,本宫竭尽所能替你争取;你要江山社稷,本宫会替你打下来;你要皇后的宝印,本宫即刻可以授予你,当然——”   赵珩之从上首处款款起身,朝她徐缓地迫近,一种压迫感铺天盖地掩罩而来,嗓音清凉,机锋一转,声辞衔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或有朝一日,本宫去了?阿鼻地狱,温廷舜,本宫势必拽你一同下去。”   温廷安匪夷所思地望定眼前的男子,有些一头雾水,她想不通赵珩之话辞当中的逻辑。   论姿色,她仅算中等偏上,还能看得过去罢了?,称不上祸水或是天香,相比较于宫中的嫔妃王姬,并?不具有太强的竞争力。   更关?键地是,她与?赵珩之根本不算相熟,羁绊寥寥,她不过是业务能力还勉强过得去,帮他铲除赵瓒之这个异端,但他就?要封她为太子妃了?吗?   好比前世,她帮上级领导在?比稿之中完败了?头号竞争对手,上级领导会赏她当领导夫人?了??   根本就?很?荒唐,温廷安很?早就?觉察到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相询一二。   赵珩之不可能对她持有至死不渝的感情,毕竟两人?并?无常年相处的情感经验,温廷舜不太明白他为何对她持有如此深的执念。   赵珩之行至温廷安近前,摩挲了?一番左手拇指处的玉扳指,“你可还记得十一岁那年的事?”   这是率属于原主的记忆,温廷安欲要回溯一番,却迟迟搜寻不出相关?的零星片段,她只?能拱首道?:“微臣很?多旧事都淡忘了?,恳求殿下点明。”   赵珩之一双清眸浅浅望她,又似是穿透过她,寻觅旧日的身影,但他仅是徒劳,原以为她会记得,但哪曾想,她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流年往事都记不清了?。   赵珩之眸底覆落一片黯然,淡声道?:“六年前,宫中一位受宠的妃子流产,母妃受了?陷害,被父皇发落至京郊行宫,本宫一同随行。偌大的行宫里?,一个伴当也没有,宫蛾所捧上的膳食,也是冷寒的,本宫每日所能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读父皇指定的书,二是自?己同自?己说话。”   温廷安下意识问:“那殿下的母妃呢?”   赵珩之道?:“她无法忍受含冤屈辱,待在?行宫翌日,在?自?己的寝屋之中,燃炭自?尽了?。”   赵珩之口吻云淡风轻,似乎在?说一桩外?人?的野史?,与?己并?不相关?。   『那你好惨啊。』温廷安在?心里?说。   因童年如此悲惨,才导致太子现在?心理变态吗?   但这跟原主有什么关?系呢?   难不成原主是太子悲惨童年的救世主吗?   只?听太子说:“有一天,我受不了?宫中的氛围,忍不住偷换了?使役的衣物,从行宫偷溜出去,避开戍卫,一人?进了?长安城,途中却被市井牙人?以为是逃奴,抓了?起来,我挣扎得越厉害,他们?愈是鞭笞得厉害,我身上没带皇子的玉牌,也没带彰显身份的信物,我说自?己是皇子,他们?认为我是痴疯之人?,无一人?相信,这时候,是你路过,并?赎下我。”   不知不觉,『本宫』成了?『我』。   “我不想回行宫,便谎报是流民身份,你带我回了?崇国公府,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天下所有的屋宅,都如行宫那般寒冷的,你让我感受到,饿殍时有热食、寒冷时有陪伴、倾诉时有人?听,便是人?间世里?莫大的幸福了?。”   “我待在?府中拢共一个月,患染过一次风寒,还传染给了?你,你的母亲收拾了?一座单独的厢房,让我们?两个在?那处养病。我很?愧疚,你反而觉得无关?紧要,还抓着我说了?很?多的玩事。用药时,你每次倒药都要拿我做掩护,用膳时,你食量小,每次剩一大半都推给我,你尤其喜欢吃鸡蛋的蛋白,蛋黄每次都勒令我吃。”   “我晓得,那时候你同温廷舜关?系不太好,他念书好,受温青松赏识,教你落单,你很?不舒服,我的出现正?好能弥补你。我不在?乎自?己在?你心里?的位置,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带给我的烟火温情,这是皇宫所不能给予的。”   “你是我儿时最好的陪伴,也是唯一的陪伴,人?间世里?,真正?能做到真心陪伴我、倾听我、尊重我的人?,只?有你了?。”   “温廷安,我是来报恩的,我不苛求你的感情与?我的对等,我只?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不要擅自?离开,不然的话,从今往后,我又会只?剩孑然一人?。”   赵珩之驱前一步,抬起手指捻起她的下颔,迫她与?他直视,嗓音温润,却不怒而威,“答应我,好吗?”   这句话虽是祈求,口吻却带着不容转圜的余地。   温廷安心情很?复杂,穿书之前原主分明是万人?嫌,怎的现在?成了?万人?迷,四处留情,剩下一堆桃花债,她感到很?为难。   她心情有了?非常明确的答案,遂是避开赵珩之的手,后撤数步,道?:“谢谢殿下的喜欢,但微臣已然心有所属,微臣也希望殿下能一直向前看,往者不可谏,终有一日,殿下会寻到真心陪伴您、倾听您、尊重您的人?。”   温廷安道?毕,拿着奏折出去了?。   赵珩之望着她背影,自?嘲道?:“会有那一日么?”   “或许不会再有了?。” 第137章   温廷安回至公廨时, 朱峦拾掇好物什静候在她的案桌一旁,见着她来,他恭谨地行了礼, 前少卿交接工作时已经将一堆亟待批审的案牍, 堆放在案桌上?, 本是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景致,但她不在的时候,朱峦替她收拾得格外齐整,端的是井井有条。   这个年?轻人, 虽然说行止时而冒失,但性情忠厚敦实,能将手中的活儿脚踏实地干好, 并?且从今往后认准了一个上峰, 会忠诚到底,不会反水。温廷安便是需要这般一位下属, 跟随在自己身边做事。   温廷安吩咐朱峦退下后,摊开了赵珩之给她的那份奏折。   这份奏折简略地叙述了如何处置崇国公府的事宜, 男丁悉数下放至岭南,女?眷统一发卖茶楼,唯一没?有盖棺定论的人,便属于温廷舜。   估计这也是赵珩之在授意温廷安, 温廷舜就交给她来处置了。   果真是足够残忍, 逼她向最亲近的人下手,但这也是她向他表忠心的唯一方式。   公廨之中萦徊着一团死寂,帘影昏晦, 轩窗之外不知何时落起大雨,数点雨声风约住, 朦胧烛影深深,覆照在她的孤影之上?,似是描摹了一层金边。   温廷安整一颗心,随着风雨陷落下去?,静默持久,她适才搦墨执笔,在空白?的纸面之上?,极力按捺住腕间?的颤瑟,适才写下一行齐整的字。   『发配充军』。   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前一片溽热涣散,周遭一切物什都陷落接踵而至的潮水之中,悉身血液皆在脉管之中逆流。   她有过一个冲动的念头,这官她不当?了,她想抛下一切,跟着温廷舜离开,他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吃糠咽菜也好,颠沛流离也罢,她都无怨无悔,甚或是说,甘之如饴。   她对自己目下的处境陡觉迷惘,不知自己坐上?这个位置,究竟为的是什么,坐上?了这般高的位置,堪比大理寺之中的王座,她感不到预想的喜悦,她并?未获得真正的、充实的快乐。   连自己最喜欢的人,为自己遮风挡雨近十七年?的家人,她竟是保护不好,要让他们陷入这般流放千里?的境地。   ——温廷安,你除了写漂亮文章,还能做什么?   ——到头来,你原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简直活得一败涂地。   待至烛泪堆叠,时交午正初刻,温廷安适才将这一份奏折施行下去?,半个时辰以降,以涉权私察之名义,她率领衙门?一众捕快,前去?抄封崇国公府。   洛阳城上?空,乌云蔽月,掣雷游弋于东隅,穹顶适时滚落下数道闷雷,天地之间?,骤雨凌乱,凛风狂舞,空气之中弥漫着一场闷潮溽热的雨雾,瓢泼疏雨浇洒于崇国公府的朱红铜门?之上?,万籁鼎沸的晌午,一众佩刀官兵终于撞开府门?。   伴随一阵亢奋、急促、混乱的槖槖靴声,府内随即响起接踵而至的女?眷尖叫哭喊,刀剑相击之声、物什破碎之声,众声杂沓,此起彼伏,气氛晦涩而浓重。   温青松本是在崇文院歇养,那新上?任的管事很快前来禀报,说国公府被大理寺抄封了,温青松颇感匪夷所思,他是堂堂两朝纯臣,素来拥护太子?,自诩政绩赫赫,从未做过有愧于君上?与苍生的事,怎的会遭致抄封,他也听着了府内的狼藉动响,一霎地怒不可遏,问?是哪个狗贼带人抄了他的府邸。   管事战战兢兢回禀:“……是、是长房的温大少爷。”   温青松惊怔片晌,直截了当?道一声『这根本不可能』,他好不容易扶植温廷安成为了大理寺少卿,这个小子?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的可能会做出这等吃里?扒外之事?   温青松的身躯有些不那么硬朗了,执着藜杖从崇文院迈入东跨院,折入横道,头一眼,便看到了被官兵拷押的各房女?眷,这一刹那,温青松霭和的容色变得五味杂陈,还没?来得及震怒,两位官兵已然执刀趋步上?前,牢牢押住他,温青松饶是要挣脱,但突发的咳疾先一步侵袭上?了他,他怒火攻心,寒咳不辍。   阴午之中,一道明闪的惊电破空劈下,照出了伫立于深院之中的一道绯袍身影,朱峦替温廷安打着油纸伞,她的神情近似于冷淡,背后是昏暝的雨色与混乱的哭喊声,檐下飘摇的风灯照亮了她冷白?干燥的脸,清瘦的身骨,流淌着滚滚江河,那一双点漆般的邃眸,犹若深不见底的漩涡,洞察不出真实的情绪。   午雨天寒,温廷安与温青松在这个横道之上?相遇了,她没?有对他见礼,对视之间?,温青松悉身寒意噬人,他颤巍巍地抛掷掉藜杖,终于震怒,斥问?了一声:“为什么?!”   温廷安从温青松的眼中,发现了浓烈的失望,甚或是说哀痛,他这一年?以来费尽心血扶植她,培养她,没?想到养了一只白?眼狼,尤其是这一头白?眼狼,不仅不感恩戴德,居然还过河拆桥,倒打一耙,要将自己的生养之地给刨了,这与刨自家祖坟有何本质的区别?   温青松有多暴怒,就衬得温廷安有多冷静自持,她淡声笑道:“祖父沉浮官海多年?,难道不晓得唇亡齿寒之典故?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您应当?很熟稔这种事罢,我已经得了一己所欲,你们不再是我的依仗了,待留着,也是将来之祸患,不如流放除之为好。”   温青松额庭处青筋暴动,眸底恸光骤显,蹒跚上?前,挥掌便朝她的面庞劈落!   撑伞的朱峦,见状后提心吊胆,心脏庶几快跳出嗓子?眼儿。   少卿爷居然不避不让。   温青松是行伍出身,掌风裹挟强韧结实的力道,未曾及身,便已是罡风震身,温廷安的发丝在风雨之中缭乱,一阵脆响坠下,她的面容戛然朝右偏向一侧。   此瞬,她深刻地感受到一团浅淡的血腥气息,从喉骨隐微升腾起来,继而是嘴角逼出了一团涓涓热流,铁锈般的气息席卷齿腔,她仍维持着淡笑,抻起一角被雨丝蘸湿的官袖,抚手儒雅地拭掉血渍。   灯下是黯沉的晌午,雨声变得愈发湍急。   温青松身躯剧烈地起伏着,盯着温廷安,恨不得在她身上?凿出一道血色的窟窿,他诧异于她没?有躲避他的掌雷,但也哀怒于她淡静的反应,这种容相看在他眼底,就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冷血的征象了。   “从此往后,你不再是温家人!”温青松振臂怒斥一声,斥声在寒湿的雨幕之中漂泊得无限广远。   温廷安伫立在原地,半垂着眼眸,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少卿大人……”朱峦被近前这一幕惊憾到了,晌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温廷安淡声道:“我无碍。”言讫,继续朝前走。   靴履碾踏在湿泞漉稠的地面上?,她缓缓行了一些路,不出多时,很快抵达惯常所栖住的濯绣院。   官兵陆续将院中所栖住的女?眷带离,嚎哭此起彼伏,糅成一片,温廷安撩裾跨过石磴,一道柔纤矮小的身影直直扑上?来,温廷安发现此人是温画眉,娇蛮的小姑娘深深揪住她的官裾,满脸都是濡湿的泪渍,被雨丝淋得极其狼狈。   “长兄,我今后会很听话的,求求你,别让坏人抓走我好不好……”   温画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温廷安的官袍揪出了一道极深的水色褶痕,温廷安并?不言语,放任上?前来官兵将温画眉带走。   她感受到吕氏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如此复杂而深刻,但她并?不辩解分毫。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需辩解什么。   温善晋和其他叔伯,这个时辰在大内当?值,但搜捕令已经下达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前去?收押他们。   府中男丁流放岭南,女?眷普遍发卖茶楼。   至于温廷舜……   温廷安蓦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注视,她转过身,朝着来时路看去?,不知何时,那雨幕之中竟是出现了一道修直的少年?身影,不知何时出现的,她居然没?有发觉。   温廷舜身上?穿着兵部主事的官服,那是一身量身裁体的鹤纹补子?,藏青色的官袍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勾勒出他峻拔孤直的身量,劲瘦如松的腰身,雨水淋浇在他钟灵毓秀的面容之上?,泛散出温隽扶疏的气质。   两人隔空相视了一会儿,温廷安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有一些话酝酿在喉舌之间?,想要道出来,但她陡觉自己的喉头极是干涩,最终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温廷舜会有话对她说吗?   大抵是有的,不过,温廷安没?有给他说的机会。   她遥遥看了他一眼,按抑住汹涌的心潮,转身便离开了崇国公府。   温廷安率兵查封崇国公府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整座洛阳城。   一时之间?,上?至朝士大夫,下至富家小户,都认为这个大理寺少卿疯了。   新官上?任第一天,竟是差人抄剿了崇国公府,崇国公府可是少卿爷的母家,此举委实教人匪夷所思! 第138章   “究竟有多大?的仇, 多大?的恨,才能把自己的父家抄封?”   “哎,按我?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 平素挂着新科状元郎的皮, 瞧着还人模狗样的,但那皮下啊,根本是冷血的铁石心肠!”   “亏当年状元郎游南长街,我还让咱家闺女朝他扔绢花来着, 早知其败絮其中,我?也不去?沾这?身晦气了?。”   方从东直门的义庄验察几具女尸,途经一处茶楼歇脚, 临窗雅间润嗓子?的功夫, 朱峦便是听到?那说书人正执着一折扇一抚尺,有声有色地渲染大?理寺少卿新官上任头日封官抄家的传奇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博得?满堂茶客的口诛笔伐。   朱峦面露隐忧之色, 都已然逝去?了?近半年,怎的这?说书人还爱叨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下意识看向随意坐在窗前的少卿爷,今日温廷安没有穿惯常的官服,反而换上一席干净朴素的镶花齐胸襦裙, 身量窈窕纤细, 丱发双髻之下,是一张轻扬婉约的淡寂面容。   朱峦有些发怔,倒吸一口凉气, “官爷……”   温廷安朝他露出?澄澈而湛明的眼神,原是偏中性?的嗓音此刻变得?温柔而软糯, 偏着螓首浅饮温茶,轻声问道:“像不像林姑娘?”   最近洛阳城内屡犯连环奸案,抵至今时,拢共有七位适值芳龄的少女受了?奸害,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奸犯,每逢夤夜时分潜入屋宅闺院之中,对少女进行强侮、虐待,但此嫌犯并不弑人,对少女实施暴行的过?程之中,话辞总会刻意温柔起来,甚至对陷入恐惧的她们,进行儒雅有礼地安抚。事了?拂衣去?,深藏一切物证,每次犯案,他总还会冠冕堂皇盗去?她们的小衣,似乎将此视为他犯案的军功章。   林姑娘,原名林绛,隶属于其中一位受害之人。她的祖籍在山阴,一年前发大?水,爹娘都死了?,她不得?不来投奔洛阳城做卤酒营生的舅母一家,舅母三个?月前给她寻了?一份亲事,男方是城西头在国子?私塾当教谕的高?生,长林绛整整三十七岁,家中已有一妻三子?。高?生给了?林绛舅母三两碎银作为礼金,开春时节还互换了?庚帖,这?一份亲事林绛不同意也得?同意,更何况她本就寄人篱下,别无选择。   本来旬日前,林绛就要过?高?家的门,但祸患,刚巧不巧生发在了?过?门前夜,舅母唯恐林绛逃嫁,遂用一根三寸长的铁索铐住她的手,将其锁入厢房之中,讵料翌日卯时一刻,她带着喜婆为林绛添妆打扮时,被屋中的遍地狼藉吓了?一跳。   林绛俨似一枚被剥光的鸭蛋,裙裳支离破碎地摊散在床榻内外,她蓬发遮面,容色死白如?灰,涣散失焦地看向虚空,空气弥漫着苦咸腥稠的血气,舅母适才惊觉林绛的腿间不断淌血,血渍悄然蘸湿枕褥,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女,将众人彻头彻尾吓了?一惊,舅母没见过?这?般情?状,当成昏厥了?过?去?,还是喜婆尖叫一声,跌跌撞撞速去?报了?官。   本来这?种案桩是由袁宣在管,但没两日他就结案了?,是周廉将一诉状纸告到?温廷安近前,说这?林氏女受奸案有冤情?。   先说袁宣,他认定这?种案桩,纯粹是林绛为逃嫁而进行的一回自导自演。   他审问过?林绛,问她是否看清奸犯的面目,林绛沉默许久,摇首说不知。   问为何不知,林绛说那人行凶前,用黑帛带蒙住她的眼,且将她翻了?过?去?,他从身后完成了?对她的暴行。   问为何不疾声呼救,林绛说那人往她身上搁置了?一盘燃香,她但凡反抗一二,教那燃灰跌落在身,他会即刻杀了?她。   袁宣问,她是不是有个?竹马相好,号曰许郞,在城东头的津渡当纤夫,她此前有过?两次逃嫁之行,全是为私会于许郞,她还恳求许郞带她逃走,但许郞性?情?温吞,并未果决同意。许郞这?个?人物,舅母一家也基本知情?。   舅母骂林绛是个?下贱且不知检点的白眼狼。明明有亲事在身,还与外男三番有染,家里有一堆孩子?要养,家庭委实拮据,收养林绛半年,是时候到?她分忧了?,更何况,那位当教谕的高?生就是老了?些,但那又能如?何,嫁过?去?后根本不会苛待她分毫,她还能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林绛的侄女侄子?则骂她是荡.鸡,邻里街坊的孩子?,但凡记事了?,都会这?样羞辱她。   袁宣理由弥足充分,认为那个?奸犯是纯粹是林绛臆想出?来,她身上出?血以及遍地狼藉,皆是她一人所致,要制造出?有人入侵的迹象。许郞既然不能带她走,她只能剑走偏锋,用这?种不入流的方式来摆脱这?份亲事了?。   这?份案桩要给其他寺丞过?目,共同画押才能给少卿审核,周廉打从升任寺丞以后,比以往更喜欢同袁宣叫板了?。   周廉拿出?搜集来的种种物证,递呈至温廷安近前。   疑点一,林绛被上拷的右手腕间,有浓烈的磨损与淤青,破皮居多,这?种伤口所造成的场景,经仵作鉴定,与其说是自行掰扯,更像是要躲避什么人而奋力挣扎所致。   疑点二,厢房的漏窗之上并无窗栏,并且有一具被碾死的春蛛,春蛛之上有鞋履的痕迹。退一步来说,漏窗距离地面有半丈之高?,林绛所在厢房之中并无爬梯之类的物具,林绛本身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不可?能爬到?那般高?的地方。   疑点三,林绛的小衣失踪了?,周廉带人遍搜厢房,竟是所寻无获。   温廷安最近看到?了?六起少女受奸案,有两个?共性?,其一,少女的身份都是行将成为新妇的人,其二,少女在遭罹暴行后,小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廉所提供的种种疑点,在冥冥之中,也在指涉林绛受奸案,与另六起案子?有一种休戚相关的联系,凶犯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那些受奸的少女,并不能得?到?俗世的同情?与安抚,她们被婆家退了?亲,被男方认为是同外人偷情?,母家虽然收养她们,但她们已然身败名裂了?,这?也是奸犯极为诡谲残忍的地方,他狠狠羞辱了?她们,却还让她们苟活于世,受横眉冷对与千夫所指,这?种日子?,堪比生不如?死。   就拿林绛来说,她受了?这?番遭际,高?生已经寻她的舅母索回那几两碎银,并在当日,干净果决地退掉了?这?门亲事,舅母丢脸丢到?了?家,林绛就此被关了?柴房,听周廉的禀述,舅母似乎拿她去?牙婆那儿发卖了?。   温廷安听罢,决定接手这?一桩案子?,她先以查案的名义,将林绛带回官廨,临行前,她躬自对舅母一家淡声说:“林姑娘是一个?有自主意志的人,你们虽与她有亲缘关系,但囚她、卖她、辱她,恐极是不妥,按《大?邺律令》,你们私自囚他,以困住她,此则悖律之举,按例当罚三十大?板、罚银十两,假令你们真的将她发卖,怕是处置还会益发严峻。”   舅母一家震慑住,吓得?面如?金纸,忙不迭俯身告饶,温廷安面无表情?转身离开,却听那垂髫小儿用不屑的口吻咕哝道:“这?个?少卿爷抄封了?自个?儿的娘家,还有脸面指责我?们么,我?们不过?是发卖下贱之人,他呢,做得?更过?分,将公府都流放了?,明明比我?们更加冷血,凭什么指责我?们?”   这?一席话并不大?,但也绝不小,舅母忙捂住了?小儿不安分的嘴,以为温廷安就发难,但她仅是一笑而置,扬长而去?。   温廷安将林绛收留在自己的公廨,林绛抱膝缩在晦暗的角落,整具身体孱弱若筛糠,颤瑟个?不停,她眸底露出?惧怖,问温廷安:“您是那个?人派来杀我?的么?”   温廷安拉上了?屏风,在她近前俯蹲而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你能将那一天?所生发的事情?,关于那个?人的细节,告诉我?么?”   林绛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解开了?襕袍前襟,系带半开,她看到?了?对方缠绕在胸口的襟围,翛忽之间,一抹震颤之色涌上了?林绛的眼,她正想说什么,温廷安以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嘴唇上,“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我?想让你放松,我?们是同类,你试着相信我?,对我?坦诚,好吗?”   林绛咽下一口铁锈味的干沫,眸底敌意消弭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提防,“您不认为我?是在扯谎么?”   温廷安摇了?摇首:“你的反抗是真的,你的悲恸也是真的,你的爱憎也是真的,我?为何不信你?”   温廷安拿起一张毛氅掩罩在了?林绛的身上,“被误解、被轻视的时候,你一定很难受吧,我?虽然没经受过?这?样的事,也没办法跟你感同身受,但我?会竭尽所能替你讨回一份公道。”   林绛面容上出?现了?动容,那像是绝望之人在溺水之前遇到?了?一根浮木,她泪流不止,她说:“少卿爷,你晓得?吗,其实舅母要将我?发卖的时候,我?已经心存死志。我?或许真是贱吧,才会对许郞深信不疑,三番寻他,但他终究无法护我?左右,我?遭辱后,他一次都没来寻过?我?,您觉得?,他是不是已经不要我?了?,觉得?我?失了?贞洁,让他蒙羞?”   温廷安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用无声的肢体语言表示蕴藉,比及林绛情?绪稳定下来,她才循循善诱询问凶犯的细节,此番,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杨淳等人,历经长达一个?月的搜查,终于瞄准了?一个?人,此人是舟桥茶楼的堂倌,日常负责送新潮的糕点果脯,常同那些未出?嫁的少女打交道,这?个?年龄的少女很爱吃甜,舟桥茶楼的甜点物美价廉,是她们经常光顾的所在,林绛和其他受害的少女,都有一个?共性?,她们都曾去?过?舟桥茶楼。   温廷安决计来个?引蛇出?洞,   起初,周廉、吕祖迁、杨淳等人并不同意,觉得?此计过?于冒险,但温廷安道:“钓鱼要有饵,看看咱们几个?,男扮女装起来,谁更像未嫁的新妇?”   历经一番换装,四人进行比照,看着温廷安的行相,他们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目下,她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堂倌,其他人都蛰伏于茶楼四处角落。   “这?位小娘子?,您点的栗虾松糕来咯——”   此际,一道敦实朴质的青年嗓音,在近前响起。 第139章   一帘风絮, 纤纤满堂飞红,对方儒雅地搁放下一件两盅,道:“今儿人?多了些, 让小娘子久候了, 请仔细烫。”   温廷安狭长的眸恬静地弯弯, 循声?淡寂地望去?,这位堂倌年岁约莫而立,是一张稚嫩干净的面容,笑容亲和, 平易近人?,容易教人?信服,无法教人?将其?与夜半闯入新妇家实施暴行的、卑鄙下流之人?联系起来。   反差委实是太大了。   温廷安承恩言谢后, 用余光淡扫对方一眼, 不知为何,出于近半年以来的勘案所赋予给?她的嗅觉,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堂倌的不对劲,堂倌似是觉知到了她的打量, 遂回视她一眼,目色别有?深意。   温廷安落在他的身量,不高,约莫七尺上下, 肩膊上打着一条褪色的毛巾, 行路起来倒显跛意,温廷安幽幽想起,林绛同她说?过, 奸犯离去?以前,迫她在他下方做一桩愈发轻侮之事?, 汹汹恼怒之下,林绛咬伤了这位凶犯。   难怪行路,会显得有?些跛,明明这位堂倌没?有?跛脚。   一切物证俱是对契上了。   她觉得堂倌反侦察意识很?强,甫一觉察什么不对劲,很?可能从堂厨后院逃夭,事?不宜迟,她提起裙裾,穿过满茶楼的雾热烟火,轩敞的高窗投落一片被切割得均匀的绫纹光,她抻足踏碾而去?时?,地面被焐得灼烫,一份温度拱着她的足心,但她没?有?停滞。   一片人?头攒动之中,那个?堂倌似是感受到她的靠近,遂是停下步履,干净的面容仍旧笑意盈盈:“小娘子,有?何吩咐?”   “我和长兄走散了,不知该怎么找他,你能帮我找到长兄吗?”以温廷安的年龄,饰演一个?单纯无知的深闺少女,全?无问题。   刻意软糯的声?线,温柔无辜的眼神,顾盼流光,鼻头被萦徊于茶楼的热雾熏得粉红,她还为了诠释自己是真实地害怕着,小心翼翼伸出纤纤素手,很?轻很?轻地揪了揪堂倌那蘸染油腥水渍的衣袂,一行一止,皆在小幅度的颤瑟着,话辞尾梢裹藏一份濡湿的哭腔。   堂倌露出了动容的神态,先是发怔,继而被一份温暖和煦的笑意取而代之,他用手掌托起她的胳膊肘关节,是为牵引,同时?屈起身躯,道:“小娘子这厢随小的来,小的带你去?找你的长兄。”   循循善诱的口吻,教人?升不起丝毫的防备与警惕。   堂倌带着温廷安穿梭于满堂人?潮之中,从二?楼雅间绕过转角,旋即折入一楼窖厨,愈是朝前走,人?烟愈是荒僻,堂倌带她将喧嚣的烟火人?声?抛诸脑后,路面也逐渐变得硌足不平,温廷安露出一丝怅惘,怯生生地缩手入袖:“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的长兄就在前边,你不是要寻他吗,我带你去?。”堂倌的嗓音仍旧温润请和,但攥握她胳膊的力道,变得愈发大了些。   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温廷安却是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如水,“你是想挟我潜逃,以威胁大理寺的追兵罢?”   一语道破机心,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彻底被捅破了去?。   空气有?一瞬的死寂,堂倌面上的笑色,猝然扭曲起来,阴鸷沉戾,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猛地朝温廷安伸出手,欲要勒住她的脖颈以禁锢住她,温廷安适时?震袖飞出一截软剑,剑身如山舞银蛇般疾掠驰去?,于半空之中走了一出赤兔蹬鹰,三下五除二?将堂倌撂翻在地。   早已蛰伏于四遭的周廉、吕祖迁、杨淳和朱峦等人?飞扑而来,一个?叠罗汉,一举将堂倌彻底制服,堂倌庶几快被压覆得断气了。   历经?长达三日两夜的审讯,堂倌不堪一重又一重的刑罚,终于招供了所有?罪行。   他栖歇在舟桥茶楼的地下酒窖,那个?地方常年无人?,又腌臜又腥臭,是他藏身的老巢,周廉与吕祖迁在里边发现了七件不同绣样与设色的小衣,以及夜行所用的衣饰、匕刀、盘香、春图等物。   上缴的赃物与受害之人?的身份全?都对契上了。   只不过,小衣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不能全?须全?尾得归还给?受害之人?。   堂倌被押入大理寺时?,舟桥茶楼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堂倌是一位见了谁都报以温和微笑的小伙子,性情内敛敦厚,怎的会干出这等罄竹难书之事??   但在状纸之上,堂倌完整地供述了自己从盯上新妇到完成暴行的全?过程。   他生养在江南一庳湿之地里,母亲很?早被阴曹收走了,父亲是个?无药可救的老酒缸,醉的时?候拿藤条抽他,脑子清明些的时?候去?赌坊抹白,或是去?青楼骑马。托老酒缸的福,堂倌从四岁开始看春图,这些春图是老酒缸从各大窑子的瘦马手上顺过来的。   老酒缸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就是给?堂倌讲春图野史,这一会儿,他不揍人?,不抹白,不骑马,父亲的角色回拢至这个?邋里邋遢大半生的中岁男子身上,落魄颓废的面容上,多少算是人?模狗样。   老酒缸曾对堂倌说?,『儿啊,以后别娶甚么媳妇,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种出身,但你可以生米煮成熟饭,人?家不从也得从,这个?世间的女子,除了瘦马伶人?,其?他的人?都将贞操穿在身上,你剥光她们的贞操,她们就都是你的了。』   老酒缸这一生说?过诸多下流荤话,说?得太多,连他都不记得自己说?什么,堂倌也懒得听他唠,唯独这一句,在他心间驻足了好多年,从不知哪一刻开始,这个?少年对新妇,有?一种近乎畸形且偏执的念想。   贴身的小衣,在少年看来,就是贞操之物了。   因于此,也便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惨无人?道的罪咎。   纵使被押入诏狱,堂倌仍旧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对温廷安道,“我是在救赎那些盲婚哑嫁的少女,我干了那些事?,她们就不必嫁给?不如意的郎君了,她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之身,我也爽到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她们应当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向官府告发我。”   “你这不是救赎,你这是逞奸!是犯罪!”一旁的周廉被气怒了,欲要抽他,吕祖迁与杨淳上前极力摁住,让他冷静些。虽然说?,吕、杨二?人?也认为堂倌是个?疯子,神识很?成问题,但大理寺有?明文?规定,绝不可动用私刑,若是将堂倌打成重残,他们免不了要担责。   温廷安目色从供录之间徐缓挪上,淡冷地直视堂倌,“可是,你可有?想过你干了那些事?,她们将遭受到什么代价,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消失了,你认为自己,真的是她们的救世主,而非黑白无常吗?”   似是听到了一桩彻头彻尾的笑闻,堂倌不紧不慢地罗列出那七个?名字——   “第?一位是田姑娘,她所嫁之人?,是个?赌鬼,嗜赌成性,欠了青龙寺数百纹银的香积贷,她嫁过去?,那个?赌鬼转手便会将她卖给?老鸨,迫她以此为营生,替他还债。”   “第?二?位是赵姑娘,她是冥婚,嫁给?一个?死人?冲喜,她的婆家打算将她和未婚夫的灵牌钉在一座棺椁里,去?京郊进行土葬。”   “第?三位是段姑娘,将要嫁给?洛阳城一位富家公子,公子生得光风霁月,可嗜于藏娇,娶妻以前,他用铁链囚了十三位搜罗来的妙龄少女,将她们藏于暖阁,整整八年,暗无天日,她们被当作?牲畜一样贱养。”   “第?四位是容姑娘,虽是大户人?家,但男方嫌她丑陋,要是生子的话,恐会生出其?貌不扬的种,要求她过门后,以蜡油敷脸,为她修容。”   “第?五位是甄姑娘,亦是闺阁千金,一朝不慎落水,被一位潦倒的屠夫所救,明明只有?恩德,她却从此被屠夫与他的母亲死死缠上,要求她嫁人?,并附上百金嫁妆,假令不同意,他们会四处散播她身心不洁、不知礼义廉耻的流言。”   “第?六位是陆姑娘,她原本有?一位竹马,这位竹马有?严峻的占有?欲、控制欲。六年前,陆姑娘嫁人?了,竹马以爱之名,不仅抢亲,还毒死了她的丈夫,那时?候竹马被判下狱,陆姑娘受了严峻的创伤。六年后的今天,竹马出狱,她的母家要求她嫁给?竹马,理由是,只因陆姑娘今生今世,都遇不上肯为她这般付出生命的男子了。”   话至此,堂倌笑了笑,偏着头望向她,“敢问少卿大人?,您真心觉得,这些女子嫁人?以后会幸福安生么?我可以明确的告诉您,她们都会疯掉,会在这堪比阿鼻地狱的深闺之中枯萎凋敝,我的存在,就是救赎她们,放飞她们。”   “那林绛呢?”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堂倌笑了,“你可能不知道罢,那个?教谕,虽手拿圣贤书,骨子却传统极了,他重男轻女,第?一任结发妻生了四个?女儿,他便殴打她,逼她继续生,一直让她生出儿子为止,好不容易怀上了第?五胎,结发妻却死在产床之上,大出血而死。”   “林姑娘曾跟我说?,她身子极为虚弱,在舅母家里,吃不饱穿不暖,她甚至都不知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然而,那个?许郞畏于担责,从不曾许下承诺。”   堂倌身躯前倾,一字一顿,“林姑娘仅十六岁,那个?教谕却已经?五十三岁了,她嫁过去?,洞房过后,她能否安全?地活下来,都成问题,更何况是生子——”   “你休得满口荒唐言!”周廉怒道,“你也不也对林姑娘做了这等龌.蹉之事??!”   堂倌浅然一笑,耸了耸肩膊:“我一直都很?温柔,她唤疼,我就停下,绝不强迫,我自始至终都不曾伤害她,她不会出现任何生命意外?,更不会诞下孩子。”   “当然,对于前六位姑娘,我也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不会偏袒。”   要不是吕祖迁与杨淳勉力拦阻,周廉的拳心早就招呼在堂倌的笑脸上了。   温廷安的指节静静叩击于桌案上,问:“这七位姑娘的心事?,都是她们同你说?的么?”   堂倌颔首:“这是自然,少卿大人?可以跟她们对一对口供。”   审案暂行告一段落,堂倌被押了下去?,因为一桩大案告破,整座大理寺都似是卸下了一份重担,但审讯房的四个?少年,心情却很?沉重。   这一桩案牍,与半年以来所遇到的都不一样。   堂倌这个?人?,不是用纯粹的大邺刑律审判,就能可以的。   “都干立在这儿做什么?”适值午膳会食的光景,竺少卿一直寻不着人?影,捋须探首,招呼他们道,“今儿是寺卿请客做东,有?炖羊尾、蒸藕玉井饭、甜枣糕呢,你们还不快来,再晚些,都被那些兔崽子吃完了!” 第140章   抵近午正牌分, 叶喧凉吹,外头不知何时落过一场小雨,湿风地?溽, 虹雨苔滋, 本是郁热的空气之中, 逐渐弥漫着一阵花树的湿腻香气。   堪堪审勘完连环少女受奸案,温廷安和周廉、吕祖迁、杨淳遂直奔公廨堂厨而?去。为了案子,他?很久未和其他同僚共过午膳了,加之今次是阮渊陵做东家, 他?们?自然更不?能推脱。   大理寺的堂厨修缮得特别优雅,门?窗、粱椽、食榻等物?具,皆是从?西域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 无一处不?砥实?, 那堪比流觞曲水的食宴,掌厨的是西关名家, 擅制早膳暮食,尤其是荤类点?心, 好吃到?整座洛阳城基本寻不?出第二家。很多人削尖脑袋要入大理寺谋个一役半职,其间主要的缘由,也是冲着大理寺的伙食是冠绝三法司与二台三院的水准。   甫一入堂厨,便是嗅到?了浓郁的烧胙香气, 食榻两侧的同僚已经大快朵颐, 见着温廷安等人来了,遽地?起身见礼,空出上首的位置来, 热忱地?招呼他?们?告座。   虽然上级与下级之间难免存在派系分化,但大理寺的公司文化还?是挺温和的, 温廷安见着了阮渊陵,意欲对他?拱手行礼,阮渊陵阻住了她:“膳案之上就不?必如此客气,见你们?最近都很忙累,也是该犒劳一下了。”   他?将一盘蒸藕玉井饭,轻置在温廷安的近前,温廷安也没推拒,连日以来她不?曾食过饭,忙起来都啃馍馍,不?曾用过硬食,如今见着了山珍海味,竟是觉出一种奢侈。   竺少卿膝行前来,与她敬了一盏果茶,捋须笑道:“这半年以来你已经破了近十桩公案了,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这一回公案历时长达整整一年半载,本是棘手得很,居然也给你和那些年轻人告破了,真不?错,今后,你们?便是大理寺的台柱子咯。”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殊觉竺少卿话?中有话?,便道:“竺少卿何来的话?,我们?平日都在寻您襄助,要没有您在背后的照拂、提供大量而?详实?的卷宗,我们?又怎能勘破此案?这不?是我们?的功劳,是大家的功劳。”   犹记得,温善晋下放之前同他?说过,为官之道要『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不?论做什么事,任何好处都不?能少众人一份,温廷安一直铭记此理。   竺少卿听得此话?,容色很是宽慰,遂是坦然相告道:“我旬日后要致仕了。”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众人听罢都有些发愣,温廷安停下用食的动作:“怎的会这般突然?以我对竺少卿的了解,您还?能在大理寺再奋斗三十年。”   竺少卿淡淡笑了声,道:“按你这话?说的,都说在我心坎上了,但我已经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的情状大不?如前,现在行一段路都会喘,加之也大半年没回府陪过妻儿,一心扑在案子上,但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干了,回家去,陪妻女。”   竺少卿乃系天命之年,今岁终于在洛阳城坊间买下一套屋宅,迁入新居的那一日,他?特地?宴请温廷安他?们?去屋宅用膳。温廷安抵今为止,都还?深刻地?记得竺夫人煲得那一盅乌鸡玉笋汤,乌鸡肉质鲜美,韧而?不?柴,酥而?不?腻,教她一时觉得奢侈,她已有近半年的光景,未曾喝过吕氏煲过的高汤。   要晓得,她是无家可归的人,崇国公府已被抄封许久,她只能栖住在公廨后院的官邸,不?过,适逢月底,她便会到?府中,躬自洒扫庭除,荒庭滋长萋萋蔓草,汲水的井,常生?出旅葵。朱峦本欲延请仆役清扫,但被温廷安峻拒,她洒扫庭除,是在赎一己之罪。   竺少卿的新迁之筵,温廷安喝了整整两盅乌鸡玉笋汤,这教竺夫人一时受宠若惊,说得暇务必常来造谒。   目下的光景之中,竺少卿清了清嗓子,凝声道:“我若致仕,本是需从?右寺所带的徒弟里,挑拣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我并没有发现合适的,故此,这选人的事,要给阮寺卿来代劳了。”   言讫,便给上首座的阮渊陵敬了一盏酒。   “那我可不?会放水。”阮渊陵酌酒后,继而?淡声道,“在新右寺少卿甄选出来以前,竺卿的公牍作会悉数移交给廷安,目前,竺卿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体?,不?妨同她说一说罢。”   竺少卿咂舌:“这般轻松的时刻,居然也要谈公事么?”   阮渊陵面?无风澜,仅作浅笑:“这一桩事,关涉国是,意义重大,廷安早了解些也好,当然,”他?对吕祖迁、杨淳二人说道:“你们?也认真听一听,等磨砺好,熬够资历,便可以往上走?一走?了。”   他?默了会儿,对周廉道:“你脾气有时虽莽直了一些,但将后生?二人都带得很好,这一桩事,你也务必跟进。”   这一番话?显然像是一盆鸡血,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在座每位年青人,他?们?陆续起身,腆然地?斟酒,学大人样儿,青涩又拘谨地?对阮渊陵承恩言谢,温廷安受到?了氛围的熏陶,遂对竺少卿好奇道:“究竟是什么案子,竟然能让您觉得这般棘手?”   谈及公事,竺少卿那堪比弥勒佛般的面?容,笑意渐收,正色道:“相信你们?近日以来,也有略有耳闻,时近秋冬交嬗之季,秦岭淮河以北的两府州路,屡受蝗灾之侵袭、秋汛之漫湮、霜冻之迫害,时疫频发,民无屋可宿,无地?可耕,民众饿殍遍野,是以,成?康帝下了一道敕诏,诏命写,亟需于一个月内解决北地?疫民的粮食问题。”   半年以前,恩祐帝中道崩殂,储君赵珩之黄袍加身,正式登上帝位,改年号为景淳,成?康是他?的帝号。成?康帝继位以后,致力于文武兼治,剥除大量的繁冗官职,他?励精图治,虽不?崇尚仁德之治,但不?论是朝庙之上,还?是江野之下,皆敬他?是一位颇有政绩与抱负的明君。   登基那夜,赵珩之对温廷安许下一桩两年限约,她此前在东宫明确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但赵珩之显然不?在乎她是否心悦于他?,他?说,『因为你的年纪太轻了,朕就许你两年自由,两年之后,朕会亲自策办封后大典,纵任你要逃,不?论逃到?天涯,抑或海角,朕也会亲自寻到?你,你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撇去这个两年限约不?议,在温廷安眼中,赵珩之是极为沉得住气的男子,但面?对北地?的时疫与灾情,他?居然下了一道如此强硬的敕牒,行事风格变得雷厉风行,可见灾情是何其的严峻,竟是触怒龙颜。   “可是,”她纳罕道,“北地?诸州的粮食问题,这不?应当是内粟司农与户部该管辖的事务么,为何要教大理寺接盘?”   竺少卿捋须,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容色,“这可就有讲究了,恩祐帝时期,司农与户部早已生?出诸多蠹虫,尸位素餐,中饱私囊,搜刮民脂之事俯拾皆是,成?康帝或许早就留意到?了此种隐患,得登大宝以后,便开始敲山震虎,这一会儿,你去农部与户部走?一趟,不?论是侍郎、还?是尚书,都是人去位空。”   温廷安可算是听明白了:啊,原来是贪官污吏落马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能人志士来继位,是以,现在的农部户部集团基本处于瘫痪的状态,余剩一堆虾兵蟹将老弱病残,诸事百废待兴。   “国帑粮仓大开,虽已拨粮赈济至北地?,但对于百万难民而?言,这些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七日前的廷议,官家决计从?岭南之地?入手,提出南粮北济、南水北调、南药北治三策,大理寺负责『南粮背济』。”   温廷安看到?一份敞阔的大邺舆图在近前铺开,竺少卿圈出了一个地?方,那是秦岭淮河以下的粤南之地?,仅一眼,她悉身袭上了浓深的颤栗,下一息,听阮渊陵道:“廷安,你要借粮的地?方,便是在岭南。”   竟是她的祖父、父亲和叔伯所流放的地?方。   假令此番要去岭南,就必定要和他?们?正面?打交道。   阮渊陵想了一想,道:“你和周廉等人,此次去岭南办差,不?仅要完成?借粮之命,还?需秘查一桩悬案。”   一提到?有案可查,周廉登时有些来劲了:“大人,是什么案子?”   阮渊陵浅啜了一口茶,眉心微锁,凝声道:“三日前,有一道折子,从?广州府寄出,一路用急脚递传到?洛阳城御前,说坚决不?能借岭南的粮,否则,将引发更严峻的后果,不?仅无法救北地?饥荒,还?会死更多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周廉皱眉道:“这怕是危言耸听罢?”   温廷安扬起一侧的眉,“这道折子是广州知府所寄么?究竟是何出此言?”   阮渊陵道:“寄送折子的,并非广州知府,而?是一位名曰郝容的从?七品文吏,他?是越俎代庖寄送奏折,至于为何不?能接粮,郝容在奏折并未写出。从?凌乱又匆促的笔迹观之,他?显然是背人秘密写下奏疏,匆匆寄送,时势紧迫,就没来得及详细阐明。”   阮渊陵搁下茶盏,“我遣暗桩去了一趟岭南,特寻郝容谈谈,但今昼我收到?了一则消息,说是郝容在两日的雨夜,醉了酒,归家途中,不?慎坠桥溺毙了。”   “溺毙了?”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指腹轻轻叩着几案,“三日前寄送折子,两日前就溺毙了,这死亡时间,未眠有些巧合了罢。”   “所以,才需要你们?亲自去彻查。郝容的真正死因,是意外,还?是人为,以及不?能从?岭南借粮,兹事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另有内情,你们?皆要彻查明晰,给予一个交代。此外,官家已经明确了南粮北济的方针,此番必须从?岭南借粮,粮食问题,亦须你们?着手解决,明白否?”   竺少卿心有戚戚焉,看了在座的年轻人一眼:“寺卿大人,他?们?还?是孩子,年纪轻轻的,二十岁上下,双肩之上的担子就这般沉重,怕是不?太人道……”   阮渊陵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啊,竺卿若是真体?恤他?们?,可以将致仕奏表退还?我,我去官家那里核销玺印,你目下还?是右寺少卿之位,这个案子以及借粮问题,仍旧是你全权负责。”   “那还?是不?必了,因为年纪轻,他?们?就应该好生?磨砺才是啊。”   竺少卿双标地?笑了笑,起了身,执起一坛荔枝果茶,给温廷安他?们?各自斟了一盏:“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躺平在沙滩上』,我今朝就陪你们?走?到?此处,借粮要用的文史典籍,郝容的验状案牍,我都给你们?整理好了,你们?今晚好生?歇养,养精蓄锐。”   竺少卿行至杨淳近前:“小杨,你憨居敦厚,素来闷声做事,从?不?邀功,我观察过你,你观察能力是聪敏细腻的,胜于常人,好好发扬下去。”   行至吕祖迁近前,“小吕,你好胜心强,理性?居多,常常将案子办得漂亮,这不?错,但我觉得,假令你肯放下功利心,多一些同理心的话?——虽然它并不?能给你带来迁擢——但你的境界,对浮生?人情百态的感知,会变得更为宽阔。”   行至周廉近前,“小周,你跟小吕全然相反,你太在乎受害者的感受,有时候判案,会被受害者牵着鼻子走?。但你任差这么多年,仍旧保持这种有感怀的初心,我很钦佩,你要坚持下去。”   最后行至温廷安面?前。   竺少卿酌了一口清酒,笑道:“你做得无可指摘,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笑着,转身走?了。   温廷安:“……”   竺少卿去了外间,少时复返,摭拾了一幅墨字给她:“开个玩笑,闲言少叙,我题了一幅字给你,用以教诲。”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目色落在这一幅字后,忽然沉默了。   竺少卿是有些文人风骨在里头的,工于行楷篆草,这幅字不?是他?常写的端肃行楷,居然是罕见的狂草,笔触颇为豪放豁达,很有老夫少年狂的雅韵。   周遭的人心生?好奇,俱是围观上前观摩。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这番话?很应景,显然契合温廷安目下的心境,她想,若是不?装裱在她公廨的墙面?上,每日都能看到?,那就太对不?起竺少卿的一番苦心了。   今晌的午膳是饯别宴,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真正送走?竺少卿,已经近酉时的光景,温廷安还?要对少女受奸案做个收尾,周廉、吕祖迁他?们?跟她一起,加班加到?了夤夜,落匙之时,他?们?在大理寺的值房看到?了两道纤细的身影。   居然是崔元昭与林绛。 第141章   穹夜云开, 秋随人意,古台芳榭,夜鸦蹴红英, 东风里, 朱门映出两道佳人纤影, 温廷安颇为讶异地道:“元昭,怎的带林姑娘出来了?”   “林姑娘今日一直执意要见?你,”崔元昭罩着一身黛蓝裘衣,内衬滚镶鹅黄襦裙, 簪发垂髻之下,是一张清扬婉转的玉容,“我拗不过她, 只得待燕云书院的学生下学后, 就待她过来了。”   半年前,九斋瓦解后?, 崔元昭便听任调遣,去了京畿一带的燕云书院读书, 这是整座洛阳城内第一座女子学院。开设女院是成康帝的旨意,他认为大邺建朝以来,女子?的人生出路一直都很窄,并无同男子一样的读书机会, 在仕途与三百六十行之中, 也一直处于被?轻视的地位,他决心要改制,路漫漫其修远兮, 决意先从开设女院第一步做起。   燕云书院沿袭国子?监的治学?方针,四个?学?年, 学?生唯有修够四年学?分?才能参加科举,若是对官场不敢兴趣,可以直接引荐就业了,塾师会延请三百六十五行的师傅去女院举设人才招聘会,就相当于前世的校招与春招了。   崔元昭目下读第一学?年,年岁尚轻,虽离就业还远着,不过,她常在书院里帮衬着勤工俭学?,在塾师眼中人缘颇好,学?业上亦属佼佼之列,温廷安听过崔元昭谈及她的志向,她想去太常寺,成为一位专门给孕妇接生的女大夫。   这一年,她读过不少医书典籍,觉得很多医书鲜少详细科普如何给女子?接生的健康指南,毕竟众多医书乃男子?所?写,他们在这一块难免会有所?疏漏。自?古以来,接生一事由专门的产婆或是有接生经验的中岁女子?代劳,但因为不安全或是不健康的方法,婴孩成为死胎的案例不胜枚举,崔元昭希望能改变这一现状,为此扎根文库两个?月,并跟随一位产婆三个?月,专门写了一篇万字策论出来。   身为共同好友,温廷安、吕祖迁、杨淳也收到了一份关?于如何正确接生孩子?的健康指南。   吕祖迁匪夷所?思:“我们几个?男人,为何要看这种东西?”   崔元昭正色道:“难道你们未来不会成为人父么?这份指南,不但包括接生孩子?的工序,还囊括为人父安抚人母心理情绪的措施,目下用不上,将来肯定用得上。”   到底能不能真正派上用场,那到底是另外一码事了。   温廷安喟叹:“还以为你会成为女商贾,毕竟最初见?你,阮寺卿就说你颇有经商的天赋,头脑特别厉害,负责鸢舍的一切开支与花销。”   崔元昭笑道:“那是一年前的我,属于对钱特别看重的人生阶段,但人长?大,心念也会趋于成熟,我发现『价钱』和『价值』是两码事。诸如经商挣钱,它有很大的价钱,但不一定有很大的价值;诸如,我目下将名下的七座店铺一律修葺成月子?院,我的族父与后?娘觉得干这种营生不值当,我觉得做这件事,虽不一定有很大的价钱,但它一定有很大的价值。”   在抓获堂倌以前,温廷安一直将林绛留在公廨里,其实并不大合适,遂是委托崔元昭来照顾她,这几日?,林绛就栖住在燕云书院的女监舍之中,为了顾及林绛的自?尊心,崔元昭让她做了两桩事,一是旁听女院课程,二是去月子?院搭把手。   林绛见?着温廷安以后?,当即行了跪礼,怕她磕响头,温廷安忙扶她起身,温声问道:“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打从晓得少卿是女儿身,林绛原有的警戒之色已经消减了许多,“多谢少卿爷的关?怀,若是没有大理寺替我讨回?公道,我很可能早已心存轻生之念了。”   “哪哪的话,林姑娘,你是十六年华,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应多想一些美好的事。”   林绛一霎地泪盈于睫,眼眶都熬红了。   温廷安柔声问道:“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呢?”   林绛感激地望了崔元昭一眼,剀切地道,“这几日?,崔姑娘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带我去燕云书院见?世面,我见?识到了畴昔从未接触过的人与物?,我想学?识字,想学?医理,想帮助更多如我这种遭际的女子?……”   林绛哽咽了一会儿,抬起眸道:“少卿,我要念书,成为像崔姑娘这般有大义与良善的人。我目下付不起束脩与学?资,但我什?么杂活都能干,只消能让我念书,我什?么都肯干。”   言讫又要跪下,温廷安适时扶起:“女儿膝面之下也有黄金,你莫在再谢我了。”说着,对崔元昭道,“燕云书院应当还有勤工俭学?的位置罢?”   崔元昭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书院的堂厨一直很缺人手,每日?卯时、午时、酉时都需要帮衬一下。”   林绛眸露希冀之色,道:“我投奔舅母一家以前,也在膳堂帮过工,积累了不少经验,我会全力以赴地干好这份差事的!”   时辰不早了,温廷安便让崔元昭带林绛回?去休息,临行前,翛忽之间,林绛顿住步履,问:“我还想请教少卿爷一桩事体。”   温廷安道:“但问无妨。”   “假令那个?奸犯真的让我怀上他的孩子?,我喝下了堕子?药,算不算弑害了一条生命?”   林绛一瞬不瞬地凝视温廷安:“我会有罪吗”   林绛的心理很敏.感脆弱,这几日?不可避免会想很多的事,也很担心自?己的身体情状,她做了最坏的准备,可能会染花柳病,可能有个?意外的生命,天降在她的身上,倘或真的有孕,她会无比憎恶自?己今生今世是个?女子?,甚或是,她会憎恶自?己下贱。   崔元昭对她说:“太常寺遣了医正给你诊治过,林姑娘,你很健康,也无喜脉之迹象,你并没有怀孕。”   然而,那遭罹暴行的阴影,一直在林绛的心理挥之不去,辗转难眠之下,决定问出温廷安这个?潜藏在心久矣的问题。   林绛没有回?避所?有在场的男性?,可见?是付诸了诸多的勇气与决心,她太迫切得到一个?答案。   温廷安沉默许久,凝声道:“按大邺刑统,并结合历年以来的案例,诸多女子?受到了暴行,倘或有孕,由其奸犯母家做主?,选择生与不生,如果诞下男子?,会选择哺养在身边,如果诞下女子?,会寄送至远亲放养。至于命其喝堕子?药,近乎微乎其微。”   林绛怔然了一会儿,喃喃重复:“……堕子?的权利,由奸者母家做主?吗?”   温廷安能切身感知到,林绛的情绪近似于万念俱灰,她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林绛,这种现象是真实的存在,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束手无策,当今官家开明,致力于提升女子?的地位,每岁十一月份都会广开言路,联袂百官、京兆府、并各大书院召开群谏会,你可以将你的经历以及如何判决堕子?之权,拟一份奏折,交给圣裁。”   林绛心中很有触动,但她思及自?己的出身,摇了摇首:“我不行的,我哪有资格这样做,少卿爷,您知晓这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您比较有权威……”   “但我不能替代你的感受、经历、伤害,林绛,我们任何一人都不能代表你,你本?身就拥有巨大的说服力,不是吗?纳谏此事,要你躬自?奏请圣裁,你代表得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背后?那广大的被?迫失声的女性?群体,”   温廷安看着林绛,“目下是十月份,我们要去岭南办差,希望一个?月后?,你拥有站在群谏会上发声的勇气。”   崔元昭道:“林姑娘,你现在不止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还有大理寺、燕云书院作为后?盾,我们都时刻在你身边。”   林绛眸底添了一丝倔强,她点了点首,眼神不再犹疑且脆弱,逐渐变得坚定。   -   温廷安一行人回?至官邸,众人本?欲捎上郝容的案子?来点灯看,但一沾着床榻,不知为何,就颇觉疲累。   夜聊的话题,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话说回?来,小吕,元昭此回?也算是来给你探班,你怎的没表示?”周廉正在拿须刀刮腿毛。   吕祖迁有些躺不住,“三日?前她十六岁生辰,我送了一盒鱼鳔护套给她,不知为何,这两日?给她去信,她都不回?,大抵是又生出什?么情绪了罢,刚刚她也愣是没看我一眼。”   温廷安原本?正在伏案写字,听得此话,颇觉不可思议:“姑娘家的生辰,你怎么会送护套给她?这不是仵作才会用到的东西么?”   “她在书院时常有实操的课程,她有洁癖,我送她护套,不就是称她的心意么?也算是你们给我说的那什?么,对,投其所?好!”   周廉摇了摇首,嘁了一声,搁下须刀:“你也真的是人才了,一点女儿家的心思也不懂,给你支个?招,马上去东街卖花匠买束好看的花,最好是她喜欢的,去燕云书院的监舍下,立等一宿,准保翌日?,她就理你了,你说是不是,小杨?”   杨淳躺尸似的躺在床榻上,都快睡着了,听得此话,又清醒了,含糊地嗯了声。   吕祖迁惊坐起,道:“真的假的,那也太傻了,我是堂堂大理寺主?簿,怎么能做这种丢脸的事?”   周廉道:“追姑娘,往后?丢脸的事情还数不胜数呢,连这点面子?都丢不起,你就坐等今岁光棍罢。”   温廷安一直听他们叨叨,她倏然觉得,周廉可能是被?破案耽搁了的红娘媒婆。   忽悠吕祖迁去买花了,她道:“你一直为大家出谋划策,怎的不想想你自?己,你怎么还没着落?”   周廉道:“在这里,我年岁最大,撇去官阶不论,我就是你们的哥儿,等你们都成了家,我再管我自?个?儿。”   他看温廷安一直拿信纸在写东西,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低叹一口?气:“你都写大半年的信了,每日?一封,也从不寄出去,你喜欢的人又不知道,真看不懂你。”   温廷安扦了扦烛芯,让灯火略暗了些,“我会等他回?来,将这些信都给他。”   她何尝没有尝试寄送信札,但每次都被?截了和,赵珩之严禁她和温廷舜有联络,她想,自?己写信,温廷舜永远收不到,那么,他是不是也给她写了信,最终都被?赵珩之截了?   这偌大的洛阳城,四处都是赵珩之的眼线。派遣郁清或甫桑潜入进来,确乎是困难重重。   光阴很会蹉跎她,纵任是相爱过的恋侣,有时候也禁不住岁月的大浪淘洗,印象会变得朦胧,模糊,一切干柴烈火般的感情,也会逐渐冲淡,这让温廷安害怕遗忘对温廷舜的感情。   她俯住了悬系在腰间的软剑,那是他遗留给她的唯一信服,每次摩挲它的时刻,都会重拾她对这份感情的初衷。   她一定会一直记得他。   这两年,她等得起。 第142章   渐觉一叶凉秋, 残蝉噪晚,素商时序。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 萧索洛阳昼。   翌日画角长鸣, 淅雨沥沥, 到?了点卯的时刻,勘案旅差的经费,户部的度支部做了一个月的预算,司金和仓部出纳拨款, 司农庙与右藏署提前筹措好钱粮,比及一切收拾停当后,温廷安他们就可以启程上路了。   一片柳絮纷飞, 大理寺的同僚们在驿桥为他们折柳送行, 人人各怀心思与鬼胎,死对头袁宣也来了, 他?折来一株垂柳,弄成一个吊绳的形态, 展露给行将去岭南的人看,此则一个恶意的咒怨,是诅咒他们破不了案,更借不了粮, 坐等惨败而归, 给成康帝发落。   气得周廉欲折起一株杨柳,直截了当掀翻袁宣的面门,但教吕祖迁、杨淳左右拦住。温廷安是悟透袁宣的心思的, 袁宣是右寺的寺丞,竺少?卿致仕以前?, 循照常规的套路,理?将这一桩公案匀给他?,但竺少?卿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公案移交给了左寺的温廷安,阮渊陵来个顺水推舟,点拨了周廉、吕祖迁与杨淳,他?们悉数皆是左寺的差役,一点儿右寺的人影都见?不到?,寺卿偏重何方,不言自明。   袁宣本欲借此桩公案来晋升,但经这么一出翻转,在他?而言,无异于是煮熟的鸭子都飞了,理?所当然会震怒。   但从他?历年屡出冤假错案来看,阮渊陵应是在年底将他?贬谪成主簿,这一点也不冤枉他?。诸如去岁,袁宣一位亲戚的堂弟在洛阳城内强抢并折辱良女,良女母亲告到?大理?寺,袁宣收了亲戚的份子钱,不仅放出那位堂弟,还反向判定良女是诬告,诸如今岁的连环受奸案,袁宣判定林绛是扯谎,编造了一位不存在的奸犯,若不是周廉翻案,温廷安引蛇出洞,真正将凶犯逮捕,那林绛可真是比窦娥还冤了。   纵任这一桩案子不分遣左寺,也压根儿轮不到?袁宣的头上。   小人气急败坏,在蹦跶跳脚,兹事根本不够入温廷安的眼。   岭南在粤东以南的地方,去洛阳拢共三千多里的奔程,若是走陆路,用寻常的河间鬃马,日?夜兼程地紧赶慢赶,至少?要十日?才能抵达广州府。但目下是秋汛的光景,假令走水路搭舟筏,一路溯游往南,则是顺水而行,耗时折半,不出五日?便?能舍筏登岸。   打从赵珩之登基以后,水部与工部开始重视河运,身?为京都的洛阳,成为了运河线的枢纽,水运是极其便?利的,一张路引与文?牒,以及荷包管饱,就能行遍国土社稷。   沿河道南下的征程之上,四个人丝毫没?有闲着,那随行的褡裢里,最多的物?事便?是属那卷宗,囊括,文?吏郝容的尸身?初验、复验以及口供验状,光是验状便?已达到?一寸之厚,还有堪比繁卷厚帙的『岭南气候舆图』『粤州粮食分布图册』『岭南水文?地理?坤舆图』『岭南水系钩沉史』。   “竺少?卿给咱们筹措这般多硬核读物?,也便?罢了,那这个『一时辰带你?逛遍岭南妙尼庵』是个什么名堂?”吕祖迁信手翻了图册,便?避之唯恐不及,推给了周廉。   周廉捧揽一眼,发出暗昧的笑:“看来是夹带了私货的啊。”   杨淳腆然,愣是连翻阅的勇气都无。   最后轮至温廷安手上,她捧阅一回,幡然醒悟,啊了声,解释道:“这其实是一本食册,岭南有哪些以美食盛名的尼姑庵,悉数都标记在册中了,出现?在画册上的美尼,应是各庵吸引外客前?去的活广告。就像是,洛阳城各大酒家茶楼,各有驰名的歌姬与伶人作?为镇楼头面,以吸引众人前?去。”   众人闻之纳罕,杨淳愣怔道:“广州府的尼庵,相当于洛阳城的酒楼,这也太稀奇了,我从未去过?尼庵,更未听?说尼姑所创设的庵厅,可以经营如饭馆那般的生意。”   “在我的印象之中,尼姑不该同僧侣一般,焚香斋戒,日?日?打坐念经么?”吕祖迁匪夷所思。   “这里头很有讲究。”温廷安笑了笑,她在前?世常跑外差,便?去过?不少?佛庵古刹,也同不少?师傅打交道,通读过?尼庵的演变史,也算是了解尼庵的发展历程了。   “你?们可知道,三十年前?,藩王在岭南起兵谋反,联袂南夷,攻陷过?广州、惠州与雷州,尚是天子的恩祐帝御驾亲征,适才将藩王枭首示众,也镇守住了岭南之境。当时,大邺的地方政权发生了剧烈的嬗变,藩王麾下绝大多数党羽被贬谪、被下野,他?们沦为穷寇,为了躲避皇城司的追杀,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按你?说来,该不会是藏在尼庵罢?”周廉挑了挑眉心。   “正是如此,相比于寻常的佛寺古厝,尼庵是比较边缘的地方,通常置地于城郭郊野,这些地方兵防松弛,耳目没?内城这般驳杂,不失为藏身?的绝佳去处。”温廷安道,“随着岭南兵燹之事稍息,商品经济逐渐发达,这些下野的官员成了尼庵背后的大东家,尼庵光靠香油钱是根本支撑不起来的,是以,庵主向内城酒楼茶楼取经偷师,监院教育小尼姑们,不仅学礼佛诵经,还得学琴棋书?画,学炊爨馔烹,学摆盘素筵,学待客之道。”   “抵今为止,尼庵在岭南已有三十多年的渊薮,已为当地的黎民百姓所容纳,也成为了新来的外客去岭南时,必造谒的地方之一。”   温廷安道完,徐缓地阖上图册,岭南有七大尼姑庵,每一座尼庵对契着一块广大的粮土,借粮一事,很可能需要疏通尼庵这一层关节。   不过?,那位名曰郝容的七品文?吏,在奏疏中说,千万不能在岭南借粮,否则,会引发比北地饥荒更为严峻的噩耗。   不论是郝容的死因,亦或是奏疏内容的真伪,他?们都亟需彻查明晰。   正叙话间。   “这位官爷,当真对岭南风物?好生熟稔,不过?,听?您的口音,应当是京城来的罢?”   众人处于不同的船舱,舱室与舱室之间用一座插屏、一围垂帘、一叠画案作?为阻隔,舱室内部,三壁皆施朱漆雕窗,上施条状栏楯,朱绘华焕。   遵禀出行低调之原则,他?们一行人,所搭乘的并非官船,而是一艘民间经营的客船,这一艘客船上往来有士贾诸色,一并负责搬卸运载货殖的纤夫,易言之,人口流动弥足驳杂,三教九流皆有之。   温廷安闻声,哪成想隔屏有耳,不由心生一番凛惕之意。   此刻,画帘搴起,插屏推开,说话人的面目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   仅一眼,众人些微发怔,女子一身?鹤纹僧袍,缥色丝罗,合襟衣衩,手持梨木佛珠,剃度的发顶之上,簪以一顶嵌玉尼冠,神态噙着一抹温和笑色,虽说晓得他?们隶属官差,但她的神态之上,不惊宠辱,亦不见?矜喜。   女子自称望鹤,年岁已抵而立之年,虽没?有寻常闺阁那般繁茂浓盛的青丝,但她有一张美得无可指摘的面容,江南女子的柔相,在望鹤身?上挥发得淋漓尽致,一颦一笑,皆有生动人心的韵致,很博人好感。   望鹤是一位尼姑。   但她遁入空门了吗,也没?有。望鹤用左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容色柔韧慈和,那个地方已经显怀,看起来,怀胎有七月八月,诞子的话,估摸着是这两个月的事。   望鹤是一位行将成为人母的尼姑。   在大邺佛规之中,僧侣唯有还俗才能成家生子,但尼姑并不具备这般严苛的限制,不过?,很少?尼姑会选择把孩子生下,尼庵有尼庵的清规,一个尼姑生下孩子后,她会被发卖去内城的窑子,而孩子留在尼庵之中。   “不是,她生得好像一个人,我刚刚好像见?到?过?。”周廉揉了揉额庭,作?忖度之状。   其他?人亦是觉得望鹤极其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起不起来了。   温廷安翻开了方才那本夹带私货的图册,捻出其中一页,娓娓道,“广州府夕食庵的望鹤师傅,以鱼粥粢饭的素筵见?称,广受粤南官府之雅赞,也教夕食庵成为岭南七大名庵之首。今朝南下,能见?到?望鹤师傅,实是幸会久仰。”   经温廷安这般儆醒,旁三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委实诧讶不已。   “那皆是沦为故纸堆的浮名了,官爷提起,倒教贫尼不知如何自处。”望鹤温婉地笑道,“官爷们是第一回 去广州府罢,登岸后,请贫尼做东,在夕食庵治一素筵,聊表待客之仪。”   也是在这个时候,温廷安发现?望鹤不仅仅是夕食庵的头面这般纯粹了,她应承一声,且好奇道:“既然是夕食庵的掌厨师傅,庵厅每暮食客众多,你?此番出行,加之有孕在身?,怕是多有不便?,庵厅忙得多来么?”   望鹤笑道:“承蒙官爷关照了。不实相瞒,每逢冬春节令,恰是夕食庵最为忙碌的时刻,众多食色宴席要提前?数月筹备,唯恐过?节当日?食材紧缺。贫尼本欲在庵中筹措素筵,但月前?,秦岭以西的蜀州有一檀越,莫姓,以乐善好施见?著,闻北地之饥荒,决意在蜀州掀起粮米义捐,其间,需在蜀州府摆三席以震声势,贫尼颇觉动容,月前?北上捉刀,两日?前?才将将劳碌完,启程归南。”   “原来是为了粮米义捐之事。”温廷安点了点首,对方愿意同她坦诚以待,她也要投桃报李,遂是道,“我们此番南下,其实亦为了借粮一事,岭南素有鱼米之乡的雅称,良田万顷,水稻丰盈,一年两熟,若能借粮济北,当是解了燃眉之急。”   温廷安并没?有提及他?们要查郝容之死的事,以免打草惊蛇。   望鹤顿首道:“既与官爷此番相见?,便?是莫大的缘分,贫尼虽是微末之身?,但在广州一众农粮商行里,多少?有些声望,若能帮衬一二,当尽绵薄之力。”说着,望鹤抚着小腹,“也算是提前?为望鹊积下今世的福泽了。”   望鹊,应当是望鹤给孩子所取下的名字。   吕祖迁很纳罕:“循照旧例,孩子当随父姓才是,这孩子的生父在何处?”   此话一落,原是融洽的氛围,一霎地变作?冷寂,温廷安能望见?近前?女子,玉容上覆落的一抹霜色,甚至连那纤细笔挺的骨骼,也是流淌着哀伤的河。   这种问话自然是捅了马蜂窝,周廉给吕祖迁递了阻话的眼色,吕祖迁讪讪地喝其茶来。   温廷安代为告歉。孩子的冠姓权,在大邺而来,一般都由人父做主,吕祖迁这么问,是代表着世间大多数男子的普世价值观,但对一位混迹在风月烟花之场的女尼而言,却是讳谈的事。   望鹤眉眼仍旧噙笑,不过?,笑并不达眼底:“望鹊没?有父亲。”   “其实她姓什么,也不如何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讳字,我希望她能如落红点点的春鹊,随遇而安,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脚踏实地做事,有自己?的一番净土,静守己?心,便?已足够。”   照此看来,望鹤是一位单身?母亲。   接下来四日?,望鹤给温廷安他?们小露一手,两位侍身?的扎脚尼,十五十四的年纪,为他?们呈上一碗素饭,那造相同稀饭无甚区别,但他?们持羹品尝之时,那米饭停驻于舌苔上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是教他?们有一种好吃到?想哭的冲动,再慢慢把食物?咽下去时,那柔和的质感将五脏六腑熨烫得无一处不熨帖,口感清爽极了,须臾,热食在他?们的皮肤上蒸出一片薄薄的虚汗。   周廉、吕祖迁都还能克制情绪,但杨淳破防了,他?泪流满面地对那位舀饭的小女尼道:“能否再来一碗,我感觉前?十七年的饭,都白食了。”   扎脚尼摇摇首,那稚嫩的肃容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师傅嘱告过?,食味的至道,素来是留四分白,增一分则腻,减一分则淡,官爷目下的情状,是刚刚好的。”   另一位则道:“大道至简,师傅的心意,都浓缩在此碗米饭上,能得官爷钦赏,不胜感激,官爷在广州府办案,得暇时可来夕食庵,师傅定当随时恭候,愿美食能常相伴左右。”   嗯……怎的这话,听?着有些鸡贼?   是怂恿他?们用旅差费,多支持夕食庵的经济发展吗?   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经商的头脑了,为了谋生,也是蛮拼的。   在河道上颠簸了长达五日?,第六日?破晓,温廷安他?们终于驶入岭南的地界。   时交暮夏初秋时节的广州府,天时竟然还较为溽热,温廷安本是穿着不算轻薄的孔雀纹裘衣,刚好能抵御江上的风寒,但到?了粤南,她已经热得要褪下厚氅了。   四人都是从北方来的,从未到?过?这么南的地方,初来广州,有些不大适应此处的气候,与北方的干燥肃杀不同,广州的空气是温湿柔和的,仿佛抓一握空气,掌心都能挤出一滩水雾来。舍船登岸时,他?们与望鹤一众女尼分道扬镳。   望鹤伸出手与温廷安轻轻相握,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廷安一眼,笑意温柔:“官爷,我们会再相见?的。”   沉笃简练的语气。   适值回南天,官驿有相迎的差使,延引他?们去落脚的官邸。   甫一入邸舍,四人俯目一望,好家伙,那地面与粉壁,一并所有屋具长榻,就形同水漫金山似的,潮湿漉漉,不少?皂隶弃了臃肿的官服,只穿了件白练汗衫与长袴,赤着两条毛脚,伏在地面上铺棉毡,棉纸吸了一层水雾,很快变成一滩深色。   “少?卿爷、周寺丞、吕主簿、杨主簿,委实不好意思,这回南天就如北方的秋老虎,来了的话,咱们挡也挡不住,这几天,只能将就一下,睡簟板床了。”差使一脸愧怍之色。   虽然是回南天,但欣赏着那邸舍外的木棉树,还有海量繁多的热季水果,心情很快就能恢复起来。   拾掇好行囊,温廷安执起了验状,“广州府的知府爷呢?”   他?们来了有几个时辰,官府竟是无人相迎,委实有些不太对劲。按理?而言,六日?以前?,洛阳城的敕牒已经通过?急脚递的方式呈送出去了,今昼登岸,广州知府应当早在城外相迎才是。   差使露出一抹微妙的表情,静默了片晌:“这两日?州府休沐,当值的只有衙门与午门。”   温廷安有些匪夷所思:“大邺的官差逢月底才休沐,目下才旬初,谈何休沐之理??”   “少?卿爷,您有所不知,这南方的官儿,公务少?,薪俸也少?,当地的生活节奏不如北方快,所以,开心与舒适最重要,每十日?做八休二,乃是流传已久的规定,您刚好赶上休沐日?了。”   差使道,“知府爷知晓你?们来,但他?说了,不论出什么事,都要等上值日?再议,纵任是天皇老子来了,事态再紧急,也得等他?上值再说。”   众人:“……”   周廉等人大抵是头一回听?到?这种道理?,显然被气笑了,周廉撂起袖子:“这不是广州府的蠹虫么,信不信我现?在写封奏折弹劾他?!”   差使道:“在您以前?,知府爷被弹劾拢共三十八次,他?已经无所谓了,您要弹劾的话,需卑职为您筹措笔墨纸砚么?”   众人:“…………”   真他?妈佛啊。   温廷安做了主张:“弹劾一事,稍后再议,烦请你?先带我们去午门罢,看看郝容的尸首。” 第143章   郝容的尸首停放在义庄, 验尸的仵作、守尸的弓手、正副耆长已然在值房静候了,温廷安一行人抵达时,众人恭谨地见了礼, 正耆长是位留着紫黑脸膛、一髯羊角须的中岁男子, 携了初、复验的两位仵作迎候, 拱首道:“下?官杨佑,是广州府衙门的掌笔书记,得闻少卿爷莅临,下?官代知府爷寻您接风洗礼, 仅不过,鄙廨殁了一位小官,居然还惊动了大理寺, 此则下?官治人不严, 教少卿爷见了丑。”   杨佑是个擅于左右逢源的,漂亮话与?自咎辞, 全他自个儿说?了,温廷安不喜客套, 一晌请杨佑带路,一晌问道:“听闻郝容是坠桥溺亡,此话怎讲?”   杨佑率他们去停尸亭,路上娓娓道来:“兹事还得先从月初以前说起, 北地闹饥荒, 情?势极严峻,京中下?了敕牒文书与?国?帑仓金,文书上匡定了备粮多少斤的硬指标, 知府爷一直为筹措米粮的事?奔走劳碌,广召粮商, 聚粮成仓,这个郝容呢,其所司之务,便是负责与粮商谷行接洽。”   “要?晓得,郝容来广州府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从七品的文吏,今岁知府爷有提拔他的意头,按道理,郝容就应该好好干才是。”   杨佑话至此,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应是在八日前的晌午,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桩大事?,下?官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不光是下?官,应当是衙府上下?的人,都晓得这一桩大事?。”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与?周廉他们相视一瞬,继而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郝容本是继续跑外差,按道理,傍午酉时才会回?公廨,但他那会儿仅仅初过午正,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脸跟鬼上身的,容色煞白如纸,直奔知府爷的司房。下?官的司房离知府爷不远,隔着一些距离,就能听?到?接踵而至的争执声,起初以为是寻常的意见分歧,哪承想,争执声愈演愈烈,彻底惊动了整座官廨。”   杨佑问随身的仵作、弓长与?副耆长:“你们当时在午门,也听?着了罢?”   众人点了点首,俱是心有余悸的面目。   温廷安稍稍蹙了蹙眉:“知府与?郝容因何事?起争执?”   “至于内情?缘由,下?官哪敢细问,当时殊觉两人若再吵下?去,真?要?动起兵器了,下?官正欲率人前去劝解,但郝容先一步离开了司房,居然还将文弁掷在地上,直接离开了公廨。”   看来真?是吵得不轻,竟是连脑袋上的乌纱帽都不要?了。   温廷安不由想起那份差急脚递遣送的奏折,『绝不能在岭南借粮』,郝容很可能是在与?广州知府争议这件事?,但知府有指标与?压力在身,怎的可能会轻易听?从一位小官的劝谏?   杨淳正想提起奏折:“说?起缘由的话……”   温廷安给杨淳递了个颜色,周廉登时不轻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借口道:“说?起缘由的话,我们也正想调查。”   杨佑点了点头,一行?引路,一行?继续道:“郝容离开公廨后,下?官就再没见他回?来过,一直至翌日,见他没上值点卯,差人去问,从郝夫人那儿才姗姗得知,郝容昨夜在珠江岸畔的酒家买醉,适逢下?了夜雨,途经水磨青板桥,似是不慎打了滑,坠桥而亡。”   “下?官差两位仵作,分别进?行?初验、复验,均是发现没有外在的人为损伤。”   初、复验的验状,温廷安在客船上已经观览过了一回?,心里有了数,但需要?躬自过目一回?尸体,才能验证心中的一些想法。届时,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自有定论。   说?话间,来到?了停尸亭。   甫一入内,温廷安鼻子翕动一下?,眉心寥寥地锁起来,随行?的周廉、吕祖迁与?杨淳也嗅到?了一股浓郁到?腐烂的气息,容色各异,周廉掩鼻道:“怎的一股酒味?”   一般而言,他们初次接触尸首,会嗅到?脏器腐烂的气息,但这具尸首身上的酒气,比他脏器腐烂的气息竟要?浓烈许多,于义庄搁置长达八日,酒气还如此腥郁,生前究竟是灌了多少酒。   温廷安问道:“郝容很爱饮酒么?”   杨佑看了尸首一眼:“少卿爷有所不知,这个郝容是个名副其实的酒坛子,上值时酒都不离身,他有个酒瓢,一日去外头打三回?,卑职每同他接触,就没遇到?身上没酒气的时候。”   说?着,杨佑挑挑眉:“大抵酒能让郝容维持清醒罢。”   这番话显然在指涉些什么,说?郝容骨子里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喝醉了酒,行?夜雨的路,很可能是犯醉才坠河死了。   其间,一位仵作燃了一碟黄纹盘香,掌了两盏四角青纱明灯,原是昏晦的亭台,一霎地亮煌了起来,迎着灯烛幽幽泅漫而出的光,温廷安逐渐看清楚了郝容的尸首。   岭南天时溽热潮湿,尸首的储放时长,比北方要?短得多,尤其停放的日子长达八日,尸身会提前进?入腐烂生蛆的阶段,但近半年以来,温廷安见到?过的尸体不计其数,心志早已锤炼得极为冷硬,她吩咐仵作验尸。   郝容的尸体,历经一回?醋汤的洗濯,确乎是通身毫无损痕,没有磕着,也没有绊着的磨损痕迹,至少表面的皮肤没有丝毫外伤。   不过,尸体的腹腔却显得过于膨胀了,仵作拍打之时,温廷安能听?到?清明的响声,比及细叶刀缓慢地裁开腹部,温廷安定了定神,看清了里头的情?状,除了蠕动的成团白蛆,还有过剩的污浊酒液并及食渣。   “生前酒食醉饱,食道与?胃脾皆悉数撑裂了,”仵作对温廷安道,“死者的腹腔过于充盈,食道淤塞,诸多酒液顶压至横膈,在初验时,本以为是心肌梗塞引发的窒息休克,但在复验验察时,卑职用明矾匀抹肺叶,发现肺叶里的浊液与?酒液设色全然并不一致,那是河内寄藻才有的色泽,比起腹胀梗塞食道引发的窒息,溺毙的可能性更大。”   易言之,在心肌梗塞抵达之前,郝容已经溺毙了。   仵作验尸的工序很严谨,一丝纰漏或错处也没有,尸首上的每一项特征,都指向郝容是意外溺亡的。   尸首上毫无破绽,温廷安一行?人,遂又?去了郝容坠桥的地方。   一条近乎呈九曲之势的珠江,将广州府切割成两瓢,分成南岸北岸,南岸有诸多津渡码头与?画舫驳船,延岸而居的大多是渔民,视线往南延伸,可以望见息壤之上,坐落着诸多围龙屋与?平顶瓦屋,乌瓦粉墙,结庐人境,当地的人操着客家白与?广州白,中原的官话,以零碎的形式,羼杂在蘸染水汽的方言乡音之中。   如果说?南岸返璞归真?,北岸则是雕栏玉砌,杨佑指着诸多连绵起伏的庵厅,对温廷安道:“少卿爷南下?时,应当也听?说?了夕食庵的掌故,岭南有七大名庵,名庵之首,就在北岸。”   一座庞大的水磨青板桥,气吞山河地跨过珠江下?游,联结着南北两岸的贸易往来,前几日都在下?雨,值回?南天的天时,桥面上淤积了不少水,道湿打滑,但有络绎不绝的行?脚商家盘亘桥墩各侧,沿街喊卖。   郝容是在靠近南岸的地方跌落下?去的,他坠水的地方,附近停泊着不少驳船,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散去桥墩的各侧,寻溯蛛丝马迹了。   温廷安细细看去,那船上却没有缀有渔网,问:“这些船,既然不行?捕捞之事?,也不像是载人赏江景的画舫,到?底因何而设?”   杨佑笑容变得有些诡冷,道:“专门用来捞死人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她面容仍旧平寂:“捞死人?”   “少卿爷是中原人,怕是头一回?来南方罢,这南方呢,水多桥多,水一多,就有了船只与?航贸,但桥多,那白事?也便多了起来。”   “下?官来广州府有十八年了,每一年,在桥上抱石沉珠江的人,不计其数呀,有负债累累想不开的,有为情?所困共同殉情?的,有养不起儿女拖家带口一起自尽的,凡所尽有,无所不有,沉珠江的缘由,端的是千奇百怪,下?官前几年还能一腔赤诚去劝一劝,时而久之,是劝也劝不动了,一个人若是想死,纵使阎罗阴曹也挡不住。”   杨佑指了指驳船:“知府爷就在两岸设了船只与?渔民,专门用来捞死人的,喏,郝容的尸首,就是罗师傅打捞上来的。”   言讫,杨佑遥遥朝着桥畔滩涂一只驳船招了招手。   罗师傅捞着一位年青水手,手脚利索地操桨驶近,问话就隔着桥墩进?行?了。   在一片清淡的江水咸湿水汽之中,温廷安打量着这两位生在水上的渔民,俱是上身赤膊,首戴稻草编织的鹅黄圆檐帽,因为常年水上劳作的缘故,皮肤乃系健康的古铜色,腱子肌与?肱二头肌看起来非常硬韧,下?面是粗褐短袴,打赤足,小腿展露在空气之中,上面是蓊郁的腿毛。   听?温廷安问起打捞尸体的时辰以及经过,领头的罗师傅一举推前那个年青水手:“冷尸是阿茧捞上来的,这个细路仔清楚得很,快,跟官爷唠唠。”   细路仔,是一句典型的广州白,意思是指小孩儿,温廷安这南下?的途中,周遭很多是操广州白的客商,她耳濡目染得不少,虽不太会说?,但可以基本听?懂。   眼前这位年青水手,跟她年岁相仿,但不太敢直视她,眼神一直温静地覆在地面上,手绞在腰际,一副拘束的行?相。   温廷安道:“你是何时发现郝容的?”   阿茧忖了一下?,道:“草民是晨早起棹巡江的时候,发现南岸那一堆寄藻里,浮着一坨黑不溜丢的名堂,当时天还没亮,看不起清物,以为是岸畔延道的出粪人,偷了闲,随手将泄物斟水去了。官爷应是晓得,粪能哺藻,藻却是害水之物,常引珠江变赤水,故此,草民忙去清濯藻物,哪承想提灯照望之时,才发现这坨泄物,原来竟是个冷掉了的官卒……”   话至此,阿茧露出畏怯之意,两股颤栗,仿佛没从那惊世骇俗的场面挣脱出来。   “草民在珠江上捞了三年的人,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有之,唯独就没捞过官,草民想不通,这当官的多风光啊,有甚么好想不开的……”   话未毕,阿茧的后脑勺,猛地挨下?罗师傅一掌雷,“叨叨逼逼乱嚼什么舌根,没看到?官差正在查案么?”   阿茧顿时噤若寒蝉。   温廷安失笑:“别打小孩的后脑勺,长身体的年纪,再打下?去,就不聪明了。”   罗师傅:“细路仔就是欠管教,官爷甭替他说?话,继续问。”   温廷安推断了一下?郝容的死亡时间,从尸首生出的瘢痕、尸僵与?肺叶肿胀情?状观之,他是坠桥后的半刻钟内就溺毙了,当时人还处于宿醉的状态之中。   温廷安问道:“你打捞郝容的时候,他身上当时有什么东西?或者说?,岸上有什么人?”   阿茧还是照例思忖一番,扳着指头,道:“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大都给江水冲至滩涂上,给拾荒匠拣走,要?么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捞了两日,遍寻无获。”   “至于岸上有什么人的话,当时天色真?的很黑,草民也委实睇不清。”   阿茧话至尾梢,问:“官爷可是要?寻什么东西?或是要?寻甚么人?”   温廷安牵了牵眼角,摇了摇首:“没有,只是照例问问。”   询问完渔民,少时,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就陆续回?来了。   吕祖迁先道:“我去询问了近遭的贩夫走卒,问八日以前雨夜的事?,但大多数人对郝容坠桥冇印象,郝容坠桥时间是在子夜,但当地民居有早寝的习惯,一般亥时以前便歇下?了,我访了一圈,没有直接目击坠桥的人。”   温廷安眉心蹙了一会儿,但很快平展开来,对吕祖迁道:“讲广州白有内味了。”   周廉道:“我去造谒郝容的屋舍,他家的夫人和?儿女正在守灵,我问过了,郝容生前最爱去的酒家是南岸的菩提庵,每夜下?值都要?光临一回?——”说?着,驱前压低声音道,“据郝夫人说?,郝容常在菩提庵赊酒,与?庵主关系匪浅,却遭旁余地痞酒客的嫉酸,他们不敢直接对郝容寻衅,常在郝家门前闹事?。”   温廷安眉心露出一抹兴色,原来这个郝容还有风月一面,她道:“南岸的菩提庵?”   她问杨佑:‘菩提庵与?夕食庵有什么区别?”   杨佑露出了行?家的面容,道:“这可有讲究,师姑庵分有三六九等,夕食庵是一等,那么这个菩提庵,就是连九等也算不上了,小作坊、小牌面、不入流,女尼身上一股子未开化的胭脂味儿,与?夕食庵的师傅,简直有云泥之别。”   温廷安噢了声,浅笑道:“杨书记见识过?”   杨佑笑道:“咱家的知府爷有个待客之道,有朋自远方来,必是要?延请他去夕食庵一遭,下?官十多年前初来广州,便是已见识过一回?,待两日知府爷上值,定会为少卿爷在夕食庵接风洗尘,尝尝人间至味。”   温廷安想起半日以前,方才与?望鹤相识,这位女子对她说?过,很快会再相见。   此话果真?不虚。   目下?的光景,还剩下?杨淳没有禀复,假令他没查到?什么的话,自今下?开始,他们便从菩提庵开始调查。   讵料,杨淳道:“温兄,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温廷安纳罕:“什么人?”   杨淳没有答话,延请她下?了水磨青板桥,抵达北岸,周廉、吕祖迁面面相觑,亦是跟了上去。   于一片吆喝叫卖声中,附近有一座名曰『周家磅』的米行?,搞批发生意,米贩着一身开襟绸装,正在盘坐在仓口前,掬起米袋的米,对往来的采米商吆喝道:“白昼新收的鹅塘洲贡米,来瞧瞧咯!咱家濯米的水,是罗浮山上的松泉,浆洗崭亮,米白如乳,熬粥不黏牙,煲饭不糯口!”   杨淳指着其中一位采米商,对温廷安道:“你应该认识他。”   温廷安望着那个年青人的背影,一身仆役打扮,在一众年纪不轻的米商里,显得格外出众。   不知为何,她蓦觉眼熟,等年青人挑拣了好了米,吩咐仓内的米役装满二十袋,预备搬上运货的牛车时,她呼吸凝冻,猝然行?前一步:“温廷猷。”   温廷安的声音在轻颤。   本是在搬米袋的年轻人戛然顿住了动作,回?首一望,露出了一张长满风霜、蘸染土尘的脸。   世间的一切声籁,仿佛寂止了。   半年前,温家所有男丁下?放岭南,其中也包括温廷猷、温廷凉,一个是科举预备役,一个是名落孙山的落榜举人,流放后,他们与?温廷安再没有通过音信,她所寄出的信札,他们从未回?复。   他们适逢大好的青春年华,踌躇满志,本该在官场上大展拳脚,却被她亲手毁掉,彻底贬为劳役。   应该非常憎恨她罢。   从未想过,她与?温家人,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第144章   熙光暖照南城柳, 满衢浮动絮色,潮湿的风悄然拂动两个少年之间的衣裾,发出猎猎的声响, 温廷猷定定地望温廷安一会儿, 确证了来者是他的堂兄, 那垂在腰侧的两只蘸染了米粉的手,教他用褐裾潦草地擦了一擦,紧接着劲步上前,大刺刺敞臂开怀, 不?偏不?倚地搂住她!   温廷安亦是深深回拥住他,近乎大半年没见到,温廷猷的个头还往上蹿了不少, 原先是与她齐高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已然比她高出整整一个个头了, 估摸着往后?还有得长。   “长兄,久疏通问, 时在念中,”温廷猷满面俱是惆然的泪渍,嗓音也?湿透了,双目直直凝视她, “我还以为你终生都不会来看我们……”   温廷安眼梢亦是覆上了一层漉漉的水汽, 委实是忍不?住了,她仰起首来,用手背轻轻揩了一揩, 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下,轻声道:“此地不?宜叙旧, 走,挑个雅间,我们好好的说说话。”   温廷猷却是摇了摇首:“我还有诸多采米运米的卒务在身,待忙完了,傍午一定来寻长兄,长兄可是在广州府的公廨?”   温廷安可没这般大的架子,“这怎可使得,你既是采米,还加运了二十袋,应当是为这北岸的食庵做事,不?若相?告一二,我下值后?好去寻你。”   温廷猷露出了腆然的神?色,低声道:“我初到岭南,因年轻,气力也?大,被夕食庵的师傅相?中,从今往后?,便?是在庵厅之中干起了采米的行当,师傅极是慈悲,从不?少我一口下栏饭吃,每逢节令,还会给我新?衣裳和诸色赏赐。”   温廷猷看?着温廷安,执着她的手,笑意温暖,道,“长兄,你可晓得,师傅听?闻我是画学谕出身,一直鼓舞我执笔摹画,教我别荒废了一身学问,说不?久的将?来,我定会等来赴京参加春闱的那一日。”   温廷安听?罢,很?是动容,“你说的这位师傅,可是法号望鹤?”   温廷猷瞠目:“长兄识得望鹤师傅?”   温廷安淡寂地笑了下,“在南下的客船之中,有幸仰起尊荣,深为其道行、厨艺所钦服。廷猷,望鹤师傅说得一丝错处也?没有,你要一直执起画笔,永不?言弃,等到赴洛阳参试的那天。”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当初将?你们下放,是我的一个权宜之计,天家生性?多疑,最?是眼不?容沙,你们若是继续待在洛阳,只怕是凶多吉少,在天家执政的两年内,你们可能都要待在此处,比及第?三年,我定会让你们回至洛阳。”   “长兄怎的哭了,”温廷猷见状,手忙脚乱,情急之下,用拿出原是擦汗用的襟帛递呈给她,温声道,“快擦擦,你是少卿爷,屡破悬案,声名?远播,应有一身官威,今后?在温家人面?前可以哭,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轻易哭鼻子,好吗?”   暌违经年,温廷猷仍旧喜欢说些很?稚气的话,但在此情此景之中,教温廷安一个异乡人听?来,颇为感动,听?啊,她又是重新?有家的人了。   谈起温家人,温廷安永远都无法忘却在雨幕之中被温青松暴怒掌掴的那一幕,她问道:“父亲、祖父叔伯、廷凉他们,目下情状如何?”   原是揄扬的氛围,翛忽之间黯沉下来,温廷猷没有正面?回答她,“傍午夕酉时初刻,长兄在水磨青板桥北岸等我,我带你去见他们。”   温廷安笑道:“好。”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拾掇好自己的神?态,随队伍回至官署后?,她复盘了众人所搜集到的线索,挽袖执起墨笔,在影壁上写?了两大条勘案的线索。   甲:菩提庵、广州公廨与郝容之死的纠葛(或意外,或人为)   乙:广州知府与郝容争执的真实缘由   这种勘案梳理法,名?曰『词头法』,乃系阮渊陵教授给温廷安的。外出采线索,要与诸多的人进行对话,线索总是驳杂而庞大,这个时候,逻辑千万不?能乱,线索需要一条一条地耙梳精细,词头法就能派上用场。   “郝夫人提到过,郝容常年去菩提庵打酒,如此,他生前买醉的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菩提庵。我们需要询问庵主以及常去郝家寻衅的那些酒客,趁着郝容醉饱,有无可能上前去寻衅。”   温廷安看?着周廉他们,道:“亦或者是,这些酒客有没有可能,成?为郝容坠桥时刻的目击证人。”   吕祖迁拿起两份初、复验的验状,道:“在义庄的时候,仵作反复验过尸首,说郝容确乎是溺毙的,尸体外身丝毫没有搏斗过的痕迹,加之案发当夜,下了大雨,桥上砖道湿滑,他还醉透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意识不?清明,没仔细脚下路,顺着桥墩意外坠河,桥墩上有坠桥的痕迹,上面?的磨损,与郝容所着官袍的磨损,是极为相?符的。”   温廷安捧揽了那两份验状一眼,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份微妙的直觉,觉得郝容之死,远没有这般简单纯粹。他虽是酒坛子,但通过丢官弁、背着广州知府写?下谏言奏折,寄送至京城,由此可看?出其忠直的秉性?   但在阮渊陵的暗桩南下寻他查问真相?时,郝容就碰巧坠桥死了,这一桩事体,真的有这般巧合么?   温廷安凝声说:“虽说仵作验尸并无错处,但其他疑点也?不?能错漏,我们有必要查问郝容的人际往来,除了常去打酒的菩提庵,还要相?询郝容在公廨之中的人缘如何,与谁往来甚善,或是与谁交过恶,知府爷也?是要去相?询的对象。”   杨佑一直在旁听?,听?到了『知府爷』三字,有些不?可置信,羊角须禁不?住动了一动,“少卿爷方才的意思,是怀疑知府爷可能是弑害郝容的凶犯?”   周廉感受到了一种阴阳怪气,好心纠偏道:“是有这样一种可能,郝容生前最?后?起了争执的人,是广州知府,既是如此,理所应当列入该去询问的名?单里。”   杨佑道:“假令与郝容起过争执的人,都能算是怀疑对象的话,那么,不?实相?瞒,郝容同全公廨的官僚都发生过争执,这个人不?仅上值喝酒,在待人接物方面?也?从不?积口德,处处开罪人,这么多年都还是从七品的文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咱家的知府爷今岁意欲拔擢他,姑且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又怎的可能因一场龃龉,贸自陷他于不?义?”   “郝容在广州府的人缘,其实谈不?上好?”温廷安眉心微锁。   杨佑看?着温廷安:“可不?正是,按照你们的勘案思路,全公廨都可以是嫌疑人,下官自然也?囊括在内,那么,你们是不?是要一个一个的盘诘?但天大地大,也?没筹措粮米的指标大,两日后?,知府爷和府上的同僚可没甚么闲情雅致,陪你们在此处,玩『谁是真凶』的破案游戏。”   在怀疑广州知府以前,杨佑对大理寺的态度,一直称得上温良有礼,积极配合查案的公务,不?曾懈怠分毫,直至温廷安将?怀疑的箭靶,指向?了知府,杨佑的态度便?有了一种微妙的嬗变。   大概是出于好心帮忙,结果不?仅没受到应有的感激,居然还被当成?驴肝肺,这种感觉,任是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太好受。   加之大理寺此番外遣的一丛判官,皆是不?满二十岁的年青人,太年轻了,就给人一种难以镇场子的感觉,时而久之,也?难以教人轻易信服。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僵滞,杨淳忙起身当和事佬,和稀泥道:“杨书记,您可误会温少卿的用意了,您细细想,郝容生前最?后?起过争执的人,便?属知府老爷,既是如此,那知府老爷岂不?是成?了最?大的嫌犯,温少卿之所以将?知府老爷单独摘出来,这可不?是要给他摆脱嫌疑么?”   “此外,若是能耙梳清楚知府老爷与郝容,到底是为什么缘由起了口角,对大理寺、对公廨,不?是也?有很?好的交代,不?然的话,你们人心惶惶、提心吊胆的办差事,也?不?痛快,是也?不?是?”   这番话听?着就顺耳多了,杨佑容色稍霁,又变回了最?初的圆滑世故,“也?成?,你们的案情进展,下官今番会通禀给知府爷,看?看?知府爷意下如何,假令上值后?公务顺遂的话,倒还能配合你们查案。”   杨佑走后?,温廷安与周廉等人又分析了案情,这是一桩极是耗时又繁琐的差事,甲乙两条线索,目下可以先追查甲线索,庵厅同酒楼一样,乃是荟萃了三教九流之地,太明显去查案,容易投鼠忌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决计佯作成?酒客,去菩提庵探一探底细虚实。   用广州白来说,就是,三个细路要去『叹世界』了。   温廷安本?欲随他们同去,但想着与温廷猷的约定,只好对他们说:“你们今夜的酒钱,一律算我的,回首寻我销账。”   交代完该交代的,她便?换下了官服,着了一身竹青素纹曲领宽褃直裰,高束乌发,按时抵了水磨青板桥,适值酉时初刻,夕阳西下,众多贩夫走卒在一片鎏色的春暄之中,俨似髹染了蜜饯的小糖人,密密匝匝地往来桥上,本?以为要多候一会儿,奈何温廷猷竟会比她要早些。   “长兄,这儿!”温廷猷不?再是寻常的仆役打扮,而是换上了牙色襕袍,首扎皂巾,原是蘸染了不?少尘泥的面?容,也?特地濯洗干净了,温廷安看?了一眼,眼前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拍了对方的肩膊,少年的骨骼十分瘦削,那身衣饰也?陈旧了不?少,不?少衣褶处起了蜷焦的团絮,但少年的面?容神?清气爽,这身造相?也?显出了玉面?书生的文气来。   温廷安本?想说,这几日要延请一些绣娘,给他量裁些合衬的衣裳,但顾及了温廷猷那敏.感的自尊心,她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剀切地道:“久未见,越来越有画学谕的气质了。”   这话说在了温廷猷的心坎上,他从袖囊之中摸出了用竹纸包裹好的热食,解开了竹条,里头的名?堂竟是半笼鱼茸虾饺,呈漂亮的马蹄形,另外半笼是三只赭朱色红菱凤爪,三块半拳大小的酥皮狮子头。   还有一海碗色泽极浓的擂茶。   “这是夕食庵的早茶师傅特地留给我的,我刚在柴膛里热了半刻钟,食味正好,长兄快吃,咱们边食边说。”   洛阳有早食、午食和暮食之说,但到了广州,景致就全然变了一番天地,分有早茶、午茶和晚茶,温廷安是地道的中原人,原以为会吃不?惯南方的风味,但在路上,她不?知不?觉吃了两只虾饺、一只凤爪和一块狮子头,并有小半碗擂茶,这些热腾腾的食物,大开大阖直扑胃腑,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流,冥冥之中,竟有一种泪目的感受。   这明明是偏南的地方,为何教她生出一种回家的错觉呢?   大抵是亲人都在这里,只消他们在,家也?在这里了。   温家人所栖住的地方,是在北岸偏东的荔湾坊,坊内诸多白墙坞瓦,阡陌纵横,家家户户鳞次栉比,两户之间挨得很?近,顶上横悬竹竿,挂满了参差错落的衣衫。若是阔绰些的人家,则有遛鸟的雅趣,巴掌上托着鸟笼,婉转啁啾,后?头尾随数只花斑狸猫,对头顶上笼中鸟兜着圈儿,一副虎视眈眈的面?目。   “此处就是温家了。”   温廷猷推开了双扇竹门,指着掩藏在竹林之中的四合围屋,屋中人声极是廖然,似乎并无人烟,只闻众多鸟鸣,温廷安顺声望去,果真在前院的廊庑之中,悬有诸多的鸟笼。   问起人来,温廷猷眼神?黯了黯,道:“你去周家磅时,应该听?到米贩在吆喝了,那新?收的米乃属鹅塘洲的贡米,大伯父不?在广州府,他在祯州的鹅塘县,这些贡米,都是他躬自种出来的。”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   祯州其实是惠州的雅称,在广州府的临近,距离不?过百里,只消骑乘那一匹河间鬃马,连续赶上两个时辰,就能看?到温善晋了。   心中情感越汹涌,她愈是要克制住、隐抑住,旋即问起了二叔、三叔。   温廷猷道:“他们在津渡码头当船役,晌午的时候珠江有一批要运送去扬州的河鲜,他们很?可能要彻夜跑船,要不?然的话,就能引你们见上一见了。”   正欲问起温廷凉,身后?倏然响起一阵年轻的声音:“四弟,你怎的回来这般早,在跟谁说话呢?”   温廷安心神?一怔,转过身去,正好与温廷凉正面?打上了交道。   他一手拎着好几袋药,悉身是当归的气息,应该刚从药铺回来。   温廷猷行上前,一晌对温廷安道:“三哥扎账厉害得很?,目下在南岸的刘家药铺当账房。”   一晌又对温廷凉道:“三哥,这是长兄,他南下来看?咱们了。”   温廷安想起,温廷凉是算学院出身,他熟稔数字,成?为账房,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   但见及温廷凉手中的药,她领悟过来,道:“你是身体不?适,还是,老太爷身子欠恙——”   “别用这种做作、虚伪的口吻同我说话。”   温廷凉猝然用寒声阻断,冷淡地睨视她一眼,“温廷安,你还有脸来看?我们?”   温廷猷勃然变色:“三哥,你怎么可以对长兄说这种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是啊,我之前一直给你们写?信,每月都写?,每月都寄,你们一直没有回复我,我心里非常愧怍,觉得你们应是憎恶我,才不?欲同我书信往来。”   温廷猷瞠目结舌:“长兄还写?了信来,那我们怎么没在驿站收到……”   温廷凉冷笑,“你的那些信,都被我提早烧掉了,眼不?见为净!”   温廷猷失色:“你怎么这么做,长兄下放我们,分明是权宜之计,她其实都在为我们好——”   温廷凉一掌推开温廷猷:“小人说的话你也?信,你把他当君子,他当你是刍狗!”   他径直行至温廷安面?前:“你可是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今晌怎的不?穿上那三品官袍来见我们,你不?是很?风光的吗,我们这等卑贱的庶民,高攀不?起你,此处是陋室,也?供养不?起你这尊大佛。”   温廷安匀吸了一口气,扶住被推得踉跄的温廷猷,对温廷凉道:“三弟,你不?必用这种生疏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把误会都解开。”   “崇国公府给你带兵抄了,温家所有人给你流放了,还有什么狗屁误会?!”   温廷凉眼眶骤地熬红了,指着竹舍道:“你南下来看?我们,怕也?不?会是继续抄家吧,好,你继续抄,只不?过你一个人,一个晚上可抄不?完,要不?要让你在大理寺所结交的那些走狗一起来——”   话未毕,温廷凉倏然被一拳击中下颚。   温廷猷热着眼眶看?着他,捂着拳眼:“三哥,我不?允许你这样抵牾长兄。”   “好,你站在他那一边,”温廷凉擦却唇角的血,趔趄起身,嘲讽地笑了下,“从今往后?,咱们俩割席睡。”   言讫,拎着药气势汹汹,穿过鹅卵石小径,入了主院。   少时,他又出来了,抱臂道:“我方才相?询过老太爷,他说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温廷安的嫡长孙,若是无事,请少卿大人回吧。”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唇角:“有劳了,晚辈一直感念温太师的传道授业之殊恩,从今往后?,定是还会繁来叨扰。”   言讫,转身打道回府。   温廷猷追上前道:“长兄,祖父这半年以来,身体情状是每况愈下,纵任是当地的迁客骚人,或是有志之士前来谒见,祖父也?基本?闭门谢客,并非有意针对长兄,长兄,你不?要多想……”   竹竿如幌,碧色摇烟,结庐人境,并无车马之喧阗,确乎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温廷安摸了摸温廷猷的脑袋:“操持这个家,真是辛苦你了。”   回至公廨,才刚过戍时,迎面?竟是撞见周廉他们。   温廷安纳罕道:“你们怎的这般早就回来了?不?去菩提庵饮酒撒饵么?”   周廉道:“我们方才逮着一个酒客,他说,郝容可能是他从桥上推下去的。”   温廷安挑了挑眉:“可能?” 第145章   被周廉他们逮到的酒客, 名曰贺先。   八日以前,郝容出事的那一个雨夜,不论是庵主, 还是其他与郝容生?过嫌隙的酒客, 皆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要么可以提供人证或是物证,皆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不过,菩提庵的庵主说,打?从郝容那夜出事后, 身为常客的贺先,就罕见地再没来庵厅打酒。周廉他们来查案的这一夜,贺先本人也不在庵厅。   庵主提供了贺先的栖处, 三人顺藤摸瓜摸查到一处地方, 南岸越秀坊坐落有一座极为庞大壮观的环状围龙屋,龙屋拢共三层, 栖住有七十多家房客,他们隶属于旧时从北地迁徙过来的客家人, 在?史官眼中,他们就像一群候鸟,而贺先,就是这北迁的候鸟之一。   “你们说贺先啊, 他是江西景德人, 养有一身烧冶天?青陶瓷的好?手艺,但在?广府,烧陶烧出名堂来, 可讲不出几行,贺先就收了好?多个小徒弟, 对小孩们说,不要束脩,每月打?两坛蔗渣甜酒,孝敬他老?人家就成。”   岭南风物博大精深,世人只知博得妃子一笑的荔枝,却不知甘蔗的地位,丝毫不逊于荔枝,甘蔗被诸多庵厅蒸馏成酒,沽予酒客,而这蔗渣甜酒,就隶属于菩提庵的独创,半个时辰前,庵主便延请周廉他们小酌了一碗,附赠四杆甘蔗,还教了吃法,不过吃相很剽悍就是了。   三个少年就提着四杆甘蔗,抵达了贺先所在?的栖舍,里?头四处俱是稚子的声?音,年岁普遍在?十岁上下,他们穿着梨子色襜衣,坐在?一座四方袖珍转盘前,沾满陶泥的小手呈圆握之势,正给一件件处于旋转的陶器塑出修长的形态,神态格外专注。   舍内萦绕着一股清郁的酒香,循香望去,贺先就坐在?上首的位置,一晌喝着酒,一晌给学徒们讲诉塑醅的要诀,娓娓道毕,便下去巡视学徒的成品,一抬首,便是撞见周廉他们。   “来学手艺的么,此处赶巧满了人,我也教不了这般多,明岁开春再来罢——噢,束脩也会?涨些,是四坛蔗渣甜酒,不是四杆甘蔗。”   贺先显然将?他们视作求艺的人了。   周廉反应极快,大马金刀行上前:“你是贺先对罢,我们乃系大理寺官差,有一桩命案亟需你配合调查。”   趁贺先发懵的空当儿,周廉给吕祖迁与杨淳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趋步迫前,架起了贺先,当着所有学徒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送入广府公廨。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后,温廷安回到来,周廉对她说:“我们方才逮着一个酒客,他说,郝容可能是他从桥上推下去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可能?”   审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甘蔗酒气,桌案南角堆有一盏白蜡,烛泪堆叠,橘影细细摇红,火光罩在?了这位满面?髭须的中岁男子身上,他行容随和,一身朴素的深褐旧袍,双脚穿着一双草鞋,端的是不修边幅。   温廷安见到贺先的第一眼,感觉像是见到了另外一个郝容。他们年纪相仿,嗜酒,行相落拓,共性上很多重叠的地方。   温廷安坐在?贺先对桌的位置上,打?量他片刻,道:“可晓得,大理寺为何提审你?”   贺先点了点首:“因为郝容的死,可能与我脱不了干系。”   贺先的态度一直很暗昧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对郝容的死负责,但他的态度十分游移。   哪有人,连自己杀没杀过人,都不清楚?   吕祖迁与杨淳负责做笔录,听得此话,显出匪夷所思的容色。   温廷安轻拢慢捻地叩击桌案,问:“郝容坠桥的那夜,你人在?何处,做了什么?”   贺先道:“我照常去了菩提庵喝酒,不过那一回,我故意待至夤夜牌分,意欲跟他同路,要赏他一个教训。”   “教训?”   “是,因郝容这厮醉后,时常殴打?妻儿,那家务事闹得左邻右舍皆不安宁,尤其是郝夫人,悉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方,她待客或是出门,总将?自己裹得格外严实,耻于见到生?人的样子。”   温廷安望向了周廉,周廉沉思片晌,道:“他说得不错,我晌午造谒了一趟郝家,郝夫人穿着很厚实,当时我还纳闷,广州的天?气还很郁热,她怎的这般快就穿了冬衣,询过她,她说是身子虚寒,很畏冷。”   贺先随和的脸上,顿时显出一种陌生?的沉重,温廷安发现?他的露出了一种怜惜,像是对郝夫人遭遇的同情与悲悯。   贺先道:“郝夫人常年受伤,为她疗伤的是刘家药铺的大夫,少卿可以差人问一问刘大夫,看?看?郝容殴打?妻儿此事,是否属实。”   吕祖迁与杨淳记下了贺先的话辞。   温廷安问道:“你对郝家的家务事似乎很熟稔,但你的栖处在?越秀坊,郝家则在?荔湾坊,两坊之间有不短的距离,你怎的会?晓得这般多的内情?”   “是郝家的大儿子郝峥告诉我的,他在?我的陶艺舍当学徒,”贺先的面?容笼罩在?了沉重的翳影之中,兀突突地笑了下,“他才九岁的年纪,旬日的时候,其他小徒弟都被其他家长接走了,唯他死活不肯跟郝夫人回去,因为他说,他的旬日都是父亲的休沐日,父亲休沐回醉酒殴打?母亲和他,他被打?怕了,不敢回家去。”   “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郝峥这孩子,藏不住心事,什么都愿意跟我唠,所以,我也慢慢晓得很多郝家的事,很替郝夫人与郝峥谋不平。”   温廷安顺着他话辞,问道:“所以,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贺先道:“我肚量没这般窄,我更不是冲动的人,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与这郝家母子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我对他们愈发怜惜,觉得郝家,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我给郝夫人提建议,假令她出于真心,可以同郝容和离,来越秀坊与我同住。我这个人落拓半生?,虽是个酒囊饭袋,但手艺在?身,还攒了些钱财,养活他们,让生?活有个奔头,还是构不成太?大问题的。”   一语掀起千层浪。   审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长久的无?言。   ……竟是劝郝夫人与郝容和离么?   “古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有些时候是,拆了一桩婚,便是对两人都好?过。”贺先自嘲地笑了笑,“郝夫人起初并?不同意,广府的女子若是和离,那名节和清誉会?受到污损,那时起,我晓得她动过和离的念头,但一直不敢跨出那一步。”   “直至半个月前,广府开始落起春雨了,还不是旬日,夜半郝夫人忽然来找我,我发现?她身上又添了新?伤,细问后才知晓,郝容下值后,说她煲得濯足姜汤少放了两片姜,怀疑她是不是省下了几文钱去外边偷人,又殴打?了她,我当时发现?郝夫人脖颈上的掐痕,青紫交加,触目惊心,那一瞬,我是真的,真的——”   贺先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错不错地盯着烛火,眼眶不自禁地熬红,“动过杀念的。”   “官品与人品,全然是两码事,郝容是忠正不二的清官,但私底下却人品卑劣,虐打?妻儿,所以和离这一件事,决计不能再拖了,我要给郝容教训,命令他答应同郝夫人和离,坏人我来当,所有罪咎,我一人来挡。”   温廷安陷入了沉思,少顷,道:“那个雨夜,你可是尾随他,上了水磨青板桥?”   贺先点了点首,直言不讳地道:“桥上无?人,我直接招呼他了一声?,将?他一举掀倒在?地,对他说,如?果不同郝夫人和离,我就去他姥姥的将?他扔珠江里?。”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温廷安双手交叠在?膝面?上,问道:“那你做了自己所说的这件事吗?”   贺先冥思了好?一会?儿,咬肌绷紧,许久才松弛开:“我当时喝了酒,也确乎是在?气头上,郝容一直不同意和离,还说了诸多轻辱郝夫人的话辞,我气急攻心,将?他推下珠江,教他被淹死算事,此后郝夫人不再会?随夫姓了,她能做回唐氏,不用?在?识人眼色度日,郝峥也不必提心吊胆,害怕回家。”   温廷安眉心凝起,审视了贺先好?一会?儿:“那你此前的供词,说可能是将?他推下了珠江,这个「可能」是何意?”   “我行将?推郝容下去了,但他大概怕死罢,要坠江的时候,就匆匆地变了卦,改了口,说答应和离,我就拉他回桥上,但郝容竟是使诈,趁我拉他上来,他就抻臂将?我扯了下去,他接力使力顺杆儿爬。我被他推了下去,好?在?我深谙水性,好?不容易爬至岸畔的滩涂上,再往桥面?上看?时,却发现?早没了人影,我也不知道郝容到底是爬上桥了没有,还是没爬上来,坠入珠江。”   这番供词教人匪夷所思,温廷安问道:“有谁能替你作证么?”   假令贺先所述的话辞为真,这就意味着,贺先若因不谙水性而死了,那么郝容就成了弑人凶犯,但这位差点成为凶犯的人,在?贺先坠桥后,也随之溺毙了。   这种案情就极是微妙了,情状可以分为两种,要么是郝容没爬上桥而坠河溺毙,要么是郝容重新?爬上了去,因为某种缘由,复又坠桥了。   在?稀薄的、不算明朗的烛火覆照之中,贺先摇了摇首:“没有,我爬上的是南岸,沿岸的百姓普遍早寝,周遭亦无?捞尸人或是出粪役,无?人能替我作证。”   贺先抬起头来,目色坚毅:“少卿大人,我晓得我与郝容的死脱不了干系,但唐氏和郝峥是无?辜的,母子俩对我所做的事一无?所知,所有的罪,我一人来受。”   “你到底有没有罪,量刑如?何,我们自有公断,你不必急于往自己身上揽责。”   温廷安觉得,假令案发之地没有目击证人,这一桩案子便极是棘手了,她吩咐皂隶且将?贺先押下去,拂袖伸腕,扦了扦案台上的烛火,问周廉他们,“你们怎么看?此事?”   吕祖迁道:“此人说话一套一套的,看?起来蛮真实,但做贼心虚这道理不假,贺先在?郝容出事后,就一直没去过菩提庵,就显得很可疑了,故此,这人的话辞可能是半真半假,指不定真是他推郝容下去的,但为了伪饰自己的罪咎,故意抹煞了郝容的德行。”   杨淳整饬了一番口供,辩驳道:“趋利避害一直是人之常情,郝容没去菩提庵,难道真的是做贼心虚、为了逃避官兵的追捕吗,那这样的话,他晌午就不该在?围龙屋教学徒们制陶,而是要寻个隐秘的地方避风头了。依我之见,他旬日以来没去酒坊的真正原因,是要去照顾并?安抚唐氏和郝峥,郝容出了事,彻夜不归,母子无?依无?靠,肯定会?担惊受怕的,你说是不是,周寺丞?”   哪承想,周廉一拳砸在?了粉壁上,义愤填膺道:“贺先这一良善之人,怎的可能会?是弑害郝容的凶犯?倒是这个郝容,先前还以为他是为生?民立命的清官,可没想到,这个王八,特?么的连老?婆小孩都打?,要我是贺先,估摸着早将?他扔不知多少次珠江!”   周廉对温廷安道:“贺先肯定有冤情在?里?面?,这个郝容还意欲杀了贺先,郝容之所以会?溺毙,很可能是自个儿作死,爬桥不成反而坠江!”   温廷安斟了一杯擂茶给他:“周寺丞,喝口广府茶,淡定。”   周廉灌了一口茶,火气稍歇,“温少卿,此事你怎么看??”   温廷安看?着贺先告座过的拷凳,道:“贺先此人,接触虽不多,但其性情尤为坦率耿直,有事说事,杨主簿也提过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贺先却坦诚自己对郝容有杀心,这到底是反人道的,试想想,若真是凶犯,当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嫌疑,但他却毫不避讳,晓得自己可能闯下大祸,也没想过逃,这不应该是心虚,而是身正。”   “在?主观上,我认定他存在?冤情,但在?客观之中,他没有可靠的人证,所有的嫌疑一律指向他。”温廷安徐缓地起了身,平铺匀摊了广府舆图,“明日去趟郝家,刘家铺子的大夫也要去见一见,对了,还有围龙屋的那些小学徒,也需要访一下。”   在?查清真正的真相以前,他们需要竭尽所能,不放过每一条线索。   从公署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傍夕牌分,行往官邸的路道上,迎面?竟是碰上了杨佑杨书记,许是听闻大理寺捉到了嫌犯,杨佑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朝众人拱手作揖道:“少卿大人目下治案如?何?”   温廷安淡声?道:“寻着了一位嫌犯,尚在?寻溯线索之中。”   “大理寺办事,还真是兵贵神速,来广府才不过两日的光景,便能捉凶犯,温少卿、周寺丞、吕主簿和杨主簿,还真是令下官刮目相待啊。”   这个正午前还说他们是一群小鬼、玩破案游戏的杨书记,目下翻脸翻得比翻书还快。   杨佑殷勤地道:“下官此番前来,是替知府爷传个信儿的,知府爷明朝卯时,要躬自在?夕食庵设一素筵,延请诸位喝广府早茶。”   温廷安闻罢,笑道,“明日是知府爷的休沐之日,用?来给我们接风洗尘,怕是不能适意罢?”   “怎么会?,官爷们勘案的英伟事迹,下官与知府爷逐一道了来,知府爷深表体恤之意,这才于夕食庵设宴摆席。”   周廉蹙眉:“纵然如?此,我们明朝还有公务在?身——”   温廷安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周廉到了嘴边的一腔话,登时悬崖勒马,“不过,早听闻夕食庵驰名岭南,既然是知府爷做东,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好?说好?说,那明日卯时初刻,在?公廨前的铜匦院静候,知府爷会?使人来接四位官爷。四位官爷请。”   待杨佑离开后,周廉不解地问:“我们不是要去办差么,怎的与知府喝起早茶来?”   温廷安失笑道:“不过是喝个早茶,能耗去多少时辰?莫忘了,我们除了调查郝容的死因,还要密查郝容所暗寄的那份折子,究竟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郝容死了,那么目下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人,便是这位广州知府,既然还请喝早茶,我们何不收了这份顺水人情?”   杨淳道:“话说回来,望鹤师傅便是夕食庵的大人物,想念她烹制的素粥。”   吕祖迁艰难地咽下一口干沫:“别说了,今夜我会?饿醒的。”   温廷安一直觉得,喝早茶,不过是喝杯擂茶罢了,结果到了翌日才发现?,是她远远低估了早茶这码事。 第146章   回南天气, 约莫要于广府停滞一个月,翌日寅时三刻,天色还极暗, 温廷安朝起之时, 险些教?稠潮的?地面滑倒, 她扫了一眼空荡的?砖地,眉心一凝,她神识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下意识揉了揉后颈:“裹地的毛毡呢?”   睡在?她左铺的?周廉, 慵然地翻了个?身,咕哝道:“定然是被杨淳扯走了,这厮是靠窗的?, 深更?夜半总是说冷, 不仅卷我?们的?,还卷地上?的?, 卷王了属于是。”   温廷安往右铺悠悠望去,果不其?然, 寝在?漏窗前?的?杨淳,裹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只巨蚕,只露出一张蒸出了细汗的脸, 寝在?他左侧的?吕祖迁, 蜷缩成河虾,教?晨寒冻得瑟瑟发抖,四人?明明同居一个?屋檐, 却能睡出春夏秋冬的效果。   温廷安梳洗罢,便唤三人?起床:“今晌要同广州知府喝广府早茶, 事情重大,你仨还不起?”   三人?从未在?这般早的?时刻起过床,多少都?意欲睡回笼觉的?意思,温廷安屡唤无果,将廨厨后院那只单身好多年的?朱冠公鸡抱回来,温笑道:“叫他们的?魂,没叫起的?话?,就不给你介绍貌美母鸡。”   原是蔫头耷尾的?秀儿,一下子龙精虎猛。   后来三人?果真按时起身了,连成排,游尸似的?,蹲在?盥洗院的?空地上?洗漱,终是赶在?卯时初刻前?点了卯,而这位秀儿,眼巴巴地瞅着温廷安。   温廷安拍了拍它的?朱冠:“再说罢。”   秀儿又开始发蔫了。   温廷安兴叹一声,唉,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般容易委顿,单身好多年,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起初,四人?要穿上?官服去夕食庵,但教?杨佑好声劝阻说:“喝广府早茶,最?重要的?是适意,官爷们换上?最?舒适的?常服便好了,否则的?话?,就显得太隆重了。”   在?洛阳,同京兆府级别的?京官在?酒楼用膳,他们普遍会穿上?官服,以显示尊重,但在?广府,要穿上?最?舒适的?衣物,这样奇葩的?要求,还是头一回听到?。   四人?又踅回官邸换了一身常服,踩着辚辚马车声,随杨佑去了夕食庵。   天色尚未亮实,搴开马车的?一角幨帘,空气俱是朝露的?清淡气息,温廷安遥遥迎首瞰去,可以明晰地望见东方既白,远空连绵的?九凝山,那重峦叠嶂的?山脉背后,渐渐然,彰露出了一掬蓬勃磅礴的?曦色,那曦色,杂糅了百般色泽,此间尤以绛红最?浓,将掩藏在?山背处的?一轮金乌,一寸一寸地顶出来,泅散在?周遭的?暄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峻峭的?山脊,涌入广府内外。   那残剩的?昏晦,如剥掉的?碎漆,慢慢从穹顶坠落了下去,再是杳然无踪。   夕食庵坐落于珠江以北正中轴线的?正街上?,与温廷安预想之中的?富丽堂皇不同,这是一座颇具雅韵与古意的?师姑厅,它虽结庐在?人?境,但那市井之中的?喧阗车马,却是无法抵达庵内。   庵内拢共十八进,一进是一座庵室,一座庵室里仅能坐一桌食客,如此看来,能来此处喝早茶的?食客,非富即贵。但食客进入庵室以前?,必然会经过佛堂。   佛堂之内,是一派庄严的?景致,空气弥漫着青涩而好闻的?燃香气息,是艾叶与菖蒲杂糅的?烟香,温廷安纵目望去,可见那天窗之上?,悬有一围齐人?之高的?鹅黄经幡,日色穿过经幡的?参差罅隙,自上?而下斜照而至,筛略成了剑戟般的?形状,开始砖地之间游弋缓移。   下方则是肃穆的?供拜之地,陈列数张供食客跪伏的?四角绵绉蒲团,前?端是一张酸枝木质地的?长?条供桌,桌案铺有一块宽阔的?繁纹苏杭锦绸,上?方陈列三只檀紫戗漆阔腹香坛,按着小、大、中的?顺序排列成线,坛中矗了一撮簇新的?黄香,香灰原是此起彼伏成了烟堆,目下已然被洒扫尼祓除干净。   佛龛前?是一尊观世音的?宝像,袅袅青烟蔓延开来,供桌前?正有一道袖珍般的?男子身影,衣装清凉,露出了黝黑的?小麦色皮肤,他身量清瘦,正对着观世音像虔诚供拜。   杨佑静候在?旁侧,见男子三拜上?香毕,便上?前?道了些话?。   “少卿大人?,可算将您给盼来了。”一片作为背景的?女尼诵经礼佛声中,广府爷丰忠全自蒲团之上?徐缓起身,转了过来,迎着一片曦色,温廷安看清了这位广府老爷的?面容。   此人?看起来只有不惑之龄,目色矍铄清凉,鼻梁敦厚,生着一个?粤广人?常称道的?「发财鼻」,除发财鼻以外,最?是教?人?醒神的?,是他且生有一双名副其?实的?弥勒眼,看人?的?时候,哪怕没表情,那神态教?人?忍俊不禁。   吕祖迁与杨淳的?笑点有些清奇,仅是瞅几眼,便是颧骨痉挛不已,丰忠全觉察到?了,问:“我?身上?可有什?么笑处?”   周廉救场:“丰老爷容禀,他们的?五官发育得不太完善,容易弄错表情,其?实他们是在?瞻仰您,觉得您生得太年青了,洛阳城的?京兆尹都?有六十多岁了。”   丰忠全听得这话?,委实十分受用,弥勒眼深了深,笑问:“那你们四位猜一猜,我?今岁的?年庚是几何,若是猜中了,我?就答应你们一桩事体,假若猜错了,你们就应承我?一桩事体,如何?”   勘案半年以来的?经验,告诉四个?少年,此处明显有坑。   温廷安此前?所想果真是没错,广州知府是知晓他们南下的?真正来意,但过去两日以来,一直打着休沐的?幌子不接见,其?中缘由,很可能是不欲他们插手郝容的?案子。   大抵是觉得一堆毛小子查不出什?么,所以一直拒不接见,但直至昨夜逮了贺先归案,这才引起丰忠全的?惕意,决意要亲自试探一二。   是以,丰忠全提出这个?赌约,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根本猜不出他的?年龄去的?,还真是老滑头。   丰忠全慈霭地笑了笑:“你们有四人?,那有四次猜的?机会,抹去零头,猜整数就好。”   杨淳最?先猜,不假思索地道:“四十?”   丰忠全高深莫测地摇了摇首。   杨淳震骇,扳着指头道:“居然不是四十?难道还是三十,但这不太可能啊,现在?岭南的?知府,都?这么年轻了吗?”   吕祖迁凝了凝眉:“八十?”   丰忠全的?弥勒眼一下子塌了下来,用广州白对杨佑道:“这群细路仔,前?一个?说我?四十,这一个?说我?八十了,你帮我?看看两鬓,有没有气出来的?白发丝,千万拔下来。”   杨佑拿着细剪行上?前?去,巡睃数眼:“老爷,您今儿的?两鬓,还真真添了三根白发。”   “那快剔掉!”丰忠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昨儿白昼才刚寻我?家那婆娘用米汁、皂荚和木槿叶,熬了整俩时辰的?黑膏,染了髭须双鬓,怎的?这般快就褪了色,莫非是刘家大夫的?方子出了差池?”   周廉忖了一番,道:“六十?”   “错,大错特错——”丰忠全容色不虞。   杨佑慢条斯理剔着发丝,盛放在?随身携带的?笸筐:“老爷,您莫生气,您瞧瞧,方才生了第二回 气,右鬓又生了三根白发。”   丰忠全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温廷安道:“你们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可得仔细些了。”   不是四十,不是八十,也不是六十,那正确答案很可能在?五十与七十,二者之间。   胜负之间,皆是押在?了温廷安身上?,她往香坛之上?举目远睇了一眼,尔后道:“您今儿应是七十二。”   其?他人?看着丰忠全的?反应,他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你怎的?晓得我?具体的?年岁——杨书记,你偷偷泄了密?”   杨佑露出一副冤枉的?表情,顺带剔下了鬓间最?后一根白发丝儿。   温廷安解释道:“大邺官员的?致仕之龄是在?七十五,您若是在?五十岁,那不必如此着急于染黑膏,但若是在?七十岁,就能想得通了,您想给每岁来广府考察官绩的?吏部通判、都?察院,在?他们考查黜陟的?时候,留下一个?年青的?印象,认为您离致仕还远着,倒也不会急于让您解甲归田,是也不是?”   此话?一针见血,道出了染发与仕途休戚相关的?潜在?规则,丰忠全不怒反笑:“猜着了整数,那零头又是怎么猜着?”   温廷安指了指香坛上?,那一侧朱缃剪绣而成的?香钱簿,众人?循目望去,她娓娓道:“你捐给夕食庵的?香积钱,捐了多少年,就意味着您在?广府待了多少年,此外,我?在?南下时,翻过您的?履历与政绩,二十三年前?,你亲自联袂当地各州缙绅,斥资修葺了珠江上?第一座青板桥,为南北两岸缔造了繁荣的?贸易往来,那时您才四十九岁,如此,猜出您的?具体年龄,并不算难。”   被猜出了真实年庚,丰忠全本是容色极不虞,但温廷安在?话?辞之中处处点出他的?丰功伟绩,相当于先有棒子再有甜枣,这位后生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哄得他高兴了。   丰忠全负手在?背:“你这个?细路仔,倒是真正做了功课南下的?,与往年查案的?细路仔不一样,后生可畏。”   温廷安拱手,浅笑道:“哎,丰知府,怎的?不客套我?一声少卿了?”   杨佑在?旁应和道:“老爷说你是个?细路,是将你当广府自己人?了,生疏些的?,可不会这般热络。”   丰忠全沉吟一番,道:“李太白曾经诗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你们猜赢了,说罢,要我?应承你们何事?”   四位少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关乎郝容那日同您起争执的?事,能否细细道来?”   少年之语,端的?是直言不讳,来意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杨佑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丰忠全又气白了两鬓,这位广州知府最?近频繁劳碌于筹措粮米的?事宜,身子更?也佝偻了,生出愠气就容易白首。   讵料,丰忠全并不恼,心平气和道:“自然可以,但咱们喝早茶先。”   一片灯火香烟之中,两位着清肃素衣的?妙尼,手持念珠,温然有礼地延引众人?去了尽处的?第十八进,一路上?,温廷安颇觉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了,明明才卯时的?光景,但前?十七进已然是人?满为患,引路的?妙尼见温廷安心生好奇,便介绍了这些食客,仔细一听,俱是广府之中颇有名望的?富贾、显贵、纨绔。   抵至第十八进,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古旧的?茶香,是陈年普洱与擂茶杂糅在?一处的?清郁香气,膳案乃呈空心环,是流觞曲水的?大格局。先有茶水尼,给诸人?逐一洗濯茶盏、盛盘,这道工序名曰「水靓双滚」。食具濯洗干净后,陆续呈上?两种名茶,分别是擂茶与普洱,紧接着,数位企堂尼推了一座蒸笼车徐缓而至,揭了笼屉,里头大有景观,可谓是琳琅满目——   叉烧肠粉,粉果,豉汁凤爪,蔗糖虾饺,莲蓉酥饼,麸皮卷,牛百叶,马蹄糕……   名目琳琅满目,教?人?眼都?发直了,企堂尼道:“此则望鹤师傅躬自掌勺,万请诸位檀越笑纳。”   “居然是望鹤师傅,”温廷安纳罕,“师傅晓得我?们来此了么?”   企堂尼抿唇笑道:“夕食庵是提前?半个?月接受订席的?,但与广府交情敦厚,每日都?会空出第十八进的?位置,丰檀越昨午订席,附有名单,师傅也知晓你们要来,故此,早在?子时便开了火、生了炉。”   四人?听罢,面色皆是动容,丰忠全道:“原来你们几个?细路,竟还与望鹤相识,早说嘛,省得杨书记特地写?名单了。”   温廷安思及,望鹤身上?怀着近八月的?胎儿,刚从蜀地南下,舟车劳顿,本该歇养的?,今次却为她们大兴厨事,温廷安对企堂尼道:“真是有劳望鹤师傅了,待膳毕,我?们会亲自寻她问好。”   其?余三人?附议:“多捐些香积钱,支持庵内的?早茶事业!”   待企堂尼退下,温廷安每样都?尝一了些,庶几快将舌头都?咬掉了,看上?去是荤食,其?实都?是素宴。   她最?喜欢的?豉汁凤爪。它的?肉,乃系用瓠瓜、绿豆芽糅合花椒酱、蒜蓉油共炒;它的?骨,则用瓜姜与麸皮浆洗接成,既绵且韧;那酥红色的?香油,居然是蒸烂的?红糖与熬熟的?红豆曲,历经高温郁煮,这一盘凤爪,各色食物的?香气四处扩张,盘踞在?食味的?高地,涤除了回南天的?湿腥气息,她的?味蕾与胃囊,反而教?一份辛暖清气圆醇地裹在?了里头。   吃了这般多年的?膳食,不食不知晓,一食,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肺腑,寂寞难捱了这般多年。   一番大快朵颐后,四人?自然也没忘了谈公事。   第十八进,隶属于通幽之处,丰忠全要谈的?这一桩事体,明显不能对外人?道也,就连身边的?亲信,杨佑杨书记,亦是被屏退了下去。   只留温廷安、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人?在?内。   “北地闹了饥荒,广府筹措三万斤米粮一事,想必你们也知悉了,郝容便是负责与广州本地米商谷行接洽的?公务。”   丰忠全自窄袖之中摸出了一折名册,递呈给了温廷安:“这是他要负责接洽的?粮行,你们先看看。”   广府是大邺举重若轻的?一座商埠,四季常温,水土敞阔,粮行亦是数目繁多,郝容主要负责接洽广州十三家粮行巨子,产出的?粮食种类,囊括——   稻,麦、黍、薯、菽、稷、豆、鱼、瓜、笋、粟、茶、糜。   因在?当地颇有名望,统称为「广府十三幺」,温廷安细细捧揽了一回,领首的?粮行巨子,居然是夕食庵,以在?广府黄埔县所种植的?稻米,而遐迩岭南。   此前?在?客船上?所喝的?笋片姜丝粥,熬粥的?米,便是源自横沥县。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惊叹,丰忠全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一份自矜:“要晓得,我?是看着望鹤长?大的?,她是个?很有自己主张的?人?,什?么事都?会自己拿主意,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会有同男子一般强硬的?性格,但她待人?温柔和善,老聃所推崇的?「上?善若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夕食庵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是她凭一手日积月累的?勤奋与厨艺,带着庵内的?女尼们,终于让夕食庵成为冠绝岭南的?七名庵之首,其?所开设的?米行,也是十三幺之首,其?余十二位巨子,无人?不心悦诚服。”   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廷安在?丰忠全的?眼底,看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光芒,那是一位父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近旁三人?还在?啃凤爪,似乎没留意到?这等异样,这时,听周廉问:“既是如此,那郝容因何缘由同您起了争执?”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凝滞。   丰忠全缓了一会儿,才道:“郝容说,他半个?月前?跑了一些米行,发现有个?叫周家磅的?米仓,专门卖鹅塘洲贡米,那米贩在?广州府的?铜匦前?,投了一份千字愆书,暗诉夕食庵在?黄埔出品的?粮米有问题,绝对不能买夕食庵的?米。”   听及「周家磅」与「鹅塘洲贡米」,温廷安觳觫一滞,她的?父亲,温善晋就在?鹅塘洲种田。   “周家磅是卖米的?,夕食庵也有卖米的?米行,那有没有可能是同行之间的?竞争?”吕祖迁道,“毕竟,夕食庵是米行的?巨子,广府的?百姓都?跑去买夕食庵的?黄埔米,那没有人?买周家磅的?贡米了,周家米行的?收益降低了,这就像是此消彼长?的?博弈,周家磅有愤岔与不安,道了些雌黄之话?,也未尝不可能。”   杨淳道:“也不能说周家磅全是势利眼,都?是同行,虽然有相轻之说,但也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谤议,到?底有没有问题,去黄埔调查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丰忠全低叹一口气:“先来说这位杨主簿,你把事情想得太过于单纯了,我?们要筹措的?米,要至少三万斤,黄埔米就占了两万斤,若是黄埔米出现了大问题,那么撇去不用的?话?,愣是朝其?他州府县镇借米,但种植条件、人?丁、田土的?限制,在?时间内,根本凑不出额外的?两万斤。”   “再说一说吕主簿。周家磅与夕食庵,两座米行之间的?夙愿,确乎是非一朝一夕能说的?完的?,不过,最?主要的?嫌隙就是,但凡吃过了黄埔米的?食客或是百姓,基本不会来周家磅买贡米了。”   “黄埔米,真的?有这般好食?”周廉不可置信,“我?捋不明白了,不论是黄埔米还是贡米,横竖都?是米,不必这般井水不犯河水!”   “周寺丞,你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吕知府露出了微妙的?笑。   温廷安道:“实践出真知,不若这样,现在?就蒸两碗米,一碗黄埔米饭,一碗贡米饭,我?们尝尝,看看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我?也正有此意,你们尝过以后,才晓得哪家的?米是真正的?上?品,此后才能对那一份愆书做出更?为客观的?判断。”   言讫,丰忠全吩咐推门外的?企堂尼:“筹备两碗素饭,一碗用贡米,一碗用黄埔米。” 第147章   一刻钟后?, 两碗泛散着乳白蒸汽的米饭,由企堂尼恭谨地递呈了上来,正欲介绍哪碗是黄埔米, 哪碗是贡米, 却教?丰忠全阻住了, 他对温廷安他们道:“四位细路仔,且先动箸尝一尝罢。”   丰忠全是何种用意,四人?自然是明?白的,是避免他们预想晓得米的种类, 继而催生出先入为主的印象,四人轮番尝了一回。   温廷安先观摩了第一碗米,米粒形态趋于浑厚的椭圆, 俨似圆形方孔钱, 米色湛亮而饱满,米粒的香气, 香味清远,袅袅凫凫, 她执箸渡至口中,随着?米团慢漶于舌苔之上,一种鲜、嫰、滑、脆的味道,隐微地烫着?舌根, 一并汋啸到了胃囊之下, 是家常的至味。   中原经典的榖粮作物,以小米与小麦为主,故此, 这应当是温廷安头一回吃到南方的米,第一口便觉惊艳, 这种香,是年深日久的香气,她听到周廉道:“这等滋味,不正是南下的时候,望鹤师傅文火慢煴的素粥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吕祖迁道:“嫰而不腻,韧而不糯,香而不郁,应当是黄埔米罢?”   丰忠全露出模棱两可的笑,仅道:“且再尝一尝第二?碗。”   温廷安一直觉得?第一碗米,已然是至味了,但这种心念,随着?她咀嚼第二?碗米,而被彻底碾压了下去。   米身纤细婀娜,香韵绵长醇厚,比及滚落在?舌尖上,起初只觉得?厚道,不觉得?有何惊艳之处,但下一息,一种直捣黄龙般的香,大开大阖,在?齿腔之间细细打磨,米味之中翻出了一片甜香,甜而不醉人?,甜得?和风细雨,一时之间,很多心头淤塞之事,悉数涤荡消逝,温廷安感受不到时间了,甚至,她也觉知不到自己处于当下,唯一最深刻的感觉,便是那软甜的米团,潺湲淌入五脏,像针脚,一寸一寸,将现?实与虚幻切割地真切分?明?。   冥冥之中,她眼前一片恍惚,好像回到了崇国公府,气氛喧嚣而热闹,檀红与瓷青双侍在?濯绣院的柿子树下,巧笑着?迎候她,她走进去,看到了在?庭院之中吟诗作赋的父母亲,他们伉俪情深,见着?她来,温笑道:“安姐儿个?头又?长了,在?外办差辛苦了,快到怀里来,让我们抱抱你。”   与父母相拥之后?,她听到人?在?轻唤自己,回首望去,仅一眼,温廷安悉身凝滞,那人?是暌违经年未见的温廷舜,他已然从少年成?长为了男子,一时之间,思念如漫天狂潮一般,她看着?他徐缓走近,那心跳,竟是如擂鼓一般,噗通噗通,她想触碰他,可是,他忽然之间,又?变得?无限遥远,教?人?委实触不可及。   温廷安姗姗才回过神,仿佛重新坠入现?实之中,那身躯之中,竟是生出了诸多空虚,要用什么东西来填补,她看到了案前那一碗米饭,有一种冲动在?驱使她,说,只消继续食下,体内的那些空虚,便能够得?到填补。   温廷安隐抑地克制住了,这一碗米,其滋其味,太?有杀伤力了,竟然能让她看到至亲之人?,她简直要躺下泪来。   她往旁余三人?看去。   周廉体态慵懒地斜倚在?卧榻之上,痛叹道:“倘若十年前,住隔壁的养蚕姑娘朝我扔手?绢时,我捡了起来,那么现?在?,她必然不会嫁作商人?妇。”   吕祖迁膝行前来,跪在?温廷安近前,以手?撑住膝,面容上现?出了极大的不甘,指着?她说:“凭什么,凭什么你不念书,都能考得?头筹,我这般努力念书,永远都只是千年老二??”   温廷安啼笑皆非:“都是学生时代的旧事了,你怎的还能记挂到现?在??”   杨淳是最安静的,将这一碗米饭从头到尾地扒完了,食毕,视线一直流连在?了碗盏处,眼神有些游离,似乎是通过一只碗,看到了很陈旧的过去,他是四人?之中唯一流泪的人?,近乎无声。   事后?回神,他说:“我是徽州婺源人?,四年前,家徒四壁,父亲是杀猪的屠户,为攒钱给我买一盏能照明?的油灯,他经常在?秋冬时节从婺源赶去其他五个?县,一个?县一个?县地跑,挨家挨户地叩门?,就是为了让人?家能买一块猪肉。”   第一碗米与第二?碗米,口感上,简直有云泥之别,丰忠全将四位少年的反应俱收眼底,捋须笑问:“细路仔尝也尝过了,能否分?出伯仲?”   四人?没有犹疑,俱是指了第二?碗。   丰忠全道:“第二?碗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第一碗是鹅塘洲的贡米,你们食过以后?,也觉得?黄埔米胜于贡米,但木秀于林的道理,一直都存在?,因为黄埔米味胜人?间,时常遭致广府各处   米行的嫉恨与谤议,其中就以周家磅为首,那一封千字愆书,便是一种变相的讨伐。”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为何要讨伐,周家磅可有什么谤议?”   “说来也极是荒唐,”丰忠全道,“郝容给我看了这封愆书,愆书大意是说,夕食庵的黄埔米之所以会这般好吃,全是仰赖望鹤师傅在?种植与烹饪之中投了毒蛊,食者体内生了蛊虫,才会对?黄埔米神魂颠倒,痴迷得?无可自拔。”   周廉扬起一侧的眉:“蛊虫?”他看着?青瓷碗盏,“周家磅是说,这黄埔米被下了蛊虫?他们又?怎么晓得??”   丰忠全道:“这在?愆书上没有提及,但他们言之凿凿,恳请郝容去搜寻望鹤师傅的厢房与堂厨,说定会寻到毒蛊之所在?。”   吕祖迁道:“这不明?摆着?就是谤议么?自家的种植与烹饪弗如夕食庵,就妄自乱嚼舌根。”   丰忠全浅啜了一口普洱,摇了摇首:“但郝容那一夜冲入司房,跟我说,他在?夕食庵的私厨之中寻到了蛊虫,说黄埔米有问题,绝对?不能借去北地,还教?我去将夕食庵抄封了。”   众人?听罢,端的是瞠目结舌,其所述之话,与暗自寄送的奏疏,一模一样。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惕意,问道:“既是如此,蛊虫何在??您是如何做的?”   丰忠全道:“勘案最讲究凭据,郝容说他看到了蛊虫,但他既无物证也无人?证,振振有词让我去抄庵,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自然是不信的,哪承想,郝容这人?直接摔了官弁便走,翌日点卯之时,都未见着?人?影,遣杨书记去验察,却是发?现?他坠桥溺毙了……”   丰忠全面容上覆了一重凝色,揉着?额心,看了温廷安一眼:“听闻你们是捉着?了嫌犯?”   温廷安道:“捉是捉着?了,但疑点颇多,今晌需一一调查,才能确证此人?到底是不是弑害了郝容的元凶——”   话未毕,推门?倏然被推了开去,一道人?影风尘仆仆地前来,容色煞白如金纸,跪伏在?廊庑之下的门?槛前,气息未定,道:“少卿、少卿大人?,出事了!”   温廷安和其他三人?俱是望了过去,此人?是官邸的一位差役,因是赶路赶得?急,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   “狱吏从牢里传来消息,说是去给贺先送昼食的时候,发?现?大牢的门?从内被撬开,牢中空空如也,狱吏在?牢中四处寻搜贺先,却是遍寻无获……”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廷安眉心稍稍凝起,道:“从狱中消失了?”   杨淳看了看那个?差役,又?看回温廷安:“这……算是逃狱罢?”   吕祖迁掀案而起:“我此前推断没有错,这个?贺先,果?真有问题,审讯时,那大价值讲得?一套一套的,结果?,连半日铁窗呆不下去。你们看吧,他就是弑害了郝容的真凶,人?是他亲自推下去的,因为没有人?证,他仗着?我们手?无凭证,就妄自信口编造!”   周廉摇了摇首,辩驳:“他越狱,应是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衷,不能这般妄自下判断!”   温廷安有些头疼,“你俩先别争执,去暗牢现?场查探一番,才能晓得?真实情状。”   丰忠全颇觉此事非同小可,起身肃声道:“我且随你们同去。”   离开尽头的第十八进,在?迫近第九进的地方,右侧的堂门?却是出来了一些仆役打扮的食客,面目饱濡风霜,肤色黧黑暗泽,与各进用膳的缙绅显贵迥乎不同。   延引在?旁的企堂尼低声道:“望鹤师傅仁慈为怀,上十八进,做的是上栏素筵,而下十八进,做的是下栏食膳,鱼行米行果?厅云云,三教?九流之人?,会来下栏。”   “诶,那不是罗师傅和阿茧么?”周廉眼儿尖,道。   温廷安循声望去,果?真在?那一群离去的劳役之中,看到了两道较为熟稔的身影,他们正一行执竹签剔牙,一晌绕开青烟袅娜的佛堂,穿梭在?街衢泛着?水汽的骈阗人?潮之中,一径地往珠江的方向去了。   “他们干得?虽是捞死人?的应生,常受外人?轻眼忌讳,但在?夕食庵,是受到平等的待遇的,故此,他们也算是夕食庵的常客了。”   温廷安心里一直想着?贺先越狱之事,倒是没细听企堂尼叙话,一行人?踩着?辚辚马蹄声,少时便抵至广府公廨。   与预想之中阴暗潮湿的牢狱不同,广府的地牢,石砖墙壁一缕漆刷成?翡翠的漆色,遥望上去,俨似繁茂旺盛的雨林,似是觉察到了四位少年的困惑,丰忠全摸了摸发?财鼻,道:“此些困在?此处的劳犯,看着?幽黯的铁窗,多绝望啊,想不开的话,就撞墙自尽了,麻烦的就是咱们狱卒,刷成?翡翠色的话,他们会觉得?这是蔬果?的颜色,心理会舒心得?多,觉得?人?间有味与清欢,也不会轻易妄存死志了。”   言讫,他又?道:“这道法子,便是夕食庵的望鹤师傅提出来的,五年前开始执行,效果?立竿见影,在?牢内自尽的人?,比往年少了泰半。”   众人?听之,很是动容,杨淳道:“望鹤师傅果?真是慈悲为怀。”   一路行至关押贺先的牢狱,那狱卒一脸愁容,愧怍地道:“卑职看人?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丰忠全摆了摆手?,直奔主题道:“贺先到底是如何不见的?”   那狱卒一脸怅然,回禀道:“半个?时辰以前,天色刚大亮,本是尚未到昼食的光景,贺先喊了饿,执意要卑职送膳去,否则的话,他便是撞墙了,卑职真怕他一时想不开,遂是去吩咐了。但回来以后?,发?现?那扇牢门?,竟是被从内撬开了去,牢内空空,贺先此人?不知所踪,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狱中明?明?有五位狱卒在?严格把守,四位狱卒镇守于东、西、南、北四方,一位镇守主牢,而监看贺先的这位狱卒,是镇守西方的,他离去后?,还有四位狱卒在?严格把守,眼线众多驳杂,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贺先必定是逃了,要想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一定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   牢房四遭点燃了四角青纱灯烛,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光,在?地面上徐缓游弋,其他三人?,如罗网四散开去,寻溯着?蛛丝马迹,温廷安扫了悬坠铁栅上的赤锈断锁一眼,锁孔处里头嵌着?一截拧断的铁丝,她自袖袂之中摸出提前备好的鱼鳔护套,将锁捻了起来,渡至光亮之处细看,她嗅到一阵稠湿腥臊的气息,这种气息极淡,却是一举儆醒了她。   温廷安问:“过去半个?时辰内,除了狱卒,有谁进出过牢狱?”   少顷,狱头拿了名册来,翻捻着?一会儿,忙不迭道:“有两位出粪工,来牢内的恭池收粪……”   温廷安心间徐缓地打了个?突,凝声问道:“他们离开多久了?”   狱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说着?,他自个?儿也迅疾地反应过来,忙差人?去捉拿那两位出粪工。   这两位出粪工,一个?姓李,一个?姓陈,他们本是在?运粪的道路上,倏然教?一批捕快截了道,一批押住他们,另一批收剿了那两辆粪车,人?与粪车俱是被押送回广府公廨。   李、陈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当出粪工二?十多年了,头一回被逮,委实不明?大理寺着?急于检查他俩运出的粪,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么?   温廷安吩咐他们揭开粪车的木盖,二?人?称是,甫一揭开,一股腥臊的气息扑鼻而来,可谓是弥天大臭,牢狱内的众人?委实受不住,一阵胃寒,忙捂住口鼻。   周廉拾掇出护套,抛予杨淳与吕祖迁,道:“搜粪车。”   沦为冤种的俩人?,有一些畏葸不前,心里也困惑,贺先一个?寻常人?,真的会藏在?粪车里么?   温廷安行前去,淡声道:“我给你们打个?样儿。”   与她同时开口的,竟然还有广府老爷丰忠全。   杨淳与吕祖迁皆知温廷安是个?女子,这等腌臜的一份差事儿,怎能够让一个?女子代劳,若是教?阮渊陵晓得?了,肯定会剥他们的皮,升官也甭指望了。   但丰忠全开口帮忙,竟是教?他们愕讶了。   杨佑杨书记在?旁做补充:“哎哟,咱们老爷做民生之事,多半亲力亲为,那珠江上的水磨青板桥,他亲自帮忙盖了其中一座桥墩,而这牢狱之中的恭房,有时堵了,也是他帮忙疏通的呐。”   杨淳与吕祖迁,被迫赶鸭子上架,各自摸出夹剪,夹紧鼻梁,眼睛一闭,抻手?入粪车之中,仔细捞寻,这过程之中,二?人?的皮肤已经生满了鸡皮,容色逐渐血色尽褪,变得?青白交接。   只遗憾,居然还是遍寻无获,二?人?将粪车的底儿都掏空了,贺先没有在?粪车之中。   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半个?时辰之内,唯一进出过的只有两位出粪工,但这粪车之中,并没有藏人?。   询问那四位狱卒,他们都说没见到贺先,再说了,最外一重大牢的门?,钥匙掌管在?狱头这里,那半个?时辰内,仅朝外开过一回,是出粪工来收粪的一回,贺先没藏在?粪车之中。   他没有身手?,不可在?四位狱卒眼前飞走。   那么,能避藏至何处?一定还有些地方,是他们疏漏了。   吕祖迁与杨淳悉身皆是一股稠腥的粪味,委实忍无可忍,忙不迭要去濯身,杨佑忙延引他们去公廨的浴肆,笑道:“听闻中原之人?,逢两三日才洗一次身,很是耐脏,今次见两位主簿,倒是同我们南方人?一样……”   听得?此话,一条线索晃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势若电闪,她面容一肃,倏然想明?白贺先的逃脱之法了。   对?丰忠全道:“问一下,这牢狱的恭房是在?何处?”   牢狱的恭房拢共有三十处隔间,房中的漏窗、天顶等处,俱用硬韧的樟木木板钉死,钉得?可谓是严严实实,连一只粉蛾子都飞不出去,虽是如此,但恭房与粪池相毗连,粪池是粪物、溺物分?离,粪物由出粪役来拾掇,而溺物,则流向专门?的地下连筒,排放入大江之中。   连筒,顾名思义,便是成?节的竹笕,能作引水之用。在?很早的时候,有一位苏姓的大学士,用竹笕发?明?了自来水,再后?来,竹笕一物广泛应用于水文工程,自然,也应用于排溺此事上了。   不论是粪池还是溺井,这两处地方,一般只有出粪役才胆敢靠近,广府也没派遣专人?去把守,毕竟,真的无法想象,有嫌犯真的为了逃,敢忍住巨臭,藏粪车或者跳溺井。   周廉发?现?排溺井的铁丝栓网,存在?明?显地撬动,那溺井污浊的水面上,还浮动着?两只一正一反的鞋,正好是贺先所穿。   周廉惊憾道:“少卿,贺先应是纵入溺池游走了。”   温廷安看向丰忠全:“这溺井底下的竹笕,是通往何处?”   丰忠全忖度了一番,道:“是在?珠江下游,靠近北岸的地方——”   事不宜迟,众人?忙备下了马车,驱往珠江下游岸口,尚未下马车,那水磨青板桥两岸,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围满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声尤为鼎沸,熙熙攘攘,跟过大年似的热闹。   但这种喧嚣与躁动,与寻常的氛围并不一样,似乎是因某一桩突发?的事体,而被迫麇集在?一起,场面亢奋且混乱。   温廷安刚要差人?细询,猝然听到远处桥墩之下,传了一阵叫喊:   “来、来人?呐!有、有人?要跳珠江——”   温廷安眉心一蹙,跳江?谁要跳?为何跳?   “可了不得?!是一家三口都要跳!”   “立在?桥槛上的,不正是郝家的唐氏和儿子么!”   “那个?搂着?母子俩的男人?,一身囚服,且悉身脏污的,看着?面生得?很,又?是谁?!”   “是越秀坊的贺陶匠!”   “为何要跳,是殉情么?”   “我听说呀,是贺陶匠与那郝家的唐氏有私情,但郝大人?自然不会和离,给唐氏长了教?训,那贺陶匠是个?冲动性子,杀了郝容,欲要与唐氏私奔,没来得?及逃,就被官府的人?拷走了。这不,连官府的牢狱都敢越,真是为爱疯魔。”   “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   “这个?唐氏,摆明?儿就是一双破鞋,郝大人?待她不薄啊,给她吃好穿好,教?她攀上高枝儿,算是祖坟冒青烟,可她呢,一点不惜福,竟还和其他男子勾搭!”   “啧,这一对?冇良心的痴男怨女,殉情的话,也不能捎上细路仔罢!”   “郝家子怪可怜见的,投错了胎!”   随着?一阵落水声,人?群之中的恐慌氛围抵达了最高-潮。   “啊!——他、他、他们跳、跳了!——”   “都跳下去了!” 第148章   温廷安初来广府的那日, 首登水磨青板桥,杨佑杨书记对?她说过,他为官十八年, 每一年, 在?桥上抱石沉珠江的人, 凡所尽有,无所不有,其中就?见过有人拖家带口一起坠桥纵江的。 奇*书*网*w*w*w*.*q*i*s*u*w*a*n*g*.*c*c   杨书记之所言,在今朝一语成谶了。   明明尚未到正午, 但她颇觉覆照在头顶之上的日朗,教人有些?发昏,心中有一大惑, 在?心腔深处细细翻搅, 通过昨夜与贺先?接触,一番对?谈, 此人端的是耿直豪爽的性子?,亦从未露出死志, 怎的会要去同唐氏母子殉情?   一众捕快皂隶,很快疏通桥墩上下看热闹的百姓,规划出一大片官府通道,让温廷安、周廉和丰忠全等人, 顺遂地行至珠江的堤畔之处。此处原先?是货船卸桨、渔商沽卖之地, 此刻却麇集着诸多驳船,披星戴月地围绕着一艘碧青竹筏,瞅清竹筏之上的人, 赫然就?是刚在?夕食庵打过照面的阿茧,少年手脚极是伶俐, 只身?将三人的尸体,从珠江之中捞了起来,并排瘫放于竹筏之上,当?下操桨,竹筏俨似飞鱼,于倒映着粼粼翠光的绿水之中疾驰,稍息功夫,便是驱前停岸,   见着广州知府带大理?寺众人来了,阿茧俯跪见礼,愧怍地道:“草民?方才拭了拭三人的鼻息,皆是断了气的……草民?行事?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杨佑替丰忠全摆了摆手,代为说道:“生死有命,想死的人,饶是要拦,根本就?是拦也拦不住,你已经尽了人事?,兹事?并不能责咎于你,要责咎的话,就?应先?问问这躺在?地面上的人了。”   三具尸体被搁放在?一丛苎麻编织的草席之上,因?是长久地浸泡在?水面之上,尸身?俱是泛散着一片冷白之色,发丝散乱,如寄藻粘稠地黏成绺,大面积遮住血色逐渐褪尽的苍白面容,透过发丝,可以望见那三张全无表情的人脸,俨似裹着一层尸蜡般半透明,肤色灰蒙,毫无一丝光泽。   三人衣衫尽湿,衣褶骤显,弥漫着一片铺天盖地的腥郁水汽,尤其是贺先?的尸首,本是从溺井之中浸泡过一回,此刻更?显朽臭,引得在?场众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温廷安拭了拭他们腕间的脉搏,确乎是停止了跳动,在?杨淳和吕祖迁、府衙仵作赶来之前,温廷安询问阿茧:“你是何时看到贺先?和郝家母子?出现在?水磨青板桥上的?”   阿茧挠了挠首,道:“应该就?在?半刻钟前不久罢,草民?看到了贺陶匠携着郝家妻儿,出现在?了桥槛之上,贺陶匠将母子?搂得紧紧的,俩当?是所有人都吃了一吓,这一幕,不仅是草民?见着了,往来珠江口的客商船商都见着了。”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他们是从哪一岸上来的?”   阿茧道:“是从南岸上来的。”   温廷安眉心微微蹙了一蹙,朝着横悬在?珠江上方的水磨青石板桥,遥遥瞰了一眼,因?方才生发过坠江一事?,原是在?桥墩上做生意的贩夫走?卒,皆是被分赶至南北两岸去?了,她将周廉唤至身?边,低语交代了一些?事?,周廉听罢,登时领命而去?。   丰忠全先?前说过,牢狱溺井的最终排放口,是位于在?珠江下游北岸,虽说贺先?水性很好,但在?一刻钟之内,真能从北岸潜游至南岸,与唐氏母子?接头么??   而且,这一出殉情,未免也过于突然,昨夜说过要同唐氏一起过日子?的人,目下居然拖家带口沉了珠江,这动机何在??难道真是因?为自己挨不住冷铁窗,一时想不开,遂是走?了极端?   温廷安心腑之中惑意愈甚,凝声问丰忠全:“能否先?引我去?珠江下游走?上一遭?”   目前他们所处的位置,居于珠江中段偏下游,溺井排放之地,则在?更?为下游的位置。说起来,两岸之间其实铸有三座大桥,中上下各一座,水磨青板桥是位于中下游的大桥,而最下游的地方,则搭铸有一座石板拱桥,这座桥没青板桥那般气派,既窄且峭,桥墩处掘有三座拱洞,显然是作泄洪之用,桥上往来之人,极是寥寥,只有矗立于南岸的一座六角镇江塔,形态娉婷袅娜,俨似窈窕淑女的一截小蛮腰。   丰忠全指着北堤下方那一处宽大的石岩洞,温廷安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洞壁之内,延伸出一截竹笕,竹笕之上正源源不断地排放垢水,她听丰忠全道:“此处是牢狱溺井之中的终处,贺先?想必是从石岩洞纵出来,再?踅游至中下游的南岸。”   温廷安略一凝眉:“为何他不能先?上岸?”   丰忠全指着拱桥两岸:“细路仔,你且看清了,拱桥两侧的堤岸,高达近五丈,因?不是商埠舶贸之地,两岸并未修葺可供上岸的大斜坡,岸畔是全然垂直矗立于珠江,饶是他要爬,那堤岸处的石壁,既滑且湿,还很高,又怎能可能在?短瞬之间内攀爬上去??”   “再?者,此处是泄洪之地,人烟稀少寡寥,他疾声呼救,也不一定能有人捞他上岸。他爬不上去?,四遭也没有人烟,自然只能徒身?溯游而上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指着屹立于南岸的镇江塔:“此塔之上,难道没有官兵镇守?若是有人在?塔上,必定能够看到从石岩洞纵游而出的贺先?。”   “在?塔上,真的能够看到石拱桥之下的景致么??”丰忠全笑了一笑。   “难道不能?”温廷安匪夷所思。   丰忠全摇了摇首:“细路仔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目下跟我上塔,望上一望,再?做决断也不迟。”   一条青泥小径,呈九曲之势通往镇河塔,塔外列两座白石大鼎炉,炉内皆是密密匝匝的黄香,佛青色的塔身?底下,边边角角处,也有不少香枝,温廷安问:“这些?香做什么?用?”   “用来追忆一位朝姓京官,此人官拜工部尚书,二十多年前下野岭南,不过不在?广府,而在?闽州。闵州靠海,飓风频发,一旦发生飓风,那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会殃及广州,最遭殃的便是各州垦田农作的百姓,这位朝尚书想了诸多治飓风治洪灾的法子?,也修葺了不少防洪桥,”丰忠全道,“这一座镇河塔,便是广府百姓聚资用来惦念这位大人的,不过,他目下不在?闵州,大半年前便迁擢回京了。”   “不过,有些?惋惜地是,回京路上便病殁了。”   温廷安看到了矗立在?镇河塔前的玄漆石碑,錾刻着朝尚书的功德,此间看到了『夕食庵』三个字,温廷安纳罕道:“朝大人居然还创设了夕食庵?”   “正是,他可是夕食庵背后最大的东家,望鹤师傅便是他亲自……”话至半途,丰忠全猝然囿于什么?,匆促地停了口,似是不愿再?说下去?,仅是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温廷安露出了一副凝色,不知为何,想起此前在?南下的客船上,吕祖迁心直口快,问起了腹中孩子?的生父,望鹤是这样答复:『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也不知这位朝大人,同望鹤师傅交情如何,而这位广府老爷,似是晓得不少内情,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过,这一段稗官野史,与目下的案子?无甚关联,温廷安先?姑且存了一个心眼。   她跟随丰忠全上了塔,镇河塔拢共有十六层,塔身?竟然是空心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郁的潮湿气息,比及登上塔身?的最高处,朝下俯望之时,仅一眼,温廷安悉身?一震。   目之所及之处,塔外俱是一片厚重的乳白云岫,层层叠叠地遮掩住了石拱桥的景致,她凭栏俯瞰,根本望不到石岩洞处的具体情状。   “细路仔,你想不到罢,江畔两岸,尤其迫近下游,地面上空是冷热交汇最严峻的地方,一般在?卯正到午正牌分,低空处皆会出现浓重的云岫,你方才在?桥面上,是看不出云岫的,因?为它与穹空之色相?近,你居于高处,视野便会被云岫所遮挡,只能等午正以后,云散岫泯,你才能望清珠江的原貌。”   温廷安在?镇江塔的塔顶瞩目远望,果真是观察不清下游河岸,易言之,贺先?从石岩洞游出来时,现场并未任何一人看到他,更?遑论是救他,难道,他真的是徒身?溯游而上的么??   毕竟,从下游游至中下游,拢共有两三里的水程,他一刻钟,真的能游到么??   按下这一丝疑绪先?不表。   这一会儿,吕祖迁、杨淳以及府衙仵作适时赶了来,见着温廷安回来,仵作这才开始验尸。   往返来回,日头已然升得老高,一座宽大的四角青帛帐篷搭了起来,以作临时验尸之用,仵作先?是剖验唐氏的尸首。   验尸时,唐氏的生母,并及唐家几?位妇人,收到了女儿沉江的消息后,匆匆赶来,跪伏在?近旁,以帕子?掩面泣不成声。   “三姐是家中嫁得最好的了,怎能这般想不开?”   “是啊,到底是嫁了个有名有姓的官儿,嫁过去?后,姐夫根本没有苛待她,她怎能敢去?偷人呐!”   “她是真真的娇气,投得是平民?胎,当?自己是公府千金小姐的命,这世道,哪家的丈夫不会打发妻?打就?是疼她啊,她还不惜福!”   “死了也罢了,干嘛连累峥哥儿,怎么?说也是唐家的外孙,他们一对?偷食鸳鸯,死了事?小,可香火断了事?大!”   “你们姐儿俩就?少说两句罢,没见这官府的人儿都瞧着,万一怀疑上了你们,可就?遭罪。”   女眷一直叽叽喳喳,没个了歇,温廷安蹙了一蹙眉心,往她们掠去?一眼,众人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一霎地噤若寒蝉,掩面羞避。   仵作剔掉了唐氏的指甲,比及揭开尸首身?上的厚实衣裳,众人俱是敛声屏息,空气遁入一片死寂之中,拂掠至江岸的春风停摆了,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血腥之气,愈发稠郁。   温廷安此前未与唐氏正面打过交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唐氏从一个被家.暴的母亲,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温廷安看到尸首遍体的淤青与伤痕,从脖颈至肚腹,再?从肚腹至脚踝,未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掐痕,鞭伤,踹伤,烫伤,搓伤,砸伤,刺伤……   她仿佛从能这些?伤口,看到了唐氏生前的遭遇,嫁人后,常年只能困囿于服侍丈夫与哺育儿子?之间,面对?下值回来后,处处泻火的丈夫,唐氏被掌掴,被殴打,被轻侮,被挑刺,面对?如此不合理?的遭遇,她应是极大的委屈,但邻里街坊不以为意,觉得她嫁得高,母家也不以为意,以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她,说她被打,是在?恪守一位妻子?的本分。   郝容是在?以丈夫的名义,合法殴打唐氏,嚼舌根的邻里街坊、唐氏的母家女眷,不消说,俱是间接杀死唐氏的帮凶。   只是这些?帮凶,都还不自知罢了。   仵作逐一勘验了唐氏、贺先?与郝峥的尸首,对?温廷安道:“三人俱是隶属于溺毙而亡,断气顺序依次是贺先?、郝峥与唐氏。”   温廷安接过了初验的验状,有三处地方,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处,仵作在?唐氏与郝峥在?腹肠之中发现了少量米醾,表明死者生前是用过了昼食,因?未来得及消化,米醾的种类,可以具体判定为黄埔米。   “一个存了轻生念头的女子?,赴死之前,还会用昼食么??”   杨淳道:“有可能的啊,比如说我,我做任何事?都习惯先?果腹,否则,任何事?情都没心情进展不下去?了。”   吕祖迁乜斜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唐氏轻生不轻生,全靠她的心情么??这分明是两码事?。我觉得唐氏、郝峥未必真的想随贺先?死去?,可能是贺先?在?生前,逼过母子?二人,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看看,他劫狱也罢了,还教唆无辜之人跳江,分明就?是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   温廷安遥遥首:“你们有没有发现,郝容的死法,与贺先?、唐氏、郝峥的死法,近乎完全一致,俱是沉珠江,非人力所致的溺毙,生发的时机也极为突然,教人简直意想不到。要轻生的话,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快地决定轻生的,不说大人了,尤其是郝峥,才九岁的孩子?,居然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也太听话了,看起来,完全是没有求生欲的样子?。”   温廷安看向两人,面覆霜意:“难道不觉得很诡异吗?”   杨佑在?旁边听了,和稀泥说:“哎呀,想死的人,拦也拦不住嘛——”   “那么?,杨书记,您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杨佑勃然变色:“你这细路仔,怎的说话的呢?”   温廷安点了点头:“看来你完全没有死志,很好,”她话锋一转,“其实,去?喝广府早茶以前,我看到衙府的御用大夫,来送体检检状了,恰好我看到了您的检状,您的身?体情状委实不容乐观,患有潜在?的肺痨,很可能无法根治,寿命也一般不超过三个月。”   温廷安说得非常严肃,这教杨佑如罹雷殛,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真的假的?我的体检验状之上,真的这般写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您可以吩咐差役现在?给您取来。”   杨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面色如石灰,他沉默了很久,下意识对?丰忠全道:“知府老爷,这一桩事?,千万别?让下官的妻儿晓得,一切都照常过活就?好,对?了,您将拖延了半年的薪俸,教广府的纳部结算一下,下官要存下来,一半让内子?拿和离书去?改嫁,一半让儿子?能继续念书……总之,别?教妻儿继续跟下官活受罪。”   温廷安道:“您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么??不应拖家带口,一死了事??”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确乎能这般作为,但我有一个家要养,我希望在?死前,务必安顿好她们,至于让她们随我同去?,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做法!我断不可能会这么?势利!”   温廷安笑了笑,“看啊,杨书记,您已经说出答案了,身?为一个准人父、准人夫,贺先?纵任深陷缧绁,又怎的可能为了一己势利,而做出拖家带口沉珠江的事?呢?”   她捻紧了验状:“普天之下的父亲,心理?大多都有共通之处,杨书记方才的心理?,贺先?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的呢?”   此话一落,在?场所有人俱是怔住,杨淳憨然地插嘴:“那郝容算什么??”   温廷安失笑:“家暴男属特殊案例,可以排除在?假设之外。”   杨佑容色一凝:“慢着,你说是假设……那么?,方才所谓的肺痨,难道是诓我的?”   温廷安道:“不然的话,又怎能让杨书记对?一位逼上绝路的准父亲,感同身?受呢?”   杨佑瞠目结舌,张了张口,却愣是一句话都道不出。   “大人说得对?,小女断不可能有轻生之念……”这时,唐家之中一直缄默饮泣的老太太,扶着藜杖蹒跚行前,一身?素衣,两鬓添霜,背部佝偻,老泪纵横,由唐家姑嫂左右搀扶行前,唐老太太悲戚地道,“前几?日,是老身?七十三岁寿辰,这小妮子?还躬自带着峥哥儿前来贺寿,送了一篮高邮鸭蛋、一笸箩荔枝果,还有两件新裁的夏冬衣裳和膝棉。”   “这小妮子?说,要跟郝容和离,嫁给一位贺姓的陶匠,老身?就?斥了她一顿不知好歹,她就?在?老身?的院子?前,跪了俩时辰,任谁都扶不起,老身?最后心软了,怕她跪断腿,让其起身?……老身?还拿软尺裁量她的腰身?,决意亲自帮她新裁一身?嫁衣,女儿家,不管嫁给谁,嫁几?次,都要嫁得风光,可这小妮子?,怎的就?出了事?……”   老太太委实悲恸不已,最后差点哭得晕厥过去?,被唐家女眷先?搀扶了回去?。   众人俱是道声:“节哀。”   温廷安继续检视验状,第二处疑点,是三人的死亡顺序。   三人坠江的时候,为何会是贺先?最先?断气,他是三人之中水性最好的人,按道理?,应该是最后断气的人才是。   这有些?教人捋不明白。   第三处疑点,仵作在?贺先?的指甲缝隙之中,发现少量的竹屑。温廷安吩咐吕祖迁道:“勘对?一下,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是否属于溺井之中竹笕的材质。”   吕祖迁面如土色:“还来啊,我这才刚掏过粪,又让我下溺井取样儿?”   虽然话是这样说,态度也很膈应,但吕祖迁到底是回公廨采样了。   这时候,周廉回来了,不过,悉身?都是湿漉泥巴,衣衫蘸染了泥污,行相?极其狼狈。   温廷安讶然:“你这是怎么?了?”   周廉生无可恋地指了指身?后,温廷安顺势过去?,这才发现,他身?后多了十来个小尾巴,杨淳诧讶道:“这些?不都是贺先?的小学徒么??”   周廉无可奈何地揉额角:“是这样,我去?南岸询问那些?贩夫走?卒,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贺先?攀上南岸的身?影,有一群稚子?说看到了,我去?问他们,喏,他们不答,却直截了当?赏了我一车陶泥,我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这十余位孩子?,俱是穿着襜衣,满脸敌意地怒瞪着他们,眼珠朝上,大半部分都是眼白。   为首一位孩子?红着眼眶道:“你们这群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走?师傅,师傅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说着,复又捻起随身?携带的陶泥桶,争先?恐后地砸向他们。   周廉回望他们一眼,凝声道:“细路仔,乱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看到大理?寺正在?勘查你们师傅的案子?么?……”   话未毕,他又被砸了一身?污泥。   杨佑见状,道:“你们这群顽劣小儿,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袭击大理?寺的官差,活腻歪了!来人,快快将他们抓起来!”   但这群稚子?丝毫没带怕的,各自负起陶泥桶,奋不顾身?砸向官兵。   仿佛真是窝藏着天大的冤屈与火气。   温廷安行上前,挡在?了官兵与稚子?之间,这时候,那一团泥垢,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衣袍之上。   空气沉寂了一瞬,那个砸泥的稚子?,意识到她可能是一位人物,但她没有避挡分毫,还朝着他走?上前来。   “你、你要做什么??”孩子?的声音隐微地发颤,看向了她腰间佩挂的软剑。   温廷安微微屈身?,以手撑着膝面,一晌轻描淡写地掸去?衣袍上的泥渍,一晌与他平视,温和地道:“贺师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一定感到很难过罢。”   “当?初在?围龙屋直接抓走?他,此举,我们的确欠缺了一些?妥当?。”   “所以,现在?我们正在?追查他真实的死因?。”   “听说你们是在?南岸看到了贺先?,确有此事??” 第149章   这个稚子大抵没想到温廷安不仅没恼, 还会这般好说话,当下有些发怔,怔了好一会儿, 悉身的毛刺复又?炸了起来:“我干嘛要告诉你——”   话未必, 小?儿的后衣领, 便是被杨淳提溜了起来:“小?子,怎么对少?卿大人这般说话的呢?没大没小?。”   周廉揩掉脸上蘸染的几星泥垢,露出?严峻的面目:“就应该揭了袴子,好好打一顿小?屁屁!”   稚子的脸上红一阵, 青一阵,白?一阵,形同一块漂洗的染布, 最终大哭起来, 涕泗横流,暴雨滂沱, 教周遭一干人?简直是头?大如斗。   温廷安对那俩人?道:“你们把小?孩儿惹哭了啊。”   周廉与杨淳面面相觑,一阵尴尬的无言, 杨淳将哭出?长江水的小?儿搁放在了地?上,周廉摊手道:“要不寻个官吏,将他们遣送回各自家里,不然的话, 真的会耽误官府办案……”   那小?儿泪眼滂沱地?道:“贺师傅不在了, 我们哪里还有家啊……”   这一番话,迫得温廷安悉身撼然,陡然醒悟过来, 贺先收养了一堆小?学徒,大部分有父有母, 但剩下的一小?部分,倒是个孤儿的出?身,围龙屋便是他们的归宿,贺先是孩子们的父亲,贺先不在了,他们何以为家呢?   温廷安心生一丝愧怍与怜惜,缓身蹲屈下来,很轻很轻地?摸了摸男孩头?顶上的朝天发髻,他大概是好多天,没有打理自己了,发髻起了诸多毛躁的发丝。   温廷安:“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道:“……陶、陶一。”   “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孩子呢?”   陶一用手背捻蹭着眼睛的湿渍,道:“按年龄大小?划分,我年岁最大,排行?第一,后面这些分别是陶二,陶三,陶四,陶五……最小?的是陶十三。”   温廷安问:“陶一,这两天,贺师傅并不在围龙屋,你们是如何安顿好自己的呢?”   陶一哭声止住了,垂下雾漉漉的眼睫,抽抽噎噎地?道:“我们,我们就坐在围龙屋前的十八级阶梯前等他,一直等不到了,觉得师傅肯定是被坏官抓走了,所以才准备了一桶陶泥,要给你们一些厉害瞧瞧……”   陶一话说得越来越小?声,话辞里有三两分不安,还有四五分警惕,他还不能完全信任她。   温廷安点了点首,温声问道:“吃东西了没有?”   陶一没反应过来,一脸困惑地?瞅她,这时候,肚腹响起了一阵嘹亮的肠鸣声,陶一捂着肚腹,脸上掀起了一片臊意。   温廷安了然:“看来是没吃的了,走罢,带你们吃顿好的。”   她对陶一身后的稚子们也招了招手。   周廉匪夷所思道:“可?是,咱们不是刚喝完广府早茶么——”   杨淳道:“看不出?来吗,温兄在争取孩子们的信任,毕竟他们说在南岸看到了贺先,孩子们那里有线索。”   “行?吧,”周廉掸掉了脸上的泥,无奈地?道,“就是不知?吃东西的地?方有没有濯房,我得先换个身家。”   丰忠全吩咐官吏先将三具尸体带回午门,初验已经验过,但复验这一道工序,可?又?有仵作好一顿忙活的了,丰忠全是广州知?府,平日所负责的公务,远远不止这几宗命案,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在等着他。   暂先别了丰忠全与杨佑,温廷安带着一众小?尾巴,去了南岸附近的一处熟粉铺子,此处做的是面食生意,身宽体胖的老板娘从未见到这般丰盈的来客,笑得眼都没了,将汗巾搭在肩膊上,对温廷安道:“官爷,食咗未啊?”   温廷安熟稔地?用广州白?道:“这些细路仔冇食,点招牌面吧,按人?头?数,大人?就不必了。”   老板娘热络地?备面去了,面是滚刀切的手工细粉条,撒一握碧葱,几些烫过的猪杂,三四圆溜溜丸子,佐以小?份瓷碟广隆卤猪脚,稍息的功夫儿,那十三份海碗熟粉逐一端了上来,稚子们起初羞于动箸,直至陶一先吃起来,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大快朵颐起来,食得不亦乐乎。   稚子们素来很好哄,只?消哄他们有好吃的,他们遂容易许以信任,这不,温廷安问关于贺先的线索时,陶一终于肯开金口了:“我们看到了师傅,但师傅当时搀扶着唐氏和郝家子,沿着南岸的岸畔走,好像是在消食,他戴着褦襶,感觉有些生人?勿进,气?质有些凶,我们不敢贸自靠近……”   褦襶是斗笠的意思,放在粤南之地?,便是作遮阳之用,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既然没看到对方生着什么面目,为何就能断定那人?就是贺师傅?”   “因为他穿着师傅贯穿的短褐衣裳啊,不是师傅,还能是谁?”   此话一摞,温廷安、杨淳以及换好身家的周廉,陡地?一寂,温廷安道:“你确定贺师傅当时穿得是,平素贯穿的衣裳?”   陶一笃定地?点了点首,对其?他正?在嗦粉条的十二人?道:“你们是不是都见着了,那人?绝对是师傅!”   稚子们小?鸡啄米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又?道:“不过,师傅半途好像是脚打了滑儿,沿着堤岸滚了下去,回来的时候,身上俱是泥垢。”   “教人?纳罕地?是,唐氏和郝家子,居然也没扶师傅一下。”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心中诸多线索正?在杂乱交织,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从内心深处幽幽浮了出?来,以势不可?挡之势,占据了她的心念。   她好像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光有一群人?证还不够,她还需要一份强而有力的、科学的物证。   待稚子们嗦完粉,温廷安道:“我现在要带你们去见一位学霸哥哥,如果获得了他的襄助,那么就能作证,你们的师傅不是自杀,而是谋杀了。”   稚子们瞠目,嘴巴张成鸡蛋的形状,一霎地?热血沸腾起来,杨淳纳罕道:“温兄可?是第一回 来广府,是何时认识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周廉道:“对啊,我们身为同僚,怎么也不晓得?”   温廷安扬起了一丝眉:“他啊,你们肯定认识,不过,他应是与我处不太来。”   临近午时,南岸,刘家铺子。   好些位妇人?带着咳嗽发热的小?儿来看病,坐馆的刘大夫,开了药方子,前院的药童,手脚伶俐地?执着戥子抓药。   温廷凉淡扫了那十余份冗长的方子一眼,拨捻了算盘,不过数秒,将所有方子的药钱,俱是报了出?来。   哪怕相处了近大半年的光景,药童仍旧一脸钦佩之色:“凉大哥,你好嘢,我看这般多的数字,眼儿都麻了,你居然能一回进行?十余次演算!”   药童兴致勃勃指着算盘:“能不能教我珠心算?”   温廷凉以手撑颐,道:“我方才是心算。”   药童瞠目结舌:“那你为何要拨算盘?”   温廷凉道:“自然是给家长看的,让他们好有个安心,否则,他们又?让我重算一回,或是亲自算,那岂不浪费功夫?”   药童是真的服气?了,这时候,一股子药油味,自内间弥散出?来,刘大夫从馆内徐缓地?行?了出?来,二人?起身告礼。刘大夫要午睡一个时辰,不过,忽然对俩人?道:“在医馆的工作压力大不?”   温廷凉与药童相视一眼,摇了摇头?。刘大夫专门治跌打、痔疮和小?儿病灶,南岸各坊的家长,常带着稚子来寻他看诊,生意十分兴隆,二人?忙是忙了些,但刘大夫待他们十分慈霭,包食包宿,节假日包大吉利是,从不曾亏待。温青松初来广州,水土不服,罹患了严峻的风寒,病灶便是刘大夫治好的,温廷凉一直对刘大夫很感激。   刘大夫说:“冇压力就好,今儿又?有人?沉珠江了,还是一家三口,老夫就怕你们俩,年纪青青,压力过大,想不开就自寻短见了。”   药童忙上前搀扶刘大夫午憩,今儿温廷凉负责看馆,他从库房搬出?刘家铺子过去四十年以来的繁秩账册,这其?中涉及了海量的加减折算、书算钱粮,正?好能满足他做数学题的心念。   演算至半途,外?头?行?来一群乌泱泱的人?,温廷凉以为是来看病的家长孩子,遂是道:“刘大夫正?在午憩,请未时一刻再来——”   话声随着他抬眼的时候,堪堪怔然,温廷凉蹙紧了眉心,起了身来,凝声道:“你怎的来这里?”上次狠狠骂了她一顿,长兄应当怀恨于心才是,怎的还会来寻他?   温廷安负着手,行?至他的近前:“我来请求你的帮忙。”   温廷凉乜斜对方一眼,一脸的不待见:“有何贵干?”   “你算学极好,一直是算学院誉称的天才,目下,能否请你算一道题?”   温廷凉全然没料到温廷安会这般说话,说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这大半年,他一直以刘家账房的身份自居,已经很少?人?能记得他出?身于洛阳城算学院,在广府,算学生的就业方向,不过就是扎账、管钱粮,他对官府存在一种膈应心理,不再想效命于官,是以,在民营的医馆做账房最合适。   目下,听着温廷安这般话辞,温廷凉是有些受用的,但想着长兄抄了崇国公府,将温家人?流放四野,他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温廷凉重新坐了下来,黑了黑面容,寒声道:“寻错人?了,我就是个寻常的医馆账房,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理寺少?卿,我才疏学浅,配不上大人?的重用,请大人?另请高明?。”   温廷安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拿起他的宣纸草稿,比对了一番账本,温廷凉恼了:“你在看什么,将东西还我!”   哪承想,温廷安对他道:“你看看,你算得多厉害,数字稳扎稳打,户部管国帑库仓的算手,都未必是你的对手。”   “别说这些好话,我不吃这一套。”温廷凉耳根微红,局促地?将账本夺了回来。   “就算不是帮我,你需帮一帮这些孩子,他们的师傅无缘无故地?坠江而去,受到牵连的,还有郝家一对母子,现在,我还差一个切实的论证,就能论证一个猜想,此前非常需要你的襄助。”   原来长兄在调查那一家三口的坠江命案。   “哥哥,你帮帮我们吧……”稚子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温廷凉,这里揪一下他的袖裾,那里拨弄了一下他的算盘,不知?谁吵吵嚷嚷,又?把地?面上成堆的账本,悉数推翻了去。   温廷凉:“……”整个人?太阳穴突突胀跳。   这些细路仔,若是不答应,摆明?儿成心不让他好过。   他指着他们道:“这群细路仔是你们带来的,赶快把人?带走。”   周廉漫不经心地?远眺街衢,慨叹广府的回南天真热。   杨淳则在吹口哨,窃自对着稚子们喊『猴赛雷』。   温廷凉对温廷安能发火,但对一群幼龄稚子,还有近乎无赖的两个大人?,他的脾气?都没磨得没掉了。   温廷凉看了案面上的草稿纸一眼,不知?为何,看到了暌违已久的学生时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倏忽之间心中做了决定,抬起首来,道:“你算什么东西?”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唇角:“哎你不应的话,也别骂人?。”   “我的意思是,”温廷凉一字一顿,“你让我算什么东西?”   “你可?答应了?”温廷安挑眉而笑,朗声问道,话声教在场众人?皆能听见,生怕他反悔似的。   温廷凉轻拨了一番算盘的算珠,别扭地?点了点头?。   温廷安:“我请你算一道题。”   她干脆利落地?铺开一张宣纸,挪了徽墨,椽笔一挥,便写下了这一道算术题。   『题眼:贺先自牢狱溺井出?发,游至珠江下游,是顺游;从下游游至中上游,是逆游。他精谙水性,初始游速至少?每半时辰一里,但他年逾知?天命之年,体力终究有限,速度半个时辰皆在减损……   算:贺先从广府牢狱溺井出?发,抵达珠江中下游的南岸,至少?需耗上多少?时间?』   温廷凉匪夷所思:“慢着,顺游、逆游两段游程的具体长度,贺先减损的游速,以及珠江下游、中下游的水速具体多少?,这些具体条件,你都没有给我,教我如何算题?”   “这不正?是你所擅长的领域吗?我才因此委托你帮忙。”   温廷凉:“……”服气?了。   温廷凉道:“我且将猷哥儿喊来罢,四弟这大半年,很清闲,除在夕食庵搭把手,还四处写生,画了大量的广府地?舆图,他应该是将偌大的广州府,都逐一绘遍了,找他的话,肯定能寻觅出?珠江、广府公廨的具体数据。”   不消半个时辰的功夫,温廷凉将温廷猷带来了,后者?还拉着一小?车的画纸。   温廷猷雀跃地?挥了挥手,道:“长兄,三哥说你要珠江和广府公廨的地?舆图,这些我带来了,尽管用!”   可?温廷安只?要两张画纸就够了,这个小?子居然拉了一车过来。温廷安道:“你带的也太多了罢……”   温廷猷有些委屈:“可?我带的,真的只?有两幅,一幅是《珠江中下游全景》,一幅是《广府-珠江地?舆图》……”   陶一和十余位稚子,齐齐抱起了两幅画,在医馆那晒药材的四方院子之中摊平,好家伙,第一幅画居然长达近十二米,两幅画加起来,居然长达近二十米!   温廷安不由想起了北宋画家张择端,他与徒弟共创的汴京风俗画,《清明?上河图》,长度近六米。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画的?”周廉与杨淳纷纷跑过来观摩,不可?置信地?道。   温廷猷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画了大半年,献丑了……”   温廷安仔细捧揽着这两幅画,尤其?是第一幅《珠江中下游全景》,官绢之上,细细绘摹着珠江沿岸的百般景致,诸如船家、津渡、码头?、驳船、草木、流水、水磨青泥板桥、贩夫走卒,各类人?文风物,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温廷猷道:“绘图之时,我遵禀的是『制图六体』,因为只?画了珠江这一条江,比例会相对开阔些,画学院的塾师一般要求是一分为十里,我目下是以一寸为十里。”   而所谓的制图六体,是画学院的祖师爷给后生框定下来的规矩——   一为『分率』,用以反映面积、长宽之比例,也就是温廷安前世所学的比例尺。   二为『准望』,用以确定地?貌、地?物彼此间的相互方位关系。   三为『道里』,用以确定两地?之间道路的距离。   四为『高下』,是相对高程。   五为『方邪』,是地?面坡度的起伏。   六为『迂直』,是实地?高低起伏与图上距离的换算。   有温廷猷所献上的《珠江中下游全景》、《广府-珠江地?舆图》这两枚珠玉在前,可?谓是为温廷凉去求证具体的游程节省了大量时间,但还是有一些数字,亟需去具体的求证。   诸如珠江各截水段的水速,漂浮在竹笕之上的溺速,逆游之时、顺游之时,速度分别各是多少?,今日珠江的水则线,是升了还是降了,水则到了何处……   从珠江水速至住水则线的升降,从顺逆游的游程至精确减速度,从白?昼江面气?候至水文调度,无数变量在这两段游程之上纵横交错,从而滋生出?近似于大浪淘沙般的可?能。   为了取到珠江水的水则位、过去三个时辰以内的水速变化图,温廷安特地?带着吕祖迁和杨淳,躬自去了一趟上游的珠江水驿,造谒了一位每日参与勘测水则线的石人?,这位石人?勘测了长达大半辈子珠江水位,从未遇到过这般奇葩的要求,不过,他手头?上确乎是有这些数据,但一般极少?外?借。   听闻少?年们来自京城大理寺,石人?的态度便是动摇了些,说:“其?实,并非老朽不欲将水文记录借予你们,但若是你们真把这些数据弄丢了,老朽真不好同三江巡检交代。不若这样,老朽随你们前去一趟,你们当着老朽的面儿使用这些数据,若是对哪些数据有不明?朗的地?方,老朽还能亲自给你们解释解释,是也不是?”   石人?所言,甚是有理,三人?遂是延请这位石人?,速速打马踅回了南岸的刘家铺子。   这般来回折腾,一个时辰打飞脚似的过去,刘大夫午憩毕,吩咐药童搀扶自己去前院坐馆,殊不知?,途经晒药庭时,那处传来一阵喧嚣与躁动,好不热闹。   刘大夫心生纳罕,对药童道:“铺子内可?是来客人?了?目下连未时一刻也冇有,阿凉就接客?”   药童也一脸懵然,温廷凉可?没告知?他啊。   一老一少?忙不迭折入内庭,这一望,整个人?都懵怔了,这院子内,何是有了这般多的人??   只?见十余位稚子,并排蹲伏在地?面上,窄瘦的背连成一道平面,上面平铺着两幅流水一般的画纸,周遭立着三位官人?模样的少?年,而他们的阿凉正?坐在堆满算稿的石桌前,面容峻肃,指着椽笔,正?飞快地?演算着什么,立在他两侧的,分别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位米商打扮的少?年。   老者?捻着白?须,道:“这巳时时分,珠江中下游的水速区间,最大值与最小?值,分别是这样……”   另一侧的少?年道:“三哥,从广府牢狱溺井到珠江最下游,有三段马蹄形的曲折,多出?来长度是这般,务必要算进去……”   温廷凉额庭处覆上了一层极薄的虚汗,椽笔长时间磨蹭宣纸,几乎要蹭出?几丝星火来。   刘大夫讷然,药童道:“你们这是……”   温廷安适时徐缓上前,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原委,愧然道:“事态万分紧急,冒然叨扰,请大夫宽宥。”   刘大夫摆了摆手,聊表惊慰:“原来阿凉是算学院出?身,难怪了,那气?质和谈吐,都有理学生的气?息。”   叙话之间,温廷凉倏然起身道:“长兄,我算出?来了!”   此话一出?,庭院之中所有人?都落在了他身上,敛声屏息,针落可?闻。   温廷安凝了凝神,行?至他近前:“结论如何?”   温廷凉重新铺开了一张崭新的墨纸,大致绘摹出?了牢狱溺井、珠江下游、中下游三处的位置,各自用甲、乙、丙三处墨点代替。   一说起演算,这无异于干回了老本行?,温廷凉便详细带入了具体场景,以贺先为主人?公,讲述他从溺井逃离,途经下游,再游回中下游的南岸,至少?要耗费多长的时间,每一段,都有翔实的水文数据和大量的材料,作为论据的支撑,纯粹说数字会显得枯燥与抽象,温廷凉还捏了纸人?指代贺先。   药童在一旁听他深入浅出?地?阐述演算过程,觉得他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既是陌生又?熟稔。   及至他说出?了贺先至少?耗费的具体时长,温廷安一听,竟是至少?要五刻钟,与现实之中仅耗费的一刻钟,平白?多出?了整整半个时辰!   这无疑是验证了温廷安的猜想。   她接过了温廷凉的椽笔,戳了一戳乙点,也就是珠江的下游,道:“我此前一直想不通验状上的一处疑点,那便是,为何贺会先于唐氏、郝峥而死,目下看着温廷凉这张演算图,我想通了。”   “因为贺先刚从石岩洞纵游入下游时,就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举众皆惊。   陶一惊憾道:“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还看到了师傅搀扶郝夫人?在南岸上的堤岸上消食呢!”   “是啊,”周廉道,“我们不也听到南北岸的百姓们在惊呼说,贺先带着郝家母子沉了珠江么?”   温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我们中了凶犯李代桃僵的计策。”   “在水磨青板桥上带着唐氏、郝峥一起坠江的人?,并不是贺先,而是凶犯。” 第150章   众人的面?容之上, 俱是浮起了一丝显著的惊愕:“随郝家母子携同沉珠江的那个人,是凶犯?”   这种?猜想?,何其荒唐, 也就只有周廉与杨淳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他?们有过丰富的勘案的经验, 觉得凶犯的犯案手法,只有世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温廷安道:“初验验状之上,明晰地?标注三人的死亡时辰与顺序, 贺先是最先死亡的,假令立在青板桥桥槛之上的人,真的是他?, 以他?极佳的水性, 想?必肺力比寻常人皆要好,如此, 他?应当比母子二人都要晚断气一些,但他?偏偏是最早的, 甚至比郝峥的死亡时辰还早上好些时间,郝峥与唐氏之间的死亡时间,倒是相差不大。”   她用椽笔戳了一戳甲点:“鉴于此,贺先在丙点游至乙点, 亦就是从?牢狱溺井潜游至珠江下游的石岩洞时, 他?便是溺毙了,至于出现?在甲点的贺先,则是凶犯乔装打扮的。”   她看向陶一以及十余位稚子:“你们认定他?是贺先, 只因为此人穿上了贺先的衣物?,哪怕他?戴上了褦襶, 遮住整张面?容,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也无甚要紧,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便是凶犯擅用的手段了。”   “照你这样说来?,凶犯伪造出,贺先携郝家母子沉珠江的假象,真正的贺先早在纵游出石岩洞之时,就溺毙了,可问题来?了,他?的尸体是如何被捞尸人适时捞到的呢?”   杨淳亦是不得其解:“是啊,要完成这种?偷梁换柱的作案手法?,得事先将贺先的尸首藏在水下,但桥墩之下根本毫无藏尸之地?,并且,贺先死亡、三人坠江的时间,皆是居于辰时、巳时之间,适逢广府开市的光景,桥上桥下贩夫走卒众多?,凶犯搬运尸体去桥下,或是去水下藏尸,这般可疑的行径,绝对?会引起旁人瞩目。”   温廷凉与温廷猷看着?长兄,面?上俱是疑色:“凶犯到底是如何做到,既是杀死贺先、完美藏尸,又?能按时出现?在南岸,携同母子二人坠江的呢?”   许是破案的话本子看得多?了,那药童神道叨叨:“或许,是这凶犯,有手眼通天之能力?”   话未毕,脑袋便是挨了刘大夫一掌:“未时一刻了,赶紧给老夫去前?院磨药去!”   温廷凉本欲起身,但刘大夫捋须,轻咳一声,吩咐他?坐下:“阿凉,你就襄助大理寺勘案罢,比及事儿办完了再回来?也不迟。”   刘大夫对?温廷安道:“这一座晒药庭,便暂先借你们用罢,离去前?,要物?归原位,也别踩坏了药材,坏一赔十。”   温廷凉无语,大夫有些小抠门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这时候,前?院传了药童的声音:“这位官爷,您是哪儿不舒——嗳,您别往里走,里处是医馆重?地?,外人勿入……”   紧接着?,传来?吕祖迁急冲冲的嗓音:“小兄弟见谅,我来?寻人,是真有要紧事!”   吕祖迁因行得急,如一道飓风似的,打着?前?院直直绕过粉白照壁,取道晒药庭,只不过没注意足下,那一爿被晌午日色晒得发烫的广庭之上,一股子碾碎之声接踵而至。   吕祖迁奔至温廷安近前?,一晌平定呼吸,一晌道:“少卿,你让我去溺井取证的竹笕,并比照贺先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我已经差篾匠去勘验了,结果出来?了!”   温廷安指了指他?身后,吕祖迁不明就里,往后一望,发现?晒药庭之上,可谓是遍地?狼藉,原是晒至半熟的药材,一半俱是被踩碎了去,刘大夫望着?它们,容色青黑,顿感一阵明显的心肌梗塞。   温廷安将旅差费之中的大半部分都赔了进去,这一桩乌龙事体,才算告终,她对?周、吕、杨三人道:“在广府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便吃稀饭过活儿罢。”   吕祖迁有些冤枉,急声道:“真不是故意的,我是太激动了!”   他?摸出两份盛装于木匣之中的竹屑,徐缓摊展在石桌之上,道:“贺先指甲隙残留的竹屑,与溺井之中的竹屑,我差了一位篾匠两番比照,那位篾匠说,两者?之间不属于同一种?竹子。用于铺溺井的竹笕,乃是是毛竹,形圆,表皮之上覆有一些柔软的毛棱,色泽趋近于深绿透暗。”   说着?,吕祖迁敞开了第一份木匣,甫一揭开匣盖,众人俯目望去,搁放在里中的,正是用于制造竹笕的竹料,其外在特征,与吕祖迁所?述的别无二致。   众人凑近细望之时,还能嗅到一阵腥臊湿漉的气息,周廉冷不丁发问:“这一份竹料,莫不会就是,你从?溺井之中抠挖出来?的罢?”   吕祖迁微微凝眉:“……我洗濯好几回了,还会有异味么?”说着?,嗅了嗅自己的手掌心,“没味道啊。”   周廉的脸登时白了,忍不住拂了拂衣裳:“你小子刚刚还用手碰我!”   温廷安扶额,将越来?越歪的话题纠偏摆正:“贺先指甲罅隙处的竹屑,又?是什么竹种??”   吕祖迁揭开第二份木匣,道:“乃属真竹,岭南水乡的竹筏、水桨等物?,俱是用真竹凿造,竹身系亮黄之色,竹节较一般竹子要平实些,且竹纹疏松,你们可以看到,这些从?指甲隙之中的竹屑,竹屑成色普遍趋于铜黄,质感还很平滑,这都是真竹的特征。”   一切皆在自己的预想?之中,温廷安唇角浮上了一丝极浅的笑,道:“没错的了,这便是物?证。”   她行回那一幅珠江下游图前?,重?新执起椽笔,娓娓道:“我们方才一直在纠结凶犯的作案时机,为何会衔接得如此完美,此人能够杀了贺先,完美藏尸,登上中下游南岸,携带郝家母子沉珠江,一切都安排得如此熨帖,近乎万无一失,无甚错处。”   “答案就在贺先的指甲隙里,这份藏在指甲隙的物?证,在告诉我们,这位凶犯,有一位隐藏在明处的帮凶。”   此话一落,举众惊愣,众人起初一直以为贺先是自杀,但推倒了自杀的假设之后,便代入了此前?勘案的经验,认定凶犯有且只有一人,但这一团揉不开的迷雾,随着?温廷安所?述的话,而猝然豁然开朗,拨云见雾。   “对?!怎么没有想?到凶犯可以有帮凶啊!”杨淳道,“不过,你说这位帮凶,是藏在明处,又?是何意?假定此人帮凶犯藏贺先的尸首,若是太引人注目,一定会引起怀疑——”   “不,我晓得少卿说得这位帮凶,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了,”周廉行至温廷安近前?,“因为它的职业,已然成为市井生活的一部分,沿岸的百姓早已经习以为常,纵任要藏尸的话,也不太可能有人会特别去关注,毕竟,藏尸的过程,会让外人看起来?,这人分明就是在干自己的老本行。”   经此儆醒,杨淳陡地?反应了过来?,瞠目结舌:“这位帮凶,莫不会就是!……”   “没错,是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位,或是多?位。”温廷安执起了椽笔,濡墨,将宣纸之上珠江沿岸的驳船,徐而缓圈了出来?,“珠江南北岸的捞尸人,便是凶犯的帮凶。”   这种?真相,有些让温廷猷不太能接受:“我得暇时,常在珠江岸畔处写生,虽与捞尸人接触不太多?,但感觉他?们都是质朴良善之人,我不太能相信他?们会是帮凶。”   温廷凉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肩膊,问长兄道:“竹屑这一个物?证,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贺先曾经活着?,想?要勉力登上过捞尸人的竹筏。”温廷安指着?珠江下游的地?方,“贺先自石岩洞纵游出来?,捞尸人便是在下游的地?方候着?他?了,他?以为捞尸人碰巧经过,结果,对?方没有救他?的打算,竟是还意欲看他?淹死。贺先想?要登上那竹筏,拽紧筏舟的竹桨不撒手,可捞尸人擅于接力使力,反而用竹桨将他?摁入水中,活生生溺毙。这便是贺先的指甲隙,为何会都有竹屑了。”   “这也能说得通,贺先从?下游溯游至中下游,会少了整整半个时辰,这是因为捞尸人,将贺先的尸首藏载于筏舟上,飞速地?溯游而上,利用天时、人和、地?利,才能于一刻钟之内,将贺先送回中下游的南岸。   所?谓『天时』,便是指出现?在珠江上空的云岫,镇河塔上有戍守的兵卒,但居于高处,视线教大片云岫所?遮,是以,根本看不清珠江下游具体的景致。而帮凶,常年生活在江上,对?当地?的水文气候完全是烂熟于心,巧用天时行凶,就能将自己的罪行,一举掩藏得干干净净。   再论『人和』与『地?利』,前?者?是指帮凶利用自己的船家身份,完美藏尸,地?利则是珠江的水速,在辰时、巳时之间,逆速乃是最小的,利于溯游而上。   温廷安将椽笔搁放在宣纸纸缘一处时,众人俱是彻悟的模样,周廉道:“所?以说,贺先其实早就藏在了竹筏上,并未藏入水中,待凶犯带着?唐氏、郝峥沉珠江以后,凶犯乔装成渔民,在帮凶暗中的襄助与掩护之下,藏在其他?驳船上,悄无声息地?逃走,而帮凶佯作好人,联合其他?捞尸人,打捞起母子二人的尸体,并排在贺先的尸首前?,是也不是?”   杨淳道:“凶犯带母子俩沉珠江后,负责捞尸的人是谁来?着??”   温廷安淡声道:“是罗师傅与阿茧,三个人的尸首,俱是搁在他?们的船上,他?们当时所?载的捞尸船,乃是真竹所?制的舟筏。”   “这便是与贺先指甲隙的竹屑对?契上了,”吕祖迁道,“这两位捞尸人,平时看着?挺憨居的,哪承想?,居然是凶犯的帮凶!”   陶一听?罢,顿感焦灼,眸眶微微泛着?晕红,揪紧了温廷安的袖裾,忐忑且不安地?道:“他?们就是谋害了贺师傅的人吗?那你们能不能赶快抓他?们?”   温廷安蹲踞下来?,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陶一的脑袋:“罗师傅和阿茧都有可能是凶犯的帮凶,但不一定是真正弑害了贺师傅的人,真凶可能还逍遥法?外,但大理寺答应你,一定会替贺师傅讨回真正的公道。”   贺先不在越秀坊的大围龙屋里,一时之间,无人照料这十余位孩子,温廷猷道:“温家的竹苑有一座空置已久的大别院,栖住下十余人是全无问题的,我负责来?安顿孩子们的生活起居,你们且去办案。”   温廷凉对?他?道:“我给你搭把手。”   带着?孩子们离去以前?,温廷凉翛忽之间,踅而复返,行至温廷安近前?,别扭地?摸了摸鼻梁,视线先顾左右,最后鼓足勇气,正视她:“前?几日,我当时整个人皆在气头上,嘴上没个把门,在竹屋前?,说了些极不敬你的话……”   温廷凉微微低首,垂下眼,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启齿道:“长兄,对?不起。”   温廷安显然也没料到三弟会突然给他?致歉,人也怔然了一会儿,继而回神,眼尾牵出了一丝笑,拍了拍他?的肩膊,温声道:“你有做这件事吗?我忘了都,你不必感到抱歉。”   温廷凉一怔,长兄居然还给他?搭了台阶下。他?犹记得,那一日,他?真的撂下了一番重?话,还将温青松的原话带给长兄,说老太爷,根本就不承认温家有一个嫡长孙,要是搁作寻常的人,估摸着?早就勃然动怒、生出愠气了,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但见温廷安言笑晏晏,容色云淡风轻,似乎前?日竹门前?,与他?所?生发的龃.龉,不过是掠眼云烟。   长兄听?到那些话,该是有多?伤心,但脸上,丝毫没有难过哀恸,还替他?将此事揭了过去。   见至此状,温廷凉的心情更显复杂了,他?背过身去,闷声道:“别以为我就这件事跟你道歉,就彻底原谅你了,你且听?好,我还没完全原谅你……我还是在生你的气的,你办好案后,这些人情,得慢慢还给我们。”   这个『我们』,自然是指温家。   温廷安失笑了,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点了点首,道:“等我办好案子,立即就去给你们负荆请罪。”   从?刘家铺子离开,四人直奔珠江南岸,势头堪比兵贵神速,上了停摆在岸畔处的一众捞尸舟筏。   适值未时三刻,日头稍烈了些,江波浮金,水影粼粼,一干船家闲来?无事,正合伙聚在一起玩陆博,罗师傅风风火火敞着?赤膊,刚赢了好几银钱,端的壕气无比,说入夜延请众人去菩提庵打酒。   众人朗声而笑,说起了不找边际的荤段子,适时有人拍了拍下罗师傅的肩膊,罗师傅摆了摆胳膊,道:“冇见着?老子正赌么,上午刚跳了仨,这一会子定是冇人跳,你哪边凉快哪边去!”   盘膝坐于罗师傅左右的数位船家,抬眸见了来?人,面?上猝然露出一抹本能的惧色,畏葸后挪了下位置,有两人坐在罗师傅的左右两端,比及罗师傅麻溜地?洗好一排筒子,却?是发现?气氛诡谲,空气之中弥漫着?不太寻常的阒寂,他?起了惑意,抻目四望,却?是发现?两位官人正好整以暇地?夹坐在他?身旁。   周廉捻起一枚青色筒子:“同花顺来?一发么?”   吕祖迁:“自摸牌走一局?”   罗师傅起初有些发懵,真正反应过来?时,吓得伏跪在地?:“官人们,小人平素都是小赌小赢,不曾真正做过甚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们行行好,这赌钱和筒子,一律给你们充公,权当是孝敬,千万甭让小人坐铁窗……”   广府是严禁百姓明面?上进行陆博关扑的,当地?治理较为紧致,官府也管得很严格,一经发现?,蹲十日牢子没跑,这也难怪罗师傅会吓得魂飞魄散。   “婆婆妈妈说什么有的没的。”周廉以为罗师傅是在装傻充愣,忙吩咐吕祖迁与杨淳纷纷押抵了他?,温廷安举目四望,一片参差错落的驳船之中,却?是没有发现?阿茧的身影,问罗师傅:“你的徒弟,人在何处?”   罗师傅战战兢兢道:“这细路仔去给我买午茶了,过一会儿就回来?……官爷,阿茧为人正直,不赌不嫖,更冇什么不良嗜好,你们别抓他?,我玩陆博这事儿,同他?一丝纠葛也无。”   但说曹操,曹操便到,阿茧小心翼翼拎着?一碗擂茶和一笼叉烧虾饺,雀跃地?从?堤岸跃下驳船,刚喊:“师傅,给您捎夕食庵的午茶来?咯——”   余下半截话,随着?他?见到受押的罗师傅、四位大理寺官员而寂止。   阿茧怔忪了一瞬,“师傅……还有诸位官爷,这是发生了何事?”   温廷安行上前?去,凝声道:“有一桩命案,需要你们二人配合调查。”   比起满面?青白之色的罗师傅,阿茧倒是显得淡定:“你们是觉得,我和罗师傅,存在弑害贺先和郝家母子的嫌疑么?”   这细路仔,比她预想?之中的要聪颖。   温廷安并未有隐瞒,直截了当地?点了点首,道:“正系如此,请你们去广府公廨走一趟。”   似是预料到官府必会前?来?拿人,阿茧并不显慌乱,将午茶搁放在筏舟上舱内的小火炉的顶上,便是乖驯地?任由周廉押拿。   直觉告诉温廷安,阿茧这个捞尸少年,委实是过分的冷静了。   她先去师徒二人专门捞尸的筏舟之上,仔细检视望了一阵,意欲寻觅出那一柄被贺先抠拽过的竹桨,孰料,比及她戴上鱼鳔护套,捻起搁放在舟筏之上木浆之时,头一眼,整个人俱是怔愣住了——   这一柄竹桨,通体錾亮湛黄,质感平实如罄,这上边,并无一丝一毫的磨损或是瑕疵,俨似是新换上。   温廷安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力道一丝一丝地?捻紧,回首凝向阿茧。   这位少年一身潮湿的水汽,一脸无辜地?瞅着?他?,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眸:“少卿大人,您想?问我什么?”   温廷安将竹桨横亘在他?近前?:“原来?的竹桨用得好好的,为何要换上新的?”   “少卿说竹桨啊,”阿茧道,“您晓得的,朝暾的时候捞上来?了三个死人,因为是一次性捞的,草民没把控好这力度,那竹桨便是折成了好几裂,定是不能再用了,草民遂是重?新刻凿了一只竹桨。”   温廷安道:“既是如此,原先那一枚竹桨呢?”   阿茧道:“将其削成竹片,在小火炉里作煮烹汤水之用。”   什么?   温廷安凝向了筏舟船舱之中的小火炉,炉膛之中堆放着?竹片,正在接受火舌源源不断的烘烤。   火舌发出哔剥的声音,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惊觉,阿茧毁掉了弑害贺先的唯一物?证。   他?是无意的么?   还是说,他?是蓄意为之? 第151章   阿茧将物证损坏了, 倘或是蓄意为?之,那?么,这个少?年到底是有些反侦察的意识在身上的, 但?这也?能佐证一桩事体, 他很有可能是凶犯的帮凶。   原本是并不招人怀疑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阿茧所干下的这些行迹,就显得有一些可疑了。   至于罗师傅,不知是真的与此事无关, 还是演技太过成熟,他的反应看上去无懈可击,教人窥察不出丝毫的破绽。   温廷安吩咐周、吕、杨三人, 将罗师傅和阿茧押回?广府公廨, 开始逐一审问。此事很快惊动了杨佑,杨佑瞅见温廷安所捉之人, 居然是他认识的两位船家,顿感惊愕, 忙问道:“少?卿爷,他们究竟犯了何事,您遣人抓他们做甚?”   温廷安道:“杨书记,他们与今昼的沉珠江一案有紧密关联, 我这才将他们拿下审问。”   “可是, 今昼这一桩案子?,不是寻常的自杀案吗?”   “是板上钉钉的谋杀。”温廷安肃声道,“他们二人, 有可能是真凶的帮手。”   这一副肃穆的口吻,教杨佑显著地吃了一吓, 他大抵是认为?温廷安的想法很荒唐,怔然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与贺先、郝家母子?根本不相识,更不熟稔,您说?说?,罗师傅与阿茧有什么动机,要谋害他们呢?”   “我们也?不清楚动机何在?,但?已经寻觅到人证与算证,可以佐证贺先、郝家母子?确乎是死于非命,并非真正的自杀,今昼他们沉珠江,是真凶、帮凶,联袂导演出来的一处近乎完美的自杀案。”   “你也?说?了,你所寻到的证据,不过是佐证三人死于非命,但?不能直接证明?阿茧与罗师傅就是帮凶,”杨佑道,“我跟他们打交道这般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诸如罗师傅,他为?人憨居,有些时候确乎有些不良习性,但?也?绝不至于会被猪油蒙了心,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诸如阿茧,他伶俐乖驯,吃苦耐劳,更何况,年?纪仅十六而已,天真烂漫的年?纪,怎么可能去害人?”   广府就这般大小?,官民之间联系热络,风物互渐,对话频繁,更何况,罗师傅与阿茧所干的捞尸人此一份本行,还正是丰忠全畴昔组织创建起来的,隶属于造福广府的基层单位,温廷安如今将自杀案篡说?成谋杀案,且还将两位良善的捞尸人,说?成是帮凶,这不是分明?在?打丰忠全这位广府老爷的脸面吗?   这厢,温廷安凝声道:“杨书记,勘案不能代入个人私情,我们原本寻到一份物证,证明?罗师傅与阿茧可能存在?间接弑人的嫌疑。”   杨佑被温廷安连续怼了三回?,面容露出一丝隐微的不悦,略一挑眉:“那?么,物证在?何处?”   温廷安指着带回?来、被安放在?地面上的小?火炉:“物证便是一柄竹桨,阿茧反侦查意识很强,提前晓得大理?寺要去搜查凶器,他借故说?这一柄竹桨出了磨损,将其切剪成竹片,扔入火炉之中,这便是要损毁凶器了。”   杨佑不可置信地凝视了那?一鼎小?火炉一眼,“那?你可还有其他物证?”   温廷安微微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晌久才道:“没有。”   “按你的意思,这一柄竹桨,便是指涉阿茧、罗师傅是帮凶的唯一证物,而现在?,这份证物被损毁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自然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余地,她起初因为?稚子?们发现『贺先』的身份异常、温廷凉计算游程发现少?了『半个时辰』而看到了案子?的另一种可能、另一重真相,这就能明?显佐证,这一桩被伪饰成自杀案的谋杀案,凶犯要做到完美犯罪,需要帮凶,直觉告诉她,捞三人尸首上岸的罗师傅与阿茧,他们或是其中一人,便是这一场谋杀案的帮凶,但?办案的程序,素来讲究要有证据。   捞尸人间接弑害了贺先,巧用天时掩人耳目,大理?寺自然难以寻觅到人证,只能从物证入手。一般而言,最?强而有力的物证便是作?案的凶器,但?问题是,赶在?大理?寺缕清线索、寻觅凶器时,阿茧却先他们一步,提前将凶器焚烧掉了。   故此,可以这般说?,半个时辰前,她还信誓旦旦,认为?案情迎来了柳暗花明?,只消盘询罗师傅与阿茧,便是可以顺藤摸瓜寻觅到真凶。   但?天有不测风云,半个时辰后,这突然沦为?了一回?没有实证的抓捕,案件又开始变得棘手,且还容易得罪官府——毕竟,捞尸人隶属于官府创办的行当,此间双方的利害关系,很可能是纠缠不清的。   果然,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和杨淳,逐一审问罗师傅与阿茧,两人俱是坚决否认与贺先有任何纠葛,更不承认自己?去过珠江下游。   温廷安采取分开询问的模式,也?就是办案常用的『囚徒困境』,但?这种历来百试百灵的方法,居然对罗师傅与阿茧完全不管用。   长达整整一个时辰的审讯,温廷安巨细无遗地询问他们今昼辰时、巳时所作?的事,二人的回?答,除了个别用词的差异,近乎是完全一致。   循回?往复的问询,俱是一致,毫无破绽。   在?珠江捞尸的其他船家,今朝一径地都去了一趟广府公廨,被大理?寺召去对证、问话,但?温廷安他们不论如何变换花样儿去问,船家们的证词,竟然都是一致的,完美对契上了罗师傅、阿茧的供词。   在?辰时、巳时这两个时辰,罗师傅与阿茧,确乎都待在?珠江中下游,未曾去过最?下游的石岩洞。   傍午时分,因为?无法佐证罗师傅与阿茧存在?弑人的嫌疑,他们被衙府释放出来,本来要继续扣押他们再审,但?丰忠全亲自出马,说?不必再扣押他们了,等大理?寺寻到切实可靠的物证再议。   温廷安本是不大同意的,觉得这会予以真凶予以可乘之机,但?她手头上,到底是没有切实的物证指涉罗师傅、阿茧弑害了贺先,丰忠全说?:“细路仔,我晓得你办案用心,但?就怕好人屈打成招嘛。”   温廷安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这话里话外,不知为?何,有一些地方总不太对劲。   入夜,司房内。   口供实录、验状案牍堆积如山,四人连续翻阅了个把时辰。   “唉,会不会真的是咱们抓错人了?”杨淳揉了揉脸,挂在?圈椅上,一副咸鱼瘫的姿势,“指不定罗师傅与阿茧真是无辜的呢?阿茧焚烧了那?一柄竹桨,纯粹只是要裁切成竹片,烧一把火?”   吕祖迁蹙眉,道:“我觉得阿茧烧掉了那?一柄作?案的竹桨,这种举动很可疑,早不烧晚不烧,偏偏等到我们赶到前就烧了,我觉得他就是嫌犯,很可能是帮凶,偏偏长得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容易教人相信。”   周廉在?案前来回?走:“丰忠全也?是很犬儒的性子?,嫌犯都能放走,要是搁在?洛阳城的京衙里,咱们用一用刑,早就将他们审出来了!”   温廷安整理?了一番卷宗,道:“中原与岭南不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官府的办案理?念,自然会有所差异,我们在?洛阳城办案的价值观和理?念,在?广州府是行不通的,丰忠全与杨佑并不认可我们的办案方式。   周廉没好气道:“从这两日的相处,早就看出来了,不涉及案子?,知府和书记都很好说?话,一涉及办案的事情,他们就总是这里不同意,那?里不同意,总觉得我们的推断都是错的。”   吕祖迁道:“对对对,这杨书记,简直绝了,跟变色龙一样,喝早茶的时候,跟咱们笑嘻嘻,可是,咱们抓到那?两位捞尸人,他一副若丧考妣的模样,感觉咱们抓得不是谁,而是他老母。”   杨淳搡了对方,低声道:“你小?点声,万一被杨书记听到了,指不定给你穿小?鞋。”   周廉指着支棱窗,外处是乌漆麻黑一片,朗声道:“今日是休沐第二日,这府衙之内,估摸着只有咱们的司房还亮着灯烛,谅是小?吕说?话再大声,估摸着只有野鬼才听的到!”   温廷安忍俊不禁,笑了一下:“言归正传,丰忠全与杨佑至少?肯定了我们的一个论断,今朝这一桩三人沉珠江的案子?,不是自杀,更非意外,而是真切的谋杀。”   杨淳从圈椅里支棱起来:“可是,他们明?显不欲让我们去查捞尸人了,若是我们再查,他们指不定会百般阻挠,或是使?绊子?,纵然再让罗师傅与阿茧来府衙接受盘询,最?终都会被放走,广府的规矩罗列得清清楚楚,不允许对嫌犯用刑。”   “我就整不明?白了,”周廉头大如斗,“为?何这师徒俩,与船家们的供词会如此一致?”   温廷安道:“要么集体串供,要么都是无辜,你们觉得是那?一者?”   “肯定是集体串供!”三人道。   温廷安:“既然是集体串供,所以使?用囚徒困境的方法,对他们很可能是无效的,这条线索先搁浅罢,我们不妨试着去查另一条。”   吕祖迁瞠目:“真的就这般放他们走?那?岂不是让白莲花他们得了逞?”   温廷安纠偏:“这教欲擒故纵。”   温廷安执起了唐氏与郝峥的复验验状,“其实,不仅是『贺先之死』存在?疑点,母子?身上,也?存在?非常显明?的疑点,陶一他们说?,在?堤岸上遇到了贺先和母子?,孩子?们离贺先有些距离,对方穿了贺先的衣裳,他们就认定对方是贺先了,这种认错,情有可原——”   “但?是,唐氏与郝峥,近距离接触那?个人,断不可能将凶犯错认成贺先,可是,母子?根本不反抗,甚至在?沉珠江的时候,也?很平静地坠下去了。撇去唐氏不谈,单论郝峥,他的年?岁很轻,处于正活泼好动的年?纪,面对陌生未知的死亡,他应该出于本能,会恐惧地挣扎几下,但?仵作?勘验他尸首的时候,竟是寻不到他挣扎过的痕迹,他太过平静了,这不太寻常。”   “难不成,是熟人作?案?”杨淳道,“如果是熟人,他们不挣扎,也?就想得通了。”   温廷安:“你父亲吩咐你一起去跳河,你会怎么做?”   杨淳道:“我当然会劝阻!生活不论过得有艰苦,都得好好活下来才行,这就是他教我的道理?,生命诚可贵,怎么能够去轻贱它呢?”   她说?:“是了,熟人作?案,我们不仅会挣扎得更厉害,还可能去反向劝阻对方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贺先不可能会拖家带口一起沉珠江,唐氏也?不可能纵任贺先去轻生,疑点就在?这里,凶犯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让母子?二人乖乖听话的呢?”   听温廷安说?完,三人又陷入沉思。   这时候,公廨府外传了这一阵叩门声,这一阵叩门声兀突突的,在?寂夜之中显得格外空灵,气氛显得有些阴毵毵,三人俱是吓了一跳,这大晚上的,公廨之中还有别人?   吕祖迁看向周廉:“周寺丞,莫不会因为?您说?了一番话,才将那?野鬼招过来的罢?”   三人推推挤挤,磨磨唧唧,都不想承认自己?骨子?里有些畏怕鬼神,温廷安扶额,只能自己?去开了,掌心间的烛火照亮了门外之人的面容,视线一片恍惚之中,赫然是温廷猷。   温廷安有些讶异:“四弟怎的是你?这个时辰不该是回?温家去了么?”   门帘背后,自上往下探出三颗人头,异口同声地道:“你吓我们一跳!”   温廷猷仍旧是一身质朴的素裳,是米役的打扮,他温和地笑了笑,晃了晃掌心上的漆木食盒:“望鹤师傅觉得你们办案辛苦了,吩咐我给你们带些晚茶来。”   原来望鹤师傅一直还惦念着他们。   温廷安顿生惭怍之色,拦住饿虎扑食的三人,说?:“本欲喝过早茶,便去拜访,但?因为?突然生了命案,也?就一直耽搁了。”   温廷猷摇了摇首,一晌打开食盒,一片香气弥漫而出,一晌道:“望鹤师傅正是记挂着长兄过于劳碌,忘了食晚膳,才特地备下晚茶。”   “都是师傅的拿手素菜,诸如酿盐水豆腐、梅菜蒸饼、盐焗素鸡、萝卜糍粑,还有三碗姜丝笋片米饭,望鹤师傅说?你们喜欢食米饭,她便是准备了海碗的份量。”   同为?异乡客,但?在?热食美味之中,寻觅到归宿,四人都很是动容。   温廷安没先用米饭,而是先享用豆腐,在?洛阳城的时候,家宴上很少?会出现盐水豆腐,一入口,那?豆腐仿佛就融化?在?了舌尖之中,汁水在?齿腔之中逡巡流转。   简直好吃到让人想哭。   温廷安一瞥眼,发现温廷猷正手执一块细细的炭石,对着画板素绢绘画。   “你在?画什么?”   “画长兄食饭的样子?。”   温廷安有些臊,忙挡住了脸。   温廷猷哎了一声,说?:“别遮啊,我是要画给老太爷看的。”   温廷安怔了一怔,放下手,温廷猷继续绘摹的动作?,说?:“虽然老太爷听上去并不待见长兄,但?话里话外,总是在?叨念你,怕你秉性太直,不懂变通,反而在?官场之中吃了暗亏。”   周廉正在?啃梅菜蒸饼,插了一句嘴:“咱们的少?卿大人,几乎每天都在?吃亏,今天就吃了知府和杨书记的。”   温廷猷顿住动作?,露出一抹忧色:“是办案的进展不顺遂吗,三哥和我……是不是没有帮到长兄?”   温廷安淡淡睇了周廉一眼,周廉露出告罪之色,旋即缝上了自个儿的嘴。   她忙对温廷猷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们俩帮了我们好大的一个忙,我们的办案进展很顺利,目下就是在?追根溯源当中。”   温廷安不欲让温廷猷将那?些话往心里去,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对他说?:“诶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些写生画稿,来,给我看看,白昼的时候,你画得珠江,还有镇河塔,都让我感到非常惊艳,要是我来画它们,就只会画火柴了。”   长兄对自己?的画作?感兴趣,温廷猷露出了一副腼腆的容色,但?眼神含有一抹光亮,他忙不迭取出背上的一小?沓薄薄的画纸,递呈前去:“都是速写罢了,信手涂鸦,在?长兄面前献丑了。”   温廷安只当这小?孩儿是在?作?谦虚之词。   温廷猷绘摹的,是夕食庵的百般景致,食客盘膝用茶、扎脚尼洒扫庭除、企堂尼煮水上茶、香客礼佛诵经、劳役在?米仓斟米……不论是场景的线条、透视、结构、布局,还是人物的面容、表情、情绪,甚至是光影的捕捉、氛围的渲染,都如此栩栩如生,生动形象,温廷猷仿佛将夕食庵,全须全尾地搬入了画绢之中。   温廷安只去过夕食庵的第十八进,对于其他地方其实不算熟稔,但?借助了温廷猷的画稿,她算是逐一详览,且过饱眼福了。   “诶,庵院里这只咬东西的小?狸猫,好可爱。”温廷安翻至了最?新?一页。   “此处是望鹤师傅栖住院落的外院,我跟师傅说?,我很喜欢小?狸猫,她就让我入院写生了。”   许是正值换牙起期,小?狸猫所撕咬的表情,露出了一抹凶狠,温廷安看不清它磨牙的东西,待凑前凝视,她整个人有些发怔——   小?狸猫的口中,是一只打酒用的陈旧酒瓢。   ——郝容嗜酒如命,生前,常去菩提庵打酒,饶是上值的时候,也?常酒不离身,悉身泛散着一股子?酒味。   杨佑对郝容的描述,在?不经意之间,回?荡在?了脑海之中,温廷安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她再仔细望去。   确乎不假,小?狸猫口中所撕咬的东西,真的是一只打酒所用的酒瓢。   她仔细看了一眼画幅左上角的写生时辰,不偏不巧,算起来,居然是在?郝容死后的第二日!   直觉告诉温廷安,这很可能不会是一种巧合。   温廷安故作?随意地问:“四弟,此一只酒瓢,小?狸猫是从何处叼来的呢?”   “你说?这个酒瓢啊,”温廷猷道,“是来夕食庵喝早茶的几位常客,其中一个人送给小?狸猫玩的,小?狸猫的窝儿就在?下栏,所以,时常溜到食客的茶案之下觅食,同食客的交情不错。”   “说?起来,送小?狸猫酒瓢的这个食客,是个年?轻很青的船家,你应当是认识的罢。”   一个名字,不自禁地浮显于温廷安的心头,她倏然想起白昼之时,随同丰忠全去喝广府早茶的时候,便是遇到过阿茧一回?,那?个时候,负责带路的企堂尼说?,船家们经常来夕食庵喝早茶。   周廉他们觉察温廷安面露凝色,问:“少?卿,你怎的了,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温廷安将这幅画摊展给他们看,忽然问:“你们去菩提庵的时候,庵主?说?,郝容那?夜是不是拿着酒瓢来打酒?”   三人皆是去菩提庵调查过,对庵主?的供词还有印象,俱是点了点首。   “那?我们目下去菩提庵一趟。”   三人怔愣,顿住了拒绝的动作?:“啊,现在?吗?”   温廷安点了点首:“对,立刻!” 第152章   畴昔, 温廷安问过阿茧,问他?是否打捞过郝容的随身物品,阿茧矢口否认, 说郝容随身之物, 要么?被卷上了岸, 教拾荒匠拣走,要么便是沉江而去。   假令阿茧所?言为真,那?么?,温廷猷说他给小狸猫赠与了一只酒瓢, 又是何意?刚巧不巧,居然还是在郝容坠桥溺毙的第二日。   此前,温廷安一直仅将阿茧与三人沉珠江一案联系起?来, 不曾将他?与?郝容之死想到一起?。   毕竟, 郝容的死,委实是太悬乎了。假令贺先的供词乃属真实, 郝容的死就分有意外和他?杀,郝容到底是坠桥而亡, 还是说,他?攀上了水磨青泥板桥以后,又因为某种原因,再度坠桥而去?   生发在暴雨之夜的案子, 一切物证都被雨水濯洗而去, 案发现场也难以寻觅有效的人?证,物证、人?证双重缺失,导致第一桩案子格外棘手, 难以教人?从有效的线索落手。并且,打从抓着贺先以后, 知府与?杨书记觉得?是破案了,郝容显然就是被贺先所?杀,毋需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因为大理寺目下一直忙着缕清贺先、郝家母子沉珠江案子的疑绪,倒是先搁浅了郝容的案子,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在脑海之中复盘,这两桩案子之间,会不会有紧密的关联?   第二桩案子的真凶,会不会与?第一桩案子有千丝万缕的纠葛?郝容之死,与?第二桩案子的真凶有关联吗?   还有,阿茧到底隐瞒了大理寺多少事?   在第一桩案子当中,他?在口头上,声称什么?都没捞到,但为何要私自拣走郝容的这只?酒瓢?   有什么?深刻的用意么??   还是说,这一只?酒瓢意味着物证,所?以他?必须私自藏起?来?   阿茧与?真凶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听企堂尼和温廷猷说,这个少年,常去夕食庵喝早茶,是夕食庵的常客,貌似与?望鹤师傅交情不浅。   提及夕食庵,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想起?了它所?出品的黄埔米。   丰忠全提过周家磅,在府衙铜匦前投递过一份千字愆书,说黄埔米有问题,据说是被下过蛊毒,能惑人?心?神。   说来也巧,在唐氏与?郝峥的复验验状之中,仵作便?是勘验出,二人?的腹肠内,存在黄埔米的米糜。   母子遇到伪装成贺先的凶犯,毫不挣扎,纵然是沉珠江而去,身上也没有搏斗的痕迹,这等异样,会不会与?他?们所?食过的黄埔米有所?关联吗?   以及,夕食庵真的给黄埔米投下了蛊毒么??   大量的疑绪,俨若缠丝一般,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细细翻搅于一处,她先率着周廉他?们赶去菩提庵,势必弄清楚,这画中的酒瓢,到底是不是郝容本人?的。   若是能取证,案情很可能会迎来一丝转机。   临走前,温廷安捧着这一幅《狸猫戏酒瓢图》,对温廷猷道:“四弟,这幅画先借我一用,长兄要跟大理寺办一趟外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多谢你提供线索,也代?我们感谢望鹤师傅。”   听到能提供线索,温廷猷虽然还弄不清楚自己具体帮上了什么?忙,但听闻这幅画对破案有所?裨益,他?委实替为温廷安感到高兴:“长兄尽管拿去用好了!”   夜色无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四人?离开广州府衙,径直赶往菩提庵,府外人?籁无声,穹顶之上一掬晦暝而幽黯的光,穿过铜匦的罅隙处,影影绰绰地罩覆于一道修长的人?影上。   温廷安行路之时,蓦觉被一道阴郁而诡谲的视线,在背后无声地注视,不知为何,她竟是感受到一阵战栗,这道视线的主人?,俨似一头蛰伏于暗处的鹰隼,这眼神里有沉鸷的内容,似乎是一种凛惕,不,更精确而言,更像是锚定猎物一般的杀意,正在盯紧她,随时准备扑前吞噬。   温廷安眉心?微锁,下意识抚紧藏于袖内的软剑,顿步,旋身望去。   寂夜之中,莳植于街衢夹侧的木棉,树影婆娑,身后只?有吆喝喊卖的贩夫走卒,皎月湛亮,在一片清辉之中,她什么?都没看到,那?一道古怪的视线,随着结在空气之中的袅袅水汽,而兀自蒸腾了去。   其?余三人?发现温廷安骤然歇步,以为是发现了什么?,陆续回首瞩望,倒是没见什么?,杨淳问:“少卿怎的停下了?”   温廷安在想,这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可是方才那?一道视线,予以她的感受,委实是太过鲜明彻骨,她绝对不可能会感受错。   『确乎有人?在跟踪他?们。』   但她不欲让周廉、吕祖迁和周廉引起?恐慌的思绪,这并不利于勘案。   于是乎,温廷安徐缓抚平心?绪,对他?们摇了摇首,莞尔道:“没事,继续走。”   温廷猷拾掇好漆木食盒,甫一行出广州府衙,迎着浩渺如罄的月色,便?是见着了铜匦之下静立的人?影,他?很惊讶,似乎全然没料到这般场面?:“您怎么?来了?”   这厢,温廷安一行四人?赶至菩提庵。   这是温廷安头一回去菩提庵,比起?夕食庵的古雅肃谨,妙尼的美、素筵的雅,诸般都是含蓄的,菩提庵就像生野了许多,胭脂气与?酒气俱是很浓。寻觅到庵主的时候,问她是否识得?画中酒瓢,温廷安的视线不知该往何处放,因为庵主的衣装过于坦露,她有些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檀越是在说这只?酒瓢吗,”庵主眉眼俱是风情韵致,仔细扫视一眼,话锋一转,“只?消檀越陪贫尼喝下一尊果?脯酒,贫尼便?将实话细细言说,如何?”   说着,庵主且拂袖伸出一截白皙皓腕,以轻拢慢捻之势,徐缓地勾勒上温廷安的胳膊。   但被温廷安不动声色捏住骨腕。   搁放于前世,这分明就是变相骗酒的意思了,是一种宰客的推销手段,温廷安又怎会不知内情?   她唇角寥然地牵起?一丝淡笑?,说:“庵主既是不欲在庵内叙话,那?恕我们只?能延请你去广州府衙走一趟了。”   言讫,吩咐吕祖迁与?杨淳上前押人?。   庵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着此状,难掩惶色,忙不迭告饶,颤声称道:“贫尼方才所?言,只?是玩笑?孟浪之词,当下官爷但凡所?问,贫尼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廉对吕祖迁和杨淳使了一个眼色,二人?适才停顿住押人?的动作。   温廷安指着画幅之中的酒瓢,凝声问道:“可认得?这个酒瓢?”   庵主道:“举庵上下,唯有郝檀越才用得?,他?的酒瓢,贫尼又怎么?会不认得?,这画幅之上的酒瓢,纹理、形态、陈旧程度、磨损痕迹,皆是同贫尼记忆之中的,可谓是一模一样,这酒瓢,定是郝檀越无疑的了。”   温廷安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此际,悄然落了地。   这一个酒瓢,果?真是郝容的。   温廷猷所?言,果?真不虚,这显然就证明了一桩事体,阿茧此前确乎是在扯谎,他?分明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但故意掩藏了起?来,瞒着大理寺,将酒瓢窃送至夕食庵。   这下子,疑点出来了,他?为何要将酒瓢送至夕食庵呢?   这就得?问一问他?本人?了。   不过,光凭一幅素绢画,物证还是很单薄的,显然还不能说明些什么?,他?们有必要去夕食庵一趟,将那?枚酒瓢寻觅回来。有了强而有力的物证,才好利于抓捕,否则,杨书记获悉此情,很可能又为担保阿茧,开始阴阳怪气他?们了。   “但是的话,我们这般直接去夕食找酒瓢,很明显会打草惊蛇。”周廉道。   杨淳道:“更何况,望鹤师傅待我们特别友善,今夜还特地让少卿的三弟呈送晚茶来公廨,假令我们冒然去夕食庵,就说明怀疑夕食庵与?这两桩命案存在关联,这会不会有些背信弃义??”   吕祖迁摇了摇首:“但是夕食庵居然藏有郝容生前遗失的酒瓢,嫌犯阿茧还是那?里的常客,我们就不能怀疑夕食庵本身也有问题么??”   周廉凝眉:“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有正当的理由,否则,直接搜查夕食庵,太不礼貌了。”   “是啊,广府与?望鹤师傅情谊深惇,要是让丰忠全晓得?我们去夕食庵找证据,他?可能今后都不会再配合大理寺查案。”   温廷安深忖了一番,凝声道:“你们说的都在理,说到底,此处是丰忠全的地盘,我们虽然是大理寺的官员,但南下来广州府,到底还是会处处受到掣肘,当地官府势力盘根错节,我们不论做什么?,都要有很多顾虑。”   她顿了一顿,说:“不过,在白昼的时候,丰忠全给过我们一折千字愆书,此书乃是周家磅差人?投递,说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能惑人?心?神,蛊人?神智,要让官府彻查。”   三人?俱是震讶,杨淳纳罕地道:“可是这份愆书,很可能是周家磅为了打压夕食庵,所?作出的谤议,少卿真的相信,望鹤师傅会在黄埔米之中下蛊虫么??”   温廷安凝声道:“莫要忘了,郝容生前寄送过了一份折子,说我们不能向岭南借米,郝容为了此事好与?丰忠全起?过不小的争执,为此不惜掷下乌纱帽。如果?说周家磅写愆书的目的,是为了打压同行,那?么?,郝容的反应如此剧烈,又是因为什么?呢?”   周廉道:“按少卿的意思,郝容是去夕食庵密查过,这黄埔米真的有问题?”   “假令郝容还活着,我们自然能问他?了,但阮寺卿派去暗桩抵达以前,他?便?是沉了珠江,我们寻到嫌犯贺先,结果?,贺先也沉了珠江,”温廷安黯沉着眸心?,看向三人?,“冥冥之中,好像一直有股难能言喻的阻力,在阻止我们查到不能在岭南借米的真实缘由,我们此前要去密查阿茧,但被官府截了和。如此一来,夕食庵,很可能会成为案情新的突破口。” 第153章   确认好接下来要追查的线索, 温廷安便开始分配任务:“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黄埔米,一路去查酒瓢的下落, 我和?杨淳去查黄埔米, 周廉和吕祖迁去查酒瓢, 我们在明面,同望鹤师傅打交道,你们在暗面,切忌打草惊蛇。”   三人谨慎应是, 当即兵分两?路,各自直取夕食庵。   目下的光景,时?交戍时?正刻, 天色透彻地黯淡了下去, 广府的夜色浓郁得发稠,珠江以北的东隅之?处, 那云霭之?中,依稀透出三两点光亮, 木棉树无声地绽出清郁的木棉香气,各大庵厅进入了经营晚市的阶段。   在习惯于早寝的市井人家里,遵禀的是「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性,大多数的店铺, 不到戍时?, 趁着暮色浓重,便潦草地打了烊,店铺陆陆续续地昏晦了下去, 而这些师姑庵厅,成为了浩瀚黑暗之?中, 唯一的光亮,这些黑暗俨似波光粼粼的深海,托住了这些燃灯的庵厅,行在此中的人,就像是蜉蝣,在黑暗织成的海面上,一徐一缓地浮之?游之?。   温廷安与?杨淳抵至夕食庵之?时?,在第一进前的佛堂之?中,望见?青烟袅袅,供案之?上的三只香坛,堆积满了彼此错落的烟灰,企堂尼正好恭送最新一批食客离去,这些人的面容上,眼神醉迷,笑色餍足,仿佛饱尝了风月,俨然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温廷安望了这些食客一眼,似乎觉察到她的审视,他们也缓慢地回?望了过来,视线的落点定格在她身上,但那凝滞的眼神,又不像是在端详她,好像穿过了她的人,聚焦在了遥远的虚无之?中。   不知为何?,温廷安觉得这些人的面目,与?白昼时?分,用过姜丝笋片米饭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格外肖似。   置身仿佛处于一种幻境之?中,一时?半会儿挣脱不来。   温廷安心想,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比及食下那一海碗米饭之?时?,她眼前亦是源源不断出现了一些幻象,看到了崇国公府,看到了吕氏与?温善晋,更看到窃自暌违久矣的温廷舜。只通过一碗米饭,她就能望见?世间的至亲与?挚爱。   当她陷入这种幻象之?时?,自己?在现实?之?中的神态,是否也同这些食客一样?   陷入一种迷醉、迷离、痴想的状态之?中?   白昼用食的时?候,她本来还是无意识的,但今刻回?溯起来,愈发觉得诡谲。   丰忠全?给她食过两?种大米,一种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一种是鹅塘洲新收的贡米,二者俱是岭南米,但此中滋味,却是拥有云泥之?别?。   两?种米,烹煮过后的滋味,真的会有这般悬殊吗?   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提过,米商收购了一些黄埔米,用自家的厨师来烹煮,米饭的滋味,与?鹅塘洲的贡米不分伯仲,但经过了望鹤师傅之?手的黄埔米,便能变作食案之?上的珍馐奇物,引无数食客竞折腰。   到底是望鹤师傅的厨艺,胜过天地鬼神。   还是说,她在自家出品的黄埔米之?中,确乎下了所谓的蛊虫?   郝容查黄埔米这条线索之?时?,究竟是查到了什么?   这厢,见?到了温、杨二人,负责迎客的企堂尼,显然是记得他们的身份,端穆静谨地迎上前来:“檀越两?位,请来第十八进。”   这就是要重新给他们搭台启宴的意思了。   温廷安阐清了自己?的来意:“我们不饮晚茶,我们特地来寻望鹤师傅。”   企堂尼颇觉纳罕,继而想通了什么,用一种暗昧淋漓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们,脸上挂着一丝笑:“假令只是纯粹寻望鹤师傅的话,很遗憾了,她目下在养胎,身骨矜重,怕是无法?亲自招待二位。”   企堂尼“这是主持的原话,不论是官,还是士农工商,俱是一样的待遇。”   温廷安:“……”   杨淳:“……”   二人皆为童子,不过,虽未经人事,但到底能听得明白,企堂尼话里话外的揶揄。   温廷安到底也渐生出了一丝无措,身为少卿的矜严气质,开始松动了些许,她说:“您误会了,我们此番前来,不为旁事,是特地寻望鹤师傅——”   杨淳汗颜潸潸,耳根灼红,好声补充道:“只为讨教庖厨之?事。”   企堂尼吃惊不少,来寻望鹤师傅对弈、求画、赋诗的人,从来是数不胜数,但只来讨教厨艺,却是生平头一回?。   企堂尼道:“望鹤师傅不是谁都能见?,也不是想见?就能见?,两?位檀越请在此静候,小人这便去相询一番望鹤师傅。”   少时?,企堂尼踅而复返,一改原先?暗昧淋漓的眼神,变回?最初的恭谨端穆,做出了一个延请的姿势。   陆续穿过十八进,辗转了一些周折与?主廊,最终抵达一座幽僻的院子,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清濡的香气,温廷安循香而望,眼前的这座院子,与?她先?前在越秀坊所观望的围龙屋不太一致——   这是四?合院的大格局,粉墙黛瓦,一条羊肠般纤细的鹅卵石小道,从他们的足下蜿蜒入内,夹道两?侧种植有繁茂的香樟碧树,夜里的风拂过众人的袍衫,穿过枝叶的罅隙,糅入树开荼蘼的气息,那一砖一瓦,俱是在灯烛的洞照之?下,慢慢活泼生动了起来。   廊庑之?下的檀木风铃,正在环佩叩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企堂尼利落地挑竿打了帘,簟帘的背后,便是现出了望鹤的衣影。   女子玄衣丝罗,足着刬袜,螓首簪冠,跪坐在长案以前,案上左侧的博山炉,正在燃烧着袅娜的香气,右侧是一盏烛台,烛火俨似一枝细腻的工笔,一笔一划描摹着女子的面容,是一副娴静肃穆的宝相,远观上去,气质庄严持静。   但随着温廷安的行近,就能明晰地望见?,望鹤拥有着身为人母的雍容与?蔼然。   比及温廷安、杨淳分别?落座之?时?,望鹤捂着肚腹,对他们莞尔道:“望鹊很喜欢你们,上一回?在船上见?到时?,她就踢了我,目下又见?到你们,她又踢了我一下。”   “是真的吗?”温廷安感?到意外,只听望鹤温柔地说,“她与?你们颇有缘分,温檀越,要来听一听望鹊的声音吗?”   温廷安下意识要峻拒,毕竟以她的身份,做这样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符合仪礼,这时?候,隔着一片望鹤倾身而来,用仅有两?人可闻的音声说:“贫尼摸过你的腕骨,你是个女子。”   温廷安眸底难掩讶色,望鹤温声说:“檀越有不得不乔装成男子的隐衷,贫尼能感?同身受。”   望鹤的声线,醇和?且平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微微发怔,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地俯住身子,将耳屏轻轻地贴合在,望鹤隆起的小腹处。   这是温廷安第一回 ?听到真实?的胎动,被?裹在羊水之?中的婴孩,蹬足轻踹了一番望鹤的子宫,这个动作所产生震动,透过肚腹的皮肤表层肌理,幽微地传达出来,一声又一声,不住地叩击温廷安的耳鼓。   通过这些声响,她能清晰地听到婴孩的呼吸,甚至能够切身感?受到,一个生命从无到有、所诞生而出的百般奥妙。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能感?受到一份绵长深远的悸颤,也能感?受到望鹤成为人母的祥和?情绪,是静守己?心,且是对现状的安乐与?满足。   听完胎动,温廷安说:“假令这个孩子真的与?我们有缘,以后念书时?,可以读律学,若有造化,入仕之?时?能来大理寺。”   望鹤给二人逐次沏上一杯擂茶,茶汤是晶莹的翡翠之?色,待他们饮酌完半碗,望鹤便道:“这般晚了,檀越寻望鹤来,所为何?事?”   温廷安与?杨淳相视一眼,望鹤待他们如此亲厚,他们理当也适当坦诚相待才是。   收到了温廷安的眼色,杨淳便是自袖袂之?中,取出周家磅所投递的一封愆书,徐缓地递呈至望鹤的眼前。   望鹤眸露一丝惑色,望着此一折愆书,再?抬眸望着温廷安,“敢问檀越,这一份折文是?”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不实?相瞒,大理寺此番南下,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要调查一位郝姓粮吏的命案,我们在追查线索之?时?,发现郝容生前收到过一份折文,亦正是师傅目下所看到的这一份,此则周家磅在半个月前,在广府公廨的铜匦以前,所投递下的一份千字愆书。”   温廷安一瞬不瞬地凝视望鹤:“至于愆书的内容,师傅不妨自己?看一看。”   望鹤觉察到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深静的目色悄然起了一丝风澜,遂是拂袖,伸出一截皓腕,摊开了此一折愆书。   望鹤阅读得格外仔细,不过一般而言,读简约的一千字,其实?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但温廷安感?觉望鹤读了近乎整整一刻钟,这等待的过程,就是一个大写的『熬』字,待望鹤重新放下此一折愆文之?时?,温廷安与?杨淳皆觉彼此身上,已然渗出一层虚薄的细汗。   一片阒寂的等待之?中,望鹤面色如常,祥和?之?中笑色仍存:“周家磅是觉得贫尼在黄埔米之?中,投下蛊虫,啖以食客,惑人心神?”   望鹤话未毕,继续道:“两?位檀越,便因为这折愆书,而怀疑贫尼,认为这位粮吏的命案,同贫尼有所关联?”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滞僵硬起来。   温廷安能感?受到望鹤话辞里的距离与?生疏,想来这份愆书,是教她难受了。   方才,枉望鹤对她这般温仁,她却开始怀疑对方,利用望鹤的信任,来调查一己?公务案情。   温廷安能感?受到自己?的功利与?清冷,但面对公案,她不得不暂时?摒弃掉个人私情。   德高望重的望鹤,于私而言,同温廷安结交着一份情谊,温廷安很是珍惜,但站在办案的立场之?上,她不得不讲究铁面无私。   温廷安不避不让,同望鹤对视,道:“这并不是怀疑,而是我们不解其情,此行前来造谒,正是为了想要打消这份疑窦。”   杨淳忙接话道:“望鹤师傅,能否延请我们去庵厅的公厨一趟,躬自为我们演示一回?烹米之?术?”   望鹤淡声道:“公厨乃是夕食庵的重地,主持规定只允许贫尼与?其他掌司素筵厨事的师傅出入,毕竟夕食庵的食谱乃是独家秘制,若是由外人看了去,贫尼会担责、挨罚。”   虽不曾在这一行真正待过,但温廷安深晓,各一行,其实?有各行的难处,她正欲想些法?子来转圜,这时?候,听望鹤温缓地开口,话锋一转:“不过,贫尼在后院有一小厨房,五脏俱全?,檀越假令不嫌弃,暂可移步至那处,贫尼这边吩咐扎脚尼去筹备适量的黄埔米——”   “罢了,这米,就当着檀越二人的面挑拣、烹煮、出锅、上案,过程干净透明,只消檀越但尝不问,如何??” 第154章   能做到这一个份儿上, 已经是望鹤最大的让步,她之所言当?中,是隐隐蕴含着?会依言, 配合大理寺查案的意思了, 虽然?受到质疑, 她也并不动怒,面容平静如水,温廷安亦是不再多赘言,说?:“既是如此, 那便依循着师傅的意思去做。”   适时,望鹤吩咐两位侍身的扎脚尼过来,逐一吩咐她们一些事情?, 一位去取两勺黄埔米过来, 一位去差人搬了炉膛,以及烹米要用的诸般厨具。两位扎脚尼忙碌之时, 望鹤也没闲着?,她从案几?之前徐缓起身, 去屏风背后更?衣,这应当是要换御厨所用的衣裳了。   烛影摇红,画屏深深,温廷安与杨淳自觉的离开院子避嫌而?去, 高低错落的簟帘身后, 传了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之声,少时,温廷安听到望鹤一声淡响:“两位檀越可以进来了。”   二人这才?依次入内, 望鹤换下了宽松的晚衣,更?上了一身梨花白枝纹滚镶春衫, 她两条纤细的胳膊处,俱是缠缚上了一条细长的襻带,宽大的云袖,被这条襻带恰到好处的收束在腰背后面,也勾勒出她姣好的身量,不过,因为收束了腰线,也能明显地?看到她显怀的曲线。   望鹤带着?温廷安与杨淳,去了后院造砌的小厨房,那个地?方已然?是一片起锅回炉的景致了。   “二位檀越坐在此处观候便可。”望鹤道。   温廷安与杨淳闻罢,俱是摇了摇首,望鹤有孕在身,为了配合查案不得不起身烹米劳碌,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告座呢?   望鹤也并不强请,尽了待客之礼后,她便是真正忙碌起来。   首先,她信手掬起笸箩里的一捧细白的米,放入一个圆身的筛子?里,接着?去北墙搁放的水缸之中,用木勺舀起了一瓢澄澈的水,均匀地?淋洒在筛子?的上方,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静置在筛子?之中的黄埔米,被接踵而?至的澈水,冲荡得一干二净。   “这是烹米的第一道工序,濯米。”望鹤一晌抻手反复揉捻筛中米,一晌淡声解释道,“这濯米所用的水,不是寻常的井水,也不是珠江水,而?是经过低温蒸馏过的山泉。”   温廷安款款地?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观摩山泉水的面目,这山泉水的色泽,与寻常的井水、江水似乎不太一致,色泽要更?为剔透与雅炼,空气之中仿佛还弥散着?清郁的露水香气,仿佛汲饱了一整夜的夜霜水露。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潜在的思绪,望鹤会心一笑?,温声地?解释道:“这大米,种植在黄埔的息壤之中,虽然?汲饱了泥壤之中的养料,但米农将?它们收割入仓运,再运送入夕食庵的米仓之时,此中是没有「濯」这一道工序的,有且仅有去谷壳这一个步骤,所以濯米,只能有庖厨来负责了。”   “选用寻常的井水,会容易伤害黄埔米的质感,选择珠江水,中规中矩,除了濯去黏附于米粒外身的灰霭与斗米虫,便无旁的裨益。是以,夕食庵千甄万拣,在前期选用了大量各种各样的水,最终觉得罗浮山上的山泉水为最佳,一日拢共十二个时辰,唯有初旭时刻以前的那一个时辰,山泉水的质感才?是最佳的。”   望鹤揉抚着?这筛子?之中的米,细直的指尖穿过米粒的罅隙处,一行一止,仿佛在揉抚着?自己的婴孩,她的眼神分外柔和,面容之上泛散着?一抹母性的浓厚光辉,是只有内行人才?能读懂的喜悦与亟盼,这教温廷安眼前出现了一丝恍惚,不知为何,她竟然?是想起了丰忠全。   这一位广州知府,在白昼喝早茶之时,话里话外都反复提及望鹤,提及她的时候,这位七十一岁的男子?,露出了一抹别样的慈爱、欢喜,他对望鹤所做之事,皆是如数家?珍,他论及她的这一份语气,藏着?一些腆然?与憨居,他明明对女儿家?的事是讷于表达,但出于一种别样的感情?,他又有些急于表达的样子?。   丰忠全那时候说?过,他是看着?望鹤从小长到大的。   也难怪他会对这般了解她的过往。   丰忠全带温廷安浏览镇河塔的时候,提及过一个人物,是一位朝姓的工部官吏,下野岭南,创设了夕食庵,望鹤与这位朝姓大人,似乎存在一种联结,当?时丰忠全论及二人关系之时,囿于某种隐晦的缘由,便是匆促地?收住了话茬,不再开口。   丰忠全,以及那位朝姓大人,同望鹤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呢?   “这一个时辰的水,日出时朝露散尽,我们便是收录了这些朝露之水,用它来濯洗黄埔米……”望鹤娓娓道来之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适时回应,不自禁抬眸望去,却是发现温廷安正不错不错地?凝视她。   温廷安道:“这些烹米的法子?,乃系是师傅一人所创么?”   望鹤下意识摇了摇首,温沉地?道:“自然?不是。”   温廷安道:“师傅口中的「我们」,除了师傅,还有谁?”   “自然?是夕食庵的主持,以及各位掌事庖厨之事师傅。”   温廷安深深的凝视她:“那么,创设了夕食庵的朝姓大人呢?”   「砰」地?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力道陡地?不稳,用于筛米的筛子?,在望鹤掌心之间,险些跌坠而?落,好在她适时回神,险险地?摁牢了筛子?那樟木质地?的手柄,将?它往上回托,筛子?不慎磕撞在了陶瓷水缸的边缘,发出了极为醒目的一声响。   温廷安不着?痕迹地?凝了凝眉心。   在她的眼中,望鹤素来是一位心思沉定之人,俨似一位擅下稳棋的棋手,极少会有失手的时刻,而?方才?所提及的「朝姓大人」,是让她乱了阵脚的变数。   好在望鹤是一个聪明人,听明白了温廷安的话外之意,她没有停下手中濯米的动作,将?三番濯洗干净的黄埔米,盛放入鬲、鼎、釜等组合而?成的炊具之中,往釜中底部扫入一小捆薪柴,她这才?抬起了眼眸,淡声问?道:“温檀越有什么话,不妨直问?便是。”   杨淳悄然?揪住了温廷安的袖裾,用气声:“温兄,这个朝姓大人,乃属何许人也,我怎的没听闻过?”   温廷安道:“不实?相?瞒,近午生发了第二桩命案,知府带我们去过一趟珠江下游之处,寻溯线索的过程,途经镇河塔,丰知府说?起了镇河塔的掌故,便简略地?提到了一位下野的朝姓大员,他在三十多年前创设夕食庵,也对三江的疏浚之业颇有建树,不知望鹤师傅对这位朝姓大员,可有了解?”   廊庑之下那一盏竹笼六角骨灯,里中攒着?一掬幽微的光芒,风一拂,那一缕光,便是匀散地?穿透过支摘窗的窗格,在望鹤师傅的眼睑处跃动了一下,她的容色在这一刻,淡到几?乎毫无起伏,她用平寂而?沉实?的口吻说?:   “朝檀越创立了夕食庵的掌故,贫尼怎会不晓,十多年前,在贫尼年岁尚浅之时,便常见到朝檀越,朝檀越说?女子?得要同男子?一样,往大气的格局上发展,不仅要精诵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还要懂些陶朱之学、庖厨之道,这些皆是朝檀越所授予贫尼的学识,贫尼收益颇丰,一直对朝檀越,禀持一份高山仰止的敬意。”   望鹤谈及朝姓大员时,语气从容缓和,淡寂无澜,就像在谈一位陈旧的山河故人,这一份平淡的思绪,教温廷安一时有些看不懂她了。   望鹤看起来,与朝姓大员,似乎完全不熟。   但丰忠全在那个时候,谈望鹤与朝姓大人的关系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强调,仿佛望鹤与朝姓大员二人,关系极是匪浅。   这到底她的错觉吗?   但直觉告诉温廷安,这三人之间的牵绊与纠葛,似乎远远并没有这般纯粹与简单。   但碍于当?下的情?势,她不好再究根溯源,同时也敏锐地?发现,望鹤也没有继续深谈的趋势,只是保持沉默,观望着?好釜底之下的诸般火候。   温廷安听她继续说?:“这米饭,功夫最是讲究一个「熬」字,这过程是文火慢烹,让米粒与火气、热度充分接触,才?能在光阴的挥发之中,臻至饱满、圆润、柔细。”   “煲米饭,亦谓之熬米饭,熬得是米饭,也是心志,要日积月累的锤炼与磨砺,贫尼还记得十几?年前,自己所煲的第一碗米饭,朝檀越是第一位食贫尼所煲米饭的人。”   杨淳嗅到了一丝不同凡响的气息,好奇道:“滋味如何?”   温廷安亦是生出了一丝好奇之心,望向了望鹤。   “朝檀越尝了一口,并不置评,反而?让贫尼尝一尝,”望鹤的神态露出了一种空远,仿佛回溯到了畴昔的一片记忆之中,“贫尼以为煲米饭,总不至于会煲得太差劲,但咽下的第一口,贫尼便觉畏寒,自己所煲下的米饭,同地?面上的石头无异,易言之,这是名副其实?的夹生饭,主持当?时命令贫尼将?这一蒸锅的夹生饭食下去,教贫尼好生长一长记性。”   温廷安与杨淳皆是食过夹生饭,这种滋味委实?不算太好受。   望鹤执着?一面绢扇,不疾不徐地?轻扇釜底处的火焰,额心之处被烫热的雾气蒸出一片虚汗,她眉眼牵出一丝清浅的笑?纹,倏而?望向了温廷安,眼神深邃处,悠悠然?浮显起一大片明细的光亮:“少卿可知晓,朝檀越是作何反应的?”   温廷安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是探听一份闺中心事,明明方才?故作若无其事,但现在谈到一份故时的记忆时,望鹤倒是显出了一份倾诉欲。   前后两种反应,分明是在自相?矛盾。   明明不欲谈及那个人,但一切景语皆情?语,望鹤熬煮米饭时,都能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那位故人。   温廷安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什么,望鹤与朝姓大员,合该是关系匪浅。   温廷安失笑?地?问?道:“朝檀越是作何反应呢?”   望鹤道:“朝檀越说?贫尼是新人,所煲的米饭,若是不夹生,才?是真正的不同寻常,这人间世之中,没有任何事,是能一蹴而?就的,此则朝檀越同贫尼所讲述的第一份道理。至于贫尼所煲的这一锅夹生饭,他竟是带回了广府衙署,跟其他同僚们一人一海碗,分食了。这件事,丰知府应当?是也有印象的,他初到广州府,还是一位很有年青的知府。”   杨淳听罢,很受动容,这时候,他看着?釜底的火焰:“这黄埔米,该熬多久才?适宜?”   望鹤道:“一般而?言,要半个时辰,但今次,贫尼只下了两人的份量,是以,只消一刻钟便足够。”   火候到了,望鹤便是熟门熟路地?熄了火,执起紫檀质地?的木杓,于一片腾腾热气之中,她吩咐扎脚尼拿来两只陶瓷质地?的碗,用以盛饭。   这瓷碗之上的花鸟格外古雅,纹路是古色古香的天青,杨淳观察得很细致,问?:“这是贺成师傅捏的天青瓷碗吗?”   望鹤点了点首,有些讶异杨淳竟是会晓得,她说?:“杨檀越所言甚是,这两只天青瓷碗,确乎是贺先师傅所捏,夕食庵的各种食具,很多都是陶制,皆是出自贺师傅之手。”   望鹤延引温、杨二人,去了小厨房的木橱前,揭开一扇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在沥水架之上,他们看到了被油纸所包裹的,一捆一捆的天青瓷碗,其碗身匀腻磅礴,碗盏之上的徽蓝写?意,青蟹木棉杂糅在一起的花纹,教人窥出万千气象。   杨淳不可置信地?驻望这一切,道:“夕食庵所有的陶瓷碗盏,竟然?皆是出自贺师傅之手。”   “贺师傅据闻是出身于江西景德,一座盛产瓷物的县镇,他拥有优渥的手艺,这瓷盘之上的花纹,据闻也是他亲自绘就,也促成了广彩的兴胜。”   望鹤执来两只天青瓷碗,均是盛了半碗米饭,纤指轻轻指着?左边:“此碗出自贺先之手。”   再指了指右边:“此碗出自他的一位徒弟郝峥之手。”   温廷安与杨淳,俱是有些怔然?,彼此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缄默。   第二桩案件的两位死者,师徒俩,居然?同夕食庵存有这般一种潜在的渊源,他们所烧冶而?出的瓷器,都变作了夕食庵待客所用的食器。   这到底是一种偶然?生发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一份隐秘的联结?   温廷安问?望鹤:“师傅可有见过师徒二人?”   望鹤眉眼露出了一抹慈悲之色:“每月中旬,师傅二人都会送新绘摹的瓷碗过来,其中有不少还是稚子?的作品,贺师傅是个良善之人,虽无香火,但捏陶制瓷、织金描墨的手艺,终归是后继有人了。”   谈及师徒,望鹤道:“这月很快便是中旬,师徒二人会来送瓷,两位檀越当?是能够见到他的。”   温廷安听得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杨淳面色也是复杂,想要告诉望鹤师傅,关乎贺先师徒的噩耗,被温廷安一记眼神阻住了动作。   暂先不能对望鹤告知贺成师徒的噩耗。   杨淳露出了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脸上写?着?『为何不能告知望鹤师傅』,温廷安趁着?望鹤转身去整饬水缸之时,对他摇了摇首,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望鹤回过身来,眉飞色舞的二人,神态登时恢复成原样,望鹤似是无所觉察,温声道:“贫尼熬煮了两碗米饭,动箸罢,趁热食,凉了的话,口感可就散了。”   温廷安与杨淳呈谢以后,便是执著而?食。仍旧是白昼时分那一种软糯到了极点的滋味,入口的初味,极具韧劲,但第二味便是悠悠缓缓地?入了舌苔来,不软不糯,在舌尖上粒粒分明,一口大开大阖的活气,不管不顾地?直冲肺腑而?去。   不过,这一回,温廷安却是没有出现一种近乎迷醉的幻象,她特地?去观察杨淳,杨淳的神态亦是与白昼所区分开来。   这黄埔米,好食是好食,但总觉得比起白昼,俨似差了一两份味道。   望鹤觉察二人神色有异,遂是问?:“是口感不对么?”   温廷安:“师傅可有尝过自己烹制的米饭?”   望鹤点了点首,道:“我经常尝食,膳食很少会有失味的时候。”言罄,她执起青瓷杓柄,额外舀盛出一小碗盏,浅尝了一小口,细致地?轻嚼慢咽起来,眉心一直是舒平地?展着?,继而?用广州白话道:“就系这个味,冇错啊,没不对味。”   望鹤居然?觉得这一碗米饭没有不对味。   这教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白昼早茶的姜丝笋片米饭,与目下的这一碗盏米饭,味道是近乎一致,但不知为何,就是缺了一股很微妙的余韵,是能教人回味无穷、魂牵梦萦,吃一口就忍不住吃第二口,一直食下去,好食到想要坠泪的食味。   虽然?没有看到望鹤在米食之中投蛊,但白昼与夜晚之间米饭的味道,是真真发生了一抹微妙的变化,但望鹤居然?没有品尝出来。   这教温廷安生出了一丝潜在的疑心,她悄然?执起了一罐山椒孜粉,扣在手掌心,洒出几?些粉末,接着?抻手的姿势,有意无意地?将?粉末,匀撒在望鹤的瓷碗上,待椒粉完美融入了米饭之中,她复敛回了手,对望鹤道:“师傅,不妨您再尝尝?”   望鹤也再浅尝了小半勺,“莫非是熬得久了些,变得齁了?”   一抹异色掠过了温廷安的眉庭,她心底是一片匪夷所思,但明面上不动声色,摇了摇首,道:“合该是我多虑。今夜因为案情?,特地?来叨扰望鹤师傅,师傅本是要休憩,却连夜为了案情?而?熬制米饭,是我们的礼数欠妥不周了。”   望鹤笑?道:“也盼能给两位檀越办案一些裨益。”   这般来回一折腾,夜色复又深了些许,温廷安与杨淳离开了夕食庵,但也没即刻赶回公廨,而?是去了近处的一处茶肆暂行歇脚。   一株木棉树的香气,正从夜里无声的走出来,缭绕在茶棚内外,就连端上木桌的信阳毛尖茶,亦是隐隐平添几?分酴釄甜口的香气。   温、杨二人还要等周廉与吕祖迁,后二人潜入了夕食庵,去寻找酒瓢的下落。   在此之前,温廷安需要耙梳一番线索。杨淳最先将?困惑问?了:“温兄为何方才?要阻止我,将?贺先师徒坠亡一事告知给望鹤师傅?”   温廷安道:“望鹤接受消息的途经,比我所想的要迟滞,晌午生发之事,她到目下的光景都还不晓得,但连企堂尼、扎脚尼、主持都晓得这一桩命案的生发,但她居然?不知情?,你难道不觉很可疑么?”   杨淳细细忖度,点了点首:“确乎是有古怪,按温兄的意思,难道是庵主刻意要瞒着?望鹤师傅?”   “这就不太知情?了,”温廷安道,说?回正事,“再说?回黄埔米,白昼与夜晚分别所食的味道,虽然?说?都好,但白昼更?胜一筹,不过,望鹤尝不出差异。”   杨淳倒觉得这个没什么:“久事庖厨之人,味蕾普遍会退化一些,更?何况,望鹤师傅干这一行十年有余,对于米饭甜味的细微差异,难免有所倏忽。”   “假令我说?,她那一碗米饭,其实?是下了山椒呢?”   杨淳猝然?一滞:“什么,山椒?”   “纵然?久事庖厨,味蕾会无可避免地?退化,但总不至于,连『辣』与『甘』二者之间的味道,都无法区分吧?”   空气有一霎地?死寂,杨淳反应过来,诧异道:“温兄是如何得知,望鹤师傅分不清『辣』『甘』两味?”   “我方才?将?一小握无味的山椒孜粉,洒入望鹤的瓷碗之中,但她尝了两回,没有尝出辣味,反而?还试探问?我,这米饭,是不是有些齁甜了些?”   刹那之间,有一枝木棉花,幽幽坠落在茶案的边缘,香气酴釄,二人的心声,也随着?这一枝木棉花幽然?跌坠而?去。   “望鹤师傅,难道没有味觉?”杨淳震撼道。   “既是如此,她是如何掌事庖厨之事?”温廷安道:“我有个猜测,白昼烹煮米食的,不是望鹤,而?是另有其人。” 第155章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温廷安与杨淳候在茶肆之时,周廉与吕祖迁这厢,二人已经趁着?夜色, 在夕食庵的下栏与堂厨, 溜达了?整整俩圈。   下栏这个地方, 此前企堂尼特地提及过,乃属庵厅之中最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皆有之,船家更是稀疏的常客, 阿茧就是常来的食客之一。   郝容死后的翌日,阿茧便将?他日常作?打酒之用的酒瓢,赠给?了?夕食庵豢养的狸猫, 给?它当做磨牙期的磨具。   周廉与吕祖迁潜入后的第一个任务, 就是要找到狸猫和酒瓢,二者是很关键的物证。   只遗憾, 在下栏一片昏晦之中,二人黑灯瞎火寻索老半晌, 莫说酒瓢了?,连半根猫毛都见不着?。   “这小狸猫,会不会根本就不在下栏,”行将?步出下栏的插屏折门, 吕祖迁吹熄了?火折子, 纳闷地低声?道,“而是歇养在望鹤师傅的院子里?”   言罄,吕祖迁的后脑勺, 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掌。   周廉一行朝着?下栏外边走,一行淡声?道, “吕主簿,你晓得我为何要赏你一个脑刮子么?”   吕祖迁一脸懵然地摇了?摇首,迩后想到在黑暗之中摇首,周廉看?不到,他只好出声?道:“我不晓得。”   周廉道:“有孕在身的女子,不宜养猫在身边,甚至也不能?豢养其?他小动?物,这是常识,你难道不清楚?”   吕祖迁瞠目,不可置信地道:“这真的……是常识吗?我还真的不清楚,不过,我在吕府之中,看?到怀孕的姨妈姑姑之类的女眷,她们倒是不曾豢养什?么阿猫阿狗之类。”   周廉解释道:“洛阳城的天潢贵胄,通常会养鬃马、隼鹰、鬣狗之类的,彰显一下身份,至于到了?岭南,当地的广府,一般会养狸猫、蝈蝈、花鸟,猫儿会撒娇,蝈蝈会斗跤,花鸟会啁啾,都是能?够怡情的动?物,一般没那么大的野心。”   吕祖迁感到讶异:“周寺丞,你何时成为了?一个广州通,还能?晓得这么小众的门道?”   “自然是在日常当中,仔细留神听广州人唠嗑、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性,”周廉教育道,“有些常识与细节,不是直接去问他们,他们就告诉你的,得要留神观察,还有听他们日常的对话。”   周廉拍了?拍吕祖迁的肩膊:“易言之,广府人养猫成风,但有孕在身的女子,一般不会让猫近身,否则就容易患病了?。你可知道,我昨日去荔湾坊造谒郝家时,栖住邻舍有一位花匠,想要收留一只小狸猫,但被公婆逮着?,当街好生说了?一顿呢,处于孕期的女子,不仅不能?养猫,甚至连花也不能?触碰。”   周廉恍然大悟,说道:“按周寺丞的意思,小狸猫不可能?会藏在望鹤师傅的庭院之中。”   “正?是此?理,这狸小子既然没在下栏,那很可能?就在公厨里,我们去公厨找找。”   从下栏抵达公厨,中间必须穿过上?栏十八进的后九进,目下的夕食庵,正?是晚客盈门的鼎盛时期,一丛接一丛橘橙的光,透过左右各进的大幅窗格纸门,投落在中间笔直的一条长?廊之上?,汇聚成了?成百上?千的光海,门内是喧嚣与躁动?,门外是稀晦与凛冽,周廉与吕祖迁便是从这一道光海之中,蹑手蹑脚地穿了?过去,衣料拂掠着?浮动?在半空之中的光尘,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位檀越,这是要往何处去?”茶水尼的声?音在身后适时响起。   坏事,似乎发现了?。   周廉与吕祖迁在昏晦之中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眼色,周廉直奔主题道:“敢问一下,这豢养于庵厅之中的小花狸,这个时候,会在何处?”   茶水尼一手拎着?竹木茶壶,一手拨弄了?下茶壶的壶身,大概没料到对方会问出这般问题,她有些发怔,顺着?周廉的话说了?下去:“这只花狸有贪嘴的毛病,每逢夤夜,惯于去公觅食。不过,花狸野性难驯,一般只有白昼才会出来见人,二位檀越想要见到这只猫的话,可以?翌日再来,至于现在的话……”   茶水尼露出了?一个为难且愧怍的容色,得礼地做出了?一个请姿:“前边便是后厨与歇憩之地了?,二位檀越请往回走罢。”   吕祖迁率先往回走,忽地想起了?什?么,对茶水尼道:“这位师傅,我有个困惑,就是我来广州不久,喝你们这里的早茶时,发现有一些老客,不说话,就只是摸了?摸五官,你们就能?给?他们点茶,这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是你们夕食庵发明的暗语么?”   茶水尼被转移了?注意力,随着?吕祖迁的步履一行往回走,一行失笑道:“檀越这厢是在说笑了?,触摸五官,只不过喝茶内在的行规,檀越应当不是广州本地人,所以?才会对饮茶一事云里雾里。”   “所以?说,触摸五官,是有什?么行规在吗?”吕祖迁露出虚心请教的容色,用余光对周廉使了?个眼色。   茶水尼这厢的心思,已经完全在答疑解惑上?边了?,道:“触摸耳朵,便是要沏普洱,触摸鼻子,便是要香片,触摸嘴唇,便是要香片……”   这端,周廉旋即悟过了?意,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宽慰,亏他方才教诲说,要多跟广州人唠一唠嗑,吕主簿真可会学以?致用,此?一回还真跟茶水尼唠上?了?。   这就为周廉挣来了?脱身之机,他三?下五除二,麻溜地晃身一闪,颇为顺遂地潜入了?后厨之地。   『吱呀』一声?,周廉悄然推拉开了?梨木质地的纸糊扇门,纵目朝前望去,夕食庵的公厨,比他预想之中的远要敞宽,借着?从漏窗处倾斜而下的数缕月色,周廉逐渐适应了?黑暗之中的光线,也慢慢看?清楚了?内厨之中的景致。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高炉宽灶,各式各样的厨具,诸如甑、鬲、鼎、釜等炊煮之具,以?及此?起彼伏的蒸笼、蒸箱,愈是往里行进,周廉在空气之中,能?嗅到清郁而丰饶的香气,不错的了?,是在白昼之时,姜丝笋片米饭端上?桌的时候,他嗅到的一阵香气,其?如丝绸般柔滑,能?勾缠得人思绪,漂泊得无限遥远深广。   这一股近似醉幻的甜糯香气,是温热着?的,不知为何,又教周廉警惕起来,目下的光景他可是在办案,若是教这些香气勾了?魂魄,也就不太好了?。   也不晓得温廷安与杨淳他们,是否寻到了?关乎黄埔米的线索。   望鹤师傅真的会在黄埔米之中,下蛊虫么?   周廉自蹀躞带摸出一块绢布,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口鼻,行步之时,翛忽之间,他听到了?一声?清越的猫儿叫。   这一阵嗷呜之声?,在深黑暖凉的公厨深处传了?出来,紧接着?,传引了?锅碗瓢盆跌坠在地面上?的清越动?响。   周廉神情一动?,薄唇抿起了?一丝笑弧,茶水尼果真是说得冇错,这只花狸猫,这深更夜半的,果真是藏在公厨之中窃食。   如果能?够寻到小花狸,那么很快就能?寻到郝容的酒瓢了?。   周廉利索地摸出火折子,循着?喵叫声?,一步接一步,轻手轻脚地探望而去。   很快地,火光在幽晦的堂厨之中,开辟出了?一道錾亮的明日路,原本被寂夜褫夺了?实质、徒剩朦胧轮廓的灶台,开始变得明晰光亮起来,而周廉所听到的一阵窸窣动?响,正?是从灶台底下的膛炉之中,幽幽地传出来的。   周廉移近了?火折子,火光照亮膛炉的时候,他看?清了?里中的景致,小花狸正?在抱着?几颗粉樱色的花枝,在慢悠悠地啃,大理寺索要寻觅的酒瓢,则是被它拱蹭在了?膛炉的最里边。   被火光照着?,小花狸显然有些不舒服,它猝然眯了?眯兽瞳,对这位不速之客,显然充满敌意,第一时间就悉身奓起毛来,斜斜地拱蹭起背,朝他凶狠地龇牙咧嘴,两颗被磨的牙,显得森白。   但周廉并不畏惧,执来用于夹柴的长?剪,想要温柔地招呼它一声?,教它挪个窝,他想将?酒瓢从膛炉之中取出来。   讵料,小狸猫似乎误解了?他的意图,猝然朝着?他扑咬而来,周廉避闪不及,右手的手背处,便是被花狸咬出了?两道血淋淋的牙痕。   小花狸这一咬,是带了?一股子野蛮与狞戾的狠劲,尖牙刺入了?周廉手背处的肌肤,牙尖竟是还触抵到了?他的手骨!   周廉剧烈地吃疼,简直弄不明白小狸猫为何会发了?疯,径直甩开它,它便滚落在地面上?,复又嗷呜一声?,撞开了?散落在近处的锅碗瓢盆,敏捷利落地跑开,俄延消失在昏晦的黑暗之中。   血从周廉的手背处渗出来,好在只是咬破静脉,出血量不算多。不过,事发突然,他怔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晃过了?神。   他俯身朝着?膛炉凑近,那一股丰饶而濡湿的醉迷香气,是从那花枝之中,游弋泛散出来。   周廉直觉,应该这一枝花的花果,教小花狸食后,完全失去了?理智,才做出冒然袭人之举。   周廉觉得很诡异,他从未见过这种?花,但这一枝花,花葩透着?妖冶的粉白色泽,香气丰饶,余韵馝馞,他揭开了?掩于面容的绢布,凝神浅嗅了?一番,萦绕在花枝周身的香气,与白昼那一碗姜丝笋片稠饭的味道,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这……   是出于他的错觉么?   姜丝笋片饭的香气,不该是隶属于黄埔米、生姜和春笋么?   周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鱼鳔护套,徐缓地穿戴而上?,并且摭拾起这一枝花枝,递至鼻心跟前,再是循循一嗅,花枝所散放而出的醉人气味,同姜丝笋片米饭完全对契上?了?。   周廉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一枝辨不出名目的冶花,拈花的手骨,在虚空之中轻轻地颤出一个弧度。   直觉告诉周廉,这一枝花泛散出如此?迷醉的香气,那一份教人欲要醉生梦死的感觉,都有很诡谲,他不能?再嗅这些花的气息了?。   白昼的时刻,他会看?到早已消弭在记忆之中的青梅,怕也是跟这一枝花休戚相关。   嗅到了?这种?花,就会教人产生短时间的即刻幻觉。   这到底是厨艺催发食物时所产生的香气,还是说,他们所嗅到的香气,根本不是隶属于食物本身的气味,而是来自于这种?泛散着?异香的粉白花枝。   这教人分外匪夷所思了?。   事不宜迟,周廉将?花枝和缠结在枝上?的乌黑果实,严严实实地包藏在了?随身携带的雪白绸布之中,且利落地将?执用柴箭,将?膛炉尽处的酒瓢夹了?出来。   比及拾掇好一切停当,周廉眼疾手快地离开了?公厨。   这厢,吕祖迁还在和茶水尼唠嗑,从广府喝茶的行规,唠到煮茶的技法与道行,再唠到茶水尼为何会成为茶水尼,最后唠到了?茶水尼为何会削发为尼的身世。   最后,茶水尼望着?吕祖迁,垂落一双眸,笑意转为凄切,温声?道:“檀越想一辈子喝我所泡的香茶的话,可以?去主持那儿赎我。”   “啊这……”话题陡地变得暗昧起来,吕祖迁深觉得自己快唠不下去,他后颈处渗出一丝潸潸冷汗,用余光忍不住往后厨的方向,速速睇去了?一眼,周寺丞此?行一去有些时候了?,怎的还不见人影?   不然的话,他真的接不住茶水尼这番话了?!   并且……假令让崔元昭晓得他此?番南下,赎了?一位茶水尼回去,如此?不守男德,指不定要教他横尸城门!   南下以?前,他可是好容易,捧着?一篮花,在女子书?院的寝舍下,苦苦候了?一整夜,庶几候断了?两条腿,千辛万苦才等来崔元昭的一句宽宥,若要教她晓得此?事,定是要勒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吕祖迁眼巴巴地望着?公厨的方向,望穿秋水,几乎要等成了?一颗望夫石。   千等苦候之下,好在周廉这厮终于出现了?,对他使了?个眼色,吕祖迁悟过了?意,当下如蒙大赦,忙不迭谒别了?茶水尼。   周、吕二人,以?摧枯拉朽的势头,离开夕食庵,按照之前的约定,朝着?指定好的茶肆奔去。   温廷安和杨淳刚好就在等着?他们,两方人马顺利碰面会师,周廉将?一坨绸布搁放在了?桌案上?,“酒瓢搜寻到了?。”   温廷安的视线定格在了?周廉手背处,上?面竟是覆有一道血淋淋的咬伤,她当即起身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周廉遂是将?事情的原委简述了?一回,末了?道:“不过是小伤罢了?,并不打紧,少卿,你且看?看?这枝粉白小花……”   “怎么可能?不打紧,”温廷安凝声?道,“被猫咬了?,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否则可能?罹患疫病!走,现在去刘家铺子,教刘大夫给?你做包扎!”   刘大夫素来惯于早寝,从未这般晚还接客,药童说病患是京城大理寺来的,被猫咬出血口子,看?上?去伤势蛮严重的。这个伤情可将?刘大夫吃了?一吓,忙让那个伤患进来。   一看?是晌午见过的四位少年,刘大夫蓦觉头大:“怎么是你们?”   但他认出了?温廷安,是神算子阿凉的长?兄,看?在大理寺少卿的面子上?,刘大夫的起床气这才稍微歇平了?下去:“那个被猫抓的官爷呢?”   “在这。”周廉伸出了?一截伤手,刘大夫望了?一眼,伤口皮开肉绽,淌着?粘稠濡热的血,隐微可见空气之中,随之弥漫着?一股子血腥气息。   刘大夫吩咐药童取沸水、药酒、剪子与布条出来,待东西备齐后,刘大夫一晌给?周廉洗濯的伤口,挤出残留在毒血,没好气道:“官爷,您不好好办差,去惹只猫做甚么?”   周廉蓦觉无辜:“我可没惹它,是我让它挪个窝儿,这小畜生弗听,就自主扑咬上?来的。”   说着?,周廉指了?指搁放在案几上?,那一枝包藏在绸布之中的粉白小花,继续解释道:“这只猫咬食了?这枝花的花籽,然后就跟失智似的,朝我咬了?过来,我明明没有招惹它,连它半根毫毛都没碰触过。”   刘大夫蓦觉好笑:“官爷这厢可是说笑了?,哪有猫食花枝,还会咬人的。”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温廷安的视线,循着?周廉的手势,落在了?那一枝粉白小花上?。   一股丰饶馥郁的香气,戛然之间不请自来,萦绕在她的鼻端,挥之不去。   “这个香气,不就是跟早上?那碗姜丝笋片米饭的香气,一模一样吗?”杨淳同样也感受到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温廷安,“方才望鹤师傅所烹煮的两碗米饭,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原来就是缺了?这个味道!”   温廷安缓步地行上?前去,揭开了?绸布,借着?案台之上?,烛火所烛照的光线,她真正?看?清了?这枝花的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悉身如坠冰窟之中,血液也随之凝冻了?住。   为何,嗅到这一阵香气的人,会陷入愉悦的幻觉之中,神色变得痴迷,甚至连身体也觉得轻盈起来。   一个平实的心念,于这一刻,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尘埃落定。   她在内心道,原来如此?。   周家磅的愆书?之中,说望鹤师傅给?黄埔米投下蛊毒,其?实,不是蛊毒。   而是罂.粟。   摆放在她面前的这一枝粉白小花,以?及它那乌黑的花籽,皆是罂.粟。 第156章   时下, 明?明?是郁热潮湿的?天候,温廷安却是无端感知到一阵猝然的寒意,这一份寒意是毛毵毵的?, 是钻骨透的?, 自心腔深处迸发出来, 紧接着,朝体内四肢百骸蔓延而去,她敛声屏息,捻住花枝与籽实的?手?, 腕骨处力度忍不住紧了一紧,一抹沉色覆上了眉间,久徊不去。   觉察温廷安勃然变了色, 周廉、吕祖迁、杨淳三人俱是觉察出了一丝显著的?异样, 面面相觑一眼?,周廉看?了看?手?背处的?咬伤, 复又抬眸注视她,启口?道:“少卿, 你可是认识这枝花的来历?”   温廷安怎么可能不识得的?,她太熟稔了,这一枝花以及花籽,假令搁放在前世的?话, 肯定是严打严抓之物, 它让无数人走上了歧路,走上了万劫不复,但在今下, 温廷安发现,夕食庵烹煮馔膳, 为了教食物的香气更胜人间,为了招引广大的?食客,居然不惜使用罂-粟此物。   原来周家磅在愆书上说得没错,夕食庵内,掌司庖厨之事的?师傅,果真是投下了蛊毒,只不过,这种蛊毒并不是俗世所认知的?蛊,而是一种植物。   难怪了,白?昼喝广府早茶之时,比及他们食下那一碗姜丝笋片米饭之时,温廷安就觉得,这等口?感,好吃得简直教人落泪盈眶,教人无法停下拒绝这个动?作,吃下第一口?,就还想吃下第二?口?。   在那时,她的?眼?前,甚至是出现了接踵而至的?幻象,看?到了各般各样美好且温馨的?事物,以至于她庶几以为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而她此前所处的?人间世,只不过她的?幻象而已。   这一种毒物,最显著的?特质,便是使人催生出强烈的?幻觉,这也能明?白?,为何温廷安造谒夕食庵,所碰到的?那些食客,他们之所以会出现痴醉呆滞的?面目了。   因为过于深信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当幻觉消弭之时,人的?感觉,如若堕入阿鼻地狱,一种庞大的?茫然虚无之感,攫住了身体,身体会发出渴盼的?信号,一种继续食下毒物的?信号,这般一来,幻象就能继续持续下去,人就能永远栖息于潜意识编织的?美好梦境里,不复出焉。   这也不难理解,郝容为何要冒着僭越广府老爷的?巨大风险,窃自写下一封折子?,用急脚递载送至洛阳大理寺。   此前,温廷安一直在深究郝容的?话中玄机,到底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目下,温廷安终于缕清了此中关窍。   夕食庵的?诸般珍馔,居然是由致幻毒物烹制出来的?,那么,黄埔米,会不会也是同罂-粟嫁接在一起?合种的?呢?   假定真是如此,那委实教人不寒而栗!   难怪郝容会在折子?之中,反复强调一桩事体——   「千万不能寻岭南借粮!」   这种掺杂精神剧毒的?粮食,真正传入民间、再借去北地赈灾的?话,那后果,根本就是真真不堪设想!   不过,这种毒物不应当会,超前地出现于大邺这个朝代,它?居然真的?出现了,简直教温廷安颇感匪夷所思。   周、吕、杨三人,并不知晓此种毒花是致幻之物,就连阅遍《本草纲目》的?刘大夫,也只对这种毒花一知半解,但不知悉它?有明?显的?致幻的?效用。   为了不让掌中这枝毒花继续泛散不可?言说的?丰饶香气?,她寻刘大夫借来了捣杵与捣钵,一举将毒花捣成稀烂,拿着纸袋,严严实实地盛装起?来。   温廷安凝肃地望向三人,仔细解释了这种毒花的?效用,以及吸食下去的?后果,三人闻罢,刹那之间面如金纸,周廉颇感颤栗,劲疾地抚了抚胳膊,戚戚然地道:“按少卿这般说,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枝花原来能制造强烈的?幻觉,难怪那只小?花狸会失智,敢情是把我当成荤食了!”   周廉看?着腕骨处的?伤口?,用无比幸庆的?口?吻道:“还好当初,我食下那碗笋片姜丝米饭不算多,不然的?话,就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了!”   吕祖迁亦是心有余悸,环视周遭,凝声问道:“话说回来,我们四个人当中,谁食得最多?”   大理寺四人,皆是在白?昼的?早茶时分,食过了望鹤师傅所烹煮的?诸般膳食,但因为食量各自有异,故此,有人食得少,致幻的?症状轻微,有人食得多,症状则会变得剧烈。   温廷安摇了摇首:“我食得不太多,姑且只有小?半碗。”   杨淳的?声音有些弱:“……我食了两大碗。”   周廉与吕祖迁的?食量,则是介乎居中的?水平,有且只有一碗。   吕祖迁好生端详地了杨淳一眼?:“既然是食了整整两大碗的?话,那症状就该是会重一些才是,怎的?你跟我们没什么不同?”   周廉亦是望定了温廷安:“我们食得比温少卿要少,怎的?大家的?症状都一个样呢?”   吕祖迁点了点首,恍然道:“我们大家都并不算太深重,就只有出现过短瞬的?即刻幻象,就没有温少卿所说,身心完全跌入了幻象之中,以至于走火入魔,做出了一些释放原始本能的?疯狂事情。”   杨淳揣测道:“会不会这投放的?量,它?的?多寡,与米饭本身没有直接关联,米饭是率先煲好的?,这罂粟是在公?厨之中后期投放的?呢?”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徐缓地说道:“有这样的?可?能。说起?来,我们这边去同望鹤调查线索之时,我们发现了一桩事体。”   在长达数秒的?停顿之后,温廷安凝声道:“望鹤师傅其实并没有味觉。”   此话一出,骤地掀起?了千仞风浪。   周廉与吕祖迁闻罢,俱是震骇不已:“望鹤师傅没有味觉?这、这怎么可?能?”   杨淳遂是将温廷安的?试探之举简述了一回。   周廉诧异地道:“望鹤师傅没有味觉,那她如何掌司烹饪之事?”   吕祖迁下意识接话道:“背诵食谱,记住火候,这不就行?了么?”   话未毕,后脑勺就挨了一耳刮子?,吕祖迁吃疼,看?向周廉:“周寺丞,难道我说错了?”   周廉道:“你一味仅是阅读案牍,而不去案发现场,勘察线索、与人交流,你能破得了案子?么?”   吕祖迁不假思索的?否认道:“自然不可?能,阮寺卿也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案牍能提供的?视野与案情,其实是有限的?,勘察案子?,关键在于躬行?。”   周廉道:“就是说啊,学与践,是相互依托的?关系,光是学,而缺乏实践的?经历,怎么可?能真正将所学的?东西融会贯通?不仅勘案如此,庖厨之事亦是如此。”   这一回,众人俱是纳闷了起?来,既然望鹤缺乏味觉,那她究竟是如何掌司庖厨之事?   更?教人疑惑地是,望鹤在此夜为温廷安、杨淳烹制姜丝笋片米饭之时,对于『漏放了极其关键一味』一事,望鹤居然毫不知情,还尝错了味道。   望鹤的?行?止,素来是缜密无比,怎的?会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三人一时望住了温廷安:“少卿,你是如何看?此事?”   温廷安的?心中,早已生出了一个推论,她的?眉心微微锁着,道:“我们所食过的?早茶与珍馐,可?能都不是出自望鹤师傅之手?,掌厨的?,其实是另有其人,但夕食庵因为某种内情,对外?宣称这都是望鹤师傅的?手?艺。”   确乎是存在这样的?可?能,如果在夕食庵内,掌司厨事的?人是另外?一人的?话,那么大理寺所勘察到的?一些疑点,就能顺势捋通了,诸如关乎望鹤失去味觉如何下厨的?疑惑,诸如望鹤所烹煮的?米饭少了关键一味的?困惑,诸如下厨之时投下罂粟的?困惑。   虽然没有寻到两桩命案的?真相,但郝容所写下的?那一道折子?,其所潜藏的?隐秘,倒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温廷安蹙眉道:“事不宜迟,我们目下亟需去通禀丰知府和杨书记。”   一想到查案,要通过广府的?襄助,大理寺其实是觉得有些头疼,前两次同他们打过两回交道,其实都并不是太顺意,但这一回,温廷安多少是有了一份柔韧的?信心,在目下的?光景里,他们的?手?中,掌握了两份强而有力的?物证——   一个是阿茧藏在夕食庵的?酒瓢,这是郝容之死的?物证,用来指涉阿茧的?帮凶罪行?。   温廷安觉得,阿茧很可?能知晓真凶的?身份,但不过是常年在官府和船家之间摸爬滚打,熟谙于官府打交道的?规则,行?事变得伶俐滑头,哪怕被押着,也变得很是有恃无恐。   一个是藏在夕食庵堂厨的?罂-粟,这是指涉夕食庵秘制毒粮的?罪证,望鹤师傅,以及藏在她身后的?那位庖厨,乃至整座夕食庵,都难以逃脱罪咎。   有了这两份物证,递交至广府手?上,自然就变得名正言顺,教丰知府和杨书记都变得无话可?说。   不过,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温廷猷有如何作想呢?”周廉看?向了温廷安,问道,“毕竟,在你族弟的?心目当中,望鹤师傅一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不仅在他初至岭南的?时候,给予诸多照拂,还鼓舞他重拾绘画事业,假令我们拷押了望鹤师傅,你的?族弟应当会感到还能很难过罢?”   谈起?这一桩事体,杨淳亦是露出一副隐忧之色,道:“说起?来,正是在一个时辰前,他给了一张《狸猫戏酒瓢》给我们勘案,我们就顺藤摸瓜查到了阿茧身为帮凶的?罪证,还有夕食庵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的?罪证,温廷猷要是晓得案情的?真相,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吕祖迁倒是不以为意,表达自己的?见解:“那就先不要告知温廷猷,我们先寻广州知府阐明?此事,尔后分别去夕食庵和珠江押人,仔细拷问,待勘破两桩命案,待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时,将真相告诉给他,也不迟,毕竟,公?私要分明?不是?”   每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其实,皆是说得有道理,这也教温廷安沉陷入了一番深思之中。   不论是待大理寺一片宽仁之心的?望鹤师傅,还是积极襄助大理寺勘案的?温廷猷,于私而言,二?人皆与大理寺有不浅的?交情,但于公?而言,前者?是犯下大罪的?嫌犯,后者?是提供了关键线索的?证人,是嫌犯就得要拷押,是证人的?话,就要在公?堂质证,这是无法避开的?司法程序。   可?是……   温廷安有些无法想象,在公?堂之上,让温廷猷去质证望鹤师傅。   她怎么能让温廷猷去做这种事?   偏生温廷猷是如此信任她和望鹤,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知晓,她要让他拿着自己所绘摹的?画作,去质证望鹤师傅,他会对她这位『长兄』,生出失望、黯然,甚或是悲恸的?心情吗?   他……会觉得她残忍无情吗?   会因此彻底信任崩坏,对她催生疏离之心吗?   这些心情,很可?能都会有罢。   温廷安来大理寺大半年,此前勘察过诸多的?命案,因为罪犯与证人,皆乃与她毫无关联的?外?人,她能保证自己审查案情,做到最大程度上的?客观与公?正,但今次的?案情,与任何情况都不一样,不论是嫌犯,还是证人,皆是与大理寺有着紧密的?关联。   面对伦理上困境与难题,温廷安确乎是有些难以做出行?动?了。   与望鹤师傅的?交情,与温廷猷的?情谊,是生长在她皮肤上的?一层皮,一旦打破了这一层交情,崩坏了这一份亲情,就俨若是从她身上撕下一层皮,撕开这层皮的?时候,连带着附黏在皮肤之下的?血管,也会随之被撕扯开来,伤势堪比伤筋动?骨。   晌久,温廷安深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对周廉他们道:“我们这便去广府公?廨,寻丰知府和杨书记,将这两份物证呈现给他们看?。”   这厢,刘大夫指着包裹在绸布之中的?花籽果实,肃声道:“此一样物什,能否借老夫好生钻研一番?”   温廷安微讶,眸底漾曳出一丝光亮,问道:“您可?是想要研制出解毒之物么?”   虽然在前世,以她对毒物的?了解,若是要解毒的?话,只能去特定的?管制之地,通过一系列严峻的?监管之法,来戒除身体对毒物的?瘾。   但她不晓得在大邺,想要戒除毒物,除了通过人为的?监管之法,能不能通过服下汤药,来戒除毒物。   假令刘大夫能磨研出用以解毒的?汤药,那当是再好不过的?了。   “罂-粟此一毒物,具有强烈的?致幻之效,刘大夫务必要慎行?,千万不能深嗅。”温廷安对此毒并不敢丝毫掉以轻心,悉心嘱告道,“您在钻研之时,务必以布条蒙住口?鼻。”   刘大夫细细地谨然记下,也对静候在身侧的?药童,用藜杖拄了拄地,用端穆的?语气?道:“听着了没有,还不快去取布条来?”   药童回了回神魄,瞬即离那案台上的?花枝远远的?,避之若蛇蝎一般,且心有余悸地问道:“大夫既然要研制解毒之药,那么这一座药铺明?日来开张不?……”   “傻仔,当然是拒客了!你赶紧在铺子?门前贴一份告示,这两日,让前来的?妇孺,移步至对街的?草灵堂,草灵堂的?钟大夫也会看?儿科。”   大理寺的?官差临走以前,刘大夫思及了什么,对周廉道:“你这个伤口?,情势其实仍旧是有些严峻的?,要每隔三日,来老夫此处换一回药,拢共五次。切记,千万不能沾寒水,这一条要切记,否则,教伤情进一步感染,情势会益发棘手?,到时候就难以根治了。”   周廉爽朗地应了声,道:“谢老伯关心。”   刘大夫不放心,便对温廷安道:“你们年轻人忙碌起?来,总是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甚至连自己的?命也拴不住。少卿,你年纪很轻,但身上责任很大,担子?更?不轻,你得看?住他。”   温廷安心中感到一份深刻的?触动?,点了点首。   无瑕夜色兀自朝着深处走去,广府的?人普遍都早寝,刘家铺子?已经陷入了一片如火如荼地忙碌之中,这厢,温廷安他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事不宜迟,他们兵分两路,各自叩开了丰忠全与杨佑的?府门。   丰知府与杨书记,梦至半酣,深更?半夜,倏然被管事心急火燎地叫起?来,说是大理寺让他们去公?廨一趟。   两人都有些发懵,起?床气?一霎地冒出来了,反应如出一辙,指着浓到发稠的?夜色,愤愠地道:“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细路仔,晓得目下是什么时辰了!这才三更?夜!有任何公?务,不能等到翌日点卯再谈么?!”   管事战战兢兢地道:“他们说是查找到了两份物证,要寻大人去对证。”   “他们是活不到翌日点卯之时吗?明?日再对证!”   两家的?管事露出为难的?神情,附耳低语了几句,许是耳语之词,戳中了知府与书记,他们觳觫一滞,忙吩咐各自的?夫人点灯燃烛,忙不迭地穿上了官服,连栉发灌面都没来得及筹备,便是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广府公?廨。 第157章   管事对丰忠全和杨佑的原话是:“大理寺的少卿说, 他们一行人历经连夜密查,搜查到了两样物?证,第一样物?证, 能?佐证阿茧与第一桩案子休戚相关, 至于第二样物?证, 则与夕食庵,它能佐证郝容生前所言为真,夕食庵的?米确乎有大问题,必须抄封。”   前半截话, 或许还能教人心神淡定些,但后半截的?话,俨似一盘兜头的?寒水, 彻底教两人的惺忪睡意俱是浇醒了, 醒了个透彻。   夕食庵的米粮有问题?   这就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了!   夕食庵与广府素来是情谊深惇的?关系,双方来往合作密切, 尤其是丰忠全,认为夕食庵美食文化浓厚, 堪称是广府的?城市名片,是每一位南下的?北人来岭南之时,必然要拜谒的?名景胜地。   丰忠全在白?昼时分,还特地延请过?这四位细路仔, 来夕食庵喝早茶, 哪承想,他们目下居然说夕食庵米粮有问题,这是何等得不识抬举!   都说要饮水思源了, 这四个人倒好,食了望鹤精心为他们筹备的?早茶, 不仅一点?都不懂感恩戴德,竟是还反咬对方师傅一口!   再退一万步讲,常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请大理寺外派官差喝当地的?早茶,是丰忠全自己出的?主意,意在拉近大理寺与夕食庵的?心理距离,加强双方相互信任的?关系,结果,他从来没?有料想到,温廷安他们居然会从夕食庵的?米粮之中调查出猫腻。   这不就是变相地,打了丰忠全自己的?脸面么?   大理寺说夕食庵有问题,这难道就跟当初抓阿茧一样,只讲究一己推测,而无实证么?   但前厅管事所?传之话之中,明?确、反复强调了一个关键句:『大理寺手上掌握了板上钉钉的?物?证』。   物?证当前,那丰忠全自当真是……没?甚么好说的?。   案情情势逼人,他和?杨佑杨书记不得不快马加鞭,换好正式的?官服,匆匆出了门?。   三?更夜的?广州城,月明?星稀,泥燕南飞,万家灯火已熄,仅于珠江的?河南河北,夹岸堤坡处的?驳船,还打着稀淡的?灯烛,渔火晚,江风盛,浓稠夜色之下,空气结着薄冷潮湿的?雾霜,碰触在皮肤上,显得凉初透,冷意不要命地往二人的?骨缝里钻去,他们打了个寒噤,一前一后抵达广府公廨。   公廨的?司房之中,已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致,温廷安一行人都在静候着了,四人都没?闲着,周、吕、杨三?人皆在整饬案牍,以及规整今夜所?搜查到的?线索和?细节,温廷安将两样物?证,搁放在了一座乌木桌案之上,桌案铺着一块雪白?细腻的?绢布,绢布被匀抻得格外平直,连一丝褶皱也无,上边就放着一只陈旧的?酒瓢,以及一枚通身乌黑的?花籽果实,果实上有一条屈细的?小裂隙,借着一丛盈煌烛火,可以明?晰地窥见里中所?潜藏着的?,一小掬月白?色质地的?,细微粉末。   见着丰知府与杨书记,悉身披霜戴露,行色匆匆而至,众人朝他们拱手见礼:“事态急迫,扰了知府老爷与书记的?清梦,此举但凡有礼数不周之处,万望鉴谅。”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些细路就学会拿乔做势了?   杨佑有些整不明?白?当下的?情状,摁搽一下疼得发胀的?太阳穴,凝声道:“细路仔,不是教老爷看两桩案情的?物?证么,物?证何在?”   明?耳人皆是能?听出杨书记口吻之中的?不虞,也是,大夜半有觉不睡,因为案情,惊扰了一塌好梦,脾性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过?,丰忠全称得上是脾性特别好的?了,须髯遍颔的?面容之上,丝毫不显愠色,反而对温廷安,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是大理寺办差,那官府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呢?仔细讲讲罢,你们所?搜集的?到的?物?证,以及你们对案情的?耙梳。”   温廷安面容淡然,指着绸布之上的?那一瓢一花籽,悉声道:“这便是物?证了,首先,两位大人可有觉得,这个酒瓢分为眼熟?”   丰、杨的?目光,顺着温廷安手势伫望而去,纷纷定格在了那一只酒瓢。   杨佑面露一丝讶色,纳罕道:“这不就是郝容惯常打酒的?那只酒瓢么?”   丰忠全挑眉:“郝容的?酒瓢?”   杨佑点?了点?首,道:“郝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酒坛子?了,以前适逢上值之时,通常酒不离身,早、午、夜打酒拢共三?回,下官每回跟他打交道,皆是能?看到他在喝酒,是以,纵任不对他的?酒瓢印象深刻,也很难做到。”   不过?,目下这个酒瓢,已经全然丧失了惯有的?醺然酒气,粗略地细嗅之下,教一种?腥臊的?猫味取而代?之。   丰忠全疑惑道:“这一只酒瓢,你们是如?何寻到的?,前日走访船家的?时候,不是说他身上的?一切物?什,俱是教珠江水冲走了么?   温廷安对杨淳递了一个眼色,杨淳适时从公牍之中摸出了一张画,递至丰忠全的?近前,丰忠全接过?一看,头一眼,便是觳觫一滞,“此处的?景致,不正是夕食庵的?后院么?还有这只撕咬酒瓢的?狸猫,酒瓢的?纹路与设色,确乎与郝容的?酒瓢,近乎完全雷同……”   丰忠全捻着画纸的?力道紧了一紧,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此一幅画,出自谁手,你们又是如?何寻觅求索到的??”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实不相瞒,舍下有一族弟,讳曰廷猷,乃属夕食庵之中一位采米贩,来岭南以前,乃是画学院的?一位学生,工水墨,尤以风物?速写?见擅。他初来广府,这大半年?以来,绘摹了广州本地的?大量人物?风物?,上一回给你们所?呈现的?《珠江流域图》《广府公廨地舆图》,便系出自舍弟之手。”   丰忠全顿悟,颔下的?白?须轻轻地颤栗一下,凝声道:“这般按你说来,这一幅《狸猫戏酒瓢》的?画轴,也是温廷猷一手绘摹而就的?画作?”   其实也不必温廷安躬自费口舌解释,丰忠全的?目色定格在了画轴左上角处,那一枚朱色钤印以及落款,便是能?通晓一切了。   更教人倍觉不可思议的?是,温廷猷的?作画时间,刚巧就是在郝容死后的?翌日。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的?内院之中?   似乎洞悉了丰、杨二人的?困惑,温廷安解释道:“是这样的?,舍弟跟我提到过?,阿茧乃系夕食庵的?常客,郝容堕河溺毙后的?翌日,阿茧便是去夕食庵的?下栏之地喝早茶,顺带给这只豢养于庵内的?花狸,递送去了一只酒瓢,供它磨牙之用。”   她顿了一顿,拿起了一扎厚帙案牍,翻至口供录册的?其中一页,迩后道:“在第一桩命案当中,阿茧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话说回来,还是杨佑杨书记,带我去水磨青泥板桥下见阿茧的?,是也不是?”   杨佑揩了揩鼻梁,道:“是有如?何?阿茧乃是船家水手出身,打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不也很寻常么?”   温廷安『哎』了一声,凝声说道:“杨书记怎的?能?一副轻放轻拿的?口吻?你可晓得,当初,我问阿茧是否打捞到了郝容的?随身之物?时,阿茧是如?何应答的?么?”   在杨佑微愕地注视之下,温廷安堪堪将一页口供,递呈至杨佑近前,徐缓地念道——   『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大都给江水冲至滩涂上,给拾荒匠拣走,要么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捞了两日,遍寻无获。』   温廷安用指尖细细扫刮着口供之上的?那段供词,好整以暇地问杨淳:“当时,阿茧对大理寺声称,自己打捞近两日,并未捞到郝容身上的?物?什,一丝一毫都没?有——很好,问题来了,那郝容死后翌日,他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当中?这可是死者的?一桩案证,他居然隐瞒不报,完全延宕了大理寺勘察案情的?进度,这是显然不将大理寺搁放在眼底,抑或是借着广府的?庇护,变得有恃无恐?”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紧了杨佑,一霎地容色沉凝如?霜:“杨书记,您且说说看,这位船家,究竟该当何罪?”   温廷安的?一番话,俨若沉金冷玉,在听者心间震起了风暴,心声峭然从心谷之上幽然跌落。   杨书记闻罢,一时勃然变色,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他与珠江船家的?联络确乎是密切的?,对阿茧这个细路仔,也是知根知底的?,他一直都很信任阿茧,哪承想,有朝一日,竟是教大理寺搜查到了阿茧窃藏案证的?罪证,罪证板上钉钉,这一会儿,他身为广州府衙的?书记,也难将这细路仔一举捞出泥沼。   不过?,杨佑有些纳闷地道:“阿茧窃走了郝容的?酒瓢,能?够证明?些什么?郝容之死,难道就与他休戚相关吗?”   “到底是不是他杀死了郝容,关于这一个真相,得要仔细审讯阿茧才能?晓得,但杨书记,可晓得这酒瓢之中,究竟盛装了何物?吗?”   杨佑的?右眼眼睑陡地颤跳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装了什么?”   温廷安并未马上回复,而是给周廉递了一个眼色,周廉悟过?意,伶俐地戴上了鱼鳔护套,将酒瓢的?褡叩好生解了下来,接着,将酒瓢倾倒了下来,只闻『哐当』一阵短促的?闷响,十余个乌黑的?花籽,撞击在了酒瓢的?深处,倾落在延展铺张于桌案上的?绸布之间,花籽在绸布之上撞击出了数道深浅不一的?浅褶。   杨淳与吕祖迁各自执着两块绢帛,行至丰忠全和?杨佑近前,吩咐道:“请知府爷和?杨书记务必戴上此物?。”   两个细路仔皆是沉声强调了『务必』二字,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丰、杨二人互视一眼,有些捉摸不透温廷安的?意图,这位少卿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也没?推拒,将薄绢掩在了面容之上。   只见温廷安,从仵作供给的?刀箱之中,执起了一柄纤薄细长的?窄刀,十分衬手,她执起刀,沿着那一枚乌黑漆身的?花籽,细细切下了一道裂口,这一道裂口寥寥然地睇上去,故且仅有寻常人的?小指指甲一般大小。   借着烛火洞照的?一丛橘橙之光,他们可以透过?花籽的?裂口,看到花籽的?籽壳之中,潜藏着一小撮微薄的?粉状物?,雪白?色的?质地,像是冬雪之中那些被碾碎的?簇簇雪花。   温廷安亦是戴上了鱼鳔护套,掬起了一小撮雪粉,行至丰、杨二人近前,空置的?一只手,小幅度地前后扇动了一下。   微风煽起,适时有一股子?丰饶的?异香,如?一尾灵活地游鱼,施施然地从温廷安的?掌心腹地里,游弋而出,以轻盈妖冶之势,撩拨着嗅者的?鼻梁周遭。   杨佑挑了挑眉:“这是什么气息,怎的?会这么香?”   丰忠全似乎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端倪:“这,这不是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望鹤师傅所?调制出来的?饭香?”   温廷安眸底浮起了一丝黯光,淡声笑道:“正是,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能?冠绝岭南,这一种?胜却人间、能?引人神魂颠倒的?至味,正是用这一种?植物?调制出来的?。”   丰忠全觉察到了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凝声问道:‘这一种?植物?叫什么?”   “此物?名曰罂-粟,乃是一种?能?引人陷入强烈幻觉、甚或是失去理智的?毒物?,它不是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所?提及的?蛊毒,但其毒效,要比蛊毒要更加强烈,对人的?身心健康,百害而无一裨益。”   温廷安的?掌心猝然捏紧,半攥成拳,沉声道:“这也恐怕是郝容,为何要同丰知府您,商议抄封夕食庵一事,因为夕食庵便是以罂-粟制作早茶膳食,在罂-粟的?强效刺激之下,那些食客会催生出即刻幻觉,辨不清真实还是幻境,要是服用的?量没?个把控,甚至可能?会一度走火入魔,做   出既是损人又不利己的?事。”   丰忠全蹙紧了眉心:“这种?毒物?,虽说能?引人碎成幻觉,但抵今为止,本知府都未曾收到过?,因为服用之后而戕害自家性命的?案子?,你个轻狂小子?,又是何出此言?”   一抹黯色悄然拂过?了温廷安的?眉宇,她捻紧了拳心,一字一顿地道:“您说案子?,今午不久发生了一桩么?郝家母子?随着伪装成贺先的?凶犯,一同沉了珠江,唐氏和?郝峥,便是被凶犯设计服用了过?量罂-粟,导致母子?二人完全辨不清真实与幻境,被凶犯成功地催眠、教唆。”   “什么?!”吕祖迁听罢,大为震悚,杨书记也颇觉匪夷所?思,他此前觉得温廷安这四个细路仔,太过?于神经过?-敏了,生发在正午的?案子?,不就是寻常的?投河案么,为何他们还要继续深查下去?   杨佑道:“这会不会只是你们单方面的?推断,得要有真凭实据。”   温廷安拿起了母子?二人初验、复验的?尸首验状,递至丰、杨二人近前,解释道:“我们先前反复提到过?,不论是贺先,还是郝家母子?,其实都没?有沉珠江的?内在动机,贺先与唐氏互相倾慕,贺先先前在供词之中提过?,他想等唐氏与郝容和?离之后,就将母子?俩接过?去同住,据此一来,这两位大人,自然更不可能?抛下孩子?,双双殉情,但在第二桩命案之中,贺先与唐氏便是带着郝峥一起坠河。”   “你们可以看一看郝峥的?尸检验状,这孩子?身上连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都没?有,唐氏也没?有,而仵作在剖验死者的?腹肠之时,发现他们的?肠胃之中,皆有陷入半消化状态的?米糜,这意味着二人生前都食过?了黄埔米。”   丰忠全算是听明?白?了温廷安所?映射的?意思,肃声地问道:“照你的?意思,母子?二人的?死,是与夕食庵的?膳食密切相关?”   温廷安道:“更准确而言,是与望鹤师傅,以及隐藏在她背后的?那位庖厨有关。”   此语俨似一块巨石,劈首砸在了岑寂凝滞的?司房之中,一举掀起了万丈狂澜。   不知为何,丰忠全的?脸色凸显出一丝诡谲的?异样,这一空当,温廷安的?视线正好捕捉到了丰忠全的?容色,将他的?百般不自然,一径地纳入眼底,她含着一味从容澹泊的?笑,朝他步步紧逼道:“丰知府,望鹤师傅并没?有味觉,这一桩事,您应该早就知晓了罢,您是看她从小长到大的?,对于这一点?,您比我们任何人都明?晰,为何您也选择,知情不报?”   在丰忠全愕然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早上我们所?喝的?早茶,各种?膳食,其实并非出自望鹤师傅之手,而是另有其人,不过?,您佯作不知情,害得我们查案,绕了这般大的?弯子?。”   丰忠全髭须颤颤,肺腑生出了一丝愠气,语气也有些发沉:“这些膳食究竟是不是望鹤的?手艺,与你们追查案情,有什么纠葛?”   “当然有紧密的?纠葛,”温廷安继续道,“夕食庵的?食具,乃属天青陶瓷的?质地,贺成与郝峥每月中旬皆要去夕食庵出货,他们与望鹤师傅的?交情并不算浅,但我们今夜询问过?了望鹤师傅,她居然对贺成、郝峥的?死,一无所?知,还说快到中旬,还能?看到他们来夕食庵出货。”   温廷安扫视众人道:“今日正午,与郝家母子?一同坠河的?人,便也是喂下母子?二人食下掺杂过?量罂-粟的?米饭,这个凶犯的?真正身份,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便是夕食庵真正掌厨的?人,这么多年?以来,藏在望鹤师傅背后,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没?有实际的?身份,甚至舍弟也不曾发觉过?此人的?存在——”   温廷安望向冷汗潸潸的?丰忠全:“丰知府,您要不要解释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 第158章   居然?敢这样质疑广州知府, 大理寺是摆明想要与他们撕破脸啊!   这一回,杨佑感到愕然?了,这一个从洛阳城来的大理寺少?卿, 年纪轻轻, 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知天高?地?厚,每一句推论,字字不离丰忠全,句句扣紧夕食庵, 每一段话俱是一针见血,丝毫不容人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这教人委实胆寒不已。   “再者, 方?才你们质疑罂粟只会制造幻觉, 并不会?对人身造成伤害,而我们举了唐氏与郝峥过量食下罂-粟的例子, 显然?并不能完全说服你们。”温廷安适时?指着周廉右手手背的咬伤,对丰忠全道:“丰知府, 您且看看周寺丞手背的伤势,他潜入夕食庵后厨调查线索之事,发现小狸猫正在咬食花籽,见到了周寺丞, 它则咬伤了他。”   杨佑蹙了蹙眉心:“不过是被猫咬了罢事, 如此微小的一桩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周寺丞是招惹了猫也不一定嗄。”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没有主动招惹对方?的前提之下, 对方?怎的么可能会?攻袭击自己呢?   孤掌难鸣的道理,深刻地?錾刻在大多数人的骨子里。   周廉行?上前, 主动解开了缠裹在掌心腹地?的绷布绢帛,吕祖迁与杨淳二人在近旁见状,有一些隐忧,但周廉露出了一个不打紧的容色,淡声道:“刘大夫只说不用?碰到寒水,现在只是让伤口接触在空气之中,伤情也并不算过于严峻。”   言罄,他徐缓地?拆解开了一圈一圈的缠纱,在烛火的洞照之下,丰忠全与杨佑少?时?便见到了周廉手掌处的伤口,头一眼,整个人俱是震悚住了。   周廉掌腹处的咬伤伤势,确乎能用?一个『触目惊心』来形容,掌心处的肉几乎都被咬了开来,咬破了一大层皮,伤口近乎皮开肉绽,他们隐微能够见到那一块被咬裂下来的皮下方?,森白色的掌骨以及纵横捭阖的青筋,由此可见小狸猫在当时?的咬势之狂狷狰狞。   庶几等同于一个失去理智的、释放出原始兽性的牲畜。   丰忠全与杨佑均是有些被周廉的咬伤,一举震颤着了,眸露惊悸之色,周寺丞伤情的严峻程度,竟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若是平生头回见到,他们怕是难以相信一只柔顺乖驯的小狸猫,居然?会?将人咬成重?伤。   丰忠全容色沉凝如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廉,确认道:“这是小狸猫食过罂-粟花籽所致吗?”   周廉解释道:“我见着这小畜生的时?候,是在夕食庵公厨的膛炉底下,我的本意?是寻觅郝容的酒瓢,小畜生将酒瓢藏在了膛炉的最里侧,我想要嘘它,教它挪一下窝,讵料,不知它将我看成了什么,猛地?扑咬上来,差点将我掌腹处的一块肉给咬下来。”   光是听着,就很痛。   更何况是躬身经历过的人。   温廷安凝眸,淡声道:“不过一只小狸猫罢了,但食下了罂-粟的花籽粉,其失去理智之时?,凶性与攻击性,就能势若猛虎,致人以重?伤,小狸猫是如此,更何况是人本身。倘若是人,过量吸食了罂-粟花籽的粉末,到底会?什么样的后果,丰知府、杨书记,你们不妨仔细想一想。”   在前世,温廷安的工作之一就是做对外的行?政宣传,在这一行?干久了,她接触过大量的、关?于毒物害人的,故事报道,因为吸食违禁之物,这一毒物不知戕害了多少?年轻生命,让多少?原本和?睦的家庭崩坏于一朝一夕,吸食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等闲是走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夕食庵作为提供粮米的十三幺之一,为了让黄埔米的滋味变得更上乘,庵内的师姑居然?糅用?罂-粟,取其幻迷之味,佐以膳食,供以食客,因为服食之量极少?,他们只会?出现短瞬的即刻幻觉,而不会?被迫完全丧失理智,做出一系列释放原始本能的暴行?。   郝容说得没有错,大理寺根本不能在夕食庵此处借米,更不能将由它出品的黄埔米,运送至北地?来赈灾。   否则,北地?的灾民食下了,掺杂有致幻之效的毒物的黄埔米,届时?将会?生发什么后果?   这种后果是完全不能去设想的。   在前世,林则徐还开展了虎门禁烟运动。温廷安觉得有必要继承前辈的精神?与方?法论,不能再让夕食庵的粮米以及膳食,流传入民间了。   当务之急便是,抄封夕食庵,将望鹤、藏在她背后的那个掌厨之人,阿茧,悉数捉拿归案,以起到力挽狂澜、敲山震虎的效用?。   “不过,丰知府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温廷安不避不让地?直视他,“夕食庵真正掌厨的那位,到底是何人,望鹤师傅缺失味觉,厨艺却如此巧夺天工,想必是少?不了身后那人的撑持罢?并且,在膳食之中投下花籽的,怕也是此人罢?”   温廷安的话音掷地?有声,堂堂皇皇,话腔弥足有气势,将丰忠全与杨淳都震慑得不轻。   其实温廷安还留着一些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便是,弑害郝容、贺先、唐氏和?郝峥的幕后真正元凶,怕也是与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这个人若是真凶的话,而阿茧,必然?是这个人的帮凶。   阿茧经常来往于夕食庵,表面?上是以船家的身份去庵内下栏内,啖广府早茶,实质上,是与这个人互通消息与音信。   郝容的酒瓢,想必便是阿茧带给这个人的罢?   丰忠全面?容之上,可谓是青白交接,面?对温廷安接踵而至的质询,他竟是罕见地?沉默了。   杨佑发现了一丝端倪,忧心忡忡地?道:“知府老爷,您……”   众人亦是驻目一瞬不瞬地?望定他,等着他说话。   丰忠全缄默了片晌,晌久才真正抬起首,轻声道了一声『罢』,也是这一刻,温廷安看到了这位广府老爷面?容上的沧桑,畴昔父亲的容色,复又显现了出来,甚至是……   “老爷,您昨儿?刚唤夫人染好?的鬓间黑丝,一下子又全发白了。”杨佑目露忧色,他知晓丰忠全的脾性,一旦动了气性,或是郁结梗阻在胸垒之中时?,他上了年纪,适逢多事之秋,就特别容易愁白了首,这不,他就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丰忠全,竟是一瞬之间,两侧的鬓角之间,发丝竟然?是悉数花白了,俨似添上了一层厚重?的银霜。   甚或是,原是笔挺如松的背部,也在佝偻清癯了不少?。   杨佑意?欲从袖袂之中摸出剪子,替丰忠全逐一剔掉鬓角白丝,却教丰忠全轻描淡写地?阻了。   丰忠全看着眼前四位细路仔,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们可晓得,为何夕食庵,要取名曰『夕食』二字?”   这显然?是有些掌骨在里面?的,温廷安忽然?想起,先前那位致仕的右寺少?卿竺祯,给过他们一本薄薄的册子,名曰『一时?辰带你逛遍岭南妙尼庵』,里头拢共介绍了岭南七大命案,册子开篇便是介绍了七名庵之首,『夕食庵』。   因为是竺少?卿所夹带的私货,所以他们对此记忆得格外明晰。   当然?,这一桩事体不止是温廷安想起来了,周、吕、杨三人亦是陆陆续续地?回溯起来,杨淳还特地?从桌案底下,将压箧底的那一本薄册子摭拾出来,快速翻至介绍『夕食庵』人文风物的那一栏。   “诸般美食,遵禀‘日朝而撷,日夕而食’之则,承启四时?之序,将诸般食味的特性,挥发至最精妙的地?方?,‘因材施烹,循性渐进’,是夕食庵师傅掌司庖厨之事的关?窍所在……”   丰忠全听罢,捋着雪须,直直摇首:“这一番说辞,纯粹是装饰给外地?人听的,并非『夕食』二字的真正由来。”   温廷安狭了一狭眸心,听丰忠全凝声道:“近二十年以前,那时?我初来广府,所审勘的第一桩公案,是一桩稚女弑父案,案情大意?是说,一位行?伍出身的军户长,望子成龙,想要培养一个将军,但他的结发妻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军户长遂是时?常殴打妻子,觉得她是他所豢养的米虫,有一日,双胞胎实在无法忍受这等暴行?,为了保护母亲,不惜用?一柄锄头,往军户长的后脑勺一砸,正对着要害处,把人直接砸没了,事后,这位妻子不堪忍受千夫所指,发了癫痫,投河自尽,而双胞胎,被收押衙门的刑狱之中。”   “我亲自去牢狱见犯人,适才发现是真凶便是俩个小姑娘,年龄,根本不到十岁,一位名唤阿朝,一个名唤阿夕,阿朝是妹妹,阿夕是姐姐。”   “两人秉性、行?事风格,几乎完全走向?两种极端,我审问她们之时?,一个软弱爱哭,说责咎全在于自己,一个恣睢冷韧,将责任大包大揽,说父亲是她用?锄头抡下去的。两人皆是争先恐后地?承认自己弑父,官府遂是将姊妹俩,皆是一径地?抓了起来。”   丰忠全的视线放在极为幽远之处,思绪俨若钩沉在一滩流水往事之中,继而回望向?温廷安,道:“望鹤师傅入庵厅以前,名曰阿朝,她是妹妹,秉性纯良淳朴,心肠也柔软至极,你们之前去公廨牢狱,在里端所见到的,被髹染成葱绿色的墙面?,便是出自阿朝之手,她说,不能让犯人整日面?对黑暗压抑的墙面?,不然?的话,很容易催生轻生之念。”   话至此,丰忠全眉眸尽显柔色:“能想象的到吗,这是一个未盈十岁的小姑娘,所说出来的话,她的一行?一止,能教人感受到绵延不绝的慈悲,她的心思还格外敏细,能强烈地?感受到旁人的疼楚与悲欢。易言之,她的通感能力、共情能力,非常厉害。”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难怪了,此前她去牢狱之时?,见到甬道夹侧两堵,被髹染成一片翡翠碧色的墙面?,顿感匪夷所思,接着听丰忠全说,『将墙面?漆刷成植物之色』,乃属望鹤师傅的主意?。自那个时?候起,她便是心中存有一丝疑窦,为何在管理牢狱一事上,望鹤师傅居然?也有话语权?   望鹤师傅为何会?提出这种意?见,莫非她畴昔去过牢狱?因何事而去?做饭食给犯人啖么?   但是,牢狱之中也有固定的、掌司厨事的师傅,毋需望鹤师傅操劳。   更何况,夕食庵的主客,是面?向?广州城的达官显贵,与公廨牢狱,根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温廷安耙梳不清楚,望鹤师傅给公廨牢狱提意?见的契机在何处。   但今下,听着丰忠全的解释,她一下子豁然?开朗。   望鹤之所以能对牢狱提出适配的建议,原来是,在她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是在公廨牢狱之中栖住过一段时?日,对牢狱内部的民犯的生活,有深刻的感知,所以才能提出一些不太寻常的,甚或是常人所难以顾及到的建议罢。   只不过,获悉了望鹤真实身世的那一刻,温廷安不由有些揪心,甚或是感受到一份尤为震颤的心疼。   才仅仅十岁的年纪,便是深陷缧绁。   深陷缧绁的原因,是因为弑父。   为何要弑父呢?   是因为不能满足父亲望子成龙的愿望罢,父亲希望她是男儿?郎,偏偏她是女娇娥,既是无法成龙,将来可能也难以成凤,从一出生开始,就遭致了父亲的冷眼与暴力。   更何况,她们的父亲还经常鞑伐母亲。   仔细想想,在一个充满威胁、贬低、嫌弃、辱骂、吓唬、不和?睦的家庭环境之中,生活了将近整整十年,这回给望鹤和?她的阿姊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她们生活得不是家,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阿鼻地?狱,她们无法再忍受暴行?,当她们看到父亲殴打母亲之时?,反抗,就成了她们唯一的能够做的明日路。   不过,温廷安委实有些难以想象,温凉恭俭的望鹤,能会?是抡起荷锄,朝着父亲后脑勺砸下去的人。   至于望鹤的阿姊,阿夕——   温廷安与周廉他们对视一眼,俱是问道:“那么阿夕她?……”   丰忠全道:“阿朝是极慈悲良善的,她的姊姊阿夕,则是完全另外一番面?目了,性格刚硬如刀,见谁就刺谁,一点都不好?相处,撬过牢房的铁锁,掀翻过狱卒,还曾带阿朝一同越狱。”   “打狱卒,越牢狱?……”周廉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容色,一时?半会?儿?寻不住合适的形容词来描摹自己对阿夕的印象,只得道,“这位姊姊,与妹妹阿朝的性格,完全是两种迥乎不同的极端啊,真是难以想象。”   杨淳与吕祖迁亦是露出了认同的容色,吕祖迁抚了抚胳膊,道:“像是善恶的对立两面?。”   温廷安凝声道:“难怪了,阿夕对府牢极为熟稔,应当是知晓钻溺井,就可以逃离牢狱了,所以,当初贺成钻了溺井,便是出自阿夕的授意?与指点么?”   丰忠全露出了不置可否的容色,没先应承温廷安的话辞,而是继续讲述掌故:“阿夕委实是太难以驯服,用?一句广州白来形容,她性格是特别『蹿』的,小小的一方?牢狱,根本管不住她,这些事,其实都算情节轻微的,要说惊天动地?的,还搁在后头。”   “这俩姊妹,因为弑父而锒铛入狱,按照常规的大邺刑律,本来亦要秋后问斩,但广府的案情堆积如山,加之当地?的刑律当中,尚未针对十岁犯人的专门敕令,在过往的民间犯罪历史上,极少?出现过没有成年的孩子,尤其是才刚刚懂人事的小姑娘,是以,这一桩案情比我所遇到的任何案子,皆要复杂几分?。这一出审鞫勘案,便是持续延宕了一整年,我觉得不能判这俩孩子绞刑,但该怎么审判,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还征求岭南经略州府与京城三法司的意?见。广府将案牍传给两路,两路再通传至京城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这个流程,我走了近乎一整年,哪承想,这期间,阿夕就闹出事了。”   听及此,众人敛声屏息,温廷安凝了凝眸心道:“她犯了何事?”   丰忠全喟叹了声,低声道:“是这样,阿夕被狱吏捉回好?几次了,仍旧还是有些不老实,她嫌弃牢饭是猪饲料,索性就不吃了,居然?还寻了狱头来,说要申请去狱厨自个儿?整吃的。”   杨淳匪夷所思:“这样太厉害了,我还以为她不吃要闹绝食。”   丰忠全道:“这不可能的,一顿饭,怎的能够难住阿夕呢,她从不曾亏待过自己,纵任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妹妹阿朝。阿朝也觉得牢饭难以下咽,但她会?说服自己,说牢饭的滋味很好?。   阿夕不想苛待自己的妹妹,决计自己躬自下厨。”   吕祖迁颇感不可思议,纳罕地?道:“自己下厨?那牢狱也管得未免太宽松了些,牢饭本质上就是一口大锅饭,府牢之中嫌犯众多,动辄成百上千人,一日三膳,能保证有一口热饭食,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要求上了味道。”   丰忠全闻罢,道:“吕主簿,你的想法,也是当时?公廨牢狱内所有人的想法,阿夕桀骜不驯,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但狱吏怎的可能会?应答她,自然?是置若罔闻,甚或是,还会?给她一些苦头吃。”   “但后来,阿夕做了一桩事体,让狱吏对她全然?了改观了。” 第159章   望著众人?好奇的容色, 丰忠全也没刻意地卖关子,他继续往下说:   “阿夕跟戍卒打了个赌,只消肯让她进一回?庖厨, 她衬了心意, 让妹妹阿朝食上?一顿好的, 她今后就不会再闹腾,更不会再越狱。阿夕是个一旦认定要做甚么事便会义无反顾之人?,她铁了心要去狱厨,便会想方设法。当是时, 狱头被她闹腾得不行,厉声斥她一顿,她脸皮厚, 总是置若罔闻, 训她一顿,偏生她皮糙肉厚, 是个抗揍的,怎么训, 她的意志皆还原原本本地搁放于原处,不曾有一丝一毫地嬗变,倔强、嘴硬、固执,她的意志偏执得教人心惊。”   “那个狱头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 终于把这事儿上?奏至我这儿, 问我意下如何,要不要教?这位稚龄的女犯进狱厨,我仔细思忖了一番, 没?有同意让阿夕用?狱厨,而是差人?在?狱厨后院, 简简单单地拾掇了一座小厨房,往里头备下了一些狱厨原供的食材,诸如米、青稞面、鸡蛋,新磨的盐水豆腐,云云。”   “还有一些简易上手的烹具,诸如铁锅、锅杓、刀具,念着阿夕仅有十岁,这般幼小的人?,掌得起这般沉甸甸的刀么?这是我挂心的一个问题,忧心她切菜时,会切到手,毕竟这牢狱内犯人?的一切安危,是由?广府负责的,当时这俩姊妹,很可能会沦为死刑犯,但?在?被宣判秋后问斩以前,她们还只是寻常的犯人。我便差人?提着一箧刀箱,吩咐阿夕去了一趟小厨房,意欲让阿夕挑拣衬手的刀具——”   “丰知府,且慢,”吕祖迁露出格外诧异的神态,道,“您真的同意让阿夕进庖厨,按你方才所说的,阿夕的性子桀骜不驯,不仅会越狱,还会将狱卒掀翻在?地,想必她是有些身手在?骨子里的,既是如此?,您给她挑拣衬手的刀具,就不怕她持刀伤害您吗?毕竟,这位姊姊跟妹妹阿朝是全然相反的性格。”   吕祖迁也问出了众人?该会有的困惑,温廷安的面色亦是一阵若有所思之色。   丰忠全闻罢,笑?了笑?:“细路仔,你真当我全无留有一手么?”   说着,他偏首对杨佑耳语了几?句,杨佑露出了然之色,旋即领命称是,速速外出了一趟,正当众人?还在?纳闷丰知府给杨书记交代了何事,杨书记便是提着一箧陈旧的刀箱入内。   借着这一簇盈煌向?晚的烛火,温廷安狭了一狭眸心,逐渐看清了这一箧刀箱的真实面目,刀箱的外身乃属酸枝木质地,外头还精湛地髹染了一层植物纤漆,使得刀箱通身皆泛散着碧透的翡翠色,竟是与牢狱壁面一脉相承的设色。   比及杨佑徐缓地打开刀箱,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阵清郁熏鼻的铁锈气息,众人?心生好奇之心,抻目细细望去。   这头一眼,便是看到箱子内一番别?有洞天?的景致,因为是存放了长达十余年的老刀,刀面上?覆落了宽约一指厚的灰霭,刀身亦是生出了一层层深重的赤锈,丰忠全拂袖抻手,揩去了蒙拂在?刀面的尘埃,顺带也自掏一柄剔刀,将附着在?刀纹上?的赤锈,逐一刮除而去。   丰忠全在?帮这些厨刀做护理之时,神态一时之间变得分外柔和,予人?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感觉这些刀,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仿佛他护理得不是刀,而是生锈的那十余年光阴。   尘霭与铁锈被祓除干净,众人?终于真正看清了刀身原始的面目,有些出乎意料地是,这些刀的刀片,五分之一部分是软铁,剩余大部分,都是塑过形的橡胶。   温廷安掌了一刀在?手,食指指腹轻轻划过了刀尖与刃部,她不仅没?感到疼楚,甚至,她能感受到,这些尖端部分的质地,是极为柔软的,根本伤害不了人?,倒是能应付切菜,诸如切盐水豆腐、切青稞,切瓢瓜等等。   但?要是切割较为坚硬一些、质理较为匀密的东西,就会显得有些困难了,诸如切荤肉、切鱼,云云。   温廷安见罢,一时感到忍俊不禁,说道:“所以说,这分明?就是儿童用?刀嘛。”   不过,她心中到底添了一丝触动?:“一般而言,刀具一般都是成人?专用?,这些儿童刀,是丰知府躬自差人?锻造的么?”   丰忠全点了点首,捋须笑?道:“自然是了,不然的话,吕主簿方才所阐述的一席话,很就要一语成谶了。”   丰忠全是在?指,吕祖迁担忧阿夕可能会持刀胁官、伤官一事。   吕祖迁亦是感到匪夷所思,挥刀使了一番,果真是毫无杀伤力,他话中添了一丝讶然,震颤道:“竟然是给稚龄专门锻造的特殊用?刀,根本就伤害不了人?。”   刀轮到杨淳手掌上?飞快地武耍了一番,俄延少顷,他抬头看向?了丰忠全,道:“这几?些厨刀,除了刃部呈现出一份顿感,它们的手感一律很轻盈,我个人?感觉,与其说是知府爷担忧阿夕伤害人?,还弗如说是他担心成人?用?刀这种锋器,很可能会伤了阿夕。”   周廉好奇问道:“阿夕真的下厨了吗?”   丰忠全道:“这便是到了事态的转捩点了,我们给了阿夕与狱厨之中一模一样的食材,不过是一块新磨的盐水豆腐,一块从滁州出水的青瓜,半两重的青稞菜,三杓黄埔米,作料只有泉州细盐,诸般食材皆是格外简单纯粹的,典型的现成材料,也就是吕主簿口中所谓的『大锅饭』标配。你们应当都晓得,这些食材,在?广府公廨的牢狱之中十分大众,历来换了不少掌厨师傅,所烹制出来的滋味,一来二去都是那副老样子,中规中矩,能吃就算完事儿,哪还有甚么心思,去仔细讲究其他门道呢?”   “那日,我和狱头还有阿朝,在?小厨房外候了近半个时辰,直至待阿夕将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碟水煮青瓜、一盅青稞高汤,以及一锅白米饭,端上?了案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不过是极为简单的食材,但?历经了阿夕的捉刀、烹饪,此?些食材的色泽、气息与味道,就全然翻覆了天?地,食物本身的个中滋味,简直是挥发到了淋漓尽致,当时的狱头,默不作声地扒完了一整碗米饭,迩后,就对我说了一句话,「能不能让阿夕成为狱厨,算她是戴罪立功?」”   阿夕的这一段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她只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女童,其庖厨之技艺,就已然如此?惊为天?人?,听得众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杨佑也是第一次听到,纳罕地相询道:“知府老爷,下官来广府,算上?今年,弥足有十八个年头了,怎的没?听闻过这一掌故?”   丰忠全道:“那是因为你来广府的的前两年,这俩孩子就出了狱,去了珠江河北北岸新设的一座师姑厅,当时,那一座师姑厅,还不叫夕食庵,它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道:“出了狱?那个时候,针对俩姊妹弑父一案,洛阳城内所召开的三司会审,究竟是如何判决的呢?”   丰忠全没?有率先说结果,而是道:“当时,这一宗案子召开三司会审时,不仅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参与了,甚至兰台与提刑司也都旁听了,先帝熙宁帝亦是重视这一案情,因为这是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桩稚童弑人?案。关于俩姊妹弑父案,具体而详实的案牍,最终被寄送至大理寺的库阁,一定是会有存档的,你们若是差人?去库阁查这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是一定能够查出诸多的案情细节。”   关于如何定夺阿朝与阿夕的罪咎,究竟是处以绞刑,还是进行柔情处置,宽待施刑,三法司与两台两院,进行了一场为期长达整整半年的司法大辩论。   诸如刑部觉得,阿朝阿夕小小年纪,居然胆敢弑父,行为恶劣至极,德行败坏如斯,对广府,乃至于整个大邺的民生发展,皆有极为消极的影响,按律当斩。   但?都察院显然不这样觉得,他们严厉地批驳了刑部的提议,如此?说,一切恶行皆要究根溯源,俩姊妹为何要弑父,还不是因为她们的父亲时常对这个家庭施予诸般暴行?   时人?常谓『君主□□会招来百姓起义』,更何况是一个父权主导的家庭,为父者,虽然说是行伍出身,但?仗打得好,并不代表就能治家有方。依据案情,左邻右舍皆是反映说,常年能够听到为父者打骂妻女的声音,并且,这位为父者常用?言语,不惜詈骂妻女,妻女若是反驳一二,动?辄拳脚相施,不容妻女有一丝一毫的辩驳与反抗。   最主要的是,案发当晚,若是没?有俩姊妹的反抗,这位为父者很可能会将他的妻子殴打致死。此?处,不得不对这位妻子的背景延伸一二,她并不是中原汉人?,是被牙婆从凉山外族拐卖来,给行伍中人?做妻的。这位妻子在?广州本地语言不通,不会说广州白,也不会说客家话,当地人?根本与之无法沟通,是以,在?日常的家庭之中,她根本听不懂丈夫说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昼承担超负荷的家务事,夜晚被丈夫欺侮,若是教?男方有任何不满,辄会遭罹惨无人?道的虐打。   这位妻子,本身罹患有癫痫的疾症,嫁过来时,丈夫根本不曾出资给她治疾,她在?日积月累的劳碌之中,病情加重的同时,还患上?了肺疾,每逢阴雨寒湿的天?时,便是咳得根本无法停下,甚或是,还会咳出一盆触目惊心的污血来。   但?这位丈夫,不仅未曾怜悯体恤分毫,反而污蔑她是在?扮弱装病,他对她的种种恶行,是更为变本加厉。   阿朝与阿夕,将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切,皆是分分明?明?地看在?了眼底,她们继承母亲近乎天?仙般的貌容,但?唯独没?有继承母亲的逆来顺受与懦弱卑微。   俩姊妹选择反抗父亲,乃属情理之中,若是对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母亲,选择视而不见,那才是莫大的罪咎。   按监察院的意思,是打算将俩姊妹无罪释放,但?鉴于其母已经投河自尽,其父亲在?广州当地也无远近亲眷,无人?能收养她们,因于此?,宜去漏泽园。   漏泽园,乃属大邺专门收养遗孤的地方,无论年岁几?何,鳏寡孤独者,皆可以收容于漏泽园之中,官府会开仓拨金,用?以维持这些遗孤的生计。   对于监察院的长篇提议,兰台的台谏官并不能全盘认同,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十岁的垂髫小儿?她们弑父,本质上?就是戕害了生命,谁都没?有资格褫夺他人?的生命,哪怕是一条恶贯满盈的人?命——若是无罪释放,那岂不是会窃自助长弑人?的风气?   按循兰台台谏官的意思,这俩姊妹必须承担起一定罪咎,只不过罪咎宜轻,问斩倒不必,但?必须去牢城营进行几?年劳改。   刑部、监察院、兰台进行司法大辩论的同时,其他官署部门也纷纷表态。   态度激进点的,认为俩姊妹不必担责,错全在?于那个为父者。   态度相对保守些的,就认为俩姊妹的经历教?人?唏嘘不已,深表怜悯与同情,但?俩人?已经真真切切地弑害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罪咎是必须要承担的,但?可以判得稍微轻些。   丰忠全对众人?说道:“最终,大理寺结合了三法司、两台二府的综合意见,是这样判的,驳回?了岭南经略路府对双胞胎弑父一案的死刑判书,改判俩姊妹在?广府牢城营服刑三年。”   温廷安仔细地听着:“服刑三年,既是如此?,服刑至第三年的话,姊妹俩刚好十三岁,就是杨书记来广府的头一年,为何杨书记对姊妹俩的掌故,一无所知?”   气氛一瞬地跌陷入一片阒寂,丰忠全看着烛案上?扭来扭去的橘橙烛火,大理寺的官差皆是在?看着他,等待下文?,他缄默了好一会儿,翛忽之间,看向?了温廷安:“细路仔,你可还记得朝姓的工部尚书?”   温廷安挑了挑眉,道:“就是在?修缮了三江防洪堤坝、被广府百姓集资修葺了一座镇江塔来追忆的那位大人??”   “正是。俩姊妹服刑的第二年开春时节,这位朝尚书刚巧下野至闽南之地,珠江刚好发生了春汛,案情很是严峻,我遂延请朝尚书来广州治汛。朝尚书是很温和玉润的人?,他居于尚书之位时,仅有而立之年,但?政绩赫赫,丝毫不讲什么官架子,抵达广州的时候,我原是打算设宴招待他,但?是被他温辞婉拒,他直接进入治汛这一主题。在?广州待了七日,这春汛,就便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第八日,他有要事在?身,是行将离开广州,是我执意挽留他喝一顿广府早茶,他才勉强应允。”   “我延请朝尚书在?一座以喝早茶著称的庵厅里,结果主持同我说,负责做早茶的师傅,老家突然有紧急的差事,就不告而别?了。当时我真可谓是火烧眼眉,情急之下,我想起了阿夕,阿夕在?牢城营掌厨,学了一手娴熟的岭南菜系,也精谙早茶,不论大按还是小按,她都应付得衬心应手,甚至比专业出身的师傅做得还要好。甫思及此?,我决计让阿夕来救场。”   没?料到事态会出现这等变节,众人?皆是敛声屏息,温廷安亦是凝神听着,想当初,在?镇江塔塔底,听到关于这位朝姓大人?的掌故,她便是觉得这位大人?,很可能与望鹤有些渊薮,果不其然,在?二十多年以前,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故事。   丰忠全道:“我将阿夕寻来,让她应急做了一份广府早茶,这也是你们在?夕食庵所食到的诸般食色,我的本意只是想要好生招待朝尚书,哪承想,朝尚书食完了一笼盐水凤爪和狮子头,忽然说,想见一见做早茶的师傅。我本想让阿夕去见,但?阿夕似乎对官员存在?一种恹嫌的心理,她不想见,最后,是阿朝去见了朝尚书。”   “阿朝与阿夕是知根知底的,俩姊妹共有灵犀,朝尚书问关乎厨事上?的任何问题,阿朝皆是能够对答如流,是以,朝尚书对阿朝起了重用?之心,他打算让她去他名下的一座师姑庵厅做掌厨师傅。”   这个时候,杨淳道:“可是,真正懂厨艺的人?,是阿夕,不是阿朝,让阿朝成为庵内的掌厨师傅,岂不容易穿帮露陷?”   与杨淳同时开口,还有周廉:“不是,阿朝不是戴罪之身吗,还要服刑一年,她怎么能够出入牢城营?”   丰忠全浅啜了一口清茶,道:“先回?答周寺丞的问题,姊妹俩确乎是戴罪之身,还有一年才能刑满释放,但?朝尚书为了俩姊妹提早出狱,说服了牢城营的营长,对外宣称,俩姊妹不堪重负病逝,两人?的身份被销毁,后来,他将俩姊妹收容在?了庵里,吩咐主持赋予了她们另外一重新的身份,从此?往后,二人?削发为尼,成为遁入空门的出家人?。”   阿朝颇得重用?,获赐望鹤之名,而阿夕,因为脾性较为难驯,主持便是没?有赐名,只扔给她一个寻常的身份,让其在?后院做无名的浣衣尼。但?主持以及庵厅所有人?都不知晓地是,这庵内的所有厨事,尤其是教?人?拍案叫绝的菜系,几?乎是出自阿夕一人?之手,她藏在?阴面,让所有的风光,一并禅让给她的妹妹阿朝,也就是望鹤师傅。   这座尼姑庵,原本没?有风雅的名字,朝尚书便是让阿朝来取,阿朝说,广府民风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食,逍遥自在?,不若唤曰『夕食』。   朝尚书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夕食庵,夕食庵,颇具古雅之韵,甚好,从今往后,便唤这个名字。   唯有阿朝与阿夕二人?才真正晓得,这个名字的真实蕴涵。   夕食,扩写一番的话,那就是——   阿夕之食。   这凡尘俗世之人?,皆是认为,『夕』,不过是一个时间的代指。   只有望鹤知晓,夕,是阿夕,是她的长姊,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不存在?这个人?间世的、甘愿让所有人?遗忘自己、活在?隐秘角落的,活生生的人?。 第160章   这即是夕食庵之名的由来了。   不过?, 对于夕食庵堪称是『人间至味』的膳食,世人通常只知望鹤,而不晓藏在背后的阿夕, 世人的赞词与美誉, 也是属于活在明面上的望鹤。   至于阿夕, 她只能活在隐秘深晦的地方,昼伏夜出,俨似一只踽踽独行的夜兽,没有朋友, 没有家人,没有可?以?与之说话的人。她唯一的伴当,大概就?是夜半在公厨觅食的小狸猫。   丰忠全凝声道:“阿夕的身份, 应当是最为特殊的, 二十年前,朝尚书吩咐牢城营的营长销毁了她的身份, 是以?,按常理而言, 她在二十年前就已然『病逝』了,世间再无阿夕此人,此后,她将属于自己的一切荣光, 皆禅让给了妹妹阿朝, 姊妹俩藏身至庵厅,削发为尼,隐姓埋名。两人当中, 唯有阿朝是受主持赐名,而阿夕, 她没有名字,身份只是一个寻常的浣衣尼,除了望鹤,我?,以?及牢城营营长?,晓得她的真?实?过?往,其他人俱是一概不知的。”   丰忠全看着搁放在绸布之上的那几枚乌黑的花籽,苍颜覆上了几抹愁绪:“在我?看来,阿夕的秉性其实?并不算坏,甚至是,她有一颗与阿朝一样的良善之心,但她性格里,也有教人根本?看不懂的一面。我?抵今为止,都不曾看懂她的心,这个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用这些罂-粟花籽烹食,我?记得,她十岁那年,烹制的食物,是很纯真?纯粹的味道,但我?想不通,她现在为何,会干起了损人又利己的生?计……”   丰忠全的背部?一下子就?佝偻了下去,相容枯槁沧桑,一对庬眉显著地凝攒在一起,端的是尘满面鬓如霜,俨然是操碎了心的面目。   杨佑见状,委实?忧心不已,忙上前搀扶他,丰忠全摆了摆手,看向温廷安,道:   “少卿,我?将这些告诉你,也并不是要替阿夕求情,只是想说,请看在我?主动坦诚的份儿上,请您对望鹤师傅网开一面,阿夕所做的事情,望鹤师傅全然不知情。你也发现了,望鹤师傅其实?天生?没有味觉,自?是不可?能会做出将毒物投掷在食物之中的,再者?,她有孕在身,这两个月以?来,将行生?产之事,按理而言,是不宜受任何惊动的。纵任望鹤存在隐瞒内情的嫌疑,可?能亦与案情脱不了干系……但请你,能不能,暂行对她网开一面?”   丰忠全言罄,便是解下了头顶上的官弁,朝着温廷安拱了拱身,是一副祈求的姿势,“我?身为知府,在筹措粮米一事上,因为个人私情,选择包庇夕食庵,也教郝容、贺先、郝家母子一干无辜之人,受到了不该有的牵连,我?深知自?己罪不容恕,待此案告破,我?自?会赴京请罪。”   温廷安当即僵怔住了,周廉他们亦是倍觉撼然,没想到堂堂一位知府老爷,居然当堂卸下乌纱帽,只是为了给二十年前一个佯逝的女犯求情。   但是——   温廷安徐缓地扶起丰忠全,脑海晃过?了千念百绪,最终只是淡声说道:“法不容情,大理寺必须禀守律法,对于望鹤师傅和阿夕,究竟会给她们什么判处,我?们还得先将她们逮捕归案再议。”   温廷安望了一眼漏窗之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外头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势,箭漏指向了四更天,穹顶的东隅处,仅悬挂着一轮指甲般细弯的月轮,月晕泛散着澄黄橘绿的色泽,而在西隅之处,一丛浓郁阴沉的墨云正在汹涌地酝酿,一场暴雨似是行将来了。   温廷安敛回视线,对丰忠全道:“待夜尽天明之时?,我?们便开展抓捕。”   丰忠全的身躯似是隐微地趔趄了一番,晌久,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了一声:“好,届时?广府会竭尽全力?配合大理寺的逮捕公务。”   杨佑扶着丰忠全下去后,司房之内恢复一片沉淡如水的氛围。   温廷安耙梳了一回线索,将方才丰忠全所述的线索细细捋了一遍,对众人说道:“对于丰知府方才所述之话,你们怎么看?”   杨淳率先道:“此前丰知府提过?,他是从小看这阿朝阿夕长?到大的,对她们很是了解,我?认为他是真?的在坦诚,不过?,他显然也没料到阿夕会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花粉,望鹤师傅很可?能也是不知情。故此,身为知情人的郝容,他的死与阿夕脱不了干系,酒瓢里就?盛装着罂-粟的花籽,阿夕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他,这样一来,阿茧身为帮凶,将酒瓢藏起来,送回夕食庵里,就?算是为阿夕掩藏罪证了。”   温廷安反问道:“阿茧身为帮凶,既如此,那他与阿夕是什么关系?阿茧为何要帮阿夕这般做?”   杨淳摇了摇首:“这我?就?不晓得,本?来方才要问一问丰忠全,指不定他晓得阿茧与阿夕之间的关系。”   但丰忠全已经下去官邸休息了,整个人是一副疲累的面目,目下再去将他请出来问询,就?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了,只能暂先将这个疑问记下来,待天亮再细问。   这厢,吕祖迁接过?话茬,道:“我?倒不觉得望鹤师傅是无辜的,她的长?姊做了什么,她身为妹妹,会全然不知情么?望鹤师傅总该是知晓些什么的罢?她不知晓第一桩案情的内幕,难道会不知晓第二桩案情么?贺先为何能够成功越狱,越狱之后,竟然就?离奇地死了,但有人假扮他,给郝家母子食下过?量的黄埔米,让二人一同沉珠江。第二桩案情,比第一桩案情显然要严峻许多,闹出了三条人命,在广府里也很轰动,难道望鹤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么,她长?姊外出做了些什么,她都一概不知?”   温廷安点了点首:“望鹤师傅确乎不知情,她说庵厅内的天青瓷碗乃属贺先和郝峥的手艺,她说要等着中旬之时?,师徒俩再来。”   吕祖迁蹙了蹙眉心:“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望鹤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她是在装腔演戏,要么,就?是阿夕将望鹤保护得太好了,前者?将后者?的消息完全封锁住,后者?活在一个井底之中,唯一能看的景色,是她的长?姊设计好,给她看的。”   温廷安提出一个疑窦:“说起来,阿夕如果?真?的害了郝容,动机是为了不让郝容泄露罂-粟的秘辛,那么,阿夕伤害贺先以?及唐氏、郝峥的的动机,又是什么?毕竟这三个外人,对罂-粟一事,是全然不知情的,按理而言,阿夕不当弑害他们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表示不知情,于是乎,温廷安将这一个疑点,写?在了「阿茧与阿夕二人关系」的正下方。   周廉说道:“虽然阿夕真?的与两桩命案,都有无可?推脱的关联,但也不能贸然将她归咎于穷凶极恶之人,指不定里中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我?无法想象,有一个人,以?死人的名义,藏在夕食庵的隐秘角落里,活了整整二十年,她本?该是有一手好厨艺,当朝尚书问起来,该享受表扬的人,合该是她才对,但她让一切荣光都给了妹妹,自?己选择成为一个无名之辈——我?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温廷安垂下眼睫:“这些问题,待翌日将人带入官府之中,才细问也不迟。”   外头冷不防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少时?,狂风怒号咆哮,凛雨倾洒而下,錾亮的惊雷划入了窗扃,其中裹藏着风,稍息之间,将案台上的烛火给吹熄了,整座司房,骤地陷入一片昏晦的死寂之中。   温廷安本?是要吩咐众人去官邸好生?休憩一下,行将开口,翛忽之间,她觉知到一阵阴鸷毵毵的视线,在此一瞬间锚定住了自?己,她后背处的皮肤,迅疾浮起凉飕飕的大片寒意。   这种被视作猎物的眼神,委实?是太有压迫感与威胁感了,温廷安容色一沉,数个时?辰前,去夕食庵查案的路途上,她也感受到这种沉重的压迫感,当时?她便是觉知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又开始感受到了这等极具压迫力?的心悸。   她隔着重重晦暗,往四遭遥遥睇望而去,但是遍寻无获,她根本?寻到这等压迫力?的源头。   换言之,温廷安寻觅不到这道视线的主人。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委实?教人心生?不适。   偏生?周廉他们并不知情,他们重新掌了烛火,将被大风吹乱的案牍重新整饬好,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周廉道,“查了一整夜的案子,乏了乏了,咱们都先眯一会儿罢。”   吕祖迁和杨淳遂是先去官邸歇息去了。   周廉觉察到了温廷安的异样,下意识停顿住步履:“温兄?”   温廷安回过?神来,换上一副相安无事的容色:“我?无碍,周寺丞先去休息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周廉以?为她是一个人压力?太大了,想要独处,遂是道了声好:“那我?先去休息了。”   刚要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复又踅回来,道:“少卿,你可?别一个人单独行动,这可?是阮寺卿交代过?的,明白吗?”   温廷安失笑,展了展眉心,道:“你可?是多想了。”   周廉这才安心离去。   待偌大的司房恢复一片岑寂之时?,温廷安面容之上的笑色,消隐得无影无踪,情绪淡到几乎毫无起伏。   她步出了司房,四处兜转了一圈,挑着烛灯寻觅了一遭,终于,她在后院寻到了一串濡湿的履痕,以?及被倾折至一旁的花木,她循着花木摧折的方向伫望而去,在橘橙烛火的照彻之下,她瞅见了一封裹藏内在枝杈之间的折子。   似乎刚藏放上去的,折子上的还残留着指温,墨汁未干。   显然是那个视线的主人,故意放在此处,教她来寻,专程是给她看的罢?   温廷安觳觫一滞,左右凝视了一番,四遭并无人,想必那人早已离去,她敛回视线,拂袖抻腕,将这一封折子,从枝杈的罅隙之间迅疾地取出来。   摊开一看,头一眼,便是教温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冻成霜。   『温廷猷在我?手上,鼓角牌分,水磨青泥板桥上见,只你一人来』。   雨夜如绞索般漫长?,折子上冰冷的白纸黑字,教温廷安呼吸陡地一滞。   直觉告诉她,这个折子上的『我?』,肯定是阿夕无疑了。   阿夕她,这么就?快下手了么,居然还是对她的族亲下手!   至于下手的时?间,肯定是在数个时?辰以?前,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前往夕食庵,而温廷猷还留在府衙之中。   温廷安还明晰地记得,温廷猷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   『长?兄尽管(将这幅画)拿去用好了!』   温廷安此前一直劳碌于查案,也因于此,她竟是疏忽大意,完全罔顾了家人的生?命安危!   她心中陡地升起了莫大的愧意,后脊渗出了一片潸潸冷汗,自?己此番真?的是疏忽了!   温廷猷是夕食庵之中,专司于采米的米商,他应该是不知晓阿夕的存在的,但阿夕伪饰成望鹤,去寻他时?,他定不会有所防备,这也给予阿夕以?可?乘之机。   丰忠全说过?,阿夕的脾性素来是乖戾桀骜的,二十年前在牢狱之中,以?她纤瘦的小身板,能赤手掀翻一个狱卒。因于此,她挟持走温廷猷,挟持一个少年,在她而言,根本?构不成丝毫的难度。   说是在鼓角牌分见面,目下是四更天,那就?是还不到一个时?辰了。   温廷安颇感自?己心绪,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乱成了一锅粥,大脑嗡嗡作响,她冒着瓢泼大雨回至公廨之中,悉身皆是阴冷无比,本?想寻个座儿缓缓坐下,好生?静一静心神,殊不知,她看到有个熟稔人影,一直静伫在支摘窗的边缘。   温廷安凝眉:“周廉?”   周廉容色微沉,直接对她道:“我?都看到了,你手上那个折子是什么?”   温廷安故作若无其事,将折子掩藏袖袂之中,摇摇首,云淡风轻地道:“你不是去歇息了么?怎的还会留在此处?”   “温少卿,咱们有近一年的交情了,你脸上有什么异样,我?会看不出来么?”周廉行上前来,“折子是谁写?的,写?得什么?”   温廷安仍旧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不是与案子有关的事,你不必挂心,且快去休息罢。”   周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温廷安以?为对方不会再管,哪承想,他这个人直接动手了,俯身倾近,一手摁锢住她的肩膊,一手探入她的袖袂之中,敏捷地绕开她的骨腕,径直捞住了那一枚折子。   少年与少女之间的力?量,是非常悬殊的,温廷安哪怕此前在九斋之中,跟随朱老□□过?一段时?间的功夫,但她有些高估自?己的身手了,面对变得强势的周廉,她凭蛮力?,居然拼不过?他,在这短兵相接之中,她感到自?己并没有那般游刃有余。   真?正回过?神时?,袖囊已是空空,她怔然,继而抬眸朝着周廉望去,这厮已经将折子细细阅览了一回。   “阿夕劫走了温廷猷,邀你去青泥板桥上相见,这就?不是察觉到大理寺的破案动向,打算要将你灭口,甚或是,将此前两桩凶案的作案手法,对你施加一遍。”周廉面色黯沉,沉声问,“这般天大的事,温少卿,你不仅不告知我?们,还竟是打算自?己去见她?”   温廷安劈手夺回折子,淡声说道:“讲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教族弟受此迫害,我?这个长?兄当得并不称职,一切责咎自?当由?我?来承受,我?并不想拖累大理寺。”   空气有一瞬的沉寂。   司房之外,檐雨如注,夜色暝蒙。   司房之内,烛影摇红,气氛凝滞。   周廉被气笑了,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了一眼支摘窗外的雨色,又看回了她,扬起被猫咬伤的手掌:“那这个算什么?我?被花狸抓伤罢了,讲到底,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为何会反应这般大,让我?去刘家铺子包扎?”   温廷安道:“周寺丞,被猫抓伤流血,很可?能会罹患犬病,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周廉道:“是,我?当然明白。那现在换过?来,你要去与凶犯对峙,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你有把你自?己,真?正当一回事吗?”   周廉加重语气:“温少卿,你也了解我?什么德行,对于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横竖你的事,我?管定了。”   温廷安蓦觉头疼:“周寺丞,你能不能先冷静一下,你们明天还要去夕食庵和珠江逮人,案情逐渐明朗,大理寺决计不能功亏一篑。”   “再者?,”她摸出腰间的一截银白软剑,展示给周廉看,“这是一位故人赠给我?的武器,有它庇护,我?定会安然无恙。”   周廉淡淡望了这一柄软剑一眼,凝声道:“那又如何,在你心目之中,大理寺的同僚,还不及一柄软剑重要吗?”   温廷安收敛回了软剑:“这是两码事,正是因为你们在我?心目中很重要,我?才更不想将你们牵扯入内。”   周廉堂堂皇皇:“你全然说反了,既然我?们在你心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你有了困难与心事,就?更应该话与我?们知,而不是单枪匹马、单打独斗。你忘记阮寺卿说过?你什么了,你素来热衷于特立独行,遇到大事,惯于一个人办妥,其实?,你也有一个人撑不住的时?候,你要量力?而行,寻觅旁人襄助,不是吗?”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隐深的触动,但仍旧没有松口:“但我?不曾与阿夕真?正接触过?,阿夕设下了什么计谋,我?都不知悉,她且强调让我?一个人去,若是多了你们几人,我?很担忧她会提早变卦,对温廷猷下手。”   周廉道:“你是高估阿夕的身手了,是也不是?她虽然是膂力?比寻常女子要强悍,但她到底不曾专门?学过?武功,她对上你,还能狐假虎威,但对我?们几个,她能虚张声势得到何处?”   周廉又道:“且外,你去水磨青泥板桥上寻阿夕,我?和吕祖迁可?以?蛰伏在南北两岸的桥墩,让杨淳在桥墩之下备好驳船,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阿夕真?的将温廷猷推下去,杨淳便是可?以?去适时?救人,你说是也不是?”   这种计划,听着确乎很是周详缜密。   温廷安细致地忖度一番,最终松口道:“你所言在理,只不过?,我?们此番行事,亟需多加小心。”   周廉去官邸将杨淳与吕祖迁唤醒时?,温廷安静伫在一片摇红烛影之中,再度抚住了收纳在袖囊之中的那一柄软剑。   这是温廷舜赠予给他的,是教她作防身之用。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下,她很突然地想到了他。   温廷舜镇守在漠北边疆,大半年过?去,不知过?得怎么样了呢?   她很快就?要同凶犯对峙,凶犯还挟持了她的族亲,情势弥足危急,她说不紧张局促,绝对是假的,在这种时?刻,在精神之上,她下意识想要短瞬地皈依他一下,觅求一种心念上的持静与沉练。   要晓得,在少年时?代的诸多时?候,每逢千钧一发的遭际,都是他替她强势挽尊。   以?至于她在潜意识当中,对他早已形成了一种依赖。   似乎有他在,不论困难大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   温廷安握紧了腰间的这一柄软剑。   心道:   『温廷舜,这一回,能不能如以?往任何一回,庇护我??我?想独当一面,同时?,也想让你在背后支持着我?。』   剑柄原是寒凉薄冷,一时?被少女的指尖捂出温热结实?的温度,司房之外的雨势,变得愈发汹涌滂沱。   -   此际,夜色浓稠,黑云压城城欲摧,珠江下游入海口,有一艘官船冒着暴雨驶入广州城,隔着重重雨幕乍望之下,官船上隐微可?见一围身着锁子甲的兵卒,船舱内外亦是戍守和战事的军士,首戴兜鍪,身披铠甲,气氛格外森严。   这艘官船上也有一小部?分的商民,诸如温家二老爷与三老爷,他们二人是拉货的纤夫,刚从扬州载货跑船而来,同他们一道的几些纤夫,缩挤在船舱之下,热论纷纷道:   “这些官兵,那一身铠甲,好生?峻肃凛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你看清楚他们锁子甲上的流云徽识没,这可?是镇守漠北的宣武军,北地闹了严重的荒灾,这些宣武军应当是来岭南运粮罢。”   “听闻率队南行的,是个极年轻的骠骑将军,在漠北立下不少战功,功勋赫赫,面目生?得极俊俏,我?发现好多女子皆是在探首看他。”   温善豫与温善鲁打着赤膊,一晌啃着半热的萝卜粄,一晌默默听着旁人喋喋不休,他们身上都有典型的文人气质,对赳赳武夫兴致不大,不过?,岭南这个地方,对于漠北将士而言,算是南蛮庳湿之地了,从极北之地一路往南而行,路程极为颠沛,运粮也算是一份极苦的低等差事,一般而言,只消派遣寻常的粮吏与押队负责即可?。   何时?要动用有『沙场神将』之美誉的宣武军?   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   就?跟杀鸡焉用牛刀是同一种意思。   两人正思忖之间,有一道年轻的少年衣影行至他们近前,“敢问两位可?是崇国公府的老爷?”   『崇国公府』是一个极为避讳与陈旧的称谓了,被掩埋在历史的废墟之中,如今被人重新摭拾起来,教温善豫与温善鲁一丝跌入恍惚,二人继而凛惕起来,朝着来人望去。   对方着一身竹青劲装,容目和善,却是个面生?的。   少年笑道:“我?叫甫桑,乃属骠骑将军的亲随,将军想见一见两位老爷,不知能行个方便?” 第161章   雨篷之外?的少年?, 撑着一柄文雅的嵌玉竹骨油纸伞,雨水浇洒在?伞檐之下?,声如蚕食桑叶, 石击深潭, 余韵久辗转不绝。少年相容亲和良善, 但所道的一席话?,却?在温善豫与温善鲁心中,一举掀起千仞风浪,二人相视一眼, 顿时颇感意外?,他们与这位骠骑将军素来不相识,为何他要召见他们?   居然还知晓, 他们是崇国公府的故人。   莫非这位骠骑将军的来历是……   听闻戍守漠北的宣武军, 有一位少年?年?纪轻轻,颇有行军打仗的文韬武略, 且御敌有功,功勋赫赫, 在?漠北百万军民心目之中颇有威望,因此颇受镇远大将军苏清秋的器用赏识,仅用了半年?功夫,便自?七品官阶的兵部主事, 一举迁擢成?了正四品的、赐名为『骠骑』的少将之位。   易言之, 少年?已然稳坐了镇守漠北的第二座交椅。   这也是从北地流传至岭南一带的风闻,但具体?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一开始,两人没太去关注, 但一旦将这个少年?的身份,代入崇国公府的旧人——   二人眼底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异色,心中陆续得出答案,但心底之下?,到底还是有一丝不确信在?,不能弥足笃定?这位骠骑将军,便是当年?崇国公府的二少爷。   在?名曰甫桑的亲信率引之下?,温善豫与温善鲁局促起身,抻手卷平原本捋起的袖裾,他们目下?是纤夫的扮相,当初的官袍早已褪下?,就?这般去见风头正盛的少将,就?感觉有些捉襟见肘了。   二人跟随甫桑,来至顶楼的船室前。   江上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惊涛骇浪此起彼伏,穹顶墨云一派阴翳的沉色,尚未黎明的光景,迫近鼓角时分,东方?的水天相接之处,连一丝曙色也无,天色仍旧十分昏黑,时常跑船的人,时差与陆上的人近乎是反转过来的,陆人这个空当儿几乎还在?歇憩,但船人却?是十分清醒的,不过,船客这个时候还没有休息,倒是教他们有些意外?。   船室的朱红描青的一排鸱鸮形态的拱檐,掌起一只接一只六角绢丝棉面风灯,灯油是北地常用的胡麻油,与岭南人常用的酥油不太一致,燃烧起来的时候,空气之中,会弥漫着一阵清泠沉郁的香气,这阵香气糅嵌于湿凉凛冽的雨氛之中,会教气派显得端穆且岑寂,温善豫与温善鲁的心虚,本就?有些不太平静,嗅着这般一种气味,更是掀起不浅的微澜,忍不住追溯当初,崇国公府仍在?之时,各方?各院所掌的灯笼,亦是这种胡麻油。   甫桑信手收了油纸伞,搴开防风之用的一围素色幨帘,一副延请入内的仪姿。   二人徐缓穿过幨帘,往船室遥遥望住一眼,原以为厚重?的雨色会将船室光线压得晦暗,但出乎他们意料地是,室内教一种出奇温和通透的灯火所笼罩着,空气弥足暖和,一片灯影憧憧之中,只见一个身着四品武官绯袍的身影,峨冠博带,立在?一堆摆放得齐整的公牍背后。   对端的半幅帘子是挑开来的,少年?身量出落得比以往都要修长峻拔,正在?负手远眺遥远的江面,官船驶入珠江,广州城的轮廓在?飘摇的雨幕之中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片朦胧的雾色剪影,像是水墨画之中的皴擦写意。   察觉到邀延的两位客人来了,少年?转过身,对二人见礼道:“二叔、三叔。”   是记忆之中的少年?声线,但又有显著的差异,收敛了昔日?的锋芒与棱角,嗓音低沉深刻,咬字之时,俨若一记沉金撞玉,显得益发清贵雅炼,一时之间,在?二人心中奏起了活泛寥落的巨澜。   确信了是记忆之中的二少爷,温善豫与温善鲁愣怔的同?时,心防倒是歇下?了不少,免了近乡情怯的别扭心绪,久疏通问的亲人相见,少不得要寒暄客套。   “舜哥儿,这般久未见,都出落得一表人才,比我们皆要高拔了!”   二老爷与三老爷脸上显出喟叹的容色,字字句句之间俱是惊喜的震颤,大掌在?温廷舜的肩膊上重?重?地拍了拍:“我们在?岭南时常听到骠骑将领的事迹,但不曾想过你便是那位少将,若是教老太夫人听闻你已经有了四品官差的职衔,他定?会大为宽慰。”   温廷舜淡笑?:“保家?卫国,是晚辈的职责道义所在?,要不是有温家?在?背后作为依持,晚辈也难以有今朝。”   少年?字字句句都是恭逊,气度不落庸常,对待两人的礼节,与崇国公府抄封以前,并无丝毫的变化,不会因为身份官阶的迁擢,而轻慢分毫,眉目不见矜喜。『宠辱不惊』,这四字,可谓是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二叔与三叔先将温家?人在?岭南的发展近况,逐一简述一回,温廷舜专注且细致地听着,二人道毕,接着又问起温廷舜南下?的缘由。   谈及此行,温廷舜凝声解释:“相信二叔、三叔也听闻过北地秋汛与饥荒的灾情了,晚辈此番南下?,正是为了筹措粮米而来。”   温廷安摊展开一张岭南堪舆图,上面俱是密密麻麻的地点,打着朱色红圈的地方?,意味着他的必经之地,“承苏将军之命,晚辈负责这些地方?,目下?还剩下?广州城未曾去过,广府粮行笼统有十三座巨头,晚辈此行,是要去一趟十三行。”   温善豫听闻十三行,不知想起了什么,沉声道:“说起也巧,猷哥儿前日?来了封信,说京城大理寺亦是调遣出一批官差,南下?寻十三行筹措米粮与勘察案情,是一位左寺少卿、一位寺丞和两位主簿。”   话?至此,话?锋一转:“舜哥儿,你可晓得,这位少卿是谁么?”   温廷舜其实心中已有定?数,听及『少卿』二字,最深处的心弦,俨若教一只隐形的手拨捻了好一会儿,嘈嘈切切,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情,那只手离开了,心弦尚在?奏出一番余响,余韵袅袅不绝。   温廷舜面色丝毫不显异色,顺着温善豫的话?问:“这位少卿是何人?”   “崇国公府的嫡长孙,也是你的长兄,温廷安。”   那个在?记忆之中沉淀已久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字,被?旁人轻易道出来,却?是在?听者心中,掀起一场堪比飓风的风暴,风暴席卷之处,裹藏着绵深日?久的春意,他常年?广寒荒芜的心上,刹那之间,春回大地,草长莺飞,干涩凝滞的心腔里,有一种情绪正在?融冻,逐渐变得濡湿柔润,心绪也隐微起了微澜。   温廷舜心中循回默念住这个名字,这厢,三叔温善鲁冷声斥道:“这个杀千刀的竖子,居然胆敢还来见我们,当年?抄封崇国公府,铁血心肠,眼儿都不带眨一下?的,现在?就?来了,是要做什么?该不会还是来讨债的罢?”   都是自?家?人,说话?时也就?没个把门,温廷舜容色不见丝毫锋芒,但眸底隐微添了一些黯色,温善豫觉察到了少年?容色的不虞,便是对温善鲁道:“少说两句,大半年?过去了,咱们都扛过来了,什么坎儿过不去,事到如今,你还揪着这件事不放,在?孩子面前叨叨这些算什么?”   温善鲁讪讪地收住了话?茬,浅啜了一口普洱茶。   温善豫对温廷舜悉心道:“我晓得舜哥儿与大少爷,素来兄谊敦睦,晚些时候,到了广州城,舜哥儿若是不忙的时候,可去广府寻大少爷,听猷哥儿说,大少爷近时一直在?查一宗悬案,这宗悬案似乎特别棘手,他简直是忙成?了钱串子,我和你三叔这些时日?都碌于船事,也没暇时见他,等这一会儿舍船登岸,我们也打算延请大少爷和舜哥儿,去温家?设宴。”   温善鲁接话?道:“你二叔话?不假,老太爷确乎很久没有见你们俩了,委实挂念牵肠得紧,平素也就?只有猷哥儿和凉哥儿一直陪着他。”   温廷舜心中有些触动,熙然地点了点首,温声称好。   不过,他到底是有些计较在?,温廷安成?为了大理寺少卿,这是他以前便听闻过的事,近半年?以来,他一直都遣暗桩打探她的近况。   打从太子赵珩之得登大宝,他将温廷安管得格外?严厉,强势地中断她与任何人的书信往来,他知晓,她不仅给温家?人写过信,应当是还给他写过,不过是没寄出去罢了,就?是顾忌着赵珩之会差人拦截书信。   近大半年?未见,不知她具体?过得如何,但关乎她所勘破的每一桩案情,他皆是了如指掌。   诸如最近风靡洛阳城的连环奸.污案,案情涉及七位毫不相关的受害者,凶犯作案手段之残忍狡猾,这一宗公案,本是一位名曰袁宣的寺丞在?跟踪,但被?另一位名曰周廉的寺正驳回,案子提审至温廷安手上,她决意亲自?勘察这一宗案子。结果,在?她的率引之下?,真的将这一宗案情告破,为七位受了莫大冤辱的受害者,平冤昭雪。   不愧是她。   徐缓地想起温廷安的种种,一片温澄的灯火之中,温廷舜的容色亦是变得柔和起来,薄唇轻轻抿出一丝极浅的笑?弧。   不过,关乎她目下?所勘察的这一宗案情,听闻他所派遣出去暗桩,据闻事发由头,是一位名曰郝容的官吏,以急脚递的形式,僭级给大理寺暗寄了一封密文,是关于广州城借粮一事。寄出密文的翌日?夜,下?起大雨,这个郝容便是离奇地沉珠江溺毙。   这是第一桩悬案,在?温廷安抵达广府的翌日?,她逮着了与郝容生?过龃龉的一位陶匠,结果,当陶匠逮捕归入公廨之时,第二桩悬案发生?了,这位陶匠越狱,与郝容的妻儿共同?沉珠江而亡。   至于目下?案情进展如何,温廷安有无追查到凶犯的具体?下?落,温廷舜就?暂且不得而知了。   凭恃她的文韬武略,勘破这两桩悬案,其实,还远构不上太深太棘手的难度。   但不知为何,自?适才论及她伊始,温廷舜的右眼眼睑,一直在?不安地曳跳,就?连左心房的心绪,亦是会隐微地感受到某种不安,并且这一份不安的情绪,随着官船驶入珠江流域开始,变得愈发剧烈而明晰。   他能感受到一种潜藏的征兆,这一份征兆具体?而言便是,预感温廷安要出事。   过去大半年?,适逢她每勘察一桩公案,在?进展至抓捕凶犯的环节之时,远隔千里之外?、身居漠北之地的温廷舜,竟是会存在?这样一种潜藏在?不安感,这种不安通常会持续一刻钟左右,尔后,便会逐渐消歇下?去。   它应当是代表一种隐喻,只消温廷安将凶犯缉拿归案了,并且身心无恙,温廷舜便能感受到踏实稳妥的心安。   但是在?这一会儿当中,那一份不安感,正在?温廷舜的心中,变得愈发强烈而浓重?,一刻钟后,不安感不仅没有顺理成?章地消歇下?去,反而变得愈发强烈,俨似一颗愈发沸烫的滚石,绞紧于胸腔深处。   温廷舜隐抑住这一份莫名不安的情绪,面色仍旧沉笃,吩咐郁清入内,淡声问道:“到广州城还有多久?”   郁清禀声道:“少将容禀,雨沉浪大,加之官船乃是逆水而行,船速会较寻常慢些,平素只消三刻钟,这一会儿因雨天之故,还有一个时辰。”   竟是还有一个时辰。   船室内的南隅处搁放着一只桐漆火盆,火炭享受着高温炙烤,不断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温善豫与温善鲁觉察到了气氛的凝滞,他们亦是朝着窗栏遥遥望去,隔着缥青色的浓郁雨幕,广场城的轮廓已经愈发明晰了。   驶入广府,亟需通过最下?游的细长拱桥,只消通过了拱桥,便是真正意义上抵达了广州城。   不过,他们真正登岸的码头,则是在?珠江的中下?游。   更准确而言,是在?水磨青泥板桥的北岸。   一个时辰,也不长了罢。   -   这厢,广州城,珠江中下?游北岸,水磨青泥板桥。   时交鼓角牌分,逡巡在?巷弄里闾的更夫,利落地敲了数声更锣,锣声是清越通幽的质地,一举撬开了浓重?的雨幕,串珠般的雨丝,铺天盖地,连绵不休地敲叩一柄竹骨伞,温廷安蹚着及踝的湿冷雨水,应约踏上了桥墩。   桥上人影寂寥,仅有一道纤细窈窕的人影,正侧立驻足于桥心的位置,首戴垂帘褦襶,身披苍青雨蓑,仪姿宁谧如水,这个人,应当就?是望鹤的双胞胎姊姊,阿夕。   未来得及试探一二,温廷安便是看到了阿夕近前的桥垛上,有一具少年?躯体?,半悬在?其上,只消女?子信手一推,这个少年?便会跌沉珠江。   这个少年?,不是温廷猷,还能是谁?   温廷安的呼吸陡地凝滞住了,温廷猷仍旧穿着夕食庵米商的役衫,整个人遭受着瓢泼大雨的浇淋,衣衫浸湿,可他丝毫味觉,容色近乎痴醉呆滞,眼神朦胧迷离,视线隔着参差的桥垛,隔着雨幕望着她,但他的瞳仁失去了焦距,看着她同?时,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一种由意识编织出的幻象。   温廷猷迟钝地笑?起来,丝毫感知不到自?己被?人绑了,即将命悬一线。   温廷安整个人仿佛被?当头一棒,世间消声了,耳畔嗡嗡作响,顷刻之间,心绪亦是沉到了谷底。   凶犯真的,对她的族弟下?手了!真的下?手了!   给温廷猷灌食罂-粟花籽粉,痹麻了他的身心,导致他出现了这等娇无力的现状。   “你到底给他灌了多少?!”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庶几要碎裂开来,整个人好像被?掐住了喉咙,吐息随着瓢泼大雨一同?剧烈地震落下?去,话?一道出,喉腔凛瑟干燥,连尾音皆是震颤的。   她迅疾自?袖袂之中,摸出那一封朱漆折子,凝眸望向阿夕,攥着折子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狰突虬结,隐抑住庶几快失控的声息,沉声道:“我应约来了,你有任何事就?对我来,是大理寺在?查你,别对着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下?手,温廷猷对你所做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幽幽一阵风,戛然吹拂开了褦襶的半角雪绢纱帘,露出了女?子的右半张侧颜,遥观上去,这就?是望鹤的行相,但又与望鹤全然区分开来,望鹤眸底慈悲,但这个人,她的眸底,吸纳了湿沉的雨水与凛冽的霜露,空旷而寥落,俨若雪原上密不透风的万里冰层。   易言之,阿夕眸底的弑气,浓稠得仿佛可以挤出水来,阴鸷,沉郁,阴戾,还有丰忠全常言的桀骜与不驯。   阿夕朝着温廷安阴毵毵地笑?了笑?,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番,清声道:“嗯,我其实灌得不多,就?半只海碗多罢。”   居然还是半只海碗的量!   温廷安的身体?曲线忍不住绷直,五脏六腑近乎脱缰,呼吸失控,厉声道:“你明明知晓罂.粟粉,光是食下?一小撮,就?有致人于幻迷的状态之中,你居然给他灌了半海碗,你简直疯了!”   阿夕似是听到一桩笑?闻,纤纤素手很轻地摸了摸温廷猷的脑袋,仿佛在?抚摸一只缺乏思考能力的动物,这个动作与望鹤的悲悯如出一辙,但阿夕的眸色,却?是阴戾得瘆人:“因为温廷猷他画了不该画的场景,也让大理寺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是以,他和大理寺,都必须死。”   阿夕眉眼勾了勾,“今夜,除了他,温少卿,你也莫能例外?。”   温廷安算是悟透了阿夕的真实意图,这个人挟持了温廷猷,夜半招引她过来,不过是将计就?计,想教她和温廷猷一同?沉珠江。   阿夕根本就?没有知罪的觉悟,明明知晓大理寺查到她身上,她不仅不感到畏葸,反而益发变本加厉起来。   似是洞察出温廷安之所思,阿夕隐隐一笑?,道:“只消温少卿意外?离世,那么大理寺自?然是群龙无首,这一宗案子,亦是必然成?为悬案,也就?不可能再追查下?去。”   查案一事,也根本不在?丰忠全与杨佑的公务范畴之内,他们也不可能会再配合查案,毕竟北地饥荒之灾迫在?眉睫,谁有这门耐心去查几桩命案呢?   温廷安心中确信了阿夕的真实计谋,甫思及此,她忽然镇定?沉静了下?来,深呼吸了一口寒气,收敛住容面上的愠色,笑?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既是如此,反正在?你眼中,我是必死无疑了,那你是不是总得让我死不瞑目,是也不是?”   与预想之中的反应不同?,温廷安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倒教阿夕惕凛起来,她敛了笑?,露出了兽的眼神,提防而惕凛,审视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阿夕往桥墩前后上下?四望一下?,发觉并没有多余的人。   “如你所见,我是独自?赴约来的,并没有带其他人来,”温廷安慢慢摸索着与匪徒谈判的感觉,凝声道,“你可以信任我了罢?”   阿夕冷嗤了声,松开了温廷猷,偏着螓首,仔细端详对方?:“死到临头,你还想知道什么?”   温廷安一手撑着伞柄,一手扳着指头道:“哎,我想要知道的事儿有点多,就?比如第一桩命案,午门仵作勘验郝容的尸首,推断死因是溺毙,但我们逮着贺先时,贺先说,案发当夜,他与郝容有过争执,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推郝容下?去。是以,郝容之死,跟你有关系么?”   论及郝容,阿夕的面容出现一丝显著的恹嫌,仿佛是听到某种腌臜之物,直截了当地道:“此人发现了罂.粟之物,意欲知会丰忠全抄封夕食庵,他挡了阿朝的道,我自?然要杀他。”   原来如此。   温廷安狭了狭眸,道:“所以,半个月前的雨夜里,是你推了他,教他沉了珠江?”   阿夕点了点首,牵开唇角,轻然一笑?道:“好巧不巧,他也有仇家?,居然还是常给夕食庵送食具的贺陶匠,我本是指望贺陶匠会将郝容推下?桥去,结果,贺陶匠存了些妇人之仁,反而被?郝容反将了一军,自?个儿威胁人不成?,还坠水而去。”   阿夕冷哂道:“这个郝容,显然并非省油的灯,将贺陶匠反向推下?桥后,也不打算救人,将自?个儿的妻儿詈骂了一回,他自?视甚高,也自?然没有甚么防备,我行至他身后,朝他朝外?一推,他就?坠桥了去。”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案发当夜,原来这一座水磨青泥板桥上,还有第三个人,这可不正是应证了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郝容是蝉,贺先是螳螂,阿夕则是隐藏蛰伏着的黄雀。   蝉和螳螂俱是不晓得黄雀的存在?,螳螂被?蝉陷害,蝉洋洋自?得,被?黄雀盯上了却?不自?知。   温廷安细细思忖,道:“既是如此,那你同?船手阿茧是何种关系?他打捞着了郝容的尸首,窃自?藏起郝容的酒瓢,瞒而不宣,并且,他与贺成?之死,也是根本脱不了干系罢?”   雨水徐缓地浇洒于阿夕的褦襶之上,她搴起了白绢纱帘的两角,整个人的容色一时变得有几分古怪诡谲。   她只说:“这个细路仔,是来跟阿朝讨债的,若不是阿朝拦着,我早就?杀了他。”   这一番话?没首没尾,听得温廷安云里雾里,问道:“这是何意?”   阿夕的话?陡地变作毛毵毵,敌意沉鸷,语锋阴翳如刃:“阿茧与我们是何种关系,这与大理寺所调查的案情毫无牵涉,你没有必要知晓。”   温廷安眸底浮聚起了一丝异色,照此看来,这个阿茧,似乎远不止一个寻常的船家?这般简单。   她静缓地捋平声息,望定?阿夕,凝声问道:“那贺成?和郝家?母子呢?他们根本对你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一事,毫不知情,你为何要弑害这三位无辜之人?” 第162章   夜重, 雨湿,雾深,更锣敲了好一阵子。   适值近五更天的光景。   “无辜之人?”阿夕一字一句地咀嚼温廷安的话辞, 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 “确实如此?, 唐氏与郝峥确乎不?知情,但贺陶匠,倒也没你所说的这般无辜,甚或是, 他比郝容要更早知晓罂.粟花籽的存在,早已成?为了祸患,我一直想要寻觅到一出契机, 根除他——”   阿夕眼尾牵出一丝肆虐的笑意, 口吻倨傲而堂皇,曼声道, “人算弗如天算,是大理寺逮了他, 予以了我可乘之机。”   “贺先更早知晓?”温廷安凝了凝眸,此?则她不?曾获悉的线索,贺先在此?前的招供之中,根本没有提到过?与罂.粟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抚了抚鼻梁, 揩却散落于皮肤上的丝丝雨水,深声道:“他为何会知晓?”   阿夕道:“阿朝今夜同你叙话之时,不?正告诉过?你, 贺先逢每月中旬,皆会给夕食庵送来?新批的天青瓷食具么?就在去月中旬, 贺陶匠他没循照规定,将食具径直送赴后院公?厨,他见着?阿狸所啃啮的花籽,他也见着?了我,见着?我将罂.粟投掷入膳食之中。贺陶匠他,什么皆看着?了,我断不?可能会给他留活路。”   话至尾梢,连咬音与吐字,俱是冷鸷、阴郁,滔天的煞气从话腔的纹理游弋而出。   温廷安心中了然:“所以,你决意杀了贺陶匠,但我仍有一桩事体尚不?算太明晰,贺陶匠分明关押于刑狱之中,你是如何教唆他越狱?且外?,在他从珠江中下?游,纵出石岩洞之时,到底是你伺机蹲守在那儿杀了他,还是说,贺先溺毙,仅是阿茧一人所为?”   听闻第一句问话,阿夕冷嗤了一声:“我不?需要教唆他越狱,只需要一声威胁罢了。你们查过?出粪役的两辆粪车,是不?是遍寻无获,发觉贺陶匠根本未曾藏于粪车之中?”   阿夕居然知晓大理寺查过?出粪役的粪车,她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当时查案,她人就在现场?   似乎洞悉出温廷安的惑意,阿夕笑意益深:“我当时正于珠江南岸,为郝家母子,逐一灌下?那掺杂了毒物的黄埔米,又怎的可能会有暇心窥伺大理寺查案,你们的一举一动,乃是那两位出粪役给我抖得风声。”   听得此?话,温廷安心中一沉,一霎地什么都明悟了:“出粪役,是你暗设在牢狱之中的暗桩?”   “可不?如此?,很久以前,我在广府地牢待过?一年半的光景,对地牢的地势熟门?熟路,牢内的人脉势力,亦是不?曾断结。”   阿夕伸出纤纤细指,将雨风拂得缭乱的一绺鬓发,徐缓撩至耳屏,“我教出粪役给贺陶匠捎了句话,『假定他不?越狱,郝家母子即有性命之忧』。我对贺陶匠的为人接物,熟根熟底,只消一些激将,他遂能铤而走险,更何况,郝家母子乃系他的命脉与软肋,他听得这一出威胁,又焉能无动于衷?”   “他会纵溺井,亦是你吩咐出粪役,指使他这般做的?”   “正是。”阿夕一哂,“贺陶匠熟谙水性,断不?会在溺井之中溺毙,他纵游出石岩洞,正好?位处珠江下?游之地,亦正是赶上了云岫最为浓盛的好?时候,阿茧早在石岩洞地下?静候他了,贺先捞着?那一柄竹桨,欲要爬上筏舟,阿茧接力使力,活生生将他给溺毙了。”   话及此?,阿夕细致地端详温廷安好?一会儿,“事后,少卿居然能怀疑到阿茧身上,认定他是帮凶,这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还以为凭恃一己计策,能做到天衣无缝的境界,毕竟事发当时,所有人,包括府衙和?午门?,俱是认定贺先与郝家母子,乃属投江而亡——”   阿夕话锋一转,笑意泯灭在了唇畔,话辞沉郁如霜:“但你和?那些从洛阳城来?的官差,却将我的计策,清算得真?真?切切,庶几是算无遗策,阿茧差点就教你们逮入牢中。假令他锒铛入狱,那我得救他出来?,这般一来?,这事态很可能变得棘手。”   “好?在,这杨佑杨书记,有一腔格外?老好?人的心肠,同阿茧有些交情,觉得大理寺的物证人证俱是不?充分,认定这位细路仔乃属清白无辜之身,故此?,阿茧当日被大理寺逮入府衙,当日亦是被放了出来?。”   阿夕哂笑道:“这杨书记居然给弑人帮犯撑腰,还真?是滑稽荒诞,温少卿,你觉得呢?”   通过?这一番雨夜对峙,温廷安已然将阿夕在两桩命案的作案手法,问询得有九分清楚了。   阿夕坦荡地承认,郝容是她从水磨青泥板桥上推下?去的,贺先是她教唆出粪役和?阿茧间接弑害的,唐氏和?郝峥是她灌了罂.粟粉后,从水磨青泥板桥上,沉入珠江。   目前,还剩下?最后一问。   也即是,阿夕作恶的本源。   鼓角时分的雨,一直持续至下?一更夜,穹顶上都是连绵不?辍的雨,雨丝粗疏,雾水凉彻,穹色昏晦得极具压迫感,江水教凛冽的狂风吹出此?起彼伏的涟漪,像是巨鲸身上鳞次栉比的鳍片。   岸畔上的木棉树,婆娑斑驳的树影彼此?在剧烈撕扯,珠江水下?一滩冷濡的潮气,一阵又一阵地掀翻而至,拂动着?桥面?上两人的衣袍,远观上去,俨似两艘彼此?角力博弈的孤舟,膨胀的风帆,是彼此?的战袍。   一片憧憧昏晦如墨的暗影之中,温廷安深深凝住眸心,飘摇的雨水教泼墨般的斜风一拂,接天的雨水旁逸斜出,几些蘸湿了她的官袍,她再?度抻手拭去鼻梁上的雨汽,淡声问道:“听丰知府说,你天生厨艺神乎其技,既是如此?,为何要在膳食投放罂.粟?”   没料到温廷安会这般发问,阿夕怔愣了一番,继而笑了出来?,这一回,她的笑意变得冷鸷,阴寒之中,又平添了一丝妖冶的绮丽韵味,她原是寒寂的五官,一时随着?笑意的挥发,而张扬生动起来?。   不?过?,她虽然面?上噙笑,但那一对清凌眼,目色却比以往更淡了,流露不?出任何思绪,教人委实琢磨不?透。   “这一种毒物,是在十七年前,在珠江中下?游的北岸津渡之中,在一批西域胡商的货船之中收剿上来?的,亲自截货的人,是那位被广府百姓所惦念的工部尚书,朝扬。”   温廷安微微一顿,谨声道:“按你的意思,这毒物是从西域引进的?当年收剿了这一批贡货的人,是朝尚书?”   据她所知,十七年以前,大邺的水运事业,远没有如今这般发达,不?论是江运还是海运,都是先人从一步一步的摸索起来?的,运货的水路舟程,由南往北,由沿海往内陆,循序渐进。先帝在位执政期间,倒是分别于广州府、泉州府、雷州半岛等靠海较近的州路,各自设立市舶司,与周边小国发展诸多贸易往来?。   不?过?,经济繁荣期只若昙花一现,后来?大金换了一位执政者,也就是金禧帝,这位帝王频繁对大邺兴起战事,举朝动荡不?安,加之燕云十六州被接连吞并,这教熙宁帝生了疑心,诸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惜实施了闭关锁朝的政策,碌于调兵遣将、筹措军饷。   设置于岭南沿海州路的各处市舶司,亦是断绝了与异域商客的贸易往来?。   但有些胡商,总有百般法子钻空子,在他们眼中,大邺就是一块肥满的蟹螯,寸土寸金,每一寸纹理都彰显着?无数商机,是以,他们需要想方设法,在如蚌壳般紧锁的商路之上,撬开一条象征着?阳关大道的贸易坦途。   好?家伙,暗渡罂.粟,便是其中一条不?二坦途。   温廷安在前世?学过?近现代史,一直以为关于这种毒物的贩运,只存在于特定的朝代与历史时期,哪承想,在这个不?曾出现在史书上的朝代之中,在她所无法发现的隐秘角落之中,这种毒物早已在无数胡商与船商上,暗渡了陈仓。   居然在十七年前,这种毒物就已经撬开了大邺的朝门?,在珠江中下?游,堂堂皇皇地舍舟登岸。   那个时候,温廷安还没出生。   那个时候,阿夕与阿朝姊妹俩,刚满十三周岁。   那个时候,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三十四岁。   狂风骤雨浇打在阿夕的褦襶边缘,将两角纱帘袅娜地掀拂开来?,似乎在谈及这位朝大人时,这个女?子的情绪才有了显著的微澜:“朝扬收剿了这一批毒物,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晓这种东西,究竟有何功用,据那落狱的胡商道,吸食了此?物,能送人赴往琼台天间,明眼人都晓得,绝对不?能蘸染的这种毒物,本来?是该彻头底尾的焚毁,但朝扬在这种毒物上边,发现了莫大的契机。”   “十七年前,是阿朝和?我在夕食庵的第二年,掌任庖厨之事,一时之间夕食庵宾客盈门?,再?后来?,偌大的广州府内,大大小小的师姑厅遍地开花,这庵厅之中,最常见的膳食,便属素筵,广府早茶便是素筵的其中一个分支。我们烹制早茶,别家的庵厅亦是照猫画虎,纷纷起烹制早茶来?,我们做什么,别人便仿照什么,甚至还仿得很高明,花样迭出,时而久之,夕食庵的生意,也逐渐有了式微的势头,不?负年前的福旺兴隆。”   常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夕食庵若是想从千百家师姑厅之中,脱颖而出,就必须另辟蹊径、独具匠心。   光有阿夕这一门?手艺还远远不?够,她会烹制早茶和?各色食味,论样式,其他庵厅的师傅亦是能如法炮制。   关窍就在于食谱。   非要作喻的话,膳食的样式,是浮在水面?的冰山,受万众瞩目,而这食谱,则是深深潜藏在水面?之下?,任何竞争对手皆是窃不?走的,因为画虎画皮难画骨,皮毛给旁人都瞧去了,但这骨子里的精髓,旁人没见过?,又哪能学了个钻骨透?   夕食庵最大的东家,朝扬朝大人,决计从食谱入手。   他的策略是,必须做出旁人未曾尝过?食味,教人刻骨铭心,教人流连忘返,教人生出忠诚,从今往后,非夕食庵的素宴不?食,这般一来?,夕食庵又能回至广州府东道主的席位之上。   至于破局的秘宝,便是从胡商暗渡而来?的罂.粟。   温廷安听至此?处,喉头一片冷涩,匪夷所思地道:“朝扬朝大人,教你将罂.粟投放入膳食之中,是为了留客,给夕食庵牟取暴利?”   阿夕嗤笑了一声,眸色被斜风狂雨洗濯得格外?透亮,朗声道:“想不?到罢,平素道貌岸然的朝大人,那一身绸服之下?,居然镶满了腌臜的虱子。这广府的黎民百姓,敬重他,爱戴他,誉他治水有功,乃是大禹的后裔,众民不?惜集资,在珠江下?游修葺了一座镇江塔,就是为了惦念追思他的丰功伟绩。”   “但世?人终其一生皆无法想象,堂堂的工部尚书,会凭恃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大肆敛财。”   哪怕阿夕没有详细明说,温廷安仍旧能想象地到,将罂粟投放于早茶的食谱之中,那种堪称是『天上人间』的滋味,会如何引起百姓的拥捧与眷恋。   这些茶客、食客,根本不?知晓他们食下?去的,是拥有致幻之效的毒物,他们仅是知晓,这种食物堪称绝味,能让他们浮想联翩,陷入一种得未曾有的美梦之中,这种美梦就如一种蛊,一旦陷落进去,神识就不?想再?回归入现实之中。   阿夕凛冷轻哂的嗓音,质感空灵幽幻,响在温廷安的近前,“平心而论,人是有惰性在的,他们宁愿活于醉生梦死?之中,也不?愿睁眼去正视现实。”   “当梦愈是美好?,一朝醒来?,发现残酷的现实,还是一成?未变,有些人内心强大的,得过?且过?,仍旧会继续吸食,循此?往复。但有些人,内心不?那么强大的,意识脆弱一些的,那么很容易就做出一些偏激之事,诸如——”   阿夕倏然提溜起温廷猷的后领,朝桥垛之外?轻然一推,温廷猷的的上半身,失了重心,躯体俨似脱轨的马车,伴随着?衣料滑蹭桥石的蹭响,他猝然滑出了桥垛!   阿夕就这般将温廷猷推了下?去!   竟是毫无任何征兆!   温廷安的呼吸蓦地一滞,悉身血液凝冻成?霜,身体快于意识,她风驰电掣一般,趋步朝前,奋力震袖出剑,千钧一发之际,挣鞘而出的雪光,在寂寥的雨夜之中划破一层沉寂,软剑俨若湿滑柔韧的游蛇,一举缠住了温廷猷的腰。   顺带也堪堪阻住了温廷猷下?坠的身体!   已经陷入迷失之境的少年,高悬于桥心之下?、珠江之上的高空,温廷猷悉身的重量,仅牵系挂在温廷安的软剑之上,身躯一摇一晃,岌岌可危,处境弥足巍然!   偏生温廷猷对自己濒死?的处境,俨然不?知,被雨水淋了个透彻的面?容之上,眼神涣散,毫无焦距,仍旧是一副迷醉呆滞的痴痴笑色,不?曾回应长兄的分毫。   见着?族弟这般情状,温廷安胸腔内俨似灌入了一阵沸热的岩浆,沸热过?境,几近于将她的五脏六腑烧灼开去,原是抱持着?一线生机,目下?,有一种名曰溃不?成?军的思绪,不?偏不?倚地攫住她。   温廷安整个人都在隐微地发抖。   温廷猷,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何她屡次呼唤他,他丝毫没有反应?   温廷安胸线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死?死?撑在桥垛的内侧,另一只手牢牢攥着?软剑的剑柄,她面?色僵冷发紧,两侧的咬肌微微凸起,青筋虬结,面?部筋肉庶几快要痉挛。   她一直呼唤着?温廷猷的名字,意欲唤醒他的神智。   但竟是百呼不?应!   是不?是吸食了过?剩的罂.粟,他已经迷失在幻境之中,再?也难以回至现实?   温廷安喊到嗓子嘶哑劈裂,竟是都不?曾唤醒高悬在桥面?下?的族弟。   她顿时感到面?色一阵濡热,不?知为何,心脏竟是剧烈地痉挛起来?。   此?前杨书记说过?,这十几年以来?,常有人想不?开要沉珠江,这种不?寻常的现象,会不?会就与他们吸食过?罂.粟有关?   这一种揣测,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一晃而过?,但目下?是火烧眼眉的光景,她根本无暇去思忖任何,一心只想将温廷猷从危境之中救上来?。   暴雨浇淋在温廷安周身,她衣裳俱是使了个透彻,也显现出了她身上的曲线。   阿夕好?整以暇地端详温廷安一眼,眸底掠过?一抹揉不?开的黯深之意:“少卿原来?是个女?子?”   也是阿夕发怔的空当,蛰伏在南北两岸的三道少年身影,从暗刺之中显身,隔着?半丈的距离,前后团团包抄住阿夕,为首之人,赫然是周廉,少年容色阴沉,提起佩刀,刀刃指向?阿夕,低喝道:“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的罪咎,你识相些的话,就束手就擒!”   阿夕的面?容本来?有些温度,见着?突兀出现在雨夜桥上的三个人,她容色一下?子死?寂无澜,嗓音不?阴不?阳:“原来?少卿不?是一人赴约啊。”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寒气,想要将温廷猷一举拉上来?。   哪承想,一只匕首,无声无息地抵于她撑在桥石上的手背处,锋刃寒锐,阿夕的嗓音比锋刃还要寒上几分——   “他们胆敢再?靠近半步,温少卿,我会切断你的手指,到时候,送你和?你的族弟,下?地狱。” 第163章   阿夕此?话, 一举将气氛推入剑拔弩张的境地,包抄在水磨青泥板桥两?岸的三人,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暴雨滂沱汹涌如注, 混淆了所有人的视听, 渗透在空气之中的寒意,无声无息地蔓延在众人的皮肤上,尤其是温廷安的心脏,『噗通——噗通——』, 庶几快迸溅出嗓子眼儿。   但阿夕,并未因周廉他们的驻步,而止住了威胁的行止, 那扎向温廷安手骨皮肤的匕首, 丝毫没有收敛之势,反而愈发有恃无恐一般, 纤薄的锋刃,刮蹭过她青筋凸起的手背, 继而腕肘一沉,刀刃的尖端深入虎口,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一阵稠雨凉薄的血腥气?息。   剧烈的疼楚,伴随着滔天的冷雨兜首砸下, 它顺着?缠丝般的雨珠, 紧紧延着掌心上的纹理逐一漫漶开去,温廷安疼得倒吸了一口寒气?,俄延少顷, 额庭上已是蔓延出了潸潸冷汗,面色俱是湿漉黏濡, 整个人早已分辨不出,黏挂在皮肤上的,到底是湿汗,还?是雨水。   这一只手,是她将身?躯维持在板桥桥垛之上的唯一支撑,它连接着?她整个人的重量,而她的另一只手,执着?一柄软剑,剑端悬系着?温廷猷整个人的重量,易言之,这一只手牵系着?两?个少年的身?躯,因是承载力度完全超了负荷,手上的苍蓝色青筋显著地突出,每一个筋络根根分明,指根与指节上的血色全然消了褪。   温廷安一直咬牙死死硬撑,咬肌僵硬地绷紧,心中暗誓绝不松手,她绝对不能让温廷猷沉落珠江,她要?将他救上来,刘家铺子的大夫一直在研磨解药,她一定要?将他从迷失的幻境之中解救出来!   但目下的光景之中,教阿夕这般一刺,疼楚袭来,温廷安的手上生了不浅的伤口,皮肤开始绽出数枝血色小花,她整个人在此?一刻细微地轻颤了一下,那一只扳紧桥垛石面的手,有过?那么?一瞬的松动,这教她的身?躯往桥墩之下堪堪滑移了一寸,她身?体往桥外迁徙,这就导致温廷猷的身?躯有了继续下坠之势,悬在桥心下方的少年,晃动得益发剧烈,而这种剧烈,弥足沉重,又给温廷安的手造成了不轻的磨损与负担。   她后槽牙紧了一紧,意欲将温廷猷朝上拉扯,将他拉扯回桥面。   萧条冷瑟的暴雨之中,玄黑的穹顶之上,戛然砸落下一记雪亮的惊电,这俨似一柄磨锯得锋利的白刃,一举将天地之间苍莽斩裂开去,落刀的这一刹那,东隅的天光由暗转明,珠江的水天相接之处,隐微出现了一抹将燃欲燃的曙色。   曙色逐渐照亮水磨青泥板桥,也照亮了彼此?的面容。   似是意识到温廷安的负隅顽抗,一抹凛冷之色掠过?阿夕的眉心,她俯蹲在温廷安近前,褦襶之下的一角纱帘,教风徐徐拂了开去,露出了素净瓷白的一张脸,因为唇畔噙笑,她的五官呈现出了一种诡谲的生动:“我与阿朝同为姊妹夫妻,我绝不允许世间任何人伤害阿朝,谁胆敢伤害她,我便杀谁,不管是郝容,是贺先,是大理寺。纵任是那天皇老子来了,我亦是照弑不误。”   “姊妹夫妻?”温廷安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凝了凝眸心,“这是何意……”   问话之时,阿夕的刀深了半寸,温廷安疼得嘶了一声,虎口所联结的骨骼,戛然之间,强烈地震痛起来,这份疼痛,以飓风过?境之势,漫漶至胳膊与琵琶骨,温廷安殊觉整个人庶几快要?撑持不住了。   阿夕幽冷瘆人的嗓音,从她身?上传了下来:“莫非丰忠全没同你说么?,二十年前,我拿锄头砸死了那个人,官府要?抓的人,本该是我,而不是阿朝,但阿朝不允,说要?跟我生同生,死同死,我若是落狱,将她扔在了这个空荡荡的人间世,她说,那么?,她也不活了。”   提及阿朝,阿夕凉冽的嗓音,柔和了几些弧度,雨丝浇打在她的面颜之上,她眉眸显出了一丝柔情。   “因于此?,阿朝和我一起认罪,一起落狱——也是在狱中,我们歃血为誓,结成了姐妹夫妻,今生今世皆要?相依为命,相互偕老,对彼此?始终不渝,且外,这一生一世,皆不能觅婿嫁亲。”   这一席话竟是听得荒唐无比,温廷安听出了端倪,近乎失声:“可是,望鹤师傅是你的亲生妹妹。”   “那又如何呢?”阿夕狭长的眸底现出一丝痴恋,“我和阿朝的身?上,虽然流淌着?同一人的血,有血亲的渊薮,但是,在我眼中,她早已成为我最欲守候的人,她喜我则喜,她忧我亦忧,她长成了我胸骨之下的一根肋骨,她疼的话,我的身?体亦是泛起强烈的疼楚。温少卿,你有所爱之人么??假令有,你必定也有这种感觉。”   随着?长夜的消逝,随着?暴雨的涌注,对峙之间,温廷安殊觉自己身?上的气?力,被刀伤和雨摧二者,不断地抽丝剥茧,逐渐消磨得几近于殆尽,但她仍旧撑持着?一口气?在。   有一份冲动,驱策着?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既然你衷情于望鹤,如此?,她为何有孕在身??”   易言之,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生父,又是何人?   好巧不巧,温廷安话声一落,穹顶之上蓦然有一道白鸟般的惊雷,陡地迎首劈砸而下,千钧雷霆一霎地照亮了阿夕的面容,温廷安真正看清了她,这一刻,阿夕的容色煞白如纸,俨若覆上了一层纤薄透明的尸油,血气?悉数弥散而去,徒剩下一张几近于死人般的,枯灰的脸。   阿夕双眸狰突,夜行衣的前襟处,胸线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温廷安,显然未预料到她会?问出这等问题……不,是居然敢问出这等问题。   温廷安了然,自己的这一句问话,明显是戳中了阿夕的软肋,让她悉身?如罹雷殛了一般,整个人有一瞬地僵滞,思绪似乎折戟沉沙。阿夕的骨腕是隐隐地颤动着?,就连扎在温廷安掌背上的力度,也轻了轻。   守候在板桥两?岸的三人,这般见状,瞬即伺机行事。   觉察到桥畔两?岸的喧嚣与躁动,局势生变,阿夕陡地回过?神来,眸底掠过?一丝阴鸷,她沉下了臂弯,那一柄匕首没有任何预兆地没入深处,一时间,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更?甚。   温廷安疼得眼前俨若晃过?一丝浓烈的眩晕,一直强撑着?的手腕,指尖力道尽失,指尖一寸一寸地下挪,因是用劲过?深,且在桥泥板上抠下了一条一条血痕。   她上半身?悬出了桥外,也教温廷猷的情状愈发岌岌可危,少年的下方赫然是汹涌狂躁的珠江水,因是处于夜尽天明的破晓时分,浪淘的水被髹染成了一片昏晦磅礴的色泽,粼粼水波拍上了南北两?岸,砸出震天价响的水声,俨若巨兽獠牙的纹路,只消人一跌坠下去,任凭水性再好,皆是万劫不复。   虽然说温廷安会?潜泳,畴昔在洛阳城之中,被一箭射落大江,她负着?温廷舜潜游过?好一阵子,但那个时候江水的水势是较为平缓的,可今下,暴雨瓢泼,珠江水迎来了水势最为湍急的时刻,人一跌落下去,就如置身?跌坠入瀑布洪流之中,堪比命悬一线。   这厢,阿夕一刀对三人威胁道:“别?过?来,否则的话,我直接将你们的少卿推下去!”   阿夕简直是太嚣张了。   周廉弥足担忧温廷安的安危,见到阿夕持刀扎在她撑身?的左手上,周廉见状,整个人心脏都要?裂开了,恨不得那一柄刀是扎在自己身?上,恨不得是自己代?温廷安受疼。   他心急如焚,意欲奔前救人,却被吕祖迁与杨淳死死阻住:“周寺丞,莫要?冲动!   暴雨如注,三个少年的衣衫,尽是浸湿了透彻,行相狼狈已极,周廉的目色一直聚焦温廷安身?上,连呼吸都放缓了,整个人如堕入冰窟之中,周身?泛散着?一阵料峭的寒意,他挤搡开吕祖迁和杨淳,怒喝道:“没见着?这个歹人,想要?教温廷安和族弟一起沉珠江么?!我们若是不阻拦,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被毫不客气?地推了开去,身?躯在湿泞的雨地上打了个趔趄,但很快爬起来,扑上前来,一左一右死死缠住周廉的胳膊。   周廉本是行将拔刀,见得此?状,容色铁青得可以拧出水来:“松开!”   二人俱是摇首,脑袋摇得堪比飞梭纺车。   吕祖迁咬紧牙关?,沉声道:“若是我们兀自朝前,阿夕当真说到做到,会?对温少卿不利!”   杨淳亦是点了点首,低声说:“我本来想要?在桥面下备好一艘船,但阿茧乃是船家之中的内鬼,我若是同船家借船,定会?惊动阿茧,阿茧是帮凶,必定会?知会?阿夕,阿夕是何种秉性,此?前丰忠全已然同我们仔细说过?了,她性情恣睢暴戾,若是我们将她惹急了,她大不了同我们鱼死网破。”   杨淳望定周廉,凝声说道:“周寺丞,鱼死网破事小,但温少卿和她族弟的性命,眼看就要?不保,你多少要?冷静!”   周廉愤懑得咬牙切齿,面容阴沉且苍白,推搡开两?人,沉声道:“按你们俩的意思,难道我目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少卿受那歹人挟持么??”可是,温廷安已经被阿夕划伤了啊,见着?她受伤,他整颗心都狠狠地揪疼起来。   他感觉她快要?撑持不住,她和族弟都快要?跌下去了,这教他还?如何冷静?!   “方才你问我,阿朝怀上了谁的孩子,是也不是?”   阿夕的嗓音轻轻响在了温廷安的耳屏处,吐息揉在她的耳鼓,凛冷的气?息杂糅于皮肤之上,俨若冷蛇慢条斯理地吞吐着?猩红芯子,引听者泛散起一阵心悸的颤栗。   温廷安抬起眸来,一错不错地注视阿夕。   阿夕用飘渺的气?声,一字一顿道:“是朝扬的。”   提及『朝扬』二字之时,温廷安听出一丝滔天的恨意,匪夷所思道:“工部尚书?!”   这,这怎么?可能?   望鹤为何会?怀上朝扬的孩子?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前,南下岭南之时,与望鹤同乘一艘船,望鹤说给孩子取名为『望鹊』,针对冠姓权的问题,吕祖迁生了好奇之心,问过?望鹤孩子的父亲是谁。   望鹤的回答是——   『望鹊没有父亲。』   那个时候,温廷安发现,孩子的生父,对于望鹤而言,应当是一份难言的隐衷。   但她完全没料到,孩子的父亲,居然会?是二十年前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朝大人。   在广府百姓的心目之中,朝扬是治水有功的清官,为生民?立命,两?袖清风,德高望重,平民?百姓不惜斥巨资,修葺一座镇江塔,来惦念追思他。   在广州知府丰忠全的心目之中,朝扬是根正苗红的青年才俊,年仅三十四岁,便是平步青云,坐上了堂堂皇皇的工部尚书之位,前程远大,官运亨通,且为人正派良善,故此?,当时朝扬要?从牢城营之中,将阿朝阿夕带出来,许她们二人以新生的身?份,面对这等情状,丰忠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阿夕的心目之中,朝扬则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为了大肆敛财,为了让夕食庵冠绝广府,他居然将罂.粟加入各种食味之中,惑人心神,夺人神魄,阿夕明显对朝扬这等行径,颇感不耻,但朝扬是她的领路人,他已经拖了她下水,她这一生一世,也就再也无法回首。   那么?,在望鹤师傅心中,朝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至始至终,温廷安发现望鹤虽然频繁被提及,但关?于她的个人意志、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极少被挖掘。   说起来,温廷安与望鹤其实只见过?两?三面,在她的印象之中,望鹤娴淡如水,一行一止一颦一笑,皆是端穆温和,仪姿颇为端庄,待大理寺的官差,亦是持有敬重之意。   望鹤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羊脂玉,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修养,俱是教人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是以,温廷安听闻她怀上了朝扬的子嗣时,整个人俱是吃惊不小。   这个朝扬,可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女?都是在洛阳城内,在二十年前,并未随着?朝扬一同下野。   半年前,朝扬回京述职,拔擢为幽州刺史权知粮储,他的妻女?也来至幽州安身?落户。不过?,听丰忠全说,朝扬在前赴幽州的路途上,突发心疾,不幸病逝。   再仔细想一想望鹤师傅的显怀程度,至少有七月、八月的身?孕了,易言之,望鹤是在朝扬去幽州的前一两?个月怀上的。   连绵的冷雨兜首砸落下来,阿夕阴鸷冷厉的嗓音,偕同雨丝一同砸在温廷安的耳屏:“阿朝钦慕于朝扬,甚至为了他,愿意还?俗,愿意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填房,你可知晓,朝扬是作何应答的么??”   -   身?为长姊,阿夕永远都无法料想到,因为一场不对等的欢喜,阿朝会?将自己献祭给了朝扬,半个月后,她发现妹妹饭不思,茶不饮,常有呕吐之征象,情状与寻常大不相同,忙暗遣庵厅内的医尼来诊治,医尼说,师傅这是添了喜脉。   阿夕一闻,如罹雷殛,这半个月以来,她日日暗中在阿朝的膳食里,混入一盅避子汤,每回皆是看着?阿朝饮酌完,怎的还?会?生出这等意外?   阿夕当下做了主张,要?为阿朝烹制一盅堕子汤,但阿朝良善,不忍腹中胎儿受苦,便对阿夕道:“阿姊,我想将这个孩子生养下来。”   阿夕殊觉五脏六腑被倾轧了一回,她与阿朝曾在狱中结为姊妹夫妻,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嫁人生子——   但,阿朝终究是背叛了她,她怀上了朝扬的骨肉,居然还?要?将胎儿生下来!   意识到这一点,阿夕的整颗心,撕裂成了漫天的尘埃。   阿朝喜欢上了朝扬,这个整整比自己年长二十一岁的男子。妹妹小小的心腔里,都是这个男人的身?影,并没有为她这个长姊,腾挪出半丝半毫的位置。   阿夕深觉身?子有些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消逝,她的声息逐渐冷淡,问:“你将孩子生下来,朝尚书晓得这一桩事体么??”   阿朝眸色露出一丝惘然,摇了摇首:“我不曾告诉他。”   阿夕道:“夕食庵有明确的规定,有了身?孕的师傅,需要?还?俗,朝尚书即将迁擢至幽州,他可有应承许你名分、带你偕行?”   阿朝目色有些黯然,仍旧摇首。   阿夕一霎地什么?都看明白了,字字句句凝冻成霜:“朝扬这人,事了拂衣去,去幽州同妻儿团聚,将你和孩子扔在此?处,不管不顾?”   兹事何其荒唐!   阿朝在这样的时刻,还?在勉力为朝扬开解:“我是荷罪之身?,从牢城营出来,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朝大人有有所忌惮,也实属寻常,他前赴幽州,也许会?同夫人商榷此?事,到时候商量安妥,会?差人接我前去也不一定。”   阿夕觉得阿朝委实是太天真了,也爱得卑微,她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一直以景仰的姿态聊表爱慕之意,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她遗失了自我。   从未有过?这样一刻,阿夕深刻地觉得,人间世的情与爱,不就是罂.粟么?,使人迷失自我,时常跌堕入一厢情愿的幻象之中。   她的阿朝,为何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伪君子,无私地付诸一腔真心呢?   但阿夕见妹妹对腹中胎儿这般在意与关?照,她到底还?是软下了心肠子,凝声问:“倘若那人没有回来接你,这孩子生下来,你当如何抚养?”   这一番话,委实有些扎心与残忍,尤其是对于刚堕入爱河的女?子而言,就若一盆兜首冷水,悉身?的骨子皆是森冷无比。   阿朝的眸色有些黯然,很显然,她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心中一直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深信朝扬去了幽州之后,一定会?遣人来广府接她。   可是头先一个月,日头打飞脚似的逝去,阿朝的小腹逐渐显了怀,可那日思夜想的人,却是始终未曾有过?音信。   甚或是,阿朝寄出去过?诸多的信牍,皆是石沉大海,杳然无踪。   换言之,朝扬不曾有过?回音。   看着?日日夜夜盼信来的妹妹,看着?她日复一日失魂落魄的容色,身?为长姊,阿夕见状,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去。   这个工部尚书,到底对她的妹妹,是何种心意?为何同她有了夫妻之实,但去了幽州之后,连屁都放不出一个?   是忘了广州府有个名曰阿朝的女?尼,一直在亟亟等着?他么??   阿夕根本不愿让自己的妹妹,受半丝半毫的委屈。   既是如此?,好,她便亲自去幽州寻他,要?问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朝,拾掇行箧,翌日早,长姊带你去幽州寻他,他不寻你,那你便亲自寻他,将你的爱慕和身?孕,一并告知他,看他的答复,究竟是什么?。”   阿朝讶异于长姊的果敢,这种跨域千里山河去寻人的事,姑且也只有长姊才做得出来。   不过?,要?是没有长姊,阿朝也丝毫没有勇气?去幽州,估摸着?这种时候,仍旧傻傻地一直守候下去。   拾掇了一整夜的停当,阿朝与阿夕暂辞夕食庵,踏上了前往幽州的旅程。   姊妹二人,只有阿朝有身?份与路引。   而阿夕,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换句话说,在十余年前,她就已经『死』在了牢城营当中,放在今朝,她便是暗渡的『黑户』,没名没分,若是被官兵发现,是要?下海补文?书的。   是以,姊妹俩决定轮流出现,在前往幽州的官船上,白昼时,阿朝现身?,晚上则是阿夕,就这般,她们蒙混了客船上所有戍守官兵的耳目,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幽州。   接着?,一路打探朝扬这个人。作为大邺最年轻的工部尚书,现在是最年轻的的幽州刺史权知粮储,朝扬的英伟事迹,传遍了幽州的市坊民?巷,无人不晓得其英威之名。   然而,比及姊妹寻至幽州府衙,要?让官差去通禀朝扬,意欲求见这位新任刺史之时,却是遭致了无情冷淡的驱逐。   官差听她们的口音,中原话裹藏着?浓重的广州白,并不是本地的百姓,以为是南蛮来的泼妇,驱逐道:“刺史大人日理万机,并不曾结识过?两?位僧尼,二位请回吧,莫要?在府衙重地逗留。”   那一天,幽州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阿朝觉得官差肯定是没有将话带到位,是以,决定在附近榆林巷子的茶棚,一晌避雨,一晌等朝刺史下值。   阿夕心中生疼,她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妙的猜测,但她没有对妹妹说。毕竟,阿朝仍然对朝扬,报以一种深信不疑的爱慕,以及一副不撞南墙不回首的决心。   幽州的天时比广州要?冷燥许多,天干物燥,气?候阴冷,加之此?前在客船上颠簸多日,阿朝的精气?神极是萎顿,阿夕给她点得药膳,她一口都食不进,纵使食进去一些,后半晌也悉数吐出来了。   “阿姊,一想到可以见到朝大人,我这心,就扑腾扑腾地跳,很紧张,就什么?也吃不下。”   阿夕觉得阿朝这一席话,是在安慰她罢,也可能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阿朝的指根,妹妹的手薄凉无比,掌心腹地,慢慢渗出了诸多冷汗,不知是体质虚寒,还?是行将要?见到心仪之人,过?于紧张所致。   阿夕的另一只手,深深掩藏在袖袂内侧,掌心之中,捏着?一柄剁菜用的陌刀。   在阿朝看不到的地方,阿夕的眸底慢慢掀起了一丝冷厉而沉鸷的弑气?,杀意掩藏在夹翘秾纤的眼睑之下,沉郁得庶几能够挤出水来。   暮鼓时分,幽州府的府衙,那铜匦之下,终于出现了一道官袍衣影。 第164章   “莫非……你杀了朝扬朝大人?”   凛寒濡凉的雨丝如泼墨一般, 铺天?盖地地泼洒于温廷安的面容之上,她发丝黏成绺儿,成海藻之状, 薄薄地粘稠在额庭上, 整个人视线陡地恍惚, 喉头亦是弥漫上一片凝滞湿涩,不知是被?雨水冻住,还是被?阿夕那一出『千里寻他千百度』的故事,所深深震悚。   阿夕寥寥然?地牵扯一下?唇角, 看?起来是笑了,这一丝笑却又显得如此单薄苍凉:“这人间世的男子,是不是皆是如此冷情负心?当我们?去朝扬, 教他得知阿朝有身?孕的事时, 他的面容上,却丝毫不见喜意, 反而显出彷徨,他看?阿朝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种腌臜的东西,仿佛她此番上幽州来,乃是别有所图,诸如贪图他的官爵、他的家资、他的名分, 云云, 他的态度是如此疏离且冷淡,仿佛意欲斩断与广府的一切过往,包括与阿朝的那长达十余年的牵绊, 也一并斩掉。”   “阿朝到底有孕在身?,最?后, 朝扬看?中她肚子里的骨肉,说孩子到底流着朝家的血,是朝家的子嗣,孩子必须过继给他,至于阿朝,倒可以离开,他用十两纹银打发了她。”   穹顶之上,再度兜首砸下?数道霹雳惊雷,尖哨般的雷鸣,遥遥响遏于苍莽的大?地上,一片涛涛翻滚的骇浪声?之中,惊电接连照亮阿夕的面容,她的神情逐渐变得狞戾阴鸷,弑气顿显,她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苍冷的薄唇徐而缓地一张一合——   “故此,温少?卿猜中了,我确乎弑了朝扬。他之所以突发心疾猝亡,是我一人所为,我专门设下?一饯别之宴,膳食皆是契合朝扬的口味,明面上是款待他,本质意欲教他卸下?心防,私底下?,我在膳食之中投下?了过量的花籽粉,我教他陷入极致的幻象之中,教他失去理智,教他陷入无法自抑的亢奋之中,也是在这样的一刻,我真正看?清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那掩藏在官袍之下?的,那一幅自功自利的百般丑态。”   “我本欲让阿朝看?到这个男人,如此轻妄冷情的这一面,但……我到底放弃了,这对于阿朝而言,委实过于残忍,我不欲让她,因为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人,而生?出半丝半毫的委屈。”   话及此,阿夕半垂下?眼?睫,浅茸茸的睫羽,形成了一道阴戾如魔的弧度,在卧蚕处聚成一道幽郁的翳影,她复又笑了起来:“是以,我让朝扬在极致的亢奋之中死去了,他年事已经高,本就罹患心疾,根本受不住这等?刺激,过量的花籽粉,只会更快加剧他的死亡,加之此物乃是来自西域,不曾为世人所知,溶入膳食之中,亦是无色无味,纵任仵作?验尸,根本无从查起。再不济的话,很可能怀疑至我的头上,不过,也丝毫查不出任何——”   “毕竟,幽州的百姓皆是晓得,这位新任的幽州刺史,值逢雷雨天?时,便是容易罹患心梗,必须服下?大?夫所开的药。这些中药,研磨成粉末,亦属无色无味之物,其形态同?花籽粉极其类似,且外,我设宴的当夜,正好起了狂风雷雨,少?卿爷,你说,这算不算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温廷安眸心震颤,利用特殊的天?候、死者的软肋、兼用不曾为世人所熟知的药物作?案,这种手法,她太熟稔了。   在第一桩命案里,郝容亦是死在一个滂沱雨夜之中,加之他亦有嗜酒的毛病,死的时候,整个人正巧喝得烂醉如泥,这般一来,很容易制造出一种『雨天?里,饮醉饱,足底打滑,不慎坠桥』的假象。   在第二桩命案中,贺成死亡的地点,正好坐落在珠江最?下?游,下?游往往是云岫密布之地,偏巧他死亡的时辰,正好是在云岫最?为繁茂的光景,附近的岸堤上、镇江塔中,其实有一些特遣的官吏在戍守,但他们?碍于浓密的云岫,根本无法识清下?游的景致。   既然?无法瞅清贺成的所在,更遑论是救人逃生??   阿茧身?作?帮凶,撑棹操桨,划着舟筏,蛰伏于水岩洞之下?,待贺成纵游而出,佯作?要救他上舟而来,其实暗地里接力使力,借用竹桨,将贺成摁于水中,活生?生?将他溺毙。事后,用筏舟载着尸首,快速地溯游直上,教静候于堤岸上的阿夕换穿,李代桃僵。   那一会儿,阿夕便是扶着已经食过花籽粉的母子二人,去了水磨青泥板桥上,刻意引起夹岸百姓的瞩目,制造出喧嚣与轰动。   案发现场,所有目睹这一切情状的黎民百姓,所有人都以为是贺陶匠拖家带口,要一起沉珠江。   没有人,会怀疑贺陶匠被?人掉了包。   也更没有人,会怀疑唐氏与郝峥,其实是被?迫沉了珠江。   他们?食下?掺杂有花籽粉的黄埔米,神智陷入一种幻象之中,整个人变得毫无反抗之力,母子二人甚至不知晓自己濒临死亡,易言之,他们?对置身?处于的危难,本就一无所知。   在极致的幻象之中,他们?就这般葬送了性命。   广府午门的仵作?在验尸之时,只能验出母子二人腹腔有米糜,推断死者在生?前食过少?许黄埔米。   对于掺杂于黄埔米之中的罂.粟,他们?根本勘察不出来。   这也难怪。   对于一种不曾为世人所知的,并且超出所有人认知范畴之内的毒物,仵作?饶是能勘验出它的存在,也根本无法给它下?定义。   他们?根本不知晓它到底是什么。   罂.粟是胡商贩运进口的一批黑货,从二十余年前出现,表面上看?,早已给朝扬朝大?人焚毁,它的存在才未被?流传出去,但世人不知地是,他们?去夕食庵所用的诸般膳食,一律皆有罂.粟的影子,它的存在,只有朝扬、阿夕阿朝三个人知晓。   它成为了夕食庵,在百家庵厅竞争之中,永远置于不败之地的秘宝。   罂.粟不曾出现在世人的认知之中,但吊诡地是,它却又无处不在,便是出现在日常饮食之中,但世人为一己所食疯狂之时,竟是一无所觉。   就连大?理寺,亦是差点中了道。   谁能料想地到,万民称誉的、教人食指大?动的一碗米饭,居然?是由毒物烹饪而出的?   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物事,果真是被?阿夕运用得淋漓尽致。   这厢,阿夕薄凉阴毵的嗓音,将温廷安的思?绪唤了回来。   “幽州府衙内的一众仵作?、衙吏,连夜不辍地勘察尸首、推鞫案情,最?终认定,朝扬之死,是突发的心疾所致——我明目张胆地杀了朝扬,所有人皆是无法发现,也看?不到,他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真实,即是案情的全部真相。”   阿夕的嗓音轻若鸿羽,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却如惊雷一般,她整个人俱是怔愣了。   温廷安蓦地觉知到一阵浓深久远的窒息感,她想起之前在镇江塔之下?,丰忠全说过,朝扬死于心疾,至少?世人俱是这般认为,这也囊括朝扬的妻儿,她们?一并认定朝扬在雷雨天?时,乃属心梗而亡。   只有凶犯以及阿朝,才真正知晓朝扬究竟因何而死。   朝扬用罂.粟牟取暴利,结果,竟是死于罂.粟。   这一种下?场,是何其的荒诞。   暴雨一直在嘈嘈切切地落着,朝扬之死,俨若一块巨石,在温廷安本是平寂无澜的心湖之上,翛忽之间砸出了一道千仞深澜。   这一瞬,一道游蛇般的心念,戛然?晃过了她的脑海,这种念头虽说极为离奇,但惊现于她的直觉之中,她一顺不顺地仰起首,凝视阿夕,匀吸了一口凉气,淡声?问:“你之前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有阿朝拦阻,我早就杀了阿茧』,你要杀阿茧的缘由,可是因为他知道朝尚书,乃是你弑害的呢?”   整一座青泥板桥上,陡地陷入一片死寂,阿夕的容色凝滞如霜,整个人的喉头,似乎教一种隐形的力道深深扼住,有长达数秒钟的失语。   萧瑟的雨丝变作?了一条银白绣线,将她的喉头绣缝住了,厚重的雨幕随着阿夕的心跳震落而下?,她晌久皆是不曾言语。   通过观察阿夕的反应,温廷安知晓自己的推论没有错,虽然?她手上没有任何实证,但这并不妨碍她进行逻辑链上的推论。   显然?可证,她的逻辑链并没有丝毫差池。   温廷安赌对了。   阿夕的眸色先是愕然?,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大?雨吹掀了她的束冠,飘逸的发丝从挽梳好的鬓发挣脱出来,黏附成绺的发丝之下?,一对被?纤凉拔丝的雨水,洗濯得益发剔透的炯眸,不避不让,就这般直视她。   两个女子之间在目色上短兵相接,像是某种角力,阿夕生?平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居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甚或是,她被?温廷安那沉定透亮的眼?神,震慑住了,手脚禁不住一阵发凉。   “是阿茧告诉你真相的么?”阿夕的音色冷沉得可以拧出水来,沉腕执刀,纤薄的锋刃沿着温廷安掌背处的划伤,持续深入。   须臾,温廷安蓦觉掌背之处,又是平添了一道淋漓的伤创,伤口深深牵动了骨骼,但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唇角噙着一丝笑:“阿茧可是你的心腹,性情慧黠,人滑不溜丢得跟一条泥鳅似的,怎的可能会对大?理寺坦诚?”   阿夕眸色轻晃:“那你是如何得知内情?”   温廷安道:“归结你方才所跟我讲述得种种,诸多零碎的线索,看?似没有关联,实则自有内在的隐秘联结,阿茧是船家,分明与你们?不在一个道上,日常却常去夕食安喝早茶,一方面是替你销赃,另一方面的话——”   温廷安道:“其实,也是在窃自寻你讨要些什么罢?毕竟,人是利益动物,不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帮衬与照拂,更何况,他是在游走触犯大?邺律法边缘,隐患更大?。”   温廷安之所言,深切肯綮,字字句句说在了阿夕的心坎上。   接触到温廷安柔韧而清冷的眼?神,阿夕整个人觳觫一滞。   这种近似于夏日山火般的眼?神,正于滂沱的暴雨之中无声?燃烧。   ……为何,她竟是无法别开视线。   只听温廷安继续道:“虽然?我不太明白朝扬朝尚书死去的案发现场,究竟是个什么情状,也不太明白阿茧究竟如何同?你们?结识,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推断,既然?阿茧拿捏住了你弑人的把柄,那么,一定精谙于胁人哄财之道,这一年,阿茧每去一回夕食庵,应当没少?寻你讨要勒索封嘴的银两罢?”   “你想手刃阿茧,但被?望鹤极力劝阻,望鹤素来仁慈恭善,定是不希望你再度手沾人命,她同?意了给阿茧封嘴的银两,但阿茧来得愈来愈频繁,索财无度,而望鹤委曲求全——这怕也是你对阿茧生?过弑念罢。”   阿夕咬肌僵紧,蓦然?感受到了一阵腿骨发软的虚妄之感,她本是居于这一场对峙之局的上风,但不知为何,她面对温廷安,竟是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势弱。   阿夕没有解答温廷安的惑,仅凝声?道:“温少?卿,你委实知晓得太多了。”   就连她未曾道出的一部分真相,温廷安亦是推断得八.九不离十,这也让阿夕心中愈发坚定了一桩事体。   这位大?理寺少?卿,必须于天?亮之前死去。   众人俱是感知到,这暴雨之中的气氛,陡地生?出了一丝异变,周廉发觉阿夕猝然?仰起胳膊,掌中匕首抬起了一个极为高昂的幅度,眼?看?要朝着温廷安撑在桥石之上的手掌掌心,深深扎下?去!   周廉再也无法顾及这般多了,骤地抬刀疾奔前去:“住手!——”   杨淳与吕祖迁亦是执起佩刀劲步前去。   暴雨席卷着澹澹江水,冷青的水一浪又一浪地舔.舐桥墩,在阿夕的掌中匕首扎下?去时,温廷安松开了撑着桥石上的手掌,整个人与温廷猷一起朝珠江下?坠而去!   温廷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正在疯狂跌坠,失重之感,抵达了最?高峰,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眩晕,心脏庶几快要迸溅出嗓子眼?儿。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腕被?少?年深深拽握住。   即将沉江的温廷猷亦是堪堪悬在了低空之中。   周廉斜倚桥面,咬紧牙关,阻住了温廷安继续下?沉的趋势。   温廷安发现,周廉所握住她的手,是那一只被?小狸猫撕咬过的手。   他手腕上所缠绕的绷带,因为腕骨劲道过紧,隔着被?暴雨浸湿的绷带,能明晰地见到根根凸起的虬结青筋。   原是结痂的伤口,因为过强的牵扯,伤口如豌豆荚似的,重新崩裂开来,浓稠的腥血渗透了绢布,弥散在空气之中,也随即打湿了温廷安的掌背。   周廉意欲将她拉上来,吃力道:“温廷安,你抓紧我!——”   温廷安心中是巨大?的震动,额庭和?后颈渗出一阵濡湿的冷虚之汗,寒声?怒叱道:“周廉,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刘大?夫说过了,你的手这几天?都不能蘸染冷水!你放手!”   大?雨打湿了周廉的面容,他眼?眶熬红,低声?斥道:“都这节骨眼?上了,你怎么不关心一下?自己!我若一松手,你就会没命!”   但温廷安下?方,还用软剑牵系着温廷猷,两个少?年叠加在一起的重量,凭借周廉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吃不消。   杨淳也迅疾蹚水来帮忙,朝着温廷安伸出手去,携同?周廉一起,将她一寸一寸地拉上桥垛。   吕祖迁负责掩护,他一柄刀刚巧抵在阿夕下?落的匕首上。   匕首和?绣刀彼此相互撞击,发出了近乎尖哨般的一阵刺耳嗡鸣!   阿夕的膂力格外沉劲,下?劈之时,近乎是使了十成九的气力,吕祖迁接住她那一招时,执刀的虎口,俱是剧烈的发麻,就连臂肘之下?的骨骼,亦是传了一阵钻心般的阵痛。   吕祖迁忽然?很后悔,当初入九斋,跟随朱老□□武功时,他为何要偷懒?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他目下?极为懊悔自己没多学些武功,否则的话,目下?应付阿夕的刀招之时,他就不会显得这般吃劲了。   阿夕见到这般场景,冷笑一声?:“可真会负隅顽抗啊。”   她倏然?走了一记横刀斜刺,屡屡都是杀招,吕祖迁交过了几回招,渐渐不敌,被?一个匕首划破了臂弯,他体力不济,身?体朝后倒去,磕撞在了桥垛上!   杨淳失声?:“吕祖迁,你怎么样了!”   温廷安血液凝冻成霜,对周廉他们?道:“你们?快逃!我们?这里有两个人,你们?根本拉不动!且外,吕祖迁有危险,你们?速去应援他!”   吕祖迁却以刀拄地,捻紧胳膊上的血,缓缓起身?道:“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周寺丞、杨主簿,快将温少?卿救上来。”   吕祖迁看?了温廷安一眼?:“这个时候,别逞什么英雄主义,我们?不准你死,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这是少?年们?曾经在三舍苑成立九斋时的宣言,温廷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如今能再度听到,思?绪竟是陷入一阵恍惚。   这时候,阿夕冷淡道:“黔驴技穷罢了,不过,如此甚好,大?理寺的官差都来了,省的我逐个收拾应付!”   接下?来,温廷安眼?睁睁地看?到,阿夕数刀劈下?,吕祖迁不敌,再度朝后败退,这一回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在周廉和?杨淳身?上——   周廉和?杨淳重心剧烈失衡,身?体朝前倾斜滑去!   数块桥垛上的石砾,如星火一般迸溅在虚空,接着砸向?了滔滔不绝的珠江。   一切皆像是被?刻意放缓的画面。   温廷安的世界消声?了,她的身?体又正在剧烈地偏移下?坠,视线一阵天?旋地转,衣袍剧烈地翻滚,肺腑之中灌满了潮腥的雨水气息和?狂风,五脏六腑震得发疼,耳鼓亦是嗡鸣作?响。   这节骨眼?儿上,她蓦地收了软剑,一手攥住了温廷猷,另一只手握紧周廉,对他们?沙哑地喝道:“大?家握紧各自的手!”   暴雨汹涌,电闪雷鸣,俄延少?顷,珠江水面响起了今夜最?为振聋发聩的落水声?。   五个悉身?披伤的少?年,一同?沉了江去。 第165章   不尽滚滚来的珠江水, 俨若一头深渊夜兽的血盆大口,敞开毛毵毵的獠牙,侵肌噬骨的寒意, 漫天卷江而至, 伴随着振聋发聩的暴洪拍岸之声, 五个少年俨若萧萧垂坠的落叶,被迫颠沛流离在寒涩而广袤的江水之?中。   那鱼鳞纹似的惊涛骇浪,是野兽蛰伏微屈的兽脊,颇具钻骨透的压迫感, 在温廷安眼前不断扩展、放大、延伸。   比及被江水吞噬的那一瞬,她整一具躯体恍若跌坠入巨兽的深腹之?中,耳旁是震天价响的江水嗡鸣, 是珠江的脏器, 在她身上蠕动并要将其消化的声音。   一阵严峻可怖的窒息感攫住了温廷安,这极致缺氧的环境, 她想起了一句对大江大浪的描写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在大邺的水系流域之?中, 珠江水比长江水要小很多?,但那只是站在珠江的立场上做出的思考,若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呢?   ——其实珠江与长江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人类在庞大的江海面前?, 就是一只狂妄的蜉蝣, 是一粒不知会飘零至何处的粟米,根本?无法篡改本?身渺小的本?质。   温廷安从来不曾体会过那些受害者,他们沉入珠江的那一刻,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体内虽然摄入了花籽粉,但被暴洪完全吞噬其中的那一刻, 寒意遮天蔽日,他们是否有?一瞬的清醒?   当发现自己处于这般广袤又虚无的深渊之?中。   发现自己再?无生还之?机的时候。   发现自己不过稍息就会死去?的时候。   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气?力挣扎的时候。   他们蛰伏在脑海里的意识,会想什么呢?   会有?直面死亡时的恐惧吗?   会有?对『一生就这样潦草结束』这一桩事体的不甘吗?   会有?如掐住咽喉一般,陷入窒息的莫大痛苦吗?   会有?『还有?好多?事情想去?做,但现在还没来及的完成』的遗憾吗?   会有?求生的殷切渴望吗?   会有?对大理寺查案不力的怨怼吗?   郝容,贺成,唐氏,郝峥,他们沉入珠江时,他们之?所思,之?所想,脑海里会掠过这些心?绪吗?   温廷安不知晓他们会想什么,也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完全感知到了受害者沉入珠江时的一切感知。   沉入珠江之?时,因受重力的压迫,她的躯体不断在江水之?中失控地下坠,周身擦出了接踵而至的雪白色水花。   水本?是柔若无物,但在此一刻,它们像是悄然露出锋锐尖利的刺爪,划破了她裸在江水之?中的皮肤,温廷安感受到一阵绵长削骨的疼楚,漫漶在皮肤,潜渗入骨髓,她的一只手本?就被阿夕的匕首划了重伤,这般一来,这种伤害是新伤叠加在了旧伤之?上,她殊觉自己的整条胳膊,陷入了一种无可自抑的、剧烈的痹麻之?中。   这种疼楚教她庶几快陷入昏厥,却又教自己的意识,冥冥之?中,保持着一份潜在的儆醒。   视线掀起了一片盛大的眩晕,眩晕之?后,她的眸瞳教江水浸泡得发胀,视线从恍惚变得明晰,那江水之?下的环境,是一片教人毛骨悚然的黑黯,教她根本?看不清任何,这一片黑黯,原本?是非常广袤无垠的,但在这一瞬,她深刻地觉知到了逼仄、幽黯,那未知的黑暗之?中,俨似生出了诸多?黑色质地的触脚,严丝合缝地缠住了她,拖拽着她朝下兀自沉坠。   温廷安丝毫没有?松开软剑,右手牵系的人是温廷猷,左手牵系的人是周廉。   但她发现,一片昏黑之?中,他们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庶几牵握不住她的手。   温廷安死死扣紧牙关,紧紧回攥住他们的手,始终咬定不放松。   一直在勉力尝试唤醒他们的求生欲。   ——温廷猷,醒醒!   ——周廉,不要昏迷!   ——吕祖迁,握紧!   ——杨淳,别昏!   ——大家千万清醒一下,莫要放弃挣扎!   但唯一回应温廷安的,姑且仅有?一片冗长的死寂。   一时之?间,竟是毫无一人响应她。   俄延少顷,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身若雷殛,悉身的血液凝冻成了霜,眸瞳瞬即睁缩于一个细小的点上。   大家都?怎么了,为何不回应她!   黎明前?的珠江,江水猛击长岸渔火,俨若一柄繁冗的玄色绞索般漫长,如此教人万念俱灰。   她迫切地想要去?看清他们,去?呼唤他们,让他们莫要放弃挣扎。   但水下那沉疴的重压,剧烈地撞挤于胸腔之?上,五脏六腑如若陷入漫长的刀绞之?中,迫得她根本?无法呼吸,满腔的字句,酝酿在喉舌之?中,将言未言,末了,竟是一句话也道不出。   她身上的诸般气?力,正?在给江水一丝一毫地吞噬、消磨、殆尽。   直觉告诉她,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奔劳了一整夜的身躯,俨似一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悉身俱是绷紧,她脑海之?中一直紧缩的神经,庶几快要崩裂了开去?。   温廷安后槽牙紧了一紧,面沉似水。   破晓时分以前?,她便要这般交代在珠江里了吗?   温廷安欲要奋力挣扎,她徐缓地仰起螓首,望向了覆照在水面上的炯炯天光,万千光尘麇集在水面之?上,犹若有?数以万计的鱼群,载着簇簇暖光,悠然地浮游其上,那是曙光所笼罩的世界,但不知为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竟是距离她这般遥远。   温廷安意欲伸手去?触碰,可于短瞬的触指之?间,她姑且只能触碰到一片阴冷森寒的江水。   被划伤的手,渗出血水弥散在了江水之?中,仍旧在剧烈地作疼,真的好疼,阿夕那几刀,刀刀不留丝毫情面,既快且狠,扎入她指根的血肉之?中,疼得温廷安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明明珠江水这般寒凉了,为何她身体会感到如此冷烫,身躯仿佛被燃烧到了极致。   不仅如此,她的身躯仍在兀自朝下沉坠,也不知晓这珠江水会将他们席卷至何处。   暴雨滂沱,水流湍急,他们的尸体,会随着水流漂泊至何处?   最终,会教何人发现?   这一桩案情,又会如何收尾呢?   明明寻觅到了一切案桩的最终真相,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却被凶犯狠狠拿捏住了把柄,还一径地拖累大理寺的官差,拖累了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尤其是周廉,他的手掌之?上,刚不久,便落下一道狸猫的咬伤,伤情并不浅,刘大夫曾对她   耳提面命过,这几日,他的伤口丝毫不能触碰寒水,她对此也做出过了承诺。   但是,周廉为了救她,对伤情丝毫不管不顾,竟是还教伤口开裂了去?。   今时今刻,居然还被一同拖累下了水。   温廷安心?中,潜藏着一阵莫大的愧意。   还有?吕祖迁和?杨淳,跟她一同并肩作战的同僚,连夜不休地协同她一起查案,从未喊过半句苦,从未喊过半句累,今朝亦是被她拖累了去?。   沉珠江以前?,吕祖迁所述的那一句话,堂堂皇皇,掷地有?声,温廷安一直历历在耳——   『别逞什么英雄主?义,我们不准你死,要活一起活。』   『要死,就一起死。』   这就是九斋少年,同生共死的精神啊……   一直被延续至今,她真的好感慨。   温廷安逐渐失去?意识以前?,脑海之?中,像是进行着一出皮影戏,她回溯着生前?种种,最先回想到四弟温廷猷。   真的,好对不起他啊。   他一直全力以赴地帮她查案,给她提供各种各样的襄助,信任她,鼓励她,面对来自族亲的各种非议和?指责时,是他挡在了她面前?。   她这个长兄,可真是窝囊,为何连自己的族弟,都?保护不好。   居然还教阿夕钻了空子。   想起温廷猷那一张迷失了神智的面容,她屡呼不应。   平心?而言,温廷安恨不得被下蛊的人,是自己,她愿意用一己性命,来换取温廷猷一具康健的身躯。   但,据目下的情状而言,一切都?已然太迟了……   还有?温廷凉,她好不容易与三弟的关系破了冰,他算学?极是精湛了得,给她所勘察的公案提供了不少的效力。   抵今为止,她一直都?记得,他前?几日在刘家铺子所说?过的话——   『别以为,我就这件事跟你道歉,就彻底原谅你了,你且听好,我还没完全原谅你……我还是在生你的气?的,你办好案后,这些人情,得慢慢还给我们。』   她答应过,要给三弟负荆请罪,要真正?让他消气?的,结果,人算弗如天算,以她当下的处境,怕是很难躬自到他面前?请罪。   三弟,长兄就先在此处,同你道一声『不是』。   温廷安接着,回想过崇国公府里的族亲,诸如温善晋与吕氏,她都?未曾来得及去?看他们,更没有?亲自报答过他们对自己长达十七年的养育之?恩。   ……父亲,母亲,是女儿不孝。   但愿能够来世来生,再?次做你们的女儿,届时定当结草衔环,好生报答你们的生恩养恩。   温廷安继而追忆起了温青松。   仍旧记得初来广府的翌日,她想要去?拜谒老太爷,却被对方?冷漠地赶了出来。   ——『老太爷说?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温廷安的嫡长孙,若是无事,请少卿大人回吧。』   这句话,其实……真的,很是伤她的心?啊。   当时温廷安听到了这一番话,整个人仿佛被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五脏六腑变得极是脆弱,势若岌岌可危的一座危楼,只消有?一双手略微施力一推,她心?上的这一座危楼,即刻便会溃不成军地轰然倒塌。   在人间世之?中,还能有?被至亲拒之?门外这一桩事体,更残忍的事么?   倘若说?,她人生有?两桩憾事,其中一憾,便是希望能得到温青松的宽宥与鉴谅,重新修葺好祖孙两辈的关系。温廷安希望能与温青松达成和?解。   这一桩憾事,或许会成为真正?的遗憾罢。   至于另外一桩憾事……   在不经意之?间,温廷安眼前?坠入一片强烈的恍惚,隐微之?中,她似乎又回溯到了一道暌违经年的衣影。   少年身影颀秀修直,着一身白襟银带的儒生袍,端的是仪表堂堂,如若一株倜傥的玉树,静静地伫立于洛阳城的月影清辉之?下,温廷安似乎见?着了她,他转眸朝着她遥望而去?。   因是逆光而立,过于强烈过曝的光,逐渐吞没了少年的五官线条与神情神态,使得他的身躯处于极致的一种朦胧之?中,仅是余下一片昏晦模糊的剪影轮廓。   『温廷舜……』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温廷安骤地想起他来。   第?二桩憾事,便是没能遵守与她的两年之?约。   她当初应承过他的,要等到他从漠北平安归来,她要等着他远践曩约。   可是……   最终她好像是爽约了。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   她和?他之?间的纠葛和?联结,怎么可以,就因为这一场意外,而潦草仓促地落下这一通休止符呢?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脑海之?中,俱是被少年的衣影深深地占据。   不知为何,竟是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似乎因为想到了他,原是陷入剧烈疼痛的身体,一时之?间,疼痛悉数消泯了去?,他正?朝着她缓缓行来,自然而然地敞开臂膀,是想要深深抱住她。   温廷舜身后,是一片没有?疼痛的、光明而灿烂的理想世界。   陡然之?间,温廷安眼眶温热濡湿,心?扉之?上骤地涌上一份明晰的暖流,她整个人被醇和?柔润地包裹在一个暖茧之?中,甚或是,她还听到他在不停地轻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醒醒。』   『醒醒,温廷安。』   『温廷安……』   『醒醒——』   如此温暖地轻唤,仿佛是某种神谕般的感召,就这般,她受到了牵引,慢慢朝着他走了过去?。   其实,温廷安做梦也梦到过温廷舜,但从未有?过这般一刻,她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而深刻,他拥她在怀的时刻,她能明晰地浅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是记忆之?中的桐花香气?,清郁而不荼蘼,极是好闻,蕴藉好了她身上的每一处毛躁的角落,她原是绷紧的神经,亦是逐渐松弛了下来。   温廷舜的怀抱,真的是,出乎她意料的温暖。   温暖得简直让她想要坠泪。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到他一直在轻唤她,一直温声喃唤着她的名字。   嗓音仿佛从轩高渺远的云端传来,显得如此幽远而空灵,抵在她耳畔时,就如淋漓了一场盛夏的沛雨,它成为了一场舒适熨帖的曲音,轻拢慢捻,未成曲调先有?情。   长达连续数个日夜的不眠不休,她真的,好累啊。   真的,有?一丝丝撑不住了。   就暂先,在梦中人的怀中,歇息一下罢。   一片苍青色的江水之?中,温廷安徐缓地阖上了眼眸。   -   破晓时分,广府北岸,夕食庵。   雨势收持,远东的穹空虽是被日色照亮了小半边,但这广府的天候,倒是丝毫没有?转晴的征兆,依旧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今昼的天候仍旧是一片翳云密布,望鹤徐缓地起了身,不知为何,她今日的心?口一直在忙不迭地跳动着,甚至是腹中的胎儿,亦是变得躁动不已,时不时就要抻足踹她几下。   望鹤发觉自己的精神状态比寻常皆要黯萎一些,这是为何,莫非是今朝的天时陡地转凉的缘由?么?   望鹤推开支摘窗,便是能感受到一阵飕冷的霜雾,窗沿之?下俱是蓬勃腥潮的雨水,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嗅到了一阵熏鼻的血腥气?息。   望鹤感受到一阵不太安稳的预感。   她梳洗罢,便是一手扶着小腹,一手推开了阿夕院子的屋门,照例去?喊她起早。   “长姊——”   话尚未来得及出口,她看到阿夕静立于廊庑之?下,掩藏在左袖之?下的手,延伸出一柄匕首的轮廓,刀尖在滴答滴答地,慢腾腾地滴着稠血。   听着望鹤的步履声和?轻唤,阿夕转过来一张温和?柔润的面容,朝着自己的妹妹,在对方?凝滞失色的注视之?下,她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阿朝,我将大理寺外遣的官差,一并地解决掉了。”   阿夕捋起潮湿的一截袖袂,那一柄匕首,便是齐整地展露在了望鹤的目色之?中。   头?一眼,望鹤悉身如罹雪殛,饶是有?了一些心?理上的预想,但她委实没料到,长姊竟会真的,真的将人给杀了。   匕首之?上,锋锐的刃面之?间,一半的稠血,由?猩红转成了深紫,另一半稠血,还是濡湿着的,未曾干涸,血渍沿着刀面的纹理,一路往下,跌宕在了阿夕沾满雨水气?息与夜霜气?息的袍裾上。   须臾,阿夕的衣衫便是湿红了一角。   阿夕莞尔道:“妹妹可晓得这匕首之?上的血,是谁的么?”   望鹤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猛地抬起眸,一错不错地望定她。   阿夕伸出修长的结着薄茧的手指,本?欲揩掉刀尖血,但见?着望鹤此般面目,她心?中生疼起来,眸底充满了怜惜,温柔地揩掉望鹤晕湿的眸角,但所述的话辞,却是残忍至极:“这血,都?是大理寺少卿温廷安的,当时,她整一具身躯悬在了桥外,一只手撑在桥面上,一只手拖着温廷猷,我为了让她沉落珠江,便用了这一柄匕首,连续扎了她三刀,本?是要切裂她的一截手指,但她终于松了手。”   “并且,温廷安和?温廷猷坠落下去?之?时,为了他们二人,周寺丞、吕嘱咐和?杨主?簿,这些人亦是一并沉了珠江而去?……”   空气?凝滞阒寂了一瞬,望鹤凝着眸心?,喉头?俨似教一只手潜在地摁住,没了声息,她深深望着这一柄匕首,晌久没有?回应。   廊庑之?下,氛围宁谧得针落可闻,仅有?冷雨穿檐打瓦之?声,以及不远处扎脚尼洒扫庭除的细微声响。   阿夕的话未毕,她前?去?拭泪的手被拍掉,继而是前?襟教望鹤抬腕捻紧了去?。   望鹤整一张白瓷般的面容,隐藏在廊庑的翳影之?下,五官淡到丝毫没有?起伏,情绪不见?矜喜,嗓音维持着克制且自持的沉静,沉声道:“长姊,你为何这般做……”   望鹤一错不错地望定阿夕:“长姊可忘了我规训过你的事吗?你一年前?已然背负一条人命,为何,还要去?殃及大理寺,温少卿他们,明明都?是无辜之?人……”   阿夕轻轻哂笑,一字一顿地道:“无辜么?他们已经秘查出了全部的真相,破晓以后,他们便会联袂官府,派遣衙役前?来抄封夕食庵,假若我未出手,到时候,大理寺便会将你我押入诏狱。”   “那个诏狱是什么地方??是比广府牢狱更惨绝人寰的地方?,阿朝,你待在诏狱之?中,也必定会动胎气?,我绝对不会让你受此等委屈。”   漆檐之?下的雨水,幽幽地打落在望鹤的高襟雪衫之?上,她忍不住打了个一个寒噤。   阿夕想要搀扶住望鹤进屋休憩,望鹤却是后撤了一步,沉默地避开了阿夕的手,提拎起裙裾,朝着前?院踱步而去?。   阿夕追上前?,柔声道:“妹妹是要去?何处?今昼的天候冷了,妹妹得多?添几些衣才是,我先陪妹妹回院可好?”   行在前?端的女子,微微顿步,俄延少顷,一阵平淡如水的话辞传了来。   “我要去?广州府衙,投案自首。”   望鹤嗓音温淡如水,但其所述之?话,却如春夜里抛掷在大地上的惊雷,教人极是振聋发聩。   “长姊,你我皆不能一错再?错了。” 第166章   黎明时分, 曙色清明,暴雨初歇,翻覆在广府上空的狂云骤雨, 逐渐消散, 原是薄冷僵凝的空气, 一时变得潮湿辛凉,一片江水滔滔声中,官船正式驶入珠江下游。   温廷舜正?在伫船首而立,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心中的那一份不安感抵达至最顶峰,心?脏一直不安地在心腔之中四处乱窜,悸颤之感?攫住了他, 俨若一只隐秘而无形的罗网, 他试图平寂呼吸,但收效如此甚微。   温廷舜掩藏滚镶袖袍之下的手, 左手指腹徐缓地抚挲住右手虎口,冥冥之中, 好像有一根丝线,深深缠缚住了他的吐息。   那个案子,不知她勘察得如何?   是否顺意地将凶犯缉拿归案?   她是否遭遇了危险?   又能否化险为?夷?   温廷舜垂敛住秾纤夹翘的鸦睫,深绒绒的眼睑因是半下垂的动作, 浅浅拢成了一片翳影, 翳影覆落在卧蚕和鼻梁的右侧方,使得他五官的轮廓,隐晦却?又立体, 半张脸是明朗的,但也有半张脸是陷入晦暝之中。   思绪归拢之时, 他听到郁清道:“主?上?,您看看前端,就是镇江塔对面的水岩洞之下,好像有异况。”   异况?   温廷舜循声望去,江面泛散着鱼鳞般的波纹,于曙色的照彻之下,江水的景致端的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比及视线从镇江塔腾挪至对岸时,翛忽之间?,温廷舜的目色,僵凝定格住了。   一抹熠熠如流火的银色晖光,遥遥闪烁于水岩洞之下,洞口之上?旁逸斜出的树枝,勾缠住了这一抹辉光,任凭江水如何冲撞抵挡,也不能教这一抹辉光冲走,远观而去时,那一团隐隐的晖光,俨若不断燃烧的爝火,大开大阖地燃染在观者的视野之中。   待温廷舜再看仔细些时,发现那一团辉光,擦却?了朦胧的光晕和模糊的边角后,它?具象起来,竟然是一柄软剑,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剑颇为?眼熟。   不过,更教人惊怔地是,这一柄软剑的剑柄处,紧紧捻着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手的主?人,被吞没在磅礴浩淼的江水之下,唯有一只手艰难地伸出江面,姿势柔韧却?带着一阵坚定的力量。   软剑的另一端,则是缠悬着另一个人,身?陷洞口下垂的树枝丛之中,这人衣衫皆湿,面容朝下,看不出具体面目。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不仅是温廷舜和郁清看到了这一幕,就连船上?的官兵和船家亦是看到了,众人俱是惊憾,论议纷纷起来:   “老太?爷,这莫不是有人又想不开,沉了珠江罢?”   “可不就是,每年沉珠江的人,真可谓是不计其数!”   “但中下游岸,不是有官府设下的捞尸役么,他们怎的没将尸首捞上?来?”   “是啊,居然还?冲到了下游这种地方,万一尸首被卷入泄洪闸口,那后果不堪设想!”   ……   船上?的氛围本是一片死水般的岑寂,因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氛围陡地变作沸反盈天,人声恐惧又亢奋。温善豫与温善鲁本是阖眼假寐,但受到了氛围的感?染,忍不住循声望去。   是他们的错觉么,为?何那个身?体面朝下的人,其背影与家中的四少爷极为?肖似!   温廷舜一直觉得那一柄软剑,颇为?熟稔,愈是细望下去,他的心?口迸跳得愈发厉害,隐隐约约地,他意识到了什么,确定了心?中的某一桩猜测,当下迅疾吩咐郁清与甫桑下放一艘筏舟,他要亲自去查探情?状。   情?势委实严峻不已,原是行驶至末途的官船,被迫抛锚停驻于南岸,筏舟下放在水岩洞近旁的水面上?,温廷舜略施轻功,从居高的官船之上?飞纵直下,不过交睫的功夫,便?是独身?落于筏舟上?,甫桑和郁清跟随在身?后双侧。   一片江水滔滔声之中,伴随着略显局促的槖槖靴声,温廷舜劲步行前,待行得近了,他眸色深凝,真切地看清了这一柄软剑的具体面目。   是在大半年前,他送予她的一柄软剑,乃是雌剑的质地,与他潜掩在袖袂之中的雄剑,乃是配对的。   故此,温廷舜绝对不会认岔这一柄软剑,假令这一柄软剑,真真是所送给温廷安的那一柄,那么,这握剑之人,不就是——   温廷舜心?脏空茫好了一瞬,遽地掣步朝前,敛声屏息,将淹没江水之下的人儿解救上?岸。   甫桑与郁清亦是趋步上?前,去捞救湮溺于水下的温廷猷。   本以为?落水的只有两人,哪承想,当温廷安与温廷猷被救上?筏舟的那一瞬间?,他们震撼地发现,温廷安的右手紧紧牵系着另外一个身?着官袍的少年,而这第三?个少年的右手上?,又牵系着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手上?亦是牵系着第五个人。   这五个少年,竟是以这般一种姿势,紧密地相牵在了一起,没有被珠江的飞湍瀑流,所猛烈地冲散开去。   好巧不巧,除却?温廷安,这余下的四人,俱是温廷舜所认识的。   温廷猷乃属他的族弟。   吕祖迁和杨淳俱是曾经九斋之中的朋辈。   周廉是温廷安的同僚,过去亦是打过照面。   虽然眼前是一幅堪称是默画的场景,没有任何注解与旁白,但温廷舜已然对他们遇害前的处境,隐微地猜着了好几分。   温廷舜的目色深深定格在了怀中人身?上?,眸色黯得可以拧出水来。今昼,他之所以会心?神?不宁,原来,她是真的出事了。   温廷安的发丝,缭乱地覆于额庭之上?,掩藏在发丝之下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冷湿面容,身?上?的官袍亦是被江水浸湿了个彻底,因此,显出了明晰显著的女子轮廓。   这一幕,教迎首赶上?来的温善鲁与温善豫见着了。起初,他们拨开重重围观的船民和官兵,是见到了搁放竹筏之上?的温廷猷,他陷入了阒寂的昏厥之中,甫桑给他拭了拭腕脉,蹙眉道:“他脉象虚浮不支,内气紊乱已极,是中毒之征兆,不过,尚有一息尚存,若是迟救一步,这性命怕是危在旦夕。”他们闻罢,俱是震悚不已,不过,听到温廷猷还?有救,他们不由?暂先舒下了一口凉气。   接着,他们便?是看到温廷安,头一眼,整个人亦是受惊不轻,“安哥儿他……居然,是、是个女子?”   待他们真正?反应过来,又心?急如焚地问道:“大少爷可要紧?”   因是暂时无法接受这堪比暴洪袭身?的真相,两人对温廷安的称谓,俱是没有变化。   这厢,温廷舜解下身?上?的玄纹大氅,将它?严严实实地披裹在温廷安身?上?,俯身?抻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散落滑坠在毛氅之外的,是一只尽是鳞伤的手,上?边拢共覆有四道刀伤,伤口一道比一道要深,血渍由?稠红凝涸成青紫。   她身?着的官袍上?,亦是蘸染有小片的污血。   在他面前,她极少会有如此狼狈、脆弱的行相,毕竟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她是该被呵护在心?尖上?的人儿,并且温廷安秉性柔韧,性格坚强,遇到任何事,总能想尽各种法子化险为?夷,至少畴昔他与她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时,她总能巧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教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他忽略了一桩事体——   温廷安她,终究也有撑扛不住的时刻。   他细致地拭了一拭她的腕脉,脉象孱弱,内气几近于破碎紊乱,但她仍旧是有一息尚存。   “还?好。”还?好,她还?有一口气在。   温廷舜俨若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心?中一直悬着的巨大磐石,此刻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他委实无法想象,若是这一艘官船,迟行了那么一步,或是晚行了这么一段时刻,若是他没有适时发现那一柄软剑的存在,若是那一柄软剑,被从中下游冲涤至下游的时候,没有被石岩洞旁逸斜出的树枝卡中,那么她很可能就会……   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   甫思及此,温廷舜搂着她的力度愈发紧致,随侍在主?子身?侧的甫桑和郁清,明显地觉知到,主?子周身?的气息,一霎地冷沉如霜,教人俨若置身?于冰原之中。   他们一时感?到颇为?纳罕,温廷安究竟是遇到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才会陷入这般命悬一线的窘境之中?   这一切,必须等到她从昏迷之中醒转过来再议了   五个人被解救上?官船的时候,随船的官兵很快拾掇出了一座可以容纳五人的船舱。   船上?其实没有郎中或者大夫,五位少年命在旦夕,亟需寻觅医治。   温善豫纳了一个谏议:“不若让孩子们暂行去温家养伤罢,温家隐秘,里中亦是陈置有诸多空荡荡的院子,很适合养伤,也没有外人能来叨扰。”   温善鲁亦是道:“凉哥儿亦是在广府一座颇有声望的医馆里,当账房师傅,他与那里的大夫相熟,舍筏登岸迩后,我这便?速遣凉哥儿去医馆请大夫过来!”   温廷舜拂开黏附在温廷安额心?上?的发丝,修直的指腹轻轻拭开她面容上?的水渍,入了深秋的江水,历经一整夜滂沱暴雨的剧烈侵袭,端的是冻骨透寒,因于此,温廷安的皮肤端的是冰凉无比,俨若敷抹了一层冷白的尸蜡一般。   她是很冷吗?   温廷舜将温廷安放置在自己的身?前,紧紧攥握住了她的手,不断地朝着她的手心?,轻轻呵出一团一团的暖气。   但捂着她的手心?的时候,他能切身?地觉知到她身?躯的颤瑟。   是冷得开始发颤了吗?   温廷舜俯住身?躯,将人儿搂入一己怀中,一暖一寒两具躯体,严丝合缝地揉在一起,温廷安的额心?抵在他的下颔处,他埋在她颈部皮肤上?,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醒醒。”   “醒醒,温廷安。”   “温廷安……”   “……醒醒。”   “温廷安,别睡,我来找你了。”   “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   温廷安殊觉自己正?在陷入一片墮颓的巨茧之中,茧的温度深沉而齁暖,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瓣柔软的触感?,贴在她的嘴唇上?,抵开她的齿腔,渡入一片辛凉的、类似于薄荷叶气息的温溽液体,原是寒凉冻彻的五脏六腑,一时之间?变得熙暖如春。   这是何物?   尝起来,好像是……药液。   除此之外,她好像听到了一丝衣料窸窣的声响,在更为?遥远的地方,还?能听到一些杂沓的人声,似乎低声论议着什么。   不过,比起遥远的人声,倒弗如说近处的,落在她嘴唇上?的这一抹触感?,更为?真实而灼烫。   她竟是还?能尝出一丝熟稔的桐花香气。   这一丝香气,铭心?且刻骨,竟是教自己忆起了一位暌违久矣的故人。   果然,是已经不在人间?世里,她的梦,遂如脱缰的野驹,开始变得绮艳了么?   在昏晦之中,温廷安缓缓睁开了眼眸,一缕橘橙色的光火,俨若一柄利刃,将视野之中的大片昏晦,顷刻之间?斩得七零八碎。   停驻在齿腔之上?的,那一抹温热触感?,随着她的睁眸,而离散消隐了开去。   近乎沙哑喑黯的青年嗓音,响在了她的耳屏:“温廷安,你醒了?”   这声音……   出乎意料地耳熟。   与那位记忆之中的故人,悄然联结上?了。   ……为?何竟是会如此真实。   尤其是,覆在她嘴唇的力道,亦是给予她一种『真切地存在着』的感?觉。   就连呼唤她的声音亦是如此。   这是梦吗?   还?是说,其实她还?活着?   活着……   意识到了这一点,温廷安静缓睁眸的动作,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她完全睁开眸子的时候,便?撞上?了一双邃黯而深刻的眼。   这是一对平湖似的眼眸,俨若银河铁道之下的玄色漩涡,一眼根本望不见底,案台上?燃烧有烛火的残膏,但烛火却?无法照亮他的瞳心?,却?又出人意料地熟稔。   ……这是故人的眼。   温廷安僵怔而望,在与那一双眼眸的主?人对视了片晌,她下意识伸出一只未曾受伤的手,去捏了捏对方的面魇,手感?极其真实,微凉之中带了些不经意的烫。   自己怎的会做这种梦呢?   在落水之后,在某个失去意识的时刻,她就一直能听到他的呼唤。   她一直以为?这些呼唤,不过是幻觉所致。   这时候,心?中有个声音反驳了她——   『万一不是幻觉呢?』   万一,呼唤、触感?、声音,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尤其是,她捏向对方的面容时,手上?传了一份极其温实凉热的触感?。   这份温度,让她怔神?了很久。   简直是……真实的不像话。   温廷安尚在纠结自己到底活没活着的时刻,她的手,翛忽之间?,被青年牢牢反握住,五指紧偎相扣。   她瞠眸的功夫,自己的面颊,亦是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捏人力道并不轻,看来是醒了。”温廷舜坐在簟席铺就的床榻前,支摘窗开外,是一片敞亮豁然的天光,他近乎是逆光而立,面容与五官被浸裹于一片朦胧之中,只余有一片颇为?硬朗的剪影。   温廷安僵怔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陡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副意欲『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态度,但碍于伤情?严峻,只得躺卧在榻,但她的嗓音难以保持一贯的镇定,诧然道:“温廷舜?!”   温廷安不可置信,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的会出现在此?”   话一出,温廷安适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委实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过口的人,此一瞬唐突得开了口,话音何其枯槁。   她说话有些急了,道出口的时候,捂着胸口轻咳了好几声。   温廷舜拂袖伸腕,伸出手在她的窄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斟了一碗清水,温声道:“润一润喉咙。”   温廷安接过了,但仅是粗略地喝浅酌几口,复又深深望定他,仍旧重复道:“……你怎的会来岭南?”   他不是在漠北么?   从漠北到岭南,拢共有三?千多公里的行程,搁放在前世,不论是水路、陆路,抑或是空路,耗时不浅,更何况是在水陆并不算太?发达的大邺。   他是何时来的?   来此处所为?何事?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   她甚至是,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并且,她不是已经沉落珠江了么?   本以为?此行是九死一生,哪承想还?会被温廷舜所救。   还?有,她活下来了,那么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呢?   一系列的疑窦袭上?心?头,温廷安凝视温廷舜,温廷舜看着她充满问号的一张玉容,道:“我知晓你想问什么,但你目下的第一要务是先要养好身?体,不宜太?大动干戈,刘大夫也说了,这两天你且在床榻好生歇养着。”   也是在这个时候,温廷安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凉席上?,所处的屋宇,是在一栋竹屋之中。   “此处是温家。”似是洞悉出了她的困窦,温廷舜一晌柔声道,一晌便?替她掖了掖衾被,且道:“你的同僚们都没什么大碍,在珠江之中浸泡久了,或多或少会感?染一些风寒。”   话锋一转,“只不过,周廉和温廷猷二人的情?状,可能有些棘手了。” 第167章   “他们情状如何了?”温廷安本是疏松了一口气, 但?温廷舜新道的一席话,复又将她的心绪高高的吊了起来。   她所身处的这一座竹屋,是格外敞阔豁亮的格局, 暴雨休歇后, 洒金般的日色从漏窗的罅隙之中投落而下, 在青泥板质地的地面上,连成一片气吞山河的海,鱼鳞般的辉光,在地面之中?游弋、腾挪、风起云涌, 将烂漫的屋外与晦暗的屋内联结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日色隐约被?赋予显著的锐面和纹理, 将屋中的深暗裁切了开来。   温廷安知晓温廷猷和周廉的伤势, 前者被?迫吸食不少罂.粟的花籽粉,整个人已然迷失在潜意识所编织的幻象之中, 难以出焉。后者手上被?狸猫抓下了一道血口子,本就不该蘸然冷水, 更不宜有?过烈的肢体冲突,但?为了救她,他连致命伤都不管不顾了。   似是洞穿了温廷安心中?沉重的愧怍与酸楚,温廷舜没有?说话, 只是伴随着一阵衣料的窸窣声, 温廷安的眸子悄然一怔,无知无觉的时?刻,他俯住身体, 将她自然而然地揽入怀中?。   “刘大夫正在全力医治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低哑而深刻的嗓音,响在了她的耳鼓处。这一席话简短, 但?俨若沉金暖玉,环佩相鸣,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温廷安本是难受已极,一团酸涩、脆弱、无措的思?绪在胸腔之中?横冲直撞,心中?始终梗持着一股劲儿,恢复意识的时?刻,神经亦是始终保持一种僵硬紧劲,一种浓酽的罪咎感,将她严实地捆缚于绞刑架上,思?绪抵达至最低谷的时?刻。   但?这一切,随着对方?拥住她、说下安抚之辞的时?刻,而消弭终结。   他宽实而温厚的手,静谧地摩挲在她的鬓角和后颈处,似是在无声地安抚她说,别怕,今后一切有?我。   『噗通』一声,好像有?一块磐石凭空抛掷于水面之中?,温廷安的心湖之上掀起了万丈狂澜,有?一种隐秘、悸颤的思?绪,以一尾鱼的姿态,从常年鲜有?波澜的水中?跃出,击碎了她惯有?的沉稳与冷静,那鎏金皎洁的日光,沿着空气之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地绽放开来,又一寸一寸地被?屋中?的晦暗所倾覆吞噬。   温廷安回?抱住温廷舜,四围俱是一派岑寂,少年与少女,彼此?也?不说话。   在这般温存的时?刻,语言沦落为了一种苍白而薄弱的物?事。   感受到她的回?应,少年的臂力愈发紧致,将她揉入怀中?的时?候,下颔抵在她的发顶,嘴唇在她的鬓角烙下一个绵长的吻。   温廷安感受到他嘴唇的轮廓和温度,与梦境之中?渡药时?,覆落在唇瓣上的触感,别无二致,她眼睫轻颤了一下,小幅度地揪紧他的袖裾,耳根浮起一抹烫意,轻声问?道:“方?才我陷入晕厥之时?,是你给我喂了药?”   说这番话时?,她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他袖裾上的滚镶纹路,不过,温廷舜垂下眸心,头一眼,便看到她绯红的耳根和染了大片晕色。   他遂是捻起她的下颔,偏过首,不偏不倚地在她温软唇瓣上啄吻了一下,尔后,嘶哑地道了声:“喂你喝药时?,用汤匙,喂不进去?,只能用这道法子了,见?宥。”   居然还跟她道歉了……   温廷安纤白的指腹无意识地揪紧起来,身体本身有?诸多空荡的地方?,但?随着他的碰触和蕴藉,这些空荡逐渐被?填补了起来,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份久未感受到的充实与温暖。   也?是在这一刻,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是一身从未见?过的白练春衫,衣料内侧绣了一层沉甸甸的棉絮,触在她的皮肤上时?,质感一片熨暖温腻,且外,衣褶之间,溢满了桐花的干燥香气,莫名教人安心。   这一席春衫显然是男儿穿的罢,裹在她身上,是嫌大的,袖袂将她的胳膊和手腕罩了住,袍裳的下裾亦是宽大的,严严实实掩住了她的身躯,这般行相,乍望而去?,俨若是稚子窃穿大人的衣物?。   直觉告诉温廷安,这衣物?应是温廷舜的,莫非,自己陷入晕厥之时?,也?是他替她更了衣物??   因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呆怔了片晌,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旷日持久的轰响,教她说不出话来。   脑海里无数与他休戚相关的记忆,疯狂地席卷而上。   温廷舜正在给她斟来一碗热汤,并没有?适时?捕捉到她这转瞬即逝地赧然,他在青瓷碗盏轻吹了一口气,说:“这是松香鸡、生姜、红参、天山岩盐和绿豆,熬焗了两个时?辰,所吊出来的高汤,养血补气,你尝尝。”   温廷安却没有?接,一顺不顺地望着他,温廷舜觉察她似乎有?话想问?,便是暂歇下手中?的动作,很轻很轻地在她脑袋上抚了抚,道:“是好奇我此?番为何?会来岭南么?”   这也?是温廷安意欲相询的问?题之一,她顺着温廷舜的话问?道:“你为何?会来此??”   温廷舜道:“假定我没猜错的话,你受大理寺的调遣,是来岭南广府查一桩命案,并向岭南借米粮,以赈济深受饥荒之灾的北地。”   “我亦是受镇远将军之命,前往岭南查探军饷与米粮的情状,并护送粮米一路往北。”他顿了一顿,道,“此?番南下,刚入珠江,我便是在水岩洞下看到了你们。”   温廷安了然,但?也?有?一阵窘意袭上心头,她肖想过自己与温廷舜重逢的时?刻,但?从未预料到,竟是会以这般一种狼狈不已的行相与他相逢。   她的手被?青年握拢,脸也?被?他捧起来,眼神与之相视,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温廷安,你真的,差点?吓死我了。”   他看到软剑被?卡在树枝丛中?时?,以及延伸出水面的那一只手时?,那一刻他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要失去?她了?   到底是,他没有?保护她。   隔着两层衣料,温廷安能感受到他剧烈而怦然的心跳,他的气息也?有?些不匀,待他捋定了吐息,他扶住她的后颈,鼻翼轻轻翕动了一番,搂紧她的腰肢,一下子退回?稚气少年的面目,温廷安哑然失笑,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口吻软到了极致:“我这不是被?你救回?来了么?温廷舜,我还好好的啊。”   但?这一记柔声的安慰,显然不能有?效地蕴藉他,他俯在她身上,额庭贴抵在她的额心上,眼瞳邃深得敛不入丝毫的光线,再?度偏过首,以吻封缄。   晌久,她听到他干涸沉哑的嗓音:“你在广府的种种,我都听温廷凉说过了,为了案子,不得不与官府、夕食庵周旋到底,快要抓到凶犯的时?候,又遭此?意外。你又是一个,极少会将自己所受的委屈道出来的人,很多事,是自己在兀自扛着,明明已经很累了罢,却总要佯作若无其事。”   他所说的每一语每一句,皆是说在温廷安的心坎上,她就像被?一枝箭射中?靶心的人,怔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时?日里,放松一下罢,余下的事,诸如凶犯的抓捕,以及与官府斡旋之事,交给我来办,你好生休息。”   温廷安正说什么来辩驳,嘴唇翕动之时?,却被?他一根手指抵住:“在你养病期间,听我的话,嗯?”   温廷舜并不是一个强势的人,这一回?他对她的态度,明显强势了起来,循理而言,温廷安本是不喜对方?待自己强势,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知为何?,她感受到自己那日积月累的委屈和郁闷,悉数被?对方?理解了,她有?了共鸣,以及一腔暌违经年的感动。   她喜欢他这一刻难得的强势。   同时?,感到眼眸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击打了一下,沸炽灼滚的水,遂顺势沿着眼眶的弧度,迎首淌落下来。   真的,真的好久没有?人这般理解过她。   在她下坠、破碎、自咎、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刻,他将破碎的她,一块一块地缝合、拼接好,并将她护在了掌心上。   在她无比脆弱的时?刻,他让她不需要这般坚强,她可以委屈,可以难过,在他的面前,她可以随意挥发自己的情绪,不再?需要伪装任何?。   温廷舜察觉到温廷安情绪的变化,俯下首,手指轻轻揩掉她的泪渍。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他掌心纹理的触感,她的身躯,亦是惦念着温廷舜的温度,当他徐缓亲吻她那落下四道刀伤的手时?,她感受到某种事情即将发生的前兆。   她想起了大半年前的春时?,他将她压在榻上的那一夜,她的心上,迸发出一种极为隐忍、隐秘却又跃动燥热的炽潮,一切的节奏、声音、光影被?摒除在世间之外,她的眼前只有?她的少年。   她坠落在了他生命的刻度之中?,被?勾描上一份成熟的印痕,从此?往后,她进阶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   她感觉自己长大到十?六岁,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明晰地觉知到自己的存在与鲜活,其余的时?日,几乎都在无意识地活着,循规蹈矩地安排着一己人生。   易言之,真正的自我觉醒,是温廷舜赋予给她的,这成了她前半生当中?,最是难忘却的回?忆。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空气里荡漾着湿漉膏腴的气息,她感受自己被?温廷舜压在榻上,继而,她听到是腰间的缠带,被?轻微牵拉开去?的细微声响,裸在空气之中?的皮肤,逐渐变得柔润微凉,她延伸在衾被?之外的手,与他的修长指根紧紧相缠于一处。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半年没有?见?,而彼此?有?了生疏与隔阂,反而是,因为克制隐抑了这般长的时?间,这一回?的靠近与触碰,反而是,尽皆沉沦,尽皆过火。   支摘窗被?阖上了去?,他们保持着彼此?沉默相视的默契,只不过,借着晦暗的光影,她看到了他身上的刀伤与刺伤,人有?些发怔,她喉头酸涩了一下,指着刀伤问?道:“这些伤口是?”   青年的嗓音很淡:“在镇守漠北之地时?,受了一些伤,并不打紧。”   他说得是如此?轻描淡写。   但?温廷安能明晰地看到,他背脊上新添了一道伤疤,从肩膊一路朝下蜿蜒到股,俨若磅礴狞戾的青龙,以极其儆醒的姿势,盘踞其间。明明年前分别的时?候,还不曾看到过,但?半载后再?见?之时?,他背后却新添了这般一道严峻的伤。   这一道伤挨着心口的心脉大穴,若是差之毫厘,他便是可能因此?丧命。   比起他所受的伤,她手上的四道刀伤,又能算得了什么?   温廷安轻吻他背上的伤痕,眼眶又溽热湿漉起来:“受了这般重的伤,为何?,你不写信来,话与我知?”   她感受到了一团郁热的涩气,浓烈地充斥在胸臆肺腑之中?,扳起他的面庞,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质询道。   “那你为何?,亦不写信来?”温廷舜不答反问?,大掌捂实她光.裸的肩膊,他的神态也?有?明显地情绪起伏。   缥青色的光影,在两人的吐息之间,震颤了一下。   其实,两人话里话外都绕不开一个人。   漫长的沉默以后,温廷安道:“我每天都有?给你写,想寄去?驿站,但?你知晓的,洛阳城中?有?诸多太子的眼线,我但?凡有?一丝一毫不符合规矩的行止,俱是会为太子所知,他必会半途截取我的信札。”   她顿了顿,尔后道,“是以,我从不寄信,每日下值后,趁夜在官邸处写一封,打算两年后等你班师回?朝后,再?一并将信札交付予你。”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定他:“这是我的理由,那你的呢?你身边有?甫桑和郁清,他们是玄甲卫的暗探,论身手功夫,堪比大内禁庭的金乌卫,为何?你不寄信来?”   她垂下眼睫:“若是太子要拦,也?根本拦不住你。”   温廷舜听着她之所言,心中?俱是年深日久的撼然,他从随身所带的箱箧之中?摸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放在她的膝头上,先是道:“金人易主后,金兵犯禁不止,北地频发战事,边陲并不太平。镇远将军也?背负着收复燕云十?三州的使命,是以,在过去?大半年,军营一直在往五国城的方?向迁徙,愈往北走?,官道愈是荒僻。每个月,我吩咐甫桑送信去?洛阳,但?这归途之上,少数的几座驿站,俱是被?诸多金人的眼线与各方?势力所收买,这信,不仅难以安全送遣至洛阳,甫桑亦是九死一生。”   温廷安闻罢,心中?有?一大块地方?陡地塌陷了下去?,她方?才只顾及到自己的感受,却没有?真正考虑到温廷舜的处境。   他的处境比她更为危急,她却还苛问?他为何?不送信来。   ……自己怎么能这般无理取闹。   对他,也?未免太不公允,不是吗?   温廷安看到膝头上的檀木红匣,眸心轻然一颤,掂了掂这个匣子,匣子的重量是沉甸甸的,颇有?质感,她心中?隐约添了一些猜测,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揭开了盒身。   头一眼,所望见?的景致,教她呼吸随着光影一同震落。   是信,密密匝匝的信。   目之所及之处,信札的数量约莫有?数百封。   温廷安的心,仿佛给咸腥的海水浸泡过,浸泡得肿胀又麻酥,她猜过会是信札,但?没想到,他也?同她一般,每日写一封,日日不辍,日积月累,不知不觉之间,就写了这般多。   温廷安将一匣子的信札拢入怀中?,眸眶被?一股接踵而至的湿热,击打着,烧灼着,她的躯体,也?一点?点?地沸热起来,烫意彻骨。   她怔怔凝视着信札,复又抬起眸,定定然,悸颤地问?道:“这些……都是写给我的吗?”   温廷舜点?了点?首,温煦地牵起了唇角:“途经洛阳时?,去?了一趟大理寺,本欲寻你送信,但?你的亲随朱峦说,你去?广州办差,我就将信札随身携带,决意见?到你的时?候,再?将信交给你。”   话至此?处,他露出了一份赧然憨居的意韵,用手揩了揩她溽热的眸眶,“让你担忧了,对不起。”   明明责咎在于她,为何?是他来道歉……   温廷安将匣子搂得更紧,下颔埋入信札上,她想要控制住情绪的薄发,但?愈是憋住思?绪,她发觉眸眶愈是烫沸得厉害。   她将脑袋深深拱在他的胸.膛前,嗓音裹在浓重的水腔之中?,“你救我一命,我一句称谢都没有?,因信札的事跟你生出争执,你还来安抚我……”   她捻紧了青年胸前的襟袍,雾漉漉的泪渍蘸湿他的衣衫,凝声道:“这几日,不能随便离开我。就算是探案、运粮,不论做什么事,我该做的还是会做,但?也?希望你要在我身边,”   在温廷舜沉黯的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道:“我们来广州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么,你的事也?自然是我的事,你操心我的事,我也?要操心你的事。纵任你不同意,也?要同意,跟我所遭受的伤情比起来,你的伤更为严峻,不是吗?”   日色变得明朗,一片熹暖的光影里,少女穿着他的衣衫,玲珑娇俏的一小只,并一张泪眼朦胧的面目,明晰地映照在温廷舜的面目之中?,他眸色变得沉黯而深邃,喉头变得极是干涸而喑哑。   他的指腹匀缓地揩去?她的泪渍,哑声道:“温廷安,别哭。”   他很少见?到她堕泪的模样,她一哭,他整颗心庶几都要化开了。   这一刻,心里想起了一道极隐秘的嗓音,它在说——   『很喜欢她这般为他落泪的神态。』   太过生动,太过惹人垂怜。   他心中?有?一涌绪潮,大开大阖地在胸腔之中?横冲直撞,却不得不隐抑克制,他恨不得想要将她即刻揉入怀中?,与日色烧融在一处。   他很少会看到温廷安垂泪的表情,今朝得见?,整颗心如遭罹了一场过境的飓风,心腔之中?每一道血管皆在贲张、澎湃。   温廷安被?他覆压在榻上,气氛酣然之间,墙面上的两道人影,行将烧融在一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间处传了一阵清越的叩门声。   “笃——笃——笃——”   甫桑的嗓音在外间遥遥地响了起来:“主上,温少卿的衣物?熏烤干了——”   伴随着一阵推门声,甫桑抱着烘干熨烫的官服径直入内,刚一绕过影壁,搴开门帘,折入里间,仅一眼,甫桑如罹雷殛,登时?局促地从帘内退避下去?:“主、主上恕罪!卑职什么都没看见?……卑职将少卿的官袍放在耳房,卑职这便去?领罚!”   内室那膏腴般的氛围,随着甫桑这一阵意外的叨扰,而消弭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腼腆,仿佛跟一只刚从沸水烫过的熟虾一般,羞愤欲燃,但?温廷舜的反应比她要淡然很多,他慢条斯理地将官袍和内衫取了过来,躬自服侍她,手把手为她将衣衫穿上。   温廷安本来想要自己换上,但?温廷舜接下来说得一桩事体,瞬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此?处是在温家别院,你沉珠江的事,老太爷都晓得了,他说你醒后,去?主屋见?他一趟。”   温廷安怔了一怔,“你是说,这个地方?,是在温家的别院?”   虽然温廷舜在她醒觉之后也?说过一次,但?这一回?,她才真正意义上反应过来。   居然是在温家别院里。   她想起第一次造谒的时?候,温青松根本不待见?她,哪承想,今次生出了这般一回?意外,他居然开始会召见?她了。   似乎洞察出温廷安之所思?,温廷舜道:“温老太爷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身份?”温廷安脑袋发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温廷舜没继续说下去?,仅是抚了抚她后背处缠绕在蝴蝶骨上的系带,通过这个动作,温廷安便是幡然醒悟,她瞠着眸心:“他是何?时?知晓的?”   温廷舜道:“我南下时?,官船上二叔三叔也?在场,我将你从水岩洞救上筏舟之时?,他们便是发现了你的身份,他们知晓了,老太爷自然也?会知晓此?事。”   温家的人,都发现了她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的事。   本来温廷安还想多瞒一段时?日,但?人算弗如天算,众人都晓得了此?况。   温廷舜道:“不但?是长辈们,族弟们也?晓得了。”   所以,温青松让她醒时?去?见?他,便是为了隐瞒身份这一桩事体吗? 第168章   抵今为止, 知晓温廷安是女娇娥这一身份的人?,其实称不算多,温善晋, 吕氏, 温廷舜, 阮渊陵,九斋所有人?,太?子赵珩之,除他们开外, 其他的人并不知晓温廷舜的底细。   温廷安本欲再相瞒一段时日,待岭南借粮一案告破后,再?寻温家人?坦白以待, 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 在她与大理寺同僚,差点将阿夕就地正法之时, 却意外遭陷害沉了珠江,被温廷舜救下之时, 竟是被二叔、三?叔望见自己真实的面目。   温廷安来广州府有好一段时日了,并没有见过这?两位叔叔,听温廷猷说,他们下放岭南之后, 是在江海之上跑船的, 行卸货、拉纤之事,卒务极是劳碌,是以, 很少能够归家的时候。   温廷安上一回造谒温家之时,便?是没有见过温善豫与温善鲁, 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两位叔叔,在这?般窘迫曲折的处境之中,硬生生打上了交锋。   竹屋的廊檐之下,悬挂有诸多此起彼伏的鸟笼,鸟雀挤挤挨挨,啁啾叠叠,婉转不辍,在温廷舜的悉心服饰之下,温廷安披上暖衣,徐缓地步出?外间?,踩着一片鸟啼之声,沿着曲折的一条羊肠青泥板石道,前往主屋。   温廷安与温廷舜比肩并行,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而复杂的,毕竟女儿身这?一身份,欺瞒温家人?近十七年,他们一直视她为男儿,结果,有朝一日,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子,他们心中会如何作想呢?   撇除忐忑,温廷安亦是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上一回,温青松并不承认有她这?一嫡长孙在,而这?一回,他却延请她移步主屋一叙。   她想,主屋之中不当只?有温青松,二叔三?叔,甚至三?弟温廷凉也在,她诓瞒他们这?般久,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好受。   她也在绞尽脑汁地,思忖解释的自洽说辞,一定不能说此则吕氏的主意,也不能说父亲有意隐瞒与包庇,一切都归咎于自身,是她野心昭彰,想要?妄图攀取仕途高位,才出?此下策。   对,所有的祸端,都她一人?来扛,不要?牵涉温善晋与吕氏。   “在想什么?,嗯?”快抵至主屋之时,在一株影影绰绰的木棉树的巨荫之下,温廷舜倏然歇了步,拂袖牵握起温廷安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修长润直的指腹,拨拢开她的指缝,二人?五指紧偎相扣于一处。   温廷安以为他这?是安抚的动作,遂是摇了摇首道:“我无碍的,就是担忧温老太?爷知晓这?一桩事体,会很愤愠罢。他悉心栽培我十七年,我却诓瞒他,加之大半年前,我本就做了一桩教?他失望已?极之事,而这?一桩,更是雪上添霜、火上浇油,我怕他会责咎父亲母亲,是以,我在想托词。”   说话间?,二人?抵至主屋门前,因是下过彻夜的暴雨,玄漆焦黑的檐瓦之上薄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渍,还坠落有影影绰绰的木棉花,廊檐筛略洒金色的日影,投照在彼此身上,这?空气之中,弥漫着淡寂的一股湿漉花香,还有一股隐微的中草药的辛涩气息。眼前是一座防潮寒天候的骑楼,屋宇离地弥足有两尺,扉门是半虚掩着的,似乎正堪堪迎候着二人?来谒。   温廷安发现温廷舜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遂是哎了声,拍了下他的衣袂,低声嘱告道:“到了。”   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但温廷舜仍旧维持着执手相依的姿势,深凝她一眼,淡声地道:“我此行南下,亦是有一桩事体要?同老太?爷交代。”   一抹微妙的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之间?,直觉告诉她,温廷舜所要?讲述的事情,似是与她休戚相关。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我要?同温老太?爷坦明自己的身份,并且,向他坦明对你?的承诺。”   果然是这?一桩事体。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早晚有一日,会同温家人?坦诚这?一桩事体,但不曾想过,他竟是会在这?般一个敏.感的时刻,同老太?爷陈情。   “有我隐瞒身份一事在前,老太?爷本就心情不虞,若是教?他知晓我们这?一桩事体,他怕是要?动家法了,此处没有安置祖上祠堂,他的惩罚很可能不是跪祠堂这?般轻易,万一他拿簟竹藤条伺候,你?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想起前世,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的伪姐弟,两人?的感情算是『骨科』,为何会称为『骨科』?   说到底,是因为长辈获悉两人?妄乱纲伦后,勃然大怒,赏男方一顿家法伺候,男方被殴至骨折的地步,后不得不觅求大夫看骨科。   所谓『骨科』,其渊薮就这?般。   此情此景之中,温廷安就很不安,温青松获悉内情后,会赏温廷舜一顿家法,将他打至骨折,不得不去治骨吗?   “若是能让温老太?爷同意,他如何伺候,我皆无所谓。”   听着温廷舜温实而沉笃的话音,温廷安的心跳遂是快了一些,整个人?到底仍是有些畏葸不前,不过,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又是极安心的。   牵握着他的手之时,掌心腹地的位置,隐隐约约地,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其实不知是她掌心出?汗,温廷舜的掌心亦是渗出?了一丝细腻濡黏的薄汗,二人?或多或少皆是有些紧张。   这?一种感觉,真的非常磨人?。   怎的感到是要?正式见家长了?   两桩颇为棘手的事体,两厢交缠冲撞在一起,温廷安是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她一觉醒来,就被告知老太?爷要?见自己。   事发突然,她也不知晓温家长辈们的反应会如何。   知晓她是女儿身后,会将她驱逐出?温家的族谱么??   会将她的身份广而告之么??   以她对温青松、温善豫和温善鲁的认知与了解,应当是不会。   但很可能会家法伺候。   再?者就是两人?之间?的事。   长辈们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诸般事体,俨若是七月、八月的天时,一切都不是固定的,难以预测的。   主屋是逆光而砌的建筑,身后是规整的天际线,切割着从远山深谷出?岫的缕缕烟云,本是稍显明朗的天光,复又被甫一入里间?之时,温廷安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试图匀缓自己的呼吸。   外间?上悬挂好几笼山鸟谷鹊,见着二人?来了,便?是唧唧喳喳个不休,仿佛是在列队恭迎,这?时候,内间?的门帘被一只?手搴了开去,一道少年衣影行了出?来。   温廷安辨认了一下,是温廷凉,他提着一只?酸枝木质地的药壶,准备去换药煮水,刚一出?来,三?人?就在不算宽敞的折廊之中打了个照面。   温廷安朝他莞尔道:“三?弟。”   温廷舜则是朝他颔首:“久未见,又长高了不少。”   温廷凉瞠着双眸,先是定定地望着温廷安,似乎是生平头一回认识她似的,眸底难掩一番愕怔之色:“长、长兄,二哥。”   他以手背掩住口,看了温廷安一眼,讷然地喃喃道:“……不对,现下该称谓了,该叫长姊才是。”   半晌,温廷凉又看到长姊与二哥相牵在一起的手,仅一眼,他满面惘惑之色,如果针对此一场景做『阅读理解题』的话,他大抵是不及格的水平。   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   长兄……哦不,是长姊,她何时与二哥的关系这?般融洽了?   这?是姊友弟恭的表现么??   呃……但这?也似乎不太?像啊。   此一幕极有视觉冲击力,片晌,温廷凉差点打翻手中的药壶,他疾步踅身朝里间?踱去,长唤道:“老太?爷、父亲、三?叔——”   温廷安与温廷舜随着温廷凉的步履,朝着里间?走去,温廷凉疾行了数步,恍然发觉自己行得太?快,稍显趔趄,将长姊与二哥抛诸在身后数丈开外的位置,他又有意放缓了步履,行几步,就回首看他们俩。   两人?行路在屈折回环的廊道上,岭南常见的回南天,在此处并没有那?般显明,纵使?昨夜落过如洪荒一般的盛大暴雨,此处的竹制地面仍旧干燥且暖和,愈是往里走,中草药的气息便?是愈发浓郁。   温廷安知晓老太?爷的身体状况,一直都是欠恙的。   从她刚来广州,初次造谒温家的时刻,便?见到温廷凉提着数袋中药归家,温廷猷也提过,老太?爷半年前下放至广府,其实是有强烈的水土不服之征兆,身心情状是每况愈下。   温廷安能从一阵清郁的中草药气息之中,辨别出?几味中药的气息,诸如当归,诸如决明,诸如黄麻,皆是治疗风寒、祛湿补气之物。   温廷安不觉有些恍惚,当崇国公府尚在之时,温青松仍旧是精神矍铄的祖辈,不曾染疾,想到老太?爷目下身心沉疴,温廷安感到一阵浓深的愧意。   似是感受到她低沉的思绪,温廷舜凝了凝眸心,以更加坚定而柔韧的力道深握住她,彼此掌纹相互抵蹭与抚触,一阵温热的暖流从少年的身上缓缓流淌,渡至她的手掌心,无声无息地安抚好了她周身的每一处毛躁的边角。   温廷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在用体内真气消解她的紧张与局促,也在抚平她心上的自咎感。   里间?的门帘亦是遥遥虚掩着的,隔着数丈开外的距离,温廷安能够听到寥寥然的叙话声,主要?是二叔、三?叔在交谈,至于温青松,她极少能听到他出?声,只?得闻见一片疏松低沉的叙话声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闷咳。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走了进去,那?低微的叙话声,适时歇止,气氛也宁谧到了极致。   这?一座内屋,光线不算格外敞亮,但也不算特别昏淡晦暝,东、西两侧的小轩窗俱是半开半阖,稍微泄露出?三?两缕熹微的光线,屋中陈设比预想之中的还要?简约澹泊有些,没有太?多闲情雅致的中原家具,旧有的博古架、戗金填漆的案几、花梨质地的书架,等?等?,一律都见不到了。   目之所及之处,基本是清一色的广作家具,颇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韵在。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料,凭借温青松的品味与格局,他不可能会住得这?般妥协与将就,毕竟在她眼中,他是一位极讲究的文臣,旧时,赠予她的一切文房墨宝,都是最矜贵的,品级极高。   文人?墨客,纵使?遭罹贬谪,但那?骨子里的清高与傲气,绝不会随着岁月的磨蚀而减淡半分。   在温廷安的心目之中,温青松就是这?样的一位文臣,处境再?艰难、再?困苦也有好,他的骨子里,也流淌着磅礴的大江大河。   看到他极尽简朴的栖处,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虽并未掌烛,好在三?位长辈皆是坐在光亮通达之地,这?让温廷安在适应了屋中稍黯的光线以后,逐渐看清了各人?的面容。   二叔与三?叔都是记忆之中的样子,但半载未见,他们尘满面,鬓如霜,肤色黧黑,行相显得益发沧桑。   温廷安与温廷舜恭谨地对他们行了晚辈礼。   两位长辈的心绪有些微妙、驳杂,本来他们对温廷安当初抄了崇国公府一事,仍旧耿耿于怀,并不很想待见她的。当他们见到她为了破案,不幸落难,庶几淹没在珠江最下游的水岩洞之下,她的遭际,不禁让他们动了些微的恻隐与不忍。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历经了什么?凶险,但目下将她相容苍白,形体孱弱,仿佛一张纤薄的纸,只?消风一吹,她可能就七零八碎地散了。   这?种情状,无疑教?人?难以硬起心肠来。   更何况,她还救下被种下了奇毒的温廷猷,若是她没有用软剑紧紧牵系他,他很可能就会被湍急的珠江水给冲走。   当然,真正让他们难以释怀的是,温廷安居然是一个女子。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行止之间?,委实有些无措与局促,同在国公府整整十七年,这?个嫡长孙居然是女郎。   这?可真是应证了那?一句流传千古的一句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短时间?之内,两位叔叔面上俱是露出?憨居之色,委实有些难以接受温廷安是女娇娥。   饶是想要?质问与犯难,也顾忌着她的女郎身份,也一时有些心软。   这?时候,温廷安看到了温青松的背影,年逾古稀的老者,背脊明显地佝偻起来,端穆地坐在簟竹编就的藤椅之上。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在畴昔的时光里,温青松最常安坐的是太?师椅,紫檀木质地,但目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看着老人?家坐在一只?形陋的藤椅上,他的近前端放着一座鸟笼,笼中豢养着一只?鹩哥,黑猫红喙,笼门大剌剌地敞开,鹩哥却未飞走,乖驯地单脚撑在一截圆木之上,看着两位新客来,旋即亢奋地拍翅,使?劲地用广州白道:“大小姐、二少爷,食咗未呀?”   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听,都有些怔住,不是鹩哥那?成了精的人?话,而是它所叙话的内容。   居然是喊唤她大小姐了。   鹩哥不可能突然叫她大小姐,除非是有人?刻意教?它这?样说话。   这?一只?鹩哥是温青松的豢养之物。   那?岂不意味着……   温廷安行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思潮,温沉地道:“祖父。”   温青松逆光而坐,日色剥离了他的实质,只?余下沧桑的一片轮廓剪影,因于此,他连面容上的情绪亦是淡泊的。   老人?一声冷嗤:“亏你?还认得我这?个祖父。”   温青松的嗓音沉疴而枯哑,俨似久未言说的人?,此刻兀突突地开了口,嗓声历经岁月的熏烤与磨蚀,显得苍朽而冷槁,与畴昔的硬朗。矍铄,全然是不一样的景致。   这?一瞬,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残忍的词:『宝刀已?朽』。   温青松拄着一截竹笻,蹒跚地自藤椅之间?立起来,这?个起身的动作,极为艰难、吃力,温廷安行近前去,欲要?搀扶老人?的胳膊,却听到一声肃穆的峻拒:“我能立,我能走。”   温廷安的手腕被对方打开了,被打开的同时,她感受到温青松的身躯僵硬了好一会儿。   也是这?一刻,她真正意义上看清了温青松的面容。   这?一张被岁月彻底磨蚀了的苍颜,皓首庬眉,鬓间?添满风霜,更要?紧地是,她发现温青松的视线,竟是游移而飘渺,目色含糊且污浊,那?一对眸瞳之中,并无固定的焦距,她凝见一层极薄的浅翳,俨若柳絮,虚虚地掩在眸瞳上方。   她看着温青松,温青松却是用右耳面向她,目色望着虚空的方向。   温廷安心底陡沉,这?一刻,被一种破碎沉重?的思绪攫住。   老太?爷,是不能视物了吗?   她望向静伫在近旁的温廷凉,温廷凉沉默地摇了摇首,似是囿于老人?的自尊心,并未解释一词。   也是这?个时候,似乎能觉知到气氛的微妙,以及盘亘于两人?之间?的无声对话,温青松突然重?重?咳嗽数声,淡沉地道:“别问了,我不妨告知你?罢。”   “初来广州府以前,我的双目就开始有些翳影了,不过一直没不以为意,亦不欲寻医治疾,慢慢地,就变作这?般了。双目损毁,不能视物,其实也不碍事。”   温青松的口吻,端的是云淡风轻,叙述一己病情之时,仿佛是说一桩与己无关的家常,那?神情之中,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空荡荡得像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并无愠愤与怨怼,横竖是没有任何内容的。   老人?从坐到立,这?一幕,推进得极缓,将一切时阴驱逐在了主屋之外。   漫长的沉顿后,温青松苍老生斑的双手,交叠横放于竹笻的顶端,在青年人?面前巍峨地站定。   他不再?询问他们取得了何种功名利禄,人?历经了流亡与颠沛,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嬗变,对于一些浮名般的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   但骨子里,到底也有一份隐秘的祈盼在。   他一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如今,温廷安成了大理寺少卿,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而温廷舜成了宣武军少将,继承了镇远将军苏清秋的衣钵。   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辈确乎是比父辈更有一番远大的前程,也算是给温家长了脸。   因于此,算是双喜临门的事态了,那?么?,温青松知晓温廷安是个女儿家的身份,本身燥郁生愠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缓和。   温廷安受帝王之重?托,携大理寺的官差,专门下岭南来查勘借粮的案情,还差点丧了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虽看不清这?位嫡长孙女的面容和伤情,但能觉得她在官场的磨砺和锤炼之中,自身的品性和质地,正逐渐变得柔韧、沉定、宁谧,临危不惧,从容大气。   这?份气度,温青松是弥足欣慰的,这?就是温家儿女的傲骨,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祖辈和父辈,其实都老了,大邺的未来,将会是这?群少年郎的天下。   温青松累积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终于适当地驱逐了些许,迎来了一缕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头又开始发痒,掩唇隐抑地咳嗽了几声,尔后捋平呼吸,淡声问:“你?们协同来寻我,所谓何事?”   那?一只?鹩哥,大概也瞅清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不大对劲,兴奋地扑扇一下,从笼中震翮高飞而出?,落在老人?硬韧的左肩膊上,用鸡贼的话辞问道:“你?们系唔系在谈朋友?”   一句鸟语,即刻掀起千仞风浪。   温廷凉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只?鹩哥,又看向了长姊和二哥,更确切而言,是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绪,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来,长姊和二哥,是在谈朋友?   温廷凉蓦觉自己的洞察力,居然连一只?鹩哥都胜不过。   晌久,温廷凉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慢着,什么?,谈朋友?!   ……可,可是,长姊和二哥,不是有亲缘关系么?,怎么?能够处在一起呢?   温善豫与温善鲁亦是面面相觑,面靥上一片难掩的惊觉之色。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孩子们在为科举备考时,他们或多或少是能觉察出?一丝端倪的,但转念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关系,素来谈不上敦睦,是以,这?俩人?怎的可能会对彼此,生出?一丝逾越伦理纲常的情愫呢?   这?不就是断袖之癖么??还是生发在两兄弟之间?,简直是太?荒诞离奇了。   今朝,他们得知温廷安是个女子,但这?生发在姊弟之间?的感情,那?不是更离谱?   若是真教?两人?成了一对,兹事传至洛阳,他们崇国公府岂不是沦为了痰盂,引得万千流言蜚语缠身了么??   在一屋子人?复杂地注视之下,只?见许久未言的温廷舜,徐缓地行至温青松近前,躬身道:“祖父,不实相瞒,晚辈其实并非闻氏所出?,晚辈的身份,亦非温家少爷。”   温青松的眉角痉挛抽动了一晌,他的面容仍旧是平寂淡沉,不过,嗓音变得有些薄冷:“既然不是闻氏所出?,那?你?到底是谁?”   温廷舜抬起眸,接住了老人?颇具质询意味的审视目光,他以缓慢而明晰的口吻道:“晚辈姓谢,讳玺,原是大晋末代的皇子,大晋亡国前一年,被确立为储君,一年后大晋亡,父皇崩殂于熙宁帝的刀下,母后骊氏投缳自尽于松山,宫嬷闻氏带晚辈流亡潜逃,一路流亡至洛阳。”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他能感受到温青松趋于肃杀的气势,但他没有因此中断讲述,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承蒙温善晋与吕氏的关照与照拂,晚辈以温府二少爷之名义,改名换姓,卧藏于崇国公府。”   死?寂一般的缄默后,温青松的嗓音瑟冷下来,话辞里潜藏着无厘的愤愠:“你?蛰伏于崇国公府的居心,究竟是什么?,复辟大晋王朝?”   温廷安能听到老太?爷话辞里的颤抖,仿佛是怒气隐忍到了极致,委实忍无可忍了。   对于她隐瞒他是女娇娥,他大抵觉得可以忍受,忍一忍的话,姑且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温廷舜的陈情,显然是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本是温家二少爷,何时,竟是变成了大晋末代的王室遗孤,谢氏储君?!   若是寻常人?自称是前朝皇子,众人?只?会觉得此人?定是胡说八道。   但今刻,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的人?,是温廷舜。   温廷舜在温家是颇有地位与话语权的,字字千钧,堂堂皇皇,众人?皆是信服他的,是以,对他所说的话,深然信服,毫不怀疑。   温廷舜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同众人?开这?般荒诞的玩笑。   这?厢,听温廷舜继续道:“晚辈蛰藏于崇国公府,最初的目的,确乎是卧薪尝胆,待来日手握重?权,必是要?复辟大晋,不过,在过去一年之中,是温廷安,教?我逐渐摒弃这?一念头,比起复朝复仇,我觉得这?一生,还有诸多更加值得去追溯、去践行的事。”   后半截话,已?经教?在座众人?听明他话中真正的蕴意。   温廷舜坦明身份,是抛砖引玉,寻老太?爷,成全他与嫡长孙女之间?姻缘,才是真。   温青松覆在竹笻之上的苍手,涩然地轻颤一下,仍旧一副冷哂质询地口吻:“不复朝,不复仇,那?你?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焉能瞑目?毕竟,熙宁帝当初开国之时,便?是夺你?父皇的黄袍,一席龙袍加身,制霸禁庭,骊皇后葬于松山大火,如此血海深仇,你?说能不报,便?不报?”   “——这?些仇、这?些恨,你?能轻易放下么??” 第169章   温青松的?问话, 语句沉重,话辞犀利,俨若一重盐霜, 冷敷在温廷舜的陈年旧伤上, 他蓦觉自己的?身体, 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适时牵握住他的右手,刚一相触,便?觉得?少年的?掌心腹地, 寒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地步,指根、指节、指腹、掌背,每一寸皮肤俱是冷的, 明明入主屋以前,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这些?温热,悉数退潮而去。   牵握之时, 少年身形的绷紧、僵硬,亦是一并传达给她?。   温廷安心中?揪紧出一丝褶皱,意欲出言劝解,但教温廷舜一个反握的?动作, 无言地阻止了。   他让她?, 不要为他说话,否则,这很可能会激怒温青松。   偌大的?内室, 陡地陷入空旷的?死寂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仿佛教穿窗而至的?淋漓日色,绣缝住咽喉,喉舌僵滞,不能有丝毫动弹。   静默了好一会儿,温廷舜终于抬起眼眸,支摘窗外日色苍莽,穹空之中?原有的?一丝云翳,给东隅处丰沛的?辉光冲淡不少,拢回视线,他能看到温廷安纤细修直的?轮廓,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暖,还能隐微地听到她?不算平稳的?心律声,那是心上的?潮水,涨起来的?痕迹。   温廷舜心中?确定了某些?事情,转目望定温青松,沉笃地道:“畴昔,初来洛阳潜伏的?那几?年,我确乎一心报仇,复辟大晋这一桩事体,整日盘亘在我的?胸口,就像是是母后对?我的?审判,若是我一日目标未成,她?便?会出现在梦魇之中?,无止休地挞伐我。我手上还有两位亲信,也是当?年的?玄甲卫,他们会助我复辟大晋。”   “本?来,我的?计策是,赢得?温家的?器重与支持,考中?科举,入朝为官,封官加爵,一步一步往上爬,务必赢得?君主的?信任与倚重。在赢得?君主的?重用、位极人?臣之时,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能开始复仇。我会不断在朝堂之中?安插自己的?势力,给原先的?左、右两部分势力制造矛盾,让两派朝臣相互倾轧、剥削,此消彼长之下,我也会离间?君主与武臣,将?兵权一举掌舵在手,这般一来,我就能疏通了朝堂与江野之间?的?关节,达到权倾朝野的?地步。手中?权势达到了一定的?地步,复辟大晋,便?指日而待也。”   这一番话,言辞虽清和,却如惊雷,教满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悉身的?鸡皮疙瘩,俱是坠落一地。   温廷凉呆立原地,眸露滞色,讷怔地看着矗立堂中?的?二哥,好像是生平头一回认识,他平素觉得?二哥静止笃定,气质风停水静,予人?一种?无欲则刚的?境界,哪承想,二哥居然潜藏着这般可怖的?城府和野心。   温善鲁与温善豫,方才已经因温廷舜的?身份一事,而吃惊不少,不过,温廷舜所述的?那一席话,更是教他们惊怔胆寒,无法?想象,这个只有十六、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是涉世未深的?年纪,早已暗中?谋划好了一切谋逆反叛的?棋局,偏生他们与他同在屋檐之下这么多年,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出。   这就是温廷舜的?本?质么?   未免也藏得?太深了,他若是不剖白,任何人?都无法?得?知?他的?底细和手段。   在场最是淡定的?人?,莫过于温廷安,她?早就知?悉原书的?剧情,对?大反派的?所行所事,皆是了如指掌,温廷舜天生反骨,那勃勃昭彰的?野心,是包藏在皮骨之中?的?。她?穿书到大邺的?头日,便?想着要扭转这个局势,她?不想让他,满腔满骨都写下『恨』与『仇』。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但至少去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   在这样的?时刻里,她?的?手被温廷舜以更温实的?力道,牵握在手掌心。   “混小子,你把计谋告诉了我,不怕我一纸奏疏,对?朝廷告发?你?”温青松的?嗓音如坠冰窟之中?,面上是阴沉的?表情,“你目下在宣武军成为少将?,是不是也准备蓄养私兵,好来日回洛阳城逼供造反?!”   言罄,他猛地将?竹笻抛掷在了青泥地面上,苍老的?怒喝在屋堂之中?逡巡回荡,以一种?怒其不争的?语调,但那尾音,却是显著的?喊劈了,听来竟然有无尽的?凄凉悲戚。   所有人?都能在这一段话里,听出浓烈的?失望和黯然。   老人?肩头上的?那一只鹩哥,受了巨大的?震动,震翮拍翅翻飞,在温廷舜和温廷安身上绕了几?圈,最后停歇在温廷安的?左肩膊处,仿照老太爷的?口吻,冲着对?面的?少年,学舌道:“细路仔,你系唔系要造反呀?”   外头照入主屋的?光线,渐渐地羸弱下去,只余在少年与老人?身上,驻留下昏淡橘黄的?一线。   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   温善豫遽地吩咐温廷凉,“将?窗扃和户门?都阖上。”   温廷凉被方才那一阵龃.龉,也震慑得?不轻,他极少见到温青松能生出这般滔天的?愠气的?时候,行相委实可怖瘆人?,仿佛只消他手上有一柄长剑,他就能将?温廷舜手刃了一般。   想当?初,温廷安带兵将?崇国公府抄封了,晚夕时分,浓稠滂沱的?暴雨之中?,温青松也这般一副失望到了极致的?行相。   那个时候,长兄以殿试第一的?成绩,成了新科状元郎,最是风光无两,还被御赐为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衔。老太爷非常信任她?,也最是倚重她?,哪承想,不遗余力的?苦心栽培,最后换得?她?带兵抄封崇国公府的?局面。   长兄教老太爷委实寒了心,二哥自然成了新的?祈盼与嘱托。   二哥虽然性子冷些?,但论?文韬武略与才学经纶,却称得?上是同龄朋辈当?中?的?翘楚,他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人?,待人?接物皆有自己的?分寸,从不叫长辈寒心。   但在今朝,二哥的?一席话道出,老太爷的?苍颜之上尽是愤懑辛酸与惆怅。   二哥的?情状比长兄更为严峻,长兄是抄封母家,而二哥是要复辟大晋亡朝。   两位叔辈也大抵没料想到,温廷舜居然会对?温青松这般陈情……不,是敢对?温青松这样说话。   温廷凉忙不迭地跑去阖窗阖门?了。   这厢,温廷舜看着温青松,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坚韧与沉笃,凝声道:“直至去岁暮冬的?时候,我同温廷安一起,进入了太子私设于三舍苑之中?的?九斋,我和她?在一起共同起居、上课、执行任务。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我的?心念发?生了变化,畴昔,我以为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我以为自己,不需要关切与照拂,我以为在这个人?间?世之中?,只有家国仇恨,才真正顶过天,”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眸底锋锐的?弧度,教一团柔和的?光拂去了锐冷的?边角,余留下了朦胧的?轮廓,话辞缓沉且明晰:“但,在九斋这一段时阴之中?,我发?觉,这是我过去的?人?生当?中?,最快活的?时刻。”   一切都是因为温廷安。   实质上,谢玺,或者说是他所伪装的?温家二少爷,温廷舜,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近十余年,在进入九斋之前,他一直将?自己之所行,视作一种?戏子的?演出,毕竟,人?生的?本?质,不就是一场演戏么,在老太爷面前扮演孝顺,在温善晋面前扮演勤奋,在吕氏面前扮演懂事,在族弟们面前扮演成熟,与温家人?相处,他如鱼得?水,毕竟这一家人?的?城府和机心,并未他所预想的?那般深沉。   直至温廷安的?出现,她?是第一个拆了他戏台的?人?,自然也是最后一个。   平心而论?,在她?没有去三舍苑上学时,谢玺处处隐忍,对?她?生过无数次杀心,但每一回他都将?升腾而起的?汹涌弑念,按捺回去。他想,不能打草惊蛇,杀了长兄,对?当?下的?时局百弊而无一利,待自己位极人?臣,必定要置她?于死地。   但他没想到,她?会进入三舍苑,竟是还加入九斋。   在往后的?相处之中?,谢玺逐渐发?现——   长兄平素故作玩世与混不吝,但她?认真习学的?时刻,俨然另外一个陌生的?人?,眼神澹泊宁谧,面容上总有与年轻不契合的?沉定与积淀。谢玺有些?斟酌不透,到底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是她?表演给世人?看的??   本?质上,长兄似乎同他一样,也是个戏子。   升舍试,他发?现长兄遗失在崔府内室的?一抹襟围,原来,温廷安是个女子。   进入九斋之后,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这堂课上,他受了重伤,哪承想,值夜之时,她?竟是会为自己敷伤。   那一刻,谢玺真正被一种?莫能言喻的?东西,所挟裹、浸润、渗透。   渐渐地,谢玺发?现自己,似乎真正开始享受『温廷舜』这个角色,一个身躯羸弱、裹藏着书生气质的?庶出二少爷。   他在温家的?一切底细,都是伪饰,但有一样东西,他发?现是真实地存在着。   是『孤独』。   他是大晋亡朝的?遗孤,是个天生必然孤独的?人?,十几?年前,从他成为储君的?那一刻开始,他与其他皇弟皇兄渐行渐远,同时,也面临各种?各样的?中?伤与陷害,信赖的?幕僚,转眼倒戈成为其他皇子的?心腹,这个人?间?世里,没有他真正信赖的?人?,也没有值得?交心、能与他同频共振的?人?。   他俨若一头在深海里泅涌久矣的?鲸,大晋亡殁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他蛰伏于崇国公府,但至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客,他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交集,但这种?交集,带了浓重的?功利色彩,就是蒙在息壤上的?一层风沙,脆弱又虚浮,风一吹就散了,没有人?能真正走入他内心深处。   旷日持久之下,当?温廷安走近他,用一种?关心的?姿势坐在他身后,将?他的?衣衫掀上去,将?药膏匀搽在背脊上时,谢玺忽然羡慕起『温廷舜』这个人?来。   这一刹那,他心中?蓬松胀软,心扉上的?千思万绪,疾然聚拢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心念:我为何,不是真正的?温廷舜。   内心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念,他也想要得?到爱和关切,温廷安就像一个能提供这些?东西的?源头,他想要不断地靠近,甚至是,在祈盼她?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光热。   与诸同时,这种?猝不及防的?念头,让谢玺感受到了一阵持久的?惕凛,对?一个人?生出了祈盼和期待,这是极为危险的?一桩事,它本?不该存在于他的?身上。   他确乎是在演戏,但不能真的?入戏。   更何况,他所期待这个人?,竟还是他起过无数杀念的?死对?头。   谢玺的?理智在对?抗情感,二者相互揪扯与博弈,他原以为理智可以战胜情感,但温廷安,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难觅源头的?力量,潜移默化地侵蚀他的?假面和戏台,他觉得?,如果不在此刻悬崖勒马,他必定会身陷在她?的?力量里,就此万劫不复。   但你能拒绝一个,能倾听、排忧、解难,甚至能与你同频共振的?人?吗?   在九斋之中?,谢玺同她?出生入死,满世界,都成了她?的?倒影与镜像,至于血海深仇,至于母亲的?梦魇,都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原来,在谢玺无意识的?时刻,仇恨已经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新的?祈盼与向往。   历经数次辗转与复盘,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人?生有了新的?目标与抱负,而对?于那沉重的?过往,他坦然选择放下,因为,在九斋的?那一段时日之中?,他发?现自己,已经与过去达成了一种?和解与释怀。   或许,父亲是真的?不适合当?帝王,他昏聩的?统治,让世间?的?生民陷入倒悬之中?,大晋必然会走向覆灭。   谢玺身为王室遗孤,复辟大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重蹈父亲的?覆辙么?还是想要天下苍生过得?更好?   可是,他目下所身处的?大邺,一片海晏河清的?图景,边陲偶有不太平的?战事,但百姓们过得?比在大晋统治时期要好多了。   谢玺真正想通了,他应当?是为生民立命,而不是为谢氏立命。   当?真正卸下了复仇的?重担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鲜活与自由。   促使他这般做的?人?,正是温廷安。   -   思绪徐缓地归拢,温廷舜牵握紧温廷安的?手,包笋衣似的?,瓷实的?指根裹紧她?,继而望定了温青松:“若我真的?存有贰臣之心,便?不该立在此处,同您坦诚这些?,而是应当?继续卧薪尝胆,待两年后,真正继承镇远将?军的?衣钵,掌握了兵权迩后,便?去谋权篡位。您说是也不是?”   温廷舜之所言,确乎是在理,温青松面上的?愠容稍霁,但神态亦未彻底缓和下来,温廷舜躬自上前,把抛掷在地上的?竹笻重新扶了起来,将?其放诸于老太爷的?手掌心处。   温廷安能看出来,温廷舜是在有意缓和氛围,但少年的?肩颈,挺得?笔直如松,面容上的?神态,因是逆着光,显出了一种?退晕的?轮廓,但线条亦是峻俏紧劲,一行一止之间?,不曾有半丝半毫的?妥协、折腰或是退葸。   温廷安遂是道:“祖父。”   温青松哂然,口吻不阴不阳地道:“你们俩,一个外姓的?细路仔,一个饮水忘本?的?细路女,敢情这是合着来欺负我一个目瞽之人??”   温廷安上前扶住温青松另外一条胳膊,扶住他安稳落座,道:“我们是希望能得?到祖父的?成全与祝福。”   温廷安话未毕,袍裾之下的?靴履,便?被那一根竹笻不轻不重地赏了一下。   温青松冷声道:“你案子不查了?粮米不送了?还有,那些?大理寺的?同僚,寄养在此处的?那些?小学徒,那个名曰陶一的?孩子——这些?人?,你也不管了?   老者沉声问道:“温少卿是打算扔一堆烂摊子在我这儿?”   温青松一旦提及这些?档子事儿,温廷安才真正反应过来。她?和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南下至岭南广府,任务有二,一则调查郝容沉江案,二则筹集万斤粮米,载送至漠北。   第一则任务,其实已经有了显明的?眉目。   他们已经查出了弑害郝容、贺成、郝家母子的?真凶,并且破译了郝容暗寄的?那一份折子上的?真正意涵。   阿夕手上捏有四条人?命,且不惜置大理寺于死地,温廷安目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决不能在再让阿夕逍遥法?外。   还有,万恶之源,罂.粟,倘若阿夕将?它运用于种?植黄埔米,那么,夕食庵所出品的?一切粮米,均是坚决不能用的?,该撤回的?就撤回,该禁种?的?就禁种?,该焚毁的?就焚毁。   周廉与温廷凉二人?的?伤情,她?也亟需去跟进一下。   还有陶一他们,这些?贺先门?下的?小学徒,寄养温家有好一段时日了,她?得?给他们一个心灵上交代。   以及第二桩任务,她?该从何处借米,夕食庵的?黄埔米,份量占据了近三分又二,如果黄埔米都不能用了,她?该从何处收米,凑够剩下了两万斤?   温廷安确乎还有太多的?事情,要着手去做。   温青松背身而立:“待你解决了这些?烂摊子,再来见我罢。” 第170章   自主屋阔别老太爷, 温廷安先去看了她的大理寺同僚。   周、吕、杨三人,安顿于一座幽僻的别院当中,她?去到?的时候, 吕祖迁和杨淳皆是醒转过?来?, 整个人的精气神是恢复得不错的, 但被?刘大夫吩咐卧榻歇养一日,他们其?实都有些坐不住,一直在思量温少卿与周寺丞的身体情状,以及案子的进展, 诸事多烦忧,事物繁多,情势紧迫, 又?怎能暂歇于一隅?   今刻见着温廷安, 就愈发?坐不住了?,当下就从簟榻上掀身而起, 姿势都有些猴急。   杨淳心急如焚地问道:“温兄你手上的刀伤如何?可要紧?快让我看看,要是落下了?破伤风就不好了?。”   吕祖迁亦是心急火燎:“阿夕将大家推下水磨青泥板桥, 肯定以为?我们死了?,就怕他们会清理掉罪证,或是奔逃出城。且外,丰忠全和杨佑本没有多少心思在?勘案上, 要是我们失踪了?, 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做意外落水案处理了?!温兄,我们必须尽快抓到?人!”   吕、杨两人焦灼得上蹿下跳,温廷安当?下深深摁住两人的肩膊:“我很好, 案子的事先别急,且看我带谁来?了?。”   在?吕祖迁与杨淳纳罕的注视之下, 温廷舜徐缓地搴开门帘,行至他们近前,他背后是一片稠郁的、鎏金般的日色,日光将他修直峻拔的身?量描勒得格外明?晰,温廷舜看着他们,薄唇轻抿成一条浅弧,道:“吕兄,杨兄。”   畴昔同为?九斋少年,衣食住行同在?一处,兼之共同出生入死过?,大家彼此皆是熟稔,哪怕久疏通问,暌违经年之后,吕、杨二人见到?故友,心情禁不住澎湃起来?,一骨碌蹿上前来?,热络地勾肩搭背,吕祖迁道:“好兄弟,你在?漠北发?达了?,我们还以为?你将我们相忘于江湖了?!”   杨淳道:“亏温兄每夜给你写信,笔耕不辍,但这大半年以来?,你杳无音讯,跟人间蒸发?似的,一丝兄弟情也不顾念了?——你这般突然出现,我们真?是一丝心理准备都冇,目下见着,只想找个僻静之地,把?你打一顿,替温兄出气!”   温廷舜心中有一丝动容,凝望温廷安一眼,寥寥然地牵起唇角,转首道:“其?实是这样,我——”   吕祖迁截断他:“温廷舜,你个骗佬!”   杨淳亦是怒道:“温廷舜,你个无赖!”   说着,两人便真?真?作势,将温廷舜一举抬起来?,去后院把?他打一顿了?,其?实也称不上打,不过?是三个少年滚在?泥地上绊摔成一团,悉身?蘸染尘埃,局势端的是难解难缠,温廷安行上前去:“把?我那一份也补上,我也有气。”   庭院之中,种植有一围万竿齐天的湘妃竹,与御街常见的木棉树不同,此些湘妃竹绿烟摇撼,行相峻拔,教晌晴时分的风,匀细地吹拂,空气之中,便撞入一阵细滑、娴淡、雾漉且又?丰饶的竹木香气,将覆拢于温廷安心上连日的霾雾,一径地吹散开了?去,拨云重见日,平生复展眉。   今刻,故人再相逢,她?的心尖上流淌着汩汩潺湲的滚热细流,鼻腔不住地弥散出涩意,整个人俨若在?盐堆之中,淋漓尽致地浸泡过?好一阵子,每一寸肌肤泡得肿胀湿麻,她?蓦觉脊梁之中的筋骨,筋骨所潜藏的一份骨气和一份底气,一点点地硬朗起来?。   最终,吕祖迁和杨淳,被?闻声赶来?的刘大夫,狠狠怒斥了?一顿:“两个细路仔,一个两个的,感染了?风寒,嫌命过?硬是不是?去榻上躺着去!”   这一场情谊纷争适才堪堪落下休止符。   温廷安将风尘仆仆的温廷舜,从青泥地面牵握起来?,她?袖出襟帕,拂拭掉他面容上的尘涴与泥点,行止很细致:“你可要紧?”   温廷舜摇了?摇首,牵动唇角:“他们放水了?,打得很轻。”   温廷安纳罕道:“很轻么?”但她?确乎听到?了?明?晰的肉搏声。   温廷舜点了?点首,笑?望她?:“确乎很轻。”   过?去在?大半年,他在?漠北的军营和沙场上受过?千锤百炼,乃属是极为?抗揍的,吕祖迁与杨淳的拳势落在?他身?上,其?势俨若春日雨水,迎首砸下,不痛不痒的。   回至院落屋宇之中,寒暄毕,这才进入正题。   温廷舜道:“案子的卷宗我看过?了?,数个时辰以前,我已经从南下的宣武军之中,调兵遣将,严守广州府各座城门,纵任凶犯捎人潜逃,也不可能过?的了?宣武军那一关。”   易言之,但凡阿夕与望鹤有风吹草动,即刻会速速传信来?,话与温廷舜知,因?此,阿夕作案后,要带着望鹤出城避开官兵抓捕,行瞒天过?海之事,是压根儿不可能的。   温廷安道:“阿夕有可能会逃,至于望鹤,以她?温良和善的性子,不太可能跟长姊一起奔逃,与其?逃,倒不如说会同官府自首。”   杨淳道:“纵然我们能抓到?她?们,那罂.粟当?如何处置?”   温廷舜眉心深凝,嗅出了?一丝端倪,温沉道:“罂.粟?”据他仔细搜罗到?的案牍卷宗上,尚未提及此一物事。   温廷安解释了?一番:“昨夜,周廉和杨淳潜入夕食庵的后厨,发?现了?有一只狸猫在?剧烈地撕咬酒瓢,这酒瓢是郝容生前所用,而酒瓢当?中盛藏着诸多花籽粉,不论人或是牲畜,但凡夕食,必会催生出浓烈的幻觉,若是吸入的量再大些,很可能迫人丧失理智,甚或是,堕入一种迷失的幻境之中,难以出焉。”   吕祖迁道:“我们此前食过?姜丝笋片米饭,这些食物,便是被?投掷了?少量的罂.粟。”   杨淳沉声道:“昨晌夤夜,温兄的四?弟,便是被?阿夕强迫喂了?不少花籽粉,面对即将沉珠江的险境,他是丝毫不知情……”   温廷猷呆滞涣散的一张脸,在?湿冷的夜雨之中朝着众人迷醉一笑?,这一幕,重新倒映在?了?世人的眼中,所有人的心,俱在?此一刻剧烈地震落颤瑟,呼吸支离破碎。   话及此,内室的氛围一霎地凝重了?起来?。   温廷安对吕、杨二人道:“我和温廷舜去看温廷猷和周廉,你们先好生歇息。   周廉的院子比较近,二人遂是去看周廉。   周廉手掌心上有狸猫的抓伤,本不该蘸染寒凉的水,更不该有剧烈的撕裂伤,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这两样周廉通通全占了?,刘大夫将周廉摁在?床榻上,不让他轻易动弹,低斥道:“寺丞大人,你若不想罹患疯犬疫,你就好生待在?此处,否则,再过?几日,老夫人可不保证大人会不会乱咬人了?。”   温廷安入了?院子,便是撞见了?这样一番景致,她?凝声道:“周廉,听刘大夫的话,犬疫不是闹着玩的。”   见着温廷安,周廉似乎囿于什么,即刻静若处子,不在?四?处妄自动弹,他忧心温廷安身?上的伤势,忙问道:“你手上的刀伤如何了?,快给我看看——”   说话间,他看向了?温廷安,此一瞬,也自然而然地看到?温廷舜,以及两人交缠相牵的手。   周廉余下的话辞,硬生生地梗塞在?喉舌之中。两人身?上都有佩有一柄软剑,稍微懂行的人,其?实是能看清楚这两柄剑的质地,一柄是雄剑,一柄是雌剑,这不失为?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剑。   昨晌晚夕牌分,广府公廨,他不认同温廷安独自赴阿夕的约定,那个时候,温廷安拿出了?潜藏在?袖袂之中的这一柄软剑,剑身?纤软如锦缎,质地却是剔透如雪,谈到?这一柄剑的来?处时,她?说:『这是一位故人赠给我的武器,有它庇护,我定会安然无恙。』   周廉知晓,在?温廷安的心目之中,这位故人拥有着举重若轻的份量,此人所赠的佩剑,她?亦是一直随身?携带左右,从不曾遗失。   只不过?,他全然没料到?这位赠剑的故人,会是温廷舜。   他不是温廷安的族弟么?   大半年前的春闱,考取进士及第第二,乃属当?之无愧的榜眼,获赐兵部主事。随后,远赴漠北之地,抵抗金国兵卒,创下了?不少赫赫战功,自此往后,便是深受苏清秋大将军的倚重,最近是回京述职一趟,获赐宣武军少将一职,这是正四?品的官衔,自从六品拔擢至正四?品,足见镇远将军对温廷舜的倚重,也能明?晰地窥见温廷舜身?上,圣眷颇浓。   在?很多人而言,温廷舜一直是个很遥远的存在?。   周廉对温廷舜的印象,一直都没怎么变过?,在?过?去,他觉得温廷舜,一直是一个栖住在?云端之上的人,人往远处轻描淡写地一站,毋需任何着力,一种不沾染人间烟火的气息,便会迎面而至。   而目下的光景之中,周廉发?现温廷舜,出落得比以往更加沉蓄静持,因?为?是穿过?黄金甲、征战过?沙场的缘故,他的五官之中,原有的锋芒,以及锐冷的棱角,被?收敛了?去,露出了?趋于柔韧温沉的弧度。   或许温廷舜这些微妙的变化,一半是因?为?征战沙场,至另一半的话——   周廉又?往两人紧偎相牵的手,深深觑了?一眼,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原是滚热的躯体,一霎地,一寸一寸凉下来?,有一簇薄发?的火光,在?此一瞬悄然泯灭了?去。   心中只有一道声音在?说,『原来?如此』。   原来?,温廷舜之所以会有这些改变,是因?为?温廷安。   原来?,她?如此珍视这一柄剑,也是有她?自己的道理在?的。   寒暄了?一阵之后,温廷安说了?一下接下来?的案情规划,她?决计时机不能再拖了?,必须今夜就去对阿夕、望鹤和阿茧三人实行抓捕。   周廉道:“那我必须去。”   温廷安摇了?摇首:“刘大夫说过?了?,你的伤情很严峻,不能再大动干戈了?。再者,大理寺这一回有宣武军加持,军兵实力丰厚,目下已经在?广府各座城门重重设卡,他们三人谅是要逃,也难逃法网。”   周廉本想温廷安说,我是不放心你的伤情。   但看到?近旁的温廷舜,她?有这般一位大人物护着,哪里再会受伤?   两人接下来?还去见温廷猷,温廷安走了?,温廷舜也准备走,却被?周廉叫住。   周廉道:“温少将,温廷安在?与凶犯对峙的那夜,她?同我说,她?很珍视一位故人所赠的软剑,因?为?有了?这一柄软剑,她?有了?独自赴约的勇气。我当?时一直在?忖度,这位故人是谁,为?何能在?她?心上占据这般大的份量,今时今刻我才发?现,这位故人是你。”   明?耳人都能听出这一席话的端倪,温廷舜略一凝眉,徐缓顿足,偏侧过?身?。   周廉道:“她?一直以来?,虽然看起来?很随和,但骨子里极为?坚硬,也因?为?性格很轴,吃过?很多苦和坎坷,尤其?是这一回来?广府,被?摆了?很多道,但她?一直没有放弃查案,终于查到?真?凶,却被?陷害了?去,我当?时本想保护她?,却是束手无策。”   “温少将,你要保护好她?,别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坎坷。”   -   来?至温廷猷的院子,空气之中,弥漫着清郁干涩的中草药气息,温廷猷正半坐在?簟竹藤编的方榻上,显然是刚服过?药,苍青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流下了?深棕色的口涎,都是药液,打湿了?他身?上的袍裾和枕褥。   目下替他更衣的,是赫然是陶一,他一晌执起布条,将温廷猷的衣襟擦拭干净,一晌拿出一席干净的衣衫来?,耐心熨帖的给他换上。   陶一是个流亡在?江野之中的孤儿,原是拜贺先为?师傅,跟他一同学习陶艺制瓷的技艺,已经有三个年头,再学两年,刚好能满师,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师傅倏然遭了?害,陶一无家可归,最近收养在?温家,可以这么说,陶一这个孩子,一直在?等温廷安,等着她?给他一个交代。   见着两人来?了?,陶一最后为?温廷猷系上腰绔,且对他温声说:“猷哥儿,你的两位兄长来?看你了?。”   温廷猷如一位入定的僧侣,眸睑僵滞地半睁着,眼瞳空洞且涣散,视线游离,毫无聚焦,俨然在?凝视着虚空,神态是支离破碎的,丝毫不见矜喜。见到?两位有血亲关系的至亲,他无动于衷,仿佛不曾真?正看见,甚至,他也听不到?陶一的话辞,更不曾感知切身?地到?周遭环境的变化。   温廷猷,仍旧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也不妨这样说,他依然被?深深困在?了?潜意识所编织的幻境之中,进退维谷,难以出焉。   温廷安就像是昨夜的板桥上所做的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轻唤他很多次,也扶住他的肩膊,轻轻地晃了?晃,虽然温廷猷的身?体是清醒的,但她?发?现,他就像是晃不醒的人,任凭她?和温廷舜如何唤他,他始终散着视线,松塌着眼睑,没有应。   甚至,温廷猷的身?体是很排斥他们的触碰的,整个人的皮肤难以自抑地抽搐在?一起。   温廷安唤了?刘大夫来?,问温廷猷是什么情状。   刘大夫低低地喟叹一声,沉凝地道:“从昨夜救回来?开始,四?少爷感染了?风寒,病情还较为?严峻,他目眩、头昏、畏寒、畏光,通身?乏力,也缺乏寻常人该有的感知,甚至也无法言说……   “老夫算是力挽狂澜,将四?少爷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但至于他何时能清醒,变回一个寻常人,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要是造化好些,这七日之内,他便能恢复神智,假令造化差些的话——”   余下的话,悉数泯灭在?了?刘大夫的一声叹息之中,温廷安眸瞳僵了?一僵,心脏起了?褶皱,整个人皆是揪紧了?起来?:“造化差些的话,会当?如何?”   在?长达晌久的缄默后,刘大夫道:“那四?少爷的后半生,很可能就是这般样子了?。”   “——毕竟,他吸食罂.粟的量,是寻常人的十倍以上,要是寻常人吸食,估摸着早就过?身?了?,四?少爷还能捱至今刻,姑且是奇迹了?。”   过?身?,是一句广州白,谓之过?逝的意思。   刘大夫的嗓音苍老,音色平和,声势却如同万钧惊雷,教整座内室一时陷入死水一般的深寂之中。   ……若是温廷猷没有病愈,后半生就像是这般行相了?。搁放在?前世,即是一具植物人。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心里陡地一空,通身?泛着轻颤,温廷舜在?她?身?后撑持住了?她?,道:“今日才是第一日,余剩六日,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轻拢慢捻地碾磨于温廷安的心上,他的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忐忑难安的心,一时悠缓地沉定了?下来?。   温廷安抓住温廷舜的胳膊,温廷舜深深地反握住她?,以益发?温实的力道,牵握住她?,同时,他也同刘大夫相询道:“这六日,我们能做些什么?有什么方子,是对温廷猷的病情所有助益的?”   刘大夫忖度了?一番,正色地道:“都说精诚所至,铁树都能开花,要唤醒四?少爷,就得靠一腔诚意与毅力,你们几位少爷,每日各花一个时辰,轮流同他说话,说些他中意听的事,或者说他在?意的事,力图唤醒他迷失在?潜意识当?中的神智,指不定你们的诚心能打动上苍,上苍便教他真?正醒转过?来?,也不一定。”   温廷安闻罢,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刘大夫不能保证这种『与失智之人交谈』的法子一定能够凑效,但却是他们目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   刘大夫所捣磨而出的解药,只能救治温廷猷的性命,却无法让他恢复清醒,若是想教他恢复,必须依托精神治疗法了?。   这全然就是一场博弈,是与时阴赛跑,是同上苍要人。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温廷安与温廷舜,先后同温廷猷说话。   温廷安拿出温廷猷所画的作品,一幅一幅地在?他面前展示,跟他说,这是他所绘摹的作品,比洛阳城画学院的所有的生员,画得都要好。   温廷舜则是跟他历数在?崇国公府时期的共同记忆。   然而,两个时辰下来?,两人说得几近于口干舌燥,收效甚微。   温廷猷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趋向。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温廷安扳着指头数下来?,还有六日,她?不能急于这一时。   接下来?,她?的当?务之急,便是去夕食庵抓人。 第171章   因是手头上的物证足够充分, 温廷安决计于今夜,开始对阿夕、望鹤和阿茧进行抓捕,在此之前, 她需要再去见一见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   原本, 她跟丰、杨二人商榷好了, 将于这日黎明时分,去抄封夕食庵,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绑缚了温廷猷, 意欲弑害她,来让这一桩公案成为悬案,好教官府无从推进。   其实, 温廷安极想?探一探官府的态度。在大理寺的官差出事落难后?, 当地的官府到底是秉持着什么?态度,究竟是如何作为的, 是会官民相护,粉饰太平, 还是会站在大理寺的立场之上,严格禀守办案的程序?   抵达广府官廨,将至晌午的光景了,不知怎的, 日色逐渐变得阴翳起来, 穹顶之上雨云麇集,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荼蘼的木棉香气, 平寂的氛围之下,仿佛在包藏着某种搅缠人心的不安。风是雾漉漉的, 裹胁着灰蒙蒙的雨汽,势头很?大,有一下没一下地掠动着铜匦之下的木铎,奏出一阵颇有节律的击撞声,这种声音略显尖哨、冷冽了些,就像是前世,大风吹过?风箱内的百叶扇的声响,一声一声地击打?与温廷安的心扉上。   她本以为,凭恃丰忠全之前的保守做派,以及同阿朝阿夕姊妹的过?去十?余年来的交情与关照,他会选择包庇她们。   殊不知,甫一入官邸之时,丰忠全对她们说:“阿夕来自首了。”   温廷安眉心一凝,这个素来难驯不羁的凶犯,手上攥着好几条人命,不仅毫无悔过?之意,昨夜下起滂沱暴雨的时候,竟是还弑害了大理寺的数位官差,意欲将案情压下来。   在温廷舜的眼中?,阿夕这样的案犯,应当是等着官府去抓她,而不是她主动投案。   但今下的这一局势,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温廷安很?自然地想?起一种李代桃僵的法?子,会不会是望鹤代阿夕来顶罪?   毕竟,在二十?余年前,父亲殴打?母亲时,阿夕弑父后?,阿朝想?要替她顶罪,但阿夕峻拒,最?后?事态发展成,两人以『同生共死』的姿势,共同认罪,共同被官府羁押,共同锒铛入狱。   这一则真相,是阿夕在昨夜说过?的。   而今,回荡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猜测,行入审讯房中?,阿夕便是被铐在刑桌前,身上仍旧是昨晌雨夜里那一身简淡打?扮,用于遮容的褦襶,搁放在她的右手前的审案上,案前还有一枝油烛,燃烧至残膏的境界,烛花剪了又剪,最?终仅剩下短矮的一小截。   枯黄昏淡的一簇火光,纤薄的覆照在阿夕的面?容上,她左半张脸上,游弋着右半张脸的廓影,隔着一段不遥远的距离,温廷安看到她的面?容轮廓,愈发深邃和立体了,因是雨夜里看得太急迫,当时只觉此人面?目有一股掩不住的弑气,神态是训练有素的散淡与不恭,她的行事是信马由缰的,任何俗事都无法?对她造成牵绊。   在今刻,阿夕面?容上的弑气消弭殆尽,仿佛是一头被褫夺了所有利爪獠齿的兽,一切锋锐、冷厉、阴鸷的棱角,悉数磨蚀了去,只余下困兽末途的一面?,温廷安细致地看着她,如果摒除身份不表,这只是一个年逾而立之年的女子,她的面?容是干净无瑕的,只不过?,眼角已经平添几丝细纹,眸色也攒有风霜。   许是在长夜之中?蛰伏得久了,阿夕有些不适应太过?明亮的环境,狭长的双眸,一直保持着下垂深敛的姿势,螓首亦是偏斜在旁,直至温廷安的出现,才让阿夕徐缓地回视而来。   少女与女子的目色,在虚空之中?打?了个照面?,短兵相接之间,隐微有一簇光火,正在冉冉地燎原升起,温廷安行过?去之时,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成一线,细致地摁揉在阿夕的脉搏上,没有任何喜脉的隐征。   看来不是望鹤所饰。   温廷安一直以为,阿夕手捏数条人命,并且铸下大错,望鹤很?可能?会替阿夕顶罪。   结果,阿夕真的是阿夕,而不是望鹤。   郁清与甫桑,二人各自去了夕食庵、珠江堤岸一趟,继而速速回来禀命。   先是,甫桑摇了摇首,凝声道:“望鹤师傅并不在夕食庵。”   温廷舜眸心微凛,眉宇之间浮起一抹凝色,淡声道:“怎么?回事?”   甫桑沉声解释道:“我去寻过?望鹤师傅的院子,以及常去的后?厨,但均是遍寻无获,我去问过?监事的主持,主持亦是不明晓望鹤去了何处,天亮以前,主持说就没再见过?她了。”   温廷安瞬即凝向?了斜倚在审案背后?的人,阿夕的薄唇上拢着一团阴毵毵的笑,温廷安狭了狭眸心,问道:“你将望鹤藏在何处?”   阿夕淡淡地抿笑不语。   看来,是有人绝对是她藏起来了。   这时候,郁清道:“我去珠江的船家那一带寻索过?了,亦是没寻到阿茧,据船头罗师傅说,天不亮的时刻,阿茧驶了一条快船走,说是昨夜落下暴雨,珠江中?下游可能?不太平静,因于此,他要去巡江,不过?,抵今为止,一直未曾回来过?。”   望鹤和阿茧,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这绝对不是一种巧合。   一瞬之间,温廷安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不由得朝温廷舜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温廷舜亦是聚拢起一丝凝色。   直觉告诉温廷安,他们两人定是想?到一处去了。   空气有一瞬的空寂,温廷安的眉间拢起了一团深影,一错不错地凝向?阿夕:“望鹤是不是搭乘着阿茧的快舟走了?”   阿夕的唇畔上仍旧噙着一丝毛毵毵的笑,笑而不应。   态度蒙昧极了,委实教人探不出虚实。   郁清征询主上的意见,道:“不若严刑逼供一番?若是用刑,这人指不定能?够老实些。”   温廷舜摇了摇首,道声不用,只是吩咐甫桑,将温廷猷所绘摹的那一幅《珠江水域图》,递呈过?来,平铺在桌案之上。   接着,他捻起一枝吸满墨汁的朱笔,将盘亘在广州城的各座珠江水系,逐一勾描了出来,他观摩了数眼,倏然之间,拂袖悬腕,在珠江水系图上,描勒出了一个支流,淡声道:“他们应当是往西枝江去了。”   话音甫落,仿佛拿捏住了命脉与软肋似的,阿夕的唇角,笑意逐渐泯灭了。   这样的一幕,被温廷安深深纳入了眼中?,她道了一声『果然如此』,温廷舜果真是一语猜中?,望鹤与阿茧的奔逃路线,居然是在西枝江这一条支流上。   温廷安凝眸深深望去,指腹的尖端,顺着温廷舜所绘摹下的朱墨线条,从广府的地表,一路大开大阖地蜿蜒而下,仿佛是顺着望鹤与阿茧的奔逃方?向?,一路往东偏南的方?向?驶去,最?后?,西枝江所穿过?的最?后?一座州路,是在祯州。   也是前世历史上苏东坡遭罹贬谪的州府,『惠州』。   鹅塘洲就在惠州的东南角,与西枝江的中?下游比肩并邻。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出来。   鹅塘洲,不就是她的父亲温善晋种地的地方?吗?   假若阿茧是带着望鹤从珠江口出逃的,是沿着东偏南的西枝江奔逃的,照此一来,他们必将会途经祯州东南角的鹅塘洲,照此一来,可以去信给父亲所在的鹅塘洲县,吩咐知县和县衙去封控所有的船只。”   丰忠全凝望在眼底,焦灼于心底,知晓自己必须将功补过?,当下忙吩咐杨佑杨书记,去差急脚递,去给祯州鹅塘县的县衙去信。   可能?是提前知晓南下的官兵会封锁陆路,所以,阿茧会带着望鹤去走水路。   但急脚递的信使,走得是陆路,因是昨晌落过?一场滂沱的暴雨,今日是一路逆风,驿站的官道其实是非常不好走的,马速很?可能?追逐不上船速。   丰忠全和杨佑一筹莫展之际,温廷安仔细端详了珠江水域图一眼,缄默片刻,指着另一条同样通往祯州的水系支流,引导道:“且看此处,其实不只有西枝江一条江通往祯州,还有另外一条支流,这一条支流名曰『东枝江』,因是比寻常的江流要渺小,在水系地舆图上,并不那么?显眼——”   她话锋跌转,凝声道:“但在实质上,于这样的特?殊天候之中?,它?顺速而行之时,船速定是不必在西枝江上的慢,若是派遣急脚递走东枝江上的水路,肯定会比西枝江要快。”   丰忠全和杨佑仔细去听了她的算法?,颇觉有理,遂是按照她所述的方?法?论去逐一落实和操办了。   阿夕沉默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面?容覆上了一层霾意,眸色陡地变得锐冷凛冽起来,默了一会儿,冷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他们的逃逸路线的呢?”   气氛陡地凝滞起来,温廷舜看他一眼,抿唇淡笑:“想?要知晓?”   阿夕定定地盯着他,眼角添了一丝狞戾,仿佛濒临抓狂的兽。 第172章   偌大的审房之中, 两?厢气?氛对峙不下,情势变得冷鸷,趋于剑拔弩张。   温廷舜修长隽挺的指端, 从容不迫地, 在勾描了朱墨红线的广府水系地舆图上?勾描皴擦, 指端最先停驻在珠江这一条水系上:“假令走珠江水道,只?能一路往东走,并且最下游是防洪水闸大坝,此?处重重设卡, 宣武军防守严苛,加之暴雨过后,晨昼难以再有云岫出现, 你们走这一条水道, 怕是难以遮人障目,故此?, 珠江水系可以剔除。”   温廷舜顿了顿,并不再言语, 转而看向温廷安,温廷安悟过意,这是剩下的话,让她来?解释, 两?人其实是心有灵犀的, 他通常举一,她便是能够反三。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已经说完了为何会排除珠江的缘由, 这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因素休戚相关,没有云岫, 珠江水非顺速而流,中游与下游各段河道上?,均有一些官兵正在严防设卡。   是以,走『珠江』此?一大江水道,百弊而无一裨。   那么,盘亘在广府当中的其他水道呢?   为何只?有东枝江才能走,其他河道,诸如增河,诸如西枝江,这些支流不能成为逃逸的水道?   温廷安细致地端详一遍这些水系的分布,因是有朱笔墨线的勾描,它们成为一种既是鲜明、且是儆醒的藻状结构,粗细不一的分布在地舆图上?的各处地方,她静默了片刻,适才凝声道:“除了珠江,其实其他的支流河道,常规之下,是能够作为逃逸的水道,望鹤和阿茧本是可以挑拣任何一处水道,但问题是,这些水道均会汇入珠江下游,最终汇入大海口?——这意味着,这些水系的水质当中,含有较多的盐碱,盐碱多了,自然也会催生出一种特定的植被,这种植被,阿茧先前也提到过,便是名曰『寄藻』。”   论及寄藻,在座众人皆是不会陌生。   只?消沿着珠江岸畔,持续地行走下去,定是能够经常见到这种青翠透黄的藻类,它们通常以聚居的形式,沉浮在堤岸边缘的位置,只?不过,它委实太过常见了,也委实太不起眼,常见到,以至于众人习惯性会去忽略它,根本没有想过,让阿茧与望鹤不能逃逸的、在江面?通行的最大阻碍,竟然会是这般一种微弱草芥一般的植被。   “这种藻物?,颇受天候影响,若是落下暴雨,江面?必会生成一大片,让江海熏染成一种独特的赤锈之色,即谓之『赤潮』,严重地绊阻驳船的运行与往来?,是以,官府势将派遣不少官兵,仔细去清濯这些寄藻,以防止它对江海的水质和通行造成伤害。”   “昨晌落下过一场阵仗极大的暴雨,诸多水道上?,其实很容易引发赤潮,以阿茧常年?生活在江海之上?的经验,必定是知晓,滂沱暴雨过后,势必引发广大的赤潮,严峻地阻碍水道航行。既是如此?,他又怎的可能会取道于它们?”   审案之上?的一丛烛火,正在不安地摇来?摇去,橘橙色的火光,静静地覆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将她的眉目,洞照得格外娴静柔韧,衬出一种风停水静的感觉。不过,这一幕,看在阿夕的眼中,就像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挑衅了,仿佛是阿夕的一切谋划和伎俩,在大理?寺的眼中,其实不过稚子过家家,一切皆是不值一提的,手段根本不够看的。   “再来?看看其他的水系。其实,广府的水系没有我们所想象的这般多,南北两?岸的民居大多数是依靠珠江,除了珠江,除了一切存在引发赤潮隐患的、含有较高盐碱的江河,还有两?条通往祯州的江河,一条是西枝江,另一条便是东枝江。西枝江的不可取,先前少将已经阐明清楚了,那么,唯一一条没有入海口?、含盐碱量不高、并且绝对不会引发赤潮效应的江河,尤其仅有西枝江了。”   一片憧憧的火光之中,温廷安微微地俯住身体,目色与阿夕平视:“阿茧带着望鹤是取道于西枝江,一路朝着祯州去了,因为祯州是岭南最偏南的一处州路,在官府的眼中,无异于是穷乡僻壤,是以,严守也会相对疏松一些——”   继而,她的话锋一转,凝声道:“你以为他们逃到那处去,就以为官府不会发现他们的下落么?”   气?氛陷入持久的对峙之中,阿夕陡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她敛了敛眼睑,一霎地露出极为戒备与提防的面?目,原是松弛的颈部曲线,此?刻已是微微绷劲,俨若一头彰显敌意的兽。她一直以为只?有常年?生活在江海上?的船家,才会通晓水运上?那千丝万缕的变化,哪承想,竟是也被温廷安推断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夕觉得自己委实是低估了温廷安。   其实,早在她进入审房的那一刻,阿夕的心中蓦地响起了一道轰倒坍塌之声,这一回?,坍塌的痕迹非常明显,塌陷的声响很大,仿佛大到审房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阿夕也是今时今刻,才真正地反映过来?——自己明明就将温廷安、温廷猷、周廉、吕祖迁和杨淳,推下了那座水磨青泥板桥,五人一并沉了珠江,加之在那个危难的时刻之中,还落起了滂沱暴雨,珠江水沦落为了一支暴洪,若是有人跌桥坠河,定是九死一生,愣是神仙也难以救治,下地府见阴曹,肯定是必经之途。   阿夕就是这般作想,温廷安肯定活不了,这样一桩案子,肯定能够被定性为悬案,既是如此?,官府也不可能会推进这样一桩案子。   但出乎阿夕意料地是,温廷安居然能够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目色落在她身侧峨冠博带的青年?身上?,不论是丰知府还是杨书记,俱是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并且,有两?位随扈打扮的青年?,皆是称呼他为“少将”。   这一切,阿夕全然是看明白了,原来?是温廷安寻了宣武军这一大靠山来?,这位大理?寺少卿,乃是教宣武军的少将所救。   “温少卿的命,可真够硬的啊。”阿夕的声音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故作散淡之色的一张皮囊,悄然被卸了下去,继而显出一副狞戾而阴鸷的面?目,吐音沉重,一字一句俨若游蛇吐信一般,在听?者的耳屏处,泛散出一阵教人心颤的寒栗,“能勾搭上?宣武军的人,也可算是造化了。”   见阿夕如此?狂狷恣睢,近旁甫桑的容色微变,想要教此?人一通好看,却?教温廷舜一个淡寂的眼神制止住。   处置犯人的事,得要交予大理?寺与广府,毕竟,刑狱推鞫之公务,乃系隶属于温廷安的,宣武军的职能再大,也不能越俎代庖。   这厢,温廷安捡了个刑凳,在阿夕的对面?告了个座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对方:“以我对望鹤的了解,她一旦知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是绝对会劝你投案自首,而不是做逃犯,是也不是?”   阿夕冷哂了一声,目色从幽缈憧憧的烛影之上?,徐缓地挪移至温廷安身上?,回?视她,沉声道:“温少卿说错了一个推论,是阿朝要代替我去投案自首,说一切罪咎,皆是她所致,她想要替我兜揽下所有的罪孽,”话及此?,阿夕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弧,“就像二十?多年?的那样,我弑父以后,阿朝要替我顶罪,我不允,她说那就一起认罪,本是同根生,那便是要同生共死,假令我一个人落狱,那她就不活了。”   这一桩事,其实是在昨日暴雨之夜提到过的,温廷安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遂是问道:“望鹤说要替代你投案自首,那你的反应如何?”   阿夕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显然觉得温廷安是在明知故问,嗤笑一声,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嗓音一点一点地寒冷下去,凝声道:“我怎的可能,去教阿朝替我受这等苦难?她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她是无辜的,我要教她逃得越远越好,让官府遣出的任何官兵,俱是无法抓到她。”   温廷安进一步确认逃逸的性质:“望鹤是受你所迫,不得不逃逸么?”   阿夕陷入了一番长久的缄默之中,良久才道:“我给她喂了一些眠安茶,这种茶,一次能让人歇息上?一个时辰,我让她向歇下,然后吩咐阿茧送她逃出广州府,不能往北逃,毕竟,愈是往北,便是越发靠近天子脚下,官兵也就越多,因于此?,我们只?能往南逃。既然是往南的话,阿茧就出了一个主意,不若去祯州暂且避一避风头,温少卿也知晓的,在大邺的疆域版图之上?,除却?居于南岛之上?的雷州,便是只?有祯州是陆地上?最南的所在,官府对外来?百姓的路引的验察,也并不是很严苛,逃到那个地方,藏身便是很容易的一桩事体——”   “哪承想,”阿夕半咬着嘴唇,唇色变得苍白薄凉无比,眸底渐渐聚拢了诸多霾意,“被你们一举勘破了。”   翛忽之间,她的反应变得剧烈,容色变得阴郁且愤懑,道:“为何我都投案了,你们还要揪着阿朝不放!罂.粟一物?,是我投放在膳食之中,招徕外客的手段;郝容是我弑害的,是我将他推下珠江的,因为他知晓我招徕食客的手段与底细;贺先、唐氏和郝峥,这三个人亦是我弑害的,我弑害他的动机,同郝容一样,因为发现了不当发现的事,所以,才会死于非命;至于唐氏和郝峥,为了彻底根除泄密的隐患,我也将母子俩弑害了。”   话至尾梢,阿夕双眸微微充着血,举起被锁在枷板之中的手,音量走高:“所有的罪咎,皆是我一个人犯下的,我都投案了,不论是绞刑还是车裂,皆是无所谓,罪咎我一人来?担,你们为何要揪住阿朝不放?!铐我审我,难道还不够么?!”   因是挣扎得厉害,阿夕的两?截手腕,被枷板勒出了一道深红紫青的痕迹,腥薄的血渍,沿着她的骨腕,就这般淋漓地流淌下来?,空气?之中,亦是撞入一阵辛涩的血腥气?息,原有的潮雨发霉酸朽的气?息,减淡了好几分,委实是触目惊心,   温廷安想起,阿夕也说过,二十?余年?前,她和阿朝在广府的牢狱之中,共同结为了姐妹夫妻,生同生,死同死,永生永世绝不分离,更不会嫁作他人妇。   易言之,阿夕对阿朝,是始终寄生着一种畸形而病态的恋慕在的。   温廷安真正地捋清这一层思路在,心中陡地思及了什么,便是对阿夕沉声道:“你将望鹤交给阿茧,就不怕他临时变卦么?”   气?氛陡地陷入一种诡谲变幻的死寂之中,阿夕面?容之上?的狠戾之色,蓦然僵固住,她定定地望向温廷安,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被拴在了镣铐上?的一双手腕,因是剧烈地挣扎,手腕的皮肤上?,被磨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阿夕原本是在进行这样的动作,因为温廷安的一席话,她陡地停顿了下来?,一错不错地凝视她,复又重审了一句问话:“我给了阿茧足够多的财资,让他带阿朝出逃,有何不妥?”   温廷安不答反问:“你跟阿茧打过多次交道,对他的为人秉性,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定数么?”   阿夕道:“我性情驽钝,温少卿不若将事情讲得明白些?”   温廷安干脆将缘由掰碎了来?讲:“你难道还不知晓么,要晓得,阿茧是诸多命案的知情人和见证者,他所知晓的内幕太多了,并且,常年?向您勒索封口?财,照此?可以看来?,他是一个一切皆向『财』之一字看齐的人,若是他挟人同你要价,或是对官府挟人要价,你觉得望鹤的人身安危,还会有所保障么?”   『挟人要价』这一桩事体,从温廷安口?中道出之际,整座审房陡地陷入了一片死水般的僵寂之中,阿夕仿佛被狠狠地钳扼住咽喉,愣是连半句话皆是道不出,窗扃之外,覆落下满日的鎏金色光片,光打碎在刑房檐角之时,满堂众人的心跳,亦是随之震落了下去。   “怎么可能……”阿夕是一副俨然不可置信的面?目,戾眸之中愕色难掩,他给阿茧斥资的时刻,其实只?关照到胞妹阿朝的人身处境,至于旁的事,关乎阿茧的计谋,关乎这个细路仔会如何对待望鹤,阿夕其实根本就没有过多的去深想。   如今,温廷安到底是提醒了她。   是啊,没错,她怎的就没想过这一点呢?   以阿茧这般贪财势力的德行,受到了她所斥下的财资后,指不定觉得并不餍足,届时抵达祯州的海湾,很可能会挟人要价也不一定。   这种事一旦发生,便是后果不堪设想。   阿夕想到阿朝,她已经有了近八个月的身孕,颠沛流离的水程,对她的身心状况,已然是属于极为不利的一桩事体,若是阿茧再整了一出挟人要价,要价事小,可动了胎气?的话,阿朝与腹中胎儿的性命,都眼看不保。   甫思及此?,阿夕的额庭和后颈处,遽地渗出了一丝冷汗,夜行衣的袖筒之下,被拷在枷板之中的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原是松弛的神经,即刻绷紧起来?。   原本是『事了拂衣去』的态度,这时候,亦是变得草木皆兵起来?。   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一条极浅的弧:“事已至此?,你是否要配合官府一番,去将望鹤找回?来??” 第173章   时交午牌时分, 翳色霾云密布,凛风咆哮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广州城调遣出数艘官船, 取道东枝江, 飞速赶往祯州。温廷安与温廷舜行将上往官船的时候,便是在岸堤坡口?的地方,不?经意之间,看到了?几?个熟稔的身影。   定睛望去, 居然是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三个少?年,依旧穿着那一身染了一番旧色的官袍,靠在栈桥边缘的浮筏之上, 见着她来了?, 俱是大幅度地招了招手。   温廷安有?些诧讶地道:“你们怎的来了?,刘大夫不?是吩咐过, 你们要卧榻休憩么?怎的还四处走动?。”   “撇下我们,想独自去单干?”周廉抚了?抚手背上的伤创, 望了?她一眼,“温少?卿,你这般做,显然是不?够义气, 没将我们几?个看成兄弟啊。”   “周寺丞说得确乎在理, ”吕祖迁道,“阮寺卿之前都提到过,你这种一人?独揽大功的习惯, 可得改改。”   杨淳道:“让你去找望鹤和阿茧,这也太危险了?, 面对未知的风险,多?一个人?的话,至少?能?多?一份力量,有?我们在,你也能?有?个照应,是也不?是?”   众人?是统一的口?径,横竖就这么一个意思,温廷安单独去鹅塘洲追捕望鹤与阿茧,太危险了?,他们不?放心,必须跟过去,否则,这样的情面说不?过去。   毕竟,众人?乃属大理寺的同僚,彼此之间,就合该相互帮助,不?应当什么重担,都负担在一个人?的身上。   温廷安其实本来想说,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温廷舜。   但转念一想,这种话说出来,从某种程度而上而言,算不?上合适,她与温廷舜的关系,与周、吕、杨三个人?的关系,不?能?从属于一个性质上的,一个是恋侣关系,一个是朋辈关系,这两种关系,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温廷安逐次去拍了?拍众人?的肩膊,她按捺住感动?的思绪,深深望定他们:“好,那么,我们一同前去。”   祯州,鹅塘县,日头又往西隅群山的方向,逐渐挪移了?一些。   东枝江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内陆河,流淌在鹅塘洲的时候,便是逐渐在一座山谷地带收束成了?一处面积不?大的低洼,不?过,在山谷的背阴处,却涌动?着一片磅礴浩淼的大海,珠江的水、增河的水、西枝江的水,三者的河流,以纵横捭阖的姿势,悉数交汇于此。   阿茧收篙停棹,坐在一座乌篷船之中,他取下肩膊的汗巾拭了?拭汗渍,日头无法照清少?年面容上的表情,他独自伫于船檐之下,面容上尽是檐角投落而下的阴影,他擦拭完汗,身后?适时传了?女子略显羸弱的声音:“阿茧,你是意欲带贫尼去何处?”   望鹤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本来这几?日,时不?时便有?几?回?抑制不?住的孕吐,这一回?,她在乌篷船上,颠簸了?整整一两个时辰,她身体当中的不?适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明晰。望鹤太阳穴突突直跳,感受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攫住,肚腹里中的婴孩,亦是一直在用脚踢她,望鹤胸臆之中徘徊着巨大慌乱和心悸,这种毫无安全感的思绪,反过来加剧了?她身躯的痛楚。   望鹤本是要投案自首,欲要去广州府的时候,阿夕竟是往她的后?颈处来了?这么一下,她陷入了?长久的昏厥之中,一觉醒来,便是发现自己在阿茧的一艘私用船上。   这时候,一直背对着她的阿茧,徐缓地转过身来,日色终于照到了?他的面容上,也将他的五官与神态照彻得一览无余。   还是记忆之中,那一副乖驯温软的面目,但接下来的一番话辞,却有?些教人?胆寒:“我打算捎你去山阴处的大泽,这样一来,待官府派遣的逮捕船追上来时,我就能?占据高位,去跟他们挟人?要价了?。”   话辞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   望鹤起初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秾纤翘长的睫羽轻轻颤震一下,问?:“什么?”   再度细细回?溯对方所说的话,俄延少?顷,望鹤捕捉到了?一个颇为匪夷所思的词眼:“挟人?要价?”   阿茧面靥之上的笑色,愈发灿烂了?:“对呀,怀有?身孕的望鹤师傅,应该很值钱罢,待价而沽的话,一百两不?成问?题,毕竟夕食庵背后?的财资如?此丰硕,不?论?是你的长姊,还是广州府,都应该愿意给罢?”   阿茧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听在望鹤的耳屏之中,却形同一道千钧惊雷,惺忪迷蒙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的呼吸,亦是渐渐地僵凝住。   望鹤知晓自己,处于祯州东南一带的鹅塘县,此处的天候更甚于广州府,明明是九月、十月的时节,但热得同大暑一般。也正是因为空气燥热,可她却深觉坠入冰窖一般。   望鹤陡地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俨若阴冷的一条游蛇一般,吞吐着凉飕飕的粉色蛇芯,隐秘地游走于她的周遭。   望鹤深吸了?一口?凉气,意欲起身,离开了?这一艘乌篷船,她做出了?舍筏登舟的行止,哪承想,没行几?步路,后?颈处的衣领便是教人?狠狠揪了?起来,紧接着,她鬓角后?的发丝,被一股野蛮霸道的力道揪紧,发丝被隐秘地揪扯起来,力道牵拉起巨大的疼痛,望鹤一记吃疼,急得去护住鬓发。   “望鹤师傅,我本也不?欲伤害您,但是你的性情非要如?此固执,我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阻止您奔逃的事情,”阿茧的嗓音仍旧是噙着一丝笑,但这时候的笑,多?少?裹藏着一些冷鸷威胁的意韵,一字一顿地说道,“再说了?,望鹤师傅是由你的长姊阿夕委托给我的,我收了?阿夕的钱财,就得把你照顾得妥当,是也不?是?”   这些年,望鹤一直以为,阿茧只是一个单纯的、对钱财有?一些执念的少?年,但今时今刻,她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看清这个少?年的嘴脸。   不?仅收了?阿夕的钱财,居然还打算挟人?要价。   这一副吃相,未免也太过于难看了?些。   望鹤按捺住身子的极度不?适与疼楚,眉心深锁,凝声道:“这些年以来,你每次寻我索要封口?的财资,我哪次没有?给你?倒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从最初的每半年一回?,逐渐变成每月一回?,旬日一回?,从最初的一贯钱财,逐渐变成五贯钱、十贯钱,变得越来越多?。”   望鹤一错不?错地望定阿茧,沉声道:“你从来都不?知足,目下,你又想拿我性命相要挟,长姊所言没错,我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你。”   但阿茧丝毫不?以为意,笑意盈盈地道:“咱们打交道这般多?年,望鹤师傅又不?是第一回 ?认识我,我是一直缺财用,你们又这般富庶,贵为夕食庵的掌厨师傅和门面师傅,你们端的是日进斗金,我寻你们讨要一些银钱,这些钱财,在你们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也根本不?算过分罢?”   阿茧丝毫没觉得自己不?断讨要钱财的行为,有?多?么无耻与过分。   欲.望,俨若是一个无底洞,能?将人?逼迫成另外一番迥乎不?同的面目。   望鹤明晰地记得,她初见阿茧的时候,他只是无家可归的乞儿,身形孱弱,行相落魄,刚好目睹了?阿夕真正弑害朝扬的一幕,那个时候,阿茧对他们说了?一句话:“行行好,我快要饿死了?,只消你们能?给我十枚铜板,能?让我买一碗面食,好生果腹,我就对你们的事情守口?如?瓶。”   为了?取信于阿朝与阿夕,阿茧当场便是发下了?一个毒誓,若是他没有?循守誓约,他便要五雷轰顶,云云。   阿茧的面部表情,有?多?硬韧坚决,他的誓词就有?多?毒。   奈何,阿夕其实并不?吃阿茧这一套,觉得这个细路仔,颇为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当初执意要手刃他,以绝后?患。   但被望鹤制止了?,她不?忍心再看到长姊手上再蘸染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她心底滋长出来的一丝慈悲与恻隐,教她去阻止了?阿夕的行止。   选择留阿茧一条性命,并且,给他一口?热食。   望鹤一直以为,这只是十枚铜板的小事。   当时的她,骨子里到底是有?一种淳朴的良善在,选择相信人?性,尤其是阿茧当时的年岁,其实还很小,适逢十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这个少?年是被抛弃在江畔上的滩涂里的,他只是想要饱腹而已,寻她们讨要了?十枚铜板,何错之有??   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望鹤真真觉得自己低估了?人?性。   贪、痴、嗔,三样物?事,阿茧就显著地占了?第一样。   他变得越来越贪婪,索取的财资,越来越无度。   虽然,确乎如?他所述的那般,他所求的钱财,对夕食庵而言,更确切地而言,是对于望鹤所拥有?的财资而言,确乎是九牛一毛。   罂.粟所带来的利益,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暴利,夕食庵日进斗金,完全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玩笑。   但贪之一物?,其毒性堪比罂.粟,一旦蘸染上了?,便是永生永世都难以戒掉。   望鹤头一回?,探见到了?这血淋淋的贪。   贪之一字,庶几?能?够吃人?。   她陷入思忖的空当儿,翛忽之间,阿茧嗅到了?苗头不?太对劲,沉声道:“官府的船只来了?——” 第174章   温廷安一行人, 冒着趋于阴翳的风雨,搭船操桨,颠簸了弥足赶抵祯州, 赴往鹅塘县, 这个时候, 因是?收到了广府遣送的一折加急文书,知州与知县两位大人,联袂着州县两路的官吏,出了城郭, 热忱迎接。   但事态弥足紧急,从广府风尘仆仆赶来?的众人,其实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寒暄的兴致, 当下遽地吩咐他们, 速速引路来?,带他们前去东枝江最下游。   祯州知州与鹅塘县知县, 当下不敢怠慢,忙在前引路。   此地是?岭南最南的地方, 气候比广府还要温和湿漉许多?,自?然,回?南天?在祯州府所留下的痕迹,也比更为显著, 众人先后入了祯州、鹅塘的地域疆界, 凝聚在空气之中?的种种水汽,愈发厚重,漫延在他们身上的日朗, 也愈发斑驳而迟滞。   温廷安绽露在空气之中?的皮肤,能够感受到光的细腻质感, 类似于有成百上千的噪点与颗粒,蜉蝣在她的皮肤之上,这与广府的日色迥乎不同,广府的日色是?过分饱和的,柔若绸缎,滑如素纱,当然,一旦下过雨,这些绸缎素纱蘸过了水,便会?披挂在皮肤上,会?显出一丝厚钝感与滞碍感。   不过,祯州的日光,便是?截然不同,蘸了雨水后,这些颗粒感的光斑,便会?以黏连的姿态,纹在她皮肤之上,她既不会?感到厚钝,更不会?感到滞碍,反而会?感到一身轻盈,不过,这种轻盈往往代表着暴风雨前的宁谧。   在浅滩之上,众人看到乌篷船搁浅的种种痕迹,船底在息壤之上人为曳动的种种褶痕,极是?显明,从最下游的浅滩,一路蜿蜒至山阴面背后的大泽。   这数道褶痕,以儆醒的姿势,盘踞在大地之上,仿佛是?有人蓄意而为之,无声地在延引众人前去。   温廷安多?留了一个心眼,颇觉事态有些不太?对头,阿茧反侦察的意识,其实是?特别强悍的,要不然的话,当初,她去他的舟筏上,寻溯那那一柄竹桨的时候,竹桨作为最关键的犯罪证据之一,却是?被他提前付之一炬,美?名其曰『添柴生火』,这就委实有些可恨了。不过,这也极大地佐证了一桩事体,阿茧的反侦察意识远胜于常人。   假令他是?真的有心要将望鹤藏起来?,不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么,官府势必能寻找上好一阵子,但当下的问题是?,阿茧拖曳乌篷船的痕迹,居然没?有循照她预想当中?的那般,清理得干干净净,而是?如此冠冕堂皇、明目张胆。   这种架势,仿佛就是?在刻意地引人前去抓捕一番。   杨淳率先纵跳下船,在那几?道船辙上磨蹭一下,将沙土在指腹上碾磨了一番,迩后道:“沙子还是?晕湿的,尚未干涸成团,说明他们刚离开不久。”   吕祖迁凝声道:“那赶快去追,否则教他逃掉,就大祸了!”至始至终,望鹤的性?命始终拿捏在阿茧的手上。望鹤虽然有包庇凶犯的嫌疑,但罪不至死,更不应该让她受到威胁。   周廉眉心深锁,道:“阿茧此人,性?情慧黠狡诈,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有诈?”   这就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一模一样的道理,明面上留下了船辙,这会?不会?是?东声西击之计策?实质上,阿茧是?带着望鹤往另外的方向逃了。   众人一闻,觉得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知州和知县,听得可谓是?心惊胆颤,头大如斗要是?有个跨州路的罪犯,在他们所管辖的疆土之上闹出了人命,或是?捅出了什么幺蛾子,这天?降的祸患,他们可负担不起。   他们一同看向温廷安,她是?堂堂大理寺少?卿,他们想要看看她有何主意,接下来?的行动计策是?什么。   温廷安深忖了一会?儿,道:“追。”   众人面色各异:“为何要追,难道周寺丞说得不对么?明明是?刻意留下来?的船辙我,我们为何要去追,万一,这就是?个陷阱呢?”   温廷舜替温廷安答了众人的疑绪:“这不会?是?陷阱,而是?一个暗示。”   众人复又纷纷看向他,等待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温廷舜遂是?道:“此前,她其实已经说过挟人要价之事,既是?如此,也就不难预测阿茧的计划了,他故意留下来?船辙,有意引我们前去,这就是?一个暗示——”   阿茧在山阴处的大泽等着官府,以望鹤的性?命做要挟,意欲挟人要价。   听及此,被绑缚的阿夕眸瞳怔缩,眸底阴戾之色尽显,此前温廷安所讲的话,端的是?一语成谶,她的手捆扎于麻绳之中?,因是?剧烈的挣扎,手腕与皮肤被磨损出深层的疤痕,当下只听她咬牙切齿的低喃一句:“我真后悔当初,被他撞见弑人一幕的时候,没?有手刃他!所谓的慈悲,就是?纵容人性?继续作恶下去!”   这时候,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定阿夕,凝声问道:“你觉得,你跟阿茧,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   阿夕蓦然怔了一怔,说道:“你说什么?”   温廷安半垂下眼睑,挽着手臂道:“阿茧执着于钱财,人为财死,而你,是?为了你的妹妹望鹤疯魔,一次又一次地犯下弑人的罪咎,你和阿茧,从某种程度而言,可以称得上是?殊途同归,大江归流,你觉得呢?”   阿夕冷然哂笑了一声,重温了一回?温廷安方才所述的那几?个字:“殊途同归,大江归流么?”   一阵风徐缓地吹拂而来?,鬓角之间的一绺乱丝,有一下没?一下击撞于她瓷白的面容上,她陡地现出一丝颓败的行相出来?,囚衣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太?愿意承认温廷安所述之话,毕竟,她从不愿意与瓦砾为伍,尤其是?阿茧这等让她数次起过弑意的蝇营狗苟之辈。   阿夕意欲辩驳一二,但仔细思忖了一番,兜兜转转之后,仔细思忖之后,觉得温廷安之所言,到底是?有些道理。   阿夕回?溯起自?己的前半生,确乎是?同温廷安所述的那般,她逐渐沦落为了一枝末路狂花,在弑害人命的这一条道路上,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最先弑害了下野官员,工部尚书朝扬。朝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负.心汉,他与阿朝乃属有实无名的关系,想当初,阿朝怀着一个月大的身孕,不惜颠沛流连千里,只是?为了能得到他一声确切的答复。哪承想,朝扬此一『背信弃义』的举止,终究是?教阿朝失望至极,心间上受到了不轻的重创。   阿夕永远都无法忘却这般一幕,那一夜,幽州的雨,落得好大好大,阴寒冷鸷的雨水,砸湿在阿朝的面容之上,她鬓角间的发丝,已然黏成绺,就像是?搅缠在一起的海藻,覆在冷白的额庭之上,发丝掩藏住她眼底的真实思绪,连她五官上的表情,亦是?一并地遮掩住了。   阿夕永远都记得,阿朝那时的模样与面目,以及她所说的话,她的嗓音在雨幕之中?一寸一寸地冷淡下去,但又有支离破碎的脆弱,这使得她整个人像是?一尊遍体裂璺的瓷器,她抻手轻轻捂住逐渐隆起的腹部,低垂着眼睫,道:『长姊,朝大人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他也不要我了。』   当时,阿夕听到这一席话,心庶几?碎裂了去,胸口胀疼得简直无法呼吸,她生平头一回?感受了心碎的滋味。   那眼泪,她恨不得替妹妹去流。   那心上的疼楚,她恨不得替妹妹去忍受。   杀念,也是?从这一刻剧烈地诞生出来?。   阿朝的面容满是?濡湿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渍,杂糅在一处,面目教人看着极是?垂怜,阿夕徐缓地伸出手,揩掉她面容上的泪渍,接着,将其深深拥入怀中?,左胳膊搂紧她的腰背,右胳膊抚住她纤细的后颈,将阿朝真切地拥入怀中?,鼻腔涌动着润热的涩意,哑声道:『一切还有我,阿朝,我要你。』   怀中?的人儿,极细微地颤了一下,开始伸出臂膀,结结实实地回?拥住她:『是?吗,你要我么?永不离弃?』   阿夕将妹妹揽入怀中?,嘴唇亲吻她的额庭,落下温柔的一吻:『我们不是?姐妹夫妻吗?既是?如此,我们就应当不离不弃,执手相依。』   那一刻,阿朝敏锐地觉知到了什么,但她没?有去推拒长姊的拥抱,这天?是?冷的,雨是?冷的,只有长姊的怀是?温热的,长姊是?她在这个人间世,唯一的依仗和挂念。   阿朝觉得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长姊了。   瓢泼大雨之中?,阿朝学着回?拥住长姊,尔后,她感受到自?己冷薄湿寒的骨骼,在一寸一寸地热起来?,仿佛是?被长姊的体温熨热了,她感受到一阵暌违已久的鲜活,她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绪,类似于亲情,但又远远超出亲情的范畴。   朝扬给她带来?的伤害,在长姊一次次悉心的安抚当中?,逐渐消弭、殆尽,她说道:“那孩子生下来?以后,随我的姓,待这个孩子生下后,长姊给这个孩子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阿夕的心中?,感受到了一份持久的触动:“你是?想要我,给这个孩子取名?”   阿朝点了点首:“是?的,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你给取个名字罢。”   听到『父亲』二字,阿朝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悸颤,她心中?有一处极小的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阿夕思忖了好一会?儿,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想了好几?天?的名字,终于她确认了,有一个名字在她心中?逐渐尘埃落定——不若讳曰『鹊』罢。   世人皆曰『望女成凤』,但要晓得,在这个人世间之中?,能抟扶腰直上九万里的凤,姑且仅有一只,纵使成为了凤,又当能如何,人就能活得开心吗?   这也未必罢。   不若成为一只,在落红点点处啄春泥的鹊,更为自?洽、从容和自?由一些。   因于此,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名曰『望鹊』。   当然,望鹊的谐音,意表『忘却』之意,这也是?想让遇人不淑的妹妹,忘却那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将心思都寄放在孩子身上。   阿夕的思绪逐渐回?拢,返回?现实之中?,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听闻阿朝被阿茧劫掳了去,阿夕整个人就无法再佯作淡定与坦然。   她五脏如焚,心急火燎地对温廷安道:“既是?如此,温少?卿,你还不会?快跟上去!”   冥冥之中?,温廷安总有一种极是?不妙的预感。   她有一些害怕心底这一种预感,会?成为现实,因于此,掌心腹地,俱是?渗出一丝寒毵毵的冷汗。   翛忽之间,她的手被一道轻柔的握力,舒缓地捂了住,这一种握力,天?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祓除了她原有浮躁的思绪和边角,沉浮不定的心绪,一时之间平定了下来?,她侧眸望去,发现是?温廷舜握住了她的手。   有他在场,似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众人驱船径直前行,一直赶到山阴处的背面,日色在山阴处会?变得很?淡,淡到几?乎毫无起伏,穹顶之上的霾云渐重,阴翳的日色笼罩之下,可以听到一阵一阵的滔声,浪涛拍打在岸畔滩涂上的声响,在众人所处的船只上此起彼伏。   温廷安正想要去寻溯阿茧的踪迹,倏然之间,她一抬眼,便是?看到了阿茧那一只乌篷船,少?年独自?伫立在船首,一手揪扯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牵系着一条人手,这个人除了手露出水面,证据俱是?浸裹在了水中?。   “阿朝!——”阿夕目龇欲裂,失声痛喊起来?。   就像是?一声响彻云霞的悲鸣。   若是?没?有被人押着,若是?没?有铐着双腕,她大抵早已是?冲出去救人了。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去弑人。   所有人都能想得到,以阿夕的脾性?,她一定会?去杀了阿茧。   官船上的人,俱是?严阵以待。   温廷安与阿茧的视线,在这一瞬对契上了:“阿茧,你的目的是?什么?”   阿茧眦着牙笑道:“限半柱香,给一万两,否则我不救人。” 第175章   薄日?浓云愁永昼, 凄风冷雨满鹅塘,温廷安一行人?,终于赶到山阴的?大泽时, 意欲要去寻觅阿茧与望鹤二人?的?踪迹, 哪承想, 头一眼,在一片百舸争流、千帆过境的光景之中,她便是瞅见了海上的?船只?,阿茧兀自伫立于船首, 一手盘于腰际,一手捆缚着望鹤的手肘。   望鹤只有这一截手肘露出海面,身躯的?其他部分, 俱是沉浸在海水之下, 生死未卜,这一幕, 委实是触目惊心,让偌大的?官船一时堕入了广袤的死寂之中, 所有人?的?喉舌,仿佛被零落的雨丝缝合住,无法言语,心脏的?砰跳声, 亦是随着雨丝的?垂落, 而震颤直下。   望鹤分明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身子骨本就孱弱无比,临盆的?日?子将?近, 在此一节骨眼儿上,居然教?阿茧胁迫至此境地, 整个人还被湮溺在凄寒的海水之中。   温廷安见到这一幕时,心中骤地一阵钝疼,阿茧年?岁虽浅,看着与她年?龄相仿,但这心肠,是何其的?阴鸷与歹毒,比及她问他目的?,他说?:“限半柱香,给一万两银钱,否则我不救人?。”   众人?一听?,蓦觉阿茧,绝对是贪财贪得魔怔了,不仅如此,竟是还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寻官府挟人?要?价!   这一要?价,居然还是要?堂堂皇皇的?一万两!堪比是狮子大开口!   还是限制在半柱香的?时间!   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将?望鹤从海水之中救出。   温廷安这一份极为不妙的?预感,果?真是在现实当中发生了,阿茧果?真会做出『挟人?要?价』这种腌臜卑鄙的?勾当。   阿夕发出了震裂的?悲鸣,剧烈地挣扎着,要?挤搡开看押她的?两位官兵,手腕上被枷板磨出了两道稠血淋漓的?伤口,她熬红了眼眶,沉声低喝道:“你们松开我,我要?去救人?!”   再不救阿朝,她变会被活生生的?淹死!就连腹中的?胎儿亦是眼看不保!   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目睹此状,堪比是吓出了三魂六魄,心思焦灼,俨若热锅上的?蚍蜉,面容上一筹莫展,袖了袖手,踯躅了好?一会儿,适才道:“终究是人?命要?紧,要?不还是先去筹措财款罢,去筹措那一万两,万一望鹤师傅有个好?歹,那就是一尸两命……”   话未毕,阿夕阴郁偏执的?眼神,隔着一重霾色的?雨雾,一错不错地凝视而来,她的?视线锋锐得俨若一柄淬了寒霜的?匕首,那两人?与之对视之时,不知为何,竟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阿夕抬起被枷板紧紧铐住的?双腕,凝声说?道:“官府筹措欠款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要?去救人?,你们畏手惧脚,震慑于一个年?岁不足十六十七的?细路仔,但我不会,他就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蚂蚱,若是真敢将?阿朝耽溺于水中,我精谙水性,还能潜入海水之中救她!”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一听?璍?,容色各异。   杨淳道:“不可太过于冲动。你发现没有,每隔一盏茶的?功夫,阿茧都会将?望鹤拖拽上来,让她呼吸一会儿,循此往复,这说?明他暂时对她还没有杀心,易言之,是还没有明确的?弑念,你这般一鼓作气上前去,很可能会激怒他,到时候,事件发酵的?后?果?,很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吕祖迁道:“人?命关天,但这一万两,说?到底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里是半柱香的?时间就能筹措好??与其受制于人?,不若主动占据先机,对端那乌篷船上,有且仅有阿茧一个人?,而这艘官船上,有大理寺的?官差,也有广府知府、祯州知州、鹅塘知县,我们这一阵营上,有这般多的?人?,何惧之有?”   吕祖迁所述之言,确乎是在理。   阿茧漫天要?价,一要?就是要?一万两,而且是银子,而不是铜钱,搁放在温廷安所处的?前世,这一万两银子,就相当于近两百万,两百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想调度财资,就得联系司部、仓部和?府帑。   也必须顾及一下广州与祯州两大官府的?财政,丰忠全与祯州的?知州,因为是岭南的?官吏,一年?下来的?俸禄,比起中原的?朝官,自然是缩水严重,估摸着连一万两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天子重点建设的?州府,都是在中原地带,很少会顾及到南边的?州路,是以?,每岁拨冗财资的?时候,也比地居中原的?州府要?少那么三、四成。   若是非要?作一个譬喻,中原以?北的?州府,就是一块名副其实的?五花肉,油水丰沛,诱人?馋涎谄媚,那么。中原以?南的?州府,油水就廉寡了不少,像是一块再贫瘠不过的?瘦肉,啃上去,还会很塞牙缝。   广州府与祯州府,放在前世,前者是一线的?省会大城,后?者是进击一线的?二线城市,经济实力格外雄厚,但在大邺,这两座州府,与皇城相隔数千里,在广州、祯州地位偏下,财力就弗如洛阳城那般发达。   是以?,要?拿出整整一万两,不亚于是要?将?广州府与祯州府的?家底都要?掏空。   假令真的?筹措了一万两,那么,今后?,两座府衙的?所有官员,势必会过得捉襟见肘。   所以?,一切皆要?慎行。   这一万两,到底有没有必要?去筹措?   周廉认为是有必要?的?,凝声皆是道:“对付阿茧这一个细佬,大理寺确乎没有什么值得去惧怕的?,但关窍在于,阿茧手上栓着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阿茧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我们不顺着他的?意思来,谁能知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众人?商榷的?空当儿,这些,温廷舜闻言,眉心略微凝了一凝,正欲言说?些什么,翛忽之间,他往乌篷船的?方向望去,在众人?商议的?时候,阿茧开始有了进一步的?行动。   他自船舱之中,提溜出了一大桶胡麻油,在天青雨色的?照彻之下,少年?将?胡麻油倾倒在船身各处,囊括桅杆、甲板、船篷以?及舢板,胡麻油在横风骤雨的?淋漓之下,淌遍船身的?边边隅隅。   温廷安对胡麻油并不陌生,它是江南地带惯常使用的?一种炊油,与前世她在老家所见到的?『花生油』相类似,因为油性较烈,易于燃烧,常用于馊米炊爨的?厨务之中,相对而言,在中原与北地这些地方,酥油、苎油倒是用的?较多。   此前,周廉潜入过夕食庵的?公厨之中,也提到过,掌事烹饪一事的?师傅,她们在下油烹食、筹备素筵的?时候,所用的?炊油,通常就是胡麻油。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再度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她凝眸地凝视着阿茧,看着他将?胡麻油灌不仅倾倒在乌篷船各处,竟是还倒入望鹤绽露在海水上的?手,女子原是白皙如瓷的?胳膊,一瞬之间,教?胡麻油搽遍了,凝脂般的?皮肤,被髹染成了半金透黄之色,尤其是在日?朗与雨雾的?笼罩之下,更像是一枚瑰丽的?琥珀玉石。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冷气,将?胡麻油倾倒在船篷各处与望鹤的?躯体上,阿茧这是要?做什么?!   温廷舜道:“他应当是猜出了阿夕的?机心,认定?阿夕不会妥协,她不妥协,官府也很可能囿于她的?立场,不会轻易筹措那一万两银子,是以?,他决计采取进一步行动。”   至于是究竟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接下来,阿茧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众人?。   阿茧道:“你们喳喳咕咕了这般久,究竟是商议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道:“肯定?是不同意罢,也是,这一万两,对于广州府与祯州府而言,可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呢,既是如此,你们不想去筹措,那我也不勉强——”   言讫,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火折子,吹拂一口气,折子上陡地掀起了一簇橘橙色的?爝火,在昏晦如磐、形如铁色一般的?穹顶天幕照彻之下,微渺的?爝火,看起来是如此明亮,照亮了少年?的?面容。   他这是要?烧了整座乌篷船,甚至是望鹤师傅!   阿茧为了钱财,真的?是疯了!   气氛陡地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一种紧迫感,俨若一根看不见的?纤细缠丝,牵系在每个人?的?神经之上,这种缠丝,又像是轻悬在众人?颅顶之上的?利剑,一份教?人?窒息的?诡异,铺天盖地地撒下来。   温廷安眼睑骤跳,肃声道:“且慢!——”   阿茧即将?点燃船篷,闻得此声,动作轻轻一顿,重申了一回自己的?意见:“限半柱香,呈上一万两,否则的?话,我就烧了这一艘船!”   从他略显急躁的?声音,温廷安可以?明确地听?出来,阿茧的?耐心已然所剩无几。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这个绑匪角色,失了耐心,这对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直觉告诉他们,阿茧心情发生了变化,这很可能是对峙之局的?转捩点。   这一瞬间,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法子,她特地去看了一眼温廷舜,此刻温廷舜亦是在凝视她,眸底一副了然之色。仅用一个眼神,彼此就已知晓对方的?心中所思。   于是乎,他们同众人?去商榷,众人?一听?,又是面色各异,意见亦是产生了不一致的?分歧。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同意温廷安的?法子,觉得可以?试一试。   但广府知府、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态度就显得格外犹疑,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大抵是一副举棋不定?的?姿势,不知是当应承,还是不应承。毕竟,三人?俱是认为温廷安的?法子,有些过于铤而走险了,万一不成功的?话,不仅会彻底激怒阿茧,还可能殃及望鹤,以?及祸及她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   三人?都不太敢去冒这般的?风险。   但决定?权在于温廷安与温廷舜手上,他们又去问了一下阿夕的?意见,阿夕眸瞳剧烈地颤了一颤,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你确信这种法子,能成?”   温廷安道:“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知晓呢?”   她继续解释道:“要?晓得,在短瞬之间,要?么掏空官府的?帑库,拿出一万两纹银赎人?,可以?救下两条人?命,要?么丧失两条人?命,这是阿茧给我们做出的?选择,但这两种选项,我们一定?要?接受么?依我之见,倒也未必。”   温廷安与阿夕相互对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短兵相接之间,倒也没有显得这般游刃有余,阿夕再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温廷安的?眼神,如此柔韧而坚定?,瞳仁是深邃的?黑,光线照入进去时,可以?看到万千光尘在她的?眸底徜徉,俨若浩瀚盛大的?鱼群,显得熠熠生辉。   晌久,阿夕心中有一块冷硬的?地方,隐微地凹陷下去,她终于松口,沉声道:“好?,我答应你的?意见。”   温廷安薄唇轻抿起了一丝笑弧,与温廷舜确认了一番眼色,温廷舜遂是行至船舱背后?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熙风裹藏住浓稠的?雨雾,扑打在温廷安的?官袍上,蘸湿了她的?袖裾,温廷安隔着一片汹涌的?海水,对阿茧道:“你若是真的?用火折子,点燃这一只?乌篷船,那么,你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船被点燃了,你也无可避免会受到殃及,也很难逃脱火海。”   阿茧闻言,阴戾的?面庞上覆落下一片翳影:“我自然也晓得这一桩事体,这就取决于你们筹措纹银,筹措得爽快不爽快了,若是能够爽快一些,这一艘乌篷船,指不定?也燃烧不起来。”   温廷安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你尽管纵火烧罢。”   话音一落,空气之中漫入一种死水般的?沉寂,空气阒寂不已,只?余剩浪涛拍岸的?声响。   阿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温少卿方才说?了什么?”   温廷安是一副散淡的?口吻:“官府穷得叮当响,无法筹措一万两,你就烧了这一艘乌篷船罢,望鹤横竖是待罪之身,烧了便烧了,烧完了,再缉拿她的?尸首和?你也不迟。”   阿茧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番,素来成竹在胸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崩裂:“温少卿是认真的??!”   对方的?反应,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温廷安真的?不顾望鹤的?死活了?   居然让他烧了这一只?乌篷船,这位大理寺少卿,是连人?命都罔顾了么?! 第176章   温廷安居然?真的说到做到, 做出一副『请君自便』的姿势:“这一万两纹银,官府是真拿不出手,你若是真要烧这座乌篷船, 烧便烧罢, 烧完后?, 你必定会被官府逮捕。”   温廷安说着?,薄唇寥廖然地轻抿出一丝弧度,淡声?说道:“至于望鹤师傅,横竖披罪在身, 是受伤了,还?是被引火烧身,其实都不打紧, 情状好些, 我们就带活人回府推鞫审查,情状糟糕些, 那带回一具尸首也行。”   温廷安道毕,在天青色海雾的掩映之下, 她的面容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话?辞散淡,仪姿慵然?,因着?她的话?, 原本波诡云谲、剑拔弩张的氛围, 一时之间松弛了不少,官船上众人绷紧的神态,亦是纾解了不少。   目睹此一情状, 这多少教?阿茧有些无所适从了,这与他预想?之中的情状根本不符合, 按照他规划好的场景,他手上拿捏着?望鹤的命脉,若是望鹤死了,这就是一尸两命的事,人命关天,官府根本不可能?会是坐视不管,更何况是素来推鞫甚严的大理寺!   说得更加严谨一些,温廷安与望鹤是有不浅的交情的,在广州府,望鹤尽了东道主之情谊,对温廷安不算薄待,如今望鹤身陷险境,不仅性命不虞,就连腹中胎儿亦是眼看不保,温廷安就这样舍得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望鹤死去么?   阿茧在一人一舟上浇灌满了胡麻油,只消他抛下火折子,就会将?这一只乌篷船和望鹤,付之一炬。   温廷安真的能?,对这种惨状,保持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么?   还?有阿夕。   以阿茧对阿夕的了解,钟爱一生?的胞妹性命垂危,阿夕能?置若罔闻么?   阿夕可是在官船上,挣扎得最厉害、反应最激烈的人,她难道就能?对望鹤坐视不理么?   阿茧微微瞠目,朝着?官船的方向遥遥望过去,阿夕被两位官兵牢牢地扣押着?,面?容上尽是一副冷漠的霾霜,原是攒有潦火的眸色,此一刻,这一簇象征着?愤懑的火,『咔擦』一声?,在阿夕的眸底泯灭了。   无声?无光无影,像是千万间广厦倾覆过后?的遗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力,任由滂沱暴雨蹉跎。   阿茧百思不得其解,阿夕为何会露出这一副漠冷的面?容,难道她对望鹤,真的能?够做到见死不救么!   阿茧直直盯着?受铐的阿夕,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狠狠盯出一个窟窿出来。   这厢,温廷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抬首细细地观望一番天时:“快近午牌时分了,你要烧的话?,便快些烧,我们还?等着?将?你和望鹤带回广府交差。”   阿茧太阳穴突突直跳,攥握着?火折子的力道,不经意间地紧了一紧,他望着?乌篷船、被半淹没在海水之中的望鹤,以及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整个人的态度开始出现了一丝游移。   假令官府真的拿不出一万两纹银,到最后?,他的结局注定是要被逮捕,而且是一无所得,那这一出玉石俱焚的戏码,又?有什么意义??   这也岂不是意味着?,望鹤毫无利用价值么?   毕竟,官府已经露出一副『罔顾她的死活』的态度了。说得也是,望鹤是戴罪之身,本就罪孽深重,若是真要依律论惩,绞刑、问斩是逃不掉的,反正她的下场逃不过一个『死』字,是以,对于大理寺而言,望鹤目下的处境,不过是死在谁手上的问题,不论是死于问斩台上,还?是死于乌篷船间的火殛,本质上皆是殊途同归。   若是毫无利用价值的话?,那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和她腹中的胎儿,对于阿茧而言,莫不是对他构成了累赘?   毕竟,他当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烧,或是不烧。   阿茧最初的目的,是希望以纵火烧船的手段,逼迫官府拿出一万两来赎人。   但问题是,官府拿不出一万两纹银赎人,摆明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望鹤他们不救了,她腹中的胎儿,他们也不打算去救了,让他去纵火,烧就完事儿了,总而言之,他是逃不掉的了。   甫一意识到这一点,阿茧的眼角剧烈地痉挛抽动着?,他的目色从阿夕腾挪至温廷安身上,温廷安仍旧是一副『请君自便』的散漫态度。   这一刻,阿茧心中确定了某一桩事体,他确信了,他烧或不烧,结局都是一模一样的,根本不会有丝毫嬗变。   他烧了船,大不了真的让一尸两命,他也逃不掉,因为周遭都有设伏。   他没烧船,官府遂等待他去烧,反正拿不出一万两纹银,再加上他所挟持的人,是包庇过真凶的罪犯,本就该拖出去问斩的人,他挟住了她,视之为人质,对官府震慑作用其实不太大。   简言之,不论烧或是不烧,阿茧都不可能?获得这一万两纹银,并且,更重要地是,势必会招来牢狱之灾。   更进一步而言,他杀了望鹤,或者是没有杀她,唯一能?改变地是,大理寺对他的罪咎量刑。阿茧清醒地意识到,在郝容、贺先这先后?两桩命案当中,他的身份一直是阿夕的帮凶,因于此,手上从未蘸染过人命。   若是没有弑害望鹤,保住母子平安,那么,大理寺对他的推鞫与量刑,兴许还?能?轻上一些,不会沦落至秋后?问斩、执行绞刑的地步。   若是弑害了望鹤,一尸两命,他手上蘸染了整整两条人命,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弑人了,这已经构不上是活罪,而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死罪了。   光是想?一想?自己将?会被押入绞刑架上,刽子手各立两端,等待盘旋于头顶上空的铡刀坠下来,这一幕,就已是让阿茧眸瞳皱缩,毛骨悚然?,原是成竹在胸的心绪,逐渐被一种诡谲的畏惧感所笼罩,惧怖之感,俨若一重天穹之上的阴霾,掩蔽在他的颅顶上方。   阿茧攥着?火折子的手,掌心腹地当中,隐微地渗出了一丝薄汗,他心口疯狂地跌坠,他并不想?死,自己绝对不欲就这般过早死去。   他心中开始生?出一丝强烈的悔意,开始替自己的鲁莽之举,而懊丧不已。   他就不该挟持望鹤的!……   这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乌篷船上的少年,态度出现了一丝显著的动摇,关注点也不在望鹤与官船上边,而是一直为自己未知的处境,忧心焦灼不已,温廷安凝及此,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打了一个手势。   趁着?阿茧全然?没反应过来,一道玄色衣影,俨若雁过无痕一般,悄无声?息地掠至他身后?。   脖颈上,陡地覆上一抹冷峻肃杀的寒意,这一种感觉,就像是游蛇一般,盘踞于脖颈之上,阿茧感受到了腾腾弑气以及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整个人觳觫一滞,惊骇地垂眸下视,适时发现,一柄如霜雪般錾亮的软剑,紧紧悬在了他的脖颈皮肤上。   阿茧呼吸猛地一震:“你是!——”   温廷舜嗓音冷淡如凄寒冻骨时节的寒霜,一字一顿地道:“熄掉火折子。”   阿茧本欲循从本能?挣扎一番,但他稍一挣扎,那一柄抵在脖颈上的软剑,便是深入了他的颈部脉搏之中。   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阵熏鼻的血腥气息,一阵切肤的疼楚,从伤口处剧烈地蔓延开来。   阿茧蓦然?意识到了身后?青年的可怖与震慑感。   这是宣武军新晋的少将?,在这短兵相接之间,此人身上的凛然?气势,已经瓦解了阿茧内心所有的诡计,阿茧丝毫不敢动弹。   待真正回过神,阿茧适才意识到,为何温廷安方才会对他道出那一席话?,原来是声?东击西之计策。   故意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和戒备,故意扰乱他的心理,就是为了要给温廷舜制造靠近乌篷船的时机,因为温廷舜轻功极好,对付阿茧,全然?是绰绰有余。   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阿茧委实愤岔不已,他不敢擅自惹怒身后?这位教?人闻风丧胆的少将?,只得遥遥对那一艘官船如沐春风的少年,睇去怨毒的一眼。   温廷安仅是娴淡地报之以笑?,她关注的地方,并不在阿茧身上,温廷舜行事,她素来是极其放心的,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比较担虑望鹤以及她腹中胎儿的身体情状。   长时间在冷瑟寒湿的海水之中浸泡,对怀有孕事的女?子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酷刑。   一股极细的丝弦,横悬在她的心口之中,袖袂之下的手,亦是微微攥握成拳。   阿茧的身侧,传了动静,阿茧看到两位随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乌篷船上,甫桑与郁清,利落地撤走阿茧手指的纤绳,将?望鹤迅疾地救了上来。   但接下来的情状,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望鹤被救上了岸,她衣衫浸湿,额庭心深处绵密的汗渍,双眸紧阖,整个人还?残存着?一丝薄弱的吐息,但羊水破了,她紧实地捂紧肚腹,倒吸一口凉气,不住地痛吟着?。   穹空当中霾云密布,酝酿已久的滂沱,再一度倾盆而至,瓢泼的雨丝怒砸在原是如镜湖般平寂的海面?上,鱼鳞般的海浪,将?横亘在海面?上的两艘渔船,冲荡得颠来簸去,这就俨似两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无数危难皆在雨水之中喷薄欲出,淅沥凄切的暴雨声?,堪堪锁住了乌篷船与官船上一切喧嚣与躁动。   直觉告诉温廷安,望鹤这是行将?要生?了!   因为被阿茧长时间浸泡于海水之下,受了不少寒凉与恫吓,加之望鹤本就身躯孱弱已极,历经了方才那一出挟持之局,定然?动了胎气。   她心中的某一种不妙的预感,正在逐字逐句地化成了冷穆的现实。   暴雨凄切如注,众人纷纷撑起伞来,周廉行至温廷安近前,替她遮起了一柄伞,遮蔽住了所有风雨,但到底是有一些连绵湿冷的雨丝,泼打而至,将?她额庭处的发丝濡湿了去,黏成绺,软趴趴地覆在额庭上。   风雨如晦,但温廷安已然?是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了,举目四望过去。   此处是地居于山阴处的大海,布局难免有些荒僻,距离鹅塘的市坊终究是有一段不浅的距离。   温廷安凝声?问道:“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鹅塘知县见得此状,亦是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好一番,适才道:“鹅塘洲乃属偏僻庳湿之地,县镇主要分布在山阳一带,此处居于山阴,山阴距离山阳的距离,相信少卿爷来时一目了然?,程途距离近百里,顺水而行的话?,少说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是不知望鹤师傅,能?不能?熬得住……”   吕祖迁蹙眉道:“废话?,肯定熬不住!”   杨淳道:“之前,元昭不是给我们看过,她所写的关于女?子产子的一篇折文么,上面?就有写,羊水破了,或是感受到明显的胎动,这一节骨眼儿上,便是亟需行生?产之事,不可再有延宕。”   周廉道:“这艘官船上,并没有产婆,乌篷船就甭提了,   众人遂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愁得一筹莫展。   “快先将?望鹤抬回船舱去,别?让她再遭受雨淋!”温廷安遥遥朝着?乌篷船的甫桑和郁清吩咐道。   甫桑与郁清听闻过后?,依言照办,速速衔命而去,将?痛不欲生?的望鹤,抬回了严严实实的船舱之中。   磅礴的风雨将?官船震得既是飘摇,又?且动荡,现在就是一种缺乏了主心骨的状态,因为在场的官差,都没有接生?胎儿的经验。   温廷安身为女?子,其实也没有接生?的经历,但她此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道:“我们四个驱船至乌篷船处,亲自帮望鹤师傅接生?。”   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众人骇愕地看着?她,眸底俱是震悚。   吕祖迁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地道:“我们,几个帮望鹤师傅接生??”   杨淳道:“可我们都是男儿郎,就只有你是女?娇娥……”   只有周廉真正理解了温廷安的意思:“少卿想?让我们怎么做?”   温廷安道:“我们出发去广府之前,元昭不是给我们看过了那一篇折文么?里中巨细无遗地介绍了如何接生?的过程,大家都看过,那我们便是依循折文上面?的方法?来做。” 第177章   亲自帮望鹤接生?!   众人极是匪夷所思, 不仅是大?理寺官差,还囊括在官船上的广府知府丰忠全、祯州知州、鹅塘县的知县,以?及杨书记杨佑, 这对于众人而言, 全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毕竟他们?皆是男儿,怎的可?以?为一个女子接生?最主要地是,他们?毫无接生的经历或是经验,万一, 此一过程之中,教望鹤有个好歹,那就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们可不敢擅自开这种玩笑!   “诸位大?人没有接生的经历, 我们?同?样也?没有, 但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我们?至少要为望鹤做些什么, 要全力以?赴地尝试救人,这总比枯立于此处, 焦灼得一筹莫展要好太多,不是吗?”   温廷安眉心?微微锁凝,又道:“此外,我读过相关的书牍与?谏文, 我知晓接生胎儿基本的工序, 在具体实践的过程当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我会教你们?怎么去做。”   暴雨倾盆如注, 愈落,愈是滂沱, 雨水俨若一围绵密的织线,齐齐铺陈在风起云涌的海面上,封锁住众人的喉舌,彼此的心?律,亦是随着这漫天大?雨,一起悄然震落而下。   众人原是生僵的表情?,一时之间,出现了一丝显著的撼动?与?摇曳。   周廉道:“诸位大?人不妨想一想,情?状已经是十万分火急了,附近又无法?寻觅到合适的医馆,产婆更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假令要去抵鹅塘县的县坊,至少要半个时辰,这个根本赶不及。条件极是有限,事已至此,唯一能救下望鹤的人,有且只?有我们?和?你们?,目下有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悉数拴在我们?手上,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我们?要救人,不是吗?”   吕祖迁与?杨淳纷纷加入劝解的阵列之中。   终于,丰忠全、杨佑、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被深切地说服了去,众人吩咐艄公,命他操桨,将官船速速驱策于乌篷船近前。   原是沉寂如石像的阿夕,此一刻,猝然挣扎一下,她的骨腕因是挣扎得剧烈无比,冷白?的皮肤上被那铁色的枷链,磨勒出一道稠血淋漓的豁口子。   这一动?响,引起了温廷安的主意。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以?为阿夕是要趁乱潜逃,忙不迭吩咐加多一些胥吏,急急地锁铐住她。   “老实点!——”胥吏狠硬地将阿夕扣押在地。   “温少卿,”那蓬乱的鬓发之下,是一脸被雨水涤濯的濡湿面容,嗓音亦是被雨水浸泡得萧瑟沙哑,“能不能,也?让我去帮忙为阿朝接生?”   这是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但面容上洋溢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深沉,温廷安见罢,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   不由?想起阿夕昨晌夤夜之时,所述的一席话——   阿夕与?阿朝共同?结为姊妹夫妻,一生一世永不相离,今生今世,两人不会嫁作他人妇,对彼此永远忠贞,秉执『始终不渝』之念。   这是堪比『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诗句,阿夕对胞妹的感情?水势,有一种堪比暴雨般的汹涌。   温廷安看着阿夕,她虽被扣押,但那一身脊梁骨,仍然挺得笔直如松,这是一具居于而立之年的女子骨骼,骨骼之中,却是流淌着江河。   直觉告诉温廷安,望鹤绝对不会出逃。   为了待产的胞妹,她不可?能会只?顾及自己的命途。   “给她松绑。”一片人籁俱寂之中,温廷安倏然道。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位大?理寺少卿,神态出现了游移,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一行一止之间,俱是有一些举棋不定。   温廷安重申了一回,道:“给阿夕松绑。”   少女的嗓音清冽淡寂,音色是清和?柔润的质地,像是棉絮,很?舒适,这一份话辞之中,却包藏着一份深笃与?坚定,天然有一种慑服人心?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是教人根本无法?抗拒的。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听罢,俱是震动?不已,当下遂是吩咐两位胥吏,给阿夕解了绑。   这厢,乌篷船的舢板之上。   阿茧虽然被擒拿住,不过,当下仍旧是恣睢地笑起来,仿佛某阴谋诡计得了逞,他说:“你们?救不了望鹤的,她整个人被我在海水之中浸泡了这般久,早已动?了胎气,那一个名曰羊膜的物事,应当是早就破了,近遭的地方,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就跟蛮莽之地无异,你们?如何救得了她?”   温廷舜的眸心?,悄然掠过一抹寒凛之色。   阿茧觉察到了青年情?绪的细微变化,但阿茧已经落入了穷途末路的窘境,他便是如此道:“少将,我们?打个商量呗,只?消你们?放了我,我便驱船送望鹤抄近道,回鹅塘县镇的医馆如何?”   阿茧不仅对广府珠江水系轻车熟路,并且对毗邻广府的诸多州府之水系,熟稔无比,其?中,就囊括了祯州的东、西两条枝江。   温廷舜眸底浮起了一道晦暗之色,确是,阿茧走祯州东枝江的水路,江应当是不止一次,他对鹅塘县镇的水系应当是极为熟悉的,否则的话,他不可?能会一次性,载着望鹤跑这般远。   温廷舜短瞬的静默,落入阿茧的眼眸之中,就成了考虑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以?为是有了斡旋的机会,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却不想——   温廷舜信手在阿茧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极是伶俐的手刀,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阿茧瞳孔皱缩成一个点,继而眸心?变得极是涣散,顷刻之间,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倚撑,身躯跌坠在了舢板上。   温廷舜吩咐甫桑,将此人绑缚上,押上官船。   甫桑领命称是,继而速速将阿茧的身躯抬了起来,押送至官船上边。   一片凄凄沥沥的暴雨声中,甲板上累积不少雨水,潮湿荼蘼的雨雾,浸湿了温廷舜的袍甲,他一晌驻守于船帘背后,一晌朝着不断迫近的官船望了一眼,继而问郁清道:“望鹤目下的情?状具体如何?”   大?抵郁清也?是头一回接触孕妇,这不比沙场上操刀弄戈的要生疏与?复杂么,他应付得其?实也?算不上得心?应手,眉心?亦是深凝,“卑职方才为望鹤师傅拭脉,她的脉象枯虚紊乱,肝气不支,内气虚寒已极,尤其?是她的心?律,时沉时浮,怕是即将临盆所致,若是没有将胎儿顺利生产的话,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怒雨俨若九天之上直直垂落的湍流,以?怒号之姿,砸入了广袤无垠的海水之中,东隅的穹空之中,适时垂落数道游蛇般的殷亮惊雷,劈落下海面之时,将空濛混沌的大?地,劈裂成了两半,昏暗污浊的天色,一霎地被雷雨照亮了开来。   比及官船与?乌篷船相抵于一处时,温廷安率先?带着周、吕和?杨三人,纵掠至乌篷之上。   乌篷船的骨架较为微小?,本身能够承载的重量是极其?有限的,当温廷安等四人,纵坠入船身的甲板上时,乌篷船原是吃水较浅,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吃水很?深。   温廷安跳入这一艘船当中,船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紧接着,船头处开始朝下一寸一寸地沉坠下去!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这乌篷船行将要沉了,我们?必须将望鹤师傅转移至官船上!”   温廷舜闻言,情?势火烧眉睫,已经不容许任何一人有多余的迟滞,甚至是一丝思索了,当下,他劲步朝着船室踱去,一举搴开门帘,将正在痛吟的望鹤,严严实实地打横揽抱起来,接着,略施轻功,朝着官船疾纵而去。   温廷安跟随在他身边,怕望鹤感染了风寒,忙扯来一张船帘,视作供暖之用,结结实实地掩盖在了望鹤的身躯上。   情?状委实不容乐观。   回至官船的时候,众人衣衫皆湿,温廷舜将望鹤放置在了官船之上的船室之中,温廷安点燃了四处的灯火,原是昏晦的光景,一霎地亮如白?昼,周廉他们?忙从地下船室当中搬来火盆,投放一些炭石进去,伴随着『哔剥——哔剥——』的声响,原是湿凉的空气,一下子撞入了和?煦暖和?的火光。   也?是在这一刻,阿夕真正看清楚了望鹤那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濡湿的汗渍,布满了光洁的额庭,打湿了发丝,继而,这些汗渍汇成了涓涓细流,朝着面庞与?鬓角的位置流淌而去,蘸湿了枕褥与?簟席。   阿夕攥握住了望鹤的手,胞妹纤细湿寒的手,与?她的呼吸一样支离破碎,阿夕整颗心?皆是在奋力地揪紧起来,心?疼欲裂,看着望鹤受着这般疼楚,她恨不得替她去疼。   一种苍白?匮乏的无力感,在这一瞬狠狠地攫住了阿夕,她除了握紧望鹤的手,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做不了,她蓦然感受到一种孱弱的无能。   阿夕也?毫无接生婴孩的经验,面着这等突发情?状,亦是显得手忙脚乱,一筹莫展。   望鹤被胎动?折磨得庶几要痛不欲生,她一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攥紧了阿夕的骨腕,两人十指紧偎地相扣在一起。   通过这个牵握的动?作,阿夕发现望鹤的手,寒凉得像是一块窖中的深冰,她握着她的手时,就像是掬起了一坨湿寒而破碎的冰。   望鹤的体温,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这种温度,根本不像是寻常人所能够拥有的。   阿夕举眸凝紧温廷安:“我现在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缓解她的疼楚?”   阿夕的大?脑如浆糊一般,另一只?空置的手,攫住了温廷安的手,“你虽然是女子,但从未有接生的经历,你能行吗?”   温廷安能切身感受到阿夕话辞当中的颤瑟与?忐忑,沉静如水的邃眸环视周遭,这一刻,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纵任没有产婆在场,但是,望鹤腹中的胎儿,亦是能够顺利地产下的。   大?理寺、宣武军,广府知府、祯州知州以?及鹅塘知县,他们?能够一起,顺遂地为望鹤接生下这个婴孩。   正思忖间,望鹤再度撕心?裂肺地痛吟了一声,嗓音是颤瑟、喑哑而枯槁,尾调庶几是劈裂的,潜藏着一阵莫大?的疼楚,回荡在空旷的船室当中,仿佛一柄磨钝的陌刀,剧烈而深刻地磨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周廉、杨淳与?吕祖迁,三人望着不断在枕褥上痉挛颤抖的望鹤,橘黄色的火光,照彻着她死白?的面容,她在枕褥抓出了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痕,因是过于用劲,甚或是,她的指甲上皆是抠出了腥红的血渍,阿夕握着她的手,自己的腕骨上,亦是被望鹤的指甲,抠出了数道指甲痕迹。   但阿夕感觉不到疼楚,她拂袖抻腕,替望鹤拭去了额庭上的冷汗,再度望着温廷安,话辞之中潜藏着一种无厘的愠怒和?担忧:“温少卿,你倒是说句话啊!”   温廷安并未回答阿夕的疑惑,而是望向杨淳道:“杨兄,劳烦先?去寻觅剪子、热布条过来。”   “吕兄,速打一盆温度适中的热水过来。”   “周廉,取一张干净温燥的床褥,尔后为望鹤师傅盖上。”   三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四散开去,各自依令行事,少时疾踅而归,温廷安接过了周廉递呈而至的被褥,干脆利落地铺盖于望鹤身上。   为望鹤罩上被褥之时,温廷安轻握住了望鹤的胳膊,温声道:“望鹤师傅,深吸一口气,用您悉身的气力,推,用力推腹部——”   望鹤疼得意识悬成了一根细弦,纤窄的背部深深地弓起来,俨若落难的母兽,她卯足了劲道,手扶住了腹部,使劲去推。   整座船室的人,陡地陷入一种僵硬的死寂之中,心?神俱是牵系于望鹤的肚腹之上。   阿夕庶几是敛声屏息,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奈何,望鹤推拒了好几下,却是推不动?,因为力道过大?,腹中的疼楚感是益发剧烈。   整个人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毫无盎然生机。   凭望鹤一己之力,根本生不出来。   阿夕心?急如焚,五内摧伤:“目下可?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道:“我去看看望鹤师傅是否有初露的迹象。” 第178章   初露, 乃系指女子的身?体是否有出血、婴儿是否露出颅顶的迹象,此情此景之中,假令真的有初露的迹象, 那就表明望鹤真的有临盆的征象, 那么, 情状就会变得?较为棘手一些?,也会加重接生胎儿的难度。   初露这一词,还是温廷安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中看到的,否则, 她亦是不太可能会知晓这样的词,也更?不可能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说要去查探望鹤的初露。   温廷安捋起了?袖裾, 戴上一双崭新的鱼鳔护套, 劲步行至望鹤的腿部位置,深呼吸了?一口气, 揭开了掩盖在她身上的苎麻被褥,往俯身?探看。   温廷安查探初露的时候, 其他人一并都没有闲着,吕祖迁急切地打了?一铜盆温热的水来,拖曳来一只杌凳,将铜盆搁放在?上边;杨淳亦是寻来了?蘸热的布条和一柄剪子, 焦灼地行进前来。   吕祖迁与杨佑则是去关阖上, 官船上所有的舷窗与门?户,防止风雨被掀挂入内。   “船室仍旧是太暗了?,劳烦多去掌些?灯来。”温廷安从床褥之下探出脑袋, 一片又阑珊又颠簸的光影之中,“否则的话?, 我?看不清望鹤师傅是否有初露的迹象。”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闻言,俱是急匆匆地去觅寻灯烛和灯盏,觅寻到了?更?多的烛灯后,二人纷纷将这些?灯火摆置在?床榻周遭。   灯烛刚要逐一点?燃,这时候,船外的穹空之中,倏然响起了?一道惊雷,雷声还是接连响起,其所掠起的阵阵凛风,疯狂地撞击在?舷窗之上,奏起了?巨大的声响,风从窗板的罅隙之中,激涌而?至,伴随着『簌簌』地一声轻响,原是燃好的一围烛灯,顷刻之间,复又兀自熄灭了?去。   原是湛亮堂皇的室内,一霎地,变得?一副灯火阑珊的情状。   暴雨激昂地怒砸舢板与船身?,整一座官船都变得?颠簸无比,伫立在?船内的所有人,都能剧烈地感受这一巨大的震动与惊颤。   所有人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摩挲着彼此的位置,似乎是一群有些?懵然的飞蛾,一时缺乏了?主心骨。   尤其是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都有些?一筹莫展,这厢,不远的地方传了?一阵清冽的少年嗓音:“我?来罢。”   一道火光应时地燃起来,照亮了?床榻前一小片的区域,这一簇爝火,俨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举撬开浓重而?晦涩的光影,仿佛是坠入深渊而?摇摇欲坠的人间世,重新被一只强而?有劲的手,托举起来。   让人可以窥见光明,并予人以振奋人心的力量。   温廷舜一晌吩咐甫桑与郁清去掌舵,先将官船停摆至靠岸的位置,一晌利落地摸出一柄火折子,沉笃且稳妥地将熄灭的一众灯烛,逐一点?燃。   一株续一株的烛火,燃烧成了?一片光热的汪洋,很快照亮了?这个偌大的船室。   船室太暗的问题,终于算是勉强解决了?,温廷舜凝向温廷安,朝她点?了?点?首,温廷安心中快慰,忙用?口型道了?一声谢谢,接着,复又轻微地掀起床褥来,探近身?躯,查探初露的情状。   阿夕牢牢握紧了?胞妹的手腕,随着时间的消逝,她感觉望鹤的手,变得?越来越凉。   阿夕忧心忡忡,心急如焚,死死咬紧嘴唇,庶几快咬破皮去,复又望向了?温廷安,“少卿——”   话?未毕,温廷安已然放下床褥,面容有些?凝重:“望鹤师傅没有初露的迹象。”   说明婴儿很可能不会以顺产的形式出现。   但是如果不能顺产,那就需要剖腹产,但剖腹产,那又是另外一门?格外艰深的学?问了?。   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上,并没有与剖腹产相关的具体工序与注意事项,只详细阐述了?顺产的一切事项。   温廷安额庭上,覆满了?一层薄热细密的汗珠,手掌上俱是一片冷白湿透的汗渍,她将顺产的每一道程序,皆是牢记于心,但唯独剖腹产方面的知识,是一片远疏的陌生。   事情变得?分外棘手了?。   这一番话?,教众人如坠冰窟之中,虽然他们也不太明晓何谓『初露』,但是,端视着温廷安这一副凝重的面容,以及略微沉重的话?辞,他们瞬即就意识到事态有一些?不太妙了?。   但整座官船上唯一的希望,皆是寄托在?温廷安身?上,因为她唯一懂得?诸多与女子妊娠方面的知识的,她是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而?去,温廷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须有即刻行动,哪怕这个行动对当下没有太大的裨益,至少也亟需实操出来,镇压住众人的恐慌情绪,以及平缓住望鹤的思绪也好。   但温廷安心中也有一个声音道,要是崔元昭在?场就好了?,若是她在?,一定?能够灵活地掌饬好这样的局面。   但问题还是,崔元昭并不在?,并未随着大理寺南下至岭南广府。   温廷安的大脑是一片空荡荡的图景,有这般一瞬间,她懊丧于自己当初阅读那一片谏文时,为何不寻崔元昭,对她多提出一些?问题呢?   诸如,为何只巨细无遗地介绍了?顺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   要是能介绍剖腹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那不就能让这一接生胎儿的事情,变得?更?加完整而?立体吗?   想是这样想的,但目下,温廷安只能试图通过说话?,来维持镇定?:“望鹤师傅,深呼吸,推,用?劲推——”   温廷安顿了?顿,继续道:“使用?你悉身?的气力,用?劲推——”   望鹤确乎也寻常温廷安所述的这般做了?,但仍旧是收效甚微,无济于事,望鹤的背部一直绷紧成弦,但在?一番推腹的动作之后,她体内的弦,陡地断裂开去,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断弦之响,望鹤眸瞳陡地震颤了?一下,继而?,脸色如滚了?白漆一般,血色尽褪,神态变得?死寂僵硬。   她就像是被耗尽了?一切水分的花枝,娇弱委顿地瘫躺于床榻之上,呼吸先是变得?急促,继而?,呼吸变得?奄奄,与之同时,眼睑徐缓地垂坠下去,几近于不省人事。   见的此状,阿夕某一个地方全然空了?去,整个人好像被某一重物,沉甸甸地击打了?一番,再也抑制不住,一时间泪流满面,她攥握住望鹤的骨腕,不住地呼唤着对方的名讳:   “阿朝!——阿朝!——”   “你快醒醒!别睡!别睡——”   阿夕抱着望鹤径直冷下去的躯体哀嚎。   偌大的船室,一时沉陷入一种绷紧的氛围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尤其是丰忠全,这一对姊妹是他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而?今变成了?这般情状,他蓦觉身?体里某一处地方,骤然塌凹了?下去,像是有个常年春暖花开的地方,翛忽之间,变作满目荒唐之景,目之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一片僵死的漠野。   阿夕陡地揪起温廷安的官袍前襟,眸色猩红,目龇欲裂,俨若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兽,“温廷安,你承诺过的,你说你要救他,这就是你救人的法子么?!”   温廷舜适时将温廷安护在?了?身?后,青年气场凉冽森然,俨若一柄出鞘的利刃,遂是可能斩下对方的首级。   阿夕纵任再怒不可遏,但碍于温廷舜的气场与身?份,不能再去造次。   “长姊……”一道虚弱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掖在?阿夕的袖袂之上。   “阿朝!”阿夕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牢牢攥握住了?她的手,“你目下感觉如何?”   望鹤的呼吸,已经如游丝一般,微弱得?不可闻了?,她道:“这天,变得?很暗,我?累了?,长姊能不能让我?歇一歇……”   天色很暗?   温廷安一听,如罹雷殛,满船室皆是亮堂的烛火与油灯,灯烛将船室熠照得?亮如白昼,视野是极为明亮通透的,不可能会变得?晦暗。   但望鹤说,天色变得?很晦暗。   莫不会是……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二人心中陡地升起了?一道极不详的预感。   温廷安想起崔元昭在?谏文当中写过,妊娠过程之中,千万不能让产妇『睡』下去,一旦『睡』下去,便是很有可能长眠不醒了?。   崔元昭强调过,必须让产妇全程保持意识清醒才行。   是以,必须要要唤醒望鹤,必须要让望鹤去推她的肚腹,让胎儿能够有初露的迹象。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对阿夕说话?之时,显得?极为吃力,胸腔急剧地起伏着,俨若海面上颠簸的风浪,无形之中,攫住了?每一人的心神。   温廷安大脑乱如浆糊,她率先吩咐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去和阿夕一起,去呼唤望鹤。   她现在?一点?都不冷静,大脑非常混乱,以至于影响到了?她接生胎儿的一切进程。   她要冷静下来。   并且,调动自己毕生所学?的知识。   如果孕妇在?妊娠的过程当中,没有气力了?,不能靠自己的力气,将婴孩生下来,那么,就真的只有剖腹产这一条路了?吗?   可是,她并非专业的大夫或是郎中,贸自使用?刀具,万一教望鹤有个好歹,那就麻烦了?。   温廷安思来想去,无意识之间,瞥见了?居于船底之中的某一样东西。   ——安嵌于飞轮之中的吸盘。   这给了?温廷安一个近乎神谕般的指引。   对,为何她不能用?吸盘,将望鹤腹中的婴孩,吸出来呢? 第179章   温廷安细细忖度了一番, 崔元昭虽未在?谏文当中,详写剖腹产的?工序,但特地提到过一桩事体——   『假令产妇身心趋于疲惫乏慵, 无法使?用浑身解数, 将腹中的?胎儿推出来, 此刻可以借助具备吸力的?物?器,利用吸力,将产妇腹中的胎儿,以外?力的?方式, 将其接生出来。』   那个时候,温廷安是生平头一回听说过这样的法子,有?一些匪夷所思, 她对产子一事所储备的?知识与经历, 其实并不算多,一直以为只有顺产与剖腹产两种选择, 但见到了上面那一段话?,倒是教她大开眼界。   当时, 她还看过崔元昭具体?实操的?过程,崔元昭使?用的?吸盘,便是依据转轮所改造出来的?一种吸盘,有?一块软垫会包裹在?吸盘的?隙口之上, 用其放在?胎儿的?脑袋上, 尔后,启用转轮所产生的?吸力,将胎儿吸出来。比及胎儿的?脑袋露出来, 便需要人将它从子宫之中曳出来。   这种接生的?另外?一种形式,介乎顺产与剖腹产之间, 并不需要借助太复杂的?医理知识与太专业的?诊疗技术,温廷安可以做的?,便是掷手一搏,亟需寻索一个吸盘出来。   温廷安的?身体?完全快于意识,当下,忙吩咐道:“先将船停驻下来!”   接着,对温廷舜道:“快随我?来!”   再是对周廉道:“寺丞,你且先照看望鹤!”   “吕祖迁、杨淳,你们一直喊望鹤师傅,不能让她歇下,要教她的?意识时刻保持清醒!”   温廷舜邃深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她,什么都没问,仅是凝声道:“好。”温廷安行事,他?素来是极放心的?。   周、吕、杨三人,俱是纷纷领命称是,速速忙活去?了。   众人纳罕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迅疾奔去?底舱,阿夕感到一阵匪夷所思,都在?这儿节骨眼儿上了,温廷安不去?好生想法子救治阿朝,临时跑去?底舱,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温廷安已然毫无暇心,去?顾及阿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温廷安迅疾递至底舱的?位置,此处是小型的?石煤厂,十?余位船役,将成百上千的?漆色煤炭,借助铁锹,将其投掷在?炼炉之中,这种往炼炉掷煤的?方式,就构成了大船的?驱动力,才能驱策着它持续在?海面上航行。   温廷安吩咐一众船役,即刻停止掷煤。   众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委实不太能明晓,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要发出这样的?指令。   比及所有?船役皆是停住了掷煤之举,官船其实也适时停摆在?了东枝江的?岸畔边缘,一片如晦的?风雨之中,这一座官船俨若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又一重巨浪,由远抵近,重重击打在?船舷之下,舱室复沉甸甸地颠簸了几个回合。   温廷安庶几是重心不太稳定,一只劲韧温热的?手,适时扶稳住她,温廷舜道:“仔细足下路。”   温廷安没太关照自己,她指了指舱壁的?位置,说:“我?们一起去?将一块转轮拆卸下来,制造成一种吸盘。”   她将自己的?接生法子,同温廷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回。   虽说在?这一行当中,温廷舜是一位门外?汉,但温廷安说得?极是通俗易懂,他?很快就明悟她的?具体?所指,听及她打算用船体?当中的?转轮来作?为吸盘,将胎儿接生出来,他?深忖了一番,凝声说:“崔元昭所使?用的?转轮,与船只上边所镶嵌的?转轮,终究是有?所差别的?,前者所使?用的?转轮,它的?吸力会偏小,对胎儿也有?一定的?保护之效,但船只的?转轮,吸力乃是前者的?数十?倍,虽一定能保证将胎儿接生出来,但不能保证,它不会对胎儿造成伤害。”   温廷舜所言甚是,船只转轮所附带的?吸力过大,也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必须仔细想一想办法。   温廷安阖了阖眸心,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整个人开?始陷入深思,她两世以来所积累的?一切知识储备,到底具体?该怎么做,才能降低船只转轮所制造的?巨大吸力。   在?前世,她的?理科成绩其实是蛮不错的?,数理化的?综测排名,一直是居于名列前茅的?水准,尤其是数学与物?理,她学得?如鱼得?水,老师注重理论与实操并重,在?她看来,颇为有?趣,亦是学得?分外?上心。仅不过,学这些科目,非常容易秃头,是以,文理分班后,她到底是选择了文科。   不过,前世所积累的?数理化知识,温廷安并没有?逐一归还给她的?老师们。   她仍旧记得?分外?牢固。   ——诸如,如何有?效地控制吸盘的?吸力。   代入前世的?语境,这其实是如何控制压强的?问题。   是的?,压强。   大邺朝的?科学技术水平并不算发达,但是,此前通过与治理珠江水库的?山人对话?,温廷安知晓,压强这一种概念,已经潜伏在?人们生活当中了,他?们所利用的?某种原理,或是所看到的?某种现象,俱是压强在?起作?用。易言之,压强无时无刻都存在?着,但世人并不知晓。   温廷安细致谨严地忖量了一番,一道心念,俨若雷霆一般,戛然晃过了脑海,浮出意识的?水面之中。   她知晓该怎么做了,具体?该如何做,可以控制住压强。   但这个方法,可能会偏近于现代物?理,温廷舜可能会看不懂原理,但目下的?情?势十?万分火急,温廷安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顾及他?是否会因此怀疑她,这些学识是从何处得?知的?。   两人忙驱前去?,将安嵌于驱动板上的?转轮,细致地拆卸下来,这其中就耗费了不少功夫,因为真的?很难拆,转轮是以极为牢靠的?姿态,内嵌于船体?的?中心位置,将其拆卸下来的?这一过程,温廷安与温廷舜耗费了不少心神。   刚刚将转轮拆卸下来之时,不知何处传了一阵突兀的?闷响,整一座官船陡地一阵极其剧烈的?颠簸,原是亮皇如昼的?船室,一时之间复又晦暗如夜,温廷安视线受了阻绊,当下只能闻见飘渺的?雨丝,撞击在?舷窗上的?绵密声响。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之中,一抹温实而干燥的?手,适时牵握住了她,她整个人原是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指腹亦是显得?僵寒薄凉,皮肤表层轻微地起了一层寒颤。   比及青年的?手触碰而来时,她整个人悄然一顿。   温廷舜匀细地揉开?了她的?手,她的?掌心先前保持着半蜷缩的?动作?,但因为他?的?介入,她的?蜷握之姿,慢慢被消解掉了。   青年顺着她掌心腹地的?纹理与曲线,食指和拇指抚落下去?,穿过她五指的?指腹,继而紧紧地扣紧相依。   此一行止,恰似是在?无声地安抚。   她本是动荡不安的?心,此一刻得?到了如逢春光照拂般的?蕴藉,又像是获赐了一根定海神针,心河心绪复又臻至平寂之中。   温廷舜适时打起火折子,橘橙色的?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容。   温廷安先是被火光覆照得?,下意识狭了狭眼眸,但很快,她适应了这种光线,抬起眸朝着温廷舜看过去?。   温廷舜没有?说话?,但这一张淡寂而沉笃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她,『别怕,一切皆有?他?在?。』   温廷安很快回过了神,事不宜迟,她赶紧执着飞轮,速速赶回至甲板上的?船舱。   船室内众人皆在?心急如焚地等?着她。   尤其是阿夕,她一直在?不停地呼唤望鹤的?名字,喊至嗓子庶几快劈裂了去?,见着温廷安终于回来了,如蒙大赦似的?,但见着她手中的?吸器,阿夕整个人稍稍怔了一怔,指着这一物?器,沉声问道:“这是?……”   阿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温少卿,莫不是要将此一物?事,运用在?阿朝的?身上?”   温廷安点了点首,但形势格外?紧迫,她无暇去?解释此中缘由,暴雨越落越沉重,挤入蓬窗之中的?气息,越来越寒凉,气温骤降,她触碰望鹤的?时候,能感受到她身躯的?温度,在?一寸一寸地凉下去?,面容上只剩下绵密的?汗珠,血气尽褪,毫无血色的?面颜,是一张死白如枯灰的?脸。   这种情?势可不行。   再是纵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殃及大祸。   温廷安只得?暂先掠过阿夕,对众人凝声吩咐道:“将散布在?周遭的?灯火聚拢过来。”   众人闻罢,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与掉以轻心,在?一片颠簸与萧索绵密的?雨声之中,四散下去?,忙去?将所有?的?灯烛,皆是一并挪移了过来。   比及所有?火光聚拢过来的?时候,望鹤悉身仿佛是浸裹,蛰伏在?空气之中的?寒潮,几乎是驱散了开?去?。   温廷安再去?细致地揉摁着望鹤的?手心,慢慢地将她捂热。   望鹤冷却下去?的?身子,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回温。   光有?转轮还远远不够,温廷安深忖了好一番,一晌将转轮搁放于床褥跟前,一晌吩咐周、吕、杨三人,附耳低声几句,三人闻言,眸底掠过了一丝骇色,但因为这一番话?是温廷安所提及的?,他?们没有?丝毫怀疑:“好,我?们立刻照办!”   温廷舜将这一切都纳入了眸底,心中生出了一丝异样,温廷安方才一些话?,明显是避开?他?说的?,好像不欲教他?发现什么情?状一般。   但目下事况委实紧急,他?只能暂先将这一个小插曲暂存于心底了。   很快地,周廉他?们将东西捎了回来,温廷舜凝眸一望,是一箱仵作?验尸用的?刀具、一抔渔网,一只吊钩、以及数个专作?打揎之用的?橡胶皮。   温廷舜心中生出了纳罕。   温廷安要这些物?什作?甚?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温廷安意?欲制造一个, 可以自由控制压强的装置,需要借助很多物?具,此中所涉及的?原理颇多, 并且关窍极是复杂, 加之情势极为紧迫, 她拼接装置之时?,就没有去同众人细致地解释。   一片颠沛摇红的?烛火照彻之中,火光薄薄照在了望鹤孱弱的身躯之间,温廷安很快将吸盘装置制造了出来,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闲着,一径地等候她的?指令。   “杨淳,将盛装有热水的铜盆和布条, 挪进过来。”   “吕祖迁, 守好?船舱的?舷窗门户,不要让狂风暴雨掀刮进来。”   “周廉, 帮我掀开?望鹤师傅身上?的?床褥。”   最后,她望向了常驻于身侧的?青年, 凝声道:“请帮我控制一下?吸盘的?压强,压强尽量要小,我还并不知晓目前这个吸盘装置的?压强装置,有多大。”   话一出口, 温廷安适才察觉到, 自己堪堪说岔了嘴,她的?意?识一直在高度绷紧,因于此, 不慎将『压强』此一现代词汇,道了出来。   这……会不会引起温廷舜的?怀疑?   毕竟自己方才制造装置的?时?候, 不是没有感受到他裹藏审视的?目色,自己会制作出一种?不曾出现在大邺的?东西,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理所当然会持怀疑的?态度。   其实,不仅是温廷舜会怀疑,在场其他人,或多或少?也会怀疑。   因为众人不知晓她具体要做什么,为何要制造出这样的?装置,这种?装置有何用处?能救望鹤师傅的?性命吗?   这就是一桩未知的?事体了。   众人的?神识,俱是绷在了一根极细的?丝弦之上?,满堂的?人籁之声,皆是化作了一片死水般的?阒寂,吐息与心律,随着舷窗外愈落愈烈的?暴雨,偕同震落。   对于温廷安的?请求,温廷舜自然不会拒绝,他行?至这一座装置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眼,温廷安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使用原理,其中又有不少?现代专业物?理术语,往外源源不断地冒出。   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温廷安多少?也有放手一搏的?态度了,一种?赌徒的?心理攫住了她。   为了能够救下?望鹤的?性命,被温廷舜怀疑了,也就怀疑罢。   之前,被阿夕从水磨青泥板桥上?退下?珠江后,她是女娇娥的?身份,就彻底公诸于世了。   不仅是温家人,还有同在大理寺的?数位同僚,众人俱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原以为,自己会迎来几近于狂风暴雨般的?挞伐与责咎,毕竟,她诓瞒了他们这般久,但是,他们并没有挞伐或是责咎她。   出乎她意?料地是,众人骇愕之余,是以一种?包容谅解的?姿态,接受了这样一桩事体。   那么,对于她其实不是温廷安,而是穿书过来的?叶筠,这样一桩真相,当他们真正获悉此情后,不知能否接受呢?   温廷安心中其实没有定?数,她也预想不到众人的?反应。   温廷安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真正的?身世,公布出来,因为这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诸多麻烦、纷争。   但目下?情势极是迫切,人命关天,若是救治不及时?,便是一尸两?命,比起两?条人命,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哪有何妨呢?   若是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罔顾人命的?话,那她心上?恐怕会不得到真正的?安宁。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也真正想通了这一桩忡忡心事。   这厢,温廷舜秾纤夹翘的?鸦睫,徐缓地抬升起来,露出了原石一般深邃漆黑的?瞳仁,一错不错地注视温廷安,温沉道:“好?,你方才所述的?,我都记住了。”   他竟是没有多问旁的?事,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她不知晓他心中具体是如何作想,难道不会有疑绪吗,应当是会有的?,但只是没有展露出来。   温廷安定?了定?神,寥寥然地牵了牵唇角,凝声道:“很好?,那你且将装置打开?。”   温廷舜淡扫近旁的?物?器一眼,此物?的?结构有一些复杂,但方才温廷安都逐一讲解过了,他俱是熟记于心,虽然对此一装置,仅有一知半解的?水准,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灵活地使用它。   温廷舜打开?了装置之中的?某一处开?关。   一霎地,温廷安手中的?吸盘,微微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呼啸咆哮的?风声,自管口之中传了出来,风的?质感是极寒凉的?,吹掠在了床褥之上?,绸滑的?褥面处,顿时?生出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痕。   很多人看到这种?装置所引发的?风力,都很骇愕,因是从未见过,所以,当下?用看史前物?种?的?眼神,看着它,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了。   尤其是阿夕,她对这种?装置充满了警惕、戒备和敌意?,对温廷安道:“你要用这种?危险的?东西,为阿朝接生?”   阿夕摇了摇首:“我绝对不允许!”   阿夕道:“与其用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弗如驱船去鹅塘市坊,寻一个靠谱稳妥的?产婆为好?!”   言罄,正要阻止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的?动作。   温廷舜适时?暗中给郁清使了一个眼色,郁清悟过意?,悄无声息地行?至阿夕后面。   阿夕极为惕凛与敏锐,也意?识到了郁清的?迫近,意?欲抽身反抗。   但到底是郁清快了整整一步,青年撂起一个快且狠的?手刀,不偏不倚地削在阿夕的?脖颈上?。   伴随着『砰』地一声响,阿夕骤觉后颈一疼,瞳仁迅疾缩成了一个点,尔后目色游离涣散开?了去,整个人作势朝后一倒。   郁清稳稳地接住了她,继而将阿夕整个人扛起来,一径地扛入近处隔帘背后的?船室之中,甫桑看了一下?阿夕后颈处的?伤势,皙白?如瓷的?皮肤上?掠起了一道鲜红的?指痕,蹙眉道:“你倒也不必将人收拾得这般狠。”   这番话听?来很有些歧义,郁清面无表情地抱臂道:“此女膂力大,性格偏执,若是我的?力度下?得不够重,只怕会被她伺机反制,届时?定?会给主?上?添麻烦。”   甫桑淡扫对方一眼,劝解道:“但是的?话,若是孩子出生了,此女必须在场,毕竟,对于望鹤师傅而言,阿夕是孩子的?父亲。”   郁清只觉得甫桑很唠,极不耐烦地掏了掏耳窝子:“晓得了。到时?候会教?她醒转的?。”   这厢,在产台前的?两?人。   温廷安望着不断吹冷风的?吸盘,眼皮情不自禁地一跳,对温廷舜道:“这是吹风,我们要吸风,你要逆时?针去扭动装置。”   ……逆时?针?   温廷舜对这个概念很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理解它。方才自己是从左抵右地扭动装置,风就吹了出来,那么,他目下?该做的?,是不是该从右抵左地扭动装置,就是逆时?针了?   甫思及此,温廷舜就循照这个思路去做。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思路是正确的?。   温廷安手中的?吸盘,其所吹出的?风,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吸风模式。   温廷安躬自试了一试吸盘的?管口,它的?吸速,既不大,也不小,一切皆是刚刚好?。   温廷安遂是深呼吸了一口凉气,环视了一番众人,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俱是给予她一份肯定?与支持的?眼神。   丰忠全、杨佑和祯州知州、鹅塘知县,亦是在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他们虽然不知晓温廷安手中的?东西为何,但在目下?火烧眼眉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通晓相关知识与理论的?女子。   加之此处距离鹅塘市坊很有一段距离,至少?要一个时?辰的?水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载送望鹤去鹅塘县。   当下?,温廷安就成了官船上?所有人的?祈盼。   如果连她都无法信任的?话,那众人还能信任谁呢?   又有一道响雷当空劈裂而至,将船室内笼罩得半明半暗,烛火滚滚飘摇,一瞬地照亮了望鹤死寂灰白?的?面容,她的?呼吸渐渐地弱了下?去,变得奄奄。   情势端的?是十?分危急。   温廷安定?了定?神,同温廷舜相视了一眼。   青年给予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深深地驻扎在了她的?心底。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请搴开?床褥罢。”   温廷舜点了点首,适时?搴开?了床褥,她顺势执着吸盘,探身入了床褥之中。   众人屏息凝神,但与诸同时?,也没忘却去呼唤望鹤。   “醒醒,望鹤师傅!”   “望鹤师傅!快醒醒!”   “推它!朝下?推动胎位!——”   “望鹤师傅……”   ……   众人的?呼唤之声,俨若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一举将望鹤托了起来。   望鹤额心处尽是黏稠的?冷汗,在某一刻,她纤薄的?眼睑动了一动,在橘橙的?光影之中微微瞠开?了眼眸,   众人惊讶地发现望鹤从混沌之中渐渐恢复了意?识,一霎地精神大振,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纷纷围至望鹤跟前,鼓励她抻手推动胎位:“望鹤师傅,推!——使用悉身的?气力,用劲去推!”   望鹤悉身绷紧成弦,一阵重压倾覆之下?,少?顷,她发出了类似于母兽般的?剧烈哀嚎,嚎声响彻整一片原野。   整一座船舱内的?人,皆是在加油打气。   床褥内传了温廷安悸颤的?嗓音:“望鹊已经探出了头,她整个人快要出来了!”   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紧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神。   这个人间世仿佛就此消声,只剩下?了望鹤和她腹中胎儿这一桩事体。   伴随一阵婴孩的?啼哭,望鹊顺遂地出世了。 第181章   望鹤仿佛被抽丝剥茧一般, 抽干所有气力,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目色空濛, 俨似掩罩着一层纤薄的雾色, 鸦鬓缭乱, 面容和颈部上?,俱是覆满了细密的冷汗,面容枯白如草木灰,高衣衩之下的胸腔, 剧烈地起伏着,俨若连绵起伏的重峦叠嶂,汗渍将襟领彻底打湿。   床褥之内, 适时传了温廷安的声响:“望鹊出世了, 目下不需要?这般多的灯烛。周廉,你将一半烛火熄灭了罢, 杨淳,将水盆和布条腾挪进来, 吕祖迁,空气有些燥闷了,劳烦将舷窗拨开几扇。”   众人闻言,各自领命称是, 继而速速离去。   少?顷, 杨淳将应有的物什疾然呈至近前,凝声道?:“这是水盆和热布条。”   周廉扑熄了一大半的琉璃般的灯烛,原是熠若白昼的舱室, 一霎地,陷入了明?暗参半的光影之中, 船室内的所有人,俱是立在了明?暗交界处的亮面,而?望鹤与温廷安,则是居于暗面地带。   吕祖迁飞快地纵掠至舱外的舱室之内,将诸多舷窗逐一启开,少?时,便?时不时有一阵晕湿的风徐缓拂来,这个时候,暴雨初歇,远处的苍穹之上?,出现了一抹拱桥般的飞虹,俨似惊鸿照眼?来。   温廷安知晓,生产过?后的产妇,身?子骨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不太能?够吹冷风,但是船舱的空气委实不流通,极是燥闷,这对望鹤的呼吸并不算友好,姑且开几扇舷窗,风先从?甲板上?吹散过?来,穿过?外舱,再是拂过?内舱,这个时候,风速会减缓很多,湿气会被筛滤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阵徐缓的清风,极淡地拂扫而?来。   这厢,其?他人亦是丝毫没?有闲着,温廷舜淡声吩咐郁清与甫桑:“将阿夕唤醒。”   甫桑给郁清递了个眼?色,郁清抱臂而?走,右掌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往陷入昏厥的阿夕身?上?的某处穴道?,戳了一下,阿夕顿时醒转了过?来,她揉摁了一会儿疼痛劲麻的后颈,举目四望,眼?神?定?格在郁清身?上?时,眸露惕意,正欲掀身?抻臂,一举招呼了过?去?。   郁清三下五除二拆掉了她的招数,锁眉凝声道?:“望鹤师傅生了。”   阿夕悉身?觳觫一滞,当下果真不跟他大动?拳脚了,旋即扑至席褥前急切地查探望鹤身?上?的情?状。   温廷舜将掩罩温廷安身?上?的床褥,徐缓地揭了下来,伴随着一片雪白到发腻的光,光影由亮转暗,温廷安抱着一个孱弱幼小的幼崽,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当中。   这一个婴孩,委实太过?清癯瘦弱,揽抱在温廷安的怀中时,就跟芝麻绿豆一般大小,皮肤呈现出褶皱的情?状,通身?布满了枝状般的污血。烛火熠熠,形成一个微渺朦胧的罩子,薄薄地照彻着婴孩的面容,她的面容祥和而?安宁,不哭不闹亦不响,眼?褶堆了好几层,是一对漂亮的双眼?皮,鼻儿挺,唇涡小,肤色皓白。   总而?言之,望鹊整体的行相,是随了她的母亲望鹤的,纤弱,圣洁,柔润,宁谧,纤尘不染,俨若一尊极为易碎的瓷器。   望鹊那一条纤细的脐带,仍旧攥握于温廷安的手掌心当中,脐带是必须剪掉的,温廷安遽地吩咐道?:“速取剪子和布条来。”   温廷舜适时递上?了一柄剪子和一个包裹成襁褓的布条,温廷安循照着畴昔崔元昭给她所传授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剪掉缠连在婴孩身?上?的脐带,继而?用?布条,蘸过?了热水后,为它擦拭掉了悉身?的血污,最后,将它盛装入焐热过?后的襁褓之中。   温廷安俯眸凝视着望鹊的面容,不知为何,竟是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前几日,造谒夕食庵的时候,望鹤还让她谛听过?腹中的胎动?,望鹤一直说,『温檀越提到大理寺的时候,望鹊她踢了贫尼一下。』   那个时候,温廷安说了好几回『大理寺』,就能?听到望鹤的反馈:『她一直在踢贫尼,如此看来,望鹊确乎与温檀越有不浅的缘分。』   畴昔的种种画面,俨若一轴皮影戏,拂掠过?温廷安的眼?前。   她委实没?有料想过?,亲自为望鹤师傅接生胎儿的人,竟会是自己。   这心情?,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就像是乘骑云霄飞车一般,忽上?忽下,她的手掌触碰到婴孩的皮肤时,仿佛能?够触碰到对方的心脏,两个人的心声碰撞在了一起,此一瞬,她的身?躯如过?电了一般,头一回切身?地觉知到,生命诞生全过?程的诸般奥妙。   她不由望向了温廷舜,温廷舜的目色,原是在望鹊身?上?,觉察到了温廷安的目色,他遂是凝眸注视她,摸出一个帕子,不疾不徐地替她擦拭去?了她那蘸染在鬓角、面颊、手掌心的血渍,嗓音喑哑温沉:“辛苦你了。”   阿夕见到这一位名曰『望鹊』的婴孩,眸色明?显地怔凝住,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望鹊,这个素来满面戾色的女子,生平头一回露出了一份属于身?为父辈的腆然与动?容,她心中有一块常年干涸的、寸草不生的地方,一时之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望鹊是她与望鹤之间的孩子,她盼了整整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她殷切地盼来了。   周廉、杨淳、吕祖迁,并肩围立在床榻边缘,面上?具显动?容,眸眶亦是蘸染了一丝显著的晕红。   丰忠全看到了温廷安怀中的婴孩,那一刹,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极是轻盈的东西,深深地击打中了,一股温热濡湿的水渍,猝然涌入了自己的眼?眶,丰忠全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泪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涌入其?中。   望鹤和阿夕,是他看着他们从?小长到大的,她们幼小稚拙的模样,仿佛尚还搁于昨日,但今儿,他一直视其?为女儿对待的望鹤,居然成了母亲,小望鹊也顺利地降世了。   官船上?的其?他人见得此状,亦是动?容不已,毕竟,大理寺所挽救的,是一个母亲和她的一个孩子啊。   怎么能?够不教人激动?呢?   温廷安率先将婴孩,抱至望鹤跟前,杨淳拿来一个蚕丝质地的引枕,帮望鹤慢慢垫高,为她撑起身?体。   隔着一片幽缈的、橘橙色的烛火,望鹤吃劲地呼吸着,抬起眸子,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怀中的婴孩上?,常年横亘于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着陆,忽然之间,望鹤慨叹般的吁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泪流满面。   望鹤在婴孩的额庭上?,很轻很轻地亲了亲,轻吟了一句:“鹊儿。”   望鹤原是深锁紧凝的眉宇,一霎地松弛下来,均匀地呼出了一口凉气,抬眸望向了不远处的阿夕,拂袖伸腕,从?容不迫地招了招手,柔声道?:“长姊,你过?来抱抱鹊儿。”   阿夕趋步朝前,一举抱住了婴孩。   望鹊原是静谧如磐,不声不响,哪承想,她甫一教阿夕揽入怀中的时刻,好像是某一根极其?细微的弦,崩裂断离了去?,登时大哭起来,哭声可谓是震天价响,震荡得整一座船室,俱是颠簸了三两下。   阿夕听着望鹊嘹亮的哭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无措地左顾右盼,最后望向温廷安,用?一种极为别扭的口吻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望鹊不哭?”   温廷安失笑,摇了摇首,解释道?:“婴孩哭了才好,有极强的生命力,若是不声不响,那就才诡异。”   阿夕的眼?眶仿佛被某一重物,沉重地击打了一下,眼?眶濡湿,她俯下首,在望鹊的额庭处,深深地亲吻了一番,最后,阿夕望定?了望鹤,抱着婴孩行近前去?。   将望鹤和望鹊一起揽入了怀中。   阿夕将下颔抵在望鹤的颈窝处,低声道?:“我们同为姊妹夫妻,原本是要?一生一世不分离,彼此绝不会嫁作他人妇,但是,为了望鹊,为了她的未来,为了她不落入歹人的话柄中——”   剩下的话,阿夕没?有再道?尽。   空气有一霎地死寂,望鹤陡地意识到了什么,抬起眸,正要?去?抓住阿夕的袖裾,阻止她去?做傻事。   但到底还是迟了整整一步。   阿夕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教官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阿夕从?船舱离开的时候,将婴孩放入温廷安的怀中,低嘱道?:“望鹊交给你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在交代遗嘱似的。   温廷安觉得,阿夕突然道?出这样的一番话,很是奇怪,俄延少?顷,她意识到了什么,刚欲对阿夕说一声:“慢着!——”   阿夕的翩跹衣影,已然消失在了船舱的舱门前。   直觉告诉温廷安,阿夕绝对是朝着关押阿茧的囚室去?了。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窃自攫中了温廷安,她心急火燎起来,对温廷舜道?:“快去?拦阻她!”   温廷舜纵身?直掠前去?,一记震袖,袖中摸出了一柄殷亮软剑,软剑以山舞银蛇之姿,纵扑前去?,意欲截住阿茧的道?路,但阿夕不知从?何处,窃来了一柄火折子,朝着软剑的来处一扔!   伴随着『哔剥』一声爆燃之响,船廊上?燃起了滔天大火! 第182章   阿夕的动作委实太过□□捷, 官船内,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大火已?然呈漫天燎原之势, 在囚室之中?发出震天一般的燃裂作响, 温廷舜赶抵囚室之势, 里中?是一片呛鼻的滚滚浓烟,烈焰熏天,火势委实太过猛烈了,就如毫不餍足的巨兽一般,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囚室内所有人的一切,所及之处,沦为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 亦是教舱室外所有人一并无法闯入。   温廷安见及此, 一晌将望鹊深深揽入怀中?,一晌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着火的囚室, 袖袂之下的手,手背青筋狰突虬结, 紧紧攥握起?来?,大火焚殛得?有多汹涌,她的心就有多么不安与悸颤。   阿夕意欲拉着阿茧一起玉石俱焚!   其实,温廷安料知到阿夕会做什么, 从阿夕将望鹊放入她的怀抱时, 她就料知到了阿夕的心计。   阿茧只是帮凶的身?份,若是依律论?处的话?,很可能不会被处于绞刑, 但在阿夕看来?,假令阿茧活着的话?, 就势必会对望鹤、望鹊母女二人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都说?人心不古,阿茧虽然会蹲铁窗,或是流徙千里,但问?题是,若是他将来?出去以后?,再去寻母女俩索要封口?费,若是不允,保不准阿茧会四处宣扬、散播流言,败损母女俩的名誉与声誉。   尤其是针对望鹊,说?她的生父是被母亲的长姊杀死的。   哪怕与案子毫无牵扯了,但还是会免不了受到胁迫。   这可当如何是好?   除非……   甫思及此,阿夕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望鹊不能知晓这些蘸染了罪恶的真相?,她必须健健康康的长大。   是以,阿夕必须弑害阿茧,唯有让他痛快地死去,那么,这些真相?,才永远不会公诸于世。   温廷安捋顺了阿夕的内心想法,弥足揪心,她俯首朝着望鹊看去,这个小女婴生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眼神饱满多汁,仿佛一掐,遂能即刻掐出水来?,觉察温廷安在望着自己,望鹊不哭了,也不闹腾了,朝着她盈盈然地咧嘴而笑,这即是纯粹的赤子之笑,看得?人整个心都要化了开去。   小女婴完全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心思单纯,大抵才能笑得?如此开怀。   望鹤也撞见了阿夕引火自焚的场景,伶仃纤细的胳膊,吃劲地扬了起?来?,朝着阿夕离去的方向伸了过去,但修直匀长的指尖,在虚空之中?只能抓握一团湿燥的空气。   因是意识到了阿夕所行的真实意图,两?行清泪从望鹤薄弱的眼睑之中?流淌而出,她肩胛骨一直在剧烈地抽搐,一只手紧紧捂着左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手横挡在眼前,无声地垂泪,鬓发悉数蓬乱了,青丝黏成绺覆在光洁的额面上,眼睫濡湿淋漓,整个人哭得?像个失去了珍贵之物?的孩子,哭声像是雌兽的悲鸣,哭音震荡在船室内外,黯淡的光影随着她的众人的心律,一起?剧烈地震落下去。   望鹤想要掀身?下榻,去沦为一片火海的囚室之中?觅人,但很快地,周廉与杨淳两?人一左一右地阻住了她的动作,将她极力摁回在榻上,不让她继续做傻事。   望鹤泪眼朦胧,哭得?不能自已?,泪湿满襟,抽噎道:“松开我,我要去救人,阿夕她不能死!……”   望鹤的心脏在一寸一寸地收紧,心脏从未疼得?如此剧烈过。   二十多年?前,生母被生父殴打,生父被长姊杀死,亦或者是负.心汉朝扬弃她去了幽州,甚或是长姊将朝扬弑害,面对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体,她的心脏都从未有现在这般疼颤,比寻常的痉挛、绞拧要疼上百倍,她生平真真切切地尝受到了一种名曰『心痛』的滋味。   原来?,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刻,是真的会心痛。   那仿佛是一种,将心脏放入绞肉机里,不断地剁碎、碾烂、撕裂的过程,痛得?望鹤简直无法呼吸。   也只有在这一刻骨铭心的时刻,望鹤适才真正意识到,她心中?所衷情之人,一直不是朝扬,而是长姊。   在她人生起?起?伏伏、每一处重大的关节,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朝扬,而是阿夕。   从二十余年?前,当她们只有十多岁时,一起?在广府牢狱之中?,首戴同?心朱色缠结,共同?结为姊妹夫妻那一刻,两?人的命,就这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并且,今生今世之中?,对彼此永远忠诚,绝不嫁人。   那时,望鹤一直认为这不过是一桩颇具仪式感的玩笑话?,殊不知,这是阿夕对她所作出的承诺,并且用一生践行到底。   望鹤却成了背信弃义之人,没能践诺,还给长姊添去了不少?麻烦,但长姊从未露出半丝半毫的怨艾,或是怨怼,在朝扬背弃她去幽州,阿夕便是躬自带着她,众里寻他千百度,帮她认清朝扬的真实嘴脸。   也只有长姊,才会对自己这般上心。   可如今,长姊为了替她祓除隐患,不惜纵火,欲与阿茧同?归于尽。   这也让望鹤意识到了这般一桩事体,一直以来?,好像都是她一直在拖累长姊,长姊为她做了这般多的事,但她不曾对长姊做过什么。   长姊对她太好了,但她一直都从未真正去留意过,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自己的好。   而今想来?,她委实是亏欠长姊太多了,今生今世也还不尽。   她竟是还负了长姊对她的感情。   甫思及此,一种万念俱灰的思绪,瞬即攫住了望鹤,她殊觉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惨淡黯落,毫无一丝生气,有一个心念在驱策着她——   今生今世的债,她还不了,仅能率先欠下,待来?生来?世再悉数奉还。   温廷安觉察到了望鹤的死志,对方意欲咬舌自尽,她因为臂弯之中?还抱着望鹊,只能遽地对温廷舜使了个眼色。   温廷舜眼疾手快,拂袖沉腕,在望鹤身?上,戳下了她的定身?穴,一霎地,她便是一动也不能动。   望鹤意识到什么,眸子噙着一抹绝望的思绪,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温廷安,她欲要言语,但舌苔与嘴唇俱是僵硬得?不能动弹,当下只能错愕地望定她。   这一副神态仿佛在说?:『为何不让我死去?』   温廷安把望鹊抱至她近前:“望鹤师傅,你不光要顾念着阿夕,你更应该想着望鹊,这是你和长姊的孩子,你要勇敢地活下来?,好生照顾他才是。”   提及望鹊,望鹤的眼眸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鸦黑的睫羽抬起?之时,滚烫而汹涌的泪意,重新涨涌入了她的眸眶。   女婴原本是笑着的,但望着母亲惆怅的面容,估摸着心情亦是受到了影响,『哇』地一声,嚎啕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无比,将整座死水般的船室掀起?千仞波澜。   望鹊大哭,也正是在这样的一刻,望鹤的神智徐缓地回拢了过来?,整个人恢复了清醒,她定了定神,晦暗枯败的面容之上,重新蘸染了一丝鲜活,仿佛在堪堪记起?来?,这人间世当中?,还有值得?让自己留念的人。   是的,望鹊是望鹤唯一真正牵挂着的人了。   见望鹤面容上的死志,逐渐消弭下去,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线生机,温廷安半坐在床褥边缘,仔细观察着望鹤的容色,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望鹤的手。   女子的手指冰凉如霜,仿佛从幽冷的寒水之中?浸泡已?久,毫无一丝血气与温度。   温廷安捂实了,待望鹤的指温,在一寸一寸地暖热起?来?时,她揩掉对方的泪渍,温声地道:“望鹤师傅,答应我,为了望鹊,请努力地活下去,好不好?望鹊才刚出生,她不能没有母亲。若是,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该是多孤单啊,你说?对吗?”   听得?此话?,望鹤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地一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慎明显,但他还是塌陷了下去。   虽然用了定身?穴,但望鹤仍旧是能够说?话?的。   望鹤哽咽了一下,沉沉地垂下了眸子,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之下,聚拢成了一道深色浅弧,晌久,她说?:“……好,为了望鹊,贫尼会竭己所能地活下去!……”   时机到了,温廷舜遂是将并指,在望鹤身?上点了一下,解开了定身?穴。   温廷安将婴孩归还给了望鹤,望鹤接过来?,把濡湿的额庭,抵在了望鹊那光洁的额庭之上。   望鹊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哭,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眼睫毛,触感是一片湿漉漉的感觉,她复把手指头衔在口?中?,一尝,是咸的,又纵声哭了出来?。   望鹤望向了丰忠全:“知府爷,要不要来?抱一抱望鹊?”   丰忠全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我吗?”   望鹤点了点首:“假令可以,我想让望鹊认您做干爷爷。”   丰忠全眸眶泅湿,大步走上前,杨佑在旁搀扶着他:“老爷慢些走。”   这厢,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速速去抵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囚室。   温廷舜暗中?牵握着少?女的手,原本她的指腹温度是软暖一片,但在见着两?具被焚烧成灰焦的尸体时,她的指温,骤地跌坠了下去,庶几如冰点。 第183章   一片滚滚烟霭之中, 阿夕将一柄匕首刺入阿茧受囚的身躯之中,阿茧生前的表情,定?格在一张充溢着惶恐与惧怖的面容之上?,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 没有感受到利器深深刺入身体所引发的阵痛, 便被阿夕纵下来的大火吞没了。可以这么说,阿茧不是被刺死的,而是被烈火活生生地烧死的,他的少年身躯被焚烧成了一具干硬灼滚的焦尸, 火也?一并吞没了他的面容,他整个人变得面容模糊,但温廷安其实是能看清他的神态的, 最?明显地一种情绪, 是不甘、死不瞑目。   大抵是他从未料知到,原以为自己还?能有逃生之机, 但下一瞬,阿夕就形同从地狱前来索命的阴曹使者, 为了防止纵火后,他会借机纵海潜逃,她提前抡刀刺伤他的腿踝,这般一来, 他就逃不了了, 比及烈火焚身之时,他感受到了剧烈的疼楚,却因为腿部上淋漓的血伤, 无法冲出囚室,纵入海中。   温廷安的眼神, 在阿茧身上?,仅是停驻了一瞬,便很快挪开,着重将目色定格在了阿夕身上?。   阿夕是纵火者,她的伤情其实比阿茧更为严峻,但她的焦尸,姿势是坚决而沉定?,是抱持有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在的,否则,她也?不会以一腔孤勇之姿,焚烧自己,要与阿茧同归于尽。   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适才?感受到,阿夕对望鹤的感情,深沉得难以用肉眼蠡测,她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在前日的暴雨之夜,温廷安被阿夕从桥上?推落下去?的时候,她认定?对方是一个变态的弑人魔,更因为阿夕给温廷猷吸食了过?量的花籽粉,导致他抵今为止,神识一直都不能真正恢复清醒,刘大夫也?提到了这一点,温廷猷到底能不能清醒过?来,一切都得看造化了,若是有希望,七日之内必能恢复清醒,若是没有造化,这一生一世,很可能就一直保持着这一副半死不活之躯了。   温廷安对于阿夕要弑害她,她其实没有恨意,与阿夕接踵而至的各种博弈,只会提高她的惕心。但阿夕从她的至亲身上?下手了,这是真正激怒她的事,因为阿夕触碰了她的逆鳞和底线。   温廷安的情绪,本来因为阿夕所做出的种种,兴致不是很好,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亲眼看到了阿夕为了保住望鹤和望鹊,为了保住母女俩的声誉,不想给世人落下任何话柄,她不假思索地选择同阿茧玉石俱焚。   温廷安还?清晰地记得,就在方才?,阿夕打定?主意要自焚的时候,她将新生的婴孩递给了温廷安,神态坚韧而果决:“望鹊交给你?了。”   温廷安心想,是希望看在女婴的情面上?,让自己对望鹤网开一面么?   那一瞬间,温廷安的心情无比复杂,这个真凶明明几个时辰以前,不仅荼毒了她的族弟,甚至还?意欲弑害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个真凶竟是委托她照顾孩子。   因为,阿夕与望鹤皆是披罪之躯,但女婴望鹊却是无罪的,她不应该受上?一代母辈的牵连。   都是女性,其实温廷安是能感知到阿夕内心那种情绪的。   就像是在汪洋之中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如窒息一般的绝望当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阿夕希望温廷安能看在女婴的情面上?,对女婴予以宽恕,毕竟,望鹊是无辜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温廷安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对于阿夕要弑害自己这一桩事体上?,她委实难以释怀,更难以既往不咎地宽宥对方,但对于望鹊这一个女婴,婴孩是无辜的,没必要为上?一代母辈的恩怨来埋单,是以,她对于孩子,确乎是生出了诸多悲悯之心,原是硬实起来的心肠子,今时今刻疏软了不少。   这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张娴静而宁谧的面容,但她出身的时候,已经没了父亲,温廷安不愿意让望鹊失去?母亲,否则的话,这个孩子,其遭际,委实也?太过?于可怜了些?。   更何况,阿夕与阿茧玉石俱焚的目的,就是帮望鹤夷平一切对她和孩子不利的外界因素。   诸如阿茧。阿茧知晓望鹊的生父,是当年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朝扬的妻儿与娘家俱是在幽州,望鹤在知情的情状之下,仍旧义无反顾地心悦于他,望鹊的身份就相当于庶出的私生女,完全登不上?大雅之堂。阿夕弑害了朝扬,而阿茧成为了这一桩命案的唯一目击者,他知晓的真相太多了,他知晓望鹤最?大的软肋就是望鹊,是以,他漫天要价,索要封口?费的频率和额度越来越高,望鹤没有一回不答应他,纵任阿夕意欲弑害阿茧,亦是被望鹤劝阻了下来,望鹤到底是心肠子软得不行,人也?良善,是采取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多一事弗如少一事。   望鹤身为准母亲,无时无刻,皆是心牵自己的孩子。若是教世人知晓了望鹊的出身,世人就会将她视为痰盂,每时每刻皆有包藏着祸心的流言与谤议,纷至沓来,永无止境地吐向她。   望鹤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生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因于此,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阿茧妥协、退让。   望鹤的良善,对于阿茧而言,却是一种怯弱的征象,就像是好捏的软柿子。与时俱进之下,他才?会愈发得寸进尺,有恃无恐,为自己拿捏住了望鹤的命脉、软肋,而自鸣得意。   阿夕与阿茧本是相互利用的共生关系,就如一条藤蔓上?的两?只碧瓜。因为阿夕每次弑人的时候——弑杀那些?知悉罂.粟的存在的人——皆是会延请阿茧作为帮凶与打掩护,阿茧是珠江水域上?的捞尸役,来去?自如,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起疑,阿夕也?看中的正是阿茧的身份背景。   合作得的次数多了,阿茧也?对阿夕知晓得越来越多,在膳食之中投注罂.粟,对于这一桩事体,阿茧是知情的,这也?成为了他狮子大开口?的一个契机。   时而久之,阿夕觉得,阿茧这个人不能留了。因为他的存在,将会对望鹤母女俩造成一种巨大的威胁。   阿夕在内心当中,已经坚定?了要弑害阿茧的这个念头,但她不曾告知给任何一人,甚至连望鹤亦是不曾透露过?分毫。   阿夕也?知晓,除了阿茧,另外一个对望鹤母女俩最?大的不利因素,其实就是她自己。   阿夕手上?蘸染了不少人命。   她人生第一次弑人,是在二十余年前,她弑害了殴打母亲的生父,那个时候,她有且仅有十岁,她用镶嵌有铁钉的一柄犁耙,狠狠撞击在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男人死了,她也?被关押入广府的地牢当中。   第二次弑人,是在一年前,她弑害了曾经将自己弄出牢城营的恩人,也?就是朝扬。她对朝扬确乎有感激之情,因为这位工部?尚书改变了她人生的轨道,让她的人生变成了旷野,她的生命,有了更丰富的一种可能。但打从一年前,朝扬擢迁以后,他摒弃了望鹤,去?幽州同妻儿团聚。这时候,阿夕对朝扬,更多的却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憎恶。   也?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阿夕殊觉,朝扬一直以来,其实是在利用她们。   利用她们重建夕食庵,利用她们烹制素宴膳食,利用她们的信赖与无知,怂恿她们在烹制的过?程当中,投放罂粟……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建立在利用与牟利的基础之上?。   当然,这以上?的想法,不是阿夕的想法,而是在她弑害了朝扬以前,迫他吸食了过?量的花籽粉,朝扬催生出了浓烈的幻觉,理智迷失在了虚无之中,以至于他道出了种种,不曾为外人道也?的真相。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将望鹤与阿夕从牢城营赎回的真正动机。   原来,不是因为所谓的仁慈,或是慈悲。   朝扬待姊妹俩之所以这般亲厚,不过?是他指间所施舍出来的一点慈悲。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她们作为牟取暴利工具,为他所用罢了。   朝扬也?并非看不出望鹤对自己的钦慕,他选择利用她的感情。并且在这样一段感情当中,朝扬从不曾对望鹤的感情负责过?。望鹤有了身孕,朝扬更是不曾过?问分毫。   比及阿夕带着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朝扬迁擢至幽州与妻儿团聚,对望鹤的态度,便是冷淡了许多,对于她怀有身孕一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惊惶,并且强硬地喝令望鹤落胎。   望鹤死活想要保住这个孩子。   但朝扬不允,唯恐私生子这一桩事体,会影响他的晋升,以及与内子的关系。   从未有过?这一刻,能让阿夕真正看清楚这个人间世里,男子的真面目。   朝扬负了望鹤,那么,便是让他从这个人世间里消失罢。   只有如此,阿朝才?能获得解脱。   剩下的几条人命,便是郝容、贺先、唐氏、郝峥。   她手上?栓了这般多条的人命,就不怕再多阿茧一个了。   为了望鹤母女俩今后的顺遂与平安,阿夕把自己燃成了一团火,与阿茧同归于尽。   温廷安望着囚室之中的一片废墟,陷入了沉思。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击打中她的眼眸,一股冰凉的液体,从眼眶之中流了出来。她什么都没有准备,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   温廷舜见状,从身前拥她入怀,指腹揩掉她眼眶之中的泪:“这一段时日,压力?太大了,想哭,便哭罢。” 第184章   暴雨滂沱如注, 落了一整夜,夜已央,天将明, 黎明破晓之时, 稠密殷亮的雨丝, 便是将囚室燃起的大火,悉数浇灭了开去,温廷安吩咐仵作,将舱室内的两具干尸, 带回了广府公?廨,虽然说阿夕与阿茧两人死于火殛,但该勘验的, 还是要勘验的, 工序一道都不能少。   循理而言,望鹤也是该接受大理寺的审讯, 但她刚刚在官船上生产完,身?子骨正虚弱得很, 不能去外边受凉,不能受惊,情绪方面也不能有大起大落,大?理寺所审问的问题, 一直都无法绕开阿夕这个人。阿夕已经死于火殛, 这?对于望鹤而言,不亚于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不想在如此短瞬的时间里, 给望鹤造成二次伤害,毕竟, 这?未免过于残忍了。   望鹤的罪咎,其实也很难定?量,她手上并未蘸染有?一丝一毫的人命,对于阿夕弑害郝容、贺先、唐氏、郝峥这?些人的命案,毫不知情,她是真的完全不知情,本来她的身?家可以是清清白白的,但问题的关窍在于,在于罂.粟。   是的,罂.粟。   二十多年?以前?,朝扬收剿了一艘西域进?贡的货船,里面的货皆是罂.粟,朝扬为了谋取暴利,想出了在夕食庵的素筵膳食之中投注罂.粟的主意?,这?一桩事体,不仅阿夕是知情的,望鹤应当也知情。   但她是一个遗失了味觉的人,尝不出味道的酸甜苦辣这?些差异,罂.粟会让食物的味道便好,这?对她而言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食物的百般滋味。   对望鹤罪咎的判定?,难判就难判在此处。   她知晓罂.粟的存在,也知晓素筵上的每一道膳肴,或多或少,皆是含有?罂.粟的成分,但一直不曾告发或是劝阻。   为何不劝阻?   按照望鹤的慈悲心肠,以及她的仁德善心,罂.粟会逐渐摧残人的身?心健康,她不可能会同?意?让广府百姓食用罂.粟。   但温廷安推断,望鹤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味觉,所以不知晓罂.粟的滋味具体是如何的,更不明晓它会对世人有?强烈的致幻之效。   这?也是望鹤的罪,非常难定?量的缘由,另外一个方面的缘由,是她目下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需要对望鹊负责。   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她是望鹊唯一的亲人了。   温廷安问过大?理寺其他官差的意?见。   吕祖迁道:“虽然望鹤师傅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大?邺的律法,不容丝毫情面,并不能因为她有?了孩子,就要刻意?去宽恕她,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阿夕的帮凶,知晓罂.粟的存在,却是瞒而不说?,我们此前?多番与她对峙,她一律装聋作哑,隐瞒长姊的存在,谎称夕食庵的膳食,俱是出自她手。是以,针对望鹤罪情的审判,我是觉得必须要严审。加之我们此番南下广府的另一重?目的,便是筹措米粮,因为投放了罂.粟,有?两万斤黄埔米是作废了的,大?理寺必须重?新筹集,这?不失为一个巨大?损失,这?与望鹤能逃脱的了关系么?不能。”   杨淳道:“吕主簿,虽说?你?所言在理,但未免过于冷情了,我们之前?去夕食庵密查过了,望鹤师傅没有?味觉,她并不知晓罂粟是剧毒之物,再说?了,此前?若是没有?温兄的儆醒,你?能知晓那是罂.粟么?你?也不知情,不是么?对于任何一桩超出经验、阅历之外的物事,我们不可能对它有?多么深刻的了解,望鹤师傅亦是如此。对于罂.粟,她确乎是不知情,既是不知晓此物乃属毒物,又怎的可能会阻止它被投注入素筵膳食当中呢?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再者,很多案子与无辜人命,俱是与阿夕休戚相?关,与望鹤师傅一丝纠葛也无。”   吕祖迁与杨淳的意?见完全是相?悖的,两人庶几?快要吵起?来。   这?厢,周廉劝和道:“好了,还是待望鹤师傅身?子骨恢复过来,再且议审讯之事罢。”   说?着?,他凝向了温廷安道:“温少卿以为如何?”   温廷安眉庭深锁着?,凝声道“审讯望鹤之时,还可以再延宕一些时间,安顿好母女俩,遣人守着?她们便是。”   周廉遂是吩咐数位衙役去了。其实,也不用大?理寺特地去吩咐,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二人也自会调遣胥吏去邸舍,看守母女俩。   夕食庵已然被官差抄封,对外停止经营,这?一桩事体,俨若一块庞硕的巨石,在广州当中,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当地民声弥足沸腾滚热。   很多外人不解,夕食庵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就被抄封了,并且,夕食庵的门面担当望鹤师傅,竟是还让官府严格地看押了起?来。   外界众说?纷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夕食庵被抄封,最主要地,其实是招致了众多老食客的不满,夕食庵在广州府有?长达二十年?余年?的历史,它不是所有?庵厅当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却是所有?庵厅当中最为煊赫有?名的,因为夕食庵的早茶以及素筵,做得最是地道,教诸多食客流连忘返。   他们与夕食庵是有?感情的,味蕾与胃口,俱是被夕食庵养刁了,如今夕食庵被抄封,他们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被迫迁徙至别的地方,他们怎能够不困惑与愠怒?   一时之间,众多民声,如夏日暴涨的海潮一般,接踵涌入了官府。   如何应对动荡不安的民声,此则丰忠全与杨佑该去应对的事情。   温廷安则有?另外一重?顾虑。   “目下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筹措好?”   一听筹措米粮之事,众人皆是感到显著的脑壳疼。   初来广府之时,米粮其实是已经筹措完备了的,拢共三万斤,夕食庵身?为十三粮行当中的一大?巨头?,贡献了整整两万斤黄埔米,但问题是,现在大?理寺去谷仓验察这?些米粮的质量,发现都有?不轻的问题,因为它们是用泥壤与罂.粟,偕同?种植出来的,食了的话,必会对人的身?体有?害,大?理寺自是绝对不允许让这?些出现了问题的粮食,移送至北地赈济荒灾的。   问题亦是棘手在这?里,广府就这?般大?,岭南就这?般大?,她能去何处筹集这?般多的粮食?   这?时候,公?廨外传了一阵叩门声,温廷安回过神,发现是温廷舜。   温廷舜所率领的宣武军,此番南下,职责在于护送三万斤粮米,送赴至北地赈灾,但眼下这?节骨眼儿上,竟是出了这?一个岔子,宣武军一丝不得不延宕在此地。   温廷安对温廷舜其实有?一丝愧怍之情在的,假若她早些发现黄埔米有?问题的话,那么,也能趁早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似是真正洞察了她的心之所思,温廷舜意?欲抻手去摸她的螓首,但意?识到场合不太对劲,因于此,他只能隐抑地克制住自己的心念,温声道:“别着?急,这?些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少年?的嗓音,低磁,醇厚,沙哑的质感之中裹藏着?一丝稳定?与淡沉,天然有?安抚镇定?人心的力量,字句声辞,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少年?的声音,无自觉地磨平了她心尖上毛躁的边角,原是起?了风澜的心湖,亦是恢复得心如止水。   有?温廷舜在身?边,似乎再大?的困难,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温廷舜忖了一忖,道:“其实,这?空缺的两万斤米粮,我们可以寻祯州府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闻言,略略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纳罕道:“祯州府鹅塘县?”   不经意?之间,一道心念,俨似飞鸿掠过湖心,掀起?了一圈一圈的弧状涟漪,温廷安适时想起?一桩,被自己遗忘在了脑后的事体——   夕食庵的死对头?,周家磅新收的贡米,便是产自鹅塘县,她的父亲,温善晋不就在鹅塘县种田么?   这?些事,还是温廷凉告知予她的。   虽然夕食庵所出品的黄埔米不能用了,但在放眼整个岭南的粮食生产体系,鹅塘县所出品的贡米,米质鲜嫩柔润,现碾现卖,生产量也不小。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丰忠全在夕食庵设宴,以招待大?理寺官差的时候,特地给他们逐一尝了,夕食庵的黄埔米,以及周家磅的贡米。   平心而论,周家磅贡米的滋味,是特别不错的,并且,在岭南所有?米行商号当中,颇有?口碑与声誉,排位仅次于夕食庵出产的黄埔米。   贡米正是产自鹅塘县,鹅塘县正好是温善晋所流放的地方。   这?两万斤米,指不定?真的可以从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说?做就做,当下便是对温廷安道:“那我们便是去一趟鹅塘县罢。”   来广州府好一段时日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是以,此番鹅塘借米之行,温廷安多少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温廷舜看破不说?破,温沉地道:“好,我这?便吩咐甫桑去备船。”   吕祖迁与杨淳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周廉阻拦了下来:“官府还有?一大?堆公?牍没看,阿夕与阿茧的尸体验状也未写,我们留下来做事。”   杨、吕二人颇感莫名其妙,周寺丞平素可是温少卿的忠实拥趸,她去何处,他一般都会去何处。   怎的今日性情大?变? 第185章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鹅塘县, 但上一次去,也就是在昨午,是去捉逮阿茧与望鹤, 当时事态弥足紧迫, 她和同僚将人逮着以后, 在鹅塘县没有多待片刻,便是遽地踅回了广府,该审的审,该查的查, 该抄的抄,诸般卒务杂糅于一处,忙得脚不?沾地, 也没时间去理会其他。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温廷安坐于重新驶往鹅塘县的轻舟上,她思绪静缓了片晌, 适才想起,自?己昨晌去勘案时, 忘记去探望父亲温善晋了,毕竟,温善晋就在鹅塘县司职农事,虽然说?他具体在何处, 她并不?清楚, 但只消去细问一番鹅塘知县,她很快就能获悉答案。   正?思忖之?间?,面颊便是传了一阵冽凉的、如冰瓷一般的柔腻触感, 这?种触感教温廷安迅疾回过?神来,目色朝着近前望去, 发现是温廷舜手掬一碗冰镇荔枝,丹质白瓤的荔枝,被剥去凹凸不?平的表皮,露出了俨似天青瓷一般的晶莹果肉,它们悉数被放置在碗中央,雪胎陶泥质地的瓷碗,其边缘俱是均匀地平铺着一层薄冰,凉冽之?气浓重,像是结于虚空之中的绫纹霜花。   温廷安不?觉好笑,指着少年掌心深处的瓷碗:“方才,你就是用这?一只盛冰的碗,来冰我的脸的?”   她没有等来温廷舜的回答,对方捻起一枚剥好的荔枝,递至她的嘴唇前,薄唇噙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他道:“张嘴。”   温廷安仍旧有些芥蒂的,下意识左顾右盼了一番,堪堪发?觉,这?一艘轻舟之?上,竟是只有她与他两人,甫桑和郁清,不?知潜伏至何处去了。   这?教温廷安有些意外,原是绷紧的心神,此刻松弛了不?少,一直绷成细弦的神识,亦是恢复成纾解、放松的状态。   她淡淡地轻咳了一声,偏过?螓首,略微启唇,微微咬住了温廷舜食指与拇指之?间?的荔枝果肉。   她咬住的那一刹,下唇与贝齿,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少年的指腹与指节,她能感受到薄茧的质感,还有诸多剑伤的伤痕所造成的凸起的痕迹。温廷安垂眸下视,她很少观察温廷舜的手,当下聚精会神的凝察时,便是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其实不?少,骨腕处也有大量的伤口,不?过?,大都已经开始结痂,在皙白如纸的肤色衬底之?下,这?些伤口就显得愈发?显眼儆醒。   这?厢,温廷舜亦是怔愣了一番,他的指节触碰到了少女的唇珠,对方的上唇拥有姣好娇俏的柔软弧度,下唇薄嫩,往外翻翘,俨是滩涂之?上初启的蚌身,檀色的唇,因是蘸染着荔枝乳白的果渍,紧致的皮肤被晕湿了开去,因而?泛散出了莹润的光泽,似是诱人采撷。   温廷舜眸色黯了一黯,喉结小?幅度地上下升降好一会儿。心中有一小?块常年枯涸的、寸草不?生的地方,此一刻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一股心念,前所未有的膨胀,俨若枝杈上的碧叶,被一阵熙和的风,吹拂得震荡不?安。   尤其是那一颗心,恍若教盐碱海水浸泡过?,浸泡得肿胀又痒酥,海潮退散后,他心河之?畔的滩涂上,留下了连绵成片的一片濡湿痕迹。   好像有一种不?能言喻的思绪,在他的心腔之?中剧烈地绞动?着,它如此强烈,但形态却是朦胧无?比,犹若一出云遮雾绕的远山淡影,它不?断发?酵并膨胀着,好像要从他的胸口之?中顶出来似的。   这?样的思绪,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捉摸,也教温廷舜有些难以把握。   这?端,温廷安并不?知晓温廷舜在思忖些什么,她一心惦记着他手掌上的伤情,当下缓慢地咀动?着荔枝果肉,清甜馥郁的香气在齿腔之?间?很快地漫延开去,她咽下去后,温廷舜低沉地道:“此则岭南特有的观音绿,据说?其滋味,乃属荔枝之?中的人中龙凤,你尝过?后,觉其味道如何?”   温廷安道:“初尝时觉得有些酸,但咀嚼入喉舌时,味道由酸转甘,韵味很足。”   她亦是拿起冰瓷碗盏之?中的一枚观音绿,递至温廷舜面前:“你也尝尝罢。”   少女指节颀秀匀长,俨若雨后拔节新生的藕根,在如凝脂般肤色的掩映之?下,荔枝果肉,就显得格外甘甜可口。   温廷安很少会有这?般主动?的时刻,温廷舜的眸色益发?黯沉,喉结紧了一紧,俯首,不?偏不?倚地衔住那一枚荔枝,也是在这?样的一刻当中,他发?现了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骨腕,皮肤上横卧着不?少伤痕,青紫交加,她的肤色本就白皙雪腻,在此烘衬之?下,就显得这?些青淤紫痕,格外醒目。   尝毕,他凝声问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温廷安下意识要藏住伤口,但思及诸事与任何蛛丝马迹,其实都逃不?过?少年的眼眸,她又能藏住什么呢?   不?若坦坦荡荡、大方磊落地呈现给对方看罢。   正?好,她亦是意欲借着自?己手上创伤的事,好生问一问他的伤情。   温廷安的手被温廷舜掬在手中,少年就像是在握着一块珍宝,眸底俱是珍视,尤其是他细致地摩挲着温廷安手部?的皮肤时,她切身地觉知到,皮肤起了一阵浓烈的颤意。   温廷安道:“其实是没事的,这?些伤口,不?过?是在前两夜当中,被阿夕被推下水磨青泥板桥的时候,被她的匕首划伤的,现在已经结痂,是以并不?打紧。”   温廷舜并没有因为温廷安所讲得这?些,而?感到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与松弛,他拿出提前备好的薄荷药膏,揭了盖,挤出一丝薄荷色的药液,轻轻捻搽在温廷安的手指上,微微启了削薄的唇,轻轻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就这?般徐缓地匀扫在了温廷安的指腹皮肤上,继而?皮肤表层掀起了一阵持久的颤栗。   温廷安道:“别?光是顾着我,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温廷舜轻描淡写地道:“这?不?过?是在戍守漠北之?地,在沙场之?上受了些许重伤所致,并不?打紧。”   温廷安眉心微蹙,视线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少年手部?的轮廓,很多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伤情在治愈以前,其实是很严峻的,温廷安道:“我给你伤口搽药罢。”   言讫,便亦是掬起那一管薄荷药膏,捻出一小?撮,匀抹了一点点,以轻拢慢捻之?姿,徐缓地匀抹在了温廷舜的伤创之?上。   一抹黯色掠过?了温廷舜的眉眸,他抻出两只劲韧结实的胳膊,在下一瞬,扳握住了温廷安纤秀的肩膊,眸色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青年的指腹力道,孔武有力,反倒衬得少女的身量纤细,柔若无?骨,温廷舜许久没有感受过?娇人揽怀的滋味,今次时隔近大半年,掌心腹地的皮肤,仍旧深刻地惦念着,少女身上的皮肤纹理以及身体的气息。   暌违了很久的时间?,今次再次近距离地接触到少女的皮肤,青年的手掌心,隐微地滚热起来,仿佛握着一块燃沸的漆色煤炭。   温廷安正?在为温廷舜匀搽药膏,哪承想,对方竟是倏然攥握住了她的肩膊。   温廷安秾纤的眼睫,在此一刻,轻微地颤动?了一番,俨若蛱蝶在一个细微的时刻当中扇动?了羽翼,浅绒绒的睫羽在眼窝之?下,聚散成了一道纤丽的阴影,温廷安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温廷安原是为他匀搽着药膏,但是,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的动?作俨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戛然而?止。   背对着溶溶的鎏金色日色,温廷舜捧起了她的脸庞,劈首迎面深吻了下来。   青年投落下来的阴影,将温廷安严严实实地浸裹住,因是目色受阻,其余的感官便是在一片昏晦之?中无?限延展开去,最敏锐的器官,便是集中在嘴唇,这?个地方。   温廷舜的嘴唇凉薄冷冽,质感薄凉如霜,起初触碰至她的时候,从他嘴唇倾吐出的气息,是一片浅淡辛涩的桐花香气,这?样的气息,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牢牢地笼罩住了她。   这?个吻,虽是冰凉生冷,却彻底灼烫温廷安的舌根。   她为他搽伤的动?作,伴随着他以吻封缄的动?作,彻底僵停在原地。   她像是风浪之?中一个漂浮的木桩,重心开始剧烈地飘摇起来,甚至腿部?悄然发?软,腰窝亦是发?软,她伸出手,指根抵在温廷舜的胸.膛处,意欲推拒开他。   但这?种推拒的动?作,反而?刺激到了温廷舜,他抻臂紧紧地揽住温廷安的腰肢,将她深深地禁锢在他的怀中。   搂得太过?紧实,温廷安一时有些喘不?过?起来。   他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在他怀里?。   两人之?间?的燃点,其实很低,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便能将彼此真正?点燃。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面颊与颈部?的皮肤,俱是烫热无?比,若是能揽镜自?照的话,她的面容,估摸着是与一只熟虾无?异了。 第186章   一只舟帆, 教迎面驰来的风吹得鼓胀,一时之间,帆面上起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皱, 发出一阵几近于「簌簌簌」的清脆声响, 东枝江上?, 倒映着翠碧的四野,江面上是规整有序的鱼鳞波纹,风吹起的时刻,这些鱼鳞遂是悉数活了起来, 由近处驰行向了远处,江间风浪兼天涌,一片潺湲汹涌的水声之中, 这一艘官船, 仿佛纵驰于一片广袤千里的沃野之中。   潺湲水声掩住一些靡靡之音,温廷安的耳根俱是滚热沸烫, 她起初有些不太自在,意欲退缩与畏葸, 自己的骨子里,说到底,亦是攒着一阵绵长持久的颤栗,因为暌违了近大?半年, 她不曾与温廷舜近距离触碰过彼此, 一行一止之间,不可?避免会有些生疏与僵硬,甚至也追不上他的节奏。   好在, 温廷舜是一个颇有耐心的人,会循序渐进地引导她, 一步一步地让她进入一种指定?的状态之中,慢慢地,温廷安亦是卸下了心防,垂放在腰肢两侧的、不知当如何安放的手,慢慢地升扬起来,以回应的之势,回抱着温廷舜的后背背脊。   少年的背脊弥足宽厚,险峻清隽,俨似是一座雄伟骜放的叠嶂山峦,温廷安的指尖触碰上?去时,隔着数层厚实加固的衣料,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他背部的质感?与纹理,踏实,教人天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她的掌纹皮肤,深刻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皮肤与气息。   众多蒙着一层陈旧底色的年少记忆,如一抔野蛮生长的蔓草,在温廷安空陈已久的心河畔处盘踞、扎根、生长,她想起了畴昔与温廷舜相处的种种。   想起在任差的前一日,他带着她,在绵延不绝的市坊街巷之中,连纵带跳,在偌大?的洛阳城之中自由自在地穿行,凉冽灼烫的风,大?幅度地拂过彼此的面颊,灌入彼此的衣袍之中,俨若两条彼此相缠的游鱼。   那些年少时的记忆,原以为是一去不复返了,结果?,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忽然一记鲤鱼打挺,倏然窜起来围攻她。   温廷安颇觉这样的记忆,是容易教人沉溺其中的。   她想起前几日,温廷舜牵握着她的手,去见温老太爷温青松,他当时自行阐明身份,细致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家,即:他是谢玺,是大?晋皇室的遗孤,与她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更非所谓俗世?意义上?的兄弟或是姊弟。   其实,在他叙述这番话以前,温廷安亦是阐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并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   温青松对?她的身份,总体而言,没有做太深的追究或是计较。相反,对?于温廷舜的身份,温青松的反应很是强烈,觉得他竟是诓瞒了他这般一桩事体,为此感?到怒不可?遏。   好在,温青松被两人的真诚所打动,态度是有一些松动的,但?还是没有同意两人在一起,仅是说,让他们先去将手头上?的案子着手处置好。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腹捻紧了他身上?的衣袂,是一种拽握的动作?,在他的衣袍上?牵拉出一丝褶痕。温廷舜能鲜明地感?受她的回忆,眸底益发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他在她的耳畔前,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青年的嗓音嘶哑到了极致,如磨砂一般,碾磨在了她的心尖上?。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筏舟靠了岸畔,舱门的门帘之外传了一阵克制隐抑的轻咳声,继而是甫桑的嗓音传了过来,“少主,少卿,到鹅塘县了。”   沉浸于昏晦光影之中的两人,适才如梦初醒,温廷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忙推拒开了温廷舜。   她调理了一番自己的呼吸,顺带整理好了自己的鬓发与衣襟,说:“……该上?岸了。”   温廷舜的怀里空了一空,温香软玉不再,不过,温存的感?觉以及她的体香,还残留在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让人委实眷恋不已。   他抬眸看向温廷安:“去见你的父亲,我们是不是也应当寻他坦诚我们之间的事。”   温廷安怔了一下,这般说来,要坦诚的事情,可?就很多了。   诸如她的身份被温家人发现?了,虽然说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已经接纳了她,但?隐瞒她身份之举,乃属温善晋与吕氏的主意,若是届时温家团聚的时刻,温青松责咎起温善晋,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们该怎么同温善晋交代?这一桩事体呢?   还有,就是温廷舜的身份,他亦是向温家真实地坦诚了一切,温青松获悉此情后,自然是怒不可?遏,想当初,温廷舜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崇国公府,温善晋便是其中一大?功臣。如今,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亦是获悉了此情,怕是届时温家团聚之时,他们会责咎于他。   最后就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其实温善晋早就应当知晓两人之间的事情了,在温家流放之前,他就已然知情了,也暂时没发表过什么反对?的意见。   只不过,温廷安对?自己与温廷舜这样的感?情,说句实在话,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包袱,这大?抵是近乡情怯的缘由罢。   哪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与他的身份可?算是名正言顺了,但?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一道隐形的坎儿,是有些迈过不去的。   温廷舜将少女?的赪颜揽入眼中,他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温廷安的脑袋,温热的指腹停驻在她的鬓角之间,指腹温热如炭石,在温廷安的皮肤激起了一阵颤栗。   到了即将舍筏登岸的光景。   温廷安的手,教温廷舜严严实实地牵握了住。   跟随在近前的甫桑与郁清,两人见状,只能将目色投送至远方之地,权且当做没看到。   温廷安意欲挣开温廷舜的手,但?少年的握力是这样的温实,将她的手包藏在了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这是一种近似于宣示主权般的姿势。   温廷安挣脱不得,亦是只好随着他去了。   祯州府,鹅塘县。   适逢仲秋的光景,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堪称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的俏丽景致,温廷安没去过祯州,但?在前世?的时候,听闻过,祯州乃属苏东坡的下放贬谪之地,他老人家似乎到过鹅塘县,说鹅塘县毗邻江海,辟有诸多海上?水田,贡米便是海上?水田的产物。   本来是要鹅塘知县来率为引路的,但?启程至鹅塘洲以前,温廷安就预先捎了一封口信给对?方,说他们不会去鹅塘县城,打算去僻壤县村。   此次出行,尽量保证轻车简从,不想一次性带这般多的人,就只有她和温廷舜,以及甫桑、郁清。   很快到了鹅塘村的地界,沿着一条蜿蜒曲折、众多蔓草遍生的羊肠阡陌,径直行走下去,少时,隔着一段并不算遥远的距离,温廷安能望见鳞次栉比的村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细望那规整的一片一片田垄之上?,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此间不少身着白?练的庄稼汉,扛着钉耙,拖拽着水牛的缰绳,正在孜孜矻矻地劳作?。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咸湿暖濡的气息,是农作?物臻至成?熟以后,不断发酵并氤氲开去的,干燥沁脾的香气,温廷安与温廷舜穿行在一片清郁的气息之中。   见着这般一批生面孔,穿着官服,衣饰端穆,诸多好奇又掺杂着探究意味的视线,从参差错落的稻穗之中,遥遥伸了出来,俨似漫天飞蹿而来的箭簇,齐齐扎在了温廷安的背脊之上?,扎得她心中思绪愈发怦然。   温廷安承应着这些视线的注视,她心中到底是有些忐忑,温善晋会不会就在这些庄稼汉当中?   他可?有看到她?   他会想些什么呢?   他知晓她会来探望他么?   似是觉察到他的心绪,温廷舜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青年的掌心腹地温实而牢靠,一股暖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体内,逐渐抚平了她心中毛燥的边角。   这也让温廷安内心镇定?起来。   她觅寻一个村人,打探起温善晋的下落,那村人一闻,又见着温廷安、温廷舜一行人的行装衣饰,压根儿不像是寻常的官差,看着极像是从大?地方来的贵人,村人遂是生了一些担虑之心,忧心忡忡地道:“官爷寻温爷有何要事?可?是温爷犯了何事?”   这位村人口中,温善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温爷』。   平民百姓愿意唤他一声『温爷』,想来,温善晋在当地是颇有名望的,隶属于德高?望重的人。   其实,这也是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秉性儒雅恭良,一行一止皆是高?旷大?气,待人接物的时候,皆有一己的尺度与分寸,也容易与旁人打成?一片。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想是这位村人误会了形势,温廷安忙不迭地悉心解释道:“老伯您误会了,温爷没犯甚么事儿,我们此番前来寻他是为了筹措米粮一事。” 第187章   在温廷安循循善诱的耐心解释之下, 这位村人一听?,适才真?正了悟此间内情。这也勿怪村人存有惕凛之心,毕竟, 这一座鹅塘村落, 已然许久没有外人造谒了, 今次不?光是?有人造谒,竟是?还是从大理寺前来的官差,这如何能不?教人惊诧呢?   好在温廷安阐明了真实来意,村人逐渐疏松了一口气, 仔细端详了他们数眼,确证了他们不?含恶意后,遂是驱前为之引路。   阡陌之上, 辟凿有一条屈折的、俨如羊肠一般的、由黄石铺就的窄道, 夹道两侧,俱是?泛散着?一线天青细光的潺湲流溪, 在往外的地方,细流附近便是鳞次栉比的水田, 因是?离海较近,纵观那水田之中,除了弥散着阵阵成熟的稻香,泛散着?诸多柔和的、具象的、咸湿的盐碱气息, 行及之处, 皆能听?取蛙声一片。   今昼浓阴,天时并不?郁热,但穿过阡陌, 折入村墟,进入一片此起彼伏的农庄与粉墙平瓦之中, 温廷安身上已然渗出一丝黏腻薄汗,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热了,正欲用拭汗,适时有一只?骨腕分明的手,徐缓地伸扬过来,执起一块襟帕,很轻很轻地替她揩掉额庭上细密的汗珠,动作委实熨帖又细致。   青年的指腹温凉如霜,平素的时候,虽教人觉得极是?飕冷,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淡凉的温度,正好能够很好地消解掉她面容上一阵略显滚热的烫意。   这厢,只?听?温廷舜道:“老伯不?若同我们讲讲温爷罢。”   前头引路的村人娓娓道来,操着?极其地道的客家白:   “说到温爷,他的来头老大了,好像跟你们一样,都?是?从?大世界里来的,但他的人是?真?好啊,精谙药理岐黄之术,常为村中的黄发垂髫看病,疗效显著,且外,他从?不?收诊金,又是?一个脾性极好、颇有耐心的人,诸多病患皆是?热衷于寻他聊天,家长里短,不?论什么,皆是?愿意同他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继而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与人为善,上下兼容,悬壶济世,这就?是?温善晋亘久的本色。在他没有流放至岭南,崇国公府还没被?抄封的时刻,温善晋便是?在府邸偏院之中安设了一座药坊,药坊之中常年药香萦绕,温善晋起先是?为太子冶炼了不?少毒物,诸如九肠愁,诸如断肠散,等等。   针对这些毒物,他亦是?能冶炼出解药。   听?到村人说,温善晋做起了郎中的营生,这教温廷安委实有些意外。   温廷猷不?是?说,温善晋是?在鹅塘县种?田么?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村人凝声道:“温爷之所以能够被?远近百姓尊一声『爷』,并不?是?因为他那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而是?他能够种?大稻。”   原来是?这样。   村人道:“甭看种?大稻无甚什么稀奇古怪的,其实它的功用大着?呢,就?拿前一阵子的蝗灾来讲,其他县仅是?种?植寻常普通的贡米,米粮不?够,但咱们鹅塘县就?不?一样了,温爷让咱们种?植了一堆大稻下去,新收的贡米,是?平时收成的三倍,稻米的躯壳硬实厚朗,蝗虫亦是?不?易侵袭,最后,祯州府拢共六个县,都?得依靠鹅塘县所莳植的大稻来赈济。总体?而言,这一切的功劳,俱是?隶属于温爷,若是?没有温爷,咱们鹅塘村,可就?差点捱不?过去了。”   村人谈起温善晋,是?一副尊崇而瞻仰的神态,遵仰之色,溢于言表。   温廷安了然,心中更是?诧异,道:“自种?的大稻?”   大稻的产量,居然还是?寻常水稻的三倍?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在前世,温廷安其实早已见识过了多产的水稻,诸如杂交水稻,它解决了很大的粮食危机问题,但她委实没有想过,在这一世,亦是?能够见到多产的水稻。   说话之间,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穿过阡陌小道,遥闻扶疏树影背后的阵阵犬吠,纤薄隐晦的日色覆照在她的身上,亦是?投落在她的匀薄眼睑上,一片恍惚朦胧的视线之中,日色昏昏沉沉的,俨似有万千光尘,聚拢成了一道柔顺的瀑流,纷纷扬扬地洒照入眼瞳,她眼前漫过一片赤金色的光流,继而定了定神。   定过了神后,她逐渐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致,是?一座近似于四?合院的方形围龙屋,漆瓦白墙,檐瓦盛淤了一束苍青的流光,树影郁郁葱葱,檐下悬挂着?腌好的腊肉与玉米,近前还有一处广大的晒谷场,上面是?匀密如海的稻谷,一道峻挺的男子人影,手执钉耙,正在翻晒稻谷。   钉耙产动稻谷时,发出了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继而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雾漉濡湿的稻香,温廷安纵目观望而去时,平齐错落的檐角,上边顶着?参差而又摇摇欲坠的天际线,天际线的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围龙屋,不?少操着?客家白的百姓,往来其间,怡然自乐。   行得再近些,温廷安便是?看清楚了男人的面容,她心跳冷不?防纵掠得快了一些,喉头略微地动了一动。   她踯躅了一番,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   中岁男子蓦然回首,正好是?她记忆之中的模样,但是?,比起畴昔的壮志已酬,男子此刻的相容,添了一些风霜之态,一双漆眸如静水一般沉寂笃定,仿佛历来的岁月,皆是?沉淀在了其中。   隔着?一阵婆娑的树影与疏影,温廷安与温善晋相视了好一阵子。   世间仿佛就?此静止了,一切流动的时间俱是?凝滞在了此刻。   温善晋定定地凝视着?温廷安,猝然止住了?地的动作,手中的钉耙,伴随着?『啪』的一声响,跌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温善晋朝着?温廷安行前了几步。   男人从?屋檐投落下的、成团簇拥着?的大片翳影之中行了出来,实质的面容与具体?的衣饰,在日色的覆照之下,逐渐明晰地显露了出来。   温廷安蓦觉眸眶湿热,整个人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她亦是?朝着?温善晋行前了好几步。   温善晋本想要抻臂过去,紧紧抱住温廷安,但思及女儿是?如今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而他不?过是?微末之身,原是?伸出去的手,此一刻在空气僵滞了一下,继而意欲抽敛回去。   温廷安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仿佛被?某种?利器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阵剧痛,这种?剧痛起初并不?甚明显,就?如万千细小的针芒刺扎在心中一片柔软的地方当中,疼意麻麻的,干涩的,但后来,针芒扎刺得很深,痛楚便是?加剧了,她疼得无法自抑。   才近半年未见,父亲何至于同她客套生疏至此。   想当初,初来广府的时候,被?温廷凉说成是?刍狗、伪君子,被?温青松说不?认识有她这样一个嫡长孙,受到这些评议的时候,温廷安虽然会难受,但她从?未陷入过低潮期,还是?会积极地振作起来。   但今刻,面对温善晋,看到他想要揽抱她,却囿于身份与阶层种?种?束缚,那一截伸至一半的手,在虚空之中停摆了片刻,迩后,有些僵硬地收缩回去,敛藏入短褐之中。   温善晋躬身见礼,话辞温谨如玉:“许久未见,出落得父亲都?快不?认得了,父亲亦是?老了。”   这样的一种?现象,无异于是?刺痛了她。   温廷安拂袖伸腕,行近前去,将温善晋揽入怀中,她眼眶噙着?濡湿的泪,抵在温善晋的前襟之中,感受到父亲的伟岸与温度,在历史岁月当中,蒙尘的诸多七零八碎的记忆,纷纷喷涌而上。   她与温善晋相处的种?种?过往,俱是?在眼帘以前一晃而过。   温廷安对温善晋道:“您是?宝刀未老。”   温善晋松开了她,很轻很轻地在她肩膊上拍了拍:“别说这些话来哄我——”   他的目色穿过温廷安的肩膊,定格在了不?远处的青年身上,青年身临玉树,一身玄色漆纹的武服劲装,穿在身上,衬出高旷卓绝的气度,远观而去,俨似一只?大可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墨鹤。   温廷舜颔首见礼,道:“父亲。”   同属长房的孩子,今朝一并来看望他,温善晋心里弥足宽慰,当下延请两人,去近处的围龙屋中喝茶。   此处的围龙屋与广州府的围龙屋不?一致,广府的围龙屋是?大聚居,而鹅塘县镇的围龙屋,是?典型的小散居结构,通常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室内结构。   温廷安细致地打量着?父亲的栖迟之处。   以前所住的地方,通常皆是?大宅院,门?庭辽阔,锦衣玉食,温老太爷和二叔、三叔他们,所栖住的院落亦是?一座敞轩的竹园,里中的物具虽是?简陋了些,可还算是?雅致清逸。   但父亲所寓之地,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并一张香樟木质地的矮桌、一张簟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案桌上铺着?一层稻草编织成箩筐,箩筐之上摊放着?一小片晒成焦蜷之态的普洱茶叶,空气之中弥散着?好闻的茶叶香气。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格局窄仄了些,见宥。”温善晋捻起了一只?陈旧的茶壶,斟了些沸水,散淡地漱了一漱,淋洒在庭湖之外的地上,接着?,重新斟倒了一壶茶,撒了一握漆暗的茶叶下去,少时,茶香四?溢。   温善晋给两人各自添了一盏茶,说道:   “聊聊,你们二人今次特?地寻我,应当是?遇着?什么麻烦事了罢?” 第188章   方舍之外?,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 鸡鸣桑树颠。   方舍之内, 苔痕上阶绿, 草色入帘青,谈笑?往来间,既有白丁,亦有鸿儒。   天候虽是略微阴沉, 空气薄凉如冰瓷,隐微有小雨之意,但弥漫其间的稻香谷香, 暖糯而绵长?, 俨似万千滑润匀腻的丝绦织锦,从围龙屋外施施然游延至舍内。   屋宇之内, 本?是一派昏晦黯落的景致,游弋着干燥而辛涩的艾草气息, 牖门半阖,并无透光,温善晋没有启窗扄,亦未燃釭烛。   起初, 这一座屋舍像是一只蒙尘久矣的微小匣子, 里?中?一式两进,物饰简陋淡俭,坐的卧的, 姑且仅有一套榻具,香樟木质地?, 做工带着匠人的淳朴、生野,远没有旧时洛阳城的器具那般精湛与讲究,但对于温善晋而言,它们能让他凑合着栖住,不过,这些东西所占据的面积,姑且仅是很小的一部?分。   温廷安记得,在畴昔的光景之中?,在父亲所住的院子里?,除了安寝之地?,还必须添置一座书房,书房里?要有矜贵的墨宝,亦是要有史籍文集,四围饰以文人墨客的字画,书房之中?,惯常会弥散着清郁而深刻的墨香,这是父亲的精神角落。   但在这一座陋室当中?,温廷安并没有发?现书房的存在,亦没有发?现书卷或是笔墨。   当下,唯一较为醒目的,便是用艾草悬挂在柜橱上、南墙面上的诸色中?草药,它们占据青泥石砖铺就墙面的大部?分面积。鹅塘县是比广州府还要潮闷燠热的所在,这几日?适逢回南天?时,空气里?仿佛添了万千豁口,渗入万千淋漓的水,每一寸俱是濡湿的,但中?草药是不能轻易受潮的,因于此,温善晋在南墙的墙根底下,堆放了几个铜质圆盆,投了几块煤炭,历经长?时间的炙烤,湿凉的墙面逐渐被熏烤得更?加平齐干燥,蘸染了湿渍水晕的中?草药,亦是驱了寒。   整一座屋宇,格局不单窄仄,且显得滞重?沉闷,温廷安与温善晋来谒,温善晋适才将?屋户徐缓地?打开,两人才得以从这些颇具生活气息的边边隅隅,一寸一寸地?拼凑出父亲,近大半年以来的生活痕迹。   历岁诸多朝政大员,流放贬谪至南蛮之地?,一般而言,心态上难免会有些不适应,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多人需要跟一落千丈的环境,做一个对抗与挣扎,这也很可?能陷入一种壮志未酬的低潮期。   但打从见到温善晋,温廷安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多想了,父亲全然是一个自洽的、与自我和解的状态。   他手执钉耙,在晒谷场将?发?育得焦黄的稻谷,循回翻面耙梳。白昼的时候,清雾从山外?的海上,兜兜转转游弋至此,停摆在前院,少时又贯穿了后院,屋舍后院豢养有数十只鸡,一头毛质疏黄的田犬,本?在逐着鸡仔,见着俩生面孔的少年来,龇牙咧嘴吠个不停。   这个时候,温善晋会打个唿哨,田犬即刻不动如松,也不敢妄自吠人了。   屋舍周遭莳植有大片的香樟、艾草,树影扶疏,日?色在树杈之间动荡飘摇,筛下簇拥成团的光屑,衬得地?上一片斑驳,但远观之时,俨若一轴摊展开去的写?意翠屏,以均匀的、由远渐近的姿态,摊展在天?际之中?,朝暾与午时的光景,皆是能够闻见杜鹃与鹧鸪在啁啾啼鸣,鸟鸣此起彼伏,接踵而至,构成了温和舒适的声浪,人与屋舍深深浸裹其中?,这样的意境,是颇为洒脱且适意的。   其实,这应当亦是与温善晋的心境有关系。   平心而论,温廷安对父亲还是很大的愧怍之情的,当年若不是她抄封了崇国公府,父亲必定不会流放至此。   半年前的暴雨洪荒之夜,她抄封崇国公府,温善晋是唯一没有责罚她的人,在温氏族亲之中?,她最为仰赖的人,便是温善晋。温善晋从不训诫她,更?不曾严厉责罚过,很多庠序书塾所学不到的知识,都是他教授给她的。   她心悦于温廷舜的时候,他都是旁观的角色,脚下的路,让她自己走。   她要去大理寺当差之时,他教会她,人际交往要『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但推鞫勘案之时,必是要遵禀着『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之道。他教会她很多道理,这是温廷安尤为记忆深刻的地?方。   温善晋是一位很特别的父亲,任凭原主反叛、妄为、恣睢,做过很多混不吝的事,后来重?整旗鼓,开始往正道上走,在这几个过程之中?,他极少撂下一些重?话,族亲当中?,很多人放弃她、鄙薄她,但温善晋不曾这样做。   温廷安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刚穿过来的翌日?傍夕,设于濯绣院的晚膳当中?,她说要去给温老太爷请罪,并且诉说自己意欲回族学念书的心志,原以为自己要好好一些时间和精力?,去说服父亲,哪承想,温善晋居然痛快地?应承此事。   这教那一时刻的温廷安颇为纳罕。   毕竟当时温家很多族亲是看不起她的,觉得她好赌,性情孟浪,三天?打鱼四日?晒网,端的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母亲吕氏亦是为了她的事,而操碎了心。   当时的温廷安颇感愧怍,知晓自己提出去族学念书的事,可?能会贻笑?大方,所以,当时在晚膳当中?提出这一档子事,她有些腆然,甚至是感到有一丝羞耻感在的。   讵料,温善晋当时抚住她的肩膊,俯蹲住身躯,目色与她相互平视,用温柔而坚定,亲和而沉笃的嗓音,娓娓说道——   『你是你,我是我,我做什么你不会截和,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这是你的人生。』   这一句话,让温廷安铭记了很久。   那个时候,她原以为原主之所以堕落成玩世不恭的纨绔,全是因为温善晋的不作为所毁坏的,但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时候自己,并不真正熟稔温善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这般妄自给他贴标签、下定义,未免有失公允了。   温善晋的教育理念,与大邺所有的父亲都不太一样,其他的父亲,诸如二?叔、三叔,他们有望子成龙的祈盼,认为只有科举入仕,才能让人生有出路,遂是将?他们提早送入书塾庠序之中?,接受正统的规训与知识教育。   但温善晋没有这般急切的心,原主在很小的时候,在同龄人都在蒙学馆读启蒙之书的时候,他则让她逛遍洛阳城各处地?方,结交不少三教九流,尝试各种各样的人生玩法,诸如樗蒲、打马、关扑、赛狗,等等。这亦是原主,为何会被周遭的人冠以『纨绔』的名号。   自然,与温善晋的散养模式脱不了干系。   老爷子温青松根本?看不惯这种现象,原主疯玩了好几年后,差长?贵去,将?原主硬生生拖拽回府,棍棒教育一番,再勒令她同其他族弟一样,去族学念书。   结果可?见,原主的心思?根本?不再念书这里?,每次公试的成绩与排名俱是不忍卒睹,尤其是乡试的时候,她干脆递呈了一张空白的卷面上去,时人戏谑其为『白卷公子』。   应当是有不少人认为,将?原主教育成这样一幅孺子不可?教的面目,是温善晋一生当中?最大的败笔。   毕竟,他可?是畴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本?身该对孩子给予重?大的嘱托与祈盼才是,但他没有这般做,仍旧保持着与主流育儿观不一样的做法与方式。   这本?身就会招致诸多的偏见与误解。   不过,这些偏见与误解,在温廷安重?新回族学念书、在去岁的春闱当中?金榜题名、获赐大理寺少卿之位,而瓦解殆尽。   针对温善晋的一切流言,俱是土崩瓦解掉了。   对于此,温廷安是有一种扬眉吐气的释然。   就像是,浪子回首,终于给父亲挣回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她知晓,温善晋绝不可?能要求她科举要获得多高的名次,甚至,他可?能只会说:『你能参加春闱,为父已经非常欣慰了。』   温善晋是对她从来没提什么要求,他在身体力?行地?向她证明这样一桩事体——『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   ——在这一片旷野之上,你可?以享受众多的,安置在更?高处的自由。而不是把自己框定在一个受限的人生当中?。   温廷安思?绪逐渐回拢,她非常感激温善晋,能够赐予她这样一段独有的人生,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活法之后,最终寻觅到了一条真正合适自己的路。   温廷安确乎是寻觅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茶过一巡,比及温善晋问起,温廷安与温廷舜来寻自己的目的时。   温廷安凝声道:“父亲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此番前来鹅塘县,就不能纯粹是来探望您么?”   话毕,她的鬓发?就被很轻很轻地?薅了一下,温善晋道:“我还不了解你们,目下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快快道来。” 第189章   正所谓『知女莫如父』, 这在温善晋身上是最好的印证了。   温廷安没有率先说正题,而是先坦诚说道:“父亲,他和我的身?份, 温家人, 尤其是老太爷、二叔、三叔他们, 大?家都知晓了。”   这个他,自然指涉的是温廷舜。   提及身?份一事,温善晋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纳罕地端详少女与少年一眼, 俄延少顷,他顿悟了过来,积淀了不少风霜的面容上?, 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 散淡地道:“这样啊。”   他见两人面容有些凝重,俱是不酌茶, 茶汤在盏壁之?间循回?飘摇,仅有袅袅升腾的烟青色茶香, 若有似无?地萦绕、充溢于这个偌大?陋室之?中?。温善晋轻松释然地笑了一下,徐缓地拂袖、抻腕,提拎着?铜质茶壶,给两人各自续了茶, 原是淡下去的幽缈茶香, 重新变得馝馞馥郁。   温善晋柔和地抿唇浅笑,搁放下茶壶,修直的手搁放在膝头?上?, 道:“搞那么严肃作甚,先喝茶, 这可是村人自种的茶叶,你俩可别糟没了好东西。”   温廷安细致地看着?温善晋的面容,确证他毫无?一丝愠气或者不悦,心中?积压已久的一块巨石,适才?姗姗安稳沾地。   此一刻,茶案之?下,一只柔韧的、劲瘦的大?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青年的指腹裹藏着?凉冽的温度,将她皮肤上?因?紧张局促所致的滚热,一点?一滴地消减劝退,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温实、纤薄的凉温质感。   温廷安能够切身?地感知到,温廷舜是在蕴藉她。   从见到温善晋的那一刻,少年的话从来就很少,把对话的空间与时间,悉数让渡于她与温善晋,不过,他一直在用一种无?声却有力的肢体语言,在支撑着?她。   桌案之?上?,一片明黄亮堂,桌案之?下,两个人的手静置于一片昏晦之?中?,温廷安亦是借此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时候,温善晋轻咳了一声。   显然可见,他晓得两人在搞什么小动作了。   温廷安顿觉大?囧,温廷舜许是也有些腆然了,原是相互牵握了好一会儿的手,适时松了开去。   晌久,温善晋才?道:“其实,你们俩的身?份曝光,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因?为这是早晚会生发?的事。”   温善晋说着?,沉吟了一会儿,且道:“不过,我委实没有料知到,你们二人的身?份,会这般快地被发?现。”   温廷安道:“父亲主要是指温廷舜罢?”   温善晋点?了点?首,抿唇笑了下,道:“是,安姐儿被发?现是女娇娥,其实我并不如何讶异,纵使教老太爷发?现了,教温家人发?现了,他们也自不可能再追责你,因?为你已经取得了隶属于自己的政绩,大?理?寺少卿这一身?份,以及你所勘破的各桩大?案,是你的护城河,任何人皆是撼动不得,故此,你隐瞒了自己的性别身?份,温家人可能有些愠气,但也不可能真?正去责咎于你。”   温青松的反应、温家人的反应,竟是皆被温善晋推揣了个八.九不离十。   “仅不过,我很好奇,廷舜是如何被发?现身?份的?”温善晋话锋一转,好整以暇地转眸,望向了静伫在一旁的青年。   这也勿怪温善晋会好奇。   毕竟,假若卧薪尝胆的能力,亦是能够排资论位,温廷舜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他可以在崇国公府蛰伏这般久,不教温青松、长贵以及温善豫、温善鲁他们起疑,这意味着?他擅于潜伏、隐藏。   是以,温善晋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想,温廷舜竟是会被温家人发?现了身?份。   这有些教他颇感匪夷所思。   在他的认知当中?,除非温廷舜刻意展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教人觉察,否则的话,他绝不可能教人觉察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正思忖之?间,只听青年淡声回?禀道:“不实相瞒,我同温家人坦诚了,说我本姓谢,单字讳玺,是大?晋亡朝的遗孤。”   青年的嗓音,俨若沉金冷玉,在陋室内震荡出了不少气流与痕迹。   他的话辞,又俨若深山古刹当中?的一阵暮鼓之?声,空旷而雅炼,宁谧而沉笃,字句之?间,带着?豁朗洒脱的少年意气,以及一腔罕见的偏执孤勇。   这是在以前的他身?上?很罕见的事。   至少,在温善晋看来,以他对温廷舜的认知,主动坦诚身?份,这一桩事体,委实是太过于鲁莽和冲动,并没有一如既往的理?智。   温廷舜言罄的时候,下意识攥握紧了温廷舜的手,两人的手指,在昏晦黯淡的光影之?中?,指缝抵紧,偎牵相扣。这厢,晌晴的日色从围龙屋的漆色檐角,背后偏略地斜射过来,光影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轻盈地跃动弹跳了一下,继而髹染上?一层极淡的鎏色金箔,光影剥离了两人的实质上?,仅是余下了一片流畅、写实而轻盈的轮廓。   睹至此状,温善晋一切俱是看明白了,他在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   他执起茶盏,寥寥然地浅酌下一口清茗,缓了好一会儿,眸心聚拢了起来,细细地凝视温廷舜,淡声问道:“你坦诚身?份,怕是想要光明磊落地同安姐儿在一起,是也不是?”   温廷舜不避不让地直视回?去,算是应承此事:“我晓得此事,在您看来确乎是有些鲁莽了,亦是未提前同您说,今次贸然叨扰,您心中?也可能有些计较,这是我的失职之?处,下次来谒,必会提前差人去信予您。”   “但今下的话——”温廷舜话语机锋一转,“暌违大?半年,我见着?了她,心中?不由生出急灼之?意,意欲得到温家人的认可与接纳,我亦是,更不想教她受了委屈。”   这个『她』,不曾指名道姓,但温善晋用手指想都想得出来,肯定是指温廷安。   温善晋浅啜了半盏茶,又给他们和自己续上?了茶水,他指腹轻轻叩击在茶案上?,偏眸看向了温廷安,道:“安姐儿,温老太爷应当是没有同意他罢?”   一语成谶了属于是。   温善晋果真?是料事如神。   温廷安点?了点?首,指腹在鬓角下的眉心揉了揉,道:“温老太爷确乎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峻拒,最后是吩咐我们,着?手彻查好手头?上?的案子——”   “尤其是岭南借粮一案,毕竟北地正闹饥荒之?灾,情势迫在眉睫,几近于刻不容缓,我们当务之?急,是需要筹集空缺下来的两万斤粮米。”   “廷舜确乎是急了些,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温善晋笑了笑,继而听到筹集两万斤米粮一事,笑色渐从面上?隐失,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凝滞之?色,“筹集空缺两万斤粮米,这是怎的回?事?”   温善晋道:“据我听闻,广州府不是早就同十三粮行打好了交道,筹集好了三万斤粮米么?怎的如今又有空缺了?”   温善晋忖了忖,道:“这委实不应当,有一座名曰夕食的师姑厅,它经营了一座米仓,收的是黄埔米,量产庞硕,广州府收了它这么多米,如何还会有空缺?”   关于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不能用,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到底,鹅塘县距离广州府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这其中?无?可避免会造成信息差异。昨夜在鹅塘县山阴处的海上?,所生发?的诸般事况,尚未传至村壤村墟之?中?,是以,温善晋不知晓黄埔米是由罂.粟所种植出来,很是寻常,甚至广府的百姓也基本是不知晓的,仅有广府公衙、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晓得这些事。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情状紧迫,温廷安只能选择长话短说,拣些关键的话来阐释事况的来龙去脉,诸如罂.粟的广泛种植,给食客所带来伤害,等等,原本筹集好的两万斤粮米,因?为这一档子事儿,一下子就不能用了。   “之?前我听四弟说,父亲在鹅塘县莳植贡米,遂是想来寻父亲探一探情状,”温廷安实诚地道。   温善晋了然,手指倏然掸了一下温廷安的额庭,温廷安隐微地吃了一记疼,不解地回?望过去,温善晋道:“这般紧急的事儿,为何目下才?同为父说?昨夜的时候,你们到了山阴的时候,就该来找我。”   温廷舜为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额心,悉心解释道:“是这样,昨夜的情状弥足紧急,夕食庵的师傅面临生产一事,亟需照拂,加之?船只上?突生劫数,纵起了一场绵延的大?火,引发?了诸多棘手的事况,大?理?寺和宣武军需要着?手整饬这些事况,因?于此,适才?延宕许久,万请见宥。”   温善晋往两人的肩膊上?拍了拍,须臾,便是接受了这样一种解释,“行,为父明晓了,你们此番来寻我,本质上?就是来寻我借两万斤米的,是罢?这也简单,随我去米仓取便是。”   温廷安闻罢,一抹微讶之?色覆上?眉帘:“父亲真?有两万斤米?”   翛忽之?间,她想起了此前村人说过的,温善晋发?明了一种大?稻,其产量乃属寻常稻谷的三倍,当时温廷安非常骇异,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后,一前一后,随着?温善晋来至谷仓近前。   直至看见了仓内的具体景致后,她心中?才?真?正确证了一桩事体。   温善晋手头?上?,确乎能拿的出整整两万斤米。 第190章   在温善晋的率引之下, 温廷安和温廷舜来至了谷仓,它坐落于农舍北偏东的大后?院,亦是一种漆瓦粉墙的三进?格局, 温善晋搴开了一层纤薄的、防雨的胶质垂帘后?, 温廷安原是受限的视角, 一下子陡地豁然开朗起来,在她的眼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稻谷米粮,它们庞大得?像是聚拢起来的海浪, 约莫有半丈之高。   这些粮米,乃属远近的村人送过来温善晋的,是为了酬答他发?明出了多产大稻, 极大地提高了村民的粮食问题——当然, 除了大米,那悬饰在俨然农舍门前的腊肉、玉米、辣椒、腌咸菜等等, 它们亦是隶属于远近村人所馈赠,你给一点我亦给一点, 时而久之,量就非常多了,温善晋平素基本不必去县镇采买或是赶集,光是村人所馈施的食物, 他就根本食不?完, 尤其是大米米粮。   鹅塘县地居广州府以南的位置,在这一方水土之上,它的农作物是一年两熟, 本就产量丰硕,加之历经过改良以后?的水稻, 它自身的量产,就会变得?非常高,是寻常水稻的好几倍。   原本这一座米仓是并不存在的,虽然说,鹅塘县的当地百姓,家家户户皆有这样一座谷仓,用以存储米粮与其他粮食,但温善晋刚下放至鹅塘洲时,他并没有建造谷仓的打算,起初,他觉得?自给自足就行了,建造米仓显得?不?是很有必要,也很可能会浪费很多空间和?地,他在短瞬的时间内,也不?太可能会得到这般多的粮食。   能发?明出一种多产的稻谷水稻,此?后?得?到了四面八方村民的施赠,这委实是出乎他意外的事。   温善晋是一个?容易自洽的人,流放岭南以后?,他就遵禀着?一种『既来之,且安之』的心理?,刚来鹅塘县,他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此?地靠海,诸多居民所种植的稻谷与其他农作物,通常会引发?一种海水倒灌的问题,这种问题是较为严峻的,当农作物,尤其是稻米,其所含盐碱成分较高的话,这种稻谷基本便是作废了,全然不?能被?村人所食,更不?能进?行在农市之中进?行交易与采买。   海水倒灌的现象,一年当中,会生发?好几次,每次皆会对田垄上的庄稼汉,造成一种极是严峻的戕害,这是困扰村民已?久的问题,谁也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案。   温善晋对于这种现象,留下了一个?心眼,身为畴昔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其实有接触过,不?少从?地方州府上疏来的奏折,主要便是讲述粮灾的问题。   很多州府,每岁皆有指定的课税指标,即寻百姓收多少粮食,但百姓不?一定真的能按时递呈指定斤数的粮食,收成好的话,自然能按时纳粮税,但收成不?大理?想的话,就很容易交不?上,交不?上,官民之间就容易引发?矛盾与冲突。   最让温善晋印象深刻地,便是隶属于祯州府,它这里有六个?县,每一岁的岁暮,到了课税的时节,祯州府的粮食总是纳不?齐,总是缺斤少两,其所缺得?斤数,还不?是一般的多。   当时,温善晋有仔细地考虑过,要不?要适当地减免一些粮税,但其他宰执大员,是坚定地持反对意见的,祯州府地处江南以南的位置,当地的气候温暖常春,怡然优渥,光照浓烈丰足,水分弥足充沛,没有中原之地的风沙灾厄与干燥天候,易言之,祯州府所处的地方,可谓是得?天独厚,在如此?一个?适宜的地方种大米,竟是种得?缺斤少两,那就不?是粮食自身的问题了,是农民有问题,还有管理?粮食的胥吏,有问题,甚至是当地的知府知州也有问题。   当时温善晋在这样的问题上,关注并没有那么深,洛阳城离祯州府,拢共有上千里的距离,他对祯州府的百姓并不?那么了解,他们具体是如何种植水稻的,种植过程当中,又?会遇到哪些艰深的困难,他们是如何解决这些困难的呢?会不?会是这些困难,成为阻绊农民种粮的最大缘由?   凡此?种种,温善晋其实是不?大知情的,当时公务繁冗,案牍堆积成山,他亦是无瑕去深究祯州府粮税,未抵指标的真实原因。   这些关于课税交不?上的案牍,也很微小,温善晋没有仔细地深究,着?手交给下面的官员以及户部、吏部去解决了。   直至他真正地来至了鹅塘县,他看到了海水倒灌的问题,这些问题严峻地侵扰到了农作物的生产与发?展,温善晋当时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原来,祯州府每年交不?上粮税,是因为这样的缘由,不?是因为粮吏的懈怠,更非农民的不?作为,而是因为所莳植的田产,与地理?环境有着?休戚相关的关联。简言之,海水倒灌,才是引发?庄稼作物地产的真实缘由。   甫思及此?,温善晋感到一种深刻的自咎,自那一刻开始,他决定要主动做些什么,最好能够解决村民们的粮食低产问题。   这大半年以来,他挨家挨户地去走访,经常待在鹅塘县的田产田垄之中,仔细地研究稻谷的生长周期、生长规律以及种植习性,也常常与村人对话,因于此?,温善晋终算是彻底摸查透了稻谷的种植机制。   伴随着?这大半年光阴的日积月累,温善晋不?断改良稻谷的物种,历经诸多的失败与坎坷,他终于发?明出了一种不?畏海水倒灌、能提高产量的水稻。   起初村人不?信温善晋真的能够发?明出这种水稻。   温善晋也不?解释,率先进?行试验种植,让鹅塘村的村长以及周遭一些关系相熟的村人,进?行试种。   先是小范围的种植,待到初秋的丰收季节,这种水稻的产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高得?不?可思议,比鹅塘县往年的所有的产量都要高。   有了这样的成功先例,给了温善晋以信心,这般丰收的成果,亦是所有村人有目共睹的,他们一改先前那犹疑踯躅的态度,当下下定了决心,争先恐后?地要来试上一试。   既是能防患海水倒灌,还能增大自己的产量,谁不?愿意试上一试呢?   尤其是瞅见了最先试种的那一小撮村民,他们的田垄之上,所种植出来的大米,乃属贡米,颗粒饱满,色泽柔润,质感软糯,浅嗅上去,亦是弥漫着?一阵浅淡的、纤细且纯粹的稻米香气,烹煮成米饭的时候,细细浅尝一番后?,丝毫没有受到海水倒灌以后?的恶劣影响,与之相反地是,还添了一番沉淀已?久的、年深日远的米香,这就是稻谷榖米所独有的气息。   这就是温善晋种植技术的高明之处了,一般而言,要让稻米发?挥出一阵淋漓尽致的香气,必须经过烹饪与后?期的料理?,但温善晋显然根本没有这般做,他是通过不?断改良前期的种植培养技术的方式,利用天时与地利,利用光照与水分,利用现有的技术,对水稻进?行不?断改良,一举让新收的贡米,发?挥出了一阵蓬勃盎然的巨大生机,不?光能够抵御海水的盐碱侵袭,还能够满足产量大这一指标。   如此?一来,一众百姓就更是想要试种了   试种之后?,果真是极大地解决了重?大的民生问题,鹅塘县这一年以来的收成,创下了历史新高,不?仅是提前完成了指定好的粮税,还超额完成了任务,家家户户庶几是都多出了好几百斤的粮米,知县看到后?,笑得?果真是堪堪合不?拢嘴了。   为了酬答温善晋改善了各家各户粮产情状的恩情,各家各户皆是给温善晋送去了那超额的米粮,聊表了一番谢仪,自然的话,除了米粮,还有其他丰硕的粮食。   温善晋本来是意欲婉拒的,他襄助村民莳植米粮、解决粮食问题,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愧怍之情,他先前遇到过鹅塘县知县上奏的奏疏,但他那个?时候并未认真去对待与深究,易言之,在那个?时候,没有去着?手解决生民问题,对陷入水深火热当中的民众,视而不?见,他如今流放至此?,才切身地觉知到百姓们种粮的艰辛与坎坷,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出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很自然地,他也有一种『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的历史使命感,虽然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已?然是个?庶人了,但他有健全的身躯,他还是能够为老百姓做一些实事的。   诸如改进?稻谷的种植技术和?产量。   受到了村民陆陆续续送来的粮米——他婉拒过很多次,但鹅塘县村的民风极为淳朴,家家户户皆是有彼此?送粮的俗例,他峻拒不?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善晋意识到了,自己需要一个?大米仓,因于此?,待他将米仓真正修建起来的时候,再?将所有村民所馈赠的贡米盛装进?去,他称了一称,发?现已?经高达了近三万斤。   这是一个?弥足教人惊撼的数字。   每一户多了好几百斤的收成,鹅塘县拢共有近千户人家,是以,这高达万斤的粮食,并不?是一个?夸张的数字。   让温善晋从?大米仓里拨出两万斤粮米,对他而言,就像是寻腰缠万贯的富贾,朝他借一贯钱那般。   对他而言,并不?构成丝毫的难度。 第191章   两万斤贡米一下子轻松到手, 对于温廷安而言,恍然置身如同梦境之中,她本以为这是一桩还需要历经多番周折的难题, 哪承想, 去鹅塘洲觅寻父亲时, 温善晋一下子就?豁然利落地,替她将筹措米粮的难题摆布好了。   这些贡米用蛇皮袋,一袋一袋地盛装封好,光是用一艘筏船盛装还不够, 听闻大理寺前?来筹措米粮,诸多村人,尤其是经常出海捕猎的渔民, 纷纷赁出了?各家的货船, 联袂襄助温廷安与温廷舜,将这两万斤贡米, 偕同载运至广州府。   届时再从?广州府,觅寻特定的商字号船家, 用专门的货船,将筹措好的两万斤粮米,一路往北呈送,一路要经过福州、扬州等沿海州路, 接着深入内陆, 抵达洛阳,大内皇城六部之中的户部与吏部,会专门遣人。   这就?是温廷安的原计划, 只?不过,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筹措好了?粮米后,她和温廷舜就?要即刻离开鹅塘县了?,一时一刻皆是不能滞缓停留,因为北地的荒饥之灾,委实十分严峻,数以万计的百姓们,皆是再等待着从?岭南借出的粮米。   时抵离别的时刻,在津渡的渡河前?,温善晋折了?一株翠碧柔润的芭蕉叶,专门为两人送别,这是化用灞桥折柳的习俗,一直是洛阳才有的礼节,今次竟是被温善晋沿用了?去。   鹅塘县镇没有杨柳,但此县以盛产香蕉而得名,在今刻的光景之中,香蕉已然过了?丰收的时节,沿着阡陌夹道,莳植有众多的芭蕉树,有着翠碧欲滴的蕉叶,叶子的尺寸与面积,亦是比寻常的蔬果植被要磅礴、宽厚一些,它被温善晋当?做一株垂柳,从?枝脉之上徐缓地折了?下来,用作谒别的物事,看在温廷安的眼中,这难免会有一些滑稽与诙谐。   同时,亦是有一种?没来由的感伤,在这一瞬间攫住了?她,此番来鹅塘县借粮,是匆匆而至,复又匆匆而返,真真正正隶属于父女俩的相处时光,被借粮一事筛略掉了?以后,竟是所剩无几。   鹅塘县的上空地带,本是霾云幽密聚拢,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至少前?来鹅塘县的时候,大抵是一副暴雨倾盆的光景,但直至温廷安与温廷舜离开之时,一丛一丛的霾云,逐渐消弭散尽,浓墨重彩的天穹,酝酿了?一宿的雨色,在此一刻淡化与褪色,成了?一轴匀展地铺平于天际之间的水墨丹青。云絮如黏丝一般,细致地交缠于一,鎏金色的日光,质感暖熙如玉,充溢在空气之中,将栈桥之上的几个人,皆是烘照得格外薄暖。   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温廷安驻足于筏舟的船头,温善晋则是修身直立于栈桥之畔,栈桥与筏舟之间,仅靠一根纤绳与钩锚,所紧紧地牵系着,温善晋执着一株宽硕匀厚的芭蕉叶,散淡地挥了?一挥,算作谒别之礼,俄延少顷,思及了?什么,温声道:“我们的少卿爷,要多食一些,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温廷安闻言失笑,正想接话,下一息,又见他?默了?一默,用一种?愈发低沉而嘶哑的口?吻,一字一顿地道:“若是今后勘案,能够途经扬州的话,记得代我寻你母亲问?好。”   温廷安稍稍一怔,吕氏与崇国公府的其他?女眷,确乎是流放到了?扬州,扬州是祯州以北偏东的位置,距离福州很近。   温廷安听到父亲提及了?母亲,这位濒至中岁的男子,素来平淡无澜的眸底,此刻露出了?一抹褶皱般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朝外扩展而去,由浅至深,由远抵近,由淡及浓,这样的涟漪,让男人原是峥嵘的面孔,一下子焕发出了?无比生动的少年意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翛忽之间,一首这样断章的诗,犹若一尾游鱼,伴随着簌簌簌一声,曳动尾鳍,浮现在了?温廷安的脑海当?中。   她不知它为何?会出现此处,但是,它却是自然而然地就?这里?,她没有任何?的准备。   这一回,温廷安终于算是看懂了?,那?么,隶属于眷恋与牵念之色,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温廷安冷不防回溯起了?一桩旧事,父亲与母亲乃是属于少年夫妻,从?相知、相熟,再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畴昔的崇国公府时光当?中,两人虽然说没有明面上的亲和与紧密,但在冥冥之中,自有一份深刻的牵连与纠葛。   父亲与母亲虽然说是分室而居多年,彼此之间貌合神离,但在温廷安看来,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随着岁月的磨蚀而消弭殆尽。   父亲还是一直在挂念着母亲的,只?不过是一直以来,是他?较为讷于言语罢了?。   温廷安将温善晋的话辞铭记于心,郑重其事地温声道:“好的,待我届时能够抵往扬州的时候,我定会将您的话,悉数转告给母亲。”   虽然说,大理寺与宣武军此番运粮回至洛阳,不一定会途经扬州,纵然能够途经扬州,也不一定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寻觅吕氏以及其他?公府女眷的下落,但温善晋之所言说的事,温廷安已然是铭记在心了?,其实她自己也有这样的心念,但一直苦无合适的时机。   目下北地闹饥荒之灾,她筹措好了?三万斤粮米,当?下便是需要运粮,转抵洛阳,再从?洛阳收押,持续运抵北地。   临别之前?,温善晋因是听闻了?温廷猷深受罂.粟荼毒一事,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瓶漆纹质朴的细颈小?瓶,递给了?温廷安:“回至广州府后,将此药给温廷猷服用上,每日早晚两服,持续服用两日,便是能够见效。”   温廷安闻言,隐微有一些发怔,她端望着手掌心当?中的这一枚细小?瓷瓶,拧开了?银朱色的穗子,里?头是一小?堆珍珠状的黑色药丸,有些像是前?世常见的巧克力,但这些药丸,浅嗅起来,弥散着极淡的一股药草香气,温廷安能够嗅到当?归、淮山、决明子的辛涩凉冽气息。   想不到父亲手头上,竟然会有这种?药,温廷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善晋,对方?淡然一笑道:“畴昔还在太?子手底下做事的时候,我在药坊当?中冶炼各种?千奇百怪的毒药,为了?预防解药遗失,我会提前?备好几枚堪比万金油一般的万能药丸,不到危机的关头,坚决不会擅自将这种?万能药丸拱手拿出。”   温廷安诧然,与温廷舜相视了?一阵,温廷舜似是早已听闻过万能药丸这种?概念,他?道:“以前?我在大晋的时候,经常服毒,母后亦是给我备下过数枚药丸,以解燃眉之急,且还特意叮嘱过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务必不能切开药匣。”   说起服毒一事,温廷安陡地想起了?什么来,转眸凝向了?温廷舜:“刚入九斋的那?一会儿,阮渊陵阮掌舍,是不是为了?考验你的忠诚,给你服过九肠愁此一毒?”   这一桩事体,已经过去很久了?,温廷舜没料到温廷安居然还记得,但他?没有否认,淡笑一声,左手拇指细微地摩挲了?一番右手食指,凝声道:“假令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所服用的毒药,便是由你父亲冶炼出来的。”   温善晋适时接话道:“自信点,你所服用的毒药,便是我研制出来的。”   温善晋道:“我很好奇一桩事体,那?个时候你到底有没有真正服用毒药?还是服用过后,再服下你母亲为你准备的解药?”   温廷舜点了?点首:“我是假咽。——当?时解药数量极其稀少,我自然能少用便是少用。”   显然可见地,这个回答在温善晋的意料之中,他?笑道:“不愧是你。”   温廷安面露纳罕之色,对温廷舜道:“那?你身上的解药,还剩下多少?”   温廷舜道:“在镇守漠北以前?,便已经用去了?四粒,镇远将军苏清秋腹背受敌,用了?一次,后来,甫桑与郁清执行任务的过程当?中,亦是各用了?一次,解药适时用尽了?。”   温廷舜道:“要是还有解药的话,我势必会将其拿给四弟。”   这倒是没有什么好自责的。   温廷安她捻起小?瓷瓶当?中的药丸:“可与父亲所给的药丸,有什么不同之处?”   温廷舜道:“大晋制药的方?子,偏近于西域,但不知父亲所递呈的这一瓶小?药瓶,它的研制之道,又是遵禀什么样的方?子。”   温善晋略微扬起了?一侧的眉,道:“这倒是很巧了?,太?子给我冶炼解药的方?子,亦是禀承自西域。”   原来两个朝代的万能解药,皆是来自同一个祖先。   温廷安想起,此前?刘大夫说,能让温廷猷恢复神识的唯一办法,只?有不断地唤醒他?。   但温家人都已经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唤醒办法了?,一日十二个时辰,昼夜轮值,但温廷猷仍旧不响,毫无回应。   温廷安万念俱灰之时,竟然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第192章   谒别了温善晋, 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带着筹措好的两万斤粮米,以及能够解救温廷猷的病疾的解药, 一举踅回?广州府。   大理寺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官衙的丰忠全、杨佑, 悉数皆是在珠江北岸的坡堤上迎候,加上此前筹集好的一万斤粮米,称量三万斤的粮米,历经专业的粮吏逐一量算过后, 行将启程,运送至北地。   在此之?前,还?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体要去做, 那便是用温善晋所呈献出来的药物, 去解救温廷猷。   温廷安等这一刻很久很久了。   她的心中,一直窝藏着一种极深的负罪感, 若不是她牵累了温廷猷,当城门失火的时候, 温廷猷亦是……势必不会深受此间牵连。温廷安从不会遗忘雨夜之?中所生发的种种,她眼睁睁地看?着族弟被迫灌食不少花籽粉,神识逐渐变得迷失与?游离,眼神涣散, 目色毫无聚焦之?处, 任凭她如何极力呼唤他?,他?皆是不曾真正回?应过。   甚或是濒临困境与?险境之?时,温廷猷亦是不曾挣扎一分一毫。   这就意味着温廷猷的自我, 是不存在了的,这遂如折了线的纸鸢, 遗失在了潜意识的云霄与?深渊之?中,再是难觅其踪。   这般的情状,这教温廷安心碎欲裂,她从未感受到刻骨的心痛,见着至亲的族弟,变作了这番面目,百呼不应,身若一纸木偶,没有『自我』的存在,并?且,温廷猷沦落为了这般模样?,全是她一手所致。   假令她没有这般急切地要去查案,看?到郝容的酒瓢出现在夕食庵的那一刻,她若是迟一些,或是等翌日去查案,那么,那个夜晚,她会一直陪伴在温廷猷左右,绝对不会给予阿夕任何可乘之?机,如此,温廷猷亦是绝对不会遇害受胁。   ……一切都怪她。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自咎之?意,在两人衣袂交错合叠的间隙,温廷舜的手从掩藏好的云袖之?中,悠缓地伸出来,修直、匀长且温热的指根,在此一刻牵握住了她的手掌,用?温实而沉笃的话音,蕴藉道:“有了解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当中,无异于是植入了一根定海神针,原是波澜绵延、动荡不安的淼淼心河,此一刻趋于水平如镜鉴。   温廷舜这般说,就相?当于是——『别怕,我在。』   两人是一个共同体,是能够一起攻克时艰的,不论温廷猷能否真正好起来,他?一直都在。   温廷安捋平自己的呼吸,抵了广州府,舍筏登岸,速速回?至温家所在的幽僻竹苑。   这时候已然是晌午的光景了,东方一隅的穹空已然是放晴的了,一掬纤薄而匀腻的淡金日色,投照在绿烟摇竿的竹林小屋之?中,仿佛是髹染上了一层诗意的绣金围帘,风吹过,这围帘便生出了诸多的繁复褶隙,竹林小屋便是静置在了这一层围帘的多重掩映之?下,俨若一只褪色发旧的老匣子。   廊檐下悬挂着一堆鸟笼,唧唧喳喳平平仄仄个不停,大有一副不鸣不休的气势。听温廷凉说,此些鸟,皆是老太爷子,从花鸟市场淘来的文鸟与?武鸟,原先?是没有的,但老太爷子是不想让温廷猷的院子太过于安谧与?缄沉,他?就拣选了一堆喜庆的鸟儿,悬挂于温廷猷的院子廊椽之?上,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构成了一支温柔的背景序曲,嘈嘈切切,还?很雅韵,这委实是深入人心,教人原本?低沉至极的心绪,一时也变得极其疏朗与?开阔起来。   她与?温廷舜来至温廷猷所在的院子,在这厢的光景当中,正好是轮至温廷凉,温廷凉此前在给温廷猷擦洗身躯,堪堪擦拭毕,目下正在给他?换上新衣。   温家的时日到底是不必以往了,竹苑之?中并?没有延请侍婢与?丫鬟,很多生活琐事与?家务事,皆需要亲力亲为。   生活与?日常当中的事情,其实很多是温廷猷来做的,他?是温家所有少爷当中,心思最是细腻与?活络的,濯晾衣饰、烹饪膳食、洒扫庭除……等等,很多的事,皆是他?来做的,甚至是,诸如老太爷子的痰盂与?溺壶等物,亦是他?亲力亲为的。简言之?,别人根本?做不来或是不会做、不敢做的事,都是温廷猷来做。   温廷猷中了花籽粉的奇毒后,很多事,俱是落在了温廷凉身上,他?的父亲和四叔,平时碌于走南闯北的跑船,活在昼夜不辍地颠沛之?中,挣得银钱,用?以维持温家的生计,父辈和叔辈自然是没有空来操持家内中馈之?事。   老太爷子自当就更?不用?说了,打从来了广州府,他?的身体情状是每况愈下,不仅时常闹风寒、染风湿,还?罹患了眼疾,双目不能视物,日常起居弥足不方便,时常需要旁人在一边襄助他?。   贴身侍候老太爷的这一桩事体,本?亦是温廷猷亲力亲为,温廷凉只需要买药与?煎药即可,现在轮至他?来操持家内中馈,以及躬自伺候老太爷,温廷凉亦是在这样?的时刻里,真正体察到了温廷猷的顶梁柱作用?,维系着整个温家的日常运转,以及温廷猷平素做太多活儿的不易。   目下时值回?南天时,天候潮湿凉寒,空气与?地上常结着一层一层的黏稠水雾与?濡湿水汽,衣物并?不那么容易干,时常是晾晒了连续两日,衣物亦仍旧是湿寒的,像是一坨折叠起褶的冰。   衣服不干,但温廷猷必须每日皆要保持身躯的清洁,衣物得要常换常新,温廷凉遂是使用?堂厨之?中的火炉,将衣服逐一用?火炉烤干烘暖。   这一会儿,温廷凉就给温廷猷换上了一套烘暖过的春衫,刚换完,温廷安与?温廷猷他?们?就搴帘入内而至。   一切皆是刚刚好的样?子。   温廷凉拍了拍温廷猷的肩膊,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道:“四弟,长兄和二哥来看?你了。”   温廷猷仍旧不响,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温廷凉道:“怎的连兄长们?都不理睬了,未免也太没礼貌了啊。”   温廷安目睹此况,心中仿佛被万千根细小密直的绒针,狠狠地戳了一下,这一种疼,起初并?不那么剧烈,但它的疼楚,是循序渐进的,从心壁上一小块方寸之?地,逐渐蔓延至五脏六腑,她疼得简直无法呼吸,连小幅度地呼吸一下,皆是觉得困难不已。   好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将她从高地之?中沉沉地拖拽了下去,一路拽至深谷之?中,她从高处跌坠在了谷底当中,愧怍感在这一刻,真正抵达了峰值。   她按捺住躁动勃发的思绪,眼中有一些濡湿的水渍,但她竭力隐忍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个瓷实的小瓶子,递与?温廷猷,温声道:“三弟,喂他?吃下去。”   温廷凉纳罕地道:“这是……”   温廷安道:“我们?去见了你大伯,这解药是他?给的,对四弟的病疾有所裨益。”   “竟、竟是大伯给的?”温廷凉颇感不可思议,嗓音裹藏了一丝震意,手中接过来的细小纤颈瓷瓶,仿佛有千斤般沉重,他?匪夷所思地道,“你们?见到他?了?”   温廷凉来广州府约莫有近大半年了,但仍旧没有见到过温善晋。   温廷安失笑地道:“我们?自然是见着他?了,这空缺的两万斤粮米,便是他?借的。”   温廷舜凝声道:“时间很是促迫,目下快些给温廷猷服药。”   此话一出,适才儆醒了屋中之?人,温廷凉如梦初醒一般,忙不迭行至床榻前,拨弄开了小瓷瓶上的按钮,一枚山茶色的、指甲般大小的药丸,流淌在了他?的手掌心,他?的掌心适才掂了掂这一枚药丸,先?是看?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给了他?一个确证的眼神,示意他?可以做下一步的行动。   温廷凉再是去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给他?一个沉定笃静的眼神。   少年的眼神天然有一份安抚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凉略显毛躁的心中边角,捋平得严严实实。   温廷凉捻紧了手中的药丸,另一只空置的手,轻轻扳起温廷猷的下颔,将药一举喂入他?的口中。   听闻温廷安将温善晋的解药带回?一事,温善鲁与?温善豫俱是从外头?赶了回?来,陶一和其他?孩子搀扶着温青松,老人家拄着硬质、陈旧的竹笻,一步一步地踱入院子中心。   一时之?间,屋中所有人,俱是敛声屏息地凝视着这一切,他?们?不知晓解药是否能够起到真正的效用?,整个人的心,庶几是牵系在了此处。   温廷舜还?吩咐郁清,速速去将刘大夫请了过来,吩咐他?在温廷猷服下过药后,着手去拭一拭他?的脉。   刘大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来,听闻温廷安带回?了一枚什么奇药,还?给温廷猷服用?了下去,他?本?是有些隐忧的,但这一份隐忧,在他?去拭温廷猷的腕脉之?时,悄然戛然而止。   “温四少爷,本?是气血皆枯,脉象虚浮,但今时今刻,他?的脉象俨似枯木逢春,正气颇足!” 第193章   刘大夫说?, 温廷猷腕脉处的脉象,本是虚浮无力,但打从服用下了温善晋所供呈的药丸以后, 他的脉象便是形同枯木逢春一般, 日趋鲜活了起来, 原是薄弱的心律,亦是变得强而有力起来,他的吐息从微弱的状态,渐进入一个持续的、温实的状态, 这无疑是振奋了屋院当中的所有人。   刘大夫大受震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捋了捋雪须, 诧异地道:“老夫行医这般几十年, 从未见过这等奇迹,这可真是造化了!”   刘大夫此前阐明?过, 温廷猷有七日的黄金疗愈时期,假令他能够在七日之中醒转过来, 那么,他便是尚有一线生机,假令没?撑过这七日,那么, 他的疗效便是微乎其微, 甚或是可能一生一世,皆是要在这种近似于植物的状态之中生存了。   纵然能够存活下来,但他的意识将永久地遗失掉了, 整个人无法?再恢复清醒,甚至是在日常生活之中, 他根本无法?操持自己的起居作?息,一切皆是需要旁人的襄助与辅佐。   刘大夫此前的治疗方子,是让众人昼夜不辍地呼唤他,竭尽所能,让温廷猷遗失掉了的自我意识,重新?浮出意识的地表。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刘大夫尚未研磨出能够有效治疗罂.粟之毒的药物,因此,无法?进行药物治疗——对病患进行不断的呼唤,这般的做法?,其实是收效甚微的,但也?是唯一一种众人能够做的事了。   平心而论?,刘大夫本是不对温廷猷的治疗,报以期望的。   因为阿夕给温廷猷吸食的花籽粉,委实是超量的,一般的寻常人,吸食了这般多的花籽粉,绝对是失了理智,五脏六腑深受毒物的侵蚀,剧烈地变得腐朽溃烂,难以苟全一己性命。   温廷猷原本亦是危在旦夕,温家人日夜不辍地呼唤他、振奋他,并?试图让他的意识恢复清醒,温廷猷虽然有一丝醒转的迹象,但也?仅是有一丝罢了,他完全不能恢复过来。   温廷安所带回来的这一枚解药,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   及至温廷猷服用下,刘大夫再去诊治他的脉搏,真真切切地发现,他的脉象不再是虚浮苛枯,而是如枯木逢春一般,一股热腾腾的真气,如奔腾的江海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生命重新?焕发出活力与生机。   刘大夫的一席话,俨若一块千钧般沉重的巨石,在屋院内原是平寂无澜的氛围当?中,投掷下去,犹若乱石穿空,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廷安牵握住了温廷猷,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族弟薄凉如霜的手,正在徐缓地回温,不单是他的身躯回温,他孱弱的吐息,亦是逐渐变得明?晰,并?且有了一些力度的起伏。   甚或是,她能切身地感受到,掌心上少年的手,在某一刻,小幅度地动弹了一下。   他的食指朝上弹触了一下,指端触碰到了她的手掌指腹,继而引发出了一阵绵长的悸颤。   温廷安即刻意识到了什么,这可是温廷猷醒转的前兆,她按捺住薄发的思绪,试图以相较平静的口吻,对温廷舜道:“四弟的手方才动了一下!”   温廷舜其实是能够感知?到的,自己的心中亦是生出了一些烘暖的热流,他不疾不徐地行至榻前,细致地探望了一番温廷猷的情状,他原是苍白如纸的一张面?容,此时此刻,亦是稍微添了一些鲜润的血气。   较之以往,今刻,温廷猷的气色确乎是恢复了很多。   温廷舜徐缓地驱动了一下真气,将一些对身躯大有裨益的热流,源源不断地输入至温廷猷的身体之中。   这厢,温廷安心念电转,觉得应当?说?一些能够让温廷猷生出一些『积极刺激』的话。   诸如——   “四弟,你所画的那些画,珠江流域图,广州水系图,画得真是太生动了,我会将你所作?的画稿,悉数寄送至洛阳城的画学院,相信院正看到后,一定?会对你的画赞不绝口。”   “你快醒来啊!”   “你不是绘摹了很多画吗?千万别藏着掖着,都给我拿出来,我去北地运粮的时候,会途经洛阳城,到时候我会将你的画,寄送至画学院当?中。”   “四弟,你今后还要画很多很多的画,对不对?所以,不能轻易睡过去,你要醒过来,继续画画才行!”   “温廷猷,你快醒醒。”   “快醒醒!”   “醒醒!——”   ……   温廷安费尽口舌,说?在短短的一刻钟内,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之上,皮肤冷白,筋络根骨狰突,青筋一根一根地凸显在皮肤的表层,几些筋络,虬结于一处,紧接着,它们?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势头,一路蔓延入温廷安的腕骨、胳膊处,径直蔓延入深处。   温廷凉、二叔、三?叔闻言,面?上俱是深刻的动容,纷纷附和与响应   在一片半昏半暗的昏暝光影之中,在床榻上卧躺了整整好几日的少年,此一刻徐缓地睁开了眼眸,涣散的瞳仁渐而有了聚焦,邃黑的视线,开始在虚空当?中有了一处明?晰的落点,温廷猷的目色吃劲地一路游弋,从被褥一路朝上,定?格在了自己与温廷安相牵的手腕间,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哑声道:“长兄……”   少年的嗓音嘶哑已极,俨然是一位久未开口的人,此一刻唐突地开了口,字字句句皆如磨砂一般,严丝合缝地碾磨在了听者的心尖上。   温廷安蓦觉眼眶一阵暌违已久的濡热,她徐缓地扬起了螓首,很轻很轻地吸了一下鼻翼,竭力不让这一股濡湿滚落下来,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后,她深切握紧了他的手,重重地道:“四弟。”   她一直对温廷猷存有愧怍之情,他落入今遭这种局面?,责咎全在于自己身上,看着温廷猷能够真正恢复过来,她连日以来绷紧成弦的心神,此一刻,终于疏松缓和了过来,一直横悬在心上的一块重石,亦是稳稳妥妥地安置在了心壁之处。   众人目睹此状,心绪亦是难以平定?,争先恐后地围拢上前,忙不迭地慰问温廷猷的情状。   温廷猷仍旧是轻唤了一声:“长兄……”   “我在。”温廷安俯近身躯,握紧了他的手,俯身倾耳以听。   温廷猷意识醒转的消息,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竹苑,屋中沉凝如霜的氛围,一下子被一种揄扬轻松的氛围,取而代之。   温廷舜亦是动容,他牵握着温廷安的一只手,袖袂之下,通过指腹相扣这一动作?,他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她的雀跃,以及潜藏在体内的,那些风起云涌的思绪。   温善晋所带来的药物,是真的有效。   这厢,比及温廷安俯近前去的时候,便是听到温廷猷吃劲地道——   “长兄……能不能,不要再给我画大饼了……”   潜台词就是,请她不要为了纯粹地蕴藉他,而随意扯淡了。   他作?为当?事人,赧然得都有些听不下去。   但温廷安是认真的,她是很正经、严谨地道出了这一番话,她深切地觉得温廷猷的画技是超乎同龄朋辈的,将他在这大半年以来的画作?,逐一集结起来的话,重新?投入洛阳城的画学院,这是全无问题的。   温廷猷画下了珠江水域、广府地舆图,以及诸多隶属于广府的人文风物,这本身就是一桩非常有意义的事体,它能够成为世人了解南地的一座桥梁,一个窗口,进而打破了世人对南地的一种,地域上的偏见与傲慢。   这是温廷安对温廷猷所许下的承诺,她必会带着他的画作?回京述职,当?今的官家在看过了温廷猷的画作?之后,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召温廷猷回京。   并?且,空缺下来的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温善晋的襄助,才得以顺利地筹措并?运送下来。   这亦是能够将功抵过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温廷安目下主要聚焦的,便是温廷猷醒转这一桩事体。   她现在觉得,他能够醒转归来,不再受花籽粉的干扰与荼毒,便是她心中最大的确幸了。   一片朦胧温热的烛火之中,温廷安便是很轻很轻的,拍了拍温廷猷的肩膊,温声地说?道:“我可没?有给你画饼,我说?得可是真真切切地大实话。”   她指着悬挂在他内屋之中的一沓画轴,“这些画,我会遣人拾掇一部?分,回京述职时,便会呈交给官家,这一切,官家自然会定?夺的。”   少女的话辞掷地有声,温柔而坚定?,柔韧而沉定?,天?然有一种说?服人心的力量,这温廷猷听罢,眸眶不其然地蒙掩上一团雾漉漉的雾气,瞳仁亦是熬红了去,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极力意欲将泪意按捺回去,但无济于事,适得其反,他的泪意愈发汹涌。   温廷猷哽咽了一下,道:“是我拖累了长兄,对不起……”   温廷安蹙眉道:“应当?是我来道歉才是,若不是我,四弟绝不会遭致如此险境。” 第194章   温廷猷的意识终于恢复, 在接下来的几日?之中,能够像个寻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如旧, 温廷安亦是循照温善晋此前的嘱告, 连续两日?, 在指定好的时辰内,给他?服用药丸。温廷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确乎恢复得愈来愈好, 这对于温家而言,无异于是一桩振奋人心的事体。   三?日?后,刘大夫又?给温廷猷出了一回诊。这一回, 温廷猷身体全?无大恙, 但就是,罂.粟在他?体内, 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虚弱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底,温廷猷的身子骨仍旧是很孱弱的,亟需好一段时日?的修身养息,还不宜多走?动。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 不外乎如是。   其实, 温廷猷心?中愧意,是很深的,他?知晓, 因为自己被阿夕强迫吸食了不少花籽粉,导致意识遗失在了潜意识的深处, 长兄为疗愈他?的疾灶,四处寻医问药,舟车劳顿,颠沛流离,甚至是,承受了很多不当有?的谤议和责咎。   明明是他?牵累了长兄,但长兄依旧说,这是她自己的错。   这令温廷猷心?中愧怍更甚,辗转在眼睑之下的湿漉泪渍,不住地?在眸眶之中打着转儿,温廷凉见状,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招呼在了温廷猷的后颈处,佯愠道:“堂堂七尺男儿,在长兄面前哭哭啼啼,这成?何体统?!”   温廷猷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面容深深抵在膝面上,原是镇定的嗓音,此刻掀起了显著的波澜:“长兄原本要北上赈灾,长安城内还有?很多的案子要推鞫勘查,因我一个人,不得不延宕至此,一想?到自己牵累了长兄……一想?到此处,我便是难过,想?要为长兄做些什么?,但念及自己身体孱弱,又?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廷凉道:“照你这般说来,受到牵连的,可不止长兄一个人,还有?二哥呢,你怎的不提一提二哥?二哥的宣武军也四处奔走?了好一段时日?,特地?去了一趟鹅塘洲,给你服用的药,还是大伯给你的。”   “二哥,大伯……”   闻及此,温廷猷更显愧怍了,转眸望向了温廷舜,忙不迭地?意欲道歉,却是教温廷舜一个澹泊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在他?肩膊处沉沉地?拍了拍,凝声道:“不必感到自咎,这一桩事体,就这般让它翻篇,让它过。目下,有?一些事体,我们?打算让你知情。”   言讫,他?看向了温廷安。   显然是将阐述真相的话语权,递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猷的眉宇之间,他?攥着温廷安的袖裾,心?中隐隐约约地?猜着了好几分,遂是问道:“是关?乎望鹤师傅的事么??”   温廷安点了点首,忖度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道:“望鹤师傅有?一位双胞胎长姊,名曰『阿夕』,那一夜,将你绑缚至水磨青泥板桥面上的人,便是阿夕,而不是你所认识的望鹤师傅。”   果不其然,温廷猷显著地?怔愣了一番。   整座内院仿佛被掐住咽喉,一种几近于死水般的沉寂,瞬即弥散开去,众人皆处在这诡秘的氛围之中。   温廷猷面上俱是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如被戳下了定身穴一般,晌久才?道:“这,这怎的可能呢?我在雨夜之中所看到那个人,怎的可能会是别人……望鹤师傅她,还有?双胞胎长姊吗?这一桩事体,我怎么?不知晓?望鹤师傅从未对我提起过……”   因是真相太过于难以接受,以至于,根本无从相信。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弛了好一会儿,复又?逐渐拢了紧去,鼓足决心?,要将真相悉数坦明。   温廷安将望鹤与阿夕的身世,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回,其后,逐次说了郝容、贺先坠河这两桩命案,然后,将大理寺在夕食庵的发现,以凝练的话辞概述了一回。   阿夕弑害温廷猷的动机,亦是逐渐浮出了晦暗的水面。   ——温廷猷所绘摹下了一轴绢画,画中内容是一只啃啮酒瓢的花狸。   此则第一条线索。   酒瓢与郝容生前所用的酒瓢,基本上别无二致,温廷安、周廉他?们?执着酒瓢,去寻菩提庵的庵主对证过,庵主对郝容的酒瓢是很有?印象的,很快就指认了。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兀突地?出现在夕食之中?   这成?为了大理寺怀疑上夕食庵的关?键物?证。   其实,温廷猷提供过第二条很关?键的线索。   ——阿茧是夕食庵的常客,这酒瓢,便是他?带去夕食庵的。   阿茧与夕食庵当中的某人,肯定是合伙同谋的关?系。   当时,温廷安也查到了另外一个线索,那便是,望鹤并没有?味觉,这便是意味着,历岁以来,食客们?,甚至是大理寺,所品尝到的珍馐美馔,皆是为他?人所烹饪,而非出自望鹤之手。   早在那个时候,温廷安就意识到了,望鹤背后另有?高人,在暗中替望鹤掌厨,推助望鹤走?上受广府百姓拥戴的地?位,而高人自己,退居暗幕背后,无声无息地?操控着这一切,仿佛诸事诸物?,皆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但温廷猷,他?工于书画,给大理寺提供了诸多具有?价值的线索,以至于,让大理寺发现了这位高人的存在。   阿夕自是绝不能再给温廷猷以活路。   她对温廷猷生了杀念,同时,亦是对大理寺的官差生了浓重的弑意,索性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策。   也就有?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   温廷猷了解了事况的前因始末以后,整个人如罹雷殛,僵怔地?瘫躺于床榻之上,面容之上,覆落下一片浓密的黯然之色,低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我那一个雨夜所见到的人,并非望鹤师傅,而是她的长姊阿夕……是我给大理寺提供了物?证,她才?要弑害我……”   温廷猷心?中的郁结,稍微纾解了几分,心?情又?是有?些复杂,   他?在夕食庵当了近大半年的米役,日?常负责粮米的收购与采买,望鹤待他?可算是弥足亲厚的,但他?从不知晓,在这个人间世里,竟是有?着与望鹤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仅是望鹤的双胞胎长姊,还是真正掌事庖厨之事的人。   望鹤不曾告知他?这些事,但温廷猷一直以来皆是非常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望鹤选择隐瞒。   温廷猷登时心?如刀锯,整一块肺腑,仿佛被剧烈地?灼烧了一般,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旋即,他?思及了什么?,抬眸凝紧温廷安,问道:“那么?,后来呢?望鹤、阿夕,还有?阿茧,他?们?怎么?样了?”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睑沉沉地?垂落了下来,乌绒绒的睫羽俨似一枚震颤的蝶翼,小幅度地?扇动着,在匀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晦暝的光影。她保持了沉默。   气氛有?一霎地?死寂。   这无疑教温廷猷心?中感到某种剧烈的不安,他?撑身从榻上起坐,急切地?问道:“她们?是被大理寺收押了么??我可以去看望鹤师傅吗?我想?要去见一见她,我有?话想?要对她说……”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眼,温廷舜抻臂,揉按住温廷猷的肩膊:“你先不要着急,先听长兄跟你说。”   温廷猷遂是逐渐平定了自己的呼吸,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温廷安感受到了四弟的目光,她用极为平静的口吻,将望鹤被阿茧挟持、望鹤动了胎气后在官船上生产、阿夕为保母子平安与阿夕同归于尽,这三?桩事体,用言简意赅地?话辞,阐述了一回。   温廷猷心?绪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听及望鹤能够顺利生产的的时候,他?本来受到了感动,但在后面,又?听闻阿夕与阿茧一起焚葬于乌篷船的大火之中时,他?呆呆的,翛忽之间,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轰响,俨似一道平地?惊雷,让他?道不出话来。   温廷猷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重物?重重地?击打了一番,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温廷猷道:“长兄会如何处置望鹤师傅和望鹊呢?”   在一场连环弑人案当中,凶犯与帮凶同归于尽了,唯一的幸存者,有?且仅有?望鹤和她的女儿。   望鹤并非一身清白?,并不可以事了拂衣去,在夕食庵内待了这般多年,一直是阿夕在背后替她掌厨,在每一份珍馔当中,阿夕还投放了罂.粟,望鹤作为阿夕的胞妹,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温廷安很轻地?拍抚了他?一下:“罪情的定量,要等我们?将望鹤送至京城,待三?司会审召开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夺,不过,你要看望鹤师傅的话,我可以安排。”   温廷猷黯然的眸子亮了一下,道:“真的么??”   温廷安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首,道:“这是自然,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师傅尚还在广府邸舍之中静养,不宜多受叨扰,再过几日?,我便是带你去探望她和望鹊。”   温廷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及了一桩不相关?的事体:“我觉得,阿夕本质并不坏。”   温廷安道:“怎么?说?”   温廷猷道:“当时,在桥面上的时候,她本来是想?要一刀解决掉我,而不是强迫我吸食过量花籽粉,但在后来,她最终还是放下了刀。” 第195章   此话一出, 在院内掀起了?不少风浪,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能够在彼此的眼?眸当中, 发现一丝隐微的讶色。   “阿夕那?个时候本要?弑害我, 一刀了?结我的性命, 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温廷猷的视线,穿过被傍夕日色髹染成鎏金色的窗扃,伸向无尽的远空,望着与屋宇烧融在一起的、辗转徘徊于天际的烧云, 一片暖和的氛围之中,他的目色变得十分幽远,神识似是回溯至了那个落着滂沱暴雨的夜晚, 他的嗓音在思索之中变得不疾不徐, 说道:“她最终,敛起匕首, 取而代之地是,取出一瓶花籽粉, 让我吸食下去。”   温廷舜的声音更为?缓沉,目色从窗扃之外?游弋回来,与温廷安相视,道:“假定她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之人, 那?么, 当时,她为?何不选择弑害我,再将我的尸体伪装成是, 仅是吸食了?过量罂.粟的一出假象?她完全可以这样做,但她没有。”   温廷安听完, 心中有些撼讶,俄延少顷,温廷舜的声音,沉顿地响了?起来:“那?个时候,阿夕之所以不选择用匕首了?结你,是因为?,她将?你当成了?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如果你死了?,那?么局势将?对她大为?不利,大理寺也?根本不可能与她进行和平谈判。”   青年的话辞,缓慢而清晰。   其神态,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没有任何悲悯或是慈悲,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恻隐也?无。   他说这番话,像是在平静地阐述着一桩稀疏平常的事。   嗓音不算轻,也?不算重,不过,听在听者的耳屏,却如一道平地惊雷,兜首砸落下来。   温廷舜所述,亦是契合温廷安心中所想,但放在今时今刻当中,她并不会选择坦诚讲述出来,因为?这对于温廷猷来说,是一桩非常残忍的事体,她不太想让他知晓这种真相,他之所以没被真凶弑害,完全?不是因为?真凶动?了?恻隐心与慈悲心,仅是让他活着,对她那?个时候的局势会比较有利罢了?,要?不然,阿夕肯定早就了?结掉他。   真凶如此残忍,她不会选择让他知情?,因为?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勇气——   但温廷舜竟是选择坦诚,让温廷猷知晓。   在这样一种具体的语境当中,温廷安是全?然没有温廷舜这样的勇气的。   当下,温廷猷闻言,呆滞了?一会儿,脑中仿佛掠过了?春雷的数道炸响,他的表情?与思绪,在面容之上逐渐瓦解与破碎,就像是原本平实的冰层,出现了?一条显著的裂缝,它原本是细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这一条裂隙演变得越来越庞大,由浅至深,由细及粗,由淡臻浓,此一冰面上,进而出现了?如蛛网一般的万千罅隙,它们在一片平寂的氛围之中,支离破碎。   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较为?纯真纯粹的人,但在这一刻,温廷安目睹了?他纯真崩塌的全?过程。   温廷安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舜的袖裾,用无声的口吻道:“你这般说话,会不会太过于残忍了??秘而不宣,不是很?好么?”   这确乎是她的真实想法。   人讲出真相,或是直面真相,其实都需要?很?大的勇气,面对至亲,温廷安委实没有袒述真相的勇气,她根本讲不出口,心中需要?历经一个强烈的挣扎、纠结的状态,这会内耗她很?久很?久。   温廷舜的秉性,恰巧与她相反,他不需要?瞻前顾后,可能会有挣扎,但他显然比她洒脱得多。   温廷舜在她耳畔处低声道:“讲出真相,或许对当事人,才更是一种解脱。”   “真的,是这样吗?”   温廷安眸心骤地一颤,继而望回了?温廷猷。   过了?许久,他果真是用一种释然的口吻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阿夕没有选择弑害我,不过是因为?她打算利用我,算作是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   说着,说着,他眼?眸之中又有滚烫的泪水,迸溅出了?眼?眶,在颊面上流了?下来。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中一阵刺疼。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良善且纯真的人,这次被阿夕挟持迫害,对于他精神打击算是特别大了?,哪怕神识恢复如常以后,他还?有这么一厢情?愿的心路历程,愿意为?真凶开?脱罪咎,并洗白她的部分恶行。   是温廷舜撕裂了?他一厢情?愿的薄膜,将?薄膜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一种纤毫毕现的姿态,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这让温廷猷再没有任何办法,去规避真实与自欺欺人。   他用良善与纯真,修饰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罪恶,但被温廷舜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自己有时也?根本欺骗不了?自己,更何况去诓瞒其他人呢?   甫思及此,温廷猷的精神,一霎地就崩溃了?,像是失控的水阀,泪止不住地溅落下来。   连日以来压抑许久的思绪,终于再也?裹藏不住了?,温廷猷将?面容埋藏于被褥之中,手在枕褥上揪拧出诸多痕迹,那?些凌乱的褶痕,像是他驳杂芜乱的心绪。   温廷凉他们本来意欲劝慰一番的,但温廷安阻住了?他们:“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罢。”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猷是最需要?独处的时刻,他需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真正?的释怀,去接纳真相,并且,与过去的所发生的一切事实,达成一种和解。   众人离开?后,温廷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阖拢屋门?以前,再度回眸望了?一下温廷安,她握着了?一下他的手,聊表一种踏踏实实的安抚,但她发觉,温廷猷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消逝,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了?『真相』对于一位受害之人的残忍。   假令活在善意的谎言之中,或许,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但历经多番权衡之下,温廷安还?是同意了?温廷舜的观点与行止,让温廷猷知晓真相的话,反而能让他更加释然罢。   毕竟,如果选择谎言的话,就很?可能要?隐瞒一辈子,以安抚受害人之名义的隐瞒或是欺瞒,总觉得,若是日后让温廷猷发觉到了?事实的真相,怕是伤害的性质,会更加强烈。   温廷安阖拢上了?屋门?,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安稳地落了?地。   乍离屋院,刚刚行至檐下长廊,却是发现二叔、三叔在垂袖而立,显然是在候着她,仿佛是有要?紧事寻她。   温廷舜亦是卓立于在廊檐之下,一片明暗交界之中,背后是斑驳的、由竹竿围就的墙,他立在了?暗面,感受到了?明面之处光线的变化,知晓是她来了?,遂是遥遥相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交错擦肩,俄延少顷,碰蹭出了?三两火花。   温廷安正?纳罕着发生了?何事,当下只听温善豫凝声道:“老爷子让你们俩去主?屋见他。”   温善豫的口吻凝实而端穆,透着平素所没有的深沉,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尖不由得打了?个突,这般突然的要?见他们,委实不像是温青松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没再多问,与温廷舜携手去了?一趟主?屋。   此则晌午与傍夕的过渡光景,盘踞在屋宇上空的穹空,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致,显得驳杂且萋萋,诸多笼子里的雀鸟,持续叫了?一整日,许是乏了?,当下是一副委顿的形色,底下豢养的碧植,亦是衬得萎黄,萎黄之中,又隐微地绵延出了?一片黯淡的焦绿,旧有的春意与盎然,不知不觉之间,竟是消弭殆尽了?去。   这一切,皆像是某种事情?即将?生发的前兆。   温廷安心中早已有一种预感,但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伴随着『吱呀』一记轻响,推门?而入,头一眼?,两人便是看到了?温青松。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清郁的药香,它蔓延在屋中的各处角落,温青松安坐在太师椅上,似是已经感知到了?温廷安的注视,他隐抑地咳嗽了?几声,拂袖抻腕,宽厚的大掌,紧实地捂着藜杖,他指着近前的两张圈椅,说:“坐下说话。”   两人应声称是,逐一告了?座。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一座竹屋了?,但她仍旧有些拘谨,不是对着陌生环境拘谨,而是对着温老爷子。   老太爷静坐在太师椅上,像是旧时光当中的一张标本,他的眼?神是混沌而空洞,瞳仁之中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翳影,那?目色当中有一瞬的犹疑与踯躅,似乎是在确认两人具体落座的位置。   这一刻,温廷安心中笃定了?一桩事体,温青松是真得老了?。   他素来是心存傲骨的一个人,背脊永远挺得无比笔直,但现下,她亲眼?看到了?,老人的背脊,如落了?难的兽一般,无奈地蛰伏在了?黯影之中。   这般情?状,无疑是让她的心脏,格外?地滞涩。   在一片沉默之中,温青松徐缓地开?了?口,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太多了?。”   此话一出,势若惊雷,在听者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不少风澜。 第196章   温廷安意料到温青松会这般说, 此则她意料当中的事,但温青松真正道出的时刻,她的心脏仿佛被一阵什么滚热之物, 剧烈地灼烧着, 击打?着, 从?窗扃之外穿透而至,被髹染成银灰色的光影,明?明?灭灭,震荡不安, 破碎成了一只一只撕裂的蛱蝶,有些飞到粱椽的上方?,有些则是逡巡在屋内三人的周围。一种莫能言喻的痛楚, 深刻地攫住了温廷安, 她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不安,她不想让温青松说这些话, 她想要说,老太爷其实还能活得很久很久, 她抬起眸心的时刻,望见了老?人,鬓如?霜,尘满面, 仿佛在这一时之间?, 他复又老去了很多很多。   温廷安骤地喉腔一滞,心绪俨似浸裹在了一个盐坛当中,心房被浸泡得肿胀又酸麻, 她不想听温青松说这些感伤的话,也不想老?人家这样说, 但她嘴唇动了一动,踯躅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事物,对于缓解氛围毫无任何裨益,那她还不如?不说。   暮色苍茫极了,院檐之外悬坠有诸多?的花鸟,它们平素格外鲜活,但在今时今刻,形色变得尤为委顿,旧时能闻见的啁啾雀鸣,此一刻悉数被凉寒的雨水查封了去,仅是余下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丛星星点点的雨水,自窗格之外遥遥泼洒了进来,渐而打?湿了温廷安的袍裾,她意欲去阖拢住窗扇,却被温青松制止住了,他的嗓音苍老?,衬出一种难掩的朽态:“就这般半开着,透透气,否则的话,一直锁着窗扃,就太闷了。”   温廷安也就敛回了手,袖了袖腕子,叉手而立,不忘看了温廷舜一眼。   温廷舜的容色有些凝重,他已经瞅出了一丝端倪,喉结上下升降了一会儿?,想要说些什么,但在这空当儿?,温青松徐缓地复开了口:“此前我跟你们交代过?,待你们完成了手头上的事,稍后?再议彼此的事,目下,大?案将破,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着落,如?此,我也不会食言,是时候该谈谈你们俩的事了。”   温青松直接打?开了天窗,说起了亮话来,这教温廷安到底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温廷舜伸出了一截劲韧匀实的胳膊,袖袂之下的手,严严实实地牵握住了她的,她亦是回握住他。青年的手,宽厚而有劲,皮肤滚热,指温灼炽,包笋衣似的,深深包藏住她,这在无形之中,予以了她一种稳健而踏实的力量,这是让人信服的,心中那一潭平寂无澜的潮水,逐渐涨起来了,隐隐约约地,还能闻见一些磅礴的滔声。   温青松抻起藜杖,两只苍朽的手,交叠在藜杖的顶端,他沉思了片晌,先是温廷安道:“安姐儿?,你先出去。”   ……她吗?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温青松显然是想要单独对他说一些话。   对温廷舜说什么呢?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   真是好奇啊。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心下,可谓是愈发忐忑了,无异于是掀起了千仞风浪,但温老?爷子的话不得不尊崇,她遂是点了点首。   温廷舜亦是给她一个安抚意味的眼神。   似乎是料知到两人在眉目传意,温青松适时掩唇咳嗽了好几声,“这就护起短来了?”   这句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是在说温廷安无疑了。   温廷安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也堂堂皇皇地道:“可不是,就怕您为难他啊。”   很难得地,温青松笑出声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用广州白道:“你这细路女,还真是不知好歹,我好歹给你个台阶下,你倒好,反而怪咎起来了?”   温青松捋须道:“再说了,我已经丑话说在前头了,既是已经说过?了,我还能责咎他什么?”   许是话说得有些急了,他的话音逐渐变得喑哑起来,尾腔沉疴,字字句句俱是在发震。   氛围到了,温廷安见好就收,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温青松的背脊,给他斟倒了一樽清茗,并且,给他顺了一顺气。   温青松喝过?了香茗,也不再咳嗽了,对着温廷安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温廷安应声称是,最后?再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适时小幅度地牵握了一下她的手。   温廷舜望了一眼窗扃之外的雨色,须臾,便是旋即褪下了自己?的外袍,严严实实地披在了她的肩膊上。   一时之间?,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像是某种隐秘不宣的宣誓,又像是男子对女子的一种细致的保护。   这一件外袍,残留着青年温实的体温,裹在温廷安身上的时刻,她没来由感知到一阵心安,空气原本是有些凉冷的,随着这一席外袍落在自己?身上之时,一切凉寒与湿潮,皆是被隔绝在外边,仅是余下对方?的气息和体温,沿着自己?的肌肤蜿蜒开去,温廷安的肌肤之间?,泛散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   “外边落着冷雨,仔细着凉。”温廷舜拢紧了披裹在温廷安身上的外袍,温声嘱告道。   温廷安耳根与后?颈俱是,肉眼可见地,泅染起了一阵晕色,她感受到了一丝局促,抬起眸的时候,便是撞见了温廷舜促狭的眉眸。   温廷安心跳便是如?悬鼓一般,怦然蹿跳,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变得软糯而温和,透着一股腆然,她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言讫松开彼此的手后?,温廷安便是离开了。   她离开了竹屋,适时阖上门,外边大?雨还在不辍地下着,空气之中,结着一阵如?松霜一般的寒意,但温廷舜的外袍,密密实实地裹拥在了她身上,她便是感觉不到冷了。   原以为,温青松会同温廷舜叙上很久的话,哪承想,廊檐之外的雨,尚未下过?一巡,她便是听到了屋门朝外开启的吱呀声,这一声,非常清脆利落,像是冬日里飘摇的雪团,纷纷扬扬地砸落在了枝杈之上,继而所?发出的一系列声响。   温廷安适时转过?了身。   “老?爷子唤你进去。”温廷舜立在了她的近前,温声说道。   温廷安露出一抹诧异之色,怔然了好一会儿?,道:“不是,你们这么快就叙完话了?”   温廷舜点了点首,自然而然地道:“老?爷子跟我说完了。”   温廷安好奇地道:“说了甚么,应当没有为难你罢?”   温廷安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很轻地扳住她的肩膊,将她扳向屋内的方?向:“自然是没有的。老?爷子还在等着你叙话,别让他等久了。”   原来温青松是一对一叙话,温廷安还一直以为,温青松单独跟温廷舜叙话,之后?就会让同时对两人说话了。   没想到,还有单独同她叙话这一关?。   温廷安原本平寂下去的心,复又起了显著的波澜,她对温廷舜道:“那我进去了。”   温廷舜道:“我在屋外候你。”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去了里屋,屋内仍旧燃烧着袅袅升腾的药香。   温青松端居地安坐在太师椅上,悄无声息,像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温廷安发现老?爷子居然还换上了簇新静穆的绯色官袍,腰佩鱼袋与佩绶,那是老?爷子致仕以前的正三品大?员的装束,他的面容濯洗过?,显然是仔细地梳洗过?的,行相显得比方?才要端整。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青松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体面的长者。   为了保持仪容的齐整,他庶几算是用尽了一切气力。   目睹此状,温廷安眸瞳微微颤了一颤,心中蓦然涌注入一股汩汩热流。   方?才,温青松单独让温廷舜留下,是让他帮忙整理自己?的仪容么?   假令仅是整理仪容的话,那倒不必花费多?长的时间?。   可是,温青松为何要突然整理自己?的仪容来呢?   温廷安轻唤了一声温老?太爷,说自己?来了。   “来了啊。”温青松重复了一下温廷安所?述的后?半截话。   老?者的面容很是僵硬,不复以往的松弛,甚至是,唇角的血色,亦是在飞快地褪了去,衰朽的容相,一时之间?变得苍白若纸。   这就像是疾灶恶化?的征象,温廷安袖袂内侧还攒藏有一枚药丸,这是温善晋给她额外的一枚丹药,本意是要给她留一条后?路,以防不时之需,但温廷安快要不行了,她打?算要将这一枚仅剩的救命药,给她。   似是洞穿了她的所?思所?想,温青松摆了摆手,道:“不必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为了挽救濒死的自尊,他嗓音同躯体一样僵冷。   温廷安意识到了温青松的决绝,也不再拦。   温青松道:“关?于你和那个臭小子的事,我允了,但我对他提了一个条件。”   竟是还抖了个包袱。   温廷安心下一怔,下意识问道:“有什么条件?”   温青松沉吟了好一会儿?,凝声道:“他入了温家的门,从?今往后?,必须随我们姓,不能恢复谢姓。” 第197章   夜中的冷凉雨丝, 叩打在檐角,俨若飞羽流商,嘈嘈切切, 奏出一曲动听悦耳的律曲, 屋外, 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喧嚣与躁动,屋内,却?如死水一般沉寂,满院骤地陷入一种人籁无声的境地, 温廷安的心率随着窗扃之外的雨丝,携同砸垂而下,掩藏在袖裾之?中的手, 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她不可置信地凝视温青松, 委实无法料想?到,老太爷竟是提出这般一个苛刻的条件。   这一生一世, 都?不能恢复谢姓,这摆明就是不打算让温廷舜认祖归宗么?   从这一方面,也能如实反映出一桩事体,温青松并没有真正接纳温廷舜。   说到底, 温廷舜的身份, 仍旧是让温青松忌惮不已。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温青松的眼中, 若是要真正接纳温廷舜,除非让他一生皆冠以温姓, 成为温家?人,将他的根柢铲除掉。唯有这般做,这才让他真正获取温家?的信任,被温家?所接纳。   历经一片相对冗长的沉默后,温廷安问道:“他答应了吗?”   温青松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良久适才开口:“若是他没有应答此?事,那么,他方才便是出不了这一座屋子?了。”   老爷子?的话辞,格外地温和,字字句句却?是暗藏机锋,尾调枯哑苛沉,甚至藏有一丝胁迫之?意。   温廷安切身地感受到,自己身躯逐渐凉却?了下去,嗓音也寒冷了起来:“温廷舜他此?前郑重地承诺过,他不会复辟旧朝,他致力于?将生命的重心,放置维护大?邺的江山社稷当中。老太爷,您不也看到了温廷舜所做的事了么?他率引宣武军,镇守在边陲之?地,披坚执锐,征战沙场,此?番为了赈济粮灾,复又躬自下岭南借粮,鉴于?种种,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温廷舜对温家?、对大?邺并没有贰心吗?”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青松,稍微克制着情绪,问道:“为何您要用?冠姓权,来苛求他?”   温廷安觉得?温廷舜的牺牲很大?,为了能够跟她在一起,他可以连谢姓都?摒除掉。   就相当切掉他的根。   这何其残忍。   温青松闻言,苍朽的声音藏着一丝微愠之?色,他用?藜杖敲了敲地面,嗓音如若敲山震虎,道:“那小子?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这般多么年,受此?欺瞒,我都?没有去计较什么,今时今刻,我教他摒除谢姓,如此?一桩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青松话语骤地变得?柔和起来:“再者,我让他摒除谢姓,一生姓温,其实是为你的人生着想?。安姐儿?,你是温家?的嫡长孙女,我不想?让任何人教你受委屈。你既是心悦于?那小子?,我便竭己所能,不能教他让你受任何不该有的委屈。”   温廷安本来是不太能理解温青松的做法的,但老爷子?刚刚所述的这一席话,让她怔然了一下。   一股暖热的流水,在凉寒的心野上逐渐涨了潮,将她的心壁浸泡得?发?麻、肿胀,潮水退潮,复又徐缓地涨了起来。   这一会儿?,温廷舜的心绪变得?很是复杂,针对温青松褫夺温廷安认祖归宗的权利,她有些不同意他这样的行止,但老爷子?适才也解释过了,他这样做的缘由,皆是为了她。   让温廷舜一生姓温,不复姓谢,这便是意味着他不会叛变,不会存有贰心。   原来,温青松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温廷安掩藏在袖筒之?下的手,原是紧紧拢着的,此?一刻徐缓地松弛开来,她虽然不同意温青松的做法,但在目光的光景里,她站在他的立场上,便是能够感知到一种共情与同理心。   在一片簌簌淋漓的雨声当中,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绵长的触动,她拎着一张杌凳,腾挪至温青松近前,她徐缓地告了座,拂袖抻腕,将温青松的一只?苍朽起斑的手,放置在她的手掌心上。   老人的手,枯瘦得?特别?厉害,从指端到指节,从掌心抵掌背,皮肤显得?比以往要松弛,因常年习剑之?故,指腹和虎口覆了一层极厚实的茧子?,但历经岁月的磨砺和蹉跎,衬出一副柴瘦嶙峋的骨相。掂在温廷安的掌心腹地上时,她觉得?这一只?大?掌,轻若一撮风絮,很多实质的东西,仿佛被时光磨蚀得?一干二净。   这也让温廷安由衷地觉知到,近前的老人,他其实已经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了,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标本,简言之?,他已然濒至风烛残年的年纪,仅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温廷安原先滋生出的一丝怫然,旋即被这一个认知,冲撞得?支离破碎。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去同温青松较真的,温青松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她好,至少出发?点?是善意的,是关涉着一个长辈对后背的仁慈与爱护。   是以,为何不搁放下「较真」,去与温青松达成一种和解呢?   甫思及此?,盘亘在温廷安心中的一种郁结,旋即烟消云散了去,心上那一条起了微澜的心河,重新?臻至平寂,不见一丝一毫的涟漪。   温廷安缓缓地斟酌着字句,尔后,徐缓地垂下了眸睫,纤薄的眼睑微微收持起来,用?柔和的口吻说道:“晚辈晓得?了,晚辈知道这是您为我好。”   温青松点?了点?首,蒙了一层厚厚翳影的眸心,蹒跚地转腾过来,视线是想?要聚焦在她身上,努力地看清她。   温青松愈是努力,但瞳仁上聚拢起来的污浊感,就会变得?愈发?峻重。   温廷安心中某一处,极其柔软脆弱的地方,仿佛被重物击打或是撞击了一番,翛忽之?间?,化就了一片哀伤至极的融水,融水冲撞在她的骨骼与五脏六腑之?中,将她好不容易平寂下去的心澜,再度掀起了不轻的风浪。   温廷安将脸贴在温青松的手掌上,老人的指腹是温热着的,这般衬得?她面容薄冷,温廷安隐抑地克制着心中涌动濡湿的思绪,道:“您看到我了吗?”   “见着了,见着了,安姐儿?的面容,跟以往没什么不同,这是好事儿?,说明你的棱角和锋芒仍在。”温青松口吻显得?蕴藉,喃喃地道,“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温廷安心间?陡地颤痛了一下,俨似有万千根微小的针,齐齐地扎在她的心房之?上,她觉知到了一阵不详的预感,旋即抬起眼来。   温青松道:“你和那个小子?,要好好的,若是他胆敢让你受半丝半毫的委屈,你就回温家?,叫上你二叔三叔,让他们去将那个臭小子?揪出来,打一顿。”   温廷安本来还挺难受与伤感的,当下听得?此?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爽快地应承了温青松的话辞:“好,今后若是在他那儿?受了委屈,我势必会回温家?搬救兵。”   “嗯,这就好,这就好。”温青松喃喃地回应道。   祖孙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温廷安能感受到老人家?还有很多的话,想?要对她说,但他的精力流逝得?特别?快,方才所述的那一些话,就已然耗费了他太多的气力,他的吐息趋于?苍白与局促,薄弱得?像是风中的一撮柳絮。   温廷安心中不详的预感,抵达至前所未有的峰值。   她复斟了一盏清茶,递呈给了温老太爷,好让他缓和一下心绪。   但温青松并没有接,取而代之?地是,他掩唇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不知是咳嗽得?过于?厉害,还是本身就承受着莫大?的疼楚,他的面容涨得?紫青,掩遮在官袍之?下的身躯,垂垂老矣,不复畴昔的健朗与矍铄。   温廷安在温青松身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直至温青松再也忍受不住,啖出了一口血痰。   充溢着药草香气的内室,一时之?间?撞入了腥稠的血气,温廷安心脏漏跳了一拍,意欲起身,去喊刘大?夫来治疾。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青松却?是阻截住了她:“不必去麻烦大?夫了。”   温廷安忧心忡忡:“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我身体情状如何,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温青松道,“半年前是这样,今刻仍旧如此?,没治了就是没治了,又何必去麻烦大?夫。”   温青松松开了藜杖,将苍老的两只?手,搁放在了膝面之?上,云淡风轻地道:“与其苟延残喘,被吊着一口气活着,还弗如干脆利落地体面离开。”   道完这句话,温青松便是没再说话了。   仿佛是一种尘埃落定。   空气恢复了一片死寂,只?有遥远的、徜徉于?深秋当中的瓢泼雨声。   案台上的烛火,被风吹拂得?扭来扭去,须臾,就被吹熄了去。   明黄亮堂的内室,一时间?,昏晦得?如寂黯的万古长夜,温廷安看不清老人家?的面容了。   她伸出手,拭了老人的脉,脉搏已经不动了。   温青松离开得?格外安详。   温廷安长久地注视着这一个场景,她的身躯之?内,原本诸多冷硬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柔软,一种哀痛攫中了她。 第198章   院外, 暴雨蹉跎,风敲冷檐,百雀静默如谜, 凄迷的雨丝, 俨似一条细密匀腻的针线, 将天地严严实实织缝在一处。   院内,人籁岑寂,温廷安将老太爷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面上,老?人的体温, 在一寸一寸地拔凉下去,温廷安的眼眸仿佛被什么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 眼眶之中?积蓄了黏濡的泪水, 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刻,它?们就这般, 自然而然地流淌下来。   温廷安将额庭深深抵在老人的手背上,诸多陈旧的记忆, 如吉光片羽,纷涌直上。因?是距离相近,她能浅嗅到浓烈而呛鼻的中药气息,老?人原是健朗矍铄的身躯, 在颠沛流离的岁月当中?, 被疾病磨蚀得千疮百孔,他只能依靠汤药堪堪吊着一口气,待心中?的郁结消解了, 他才得以放下一切尘念,安然地驾鹤西去。   『吱呀』一声, 内院的屋门?被人推开?,温廷舜踱步进了来。   他在温廷安的身前立了好一会儿。烛火已熄,内屋被覆照得半晦半暗,少女?的螓首搁埋于温青松的掌背处,泪盈于睫,檀唇紧抿成一条线,面颊濡湿得像是结了霜的冰原,因?是在无声啜泣呜咽,她两侧的肩胛高高耸起,像是纤秀的丘陵,正在发生一场隐微的地动?。   从温廷安身后侧的方向,遥遥注视而去,温廷舜虽然看不清她具体的面容,但能看到她时不时绷紧虬结的咬肌,俨似在极力克制着?薄发的思绪。   温廷舜喉结升降了些许幅度,薄唇一翕一动?,想要说些蕴藉劝慰的话,但囿于什么,最终没有出?声开?口。   在死亡与悲伤面前,语言成了一种苍白而乏力的东西,不论如何安慰,一切皆是徒劳的。   最终,他只是俯蹲身躯,从身后牢牢拥住她,下颔贴紧在她的后颈处,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这是一种无声的宽慰与蕴藉,在对方陷落、破碎的时刻,稳妥地托起了她。温廷安的身子很薄凉,像是冬夜里的一掬雪,他拥她更?紧,将自己的体温汲取至她的身上,晌久,温廷安的身躯逐渐热回来,她用袖袂无声地揩了一下眼眸,眼睑平实地抬升起来,平寂的嗓音添了一些微澜,对他耳语道:“谢谢。”   两人一起拾掇温青松的遗物,打算拾掇好了之后,再去知会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也不太热衷将自己的情绪,绽露在对方的眼中?,可现在对方不是旁人,而是温廷舜。   在温廷舜面前,她是可以不那么坚强的,她可以脆弱。   温廷安本?是擦干了泪渍,但感受着?青年的体温,她抓住了他的腕子,眼泪又流了出?来,凝声问道:“你答应了老?爷子的要求,对吗?”   温廷舜感受到了她话辞之中?的不安与愧怍,遂是将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修长匀直的指腹,细致地揩掉了她的泪渍,温声说道:“这是我发自本?愿想要做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自咎。”   外处雨雾稠浓,雨水暂且消歇,一轮下弦月从霾意浓重的云色后旁逸斜出?,月色洒落下来的清辉,均匀地洒照而入,一霎地,为?屋中?两人髹染上了一层皎洁如霜的银辉。   夜色苍茫,稀疏的月色底下,两人的实质被剥离开?了去,仅余下清晰的轮库,粉白的墙面上,倒映着?两道朦胧模糊的剪影。   对峙之间,温廷安问出?心中?较为?关切的事,道:“『谢玺』这样一个?身份,对你而言,难道不重要么?”   温廷舜闻言,淡淡地笑出?声来,宽大厚实的手掌,在温廷安的脑袋上,温柔地抚了抚。   温廷安不太明白温廷舜笑什么。   温廷舜道:“在过?去的很多时刻,午夜梦回,我醒转时,分不清自己的是谢玺还是温廷舜,我一直思量一个?问题,支撑我活下去的寄托,到底是什么?”   温廷舜深深望定温廷安,将她的手,捂紧自己的心脏,凝声说道:“你知道吗?当我认为?自己是谢玺时,我时常感受到心脏沉重得喘不过?气,很多故人的影子,在脑海之中?飘荡,逡巡不褪,他们反复地儆醒我,让我复辟大晋亡朝,让我复仇雪恨,他们说,我在崇国公府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必须要有个?真真切切的交代,否则,就是违背了他们的夙愿。”   这是温廷舜第一回 ,在真正意义上对温廷安提及了自己的过?往。   并且是,毫无保留地谈及了自己的过?去以及亡朝。   搁放在以往,这一般是温廷舜讳谈的事,温廷安也默契地不会发问。   她没料到,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舜可以这般坦然地谈论起来。   “当我是谢玺的时刻,我会认为?,我活得的唯一目标,就是复辟亡朝,这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价值了。长年以来,这样一个?身份,就像是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柄剑,让我活得草木皆兵,喘不过?气来。”   温廷安抬手捂住温廷安的肩肘与胳膊,指腹的力道徐缓收拢:“所以,你知道吗,当温老?爷子说,不让我以谢玺的身份活下去,让我摒除掉它?——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在我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真的可以卸下这个?身份么,做回自己吗?”   “在我是温廷舜的时刻,我觉得自己活得非常放松,可以尝试诸多自己未曾尝试过?的可能,不必负上宿命所带来的种种包袱,更?不必去顾忌很多条条框框,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我觉得,当我成为?温廷安的时候,是我人生当中?最自由、最安然的时刻。”   温廷安的眸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全?然想不到,温廷舜是这般想的,她一直以为?,大晋亡朝与骊皇后,是他胸臆之中?最深的心结,是他的一腔执念,但今时今刻,她亲耳听?到,温廷舜释然了。   他心中?早已有卸掉『谢玺』这个?包袱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他的根,一直拖拽着?他,时不时便将他拖拽回大晋,拖拽回那个?历史现场。   假令卸下了包袱,便是意味着?自己忘本?,一种约有千斤般沉重的愧怍感,会在出?其不意的这一刻攫住他。   他非常挣扎,整个?人俨似浸裹沉陷在一潭泥沼当中?,『谢玺』这个?身份如一只僵冷的手,拽着?他,不住地朝下沉沦。   是温青松伸出?援手,将他救出?了这个?泥潭。   他永远记得适才在屋檐当中?,老?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满容的凝穆之色,但看到他的时候,这一份凝穆化作了一份慈霭。   他只对他说了三句话——   “舜哥儿,来,帮我换下衣裳。”   “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温家人了,你只有『温』这个?姓氏。”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下辈子要是来到崇国公府门?,记得敲门?,把这儿当成家,你仍旧是温家人。”   听?得此话,温廷舜觉得自己悬于颅顶之上的利刃,就此被拆卸了下去,抬眸仰望之时,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疏朗高旷的天穹。   很多捆缚在身上的各种枷锁,顷刻之间,消弭殆尽,他陡觉自己的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很多搁藏在心中?很久的事情,从前是避讳的,但在今刻的光景当中?,他主动?提及,神态淡到毫无起伏,述及它?们的时刻,心中?没有多大的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事。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神情专注地听?着?。   其实,她早已对他的过?往,对他仍旧是『谢玺』的那个?朝代,心生好奇,只不过?,因?为?这样的事情,太过?于禁忌了,温廷安一直没有寻觅到合适的契机。   可能是温青松的突然离世,对两人皆是造成了不轻的冲击。   因?于此,才让温廷舜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毕竟,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个?寡言的人,很少会主动?打开?自己,就算是打开?了,亦是如滩涂上的蚌一般,稍微展开?一道罅隙,只露出?了真实的侧面,那也仅是他的局部而已,而不是全?部。   温廷安从未主动?过?问温廷舜关于过?往的事,他不主动?提及的话,她也绝对不会去干涉或是过?问。   今刻听?温廷舜谈起了,温廷安便是当起了倾听?者的角色。   两人坐在两张簟竹质地的圈椅上,远处是高低错落的石青色簟帘,雨势转小,婆娑的风,槌打着?廊檐的簌簌声响,成为?了温柔的背景音。   温廷舜说起自己流亡的时刻,在十?多年前,宫中?掌事的嬷嬷,带着?他一路往南奔逃,他坐在马车上,搴了帘,朝身后遥相回望,焚燃起来了的松山,浓烟深霾如丛生的剑戟,直矗云天,滔天的橘橙色火光,照亮了少年一侧的面容。   他看到松山的山顶,一条三尺长的白绫,一个?被山风鞭笞得摇摇欲坠的枯瘦身影,母亲就这般葬身在火海之中?,北风卷地百草折,他感受到心中?有一种希望,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殆尽,身体也空了一部分。   闻及此处,温廷安心中?的潮水,涨起来了。 第199章   时交傍夕的光景, 一穹瓢泼冷雨,缠缠绵绵地叩敲在檐顶上,温廷安徐缓地听完温廷舜的讲述, 他讲述自己的过往时, 她?适时牵握住他?, 青年?的手掌,湿寒,冷薄,干燥, 像是从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深冻许久,温度在逐渐褪尽,这?般一来?, 反而衬得她皮肤温度滚热。   温廷舜回?溯过往的时候, 目色淡寂如霜,俨似一潭冬夜里蘸满了雪霰的结冰的潭水, 毫无一丝一毫的涟漪,他?讲述覆灭侵灭的大晋、趋于没落的谢氏, 甚至在讲述他?自己时,他?的口吻始终凭平淡,像是在讲述一桩与己毫无牵连与纠葛的旧事。   正是因为他?太过于平静,反而让温廷安心中颇有触动, 她?包裹着?他?的手掌, 感知着?他?逐渐凉下去的体温,这就像是一个释怀、释然的过程,将沉重的过去, 从肩背上卸下的一个过程。   『谢玺』这?一身份,架空了他?这?般久, 致使他?从未真正成为过自己,他?从来?不知晓真正的、真实地做回?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平心而论?,当他?成为谢玺之时,他?感觉自己的一生,从此被拴在这?个人身上。他?回?视『谢玺』之时,俨似是在凝视一个陌生的人,他?一直被这?个身份拖着?走。   比及温青松说,命他?放弃这?个身份,他?不要姓谢的时候,此一刻,温廷舜感受到一份暌违久矣的释然。   他?背负了这?份二十年?,终于可?以?卸掉这?个身份了。   不必再时时刻刻惦念着?前朝恩仇,不必再有一种窒息一般的负罪感。   温廷舜匀定地息了一口气。   温青松将他?承养在膝下这?般多年?了,但他?对温家老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熟稔,祖孙俩极少会有交心的时刻。   出乎温廷舜意料地是,温青松竟是洞悉出了,持久盘踞在他?心扉之上的郁结,他?一直没有孤勇摆脱过往的身份藩篱,殊不知,是温青松替他?摘除掉了。   老人慈霭祥和的面?容,一直明澈地倒映于他?的眸底,像是一座坐了古的建筑,建筑本身的褶痕、纹理、斑驳、质地的痕迹,清晰可?见,老人在他?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抚拍一会儿,道:“可?以?了,去将安姐儿唤进来?罢。”   温廷舜一直以?为温青松被蒙鼓里,老爷子对他?一无所知,但出乎他?意料地是,温青松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悉潜藏在他?心中最深的郁结。   温廷舜很少能感受到亲情的温度,因为很少感受到,所以?也一般对身边的族亲并不抱持有任何期待,毕竟,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这?般多年?,还诓瞒了自己的身世。他?做过如此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若是搁放于寻常人身上,估摸着?早已恼愠得七窍生烟。   温青松确乎是恼愠过,但并未因此责罚于温廷舜,反而真正洞悉出了他?的根柢,以?及觉察出了他?的心魔。   温青松让他?真正学会,与『谢玺』这?一身份和解。   选择放下过去,不再受『谢玺』此一身份的捆绑,而是以?『温廷舜』的姿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对于温青松的做法,温廷舜心中颇有触动,他?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剧烈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下去。   温廷舜宁谧伫立在一片堂屋之中,时不时有一阵熙和的风,穿堂而过,细致地牵动他?的衣袍,温廷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   接下来?一个时辰,温廷安静谧地听着?温廷舜讲述这?些过往。   等他?真正讲述完了,她?头一回?地看到,有一些莹润的液体,缠绵流连在了他?的眸眶之中,她?见状,委实有些动容,倾身过去,拂袖抻腕,露出一截皓白纤细的腕子,匀细白皙的手指,匀缓地伸了过去,小幅度地揩掉了他?的泪渍。   她?很少能够见到,他?这?般易碎且脆弱的面?目,像是重返窠巢的一匹荒原狼,在外面?飘零颠沛已久,终于得以?投奔入暖馨的故乡。   温廷安温柔地拭掉青年?面?容上的泪渍,尚未来?得及伸手,整个人便是被一双劲韧结实的胳膊,严严实实地揽入怀中,一阵郁清澹泊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迎面?而至,俨似一张透明的罗网,将她?网住。   温廷舜的力道过重,一份粗沉而绵长的沸热吐息,喷薄在她?的头顶上,她?的眼?前是青年?宽阔峻峭的肩胛,被揽入怀中之时,她?的鼻尖抵在了他?柔韧结实的皮肤上。   两人的燃点,素来?就很低,一个眼?神交汇,一个肌肤相触,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焚化燃烧。   温廷舜深埋在温廷安的鬓发间,浅嗅着?她?发丝的香气,他?心中塌陷下去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拥抱当中,逐渐被淋漓尽致地填充了去。   “温廷安。”   她?听到耳畔响起嘶哑黯沉的嗓音,温廷舜在低唤她?,嗓音的尾调,俨似蘸染了不少烟雨天的水汽,弥散着?一阵清透辛凉的气息,言说时所喷薄而出的潦烈气息,渐而聚拢起一枚细绒绒的毛刷,有一下没一下地,拂扫着?她?的耳根与后颈的位置,烫意悄然地渗透入裙裳叠襟的料面?,继而深邃地潜入骨髓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在她?的心窝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温廷安道:“我在。”   他?又唤一回?她?的名字:“温廷安。”   温廷安伸出手,尝试着?以?一种回?抱的姿势,回?应他?,修长的指尖紧紧地捻住他?背部的衣衫,她?轻垂下眼?睫,纤细的鼻翼微微地翕动了一番,用更为沉笃如水的口吻,回?应他?道:“我在。”   两人额心交抵,彼此夹翘秾纤的眼?睫,轻轻扇动着?,扇动之时,两方的睫羽便是不经意地碰蹭在一起。   双方的吐息,亦是离得极近,紧偎地交缠在一起,俨似交颈缠绵的兽。   整座竹屋宁谧极了,温廷安谛听着?温廷舜的吐息与心跳,那时起时伏的声息,俨若时起时落的潮汐,将她?的心绪浸泡得肿胀麻酥,退潮之时,心上的滩涂之中,仅是氤氲着?,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爿黏湿的痕迹。   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温廷安的皮肤,仍旧清晰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气息与温度,他?搂住她?的时候,一种近似于悸颤的颤栗,瞬时攫中了她?,让她?心脏如悬鼓一般,失控地跳动了几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枚蝴蝶,掠过她?的心河,在澄澈的河面?上掀起一阵轻微的风,历经多番辗转腾挪,它最终酝酿成了一出风暴,在她?的心河上掀起千仞狂澜。   心内河床上,有一种难能言喻的思绪,从她?心中的最隐秘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顶了出来?。   比及她?真正反映过来?之时,一抹软热薄凉的触感,俨似深冬之中的一抔雪,覆落在她?的嘴唇上。   温廷安的眸子,在昏晦的光影之中,缓而慢地睁大?。   温廷舜的胳膊抵在她?的后颈处,一只原本牵掣住她?腰肢的手,游弋直上,轻轻捧住她?右侧的容颜,俄延少顷,他?俯身,偏过了首,深深吻住她?。   这?一刻,温廷安心绪骤停了一瞬,她?强烈地觉知到,窗扃之外一围灯笼,所透射出来?的橘橙灯火,跌跌撞撞地穿过内堂,迸溅在她?的眼?睫与鬓发上,鎏金色的碎芒,俨似吉光片羽一般,在   她?眼?前迅疾地掀涌而过,须臾,又变得静谧起来?,滞留在她?与温廷舜的周围。   空气变成了一种如有实质般的东西,像是一床刚掸实的棉絮,将两人包裹在其间。   温廷舜以?吻封缄。   温廷安怔了一会儿,继而反应过来?,缓缓地阖拢眼?眸,纤细的藕臂回?抱住了他?。   雨势又逐渐变得沉了,月色消隐于霾云背后,天地之间为之一黯。   温存晌久,温廷安的耳屏,传了温廷舜温热低哑的嗓音,听他?说:“北上运粮的时候,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北?”   温廷安纳罕:“冀北?”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冀北的前身便是大?晋的国都,我的母亲便是葬在那处,再过一旬,便是她?的忌日,我想?带你去见一见她?。”   循理而言,温廷舜见过了温家的家长,温青松辞世前,亦是已然同意两人在一起,那么,这?一回?,就要轮到温廷安去见一见温廷舜的家长了。   骊氏,大?晋王朝最后一代皇后,数十年?前,投缳自缢于松山,葬身于悲壮的山火之中。   在史家的工笔当中,对晋朝末代的君主?,着?墨并不多,反倒对骊氏有很多细腻的描摹,世人皆是铭记着?,骊氏有一具堪比天籁的歌喉,一副倾国倾城的姝容,以?及一副宁死不屈的品格。   温廷安从未见过骊氏,但在原书?,有对骊氏各种间接的描摹,通过这?种只言片语,逐渐还原出了一个具体的女子形象——   『柔弱的风骨,亦是流淌着?磅礴澎湃的江河』。   自己可?以?真正见到,这?个活在史家工笔与世人传唱的当中女子吗?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阵触动,她?说:“好,运粮毕,我便是随你去冀北一趟。” 第200章   听闻她应承了此事, 愿意随他去冀北祭母,温廷舜的心中,塌陷得愈发厉害, 原是冷却下去的血液, 逐渐变得滚热, 血液像是春汛时期的江河,奔涌于心腔四壁,撞击在五脏六腑之中,最后烧融成了?一滩悱恻缠绵的雪水。   此一延请, 在温廷舜心中窖藏得许久了?,自大半年前伊始,当两人身份相互坦露、并且为世人所?知的时刻, 他就有了?这个心念, 想要带温廷安去见他母亲的这个心念,随着?时间流逝, 而逐渐变得强烈。它俨似湿泞雨色之中,投洒于息壤当中的一枚春种, 随着?雨水的浸裹,逐渐萌芽,抽枝,变得茁壮, 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那一时候, 时值春闱结束,两人的学?生?时代?,行将告近尾声, 各自皆有官差分配,搁放于前世的语境当中, 便是意味着:『毕了业,需要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她被认命为大理寺少卿,有成堆连篇的案牍,一径地候着?她。而,则是被调遣去兵部,成为兵部主事,没几日外遣至漠北之地,负责镇守边疆。   两人各有截然不同的前程,温廷舜显然没有问这番话?的契机,甚至连合适的时机也没有,这一个请求,便是置放于内心最深处的地方,窖藏了?近大半年,他没料到时机就这般快的来临了?,两人会因岭南借粮一事,重聚于广州府。   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温廷舜可以适当地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他原以为,温廷安需要踯躅好一会儿,才会答应这件事,但?他显然没有料知到,她这般就答应了?。   青年原是岑寂的心河之中,一时之间,春潮活泛的涌动着?,江间风浪兼天涌,一浪接一浪的江水,裹挟在浓郁大雾当中,不断地拍打心壁两岸。   他的身体快于意识,等自己?真正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劲韧结实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力?道之紧,意欲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中。   温廷安被迫揽在温廷舜的怀中,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有些拘谨地屈着?双臂,抵于他的胸.膛之上,隔着?数层襟袍的面料,青年的皮肤,滚烫沸炽如岩浆,这般衬得她皮肤温凉,一冷一热的交叠,继而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了?一层绵延的颤栗。   她能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一具男性躯体,体内所?潜藏着?的、奔涌着?的揄扬情?绪,这般的温廷舜,其实是有些陌生?的,至少是她此前很少见到过的,他素来情?绪持静深笃的人,惯常而言,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温廷安与他相处时,亦是极少见识到他情?绪外?露。   但?在现今的这一刻,她目睹了?他诸多不同的侧面,脆弱的,易碎的,感性的,以及雀跃的,揄扬的,像是一个纯粹的赤子,甚至是一个孩子气的少年。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徐缓地拂袖抻腕,伸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细腕,修直匀腻如葱根的指节,如一枝细腻的工笔,细致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从他的眉骨,途经?他的眼睑,卧蚕,鼻峰,颧骨,唇涡,下颔,指尖所?及之处,像是投落下一簇微火,顷刻之间,掀起了?燎原般的漫天热焰。   她安抚性质的行止,看在温廷舜的眸子当中,更像是一种勾诱,他目色黯得发沉,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大掌俨似裹拥着?一团热雾,一路游弋直下,箍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行将深邃地顶出来,但?又碍于当下的情?境,温廷舜只能克制且隐抑地深吸一口气,最终松开了?温廷安。   傍夕汹涌的光,是磅礴的鎏金色,以跌跌撞撞的姿态,接踵而至地穿过毛竹质地的窗扃,剥离了?两人的实质,继而清晰地描勒出了?彼此的轮廓线,空气的肌理之间,弥散着?万千翻飞的、绒毛状光尘,纵观上去,俨似是深海底下躁动的鱼群,游移于内屋的边边隅隅,以及各处角落。   空气里,弥漫有一阵好闻的日光气息,并及雨水洗濯簟竹的辛涩气息。   温廷安揉抚着?他的面容,眸色悠然上眄,眸梢轻然地眯起来,盈盈而笑,薄唇微启,温声道:“将这三万斤粮米运呈入漠北之地,赈济粮灾以后,我便是陪你去冀北。”   温廷舜薄唇轻抿起来,唇角牵动出一丝极浅的笑弧,有一抹笑意,若有似无地顶出来,复又被他勉力?地镇压下去,须臾,他牵握住了?她的手,柔韧劲实的指根,岔开她的指节,深入她的指缝,潜入他的掌心腹地,同他掌心紧偎相扣。   他的小拇指,很轻很轻地勾住她的,指关节微微拢紧,勾缠住她的,晃了?一晃,这就类似于一种『勾指起誓』的仪式,意味着?,两个人勾了?指头,这一生?一世,便是决不能反悔。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情?感,在冥冥之中击中自己?。   明明仅是去冀北见他的母亲,这一桩事体,在她眼中,是寻常的事,既然她带他回温家,逐一谒见长辈,同理,她自然也会随他去见他的长辈,去见倾覆在亡朝当中的谢氏一族。   只不过,带她谒见故去的骊氏,在温廷舜看来,意义极其重大。这背后所?潜藏的意义,是至关重要的,是真真正正地意味着?她是融入谢家,是谢家的人了?。   当下,听及温廷安应承了?自己?,温廷舜的心野之上,仿佛刚落下了?一场湿漉漉的雨,雨水严丝合缝地渗入心野之中,继而掀起了?一阵绵密亘久的颤栗,他唇畔上的笑意,愈发明晰,他偏了?偏眸,在她乌绒绒的发顶上,轻轻地抚了?抚,道:“好。”   -   温家温老太?爷的葬礼,举办长达五日,温家上下众人,皆是披麻戴孝,循照旧例,温廷安原本是要守孝半个月的,但?因北地粮灾告急,她不得不提前率着?大理寺官差,取道珠江下游北岸,运粮北上。   宣武军亦是侍护在大理寺官船身后。   真正离开广州府以前,温廷安还有一些事情?的尾巴要拾掇。   首先,她去了?一趟广府公廨,见了?丰忠全与杨佑。   因为此前办案的过程当中,两人庇护望鹤、阿夕与阿茧,掩饰他们的罪咎,知情?不报,给?大理寺办案增加了?不少难度与阻碍,本来,温廷安是要将他们逐一革职论处,但?没等她真正去找他们时,他们已经?率先递交辞呈文?牍,揭下自己?的乌纱帽,换上了?寻常平民的素裳,伫立在公廨的铜匦下方,双双静候着?她了?。   温廷安心情?其实是有些复杂。   丰忠全对望鹤的亲厚,她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丰忠全是看望鹤从小长到大的,两人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类似于父女的感情?,望鹤遇着?什么事,他都?会亲力?亲为,并施以襄助。   温廷安对丰忠全的行为,表示理解,但?并不支持与姑息。   因夕食庵被抄封,罂.粟一事流传到了?民间,在不足三日的光景,广州的黎民百姓,皆是知晓了?此间种种真相,所?有食客,甚或是乃至于整个广府百姓,民愤极为沸腾。   他们不仅被欺瞒了?这么多年,食下的珍馔居然还是致幻的毒物,甚至是,服食了?过量,还可能丧掉性命,他们还浪费了?巨额的财资。   简言之,他们活在了?一个毫无瑕疵的谎言之中,这个谎言,包藏着?巨大的祸心,以堂堂皇皇的姿态,盘踞在广州府每位食客的胃囊之中,一待,便是十余年。   民愤委实难以镇压,首当其冲地,便是丰忠全与杨佑。   现在两人已经?被褫夺了?官差,行将押京候审。   其次,民愤的矛头,指向了?望鹤和她的孩子望鹊,所?有人都?写了?状纸,认为望鹤是一位『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诛之』的人,她所?诞下的孩子望鹊,更是罪不容诛。   这也是温廷安亟需解决的第二桩事体,关于望鹤的罪情?定?夺。   阿夕是凶犯,阿茧是帮凶,本来,大理寺推鞫案情?的重心,应当是着?重放置在这两个人身上的,但?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为了?能够保住母子俩,不惜一切代?价,纵火焚身,在滂沱夜雨之中,不断浇洒的官船上,选择与阿夕同归于尽。   真凶与帮凶,两人皆是死了?,只剩下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俩。   这对于案情?的定?夺,就显得非常棘手了?,望鹤并不是一个完全知道真相的人,阿夕弑害了?郝容、贺先、唐氏和郝峥,对于这一桩事体,望鹤是全然不知情?的,阿夕隐瞒得非常好。   另一方面,望鹤是没有味觉的人,她并不知晓罂粟有致幻的效用,纵任发现阿夕烹制珍馔之时,投放了?花籽粉,但?她也不一定?能够觉察到『罂粟是对人有害的』这一桩事体。   既然她对很多事不知情?,这是否能够替她蠲免一些审判呢?   温廷安是这样想的,但?哪怕她将案桩的真相,对广府百姓以及死者家属讲述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但?他们不一定?能够理解与共情?。   尤其是唐氏的家属,针对女儿被弑害一事,她们极是愤慨,觉得女儿的命,一定?要让望鹤母女俩有个具体的、等价的交代?。   温廷安去广府公廨的时候,除了?解决丰忠全、杨佑的革职一事,还要着?重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   针对望鹤罪情?的定?夺,以及如何协调死者家属与望鹤之间的矛盾、能否替望鹤母女争取到家属的谅解,这成为了?温廷安当下解决的棘手问题。 第201章   时抵晌晴牌分, 昨夜落了一宿的雨,空气之中的湿漉雾水,尚未蒸散干净。   偌大的广府公廨, 被浸裹在一片如远山淡影般的烟青水汽之中, 去它三丈开外的地?方, 长了一层薄薄赤锈的铜匦之下?,围拢不少讨伐望鹤的百姓,此间,民愤尤为沸腾。   立在最前边的, 赫然是唐府的女眷,唐氏与郝峥二人的死,对她?们打击太?大了, 唐老夫人说必须要让望鹤给个说法, 说她?要为四条人命负责。   诸多?食客觉察到自己这般多年以来,食了这般多?含毒的花籽粉, 无异于是慢性自戕,登时怒不可遏, 亦是追随唐老夫人一起,争先恐后地前来讨伐母子俩。   府衙派遣的衙吏前去镇压,哪承想,两厢调和之下?, 不仅没有真?正安抚好?民众情绪, 官与民之间还频生龃龉,民伤官或者民告官的事件,亦是屡生不休, 这便是意味着广州府的治安系统,已经濒临失控的状态了, 光靠寻常的衙吏去平息民愤,是一桩杯水车薪的事。   官府本来不欲委托大理寺,来管理家?务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尤其是在丰忠全与杨佑双双革职的情状之下?,京城没有派遣继任的官员进来,官府便是陷入了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府衙便是延请大理寺上前去周旋。   这几段时日,温廷安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对于不知晓内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民众,她?不得不在铜匦之下?,费尽心力?去澄清所有真?相,她?并不是有意要帮望鹤去濯洗罪咎,而是站在一个更为客观的立场上,去阐释所有的真?相。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与她?一起,对黎民百姓解释真?相。功夫不负有心人,绝大部分的民众听闻望鹤的经历与故事,未尝没有动?容,虽没有真?正宽恕她?的一切,但那攒于胸壑之中的愤焰,逐渐填熄了下?去,不再在铜匦之下?频繁闹事,亦或是煽动?民众的情绪了。   唐家?的老夫人,秉性偏执,全然不听温廷安的解释,以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说要直接见到望鹤,听这个女子亲口解释真?相,否则,她?遂是一直杵在官府公廨前,不走了。   唐老夫人的请求,让温廷安颇为为难。望鹤不久生产完,身子骨孱弱得很,相容清癯,整个人俨似一片弱不胜衣的薄纸,仿佛风轻易一吹,就?支离破碎了,以她?的状态,完全是不能与外人交流的。   但唐老夫人的立场与态度,格外坚决,若是大理寺不同意她?的请求,她?便是在立在铜匦之下?,不离开了。   左思?右想之下?,温廷安最终还是决意同望鹤交谈一番,问她?是否愿意同唐老夫人亲口解释真?相。   夕食庵遭罹抄封之后,望鹤一直歇养在官署附近的邸舍之中,日常倚靠广府的接济,当然,她?因?是嫌犯之身,虽未落狱,但温廷安一直派遣有暗桩看管她?。   正午牌分,她?推开了屋舍的门,屋内弥散着一阵甜糯的米香,她?循着橘橙色的灯烛望去,望鹤正在给望鹊喂食捣烂的米糊,望鹊每食一口,总是有一小勺的米糊,溢出来,滑落婴孩的唇畔,黏湿在下?颔处。每逢此时,望鹤总要执起蘸湿的帨巾,轻拢慢捻地?为她?擦拭干净唇角与下?颔。   许是成了人母,望鹤身上添了一份更为温柔纯澈的气质,面容的轮廓线条,更为柔和纤细,见着温廷安来,望鹤絮絮道了诸多?望鹊的事。   温廷安专注耐心地?听着,望鹤说完,她?自然也知晓温廷安此番,绝对不是纯粹听她?说孩子的事。是以,望鹤说完的时候,便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温少卿,可是有什么事,亟需贫尼去做?”   温廷安也不绕弯子,说:“死者的家?属,想要见一见你,听你说出真?相。”   温廷安以为,自己可能要多?费一些功夫来说服她?,哪承想,望鹤很快便答应了,温声而坚定地?道:“长姊走后,我一直避藏在大理寺背后,根本不像话,我知晓,自己一直欠他们一个交代。”   望鹤徐缓地?抬起眸来,原是放置在襁褓上的手,轻微地?扬了起来,将熟睡的望鹊,轻轻地?放置在床褥的内侧,俄延少顷,她?对温廷安道:“温少卿,请让贫尼见一见死者的家?属。”   近侧烛案上的微光,一直在隐微地?晃动?着,将两个人的身影,巨细无遗地?描勒在粉墙上,静好?的时刻,亦是定格在这一刻。   温廷安在望鹤的手背上抚了抚,通过这样的碰触,给她?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与力?量。   沉静晌久,温廷安道:“好?。”   -   然而,事态的生发,并不如人意。   比及望鹤出现在广府公廨的铜匦前,唐老夫人见着她?,登时红了眼,执起了一篮早已准备好?的鸡蛋,捻起其中一枚,不偏不倚地?砸住她?,燥烈地?嘶吼道:“你在这儿吃好?喝好?,纵享饴女之福,我的女儿和儿孙,却在阴曹之下?饱受磨难,你且快替她?们偿命来!”   深秋里,干燥冷冽的空气之中,翛忽之间撞入一阵腥湿辛涩的黏濡气息,望鹤的雪白素衣上,一霎地?添了一小片污浊温腻的痕渍,她?起初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僵怔地?滞在原地?。   温廷安目睹此状,很快反应过来,容色极为凝重沉滞,意欲差人阻住唐老夫人的行止。   讵料,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言说——   “温少卿不必为我说话,此则贫尼自愿受到的惩罚。”望鹤道。   温廷安眸心轻颤,移眸过去,凝声道:“可是,你的身子……”   望鹤摇了摇螓首,淡声道:“仅是扔鸡蛋而已,不打紧,比以往在牢城营做体力?活轻太?多?。”   望鹤的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悉心道:“平心而论,贫尼是还有另外一层考量的,若是温少卿替贫尼撑腰或者言说的话,只怕是会招致非议,届时怕是更加难以镇压住众怒。”   望鹤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是明显了,即是,从今刻开始,温廷安不需要插手,只消冷眼旁观就?好?。   这种话,未免太?过于残忍,尤其是,死者的家?属还要用?言行举止,去伤害她?——一个刚生产不久的母亲。   但温廷安能深切地?感受到望鹤的眼神,一对温和柔润的目光之下?,是一片坚韧平实?的底色,仿佛,她?料知到自己会遭罹这种待遇,但很快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甘之如饴,毫无怨艾。   温廷安受了触动?,历经多?番纠结与权衡,便不再阻止。不过,若是死者家?属,做出了危及望鹤性命、抑或者是让望鹤性命堪忧之事,她?是绝对不会作壁上观的。   遭罹了唐老夫人的蛋打与滔天的怨气,望鹤不避不躲,那一份娴静之色,依旧维系于深寂的面容上。   下?一刻,又有一枚鸡蛋砸向望鹤,破碎不堪的澄黄色蛋液,一部分飞扑于前襟,一部分迸溅于她?的颊发间,鬓发黏成绺,披散在额庭上。   望鹤的行相,渐然变得有几分狼狈,但她?面色,毫无怨艾之情。   唐老夫人一直在怒不可遏地?唾骂她?,那些漂浮在空气之中的话辞,尖锐,狠戾,沉鸷,充溢切齿的恨意,不过,唐老夫人很快变得颓然,她?嘶吼时,言语与行止,像是一柄淬了寒霜的刀匕,扎在望鹤身上时,望鹤毫无反抗,像是一潭温水,一团棉絮,不声不响。   匕首扎在棉絮,静水撞上深潭,连一丝一毫的痕迹、水花都无。   装盛在篮子里的鸡蛋,渐渐地?空了。   唐老夫人训斥够了,唾骂够了,真?正撒够了气,她?布满褶皱与年迈的苍颜上,兀自垂下?泪来,她?用?竹笻遥遥指着望鹤,想要叱骂些什么,但最终是胸闷气短,在唐府女眷的搀扶之下?,离开了广府公廨。   起初,此处围拢不少黎民百姓,一半是来看热闹的,一半是来讨伐望鹤的,但望鹤教唐老夫人砸了一篮子鸡蛋后,他们看到她?的行相,心中终究是动?了一丝恻隐与不忍,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便是各自离去。   看热闹的人群,如退潮,四散消隐,原是充溢着喧嚣与躁动?的广府,一时间,臻至死水般的沉寂。   民愤暂且平息了,温廷安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安放下?来,她?上前去搀扶望鹤,讵料,刚一触碰她?的身子骨,望鹤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顷刻之间,倒在她?怀里!   温廷安他们紧急将人负至官邸的屋舍之中,刘大夫问询赶来,为望鹤拭脉,凝声道:“风寒侵袭入骨,受了凉,气血骤低,加之硬生生承受了一篮子的鸡蛋,身上添了不少伤口,心脉不齐……这些打击,对于刚生产完的女子而言,无异于是酷刑,甚至可能会致命。”   刘大夫看着温廷安:“让她?出去应对死者家?属,还遭受到这种对待,温少卿,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也太?乱来了。”   温廷安一怔,心沉入了谷底。   刘大夫开了药方子,嘱告道:“不能再让望鹤外出见客了,若是再让她?遭罹今日的局面,到时候,饶是华佗在世,怕是也难医救。” 第202章   刘大夫离开后, 温廷安在望鹤的床榻前,守了一整夜,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 期间多次想要来替她值夜, 甚或是广府公廨的人, 亦是想要派遣一些衙吏,来帮衬,但遭致温廷安的婉拒,一种难以消解或是释怀的愧怍感, 在此间攫住了她,她想要用这种陪伴,来赎罪。   这一段时日, 温廷舜一直在负责三万斤粮米的运送之?卒务, 因是大邺头一回施行『南粮北调』的赈灾政策,规划运送路线时, 需要照顾到诸多的因素,此间种种关节, 皆是需他亲力亲为。   他忙碌的时候,两人是一连好几日没有见面。   本来,温廷安以为自己守夜的时候,是无?法?见到温廷舜的, 但直至夤夜的时刻, 她伏榻而眠之?时,觉察到身上蓦然一暖,一阵裹挟着凌冽温凉的桐花气息, 兜首披裹下来。   温廷安在昏晦之?中?慢慢地?睁开双眸,徐缓地?偏过?螓首, 青年的衣影立在近前,烛火幽微,仅是洞照出?他一侧的衣袂,温廷安心中?一阵悸颤,视线游弋上去,适才真正看清楚温廷舜安的面容。   许是劳碌多时,他面容上添了些许风霜,下颔处,亦是生出?了几丝青茬,他看起来有些惫意的,但为了照顾并安抚她的身心,他放弃休息,从城郊之?外的军营驻地?,风尘仆仆赶来。   温廷安道:“望鹤的身心并无?大恙,你不必挂心我,且先去休憩罢。”   温廷舜没有离开,仅是在她近前徐缓落座,温声道:“我陪你。”   温廷安闻言,心中?骤地?塌陷了一小?块,自己感受着披挂在自己身上的袍衫,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覆照下来,她莫名觉得好安心。   原本淤塞在胸腔之?中?的种种郁卒,随之?清濯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半垂下了眼眸,再没道出?相拒的话辞。   内屋之?中?的氛围,委实是静谧极了,偶尔望鹊会夜半醒来,吵着要吃米糊。为了给望鹤分忧,温廷安主?动担任起姆娘的角色,去堂厨添柴生火,馊米炊爨,而温廷舜则是抱着望鹊,有些生硬地?安抚婴孩。   许是安抚有了效用,慢慢地?,望鹊不嚎啕大哭了,湿漉漉水灵灵的一双眸,无?辜且好奇地?,一错不错地?瞅着温廷舜看。   “看,她竟是不怕你。”温廷安煮好了一锅米糊,转身盛碗之?时,便是瞅见了这样一幕,有些讶然。   温廷舜心中?也有一丝轻微的热流,以潺湲的姿势,在缓慢地?汩汩流动。   喂望鹊喝米糊,真真是一桩体力活,毕竟她很好动。温廷舜抱着她,温廷安来喂,两人已?经足够小?心了,也会喂到哪里都是,温廷安不得不寻一块雪色襟兜,垫在望鹊的脖颈上,预防米糊从婴孩的嘴唇溢出?,蘸湿在衣襟上。   好不容易一碗盏米糊见了底,望鹊吃饱喝足,在母亲身旁安然地?歇下以后,为了不打扰望鹤与望鹊休息,两人这才离开寝屋。   回至邻壁的邸舍,温廷安整个?人,形同骨头散架了一样,瘫躺在罗汉榻上,后颈与背脊之?处,俱是渗出?了一层温腻濡湿的薄虚之?汗。   温廷舜没有离开,仅是拖拽了一张杌凳而来,拂袖抻腕,紧紧牵握她的一只手,他能感受到少女掌心腹地?的凉意,他遂是将她的手包藏于自己的大掌里,牢牢实实地?捂着,少时,温廷安的手,便是逐渐地?热了,原是干涸冷瑟的心,逐渐涨起了一潭汹涌的春潮。   屋内没有掌灯,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修直细长的指甲,在他生了轻茬的下颔皮肤,抚捻一下,指尖仿佛生出?火焰,在他的面容上撩蹭起漫山遍野的烫意。   温廷舜揪住她的手掌时,便是听她温然地?笑了一下:“你很喜欢小?孩吗?”   温廷舜摇了摇首:“以前的话,没什么感觉。”   他顿了顿,回溯方?才那一幕,薄唇轻轻抿起,深黯的眸穿过?皎洁的月华,一瞬不瞬地?望定她:“但在接触以后,会让人有一种期待。”   温廷舜将温廷安的手抵在唇畔边,缠绵地?浅吻手背,迩后,问道:“你呢?”   温廷安没反应过?来:“什么?”   温廷舜道:“你喜欢小?孩吗?”   ……她吗?   温廷安深忖了片晌,“其实还好,闹腾的时候,会人感到累,但安静乖巧的时候,觉得非常可爱。”   话题在不知不觉之?间,往某个?方?向?聚拢起来,有了夜色这一层遮羞布,原本平时不会谈论的事,甚或是一些根本不敢触及的话题,都有了合理?开启的契机。   这一个?罗汉榻上,非常宽敞,虽然说屋内黑透了,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彼此逐渐上升的体温。   离天?明还有三两个?时辰,两人并排卧躺在床榻上。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温廷安身上还罩着温廷舜的袍衫,但随着他卧躺在身边时,空气里不仅弥散着好闻的桐花香气,还有真正独属于他身体上的气息,潦烈,生野,凉冽,裹拥着一丝侵略与压迫感,它们织成一张隐形而透明的网,如游丝一般,暖暖地?,从周身缓慢地?拢住她。   这教温廷安既熟悉,且陌生。   温廷舜身上的气息,让她心中?的潮水时起时落,曾经他是个?少年,青涩而稚拙,现今他过?渡为一个?男人了,不论锋芒还是棱角,皆是打磨得愈发成熟。   温廷安浅浅地?嗅着身侧人的气味,精确而言,那是薄汗与皮肤翕动张开的气息。大半年前,她也有与他同榻共枕的时刻,那个?时候,他还是莽撞的赤子,但现在他收敛许多,躺着也仅是纯粹地?躺着,一行一止,没有逾矩或是越界。   不过?,温廷安能够感受到他的克制与隐抑。雨丝稍歇,外头有苍凉的月色,轻轻洒照入内,映出?身边青年的修长轮廓,黑幢幢的剪影,投照在雪白的墙面上,像是连绵起伏的、嶙峋磅礴的海涯山脉,有如岩石一般硬朗厚实的质地?。   山根鼓突,眼窝深邃,俨似山劈斧凿一般,温廷舜的面容轮廓,有一种江南、岭南地?区的人,很少会有的峻挺、毓秀与冷隽,他的棱角与锋芒不是外露的,但她仔细去触碰摩挲的时候,却显得非常烫手。   不经意间地?,她纤细的腕子,被男人用力地?攥握住。   对方?的膂力很大,一个?拉力,她便是被拉入一个?温热厚实的怀抱当中?。   温廷舜那具备压迫感与张力的气息,须臾之?间,便是将她吞没。   她的颈间,覆落一阵薄凉的气息,温廷舜把首深埋此间,她觉得有些痒,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但这般的缩颈之?举,只会加深自己与对方?的接触面积。   温廷安想推开,但腕子被温廷舜攥握在手中?,她怎么动作,都显得有些徒劳。   温廷舜的体温像是高温炽烤的炭,反观之?下,她的身体就显得很薄凉。   大半年以前,两人同榻而眠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相似的场景再现出?来,温廷安有些感慨,心中?冒出?一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也不知,这一句诗,是应景,还是不应景。   “我感觉,你今夜有一些不太一样,”温廷安纤挺的背部,偎倚在温廷舜胸.膛前,她用脑袋,小?幅度地?拱了拱温廷舜的下颔,“不仅会安抚小?孩,还觉得它很不错。”   仔细想一想,他可以算是原书当中?的一个?大反派了,心狠手辣,暴戾恣睢,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凉飕飕的骨魄,怎的会藏着柔情呢?   光是这样想,温廷安便是觉得匪夷所思。   迩后,她的脑袋上方?飘落下来青年的话辞,“以前自然不会去接触,但目下,同你待在一起,我会不自觉想起很多事情,关于我们的未来,关于很多可能性。”   仿佛有一只温润的手,在她的心弦上,很轻很轻地?拨动了一番,奏出?了绵长的回响,哪怕这一只手已?然离却了,她的心弦,仍旧在兀自回响。   关于,两人之?间的未来么?   感觉一提及『未来』这一个?词,还是一桩非常遥远的事情啊。   “你有想过?,我们彼此的未来么?”温廷舜的嗓音响在她的耳屏处。   温廷安委实是不知该怎么回答,细细想来,她的生活重心一直是放在当下的,很少会真正考虑到未来的事。   公务繁冗,她也没有暇空去多做思考。   温廷安沉默了一会儿,她和温廷舜之?间,身世已?经解开,亦是公诸于世了,彼此不是所谓的姊弟,没有亲缘关系。   温家?人,不论是温青松还是温善晋,皆是同意他们在一起了。   两人已?经没有甚么隔阻或是阻绊了。   温廷舜打算带她去冀北,见他的母亲。   等双方?真正见到了彼此的家?长,她觉得,才算是破除一切屏障,能够真正跟他在一起了。   但温廷安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很好奇,你想了什么?”   她夜里的嗓音,呈现出?一种软糯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质地?,与白昼完全不同,温廷舜蓦觉喉头干涩冷燥无?比,有一团火,从躯体深处燃起,继而是,一发不可收拾。 第203章   “我想?了很多事, 比如——”温廷安卧躺在里侧,心?跳如悬鼓一般跃动,却是没有等来温廷舜的下文, 意欲回眸侧身, 哪承想?, 一双劲韧匀实的手,越过浓稠月色与她左侧的肩肘,堪堪横抵在自己的前襟处。温廷舜略一收持气力,伴随着一阵窸窣的簌簌动响, 下一刻,少女的娇躯便是卷入自己的怀中。   温廷安想?要问些什么,下意识用胳膊肘抵了低他的胸膛, 酝酿在喉舌之?间的问话, 少时,便被颈间覆来的一阵温溽痒意所?截断, 原来是他把?首埋在此间。两人偎靠得极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明晰的吐息, 此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温廷安抓住他在她身上游弋的手,嗓音亦是如浸裹在潮水之?中,变得湿漉淋漓, 道:“你到底想什么?”   温廷舜用面颊的皮肤, 小幅度地蹭了一蹭她的颈窝,嘶哑道:“我现在特别想?娶你过门。”   温廷安整个人怔然了一会?儿,搁放在前?世, 对方这一席话无异于是求婚,真的, 完全?没有料想?到,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她就被人?求婚了。   仿佛有万千只蝴蝶,在心?腔的深谷处,翩跹地翻飞而出,蝴蝶飞舞时的轮廓,渐渐然凝构成一个朦胧飘渺的罗网,严严实实地将她团团罩住。   温廷安抬起手,将拂乱在额庭前?的鬓发,不疾不徐地撩至耳廓旁,一抹清浅的笑意,从她的檀唇顶出来,复被她克制地摁住,极力镇压回去,她心?中是很雀跃的,但她又不想?让温廷舜发觉到。   好在她是背靠着温廷舜的,在昏晦如稠墨的光影当?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依靠其他感官来切身感知她的情绪。   温廷舜道出了这般一番话,其实心?中亦是有些忐忑。搁在平素的时刻,他是不大可能这样说话的,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可能是月色太过于美好,或者是她的躯体太过于柔软,教他心?中潜藏已久的某个念头,挣脱出了理性的缰绳,脱离了原始的轨径,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怀中娇人?儿的答复。   晌久,温廷安温淡如水的嗓音,裹拥着某种情绪,如朝暾之?中的烟青岚雾,不疾不徐地传过来,先是蒙昧地轻『嗯』了一声:“你就是,这样跟我求亲的?”   少女的话辞之?中,透着一抹隐微的笑意,喜怒悲喜莫测。   温廷舜的邃眸在夜色之?中,静缓地瞠住了。   好像是有一块细小粗糙的、并不那么光滑的砺石,抛掷于常年平寂的深潭之?中,继而掀起一阵圆弧形状的波澜,涟漪由浅至深,由小扩大,由远抵近。   温廷舜亦是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一席话,委实有些冲动了,甚至是有些莽撞。   一般而言,循照大邺的礼俗,向心?仪之?人?求亲,得要女方家下庚帖、交换生辰贴、纳吉、问吉,等等,简言之?,求亲一事,须要循照一个比较严谨的路子来,离不开繁文缛节,当?然,双方的长辈,亦会?安排男方女方相互见?面,熟稔一下彼此,这也是彼此相互磨合、相互了解对方品性的一个过程,如果真的心?悦于彼此,可以互赠仪礼,可以泛舟赏花。   当?然,具体问题得要具体分析。温廷安与温廷舜的情状,与俗世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弥足熟稔彼此,有过死生相随,有过肌肤相亲,有过坦诚交心?,但唯独缺了一份比较严谨、书面的礼书。   并且,寻人?求亲,也极是需要拣良辰,一般是趁花好月圆之?时,至少要有氛围感,教人?觉得烂漫,但在今时今刻,在夜半深更、公务繁冗之?时——尤其是在天明的时候,还有诸多堆积如山的琐事与卒务候着自己——是以,此刻显然是一个不适合说情求亲的时节,但温廷舜就这般寻她求亲了。   求亲是需要一个精良的仪式感的,温廷舜亦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妥当?,在如此毫无氛围感的环境之?中,直截了当?地同对方说这样一桩重大的事,温廷安估计会?有一些懵然。   温廷舜嗓音哑了几分,声响沉下去几度,将怀中人?儿搂得更紧,道:“仪式会?有的,仪礼亦是会?有的,任何该有的,都会?有的——”   温廷舜凝声道:“别人?姑娘有的,我们的廷安会?有,别人?没有的,我们的廷安一样会?有。”   青年低沉沙哑的嗓音,如磨热砂一般,碾磨一下温廷安的耳屏处,一抹滚热沸炽的烫意,在她耳廓的皮肤掀起烈火,一股羞赧之?意,漫山遍野地侵袭而至。   这个家伙,求亲如此突然,不但如此,对她的称谓亦是也发生了变化。   相处这般长的一段时日,温廷安从未听过他这样称呼自己,今次听到,她多少觉得不自在,太酥了,也太羞耻,她下意识要遮掩住自己的脸,整个人?只想?埋在衾被之?中,不让他看到。   毕竟,她从未被任何人?这样说过。   搁放在前?世,但凡有人?这样说,她大抵不会?受理,但说这番话的人?,是温廷舜,她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抵触,恰恰相反地是,她反而颇觉赧然,心?尖更是添了一重欢喜。   果然,同一番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果真是会?有全?然不同的效果啊。   温廷安已然能够切身觉知到温廷舜的诚意,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今刻就会?应承他了。   虽说是在前?世,她一直未经过人?事,但至少对感情、婚姻曾经憧憬过,肖想?过、思量过。   它们在她心?中,还是占据着不轻的份量的,   是以,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秾纤姝丽的眼睫,如蛱蝶的深黑羽翼,轻轻垂落下去,浅绒绒的眼睑描勒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卧蚕处聚拢起了一阵清清浅浅的暖光,长夜如倾巢的潮水,徐缓地倾落下来。   温廷安淡声说道:“那就等你准备好了,再同我提这一桩事体罢。”   温廷舜眸睫静敛下去,将她徐徐翻过面来,在略微窄仄的空间之?中,两人?近在咫尺,鼻翼与鼻翼之?间仅有一纸之?隔,温灼的吐息喷薄在彼此的面容上,像是彼此之?间若即若离的撩弄与调.情。   少时,一片浓重的深影掩罩于上方,温廷安蓦觉自己一时被压在下侧,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半睁开眸,敛开袖裾,伸出一截白皙雪腻的皓腕,修直瓷白的指节,拢并在温廷舜的嘴唇两侧,指节屈起收力,捏成一个金鱼嘴的姿势。   氛围逐渐升温,变得蒙昧。   温廷安凝眸睇他:“你要做什么,嗯?”   虽说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位,但主导权,仍旧拿捏在她的掌心?间。   温廷舜被捏成金鱼嘴,但没有拂开她作乱的手,眸色沉黯如水,道:“要是我将一切皆筹措妥当?了,那个时候,你会?应承我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纯良无害地勾唇而笑,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噢。”   她偏着眸心?注视他:“——这得看你那时候的表现,不是吗?”   温廷舜蓦觉牙齿掀起一阵不轻不重的痒意,想?啃人?。   随着时间的消逝,这种心?念愈发浓烈。   温廷安正?期待着他的反应,殊不知,这个家伙在翛忽之?间,掀起衾被,她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晦暗,继而是,甚么都看不见?了。   待她真正?反应过来时,嘴唇、颈间相继传了一阵溽热、绵长的疼,这种疼,与寻常的疼楚不大一致,裹拥着一种私人?的柔情与占有欲,它们以痒酥疼麻的形式,蔓延至她面容与颈部。   温廷舜像是兽,将她摁在床榻上,毫不餍足地咬啃,时而久之?,天色渐明,邻壁传了婴孩的啼哭,以及望鹤虚弱易碎的安抚声,这儆醒了两人?。   ——到底是没有进展至最后一步,仍旧是跟大半年前?一样,他对她,依旧是浅尝辄止。   温廷安如梦初醒,泛散着薄粉晕色的手,圈拢成拳,小幅度地捶挠了一番温廷舜的胸口,凝声道:“起来,该干正?事了。”   历经一整夜的耳鬓厮磨,此刻,温廷安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与娇软,听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倒像是一记摄魂夺魄的娇嗔了。   ——就非常折磨人?,甚至是,很考验人?的意志力与忍耐力。   日色从近侧的漏窗当?中,如煮滚的水,不疾不徐地延宕漫延下来,大面积地罩入在床榻的两人?身上,彼此的皮肤之?间,像是髹染上了一层极薄的鎏金色晖光。   天已堂皇彻亮,温廷舜适才眷恋不已地松开她,许是她一直没有应承他,他心?中到底是没有安全?感,但他丝毫没有将自己的思绪绽露出来,将散落在圈椅上的一件外?袍,牢牢实实地披裹在她身上。   两人?联袂处理的公务还有很多,三万斤粮米即将北上,这一桩差事由宣武军来负责,温廷安要带着望鹤母子俩,一同回洛阳城候审。   事不宜迟,两人?迅疾出了屋门。   哪承想?,迎面便是撞上了大理寺的官差,以及甫桑、郁清二人?。 第204章   温廷安生平头一回, 遇到?如此微尴而窘迫的场面。   她?与温廷舜携手而出,两人便是遇到?了彼此的下属,两方?的下属, 同时俱是出现在一个场景当中。   温廷安第一反应, 是松开温廷舜牵握在她骨腕上的手, 但温廷舜没有松开她?,反而随着?她?挣扎的力道,以略微强硬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这是一种宣誓主权的姿态。温廷安颇感纳罕, 低声对他说:“郁清与甫桑来寻你,应当是来商榷运粮一事。”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起了一条细线,浅笑道:“你的下属亦是来寻你, 应当是为了案牍审理的事体。”   温廷安的一侧眉心扬了起来, 凝声道:“那你倒是松手啊。”   温廷舜半垂下了眼睑,却?未如言照做。许是昨夜差点开了荤, 知晓了与爱人缠绵悱恻时的百般滋味,旷野之上的心河, 便是生出了诸多贪妄与执念,一旦蘸染上了,便是再难以戒掉,诸多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需求, 如旺盛滋长起来的蓊郁蔓草, 漫山遍野地?长开,一发不可收拾。   再让他活回茹素食斋的日子,他已然是永远无法活回去了。   两人相牵紧偎的手, 彼此触蹭的掌纹之下,纹理之间绵延着?如春江潮水一般的悸动, 有些痒,有些酥,撩抚于他的心头上,点点滴滴,萦绕不褪。   温廷安让他松手,温廷舜没有松开,二人就?这般隔着?一阵熙和?温暾的气息,两厢对峙开来,彼此的视线,没有转挪开来。   这一幕落在大理寺与宣武军一干众人眼中?,便是自动迻译为了其他的暗昧含义。   郁清与甫桑率先反应过来,恭谨地?垂下首,目色下撤,率先拱手退去。   他们不欲叨扰主子的好事儿。   但大理寺可就?不同了。   温廷安与周廉、吕祖迁、杨淳他们,虽然说在官职上存在一些差异,但在日常的相处当中?,他们就?像是无话不谈、生死与共的友朋。   当下见?着?这样的一幕,众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俄延少顷,便是笑了起来。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在打从宣武军南下后,三人平时很少会见?到?温廷舜与温廷安相处在一起,毕竟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宣武军少将,两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大忙人,平素皆是要日理万机的那种?,很少会有同框的场面。   今儿不仅同框了,竟是还?执手相牵,三个少年的容色,一时变得有些莫测,彼此相互推了推胳膊肘。   吕祖迁与周廉二人,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更具体而言,是在九斋时期执行?种?种?任务的时候,他们就?能?嗅到?一丝隐微的苗头,但那个时候,温廷安与温廷舜尚还?是『兄弟关?系』,他们只觉得,这应当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在执行?『擒诛赵珩之』的紧急任务当中?,在采石场上的一场塌方?事故里,温廷安与温廷舜被?掩埋在乱石碎砂之下,死生未卜,九斋众人心急如焚,连夜扒拉开废墟,将两人救治出来。   将两人扒拉开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这般的一幕,温廷舜从背后严严实实地?护住温廷安,替她?规避掉了从上坠落下来的各种?嶙峋巨石。   废墟之下的两具躯体,像是一条紧偎相缠的藤蔓,虽然在事后,他们从未言说过彼此的关?系,但所谓『见?微而知著』,他们能?从这些细碎的细节当中?,拼凑成一个隐秘而连贯的线索。   适才发现,在冥冥之中?,温廷舜与温廷安,早已有了无比紧密的纠葛。   今次算是真正意义上,打过照面了。   周廉没入过九斋,但因为是温廷安的同僚,同她?接触共事过很长一段时日,他对温廷安有过隐秘的情愫,但随着?温廷舜的到?来,他识趣地?查封心中?一切不应当有的念想,一些多余的枝蔓,悉数被?剪除,整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虔诚的祝福。   周廉附耳低声说了案牍上的一些棘手问题,这些皆是需要温廷安着?手处置的。   温廷安好不容易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手,对他道:“我要先回去处理案牍。”   言讫,便是随着?周廉他们离开。   温廷舜目送着?少女纤细颀秀的身影,手掌上仍旧停驻着?独属于她?的体温,那一阵好闻的薄荷香气,亦是萦绕在他的掌心腹地?当中?。   再抬起眸时,却?是发现,佳人踅而复返,他正欲开口问回来做什么,颊面上却?是一热,   她?在背光面,小幅度地?踮起足尖,亲吻了一下他。   不过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她?亲完,笑眸弯弯,像是一只计谋得逞的猫儿,很快就?离开了。   留下青年独伫长廊,思绪还?有些飘渺。   晌久,他抬起手,摩挲了一下颊面,尤其是被?少女亲吻过的部分。   他薄唇轻抿成一线,素来淡寂的唇角,顶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她?啊。   -   经过长达一周的歇养,望鹤身子骨终算是恢复了过来,原是毫无血色的面容,终于有了精气神。这一会儿,温廷安亦是没有闲下来,她?时常去温家竹苑,探视温廷猷的病情。   打从温廷猷服用?下温善晋所捎过来的,那堪比救命稻草般的丹药,一日两服,连续三日,他整个人遂是一日比一日要清醒,身子骨亦是逐渐健朗起来,第四日的时候,温廷猷已然与寻常人没甚么区别,耳清目明,一切安好。第五日,他能?够下榻离开院落,他所做的第一桩事体,便是去官邸探望望鹤。   因为望鹤仍旧是披罪之身,她?与任何人交谈时,必须要有个人在场监察。   温廷猷道:“假令这监察之人,是长兄的话,我会很安心。”   温廷安听明白了四弟的言外之意,假令监察的人是她?,望鹤与他便是能?够放松自在的交流。   但大理寺有一个避嫌的规矩,如果嫌犯或是意欲探视嫌犯的人,与大理寺的官差存在亲缘关?系,或是存在一定的关?系,那么,从审案的客观角度来看,她?一定不能?去介入此案。   寻常的胥吏,她?是不太放心的,因于此,温廷安想要找周廉他们去当监察人,但教他们否定了。   周廉道:“望鹤的罪情迟早会昭雪,并且,我不认为她?与温廷猷叙话时,会说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少卿位高权重?,亲自去监察,有何不可?再说了,我们去的话,倒显得不大合适。”   很难得地?,吕祖迁终于与周廉站在了同一立场上,同意周廉的做法,且解释道:“大理寺所谓的『避嫌』规矩,其实是用?于对嫌犯推鞫勘案、量罪定刑的方?面,与嫌犯存在亲缘关?系的官员,不应该参与针对嫌犯的三司会审当中?,以防审判结果有失公允。至于寻常的探视,则是无可厚非了。”   杨淳道:“是啊。更何况,望鹤与温廷猷皆是知根知底的,舜哥儿亦是在周遭遣了一些暗卫,日夜不辍地?守着?,在这样一种?戍守森严的秩序当中?,能?出什么差池呢?”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于是乎,温廷安便是默批温廷猷去探视望鹤了。   两人在屋中?叙话的时候,她?便是搬了一张圈椅,在院外安坐,两人的叙话声,陆陆续续从屋中?传了来。   -   很多百姓,甚或是原先在夕食庵干事当差的师姑僧尼,获悉真相后,无法去宽宥望鹤,或形同陌路,或分道扬镳,或怨艾生恨。望鹤与她?长姊私藏罂.粟,将花籽粉投放入早产膳食之中?,做了这般多损人利己的事,这一切,竟然皆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但他们却?被?悉数蒙在鼓里。   很多旧人,俨似从手掌之中?散逝的流沙,与时俱进之下,他们淡出了望鹤的生命,形同陌路,温廷猷是唯一获悉真相之后,依旧来看她?,待她?如初的人。   这教望鹤难以掩饰面容上的异色。   望鹤调整了一番情绪,常年深寂的嗓音,开始有了一丝波澜,问:“贫尼的长姊,陷害过你,甚至要取你性命,为何你不恨贫尼,对贫尼敬而远之?”   问至这番话的时候,温廷猷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望鹊,把自己当做摇篮床,小幅度地?轻晃着?,把望鹊哄得特别雀跃,她?圆溜溜的乌眸,不住地?眨巴着?,咯咯地?笑起来,纤软玲珑的小手,朝温廷猷的面容伸过去,挠了挠他的下颔,温廷猷的皮肤上,即刻掀起了一阵绵长的痒意,就?像是一枚羽毛清扫而过。   温廷猷的心,晕染得一塌糊涂,温声道:“师傅的长姊,所犯下的罪咎,不应当让你一个人来承担,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她?有她?的活法,你也有你的人生,不是吗?”   翛忽之间,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望鹤常年冷寂的心河之中?,随着?少年的话辞,而活泛出了持久的涟漪,她?垂下了眼睑,伶仃纤细的手,捂着?发热辛凉的左心口。   温廷猷道:“也许,在阿夕的心目当中?,你是非常重?要的人,目下的光景里,活下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想要带着?阿夕的那一份好好活着?,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要负着?罪咎与愧怍,活一辈子。”   温廷猷垂眸下视,看着?怀中?的婴孩,她?笑得非常自如与纯粹,透过婴孩秀丽的眉眸,他隐微可以望见?望鹤孩提时代的面容。   所有见?过望鹊的人,都说,这孩子继承了她?的母亲姣好天香的面容。   他把婴孩放回望鹤齁暖的怀中?,剀切地?对望鹤说:“你该为自己而活,至少该向前看,离开了长姊,你可以重?启你的人生。” 第205章   温廷猷话辞甫落, 整座内室俨似被掐住了咽喉,骤地陷入一片持久的?死寂当中?,在屋外伫听的?温廷安, 亦是微微怔愣住, 很显然地, 她亦是没料到,温廷猷竟是会这样说。   平心而论,温廷猷道出了她所未曾对望鹤说过的话,因为诸多因素, 温廷安选择了隐而不宣,她觉得在未来某一日,望鹤是终将走出阿夕所带给她的?阴霾, 这不过是时间层面早晚问题。   望鹤生产完, 亟需一段时日去静养身心,加之她刚刚深陷过死者家属的『鞑伐』, 身子骨孱弱得很,不宜再受到任何惊吓或是恐吓了, 历经种种考量,温廷安并没有对望鹤说这样一番话。   但?今朝,这样的?话,却是被温廷猷提早告知了, 或许, 正是因为他没有考量这般多罢,所以?,他才可以?鼓起勇气道出这样的劝谏。   温廷安觉得, 早说亦是有早说的?好处,就是让望鹤提早从长?姊给她遗留下?来的?阴霾, 走出来。   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再背负着对长?姊的?愧怍而活下?去,因为,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为何当长?姊与阿茧——真正需要担责的?真凶与帮凶——死去后,世?人攻击的?矛头,皆是争先指向了她呢?   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这一段时日以?来,望鹤在身体上,承受着生产所带来的?种种痛处,以?及碌于照拂望鹊,并且在心理?上,不仅承受着因阿夕的?死而带来的?悲恸,还需要承受来自死者家?属的?口诛笔伐。   她的?心弦,仿佛是被拉扯到了极致,似乎只消在施加一些力道,它就会彻底崩裂、直至完全断开。   但?望鹤一直佯作自己身心完全无恙,不论是面对大理?寺,抑或着是面对宣武军,她会故作一副柔韧而坚强的?面容,一直悬缀着一抹温和如?水的?笑靥,这就会给人制造这样一种幻象,以?为她的?状态,真的?是很好。   望鹤的?真实心境,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有她本人才会真正知晓。   温廷猷说了这般一番话,就是一个不经意的?契机,让望鹤再也承受不住了,更精确而言,是无法再戴着一副『我?活得很好』的?假面生活下?去,亦是无法再故作坚强。   在温廷安面前,所无法暴露出来的?脆弱、疲惫,今时今刻,借着温廷猷的?一番话所释放了出来。   望鹤的?眼眸,仿佛被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眶中?无自觉淌下?热泪,滚沸的?泪渍,沿着颊面顺势垂下?,她素来纤挺如?松的?背脊,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兀自塌陷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依仗的?一座危楼,岌岌可危,似乎随时皆会坍塌下?来。   目睹此状,温廷猷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心慌,原是意欲上前去搀扶住她,却被她娴淡地摆了一摆手。   望鹤轻垂下?了鸦黑秾纤的?眼睫,嗓音清淡,仿佛克制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思绪,她说:“不打?紧,我?无事的?。”   温廷猷扶人的?动作,遂是滞缓在了半空之中?,心脏之中?有一小块地方?逐渐塌陷了下?去,潜藏着一种隐忧。   ……望鹤师傅她,真的?没有事吗?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教他的?心房,一霎地滞停了住。   上一瞬的?空隙,望鹤尚在温婉地道说自己身心无碍,但?在下?一瞬的?时候,她仿佛再是难以?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剧烈地趔趄了一下?,须臾,便是瘫倒在罗汉榻子之上。   温廷猷见状,几近于失声道:“望鹤师傅!……”   但?他的?怀中?还抱着行将入眠的?望鹊,整个人不能有大幅度的?动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以?手覆面,俄延少顷,黏濡的?泪渍,从指缝当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溢出来的?,不仅有泪,还有如?母兽一般的?悲鸣,支离破碎的?抽噎,逐渐响彻在这个偌大的?内室之中?。   这一阵悲鸣声,教温廷安与温廷猷俱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闻着这一阵悲鸣,感觉自己的?整一座心室,庶几都?要碎裂开来,第一反应,本是想?要冲入内室之中?,好生安抚望鹤。   但?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这般做,似乎非常多余。   望鹤仅是意欲纯粹地发泄自己压抑许久的?思绪,她很想?大哭一场,那么,便是让她哭好了——如?果,『哭』这一桩事体,能够教她好受一些的?话。   把一切淤积在心底许久的?不悦、不愉快,都?通过淋漓尽致的?哭泣,使劲地宣泄出来罢。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摁住冲入内室的?一切心念,静谧地伫靠在照壁之下?,静静地听着望鹤嚎啕悲哭。   情绪多少是会感染人的?,听得久了,自己的?内心,亦是会无自觉地伤感起来。   不知何时,一滴寒冽的?雨水,从苍青色的?幽缈穹空坠落下?来,砸入温廷安的?后颈之中?,雨水碰触在她的?皮肤上,掀起了一阵寒冽持久的?冷意。   温廷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脖颈,徐缓地抬起眼眸,瞅见了霾云密布的?天,适才发觉到,这天,又陆陆续续地落起了淫淫阴雨,前一阵子好不容易恭送走的?回南天,在这般的?一种时刻里,复又卷土重?来,空气当中?,逐渐浸润满了潮湿黏腻的?水雾,廊庑之下?的?各处官邸、屋宅、邸舍、粱椽,表面之中?,亦是蒙覆上了一层极薄的?水汽。原是莳植于近处的?梧桐树,今刻变作了一片朦朦胧胧、飘飘忽忽的?远山淡影,乍观之下?,这般的?碧景,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清扬婉转的?啁啾鸟鸣声,渐而被蹉跎嘈切的?雨水声,取而代?之。   望鹤的?悲鸣声,却是仍旧弥足清晰地响了起来,伴随着绵密寂冷的?雨水,携同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上,幽然震落,镂刻出了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与弧度。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想?起了大半年前的?傍夕冷夜,那一个她率着衙役去抄封崇国公府的?凄迷雨夕,哪怕过去了这般漫长?的?一个时间,这个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在那样的?一个雨夜之中?,她抄封崇国公府的?事,反应最大的?,便是温老?爷子温青松。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掌掴了一个掌雷。   半年之后,昔日掌掴她的?老?人,因肺疾不治,而辞世?了。   这位说不记得有温廷安这般一个嫡长?孙的?威严老?人,前不久与她和解了,但?没过多久,他便是永久地离开了她。   温廷安触景生情,心中?有一小块地方?,痉挛般的?疼了起来,仿佛有无数根细细小小的?针黹,扎着她的?心中?那一片最是柔软的?皮肤。起初,疼意并不是那么剧烈,可时而久之,这般如?针戳的?一种疼意,便是以?排山倒海般的?趋势,侵袭全身,让她庶几是疼得痛不欲生。   温廷安庶几是疼到难以?呼吸。   在前世?,她不曾感知到至亲离开时的?疼楚与悲怆,但?在今世?,她鲜明地感受到了这样苦痛,因为前世?不曾真正历经过,在这一世?,丧亲的?噩耗传来,她感受到一种难能言喻的?无奈、辛涩与悲怅。   这般一种思绪,深刻地攫住了她,她捂着左心房的?位置,深深地匀吸了一口气,试图通过正常的?吸气呼气,来维持一个正常的?吐息。   其实,她的?反应算是比较迟钝的?,温青松去世?的?头七以?及那一个旬日,她没有感受到很浓烈的?悲伤情绪,当时她的?思绪皆是扑在案牍上,但?将手头上的?案桩,一件一件解决完备时,她整个人静持了下?来,大脑放空,一种姗姗来迟的?悲怆,乘隙而入,渗透入了她的?骨骼之中?。   她觉知到自己整个人,像是浸裹在了一种浓烈的?悲伤之中?。   面对亲人的?离世?与死亡,她似乎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入苦痛之中?,最后再是目送着他们离开。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她隐隐约约地,对望鹤能够感同身受。   望鹤悲鸣,不仅仅是因为对长?姊阿夕的?死,感到悲怆,还有一种精神上的?释放与解脱,她终于不用再顾念着阿夕在世?时所加诸寄托在她身上的?精神压力了。   望鹤终于能够再为自己真正活一次。   这厢,温廷安的?心绪亦是如?此,温青松在世?之时,她不得不一直活成他所期待的?模样——科举春闱,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凡此种种,皆是温青松期待之中?的?她,除了『光宗耀祖』这一点,其他方?面,她俱是逐一做到并完成了。   但?她真实地觉得,自己活得好累。   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当中?,按照别人所给定的?戏本子来塑造自己,这般做,真的?很累。   是以?,温青松辞世?时,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在难过之余,还会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隐微之中?,还有一种微妙的?解脱感。   终于,她不再需要活成任何人所期待的?面容了。   可以?真真实实地做一回自己了。   掩藏在袖笼之下?的?手,徐缓地松弛了开去,温廷安转身离去之时,便是看到了不远处的?青年。   一人,一伞,在烟青色的?细雨之中?,等着她。 第206章   ——是温廷舜。   重重雨雾当中, 他一直在?等她?,觉察到了她注视而来的目色,他捻紧竹骨伞的伞柄, 穿过雨水织就而成的雨幕, 不?疾不?徐地朝着她?走?来, 原是人籁岑寂的氛围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一片槖槖履声,并及绵密的雨丝打落在伞柄之上的声响, 声如蚕食桑叶,势若石击深潭。   温廷安蓦觉眼前弥散着一片悠久的恍惚,原是空荡荡的心房, 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思绪, 填充得淋漓尽致,她?俨似一株秋日旷野之中的透黄麦穗, 就这般,被?充实?得灌浆, 体内趋于充实、饱和、醇厚。   阖拢住眼眸的时刻,不?知为?何,她?竟是回想起大半年前的一幕。   也是雨水重的天时,她?抄封崇国公府, 除了见?到?温青松, 她?其实?还见?到?了他,那个时候,他仍旧是少年的面目, 撑着一柄烟青色质地的伞,伫立在?雨色里候着她?, 伞的左半部?分?,空荡荡的,没有立人,显然是专门为她而留的。   隔着如烟丝般袅袅升腾的雨雾,温廷安能够看到?,少年一身?藏青束带官袍,眉眼轮廓立体深邃,鼻梁高挺如嶙峋的石,温隽倜傥,檐廊之下的橘橙色灯火偏略地斜照过去,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将他的面容勾勒得格外细致,有了烟雨的云遮雾绕,少年的神态,掩藏其间,情绪变得分?外莫测。   但温廷安能够感知到?,他的关切与呵护,当时她?没有伞,独立于瓢泼滂沱的大雨里,任凭雨水逐渐打湿她?的额前碎发。   她?没有走?入温廷舜的伞下,亦是没有挡雨,她?转身?离开了。   温廷安的思绪回笼,在?一片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徐缓地将眸心睁了开来,今时今刻,场景重现,一种濡湿辛涩的思绪攫住了她?。   目下成长为?青年的温廷舜,他的身?量修长笔挺,独属于武官风骨的官袍,熨帖地穿在?身?间,合襟剑袖,戟纹劲服,尤其是束在?腰间上的帛带,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他如玉树般颀秀的身?量,甚或是,能够描勒出一种肌理线条。   温廷舜本是隽立于婆娑的雨色之中,见?着她?来,他遂是朝着她?行过来。   温廷安没有像是当初那般转身?离开,而?是静伫在?原地,直至头顶上空出现了一抹青,青年撑伞而?至,一半的伞檐,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高悬在?她?的头顶上。   温廷安正欲言说?些什么,少顷,一件裹藏着桐花香气的外袍,郁郁青青,自然而?然地披裹在?她?身?上。   温廷安心跳悬停一瞬,听到?青年温和地开了口,嗓音扶疏沙哑:“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天明,雨很快就会止歇,今昼可以看到?日出。”   温廷舜的目色投望而?至时,深寂的眸,徐徐下眄,视线一错不?错地望定她?,他那一双邃眸,仿佛一潭揉不?尽的千尺深水,勾勒出了绵长而?又专情的弧度。在?这短兵相接之间,温廷安的视线撞上了他的,原是岑寂的心跳,翛忽之间显著地跃动?起来,掀起了不?轻的风澜,喷薄欲出的悸动?与情愫,沿着湿凉空气的纹理,一路漫延在?她?绽露在?外侧的皮肤上。   温廷安怔神了一下:“看日出吗?”   须臾,她?便?是得到?了一个笃定的回复:“嗯,今昼有日出可看。”   说?话时,青年适时牵住她?的手,修直匀长的指腹,穿过她?的指缝,与她?五指紧偎相扣。   温廷安呼吸有了片刻的凝滞,心腔之中,仿佛攒着一种银朱髹漆的大鼓,一柄看不?见?的鼓槌,笃笃笃地敲奏在?鼓面上,鼓点央央,如环佩相击,发出一阵持久的怦然声,   她?又想?起了大半年前的事,自己与温廷舜在?天明之前看日出,天明之后,他们就会分?离,分?道扬镳,奔赴各自的前程——她?是大理寺少卿,行将去洛阳城的府衙应卯;他是兵部?主事,行将随军去戍守漠北之地。   大半年前所看过的日常,今次再被?青年提及起来,像是一种颇有仪式感的重逢礼。   并且,今次相见?时,两人各有诸多公务要?忙,聚少离多,加之今朝停泊在?珠江岸畔的官船、粮船,亦是很快要?开拔了,毕竟,运粮北上的日期,就正在?今日。   还有望鹤,夜尽天明之时,甫桑会去专门遣送她?上官船,她?需要?与众多案牍一同回京交差候审。   大理寺与宣武军,昨夜检视过各方人马,一切整饬完备,各就各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目下的雨景之中,距离官船开拔尚还有三两个时辰,雨色很快就会止歇,一片盛大的火烧日出,正藏掩于远空东隅的山脉之中。虽然目下望不?见?一丝一毫的曙色,穹顶上的色泽,仍旧是一片绵延的黯黑,但温廷舜方才所言,如一簇爝火,在?她?心间点燎燃了一片澄亮的火光,温熙而?又柔暖。   温廷安心中颇为?动?容,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主动?反握住了温廷舜的手,檀唇勾了起来,应承道:“好,我们一起去看日出。”   少女的话音,被?雨色隐微地浸湿了去,蘸染了一丝沁凉,软糯的声辞,在?他的唇齿之间漫然捻过,是恰到?好处的柔软细腻。   温廷舜的一对邃深的眸中,亦是浮现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平素惯有的锋芒,悉数敛没,原本冷硬坚实?的棱角,历经雨色的洗濯,变得干净而?清隽。   他牵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道:“跟我来。”   虽然说?回南天,让整座广州城变得非常潮湿黏腻,但雨水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雨水终于是落干净了,东方穹空的山脉,隐微地露出一星半点的鎏金色曙辉。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广州居于洛阳的下方,是偏南的位置,本身?也比较靠东,日出的时间也会比较早些。   温廷舜提前踩好点,拣了一处位置。两人乘舟溯游至上,从广州的珠江启程,城外坐落有一座名曰『白云』的山上,比起鲁地泰山,或是其他四岳,罗浮山并不?算高,两人施展轻功,不?消片晌的功夫,便?是顺遂地攀上白云山的顶峰。   刚落过雨,山顶凉初透,叆叇的丛丛白云,成群结队,压得很低,徐缓地出岫,在?层层叠叠的山嶂之中安营扎寨,露水滴翠,纤草芊绵,气氛弥足温和。   两人执手相牵,攀上高峰之时,可以望见?小半座广州城,委实?是映衬了那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白云山有一座八角凉亭,亭内本无?人,但温廷安行近前去时,却是发现里中的景致,安置得格外熨帖,温廷舜将一张实?先?备好的羊毛薄绒毛毯,徐徐摊开,行至她?近前,将毯子严严实?实?地披裹在?她?的周身?。   为?她?披裹毛毯时,青年的指腹时不?时碾蹭在?她?的脖颈上,她?能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与凉冽,这两份触感,在?她?的颈部?肌肤上,掀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甚至是有一些教人发颤的痒,她?下意识缩了一缩脖颈,脑袋亦是随之缩了起来,因是羞赧,很罕见?地,她?的两腮粉扑扑地鼓了起来,抬起手掌,虚掩住了眼眸,像是一只软糯的鹌鹑。   这般的行相,看在?男子的眼眸中,委实?是可爱极了。   温廷舜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喉头亦是有些发紧,唇齿之间,遂是变得有些发涩涸渴。   “冷吗?”他俯眸凝视她?,嗓音略显嘶哑。   温廷安倍觉安心,摇了摇首,道:“现在?觉得特别暖和。”   “那就好。”   亭中设了一张长榻,铺着一层棉绒质地的案布,上面设有杯盘与糕果,细瞅之下,皆是温廷安所爱吃的,她?颇感不?可思议,没想?到?,过了这般长的一段时日,温廷舜竟是还记得她?的饮食喜好。甚或是,知晓她?对酒过敏,他所筹备的,便?是一种以荔枝酿就的甜口果酢。   两人在?坐下来的时候,温廷安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所准备的么?”   收到?了笃定的答复,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经意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还是塌陷了。   她?一直以为?,温廷舜是不?太懂何谓浪漫的,但今时今刻,她?所目睹的这一切,推翻她?所固有的诸般认知。   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了一条线,有一丝笑意自唇畔之中,隐微地泄露了出来,但她?又极力地克制住。还好,近前颇多的树色,投落下来的一片扶疏荫影,完美掩蔽住她?的面容,顺带也掩藏住了她?面容上的真实?情绪。   温廷安以手支颐,偏过了眸,一瞬不?瞬地瞅着他看:“准备了多长时间?”   温廷舜莞尔,拂袖抻腕,露出一截劲韧瓷实?的臂膀,大掌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少女的脑袋,温声道:“其实?也不?算久,昨夜下值后,就开始筹措了。”   温廷安怔愣了一番。   原来,从昨夜开始准备的。   她?心中有个小小的心念,想?要?稍微地使一下坏。 第207章   趁温廷舜没个防备, 温廷安偏过螓首,眸色下眄,倾近身?躯, 不偏不倚地在他左侧的颊面上, 浅啄了一口。   她是第一回 这般做, 力道有一些没掌握好,薄唇捻在青年的颐面上时,发?出了清越响亮的『啵——』声。啄吻声,在人籁岑寂、白云出岫的山顶上, 格外儆醒。   声渐落,如潮汐一般褪去,两人俱是怔愣了好一会儿, 容色各异。   温廷舜没料到?这一出, 颊面皮肤覆落下来的一抹濡热触感,像是柔软的棉絮拱蹭在上面, 蹭碰之时,一阵铭心?镂骨的悸颤, 俨似一出汩汩水流,沿着皮肤的纹理漫漶下去,潜入骨髓之中?,整个人像是被一种醇厚的、心悸的、温熙的触感, 所紧密地包裹着。   温廷安即刻觉知到?, 温廷舜注视过来?的视线,她殊觉有些羞窘,毕竟她很少会主?动这般做, 与诸同时,她更没有任何主?动亲人的经验, 力道拿捏得并不那么到?位,就造成?了这种乌龙。   温廷舜视线变得很烫,落在她身?上之时,俨似是一簇迸溅的花火,在身?上的边边隅隅掀起燎原般的热意。   温廷安颇觉不太?自?在,像是一只鹌鹑般,缩起自?个儿的粉颈,用手捂挡住自?己的面容,捂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皆是局促起来?。   她的这般行相,落在近侧的青年眼中?,倒是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意韵。   温廷安平素在大众的眼中?,是温娴豁朗却不失威信的大理寺少卿,待人接物之中?,总是维持着一份疏离,但今刻在他的眼前,她卸下了这样一重身?份,成?了浸染人间烟火的少女,黛眉如一弦弓月,眸波如一池琼浆,粉肤胜过一窗融雪,浅浅抿起一条浅弧的绛唇旁,悬饰着两个腆然的梨涡。   万籁俱寂之下,一片将燃欲燃的曙色之中?,佳人姝容含羞,眼眸没去睇他,但那狭长上挑的眸梢,泅染了一丝纤薄剔透的胭脂晕色,是动情的征象,这就像是两道显著的钩子,抛出透明钓线,一下子,勾缠住温廷舜的目色,她偏过首不看他,这一过程就像是钓者收线,他被她拽去了目光,视线再也腾挪不动分毫。   目睹此状,他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目色从?她胭红的眸,一路朝下,掠过了她纤挺秀丽的鼻峰,驻停在嫩翘柔娇的檀唇之上。   少女的嘴唇,在曙色的髹染上,仿佛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薄光,上唇朝外翘,衬出一份鲜明立体的轮廓,下唇饱满柔润,如铺开的折扇扇屏,泛散着盈盈脉脉的微光,距离隔得近了些,温廷舜遂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女菱唇上的纹理,唇纹如画如绣,色泽是樱瓣的粉晕,在日?色的覆照之下,嘴唇的质感,仿佛柔软到?极致,在观者的心?窝处拱蹭出了一丝弧度,温廷舜蓦觉自?己心?中?的某一块位置,在不经意之间塌陷了下去。   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觉察到?旁侧有一团凉冽温然的气息,正?在慢慢趋近、靠拢,这般一团气息,拥有一种莫能言喻的威慑力与压迫感,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一时之间难以动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种蛰藏久矣的兽盯住,只能被钉在原地。   一只劲韧结实的大掌,裹藏着一股温烫之意,紧实地摁住她的肩膊,她悉身?掀起一股绵长持久的战栗,隔着数层衣物的料面,她能够切身?觉知到?,一种极致粗砺与极致柔软的彼此碰撞。   他将她往怀中?一带,她眼前一黯,一阵浓郁的桐花气息盈鼻而来?,她下意识想要说话,下颔却被青年的指根抬起,巴掌大的小脸,被动地陷在他的掌心?腹地,他的阴影渐然覆盖住她,俄延少顷,她的唇上,悄然落下一阵软热温腻的、如瑜玉一般的触感。   温廷安的眸心?,在晦影之中?,慢慢瞠大。   这个吻,既沁凉,且凛冽,却灼烫了彼此的舌尖。   整个局势,开始由他主?导,她陷入了一种被动的地位,体温逐渐升高之时,她有些喘息不过来?,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皓腕悠缓地伸出,细长纤白的指根,捻紧他的后背背脊,葱指在衣饰的料面上牵扯出诸多褶皱与纹痕。   温廷安缓缓阖拢住眼睑,心?潮慢慢地,随着日?色的冉冉升起,而涨起来?了。   西隅是将褪未褪的残夜,东隅是将升欲升的的金乌,两者掩映下来?的光,恍若高低错落的万千丝绦,在白云山的凉亭之上徐徐地垂落下来?,将两人罩掩于一片半实半虚的阴影之中?。   温廷舜的大掌,从?她的后颈,一路朝下游弋,继而箍紧她的腰肢。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腰窝,倏然软下了一截,被他触碰过的腰肢肌肤,『噌』地染起了一阵燎原般的热焰,她蓦觉一阵软酥的痒意,从?被她触碰过的肌肤,如飓风过境,渐渐然蔓延开去。   橘橙色的、一丛纤薄的光,薄薄地吻在她的眼睑之上,一阵温热的、沸烫的、饱和的温度,搭载着某种温实的重量,泅散在了空气之中?,在这样的一阵时刻当中?,日?色成?了一种趋于具象的物事,她的眼睑,亦是能够真真切切地觉知到?日?色的温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烫热吐息,若即若离地喷薄在她的耳根。   温廷安意欲缩起颈部,但他并没有很轻易地放过她,干燥的吐息,从?她的耳根慢慢游弋至她的下颔、薄唇、前颈,唇之所及之处,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一阵浓郁的薄粉色。   温廷安的皮肤本就白皙,如雪瓷皓玉,蘸染了晕色的时候,吻痕以及粉晕,便是分外的明显,尤其是在苍茫天光与扶疏云影的照彻之下,她皮肤便是白得可以腻出淋漓的水光,熠熠生?辉。   风逐渐缓和下来?,窗扃之外的月色,东面是玄色,西面是白色。   山亭的地面与粉壁上,随着金乌的升起,映彻着两道深邃的轮廓。   烛影摇红,光影翩跹,长夜漫漫。   青年紧紧扣住少女的手。   俄延少顷,两人十指牵握。   彼此指节与虎口等处,在光影之间,若即若离地碰触,浸出一片微微溽热的温度。   不知在何时,温廷安仿佛从?一处深谷般的高地,重重地跌落了下去,身?体的失重感极其强烈,眼前覆落上一阵显著的眩晕感,意识犹若一只折了线的纸鸢,折戟于叆叇浓密的重云之中?,耳屏处,是时涨时伏的潮水声,是时缓时急的风声,是时卷时舒的、丝云捻蹭在彼此鬓发?的簌簌清声。   下一息,她的身?躯,跌落于一片绵实的地上,附着黏腻汗渍的皮肤上,弥散着对方?身?上的桐花气息,以及一阵绵密的吻痕。   天似穹庐,笼盖视野,萦绕在凉亭的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辛涩温凉的气息,比及金乌全然在东方?穹空上升起时,原是处于昏晦之中?的天地,一时之间,髹染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光,被剥离了实质的万物,开始有了一副真实而具象的面目,轮廓亦是清晰分明,破晓时分的、过渡入黎明晨景的广州白云山,仿佛从?一轴颇具雅意的古画之中?,从?容不迫地走出来?。   还有一个时辰,官船行将开拔,大理寺与宣武军行将启程。   温廷安身?陷入一种绵久的漩涡之中?,她像是行驰于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温廷舜就是她的舟桨,她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一片万仞风浪之中?潜行,此则她在前世今生?之中?,从?未生?发?过的一种簇新体验。   畴昔,她觉得自?己对一切事,皆是可以拿捏于自?己的股掌之中?,但是,面对今时今刻的光景,她显然没能应对地这般游刃有余,甚至是,衬出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青涩与稚拙。   她唯一能够做的事,便是听凭温廷舜的引导,他指引她去何处,她便是去何处。   慢慢地,她体内的气力,逐渐分崩离析,如一丝接一丝的缠丝,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唯一残存的意识,亦是淡出了去,不知消隐在了何方?。   她这一叶扁舟,历经了惊涛骇浪,已然是精疲力尽,饶是想要恢复清醒,但也是难以为继。   身?体与意识变得一样沉重,温廷安累得阖拢上了眼眸。   再睁眼之时,赫然发?现自?己卧躺在了一张床榻上,身?上还穿着原先的少卿官服,她定了定神,适才发?现自?己栖歇在了广府公廨的邸舍里,更精确而言,是在温廷舜的屋舍之中?。   身?上的官服虽说是穿着的,但身?上原先的那种黏濡感,已然是消弭殆尽。   自?己的身?躯,应当是被人悉心?的洗濯与擦拭过了。   甫思及此,温廷安耳根蘸染了一丝烫意,不过,她很快恢复了过来?,望向了漏窗的位置,更漏尽,夜已央,天光敞亮,真正?到?了开拔北上、运粮启程的时刻。   温廷安望向了榻前的铜镜。   还好,温廷舜待她还算周到?,适才亲吻她的时候,吻痕落在了的地方?,皆是用衣物可以遮住的。   温廷安舒下了一口气。   门外传了一阵颇有规律的笃笃声,意味着行将启程。 第208章   【第?两百零八章】   在?广州府待了长达一个半月后, 温廷安、温廷舜等人,运载着三万斤粮米、取道南北运河,一路北上。因是适值秋汛, 河道水势汹涌, 众人一路顺水航行?, 抵达洛阳城的时候,比预期之中早了两日。   温廷安他们要押送望鹤回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对?望鹤的罪情进行?斟酌定夺。此前, 罂.粟已然在?广州府一个名曰虎门之地,进行?大规模销赃,一丝残余也不剩, 温廷安亦是解决好了这种隐患, 但在?朝堂述职之时,仍旧有必要仔细去提及这样一个毒物。   当然, 温廷安此番回京,不单只是为了对?『岭南借粮』一案进行述职,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亟待她去做。   诸如,将温廷猷的画作,投递至京中的画学院。在这大半年?以来,他历经大量的观察, 绘摹下了广州水域全景与广府风土人情, 这对?于北方朝廷了解南方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诸如,洛阳城内行?将生?发一桩重大的事情, 是君王、百官要一起与各府各种?的知府和百姓代表,在?大内宫城一起议事, 君王要知民情,纳民谏,开言路。搁放在?前世,这就叫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温廷安能在?大邺见识到君王如此仁德的一面,委实是很?稀罕的,赵珩之能够召开这种?类似于人大会议的廷议,对?于这个朝代而?言,是颇具划时代意义的一个超前创举。   温廷安去广州府以前,还在?京中?解决过一桩棘手的案子,是少女连环受奸案,案子当中?的受害者?,林绛林姑娘,她也要代表广大受到不公允对?待的女子,在?廷议上发声。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温廷安已经觉得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了。   并且,抵达洛阳城后,她暂且与温廷舜分别了。北地粮灾告急,宣武军并未于京城逡巡,甚至连洛阳的谯门亦是未进,驶上洛河后,便是直往漠北的方向驶去。   温廷安有些眷恋不舍,但温廷舜对?她说,七日后他会来洛阳寻她,带她去冀北。   一想?着七日就会再?见面,温廷安一下子从蔫头耷尾的心理状态,重新振作起来,并对?未来的日子开始有了新的期待。   只不过,大理寺回抵至洛阳,宣武军未做停留,行?将前往漠北的那一夜,一丛禁城锐兵,兀突突地出现在?了江畔处,一片江枫渔火的映照之下,为首一人对?温廷舜拱手道:“温少将敬启,皇上延请你入宫一趟。”   温廷安目睹此状,面容上添了一丝隐微的戚色。在?这个偌大的洛阳城当中?,处处蛰藏着赵珩之的暗桩与眼线,是以,宣武军的任何动响,远在?深宫之中?的君王,端的是一清二楚。   温廷舜与赵珩之,亦是有将近大半年?未见了。客观上而?言,帝王家寻宣武军的首领入宫叙话,这很?明显就是要谈论北地赈灾一事,很?是寻常,但温廷安有些拿捏不定赵珩之的脾性,据她对?他的熟知与了解,赵珩之召温廷舜入宫,怕是远不止论议公试,这般简单。   温廷安心跳怦然如悬鼓,小幅度地揪住了温廷舜的袖裾,温廷舜亦是觉察到了她的思绪,削薄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清浅的弧度。朝着她行?近前去。   青年?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她,一只骨节分明、掌腹匀实的大掌,伸在?她的头顶与鬓角之间,很?轻很?轻地摸了摸,这是一种?颇具安抚意味的行?止,轻轻一抚,便是将温廷安心中?各种?毛躁的边边隅隅,悉数抚平了去。   “乖,先在?此处等我。”温廷舜微微俯住身躯,目色与她相平视,嗓音低哑温醇。此一番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闻罢,莫名觉得好安心,心中?原先所预设的一些棘手的难题与刁难,只要有他在?,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温廷安静缓地垂敛下了眼睑,巴掌般大小的脸容,温温驯驯地贴在?了青年?的掌心腹地里侧,秾纤鸦黑的眼睫,在?晦暝的夜色之中?,隐微地颤动了一番,她的嗓音俨似浸裹在?了一罐饴糖蜜浆之中?,音色显得比平素皆是要软糯娇俏,他凝声道:“好,我等你回来。”   这一句话,这一个场景,似乎都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日当中?,两人相处的时候,也上演过这般的一个场面。   在?大半年?前,温廷舜任职为兵部主事、行?将北上、前赴漠北的时候,她也说过,会在?两年?后的洛阳,迎他归来。   虽然现在?两人能够相见,但总归是聚少离多。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异地恋啊。   但温廷安觉得,这并不要紧,很?多困难与坎坷,共同克服,情状就一定多少会好转一些的。   更何况,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   不过是两年?罢了,她全然是等得起的。   温廷舜离去的时候,郁清亦是随着主子一同离开,只余下甫桑一个人。   甫桑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见温廷安一个人等主子,不想?让她这般无聊,遂是主动将这大半年?以来,温廷舜所生?发的种?种?事况——诸如征战沙场,诸如排兵布阵,诸如调兵遣将——凡此种?种?,俱是巨细无遗地同温廷安说了。   甫桑口才了得,温廷安听得很?是入神,但听得也很?心惊胆颤,因为甫桑透露了很?多惊心动魄、温廷舜差点命悬一线的时刻,她的呼吸甚至滞停了片晌,仿佛置身于这般一个漫天箭雨、黄沙贯天的场景之中?,她眼前亦是覆上一片浓重的恍惚,仿佛能够看到甫桑所描述的场景,温廷舜披坚执锐,上阵御敌,斩灭敌军将领,枭其首级,以重振军心。   但在?这一桩事体的背后,她不曾知晓地是,温廷舜也中?箭了,敌军射了一枝暗箭,一举刺穿铠甲,射中?他的后背背脊。这一枝暗箭,还是淬了剧毒的,如果不是箭簇射偏一寸,没有完全刺中?心脉大穴,他就可能丧命于斯,纵任手头上还存有唯一一枚万能丹药,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   甫桑说:“被毒箭刺偏心脉后,主上一度昏厥不醒,随队的军医说,主上负伤颇多,尤其是这一枝毒箭,所引发的伤,最是致命,主上生?死未卜,军医用各种?奇珍药物去医治,亦是膏石罔效。”   温廷安心绪高高悬了起来,神识绷成?了一条极致的细弦,哪怕知晓温廷舜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了无大碍,但在?甫桑所描述的这样一个上演着生?死时速的时刻里,温廷安仍旧是受到了剧烈的感染。   温廷舜从不曾同她说过这些事体,只言片语也没有——纵任是有,怕她担忧,他也不会如实坦诚。   假令不是今朝趁着要分离两地,加之温廷舜被召入宫中?,人不在?场,甫桑适时同她聊起这一桩事体时,温廷安怕是永远皆是不会知晓,温廷舜畴昔差点到阴曹地府一趟。   如此凶险困厄之事,她竟是一丝一毫也不知情。   而?她在?广州府的时候,在?暴雨之夜坠桥,庶几是行?将命丧黄泉,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救了她,护她鬓角无霜,安然无虞。   温廷安垂落下了眼睑,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深深凹陷了下去,某个最是脆弱的位置,仿佛被一只温柔劲韧的手,不轻不重地拿捏了一番,被拿捏过的位置,泛散起了一阵亘久绵长的战栗,这一份战栗,顺着心腔的纹理徐缓地攀行?蔓延。   一抹凛色,将将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掂紧了呼吸,问?道:“那后来呢?”   甫桑默了一会儿,道:“唤醒主上的主意,乃是卑职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有些剑走偏锋,也恳望温少卿听后,切勿为怪,当然,假令这个主意冒犯到了少卿,便请少卿赐罪。”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这些皆是已然作古的史事了,我今刻还怪咎你作甚?”   甫桑轻轻地清清了嗓子,道:“我是对?主上这般说的——若是他再?继续昏厥不醒,那么,当朝的官家将会册封温少卿为帝后了。”   温廷安本?是在?浅啜茗茶的,闻得此话,剧烈地呛咳了一番。   “咳——咳——咳——”   甫桑本?是想?要帮她顺气?,却被她摆了摆手阻止了。   温廷安将茶盏搁放在?茶案上,不可置信地望着甫桑:“你真是这般对?温廷舜说的?”   甫桑道:“百试百灵,卑职甫一道出口,主上不出多时便是恢复了神智,连军医皆是颇感不可思议,说主子能够在?这般短瞬的时间当中?,自疗了身心,是一个奇迹。”   温廷安:“……”   这一招,连她自己皆是不曾想?到过。   果真是有些损的。   甫桑忙为自己的行?止和话辞找补,道:“温少卿,您看看,您在?主子心目之中?的份量,占比是特别大的。我一提及你,主上便是很?快恢复了意识。”   话是这样说,是没错,但是……   温廷安总感觉有哪些地方,似乎总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   温廷舜果真没让她候太久,不足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第209章   【第?两百零九章】   “官家同你说了甚么?”在宣武军所在的?驳船之上?, 两人见着了?面?,温廷安便是这般问道,嗓音潜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焦虑。   郁清、甫桑一干众人, 格外识趣地退出了?船舱, 给主上与少卿一些两人相处的时间?。   “没有说什?么。”温廷舜抚摁着温廷安的?肩膊, 让她在铺有毡毯的?杌凳之上?徐缓落下,他则是给她斟了一盏清茗,递与她,末了?, 在她近侧的?位置上?,不疾不徐地告了?座。   温廷安以手撑颐,一错不错地凝视他, 细致地端详他的?容色, 并不放过他面容上一丝一毫的细节。   温廷舜被她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一时失笑, 劲韧结实的?胳膊,伸过去, 将她揽入了?怀中,正色道:“我入宫述职,官家只叮嘱要早些去漠北赈济粮灾与安抚灾民,让灾民有屋可栖、有粮可食、有疾可治。至于旁的?事, 官家说, 待漠北粮灾一事解决后再议。”   此一番话,教温廷安一直横悬在心口上?磐石,安安稳稳地坠了?地。   还好, 赵珩之并未寻温廷舜的?麻烦。   他身为大?邺的?君主,自?然也有隶属于君主的?器量, 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公私不分。   温廷安本来一直很害怕温廷舜与赵珩之两人见面?,毕竟一位曾经?是大?晋亡朝的?前太?子?,一位亦是大?邺畴昔的?太?子?、现在的?皇上?,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温廷舜的?存在,对于生性多疑的?君主而言,无异于是变相构成?了?威胁。   但温青松辞世之前,让他放下『谢玺』这个身份,放下一切过往,真真正正做回『温廷舜』这个温家二?少爷。温家的?人,纵使知晓了?他的?身份,但永远会接纳他,温家的?府门,一生一世皆会为他而敞开。   温廷舜亦是真正放下了?自?己过往的?身份——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与其说是『身份』,弗如说是『包袱』。   简言之,他对争夺帝位、宫斗权谋,兴致并不算大?,他寻觅到了?自?己存在着的?、活着的?真正价值。   镇守漠北、征战沙场、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这就是他目下寻觅到的?,自?己存在的?价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温廷舜畴昔的?信仰,是父辈所传授给他的?一种价值观,但在温府生活的?这十余年以来,他历经?过信仰崩塌、复又重建的?这样一个过程。   他觉得,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对当下的?他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守护大?邺这一片疆土,成?为更为重要的?一桩事体。   今夜入宫面?圣的?时候,与赵珩之见过了?一面?。搁放在以前,温廷舜心中难以做到平和,毕竟,在早期的?时候,他一直觊觎着君王之位,意欲复辟大?晋王朝。   但目下,他见着赵珩之,能够维持一种心淡如水、人淡如菊的?境界。   赵珩之寻他入宫,一小部分缘由,是问公务,另一部分缘由,是打算给他拔擢官位,从少将擢迁为司隶校尉,颁发了?圣旨后,温廷舜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之位,就差一个品级的?距离,这是掂一掂足,便是能够完成?的?事。   面?对晋升之事,温廷舜面?容无波无澜。   赵珩之心思敏锐细腻,自?然也留意到了?温廷舜的?状态。   赵珩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朗声问道:“知晓朕为何会擢迁你么?”   帝王的?话辞,与其说是问他,弗如说是一种已然带了?预设的?设问,温廷舜自?然不会踩入坑中去,淡声道:“微臣愿闻其详。”   赵珩之原是蹙紧的?眉庭,静缓地舒展开去,修长匀直的?指腹,轻轻地叩击在了?龙椅上?,奏出了?一种颇有规律的?清响。   他笑了?笑,凝声道:“因为朕知晓你,不会再盯着朕的?龙座了?。”   这位最年轻的?宣武军少将,对自?己所居的?王位,并不真正构成?一丝一毫的?威胁,心中确证了?这一点,赵珩之感到了?放心。   坐上?了?帝王之位的?君主,对权力?这一样东西,何其敏.感,每个人对权力?的?想法具体为何,赵珩之皆是能够切身觉知到。   是以,在当今的?朝堂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权臣或是阉宦,纵使是有,亦是被赵珩之祓除得一干二?净,他素来不喜欢给文官集团或是武官集团施予过多的?权力?,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他甚至是罢黜了?不少畴昔手握重权的?阁老?。   而拔擢为司隶校尉的?温廷舜,则是成?为了?大?邺王朝当中最年轻的?二?品重臣。   但赵珩之很器重他,一方?面?温廷舜是真的?很有本事,为大?邺的?江山社稷做出不少贡献,另一方?则是,温廷舜对权力?没有很强烈的?野心与追求,他已经?不会威胁到赵珩之的?王位了?。   因于此,赵珩之才敢如此放心地拔擢他。   不过,赵珩之此番找他入宫的?最大?的?缘由,其实是想寻温廷舜喝酒。   一丛内侍,在书房之中铺了?一层细绒质地的?毡毯,毯子?上?立设有一张长条金丝楠木矮桌,案面?上?放置有诸色酒浆玉液,一樽瑞脑金兽炉,放置于酒樽的?东北一带,炉嘴之处,正徐缓地吞吐着袅袅升腾的?青烟,空气之中,杂糅着好闻的?龙涎香以及檀木香气。不远处,内侍搴起金丝质地的?一个挑竿,打着一围高低错落的?簟帘儿,一掬稀薄皎洁的?月色,偏略地斜射入内,温腻的?月辉,杂糅着熹暖的?温度,覆照在室内对酌的?两人身上?,仿佛髹染上?了?一层银箔。   温廷舜仅是喝了?小半盏,便是将酒樽搁放在了?桌案上?,问:“陛下今刻借酒浇愁,所愁何事?”   赵珩之不答反问:“夜色这般晚深了?,她可是还在候着你?”   这句话,委实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她』虽是未指名道姓,但温廷舜已然是知晓的?了?。   对于两个男子?而言,温廷安这个名字,素来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是彼此心腔上?的?一个逆鳞,本是不可触碰的?,但在今时今刻,借着酒精的?挥发,赵珩之心弦悄然一动,自?然而然地问起了?这般一个问题。   温廷舜面?上?并无太?多的?风澜,淡然自?若地浅啜了?一口温酒,沉寂而澹泊地『嗯』了?一声,道了?一声:“是。”   温廷舜丝毫没有回避,回答赵珩之问题的?时候,不避不让地直视着帝王。   赵珩之眸底有一抹极致的?黯然,戛然晃过,转瞬即逝,可他温隽峻挺的?面?容上?,却是笑意更深,道:“行,这一樽酒,朕敬温卿。”   温廷舜将酒给饮酌了?,不过,赵珩之显然喝得比他要多得多,不多时,一坛上?好的?桃花酿便是,轻轻松松见了?底。   原是弥散着龙涎香与檀木香气的?内室,一霎地撞入一阵凉冽的?酒香气息。   温廷舜看着很快见底的?一坛酒,澹泊凌冽的?目色上?移,定格在赵珩之的?面?容上?,他嗅出了?一丝清浅的?端倪,掩藏在官袍广裾之下的?手,指根拢紧,掌腹抚住在膝头上?。   见着赵珩之喝完了?第?二?坛,行将进军第?三坛,温廷舜适时止住了?他:“陛下,您喝多了?,且下朝好生休憩罢。”   言讫,便是撤走了?他的?酒坛。   在这一瞬之间?,他的?骨腕,骤地被赵珩之的?大?掌攥握而住。   温廷舜眸色一凛,意欲抽开,但赵珩之力?度很是生猛,粗粝的?指腹,很快在温廷舜的?腕部皮肤上?,掐出了?一道红痕。   “你有了?她,那朕能够有什?么呢?”一桌之隔,赵珩之低沉沙哑的?嗓音,幽幽地传了?过来。   帝王的?口吻很平淡温实,这番话,就像一句喁喁私语,漂泊在了?他的?耳侧,这教人掀起了?一阵绵长的?战栗。   温廷舜道:“皇上?有大?邺的?江山。”   赵珩之哂然轻笑:“是,比起美人,朕更爱江山。”他偏着首,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舜:“或许,这也是你我之间?的?差距了?。”   一丛看不见的?狼烟战火,在两个男子?之间?无形的?弥散着,气氛有一些剑拔弩张,但很快被温廷舜的?一番辞话,轻而易举地化解开了?去:“陛下若是无事,那微臣告退了?,毕竟还有人在候着微臣。”   这一番话,很轻,带给赵珩之的?震动,无异于是万钧雷霆。   伴随着一阵拂袖甩裾之声,温廷舜从容雅炼地起了?身,行了?一记儒雅的?告礼,便是转身离去。   赵珩之眸色一凛,猝然震袖起身,寒声道:“她现在还是朕的?人,两年后,朕会娶她。”   温廷舜适时止了?步履,他刚巧行至大?殿的?背阴处,整一张脸沉浸在了?半晦半暗的?光影当中,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容色晦暝莫辩。   气氛剑拔弩张,紧张到了?极致。   戍守在外侧的?郁清,护甲之下的?手,窃自?攥握紧了?软剑,只消宣政殿之中有任何异动,他随时潜伏近去,捍卫主上?的?安危。   温廷舜薄唇轻抿成?一条细线,既是没有转身,也没有朝前继续行走,右手食指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左手拇指指腹,淡声说道——   “不可能会有那一天的?。” 第210章   【第两?百一十章】   不知从何时起?, 大殿之外,落起了绵长而淫淫的细雨,一丛雪银色的细瘦惊雷, 时不时游弋在云层之中, 一片簌簌的瓢泼雨声之中, 有一道?雪亮的惊电,从浓密如霾的云海里,骤地纵掠而?出,势若银瓶乍裂水浆迸。雨丝如绣如描, 整一座大殿,就此被绣缝在了一片万籁沉寂的氛围之中,殿内对峙的两?人?, 君王与重臣, 两人的心律随着雨水的滑坠,一同降落。   凉冽的雨雾, 织成一道重峦叠嶂般的屏锦,将温廷舜与赵珩之, 严严实实地浸裹在内殿之中,夜色朝着?深处行去?,君臣两?番对峙相视,一时之间, 氛围变得滞重而冷涩起来。   温廷舜方才所道出的那一番话, 『不可能会有那一天的』,话?音虽轻,却是, 势如万钧惊雷,在赵珩之的心间, 訇然砸落下来了一道窟窿,此一道?窟窿塌陷的痕迹,虽然不慎明显,平心而?论,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简言之,他的心口上,存在过一道?塌陷下去?的痕迹。   赵珩之冷哂了一声,大殿之外适时掠起了一道惊雷,雷声阵阵,掠入里间的雪电,一霎地彻底照亮了大殿的边边隅隅,这?种光亮,亦是仅存在一瞬之间,它是极其短瞬的,亮到了极致的电光,覆照上了龙椅上君王的峻容,将他潜蓄在眸底与眉庭之间的霾意与鸷色,衬托得一览无余。   比起?坐在明面上的赵珩之,温廷舜一直是恭立在殿阶、两?道?玉石质地的楹柱之间的位置,楹柱与楹柱之间投落下来的巨大黯影,将他拢于一片如有实质的庞大昏晦之中,比及雪亮的电光照彻下来的时候,连一丝一毫的电光,都敛不入。   昏晦的光影,俨似一枝细腻的工笔,细致熨帖地描勒出他的面容及五官轮廓,衬得男子的五官,峻朗而?又立体?,继而?投射出了一片明晰的山壑川陵的轮廓。   两?人?彼此对峙了好一会儿,过了晌久,更漏将尽,浓夜将央,斜倚在龙椅上的帝王,拂动了一番云广滚镶绣纹的明黄龙袍,袍裾之下伸出修长细直的手?指,重新斟了酒,一盏斟给温廷舜,一盏则是斟给自己。   赵珩之嗓音变得嘶哑,兀突突地笑了起?来,对温廷舜道?:“偌大的朝堂之下,波云诡谲,尔虞我诈,姑且仅有温卿能同朕讲一讲体?己的真心话?。是以,方才?温卿能道?出那般一席话?,针尖对麦芒,确乎是在朕的意料之中。若是温卿没有道?出这?般一句话?,说了些旁的,朕反而?还颇觉愤愠,觉得这?偌大的朝堂之下,朕难道?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到了么?”   这?一瞬之间,雷声的声势渐渐地弱了下去?,仅是余下潺湲不辍的雨水之声,温廷舜冷硬峻沉的神态上,露出了一丝动容,不知为何,他能够在赵珩之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其熟稔的孤独寥落。   这?一种孤独与寥落,曾经亦是他人?生当中的一抹底色,那一抹底色,那是隶属于谢玺的,这?位少年天子的人?生,便是极致的孤独,尚未来得及得登大宝,它的王朝便是覆灭了,国已破,山河倾覆,盛世不再。但后来,在十余年以前,他一路流亡,在南下的征途上过起?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是温善晋、吕氏以及整个温家收养了他,让他有了可以栖迟的地方。   自此抵后,少年便是以温家二少爷的名义?,蛰伏在崇国公府当中,温廷舜的身份,为畴昔流亡在外的、大晋遗孤出身的少年太子,撑起?了一道?严严实实的荫蔽屏障,无人?再怀疑他的出身,乱官叛党亦是未再相隔千里来追弑他。   因?是擅于念书,工于诗词律赋,做得一手?好文章,且是文武兼修,温青松以及温氏宗族的各位长辈,俱是弥足器重她。   不消说,温廷舜在崇国公府当中,过得如鱼得水,温青松给他铺就了一条坦坦荡荡的康庄大道?,他只?要循着?这?一条康庄大道?一直朝前走,便能平步青云。当时,他心中怀攒着?大晋家国的血海深仇,一心要复国。   按照他旧时的筹谋,只?消他金榜题名,便是能够在留京,在大邺的宫廷之中当差,封了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在此一名曰『卧薪尝胆』的筹谋之下,他步步升官,遂是必定能够逐渐靠近大邺的权力集团以及称首于三法司的内阁,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想方设法取信于当朝天子,并且,慢慢架空天子的权力,当他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只?消掌舵了大邺内廷的权力枢纽,温廷舜以弑君称帝之名义?,复辟他所向往的大晋王朝,便是指日而?待也。   但人?算弗如天算,温廷舜没有想到,他的长兄温廷安,会是他所有谋局当中的一个异数。   ——并且是最大的一个异数。   温廷安推翻了他过往之中精心谋划的布局。   在前期,甚至在过去?同一屋檐下相处的十余年,温廷舜对长兄生过无数弑念,但每一回?俱是隐忍了过来——身为大晋前朝的王室遗孤,大晋前太子,温廷舜卧薪尝胆十余年,他最是擅于忍常人?所不能忍——温廷舜觉得长兄之所行,终归到底,还算是没有越界,亦是没有触犯到他真正?的逆鳞,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忍耐一番。他觉得自己终会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到了真正?忍耐不了的那一日,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弑了她。   但真正?的变数来了。   他发?现了长兄遗落在崔府大小姐内院里画屏上的一块襟围,雪白色,杭绸质地如上好的羊脂玉,残存有一缕薄荷体?香。   ——长兄原来是个女儿家。   长兄变作了长姊,温廷舜不是第一时间就能缓冲过来,在过去?的十余年以来,他一直极其憎恶温廷安,哪承想,温廷安竟然是个女娇娥。   身份、性别所带来的转变,对温廷舜所造成的影响,尤其是认知层面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长兄是男儿,他觉得自己可以堂堂皇皇地憎恶他。   但长兄是女娇娥的话?……   他觉得自己,一时委实有些难以接受,甚至也没办法承认,与自己在同一屋檐之下朝夕共处十余年的长兄,竟然是一个女子。   亦正?是应证了历史上的一句诗词——『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不知怎的,当意识到长兄是个女子后,温廷舜蓦觉自己对温廷安之所行,容忍度提高了很多,甚或着?是,对她催生出一种意欲不断靠近的思绪。   在元夕夜,为她描摹新妆,便是他不动声色的一次尝试。   历经肌肤触碰之后,他多少变得有些食髓知味起?来,就感觉,她在过往当中,所做的种种让他催生厌离之心的事,随着?两?人?肌肤相触之后,而?一笔勾销。   盘亘在胸臆之中的、经年累月攒积下来的恨意与恶念,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思绪所冲淡,时而?久之,唯一滞留在心间的,姑且仅有一种绵长的悸动与颤栗。   诸如,在九斋的时候,一回?分?小组执行任务,她、温廷舜和沈云升一组,要去?寻被鹰鹫叼走的一条鳜鱼,这?条鳜鱼投落的地点便是在大相国寺,但是,在大相国寺挣鱼的时候,他们小组与以魏耷、庞礼臣为首的小组生了一出抵牾与龃龉,也便有了武斗争执。   武斗之中,温廷舜后背背脊负伤,伤势并不算轻。他是一个经常受伤的人?,负伤后,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独自舔伤自愈,过去?十余年,他都是这?般走过来的。他已经习惯打落牙齿与血吞,将一切坎坷和辛涩,吞咽下去?,不为外人?道?也。   但那一夜,碰巧轮到他在文库值夜,出乎他意料地是,温廷安竟然带了药膏来,躬自为她搽抹背脊上的伤。   时至今日,温廷舜已然全然忘却了那一夜两?人?聊过什么,但他永远都铭记着?那样一个场景,烛影摇红,少女搽药的动作温润而?细柔,少了衣料的阻隔,他的指尖,裹藏着?凉冽与热糯的温度与气息,在他的背部上流连与辗转,这?一份触感像是一根羽毛,滑蹭在他背脊皮肤上的时候,就像是一根翩跹的羽毛撩抚在心间的柔软处,他听到了心弦被敲奏出来的回?响,心河漾曳出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无限地朝外延展开去?。最终,在他的心壁留下了一阵漫山遍野的悸动与情愫。   他常年沉寂如冰河的心,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乱的。   他从未享受过温廷舜这?个身份,他觉得,当她为他搽药敷伤的那一刻起?,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幽幽然地响彻在耳廓处。   『温廷舜,你完了。』   -   思绪渐缓地回?笼,温廷舜对自己所做的种种,包括放弃谢玺这?一个身份,包括效忠于大邺王朝,他心中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   因?为,他生平第一回 ?有了一个想要真正?想要守护的人?。   他发?现了比所谓的复仇,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   这?厢,赵珩之对他拂袖招手?道?:“温卿,来,再陪朕喝一杯。” 第211章   大殿之内的?气氛, 依和着时缓时急的雨声,依和着时?舒时?卷的?风,依和着时?沉时?浮的?云, 逐渐变得微醺, 温廷舜遂是陪赵珩之再饮酌了一盏酒, 一盏饮毕,正?襟安坐于?龙椅上的?年轻君王,将把玩在指缝之中的嵌金镶玉的酒盏,搁放在近前的?书案之上, 他?抬起邃深如墨的?眸,拂袖抻腕,朝温廷舜招了一招手, 显然是?示意他?过去。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 容色如静水深潭一般沉笃,依言行了?过去, 比及行至赵珩之近前时?,他?刚欲喊一声皇上, 哪承想,赵珩之倏然倾靠了?过来,额庭抵在他?的?左胸处,晦暗的?光影无法覆照清楚帝王的面容, 他?的?五官浸裹在一片浓密的深影之中, 情绪晦暗莫测。   隔着数层官袍衣饰的?蚕丝面料,温廷舜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赵珩之面容的?吐息温度与立体轮廓。   他?悉身隐微地一怔,赵珩之的?轻易靠近, 显然是?他?所不曾料知到的?,但在当下的?光景之中, 他?没?有贸然推开他?。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位帝王,在此一刻,像是?一头无处可栖的?孤兽,历经?朝政更迭、沧海横流之后,他?变得极其孤独,身边的?侍臣,亦是?一众阿谀奉承之辈,面对百官宰执,赵珩之会将帝王角色,演绎得尽善尽美。是?以,横亘在他?胸臆之中的?一腔真心话,一腔薄发的?思绪,无人?可听他?倾吐。   目下,只听赵珩之用嘶哑的?口吻道:“就这样?,让朕一个人?靠一会儿。”   男子?的?嗓音尾调,裹藏着浓重的?疲乏以及风霜,与平素那个毓秀温隽、光风霁月的?帝君,判若两人?。   仿佛卸下了?一份假面,露出了?真实的?、真正?的?面容。   亦像是?盘卧于?滩涂沙碛之上的?一只蚌壳,常年禁锢自己,用一种冷硬柔韧但无懈可击的?躯壳,来应对朝政之中所有政务。但在偶尔一些时?光之中,他?悄然会把自己的?壳打?开来,对那些极其信任的?人?,展露出自己脆弱而真实的?一部分。   平心而论,在这个人?间世当中,仅有温廷安才是?赵珩之最信赖的?人?,他?将她放置在心中一个最隐秘最深邃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本?来,今夜,赵珩之仅打?算召她一个人?进宫来,但在宣召之前,他?听完暗桩所阐述的?『岭南借粮一案』来龙去脉,听及温廷安曾命悬一线,与大理寺的?几位官差,差点命溺珠江,闻及此,赵珩之的?心绪,剧烈地漏跳一拍。   他?忖了?一忖,温廷安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的?那一夜,他?在做什么呢?   想起来了?,是?在宣政殿内批阅奏折。当时?,他?正?碌于?调遣官差,前去解决漠北的?时?疫。   当她有性命之危的?时?候,他?纵然手眼通天,权势纵横捭阖,但竟是?没?有来得及去救她于?水火之中。最后,救下她的?人?,成了?从北地一路南下的?温廷舜。   两人?生死与共,这般一来,赵珩之殊觉自己离温廷安更远了?,任凭他?后来再如何对她好,都似乎无济于?事了?。   甫思及此,赵珩之眸心垂敛了?下去,掩藏在龙袍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中生出一个很?平静的?念头,晌久,他?放弃了?宣召温廷安的?打?算。   搁放在以往,他?必定会咬定她不松手,势必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来得到她。   但历经?了?近一年的?磨砺与淬炼,赵珩之的?心境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对她有极深的?执念,但他?觉得,从温廷舜在珠江水域救下她的?那一刻开始,赵珩之深觉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她,无论再怎么补救,也无法再走近她的?心腑之中了?。无论他?如何努力,最终都只是?一场徒劳。   是?以,赵珩之选择放手,并将温廷舜召入了?宫中。   在此前的?光景当中,赵珩之见着温廷舜行入殿中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心腔之中可能会滋生出一些燥郁的?思绪,可能是?妒恨,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也有可能是?别的?一些思绪。   但没?有。   完全没?有。   暌违经?年,赵珩之重见温廷舜,竟是?没?有当初少年时?代当中的?妒恨与敌意,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心如止水。   他?将温廷舜视作他?的?肱骨之臣,他?效忠于?大邺,胸无贰心。当然,赵珩之此前亦是?调查过温廷舜前赴漠北北地之时?,所做的?种种事迹,亦是?窃自暗查过他?的?书信——赵珩之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谋逆话辞。   赵珩之最终确证了?这样?一桩事体——温廷舜真的?没?有贰心。   这也是?赵珩之今夜选择对他?卸下防备的?缘由,因为温廷舜对他?不再构成威胁。   在人?生的?大多数时?候,人?性就是?这样?一副残忍而又?现实的?面目,当宰臣对君王构成威胁的?时?候,君王就会十分忌惮,选择处之而后绝。如果宰臣对他?不再构成威胁了?,不存在利益、立场之间的?抵牾,君臣之间反而还能相处得如鱼的?水。   温廷舜亦是?意识到了?赵珩之的?思绪,他?垂下了?眸心,人?不响,亦是?没?有推拒赵珩之的?靠近与触碰。   时?有一片凉冽的?风,从殿外的?窗槛之上徐徐拂扫过来,案台上的?烛火被吹得扭来扭去,衬出一片幽微的?暗芒,君臣二人?的?身影,映衬在楹柱与粉壁之上。   “温卿,朕以为自己足够长情,能够等一个人?,等上两年,但在今时?今刻,朕发现,自己已然不是?少年,很?多在过往看起来轰烈的?事,今时?回溯过去,就像是?一场稚子?儿戏,算不得数的?。”   温廷舜眸色定格在了?遥远的?远空处,他?对赵珩之之所言,并不感到意外,抑或是?说,是?在情理之中。从今夜赵珩之选择宣召他?,而非温廷安,从那时?起,温廷舜在心中就确证了?这般一桩事体,他?觉得,赵珩之的?心绪发生了?一些变化。   当下,只听赵珩之继续说道:“朕畴昔对她心存执念,但后来,朕发现,光有执念,还远远不够。”   赵珩之徐缓地抬起了?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舜,倏然之间,很?轻地笑了?一下,笑色难掩苍凉与冷冽,他?用一种平和深寂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一局,是?朕败北了?。”   温廷舜喉结陡地一紧,眼睑深深地垂落下去,月色散落下去的?皎洁辉光,如一枝细腻的?工笔,描摹出他?眼睫的?秾纤轮廓,并及鸦黑邃深的?睫羽,浅绒绒的?睫毛上下轻轻扇动,衬得他?的?五官轮廓,温实而又?立体。整个人?看上去,端的?是?峨冠博带,身临玉树。   赵珩之话锋一转,道:“不过,距离两年之约,且不足一年半的?光景,虽然从她的?立场与角度而言,朕与温卿之间,确乎是?伯仲已晓,但在朕的?立场上看来,朕还有一年半的?时?光,可以去追求她,不论她对朕的?态度如何。”   赵珩之适时?退开一些距离,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肩膊,凝声道:“是?以,温卿,你需要懂得『骄兵必败,哀兵必胜』的?道理。”   温廷舜狭了?一狭眸心,削薄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瞳仁淡寂如平湖,敛不入一丝一毫的?光线,袖裾之下的?一截骨腕伸出来,左手拇指细微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晌久,他?饮啜下了?酒盏之中的?最后半盏酒,淡声说道:“兹事隶属于?微臣的?家务内事,就不劳皇上费心了?。微臣如何待人?,心中只有定数。”   赵珩之亦是?给自己重新续上了?一盏酒,以手支颐,迩后哑声道:“温卿且退下罢。”   赵珩之这是?打?算一人?独酌了?。   温廷舜未再叙说闲话,当下告了?别礼,一个人?离开了?大殿。   虽然他?与赵珩之谈了?很?多话,但在实际情状当中,尚不足一个时?辰。   温廷舜归心似箭,速速回至行将开拔北上的?官船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念,攫住了?他?,他?觉得掌心腹地在隐微地泛散着一圈痒意,就连齿根、喉腔、心壁,亦是?在弥散着一种绵长的?痒意,喉头变得干咳。   温廷舜想去见温廷安,他?想要立刻去见到她。   意欲亲吻她,意欲抱揽她。   甚至是?,将她倾轧在怀中,深深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   -   不到一个时?辰,温廷舜便是?抵达运粮的?官船,见着了?她以后,将她揽入怀中,深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但不知为何,他?却是?发现小姑娘变得有些奇怪,一副心事重重的?面目,温廷舜即刻觉察到了?一丝端倪,什么都没?问?,等她主动说。   温廷安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了?她想对他?问?的?事。   床帐垂下了?半透明的?帐帘,沉寂的?夜隔绝在外,虚化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帐帘内,光色并不那么敞亮,彼此的?实质被昏暗湮没?,在这般的?一片光景当中,姑且只有轮廓是?极其明晰的?。   接着,响起了?一阵衣带渐宽的?簌簌声。   她徐缓地剥离他?身上的?官袍衣衫,细长的?指尖描勒在他?的?胸.膛处,俄延少顷,她的?指腹便是?感知到了?那一片硬韧结实的?皮肤上的?,一些凹凸不平的?伤痕。   甫桑所言不虚,在过去大半年,温廷舜差点命悬一线。 第212章   两人俨似沸点极低的?水潭, 一次肌肤相触,一次眼神交汇,便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点燃。   只不?过, 温廷舜觉察温廷安的思绪有一些异况, 他离开官船进宫面圣的?时候, 她还是一切如常,但他离宫归船之时,便是在她身上嗅出了一丝端倪,觉察她的?一行一止, 总归有哪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毕竟,以他对温廷安的?熟知与?了解,她很?少会主动撩拨他, 在以往的大多数肌肤相亲的?时刻当中, 一般都是他主动,以及是他来?主导所有的?局面。   在一片红烛翻浪的?朦胧光影之中, 他揪住了流连在他胸.膛前的纤纤素手,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 修直凉腻的?指腹,自上而下抚摩住她的面容,指尖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巨细无遗地描摹出她的?轮廓, 俄延少顷, 温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但温廷安答非所问?,她整个人是一副心事重重的?面容,秾纤雅炼的?鸦睫徐缓垂落而下, 目色的?具体?落点,落在了他胸廓上的?、已?经结了一层淤青色薄痂的?伤创上, 她指尖戳了一戳这?一道?伤疤,凝声问?道?:“明明受了这?般重的?伤,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温廷舜听出了一丝端倪,幡然醒悟过来?,以手撑颐,凝了凝眸心,话辞沉寂,道?:“是甫桑跟你说的?么?”   温廷舜南下去岭南以前,特地嘱告过甫桑和郁清,让两人对他的?伤势守口如瓶,切勿同温廷安提及,免得让她挂虑生忧。   郁清口风极严,但凡是他交代的?任务,无论大小,他皆是会循照章程来?办事。   但甫桑就有些不?太一样了,温廷舜交代给他的?任务,如果不?涉及温廷安的?话,他会心无旁骛地完成好?,但涉及了温廷安,他就不?一定会听任他的?命令。诸如时下温廷舜所嘱告过的?,他在漠北命悬一线的?事,不?要同温廷安提及。   然而,甫桑到底是悖逆了他的?命令。   温廷舜眸色沉黯,早知道?,当初进宫面圣时,就该让郁清留下来?,让甫桑跟随他入宫。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望定身下的?少女?,她邃深薄黑的?眸心,氤氲着一团雾蒙蒙的?淋漓水色,像是一轴远山淡影的?诗写墨画,看着她无声地淌下泪来?,他整一颗心皆是要碎化?开来?,五脏六腑融化?成了一滩温熙的?雪水。   他永远都是见不?得她坠泪的?。   尤其是为他坠泪。   温廷舜拂袖抻腕,一截皓白如雪的?骨腕,不?疾不?徐地探出帘外,给静候于舱室之外的?郁清打了一个手势,郁清见罢,旋即领命而去,片晌,他踅返归来?,拱手抱拳道?:“主上容禀,甫桑已?经是自?己在领罚了。”   禀述完,便是静候主上下一步的?指示。   温廷舜鸦黑的?纤睫抬升起来?,露出了原石一般的?邃深漆黑的?眼瞳,他正欲言语,让甫桑的?责罚更深一重,哪承想,他一切开口的?言语,被身下人儿的?一根温腻的?纤指,拦截了回去,堵在齿腔喉舌之间,进退维谷。   温廷安扬起两截皓腕,小手扳起他的?面容,将他一举扳向她。   近前檀木质地的?长案上,一丛幽微的?烛火,在此一刻剧烈地晃动了一番,随之裹挟着的?帐帘内的?一抔晦暝光影,俨似一片躁动着的?微小鱼群,游弋于帐帘里帐帘外,两人浸裹此间,身躯俨似被剥离了一切实质,仅是剩余下了彼此交叠在一起的?身影轮廓。   “你瞒着负伤这?般重要的?事,不?告知予我,好?在是甫桑告知了,不?然的?话,你打算瞒我多久,是打算将我一辈子都瞒在鼓里么?”   温廷安眸眶浸染了一丝纤薄的?晕红之色,纤纤素手,在男子两侧颐腮之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掐,话辞蘸染了浓重的?水色,变得三分愠,五分嗔,两分柔——   “我的?命是你救下的?,你见证了我最狼狈的?时刻,我在跌落深渊的?时刻,是你托住了不?断下坠的?我,既是如此,为何你在曾经最艰难的?时刻,没有想到与?我一起分担呢?你总是很?习惯兀自?一个人扛起很?多事,不?跟我说,我知晓你这?般做的?缘由,就是不?想让我担心。但你不?妨换位思?索一番,假令阿夕将我推下水磨青石板长桥的?那夜,你们若是不?在,救下我的?人是栖住在珠江附近的?百姓,我命悬一线,死生未卜,后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我没有将这?一桩事体?告知予你,亦是怕你挂虑,这?般时刻,你会如何作想呢?”   温廷舜眸色沉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他本是有些辩驳,但听至后半截话,他一下子哑然了,他不?知晓若是她所述的?这?一桩事体?,真正发生了的?话,他的?心绪会如何,整个人又变成一番什么样的?面目。   但他唯一可以笃定地是,他会因为她曾经命悬一线,但他不?在场没能?救她而感到极深的?自?咎。   两人虽然没有相互许下过所谓的?『海誓山盟』,但在九斋的?时候,每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生死相随、对彼此矢志不?渝,彼此的?性命,皆是拴在了彼此的?身上,她的?命是他的?,他的?命是她的?,不?论生发过什么,两人都对彼此钦定过,须一生一世,风雨同舟,人生共济。   时下,温廷舜嗓子蓦然一哑,粗粝的?大掌,静缓地摩挲着温廷安的?面容,悉声解释道?:“我选择隐瞒,此则我的?过错,对不?起。”   男子的?坦荡,反而教温廷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这?就是有些犯规了啊,她明明还等着他『狡辩』一番的?呢。   他不?狡辩的?话,她还能?怎么闹自?己的?小情绪呢?   正思?忖之间,她蓦然觉知到了颈间的?位置,悄然覆上了一抹沁凉的?触感,身上亦是传了一阵非常沉的?重量,一片浓重稠郁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覆照下来?,男子压在她身上,粗沉滚热的?鼻息,喷薄在颈侧、耳侧的?位置,若即若离,俨似一根细软匀长的?羽刷,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着她的?肌肤表层。   男人黯沉嘶哑的?嗓音,静缓地响于她的?右耳屏处,“当时,你在洛阳,我在漠北,两地之间相隔上千里,我一直想要同你写信,但每次信札皆是遭致京城皇城司的?阻截,并且,因为两地相隔甚远,我在漠北负伤的?消息,你可能?要在第三日或是在第四日才知晓。我让你知晓我在漠北负伤的?消息,又能?当如何呢?你不?能?抛下大理寺的?一切公务去漠北视察我的?伤情,你飞鸿穿书的?话,赵珩之亦是会遣暗桩阻截。”   温廷舜说话时,薄唇时不?时轻蹭在她的?耳屏处,潦热的?气息倾巢而出,时而久之,温廷安的?心上,渐而蒸散出了一片情愫的?雾,心尖小幅度的?颤瑟了一番,『噌』地撩起一阵濡湿的?气息,她意欲别开面容,但这?一回,被温廷舜抻掌扳住了脸,她眼睫颤了一颤,不?得不?去直视他。   只听温廷舜继续说道?:“相隔两地,通信受阻,行动受限,就算让你知晓了我负伤在身的?情状,在你无法来?漠北的?情状之下,这?种消息只会为你徒增心理的?负担,甚至还会影响你处置公务、勘案推鞫的?进程,百裨而无一利。”   温廷舜喉结紧了一紧,缄默晌久,适才说道?:“所以,我负伤的?那一会儿,我委托苏清秋苏大将军,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是以,除了驻扎在漠北的?军营与?军户,漠北之外的?所有人皆是不?知晓此情,纵使赵珩之麾下的?暗探与?线人,多番试探,亦是颗粒无收,悻悻而返——”   温廷舜话未毕,左胸口上方的?位置,蓦然一疼。   温廷安攥握起拳心,使劲浑身解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   温廷舜任她揍,但他的?指尖,触摸到了她面容上的?凉冽时,他整个人俱是怔愣了一番。   温廷安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凝声道?:“真是个笨蛋啊!”   竟然斥责他是笨蛋……   温廷舜一时失了笑?,自?他认识她以来?,她很?少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也很?少会有斥责人,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竟然斥责他是笨蛋。   虽然是斥责,但口吻丝毫不?显愤愠,反而衬出了一丝难得的?嗔意。   温廷舜掀起一截手指,轻拢慢捻地为她拭去泪渍,却被她攥握住了他的?手指,凝声问?道?:“你有必要将得失,清算得这?般清楚吗?”   温廷安黯然垂下了鸦睫,嗓音裹藏着一丝冷涩的?气息,凝声问?道?:“虽然不?能?见面,不?能?飞鸿穿书,也无法知晓彼此的?情状,但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至少,在今下的?时刻当中,我问?起来?的?时候,你多少修饰一下,说一些能?够安抚我的?、让我放下心来?的?话,不?好?吗?”   温廷舜怔然了一番,他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庭,温声说道?:“好?,若有下回,我必定循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   “别哭,”他怜惜地拭掉温廷安的?泪渍,捻起她右手的?一截小指,对她说:“我们拉钩钩,勾指起誓如何?” 第213章   温廷安鼻翼翕动, 也就?同温廷舜勾了勾小指,他亦是以额庭相抵的之势,开始峻声起誓——『从此往后, 但凡遇着一己性命不虞之事?, 纵使不能?提前告知, 但在两人相见之后,必是要属实告知。』   青年的嗓音嘶哑而缱绻,俨似弦乐丝竹、沉金冷玉、银瓶乍破,在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 所奏出的一曲悦耳乐响,曲声?铮铮淙淙,在她纤细的耳屏处低徊辗转, 又像是一截骨感分明、指温凉冽的手, 轻盈地摁摩在了?温廷安的心窝处,她不再坠泪了?, 眼睫的湿渍被青年修长匀直的指端,静缓地擦拭了?去?。   甚或是, 他俯眸低首,鼻尖轻轻碾蹭在她的鼻翼一侧,一路朝上游弋,薄唇的唇瓣, 在她的眸眶与眼睑等处缠绵与流连。   慢慢地, 温廷安的眸中泪,便?是他吮了?干净。   将一切误会阐释清楚之时?,红烛翻浪, 俨似绽放在空气之中的一蓬一蓬的瑰色海棠,漏窗之外适时?掠入一丛清寒银白的月辉, 大片月影绣在了?晦暝的地上,此一幕,像是长势喜人的山茶,一枝一枝开满了?嶙峋的黑山,衬出了?姣好的色泽与薄透的光线。   幔帐为一座戏台,银红烛影与霜白月晖为帘,彼此冲抵与糅合,将帐帘内的两人,遮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虚影之中。   温廷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官船上了?,是在大理寺的邸舍之中,她的随侍兼文吏朱峦,恭谨地搴帘入内,端了?一盏醒神汤来,正准备搁放在食案上,见着温廷安半靠在榻上,忙不迭驱前儆声?道:“少卿爷,您醒啦。”   温廷安揉了?揉太阳穴,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中确证自己所处的地方,确乎是在自己的邸舍,而不是在温廷舜的官船当中。她抬起了?一截藕臂,回视己身,自己穿上所穿着的衣裳,已然是换过了?的。   一抹晕色悄然覆上了?温廷安的耳根,她蓦觉皮肤烫热无比,思及朱峦还在场,温廷安故作?一副峻沉之色,纤纤素手小幅度地攥握成拳,掩抵在下颔处,垂帘与熄灭的烛火,所投落而至的昏昧光影,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她面色上的滚热晕色,她凝声?问?道:“我怎的会在此?”   朱峦忖量了?一番,回禀道:“是温少将送您回来的,约莫是在寅时?二刻的光景。”   温廷安一霎地了?然,温廷舜本是要昨夜开拔启程,但因为她的缘由,他延宕了?一个时?辰,趁天未亮,夜色未央,更漏未尽,他于寅时?将她护送回大理寺邸舍,此后便?是率着郁清、甫桑以及一众宣武军,裹拥着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甫思及此,温廷安眼睫轻颤了?一会儿,在枕褥以及床.笫等处四处翻找好一会儿,终于,触着了?一封上锡文牍。   应当是温廷舜写给她的信罢。   因为两人昨夜勾指起誓,不论他发生过什?么,但凡重大的事?、牵涉至性命的事?,必须要告知她。   温廷安仿佛怀揣着一头?小小麋鹿,心率陡地怦然起来,她吩咐朱峦先退下,一会儿她会去?点卯上值。   朱峦道:“少卿爷,今儿是您的休沐日,拢共五日,您不需要上值。”   温廷安瞠了?瞠眸心:“到?了?我的休沐日了?么?”   朱峦点了?点首,道:“这还是阮寺卿特?地吩咐下来的,少卿爷在过去?大半年当中,一直碌于案牍与公务,就?算是遇到?了?休沐日,也基本是一心扑在案牍上面,不曾真正休息过。加之这一回岭南借粮,您数度命悬一线,终算是筹措了?三万斤粮米,并且替大邺除掉了?毒物花籽粉,功绩颇多,但阮寺卿委实忧心您的身心情状,因于此,决定强制性让您休沐,好生修身养息,以免劳累过度。”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那关于望鹤的三司会审以及裁决……”   朱峦道:“据阮寺卿的意?见,三司会审将在下个月召开,关于望鹤的裁决,他心中有数,您不需要过于焦虑与担心,案子的收尾工作?,阮寺卿会替你承担,你只需要过好休沐日就?好。”   阮渊陵做事?,素来是周到?熨帖,温廷安很熟悉的他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摧枯拉朽,明明未到?休沐日,却强制让她休沐,这就?很有他的个人风格。   不过,平心而论,她确实该将生活节奏放缓一些。   简言之,温廷安太需要休沐了?,来适当地放空一下自己。在广府的那一段时?日,命案一桩接着一桩,她的精神绷紧如一根细弦,绷紧到?了?极致,到?整一桩案情的真相,终于查清了?个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仿佛重归河岸的游鱼,窒息感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感受到?了?一阵暂获解脱的鲜活。   温廷安问?朱峦:“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也休沐了?么?”   若是四个人当中,只有她一个人休沐,那就?显得阮渊陵偏心,也有失公允。   朱峦拱手笑道:“少卿爷容禀,阮寺卿中自然也是给他们休沐,同您一样,皆是五日。”   温廷安点了?点首,原是绷紧、略微焦灼的心神,一霎地松弛了?下来,半倚在引枕上,拢了?拢鬓间发丝,低喃道:“那就?好。”   她再同朱峦细致交代了?一番处置公牍的诸般事?宜,其实她心中还是有些顾虑的,休沐五日,每日送至她桌案的公牍,本身就?很多了?,连续五日,那岂不是堆积如山?   是以,她必须吩咐朱峦分遣一些任务给右寺的相关部门。原本,竺少卿还在大理寺当差的时?候,他可以多少替温廷安分担一些卒务,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竺少卿已然是致仕了?,右寺的少卿之位,仍是空缺着的,温廷安殷切地祈盼着阮渊陵能?够早些寻着合适的人选,补上右寺卿之位的空缺,这般一来,还能?替她分担一些公牍卒务。   温廷安如此作?想,亦是如此问?了?,问?道:“阮寺卿可有寻到?合适的人选?”   朱峦摇了?摇首,凝声?说道:“还没有,阮寺卿对少卿的要求格外的苛严,卑职受到?了?很多自荐或是引荐的名单,无论是什?么背景,皆是被他逐一筛掉了?。”   温廷安眼睑抽动了?一番,这种不留任何情面的筛人方式,果真也很契合阮渊陵的行事?风格。   阮渊陵乃是赵珩之麾下的左膀右臂,他的立场,便?是代表当今天子的立场,他筛略掉那些人,自然可以不用避讳什?么,那些人选,纵任背景再硬,权焰再滔天,也比不上当今的天子。   但温廷安也留心了?这一桩事?体,她决计等休沐回去?后,就?同阮渊陵聊聊右寺卿空缺的事?,她真的太需要一个伴儿来帮她分担繁冗的卒务了?。   朱峦道:“右寺卿的事?可以暂且搁置在一旁,当少卿爷休沐回来,阮寺卿会给您、周寺丞、吕主簿、杨主簿他们拔擢一级。”   朱峦说着,适时?一拍后脑勺,遽地反应过来:“不对,目下卑职应当是该改口了?。”   从今往后,温廷安是左寺寺卿,周廉是寺正,吕祖迁和杨淳是寺丞。   历经了?岭南借粮一案,每个人的官品,皆是升了?一阶,端的是喜大普奔,普天同庆。   不过,温廷安渐渐有了?一丝疑窦,她如果是左寺寺卿的话,那岂不是可以同阮渊陵同起同坐了?么?   在她的印象之中,阮渊陵是右寺寺卿,寺卿乃属大理寺最高的官位,居于六部九卿之首,拥有直接统摄三法司的权力,相当于前世?最高法院的的院长。   大邺的官秩与历史上的真实朝代有一些不同,历史上的大理寺,寺内仅设有一位寺卿,但大邺有些不太一样,它设置有两位寺卿之位,这个官轶制度还是在赵珩之得登大宝之后成立起来的,其用意?是在与让左寺卿与右寺卿能?够相互进行权力制衡,亦是预防寺卿独断专行。   温廷安委实没有料知到?,自己办完案子回来,她的官位竟是会擢迁一级,今后能?够跟阮寺卿同起同坐。   她整个人的思绪,都还是有些恍惚的。   朱峦道:“待少卿爷休沐完,阮寺卿便?会给您、周、吕和杨颁下擢迁的文牍。”   温廷安铭记着温善晋所叮嘱的那一句『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的箴言,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朱峦的肩膊,对他温声?道:“下次若是有案子,我一定吩咐你随行。”   朱峦颇为动容,奋力地点了?点首:“承蒙少卿爷的关照!”   温廷安复又同他交代了?一些休沐时?需要他去?办理的事?情,交代毕,朱峦便?是依言告退。   偌大的邸舍,一时?间仅剩下温廷安一个人。   温廷安在床榻上倚躺了?好一会儿,适才想起温廷舜藏放在她枕褥之下的那一封文牍。   她复又掀身起坐,将那一封文牍拿了?起来,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徽墨香气,香气若即若离,静静地撩动着她的嗅觉。   这一封信札,应该是他刚写不久的罢。 第214章   温廷安将此一篇文牍, 不?疾不?徐地摊展开来,温廷舜所书写的书信,如一匹如高旷云水般一的锦缎, 悠悠在她眸前呈现。仅一眼, 温廷安整个人?皆是稍稍怔愣住了, 心中曲律如桐皮悬鼓一般,一只隐微的鼓槌,在她的鼓面上不辍地敲动着,奏出一片怦然缠绵的悦响。   温廷舜练得一手遒劲的瘦金体, 字锋昂藏,笔触颉颃,力道沉练, 蕴蓄着气吞山河的气势, 搦墨落笔于纸牍之?上时?,这一份气势, 就化作了惊鸿照眼来。其实,温廷安畴昔见识过温廷舜的字迹, 他还?手把手教过她写瘦金体,那是在备考科举前三个月的某一个春风恣肆、月色明媚的夜里。   当是时?,温青松身子骨硬朗、精气神矍铄着,尚在人?间世, 他看过她所书写的策论, 三不?五时?地批斥她的字没有大器之?风,因缘际会之?下,温青松吩咐温廷舜来手把手教她写好。也是在温廷舜躬自授她以习字之?道时?, 温廷安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了温廷舜的字,可以好看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那个时?候他还?是少年面目, 行止矜贵持静,他所书写的字,亦是一脉相承,完美地继承了他的风仪,字锋峥嵘,衬出一片毓秀冷隽的骨魄,每一笔横折撇捺,亦皆是清棱见骨,十分契合温青松生前所强调的大器之?风。   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所书写的满篇瘦金体,那一副昂藏、清棱、峥嵘、遒劲的笔势,被一种温柔且缱绻的气势所软化,一种朝内收持的、克制的力道显像了出来,一切锋芒均是得到了很好的糅合。   都说见字如晤,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温廷舜所书写的文?字,可以想象的到他写一封信札时?的面目。   这个少年刚刚过渡成了男子,可能是生平第?一回给心悦之?人?写信,他不?再是锋芒毕现,悬腕行书之?间,难免添了一份赤子的憨赧、稚拙以及忐忑,温廷安能够明晰地看出,温廷舜所书写的字,与畴昔相较,发生了一些?幽微蒙昧的变化,这便?是弥足耐人?寻味的一桩事体。   欣赏完了他的字体,再去观摩这一封信札的内容。   她上下细致地顾眄一番,这是一封情意浓郁但极其克制的信,纸牍上的墨汁,平心而论,并?没完全?干透,因于此,她可以推定,此一折信札,并?不?是他提早就写好的,而是趁着她歇下以后所写。   他写完信札,搁藏于她簟枕之?下,迩后离开,连分别的机会也不?留给她。   可能是因为温廷舜不?喜欢分别或是煽情的场景,大半年前,他被调遣去漠北之?地,离开的那一日?,她没来及见他,因为他提早数个时?辰就离开了洛阳。   这个闷油瓶啊……   温廷安以手撑颐,薄唇禁不?住地轻抿成了一条绵延的细线。   这一封信前篇交代他的离开,中间是叙说他会在漠北赈灾,他说得很具体,具体到了每一个步骤;到了后面的篇章,则是与她相约在冀北之?地,以九日?为期;末尾落笔之?处,他用极其克制的笔触,来倾诉对她的牵念。   这一篇情书仿佛摹写过数十成百个日?夜,今朝毕其功于一役,厚积薄发了出来,毕竟,短短的一千字小文?,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每一句话,俨似历经过反复锤炼、推敲、斟酌,最终变成了呈现在她眼前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温廷安在前世今生之?中,第?一回收到情信。   她的心绪不?住地怦然迸坠着,感受到自己的耳根肌肤,仿佛历经沸水烹煮,正在逐渐变得滚热,这一份滚热的烫意,漫过她的耳根与耳廓,进而是漫延至她的下颔与颈部?肌肤,潜入自己的骨髓,在骨缝之?中陷入一场绵延的颤栗。   温廷安用一份纸牍,紧紧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张面容。   她很少会有感到羞赧的时?刻,但在今时?今刻当中,看着温廷舜所递与自己的这一封信札,她殊觉自己的指尖、耳根、下颔、颈部?,皆是蔓延上了一阵沸炽的烫意,身子骨将燃欲燃,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温廷安将这一封纸牍,反反复复地观摩很多遍,每一回去品味纸牍,都能品味出不?一样的味道。   晌久,她才反应过来,温廷舜难得在洛阳待了一些?时?候,她忙着忙着,竟然是忘了将自己近大半年以来所书写的情信,去递呈给他了,他都给她写了信,但是她竟然没有及时?去给他,她所给他写的信。   一种懊悔之?意,瞬时?攫中了温廷安,一抹翳影覆照住了她整个人?,她一记鲤鱼打挺,自床榻上快然掀身而起,搴开书屋的长帘,端坐在杌凳上,打开了书案之?下的一个规整的漆木镂纹长匣,揭开了匣盖,里头是一沓书写满了文?字的信牍。   温廷安将这一沓信札,从长匣之?中掬了出来,逐一分拣。   一个心念在不?经意之?间,取代了先前的懊丧之?意。   ——为何不?趁着能够去赴冀北之?地的功夫,将这盛装着诸多书信的木匣,递送给他呢?   指不?定两人?在冀北相逢之?时?,会是一个更好的送信时?机。   甫思及此,温廷安原本沉落在低谷之?中的心绪,一霎地复又?明媚旷朗起来,她将温廷舜所呈送的书信,放置于漆纹木匣的最底下,将方才掬出来的一沓情信叠放其上。   她拂袖沉腕,静缓地,将蒙覆于纸牍之?上的尘霭细细拭去,原本影影绰绰的、列躺于纸牍之?上的文?字,一时?之?间,从经年累月的蒙尘之?中逐渐显像出来。   温廷安心律怦然,她将匣盖重新遮掩在匣身之?中,再仔细地落锁。   她决定等到九日?之?后,去冀北见他的时?候,就将这些?盛装着书信的漆纹木匣,赠送给他。   处理好了自己薄发的感情与情愫,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事要去做。   除了处理望鹤的案子,她还?要将温廷猷所绘摹的画作,投递至画学院。这是她对族弟所作出的承诺。   虽然说温廷安的休沐期长达五日?,但她觉得自己到底是闲不?下来。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一些?事,而这些?事,赶巧是偏偏她上值的时?候所干不?成的。   现在有了一段空余时?光,原本以前所做不?了的事况,一下子就能做成了。   温廷安在官邸洗漱毕,便?是换上了一身适身的常服,从岭南带回来的一箧画绢与画轴,比及一切拾掇完毕,便?是朝着洛阳城内城徒步行去。   画学院距离大内宫城很近,一路朝着上值的路上行去,会遇到诸多各部?同僚,众人?许久未见大理寺少卿了,纷纷寒暄客套,热忱恭谨地拱手称礼。她在岭南查封罂.粟、筹措整整三万斤粮米、让由温廷舜主导的宣武军一路运粮北上,种种光辉事迹,如一张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洛阳城。   众人?看温廷安的眼神皆是变了。   原本以为少年年纪轻轻,镇守不?住台面,也压根儿扛不?起大理寺的大梁子。   哪承想,近半年以来,她屡破悬案,在洛阳城内积累不?少声望与名望,本就受平民?百姓之?爱戴,不?但如此,她还?解决了帝王的第?一等燃眉之?急。、   ——『北地饥荒,生灵涂炭,温善晋种地万亩自产粮食,救万民?于倒悬之?中』。   畴昔被抄株的温家,竟是以荷罪之?躯立了一番功。   一时?间,所有质疑以及谤议,皆是消弭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钦佩、恭谨,意欲同她结交的人?,皆是络绎不?绝。   来寻她说亲、觅良媒的,更是眼花缭乱。   一路上,确乎遇到过诸多官阶比她高个一二品的朝政大员,来自三法司或是六部?九卿,算是她的旁系上司了,见她抵今为止,仍旧是孑然一身,忍不?住同她说媒。   说媒的必经仪式,便?是递呈画像。   从大理寺邸舍来至画学院的路上,温廷安原本是提着一个仅用于盛装温廷猷画册的箱箧,但时?而久之?,箱箧之?中的上层,堆叠满了其他达官显贵的贵女画像。   温廷安是女儿身的身份,这是大理寺隐秘不?宣的事体,但出了大理寺以后,在三法司或是在六部?九卿之?中,她的初始身份一直是女扮男装。   从大半年前金榜题名的那一日?起,一直都有人?给她说媒,现在她屡破大案、在洛阳城内积累了不?少声望之?后,前来同她递呈画像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温廷安一直很想给自己杜撰一对妻女出来,说自己已有家室在身,这般一来,必定是能够免去诸多麻烦。   但她又?偏偏不?能说。   一方面是因为当今的官家是赵珩之?,是他在执政。   另一方面,她这样杜撰的话,对温廷舜也不?太公?平了。   因着这些?顾虑,温廷安便?是只能暂且被动地接受着,来自自己旁系上司热忱引荐呈送过来的诸多侍贵女图。   这真是一个甜蜜的负担啊。   思忖间,她来到了画学院。 第215章   温廷安将温廷猷所作的?画轴, 悉数盛放在了一只漆纹檀木质地的匣子之中,交给了画学院的?院正。说来也?是?巧合,这位院正与历史上绘摹出《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 乃属同一名讳, 不过?是?历史上的?这位大画家姓张, 大邺的这位院正姓丰。   对于大理寺少卿的造谒,丰泽端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起初还以为是?画学院与什么京中悬案命案有所纠葛,整个人因之心惊胆颤不已, 直至温廷安阐明来意,丰泽段适才了悟,慨叹地道:“原来少卿大人乃是来替阿猷投递画稿的?, 正好, 他去岭南已是?有?好一段时日了,一直未来信, 下官已经?有?些担心他的?情状了,少卿大人送了他所作的画稿来, 正好能告藉下官牵念之苦。”   在丰泽端的?心目之中,温廷猷可谓是?他的?得?意门生,很多进贡至宫中的大邺百景图、洛阳十八景,让百官争相传看借阅的?画轴, 皆是?师徒共创的佳作。不消说, 丰泽端对温廷猷是?弥足器重的?,只遗憾,在大半年前, 温廷猷就被流放至岭南。平心而论,听闻最心爱的?徒弟下放至了南蛮之地, 丰泽端整个人的?心,庶几是?都快碎灭掉了。   流放一事,并不是?光是?他求情便?能得?到?解决的?。这是?来自帝王的?诏令,一字一句皆是?更改不得?。   这是?多好的?一个徒弟,他有?大好的?前程,有?万丈光芒的?璀璨未来,但随着崇国公府被抄斩,   温廷猷的?人生急转直下,跌入了低谷。   丰泽端甚至都不敢寻温廷安,问爱徒在岭南过?得?如何,生怕听到?一些具体的?细节之后,他会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思绪,畏惧自己的?情绪会陷入一种失序的?状态。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安捋起一截竹青色常服的?袍袖,摆了摆手,示意丰院正此番不必多礼,她将木匣递与前去。   哪承想,丰泽端甫一揭开了木匣的?匣盖,头一眼便?是?有?些震悚,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温廷安觉察到?丰院正的?容色有?些不太对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匣中,仅一眼,她亦是?怔愣住了,旋即,整个人被一份名曰『窘迫』的?思绪取而代之。   温廷安一路来画学院的?路上,遇到?了不少旁系上司,而这些上司都有?做媒的?潜质,争先恐后为她说亲,还遣长?随给她递了不少京中贵女的?画像,温廷安索性先将画像放置在温廷猷的?画作上,待到?画院之后,再是?将这些画像取出来也?不迟。   但抵了画学院后,与丰泽端攀谈叙话之时,她就将这件事淡忘于脑后了。   直至丰泽端揭了匣子的?盖身后,温廷安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还没将那些贵女像着手取出来,当?下忙拾掇了。   好巧不巧地,丰泽端见状,莞尔说:“最近京中诸多大人委托下官画贵女像,下官还一直纳闷此事的?缘由,哪承想,缘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是?在少卿大人身上。”   ——言下之意,是?说她是?全洛阳城朝政大员心目中的?金龟婿的?意思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廷安心下微窘,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明面上,故作一副云淡风轻之色,她将这些画像不动声色地收纳起来,话回正题,对丰泽端道:“丰院正不妨可以看一看温廷猷的?画作,皆是?关乎岭南粤南之地的?人文风俗画。”   一直以为岭南乃属荒蛮之地的?丰泽端,在逐一翻阅了温廷猷所作的?风俗画,顷刻之间,整个人勃然变了容色。   眸色之中,由最初的?怜悯,悄然变作了一抹惊艳之色。   “岭南的?风土人情,竟是?这般漂亮的?吗?没有?霾云,没有?沙尘暴,气候温和,白?墙黛瓦,通衢之色皆是?常青树,江海竟是?不曾结冰,常年奔涌流动!”   “一直以为黄河之水天上来,但这流居于岭南山脉之中的?珠江水,亦是?跟天上来上的?,明澈得?跟琉璃玉石一般!”   “还有?这些岭南美食,竟是?有?这般多的?美馔珍馐!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的?话,下官都缠死了。”   “这是?传闻之中的?荔枝吗?其行相同薜荔肖似,但又不尽相同,我朝诸多文人骚客,下放去了岭南,他们就时常写到?荔枝。今番下官目睹此状,端的?是?百闻不如一见。”   ……   丰泽端对温廷猷所作的?岭南人文风俗画,可谓是?爱不释手,在偌大的?画学院当?中,画谕众多,因都是?同一个画师督导,众人的?题材大同小异,皆是?洛阳城的?风土人情,或是?洛阳城周边的?城池,除了画技上的?差异,诸人的?画作,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很难有?眼界、视域上的?突破。   能画出岭南地狱风俗画的?人,温廷猷还是?第一人。   历经?了大半年在岭南的?锤炼与磨砺,温廷猷的?画技可谓是?越发纯熟与炉火纯青,个人的?风格非常浓厚,不单如此,他的?绘摹题材,乃属整一座画学院首屈一指的?水准。   若是?将他召回画学院,跟一众画学谕相提并论的?话,那么?,他的?水平,用『横扫千军如卷席』一句话来形容亦不为过?。   丰泽端感动得?坠泪,将这一沓岭南人文风俗画护藏在怀,如护藏着世间最重要的?珍宝,问道:“阿猷在南地过?得?如何?是?不是?受苦了?”   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想起温廷猷被阿夕捆缚、投喂诸多迷失心智的?花籽粉的?事。   她觉得?不能将这一桩事体告诉给丰泽端,免得?让他老人家操心。   她本想说他过?得?很好,但话辞悉数涌入舌腔之时,不知为何,她复又凝滞住了。   她能说温廷猷过?得?很好么??   至少是?,他表现出自己过?得?很好。   在同龄人准备考科举的?时候,他就被流放了,成了夕食庵之中的?一位米役,日复一日,干着重复而枯燥乏味的?活儿?。   不过?,纵使?身陷泥沼之中,他仍旧保持着抬首仰望星辰、描摹星辰的?意志力。   世人常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福祸相依,乃属人生常态。   温廷猷虽然被流放了,但他的?修养与心智,在这大半年的?流放生活之中得?到?了一种洗练与磨砺,画技突飞猛进,眼界亦是?变得?格外宽阔旷达。   这是?同龄人所根本难以企及的?水准与成就。   但温廷猷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的?一种能力。   温廷安眸色宁谧如水,静静地思忖着,如此才道:“他不曾浪费过?每一天,更不曾虚度过?,若是?寻常人一夜之间沦落到?了这般境遇,大抵会怨天尤人,但温廷猷不曾这般做过?。”——恰恰相反,他不曾对温廷安埋怨过?岭南不好,一句怨怼之词都不曾有?过?。   这才是?让温廷安极其感动而又莫名酸楚的?地方。   温廷猷虽然是?温家四位少爷当?中年岁最小的?,但他是?特别乐观、特别懂事的?人。   倘若可以,她上奏书,恳请帝王批允温廷猷参加春闱的?资格。   “若是?让少卿大人独自一个人去请奏官家,哪怕是?说服力不够。”丰泽端提议道:“不若这般,下官会联袂画学院的?所有?人,联名上书,少卿大人只消带着这些请愿书,去面圣,那便?是?有?些胜算的?。”   温廷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道:“行,那便?是?依着您的?意思来。”   丰泽端说,会在翌日点卯前,将所有?人的?请愿书集结成札,递送至她的?邸舍之中。   温廷安点了点首,思及自己另有?要事,当?下不再赘语,很快地离开了画学院。   她还需要帮三弟温廷凉恢复官位。   温廷凉是?算学院的?尖子生,跟她、温廷舜乃属同一年高?中金榜的?登科进士,她温廷凉本来是?要分?配去国帑仓部,专门管账的?,但还未官拜下车,就被流放到?了岭南。   温廷安很心疼温廷凉的?遭际,她知晓温廷凉是?有?傲骨的?,他是?非常喜欢念书的?一个人——虽然说,在以前崇国公府尚未被抄斩的?时光里,她和他时常关系不睦,他总是?看她分?外不顺眼,各种挑刺求疵。   但在岭南办案的?这一段时光当?中,她和温廷凉达成了一种和解,两人在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了。   不过?,温廷安帮他是?不因为两人关系破冰,而是?因为她认识到?,温廷凉不能被屈才。   他的?算术能力非常厉害,绝对不能再屈居于一座药铺医馆当?一位账房,日常仅是?掐算盘、扎帐的?那一种。   温廷安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去帮温廷猷争取恢复官位。   她去了一趟算学院,寻到?了掌院。   这位掌院,姓段,同丰泽端的?年岁差不多相近,但让她匪夷所思地是?,丰泽端非常惜才,对温廷猷念念不忘,但这位算学院的?掌院,听闻温廷安道出来意,整个人面容上掠过?了一阵虚色。   段掌院道:“不实相瞒,这个国帑仓部的?位置,已经?填了人上去,还是?同一年的?庶吉士,前一阵子刚从?翰林院调过?去的?。”   这样的?反馈是?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温廷凉遭致下放,工位空缺,自然会人来顶他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   必须想想办法了。 第216章   温廷凉的算学才略, 放在整个算学院当中,排资论位的话,乃是数一数二的水准。细细说来, 大半年前放榜后, 他的名次亦是绝对不低的, 当时?还是太子的赵珩之审阅了他的考卷后,钦定他为仓部主事,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银行管理层的经?理。这?种差事的任免, 搁放在旁的同龄人之中,算是非常优渥的了,毕竟, 循照正常的规章, 大部分算学院的学子,初入仕途的时?候, 只能?去?仓部或是到翰林院熬上三两年的资历,但温廷凉, 他高中后,直接就是从六品的仓部主事了,在九品芝麻官遍地的大内权力集团之中,他的能?力能?够碾压一群人。   鉴于种种考量, 温廷舜觉得温廷凉的能?力, 绝对不比目下正于仓部干事的任何人差,尤其是干着仓部主事之位的人。   官位的调遣任命与迁擢贬谪,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就掌握在仓部尚书以及仓部侍郎手中,与算学院的掌院没有直接的关联, 但温廷安来算学院之前,做过一些背景资料的调研与摸查,算学院的这位段掌院与仓部侍郎乃属昔日同窗,有过十年同榻念书之旧谊,段掌院要栽培某些的人的话,便是可以走仓部侍郎这一条捷径。   温廷安心中生起了一丝异色,但明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对段掌院淡笑问道:“能?否引我去?见一见仓部主事,我想看一看他扎帐、盘算是如何进行的。”   段掌院拿捏不定温廷安的真实思绪,但又?是从骨子里?就有些怵她,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只好硬着头皮延请她去?仓部视察。   因为是突击视察,没有惊动任何风声,仓部官署的门前并没有殷勤前来相接的官吏,步入里?中,温廷安便是对仓部的日常运转与人员组织有了个大致的初探与了解。   最近是宫中某一位老太妃过寿,礼部巨细无遗地要罗列了采买名单,递呈至仓部,要仓部赶紧批下筹备寿宴的一笔财资,这?刚好是仓部主事的活儿?。   段掌院率着温廷安去?了仓部主事所在的司房,人未入内,温廷安便是闻见了一众摸牌侃笑的轻微动响。   温廷安眸色变得深凝起来,似笑非笑地睇望了段掌院一眼,段掌院端的冷汗潸潸,眉心蹙紧得可以夹死一只乌蝇,他本是意欲给司房之中的人打个手势,示意那?位仓部主事低调点,但这?位关系户可能?是平时?都这?样横惯了,自诩有个侍郎舅舅罩身,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行一止就变得有几?分有恃无恐。   温廷安目色稍稍偏移了几?寸,落在了那?一份过寿的礼单上,本来是由主事在负责,但他不仅连那?份礼单的具体名录都没看几?眼,反而?随手更给了随侍在侧的小官,让他来采算。   温廷安敛回视线,似笑非笑地回望段掌院:“这?便是段掌院所引荐的仓部主事了么?今番见之,不可不谓是大开眼界。”   段掌院羞窘不已,恨不得即刻从地缝当中钻进去?。   温廷安适时?将温廷凉的履历递了过去?:“我这?儿?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不知掌院能?否引荐?”   温廷安的嗓音极是轻柔,势头却如惊雷一般,响彻于段掌印的耳畔前。   温廷安所说的这?一番话,不是请求,而?是隐微的威胁。   大理寺乃属三法?司之首,同时?亦是与吏部紧密相连在一起,吏部正好是负责六部各司官员的业绩考评。   若是温廷安将这?一桩事体捅至了吏部那?里?,这?位关系户被弹劾事小,但他段史脑袋上的乌纱帽,眼看就要不保。   段史的额庭上尽是虚腻的冷汗,两番权衡之下,他飞快地选择弃卒保帅,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要紧,至于那?位关系户的安危,就显得根本无足轻重了,在涉及个人利益方面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官位最是重要。   段史知晓自己要如何做了,他接过了温廷安递来的,标注有温廷凉的履历,起初是粗略地浏览了一番。   不读揽则已,一读揽,段史便是颇为惊憾。   他其实早已听闻过温廷凉的声名,在春闱以前,他乃属算学院上舍的尖子生,在春闱当中亦是考取了不错的名次。   但直至今日,他亲自翻开段史的履历,适才发觉到,温廷凉比他所想象当中的远要厉害得多。   先撇去?他在关中书院之中的成绩排名不表,单说说他在岭南时?的实践经?历,就能?碾压正在熬资历的一众同龄朋辈。   诸如在刘家药铺扎帐。   诸如协助大理寺官差判案推鞫。   光是靠一己谋算的才华,协助过大理寺勘破一桩命案,这?一点就非常厉害了。   易言之,襄助过大理寺勘破命案——还是赈济漠北粮灾过程当中、在岭南所引发的三宗命案——这?一个实践经?历,便是惊煞段掌史的眼球。   温廷安见段史对这?一桩命案感?兴趣,便是展开娓娓道来。   自然是以相对公正客观的立场,来简述温廷凉在这?一桩岭南借粮一案当中的贡献。   段史听得可谓是瞠目结舌,恨不得即刻抚节称赞   倘若说方才他是受到温廷安的权力裹挟,那?么,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是真真正正地,被温廷凉的履历和能?力所折服了。   段史骨子里?也算是惜才的,尤其是遇到这?般精锐的人才的时?刻,他焉能?无动于衷?   尤其是,温廷凉的身份背景也非常硬,畴昔崇国公府的温家三少?爷,有了这?么一层背景,段史对温廷凉就是更为器重了。   段史捻着髭须,将温廷凉的履历细致地收好,恭谨地对温廷安道:“凭恃令弟的贤才与韬略,要去?仓部当个主事,是全无问题的,只不过,最后还得看官家那?边的意思……”   温廷安眸色蓦然一黯,听明白了段史的话外之意。   虽然说温廷凉,履历极其优渥,背景亦是极其硬韧,但有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那?便是他的出身。   温廷凉乃属罪臣之子,此?则大内官僚体系极为忌惮的事情。   温廷安又?想起了温廷猷,他也是罪臣之子。   因为身份栓上了一个隐形的枷锁,那?是一个一生也抹煞不去?的罪名,鉴于此?,就算温廷猷、温廷凉的履历再?优秀、背景再?硬实,因为出身的问题,他们很可能?被拒之在青云路之外。   一心想替族弟们卸下罪名,温廷安为此?不得不进宫一趟。   她必须要面圣一趟。   温廷安对段史,淡淡地摇了摇首,温声蕴藉道:“无碍的,兹事我会?请奏帝王。”   念及大理寺少?卿与当今官家的关系,乃属君子之交淡如水,段史亦是放心了下来,用一种颇为诚笃的口吻道:“只消官家那?边,能?够给令弟昭雪,那?么在仓部这?边,自然是能?够很好商榷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好,兹事我会?启奏官家的。”   -   离开了仓部官署,已然是一片晌午的光景了,但温廷安感?觉自己就像是出了一趟远差,整个人都显得疲惫。   这?明明是自己的休沐日啊。   为什么自己竟是会?这?般疲惫。   温廷安抬起瓷白匀腻的手掌,挡了一挡跃动于眼睑上的鎏金日色,刚想吩咐朱峦备马车,但见着人云熙来攘往的通衢,预想之中的人和马车,皆是不在场。   温廷安思绪恍惚了一番,适才想起自己正在休沐。   朱峦并未跟随在她的身边。   温廷安遂是徒步行了回去?。   她一边行,一边开始思量起正事。   平心而?论,进宫去?见赵珩之,不是马上就能?够见到的,得要提前去?站位排队。   简言之,就相当于前世当中,约见国.家领导人,得要提前好长时?间去?『预约』。   温廷安回至大理寺的官署,写了一个请求觐见的文帖,写毕,换上了一席衬身的官袍,腰佩金绶带与绯鱼袋,接着吩咐一位随侍备马车,她行将进宫一趟。   踩着一片粼粼的车轱辘声,一趟马车,有条不紊地朝着大内宫城疾驰而?去?。   温廷安本来以为不会?等很久,哪承想,她将文贴递呈上去?,与一众宰执静守在御书房外头,从晌午一直守到了夤夜,身边的捏着笏板奏疏的宰执,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她就跟双腿生了个根柢似的,一直静伫在于原地。   更漏逐渐变得绵长,夜色兀自朝着深处走去?,一片雾深露重的光景之中,宫娥挑起了数盏八角玲珑宫灯,橘橙色的光影掩罩在了她的身上,继而?在玉砌的大理石云纹砖地之上,牵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温廷候得腿部有些酸胀,夜色薄凉,冷瑟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拂掠于她的袖袍上,她来回地走动,以活络自己的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了一阵细声细气的嗓音,是鱼公公在无声地传唤她——   “少?卿大人,皇上宣您觐见。”   温廷安温和地应了一声,告了礼,旋即朝着御书房行进而?去?。   内殿之中弥散着一阵极其清郁的龙涎香,是独属于赵珩之身上的气息。 第217章   更漏长, 夜未央。   御书房之外,悬坠有一丛八角玲珑锦纹宫灯,夜风轻轻一拂, 温廷安的袍裾便是灌满饱和的风, 青石云纹砖铺砌而就的宫道两侧, 莳植有鳞次栉比的海棠树,恰值花开的季节,一蓬接一蓬的碧叶海棠,拳心般大小, 绽于?漆墨枝头,在?风中摇曳生姿,空气之中亦是撞入了一阵馝馞而清郁的酴釄香气, 它们与夜色下的冽风, 一同潜藏于温廷安的袖筒之中。   温廷安行进前去?的时候,这一抹海棠的酴釄香气, 便是同御书房之中,帝王身上的龙涎香发生了一次碰撞。   正在批阅奏折的赵珩之, 适时抬起邃眸,目色上眄,淡寂地凝视她。   暌违数月,他感?觉温廷安的容相, 复又纯熟、雅炼了一些, 鸦鬓雪肤,明眸皓齿,乌发应当是坠腰的, 但因觐见之故,她将三千青丝簪绾成高髻, 收束以一只白?玉发冠,衬得?她面容干净简练。   那?一身鹤纹飞鱼官服,穿在?她的身上,端的是裁量得?体,一围玄纹革带,舒齐地束于?腰肢之间,显出了秾纤得?衷的腰线,古书之中常谓的『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不?外乎如是。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对撞上了,赵珩之发现女子的目色,愈发沉静、深笃,如一潭高旷幽缈的静湖,教人无法琢磨其真实的思绪。   这就有些温廷舜的影子在?了。   帝王的视线素来直截了当,裹藏着扑面而?来的威压和震慑,仿佛来自云端之人,从上而?下地俯瞰众生,温廷安在?离他半丈开外的位置驻足,不?避不?让地同他注视,接着,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来意交代?一回。她希望赵珩之能?收回当初贬谪崇国公府的成命,恢复温廷猷的科举资格和温廷凉在?国帑仓部当差的官职。   赵珩之闻言,眸色一黯,漫不?经心地挺了挺腰,倚靠龙椅之上,不?答反问:“温卿可知晓,为何朕这一日,迟迟不?宣你觐见,非要一直延宕至夤夜么?”   温廷安目色下眄,淡声?问道:“微臣不?知,恳请皇上点拨解惑。”   赵珩之薄唇噙起了一丝哂笑,笑意凉冽如霜,凝声?道:“朕一直不?宣你觐见,这便是婉言相拒的意思了。温卿聪颖,腹有乾坤,素来最是洞察人情,不?应当不?晓朕晾你于?殿外的用意。”   温廷安道:“微臣自当是知晓的,但皇上也熟稔微臣的秉性,偏执执拗,不?达成某事,便是誓不?罢休。”   时有冽风吹来,将书案上的幽微烛火,吹得?扭来扭去?,一种莫能?言喻的氛围,在?某一刻倏然弥散了开来,两人对峙之间,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萦绕内外。   橘橙色烛火俨似一枝细腻温柔的工笔,将温廷安和赵珩之的面容轮廓,绘摹在?了近处的粉壁与画屏之上,只不?过,两人相隔甚远,中间是一大部分的留白?,就像是隔了一道巨大天堑。   赵珩之本欲继续摆着峻戾的帝王架子,但时而?久之,与温廷安相视一阵后,他便是别开了视线,以手撑颐,揉了揉太阳穴,思量晌久后,他淡声?问道:“为你的族弟平冤昭雪,未尝不?可,但朕有一事要你去?做。”   赵珩之既是提出了条件,那?便是意味着此事有可以商酌的余地了。   温廷安眸底的黯色,遂是淡了几分,眸色稍稍一亮,拱首问道:“恳请皇上明示。”   赵珩之适时从近侧堆积如山般的奏折之中,取出了一折奏疏,道:“钦天监的监正?近日夜观星象,发现荧惑之星起于?中原,此相乃属大凶之兆,监正?在?奏折当中坦明,在?未来近一个月内,中原必是有一场地动——”   温廷安听至此话,蓦然想起了一桩事体,道:“微臣记得?,大半年前,春闱殿试的一项论题当中,亦是有提到钦天监预测地动一事。”   其实,原书当中亦是有提到,赵珩之得?登大宝后,大邺竟会历经三场浩劫。   第一场浩劫便是,漠北会生发一场声?势巨大的粮灾,时疫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不?过,大理寺和宣武军已经通过『南粮北借』的方式,在?岭南凑够了三万斤米粮,一路运输至漠北,这能?够暂且解决粮灾的困厄。   这一场浩劫,应当很快就顺利得?到解决。   至于?第二场浩劫……   温廷安细细寻溯了一番原书,原书当中说,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当中,中原会有一场地动。   大邺建朝数十年,从未历经过地动这一桩事体,因于?此,针对『地动』的灾后重建与治理,当今年轻的帝王以及麾下的一众领导班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地动,很可能?是经验单薄的,届时应对地动所带来的次生灾害,很可能?会手忙脚乱。   温廷安是一个见微知著的人,刚刚听赵珩之一提点,她瞬即了悟了他要说什么了。   关键是,赵珩之是一个深信星象的人,监正?所言,他是深信不?疑的。   温廷安对星象这种占卜文化,素来是持保留态度,不?过,监正?说未来将会生发一场地动——大邺即将生发第二场浩劫——这一桩预测,便是真的。   『未来将会生发一场地动』,这是原书当中作者写到的情节。   并没?有具体注明未来的具体什么时间。   不?过,依照钦天监的监正?说,是在?未来一个月内。   这就让温廷安委实有些惕凛了。   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洛阳城在?中原偏东的地方,如果地动的话,洛阳城所受到的影响,应当没?有那?般大。   但中原地区的其他地方,就有些不?一定?了。   温廷舜说要带她去?冀北之地祭拜骊皇后,冀北便是隶属于?中原之地的中心位置。   还?有,母亲吕氏、其他姨娘,诸如刘姨娘、大妹温画眉,她们流放到了居于?中原地区的幽州,幽州与冀北毗邻相近,假令生发了地动一事,幽州亦是莫能?幸免于?难。   一抹郁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在?短瞬之间,诸多的事况,如一片涨动起来的春江潮水,接连翻滚上了她的心头,她的心绪蓦然沉了下去?,但明面上并不?显一丝一毫的异色,免得?让赵珩之生出了疑窦。   毕竟,原主并不?知晓地动将会在?未来生发,更不?知晓地动会带来近乎什么样的毁灭性灾害。   果不?其然,赵珩之说得?果真是地动一事。   赵珩之左手,摩挲着嵌套于?右手拇指处的玉扳指,邃深的眸色上眄,凝声?说道:“监正?说地动生发,不?光是要派遣救灾赈灾的刺史与通判,还?需要拨冗赈灾,但朕在?前一阵子,窃自遣暗探去?仓部查账,发现当今大邺的国库,濒临空虚。朕打算拨——”赵珩之写了一个数字,“拨这些款项去?中原赈灾,但朕派遣出去?的暗探,在?国帑各部查了账目之后,发现国帑根本拨不?出能?够赈灾的银钱。”   帝王话至此,嗓音裹藏着一丝薄愠,尾调之中亦是潜藏着嘶哑和阴戾。   温廷安闻罢,稍稍瞠了瞠眸。   她想起今日正?好?去?了一趟仓部,算学院的刘掌院举荐了有裙带关系的人,成为了仓部的主事,近日宫中某位老太妃行将过寿,采买礼单的出纳,本该是由这位主事在?负责,但他推诿给了下属的小官,让他帮忙来算账。   钻着这种空子,不?知能?贪墨多少银两。   国帑之所以会濒临空虚,肯定?是因为仓部、比部这两个官僚体系出现了蠹虫,官家养了一堆闲官,监察机制不?到位,裙带关系亦是遍地横行,这便是侧面助长了尸位素餐的风气。   温廷安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同赵珩之细致地说了一通。   赵珩之的容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温廷安能?够看到他覆在?膝面上的手,骨腕处有数根青筋,在?狰突地跃动着。   这是愠火抵达边界的一种征兆。   温廷安从未见过赵珩之因什么事发过火,今次因国帑空虚,本该要拿去?赈灾的万两白?银,竟是被一堆贪官污吏给贪赃掉了。   换位思考一下,她若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发现手上居然生养了这般多蠹虫,估摸着早就气疯了。   赵珩之揉了揉太阳穴,匀吸了一口气,说:“知朕者,温卿也,这也是朕为何要特地将此事,委托予你的重要缘由,是因为,这偌大的宫廷之中,朕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有且仅有你一人,除你之外,朕无法轻信任何一个人了。”   言讫,温廷安发现端坐于?龙椅上的帝王,显出一副落寞寂寥的面容,惯有的威严以及震慑力,一霎地坍塌了下去?,露出了一副有些脆弱的行相。   温廷安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知何时,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明显,但它终究还?是塌陷了下去?。   这不?是情愫的发酵,而?是,她能?够与他感?同身受了,能?够跟他共情了。   温廷安本欲去?轻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抚,但手伸至半空,蓦然觉得?很不?妥,有违君臣礼仪,甫思及此,她遂是停驻了动作,道:   “皇上安心,地动一事和国帑空虚一事,交给微臣来办。” 第218章   温廷安这一声, 堂堂皇皇,豁达利落,俨似一块惊堂木, 自高处当空劈落而下, 在偌大的御书房内, 奏起一阵续一阵连绵不绝的余响。她的嗓音虽轻,但?在听?者的耳屏当中,却是如万钧雷霆,与诸同时, 她的嗓音强调温糯,质感柔韧,透着一股天然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赵珩之听?至此处, 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 无声无息地熨平了他心中所升起的各种毛躁的边角,她的话辞, 亦是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降落在他的心头, 将他心中各种郁气以及愠焰给扑熄了,唯一残存下来的,是她音容在他的心河处所绵延下来的悸动。   但?这种悸动,不再是一种男子对女子会有的情愫, 而是君子之间的一种患难襄助时会有的感动。   赵珩之狭了狭眸, 修直玉润的手将奏疏,搁放于檀木戗金填漆书案上,手掌轻抚在膝面处, 掌纹与龙袍的料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磨着,俄延少顷, 他静定地望住温廷安,素来沉寂如水的嗓音,此一刻添了几分风澜,他问道:“温卿可有法子,来应对地动?”   温廷安风停水静,拂袖沉腕,拱手回禀道:“是这样,目下治理地动,方法有二,一则吩咐国帑仓部,提前募集足够的赈灾财资,是为曲突徙薪之计策,比及地动抵临之时,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中原治理灾情。”   话至此,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筹集赈灾财资之事,微臣自会想法子,不过前提是,皇上得要整饬一番仓部的蠹虫,蠹虫一日不除,这大邺的国帑,势必如千里之堤,终将毁于蠹穴。”   赵珩之凝神专注地听?着,一晌听?着温廷安的话辞,一晌捻墨搦笔,在一折空白?的黄纸上进?行凝炼的速记。   这厢,温廷安继续说道:“其二,微臣率人提前半个月赴往中原,对当地的黎民百姓进?行疏通与转移,尽量在地动抵临之前,将所有百姓迁徙往别的州府州县,这般一来,纵任灾厄生发之时,亦是能让绝大多数人幸免于难,将灾情的损失降低至最?小。比及重?建灾区之时,亦是能够替重?负的国帑分担一二。”   温廷安拱了拱手:“此则微臣的两个建议,皇下以为如何?”   赵珩之忖量了一会儿,道:“方法一、方法二皆可,俱是能够兼而用之,不若这般,朕翌日遣御史大夫去仓部视察,借机对蠹虫进?行纠察弹劾,以整治仓部,国帑的财资能筹集多少便筹集多少,一旦筹集完备,便是设为专为地动而治的特殊财资。因于此,这几日,温卿能否即刻前往中原,疏通并转移当地的黔首百姓,尽量在地动生发之前,将所有人都迁徙至别的州府,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   温廷安细致地听?着赵珩之的反馈,听?至后半截话,她眸心微微一颤,不知是不是出?于巧合,温廷舜要带她去冀北祭祖,这一会儿赵珩之也吩咐她尽快赶往中原。   冀北便是隶属于中原的一部分,坐落于中原的西偏北一带。   因为要提前去阻止地动之灾,温廷安发觉自己的休沐日被大大地缩减了,不过,今次与赵珩之的谈判,也算是达到她的核心目的了。   赵珩之会派遣御史大夫,去整饬整个仓部,到时候,一切绝大部分的蠹虫,皆会消弭殆尽,算学院的段掌院并非仓部的官僚,不过,以他圆滑精明的秉性,为了自保,为了摘掉自己任人唯亲的嫌疑,趁着仓部主?事之位虚空,他一定会举荐温廷凉入仕。   温廷凉入仕了,温廷猷离顺利科举的前途,亦是势必不远了。   解决完了族弟们的问题,温廷啊觉得自己暂且能够歇上一宿。   不过,当夜,她在梦中,一会儿梦到了地动,一会儿又梦到了温廷舜,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喷涌而至,温廷安睡得一点也不踏实,翌日天光未大亮,她便是醒转了过来,额庭、后颈和背脊之处,俱是渗出?了一片湿腻虚冷的薄汗,像是一层雾,将她整个人浸裹其中。   她打了一盆凉冽的井水,掬起一捧,淋漓在面容上,很快,灼滚生汗的肌肤触着清凌凌的水花,她的体温逐渐降下去,但?梦魇所带来的某种忐忑与不安,并未随着体温的下降而退潮。   案台上烛泪堆叠,近处的一张鎏金铜镜照彻着她的面容,温廷安与镜中的自己相视了一会儿,稍微抚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   明日出?发,去冀北罢。   不能教温廷舜等?太久。   反正冀北也是中原的一部分。   先?去见他,跟他一同祭祖,祭祖毕,再商榷如何梳理、转移当地百姓去别的州府此一公务。   不知为何,温廷安心中还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念头,当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存在时,她眸底出?现了一丝荒唐与荒诞,觉得这种念头不应该出?现此处,但?它就是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消逝,它变得越来越强烈。   温廷安内心挣扎了许久,心中有一个小人,在『做』与『不做』之间来回横跳,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她心中非常纠结,这也是一个非常内耗的过程。   她自己做不了这方面的决定,决定要同僚帮她做一下决定。   翌日,休沐第二日,温廷安去串门。   主?要是寻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一到邸舍,周和杨皆在,但?唯独不见吕祖迁。   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问:“吕寺丞他人呢?”   虽然,迁擢文?书尚未正是下颁,但?在温廷安此处,她对周、吕、杨三人的称谓,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在邸舍里,周廉本?是穿着白?练汗衫,但?打从意?识温廷安是个女娇娥,他便是没再邸舍里随性的穿着了,他今下穿得是较为规整的藏青色外?衫,还提前沏了茶,于杌凳上危坐,一晌将茶盏递给温廷安,一晌漫不经心地道:“这厮还能去哪?肯定还是去温柔乡幽会了。”   温廷安了然,吕祖迁去女院见崔元昭了。   也难怪,两人这般久没见面了,吕祖迁现在好不容易休沐了,肯定不会放过去见意?中人的机会。   温廷安思及自己还有正事,遂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一个铜板,递给周廉:“抛掷一下铜板。”   周廉纳罕地接过:“怎的了?为何突然要我?抛铜板?”   虽然是这般问,但?他还是抛了。   铜板在虚空之中走了一个弧线,俄延少顷,便是安稳坠地。   温廷安顺势望去,朝上的那一面,是铜板的正面,錾刻着大邺的年号。   温廷安将铜板拣起并递与杨淳:“你?也来抛一下。”   杨淳还歇在床榻上,睡眼惺忪。他没周廉那么有包袱,温廷安不论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他前后待她依旧尊谨,大抵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将温廷安当成兄弟来看待,所以温廷安是男是女,对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影响。   杨淳指了指自己:“我?也来抛么?”   周廉更是纳罕:“我?不是已经抛过了,为何还要继续抛?”   这也是杨淳的困惑,两人不太明白?温廷安要做什么。   杨淳捻起铜板,朝上空抛了去,铜板坠地时,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堪堪安然卧地,温廷安细致地瞅了一眼,是铜板的反面,绘摹着匀腻的宫廷画。   吕、杨两人抛掷的结果是一正一反,还差最?后一抛。   温廷安对周、杨二人摇了摇首,朗声道:“周寺正、杨寺丞,谢了,我?现在去女院一趟。”   周廉和杨淳目送着温廷安离去的背影,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杨淳揉了揉惺忪的睡目:“温少卿要咱俩抛铜板,她这是要做什么?”   周廉摇了摇首,一抹惑色拂掠过眉庭之间,道:“也许是与公务休戚相关,我?去大理寺那儿打探一下风口。”   这厢,洛阳女院。   温廷安见到崔元昭的时候,适值巳时正刻,日色蕴浓,天色其实还很早,崔元昭正帮林绛习学关于女子坐月子的基本?常识。崔元昭所开设的专为女子坐月子服务的安养院,已经开起来了,正在起步期,虽不说生意?兴隆,但?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小试牛刀了。   今日安养院的活儿很少,崔元昭就在女院教林绛学习知识,温廷安打探了一番吕祖迁的所在,崔元昭见到温廷安,非常欣喜,说:“廷安兄怎的来了,吕祖迁他人在堂厨呢。”   温廷安心想,果然是男大七十二变,吕祖迁畴昔是个清高的性子,不曾为谁折腰过,但?今次,却在崔元昭面前,臣服得心服口服。   温廷安来到了堂厨,一片滚热的烟火气息当中,她看到吕祖迁身前穿了一席襟裙,正在料理一条鳜鱼。   本?来料理得生龙活虎,但?见温廷安来,一霎地变得拘谨起来,面容上亦是升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温廷安本?来想要让吕祖迁帮衬着抛铜板的,但?见对方似乎有一种『社死?』的征兆,她决定不再为难他。   温廷安决意?去找崔元昭抛掷最?后一枚铜板。 第219章   “廷安兄怎的踅回来了?”崔元昭望见到温廷安去而?踅返, 一时颇为纳罕。崔元昭知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而?且是很早就知悉了,但对她的称谓一直都没改变, 一直以『兄』尊称。   崔元昭对林绛的授课进度, 也告一段落了, 林绛告了退,偌大的书室内间之中,便剩下了两人。   崔元昭开始烹茶,比及茶烟袅袅, 掩映着簟帘外投射过来的一片高低错落的橘光,温廷安适才莞尔道:“祖迁正在堂厨忙碌,腾不开手, 我只好来?寻你, 你来亦是一样的。”言讫,自袖袂之中摸出一块铜板, 吩咐崔元昭抛掷。   崔元昭看了铜板一眼,翛忽之间, 弯眉失笑道:“廷安兄,你莫不是遇着甚么?让自己纠结的事儿了罢?左右为难,举棋不定,自己拿不定主意, 适才需要让旁人为你抛铜板。”   女子素来?最懂女子, 周廉和杨淳没猜出来?的、云里雾里的事,眼下就被崔元昭轻而?易举地猜出来?了。   温廷安没有否认,承认般地点了点首:“确乎如此, 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但不知当不当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纠结良久,念头?在心中盘桓不褪,我也没有去落实它的勇气,所以,需要抛铜板。”   崔元昭盈眸勾起了一丝浅浅的弧度,捻起这一枚铜板,触指是一片温热,她忖量了一番,道:“廷安兄是不是也让杨淳他?们抛过?”   温廷安浅浅地戳了一口清茗,齿腔之间萦绕着一团年深日久的暖香,香气一路呼啸至肺腑当中,渐渐然地,她的五脏六腑便是被这一团香气烘焐得极是暖和。她将清茗饮酌至半盏,隐微地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道:“我是这般想的,采取三?局两胜制,杨淳和周廉他?们皆是抛了铜板,赶巧一正一反,还?差最后一局。”   崔元昭被勾起了好奇心,将铜板循回把玩在手掌心里,笑道:“所以说,廷安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事?”   她以手撑颐,好整以暇地望定她:“莫不是与温廷舜有关?系罢?”   温廷安蓦然觉得,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委实是高?度契合,这教她感到不可思议,她耳根泛起了一丝晕色,感到一阵滚热的温度,席卷上自己的颈部肌肤和耳廓。   崔元昭觉察出了端倪,笑了出声:“我果然猜对了。”   她一晌自如地说着,一晌将铜板朝上一掀,铜板在虚空之中走?了一个大弧线,很快安稳坠了地,温廷安定了定神,瞩目一望,是一个『正』。   “一正,一反,又一正,那便是有两个‘正’字,”崔元昭给温廷安轻拢慢捻地续茶,“这下,廷安兄可以说一下,你心中所想之事,到底是什?么?了吗?”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她总感觉心中的这个念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但现在有两个『正』字了,这便是意味着,她可以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晌久,她倾过了身躯,附耳在崔元昭近前到了几句话。   崔元昭原是惶惑的眸,此一刻露出一抹了悟,失笑道:“我还?以为什?么?,原来?是,你想做一回女娇娥,去冀北见?温廷舜。这个念头?很寻常,放心,梳妆修容这一桩事体,包在我身上。”   温廷安仍旧多少有一些不自在,她说:“我一直当男儿郎,当了近十八年,当得久了,现在做回女娇娥,我会有一种罪恶感,感觉不能这样?做。”   崔元昭瞠眸,俯身近前,牵握住了温廷安的手,她发现温廷安的手有些凉冽,温度低得可怕,仿佛内心正在历经一场天人交战,哪怕得了两个『正』字,有了光明正大做自己的一次机会,但她仍旧放不下心中的包袱。   崔元昭感到心疼,说:“廷安兄为何会这般想呢?若是我,当男儿郎当得这般久,肯定恨不得把自己变回女娇娥。”   崔元昭道:“廷安兄,我不允许你再纠结,,不论是妆奁还?是衣饰,皆是包揽在我身上,你且在此处好生等着罢。”   温廷安对此颇为纳罕:“可是,元昭不是在太常寺习学医理么??”   她平常也不常见?到崔元昭敷粉点唇。   崔元昭笑道:“我不通谙妆术,但我识得全洛阳城手艺最好的妆娘和绣娘,她们可以帮你。”   崔元昭打从在女院学医后,常为大户人家的贵女接生胎儿,此间少不得结识上流人士。那些贵女经常出席各种诗宴、赛诗会,妆容需要妆娘来?点缀,衣饰的料面也需要绣娘帮衬,她们与崔元昭关?系热络,就拿她当自己人,将她引入上流圈子当中。自然而?然地,崔元昭的人脉圈子,遂一径地开枝散叶了去,不过,她为人极为低调,如果不刻意提及,纵使是身边熟稔的友朋,也很少知晓,她会与京中上流的高?门贵女有不浅的往来?。   温廷安的人脉圈子其实也很广阔,站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几乎能识遍京中百官宰执,但她在官场上当差,是以男儿身的身份,因于?此,她所认识的人,女子微乎其微,清一色皆是男儿郎。   崔元昭当真是说到做到,温廷安在书室内,待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稍息便见?崔元昭延请两位着叠襟窄褃绮罗缎裙的妇人徐然入内,崔元昭对二人低声耳语几句,那两位妇人会心一笑,一位自袖袂之中摸出梨花木质地的妆奁,一位从随身携带的箱笼当中摸出云尺与针线,开始陆续上前,在温廷安身上忙活了起来?。   先是试妆。   温廷安以前不知晓女子的妆容,竟是还?有这般多讲究,光是描磨一对眉,都可以描摹出千百种不同?的风情,同?理,点唇、敷粉、挽髻,也有各型各样?的风格,温廷安不太懂这些门道,一时亦拿不定什?么?主意,只能任凭妆娘在她面容上『上下其手』。   不过,妆娘捻起一枝肖似墨笔的东西,在她的面容上很轻地描摹的时候,她望见?铜镜之中的自己,五官俨似渡了一口仙气似的,逐渐生动张扬了起来?。   “小娘子的这一张脸,生得特别标致,肤如凝脂,不论画什?么?妆容,皆是特别好看的,”帮温廷安点完了唇珠,妆娘露出了眷恋不舍般的容色,“这可愁煞奴家了,奴家三?番忖量一下,就给小娘子画了最拿手、最具古韵的湘妃妆,一般人,是驾驭不了这般的妆容的,但今番,小娘子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赋予这般高?的评价,温廷安有些受宠若惊,觉得妆娘所言,不过是溢美捧赞之词,直至她的目色,与铜镜中人的视线相撞了一下,温廷安眼睫轻轻地颤了一颤,静默了片刻,不太敢与那人相认。   妆娘既画皮,还?画骨,皮在上,骨在下,将她五官的轮廓与特色描摹得淋漓尽致。   崔元昭来?看,亦是怔住了,说:“饶是断情绝欲的谪仙,见?到这般面容,亦是动情沉沦,更?何况,温廷舜并就不是甚么?谪仙。”   温廷安听得此言,颇为不自在,双手静然地覆在膝面上,掌心腹地之处,渗出了一层细密湿腻的薄汗,她按捺住欲燃的心,别扭地说:“元昭,你莫要再说了。”   “敢情是害羞了,那我便不说了。”崔元昭心情很好,吩咐绣娘上前。   轮至试衣。   绣娘给温廷安一阵量身裁衣,心中渐渐添了一些思量,吩咐随身的数位绣娥去取数套成?衣来?,一套接一套地给温廷安试穿。   一直以来?,温廷安仅是穿过褙子和襦裙,这位绣娘所取来?的衣箧,里中所潜藏的乾坤,让她端的是大开眼界,原来?,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女子所能穿的衣饰,花样?太多了,比寻常男儿所能穿得衣衫还?要多了去。   她看得眼花缭乱,逐一试穿,崔元昭和绣娘、数位绣娥说得最多的话辞就是『美甚』,其实还?是要温廷安自己来?拿主意。   温廷安揉了揉额庭,最终选了山茶白交襟滚镶银绣袄裙,撇去做工与绣技不谈,单论料面的设色,端的是澹泊致远,气质比较契合她,温廷安便是钦定了这一套。   比及妆容和衣饰选好了,温廷安本是意欲吩咐妆娘和绣娘卸下来?,但崔元昭阻止了,义正词严道地:“妆容费了俩时辰,衣饰费了一个时辰,怎能说卸就卸?走?,我带你遛弯去。”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纳罕地道:“遛弯?”她没听明白崔元昭的意思。   直至崔元昭牵握住了她的手,去寻了九斋的所有小伙伴。   先是去寻了在堂厨忙活的吕祖迁,问他?好看不好看。   吕祖迁起初没认出来?,后来?一经仔细辨认,震愕得瞠目结舌:“这是少卿吗?我简直不敢认。”   吕祖迁的求生欲非常强,最后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是元昭最美。”   再是去寻了大理寺的周廉和杨淳。 第220章   此?前, 温廷安不是?没有换上过女儿装,展现在自己的友朋面前。上上回为了抓获连环奸杀案的真?凶,她以己身为诱饵, 扮回了女装, 当时周廉他们还不知晓她的身份, 见到她女相的一面,他?们?赞她皮骨皆俱,几乎能以假乱真。但他们那个时候不知?晓地是?,温廷安便是?真?正的女子。   此?番, 温廷安重新装扮回女子,尤其是精心修饰了一番后,杨淳的反应与吕祖迁一样?, 起初根本识不出她来, 三番细望之下,适才后知?后觉她究竟是?谁, 整个人全然震艳得道不出话来。   周廉是?一眼就?识出了温廷安,他?眸底露出了一抹惊艳之色, 但很快,惊艳便被不着痕迹地掩藏起来。   崔元昭问他们俩:“廷安兄好看么?”   杨淳实诚地道:“太好看了,以至于我有些不大习惯,还是?以前的男儿装好一点……”   话未毕, 他?便被崔元昭乜斜了一眼, 少女的目色如一枚凉飕飕的碶钉,扎得杨淳如芒在背,他?登时不敢再言说些什么了。   周廉抻手揩了揩鼻梁, 视线撇了开去?,道:“少卿不论是?穿男儿装, 还是?女儿装,都是?好看的,各具风仪与韵色。”   这?番话,倒把温廷安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接着,崔元昭又拉着她去?了一趟太常寺。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沈云升在太常寺任职为医正,名副其实的四品官秩,搁放在前世?的医院系统当中?,相当于主?治医生级别的存在了,沈云升年岁仅及弱冠之龄,便是?达到这?样?的成就?,是?非常厉害的。   打从大半年前她去?大理寺当差后,温廷安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原书男主?了。   平心而论,大理寺与太常寺相距不远,隔有三条通衢与一座弄里,细致地丈量之下,仅有半里的脚程,倘若有心相见,大抵是?很快能够见到的,但温廷安和沈云升有一共同点,一旦忙起来,习惯性将周遭的人和事一径地抛诸脑后,两寺皆隶属于公务繁荣的官署,卒务委实繁冗,是?以,两人近大半年未曾过见,亦是?在情理当中?。   温廷安与崔元昭去?抵太常寺时,赶巧地,沈云升从外边行医回来,两人前去?同他?打了个照面。   崔元昭与沈云升一样?,皆是?习学医理,不过后者已然在寺内当差,积累了大量工作经?验,她还在孜孜矻矻地研读医学。因专业相同,两人算是?有比较密集的交集的,见着面,亦是?如熟友一般颔首示意。   不过,直至见着温廷安后,沈云升素来淡寂的眸色,升起了一丝显著的波澜,里中?潜藏着万千的气象,容色有一瞬的怔忪,晌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唤了一声她的名讳:“温廷安。”   温廷安亦是?报之以礼:“沈兄。”   她弯了弯笑眸:“好久未见,甚是?想念。”   沈云升本来意欲驱前拥抱她一番,但他?不知?顾虑到了什么,动作在行进之前,倏然僵滞住了。   温廷安意识到他?行止之间所渗透出来的踌躇,他?此?前一直拿她当做兄弟,嘘寒问暖的礼数,也是?一个拥抱,但她扮回女子后,沈云升自然不能再以昔日的礼节来待她了。   沈云升踯躅良久,末了,仅是?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聊表见礼:“要是?知?晓你们?来,我一定会换一身规整干净些的衣衫了。”   沈云升在外行医,常年出诊,那一身官袍补子很快便被蒙上了陈旧的色泽,处处有补丁,衬出了一种?朴质的俭省之风。太常寺医正的俸禄其实非常优渥,毕竟是?四品大员,一年下来的俸禄,放在前世?的话,能在帝都四环购置一座大平层了,更何况是?一身簇新、质地上等的官袍呢?   但沈云升秉持的是?一种?极其低调的行事作风,视身外之物如浮云,心皆牵系于苍生之中?,更何况,他?厚责于己而厚责于人,温廷安虽然近时来很少见他?,但此?番见他?风骨如初,熟稔感又回来了。   温廷安不禁莞尔道:“这?样?就?很好。”   崔元昭话回正题:“云升兄,你觉得廷安兄今儿造相如何?”   沈云升端详了温廷安一眼,不响,去?了一趟内寺,俄延少顷,踅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件氅袍,是?银狐白的色泽,镶绒质地,在温廷安略微纳罕的注视之下,沈云升将氅袍披在她的周身,说:“今日天候有些冷,仔细凉。”   这?是?萦绕着苏和香气的氅袍,为温廷安披览在身时,沈云升的一行一止皆是?出乎一个朋友的礼节,周到且温和。   温廷安有些发怔,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沈云升是?觉得她穿得有些单薄,怕她感染风寒。   她有些啼笑皆非,她有留意到这?一席氅袍,明?显是?女子的款式,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困惑,沈云升道:“我寻一位同僚借的,她正好多备了一席衣衫。”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但没有戳破什么,仅是?温声道了谢。   崔元昭忍俊不禁,道:“云升兄,我是?想问你,廷安兄好看不好看!“   沈云升淡觑她一眼:“这?句话,你是?不是?问过九斋里的每一个人?”   崔元昭:“还差庞礼臣、朱耷和苏子衿,不过,他?们?三人目下不在洛阳城,我也没法?子问,你是?最后一个能当面到问的人了。”   沈云升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朱耷和苏子衿人在冀南当差,庞礼臣则在偏北的漠河一带。不过,说起冀南冀北,近时宫中?传了一些风声,官家打算着重整治这?两处地方,因为钦天监说这?两处地方可能会有地动。如此?,不知?朱耷和苏子衿会不会受到影响。”   沈云升之所言,与温廷安心中?的消息源完美契合在了一起。   她想说,官家在整治冀北冀南之前,会先着重整治国帑仓部,消弭掉一切尸位素餐的蠹虫。   她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朱耷和苏子衿,竟是?任职于冀北往南之地,这?也就?意味着,到时候他?们?很可能会碰上一面,甚或是?打交道。   温廷安陷入一丝踯躅,她去?冀北,要不要将沈云升、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捎上?   都是?九斋之中?出生入死过的人,若是?一起干事的话,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更何况,地动一事,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假令要让九斋一起行动的话,那一定要给阮渊陵打工作报告,到时候也要问一问大家的工作行程。   正思忖间,只听崔元昭对?沈云升旁敲侧击道:“云升兄的那位同僚,我见过的,你们?经?常在公厨用膳,有时还会一起出诊。”   沈云升没有否认,更未感到丝毫的不自在,仅是?坦然磊落地『嗯』了一声,道:“你不是?在女院么,怎的会知?晓太常寺的动向??”   崔元昭笑盈盈道:“女院有几位新来的授课前辈,月前在太常寺致仕,前辈们?对?沈兄印象极好,对?你的日常几乎也算是?如数家珍。”   沈云升揉了揉额心,陡地想起那些前辈是?谁了。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温廷安的神识有些恍惚。   她一直觉得,沈云升与崔元昭乃属原书的男主?和女主?,应当会在在一起的,但不知?她哪一步走得不循规蹈矩,导致情况出了变数,沈云升与崔元昭没有在一起,他?们?各自有了心悦的人。   崔元昭与吕祖迁处在了一起。   沈云升与太常寺的一位院正处在了一起。   因缘际会之下,他?们?的命运轨道相互交错又相互交叉。   温廷安也从未料知?过,自己会与原书当中?最大的反派在一起了。   那一个原本要挞伐大邺、复辟亡朝、将她抽筋扒皮做成人骨灯笼的人,如今,她要盛装,去?冀北见他?。   一抹忐忑的思绪,不经?意之间攫住了温廷安。   沈云升还有要事,并未多聊,很快就?回太常寺忙碌了,毕竟,院正的休沐日极少,基本是?全年无休。   沈云升离开后,两人回了女院,因为是?明?日要出发去?冀北,一切停当都得提前拾掇好,温廷安的行囊非常简淡,她的东西?很少,收拾得非常利索。   晚间,崔元昭搴帘入内,躬自帮她卸妆,并道:“翌日寅时初刻,妆娘和绣娘皆会来,一切我都会帮你安排好。廷安兄,只消风风光光地去?见温廷舜就?好。”   温廷安心窝子逐渐涌入一阵暖流,在女儿家的事体上,她确乎有些稚拙,处处需要崔元昭来引导。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眸心,眼尾渐然浸染上了一抹薄薄的胭红色。   不知?翌日的时候,温廷舜见着她这?般面目,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态呢?   她心中?如潜藏着一只悬鼓,有怦然,有悸颤,亦是?也有畏葸,想要去?见他?,但又囿于自己此?刻的扮相,有些赧于见人。   正思忖间,温廷安手掌心里,添了一样?物事,她垂眸去?看,仅一眼,悉身一怔耳根红得滴出血来,气息有些不稳,微愕地看着眼前人:“元昭……”   崔元昭眨了眨眼眸,笑道:“情到深处自然浓,这?一样?物事,你们?到时候肯定会用到。” 第221章   温廷安没料到, 在大?邺,避胎之?物,除了?常规的堕子汤, 竟是还有类似于冈本的一些发明, 她的格局被变相得打开了?。   在崔元昭的软磨硬泡之?下, 本?来欲峻拒的她,到底还是将此物纳藏在了袖裾之?中,指不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它会派遣上用场呢?   温廷安回溯起以往诸多时?刻, 两人在温存之?时?,温廷舜总是一副食髓知味的面目,但他不是一个轻易餍足的人, 她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他的渴盼与心欲, 好像有硬韧沸炽的一股情绪,俨似燎原的一簇滚焰, 深顶于她身?体,那是一种行将喷薄而出但不得不克制隐抑住的东西, 她没历经过,更未躬自尝试,或少或多心生畏葸。温廷舜是心思极其细腻的人,觉察到她的抵触与赧然, 每逢箭在弦上的时?刻, 他便是浅尝辄止,吹熄烛火后,便仅是拥她在怀, 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其?实?,温廷安除了?畏葸, 心中还有一丝隐秘的祈盼,这?一份思绪过于含蓄,连她自己都?难以觉察到,一宿过去,她反刍昨夜两人温存的时?刻,适才发觉自己所没有表露出来的一些?情绪,这?难免会教她有所遗憾。至于具体遗憾在什么,她讷于启齿。   好在女子素来最懂女子,崔元昭将这?一样玲珑小巧的物事,递与了?她,她觉得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自己,似乎可以主动一回了?。   翌日,温廷安便是提前踏上前往冀北的路途,从洛阳到冀北,统共六百余里,说远不远,是说近也不算近,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跨了?一次省市。温廷安观摩了?一番疆域图,多番丈算了?下,发现走官道会快些?,彻夜赶路的话,不消一日,她就能到冀北了?。   理想的情状,她希望周廉、吕祖迁、杨淳,能随她一同出行,但显然地,他们有难得的四日休沐期,她权衡了?一番,决意独自一人上路。   在此之?前,温廷安需要将公牍快速批阅与交接,否则,自己回来之?时?,就怕公务堆积成了?山。   洛阳城内,每日都?有大?量的案桩发生,但真正严峻重?大?的命案,其?实?还是非常少的。大?部分?案牍,温廷安是例行公事,选择交给左寺的主簿、录事们去做,这?一方面是锻炼他们勘案的本?领,另一方面是栽培他们,给他们一些?做出业绩的机会。   温善晋所说的『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这?个道理,温廷安一直谨记着。   她批了?不少案牍,给朱峦,并道:“这?些?案牍并不算太难,勘破了?,功绩都?是你的。”朱峦完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些?案牍上,温廷安其?实?都?用?朱笔写好了?勘案推鞫的思路,照着她所写的思路,案子想不勘破都?很难。   朱峦深受感动,也坚定了?跟随在温廷安身?边做事的决心。   温廷安目下最关心地,其?实?还是三司对?望鹤的判决,但三司会审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召开的,最近时?值多事之?秋,除漠北之?地深陷饥荒之?灾,还有中原,随时?可能生发地动,三法司与六部需要受理来自各个地方、各处府路所上疏的奏折以及呈文,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足不旋踵,因于此,关于对?望鹤的审判,便是被推迟了?整整一个月。   其?实?,望鹤的案子本?身?就非常难审核,因为要顾虑到的因素很多,方方面面都?要顾量到。朝廷内有一些?宰执,很激进,上奏疏道,望鹤虽不曾弑人,但身?为牢城营的罪犯,本?就罪不容诛,务必请三法司判望鹤以绞刑,以儆效尤。稍微有人文关怀一些?的,便觉得,望鹤虽有罪咎,但莫能致死?,更何况她生养了?一个女婴,婴孩年岁极浅,需要母亲照拂。试想想,若是望鹤有个好歹的话,谁来照顾望鹊呢?   望鹊不能没有母亲,更不能在最需要陪伴的年纪,就被寄养在漏泽院。   朝中百官宰执,为了?审判望鹤一案,甚至开展了?激烈的司法大?辩论,各种奏疏如暴雪一般,纷纷扬扬砸向御书房,三司会审不得不往后延迟,赵珩之?打算等百官吵完再发表一己政见。   听阮渊陵透来的口风,以他对?帝王的了?解,帝王是绝对?不会轻易使用?绞刑的,易言之?,赵珩之?虽然没有对?望鹤案件表过态,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同意那些?充溢着激进之?词的奏疏。   这?一番话,无异于是在温廷安心间铸下一根定海神针,心中的一块悬石,此一刻悄然落了?地。   阮渊陵对?她说,至少要等候两月,三司会审才能召开。   温廷安细致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地动可能生发在一个月后,她解决完地动的事情,就能回朝听审,时?间恰巧能够赶上了?。   如此,她也便不那么忧虑针对?望鹤三司会审的事体了?。   -   翌日,抵近寅时?正刻,京郊外的天候,尤其?是在暮秋时?节,朝暾的空气极是凉冽,仿佛糅入了?一层清泠泠的霜,街衢夹侧的一围刺桐树,枝叶由绿褪青,氛围虽谈不上凄寒冻骨,但寒气触碰到温廷安的肌肤上时?,她蓦觉一阵凉意,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裘衣。   行将出城之?时?,有一群人在身?后倏然唤住了?她。   温廷安蓦然回眸一望,发现来者不是旁的,正是周廉、杨淳、吕祖迁。   三人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温廷安顿住了?将路引递呈给巡检官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望定众人,口吻有些?发颤,道:“你们怎的来了??”   周廉佯愠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同我说,温少卿,你也太不够义气了?罢!”   吕祖迁道:“若不是元昭告诉我你的去处,你今晌是不是要独自一个人偷偷行动了??”   杨淳道:“温兄,我知晓你是不想给我们添负担,但我们皆是一起共事这?般久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们么?我们是砖,你若是需要,就将我们哪里搬,不求共生共死?,但求患难与共。”   一大?清早的,温廷安体内原本?还残存着一些?睡意,但见着这?般一个热血的场景,陡地醒神了?不少。   一股濡热温湿的暖流,横亘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中,俄延少顷,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晌久后,她问?道:“可是,你们还有四日休沐日。”刚刚才从广府回来,好不容易能有一些?休憩放松的时?刻,她不想让众人这?般累。   周廉正色道:“是休沐重?要,还是中原的百姓们的性命重?要?”   吕祖迁道:“两番相较取其?重?,休沐期可以后来补上,但救下中原百姓一事,却是刻不容缓。“   杨淳道:“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着众人,心中颇有触动,她静默了?一会儿,鼻翼翕动了?一番,缓声道:“好,一起走。”   -   自洛阳抵冀北,拢共花了?一日的时?间,温廷安他们便是抵达了?冀北,因为此番是低调出行,他们进城的时?候,冀州知州以及当?地的地方官,并没未前来相迎。   不过,他们看到了?甫桑和郁清,他们是温廷舜的两位亲信。   温廷舜已经料知到大?理寺官差会到冀北,是以,提前派遣了?他们出郭相迎,并在冀北府最好的一座驿站添了?落脚处。   冀北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气候干燥,谈不上冷冽,但无端教人觉得空气仿佛生了?诸多棱角,质感冷硬,风吹拂在面容上时?,俨似被一层极细的风沙滚磨了?一圈的。   除了?气候,冀北的膳食亦是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以面食为主,并且,每一膳必添臊子与辣酱,初来冀北的这?一日,适值夤夜,已然是很晚的光景,温廷安他们临时?在客栈用?了?一顿晚膳,店家委实?热忱好客,为他们接风洗尘,重?设膳宴,那端呈上来的诸色食膳,皆是淋浇上了?厚厚的一层悍辣腥子,乍望而去,俨然是岳飞笔下的满江红。   众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一时?有些?无处下箸。   温廷安尝试动箸,一片活活蒸汽之?中,执起一小撮铺了?一层油辣子的粿条,不疾不徐地渡入口中,轻轻咀嚼,须臾,一股子腥稠刺呛的辣气,大?开大?阖直冲肺腑,温廷安蓦觉自己齿根如着火了?一般,灼心一般,亦辣亦疼的痛觉,自齿根蔓延至喉管,再呼啸入她的五脏六腑。   温廷安食不得辣,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在今世。   周廉和吕祖迁亦是有些?难以招架,但没有像她这?般,吃得死?去活来。   杨淳是地道的中原人,食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南北两地人吃辣的参差吗?   -   鸡飞狗跳的一宿过去后,众人开始分?头?行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先在冀北游逛一番,温廷安则是去寻温廷舜。   冀北前身?是大?晋王朝的国都?,对?他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他的母亲骊氏便是葬在松山上。   这?也是温廷安第一次来冀北,与温廷舜一同去祭祖。   她扮回了?女子,盛装打扮,门外传了?甫桑的嗓音:“少卿容禀,主上到了?。” 第222章   温廷安心弦蓦然?一动, 对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审视一番,确证妆容无碍后,便是徐徐搴帘出去。   天色敞亮, 烛火渐渐暗淡, 温廷舜正负手伫于外间, 伴随着一片窸窸窣窣作响的挽帘声,他循声望去,仅一眼,他悉身显著地一怔, 如若惊鸿一瞥,眸色黯幽到了极致。   少女容相盈盈柔美,明眸善睐, 雪肤皓齿, 秾纤鸦黑的翘睫上眄之时,在细纤的眼睑之下投落一片清郁的剪影, 眸波随着烛火光华流转,俯仰之间, 似在勾魂摄魄。烟罗裙摆拖曳在水磨云纹理石转上?,裙裾绽出无数深深浅浅的褶,俨似月色下怒绽的一葩睡莲,她?的一行一止之间, 澄净明洁如一潭镜湖, 端的是风停水静。   一条山茶色丝质帛带,熨帖地收束于她?的腰肢之间,其如一只细腻写意的工笔, 细致地描摹出凹翘玲珑的腰身轮廓,鎏金日色偏略地从支摘窗之外斜射入内, 少女身后的照壁雪墙,显出了?一抹参差错落的窈窕剪影。   她?那坠及腰肢处的柔顺青丝,搁放在寻常,是用白玉冠高束成乌髻,盘在后首处,但今晌,非常难得地,她?将乌发垂放了?下来,俨似飘逸瀑直的一截缎带,缓缓滑落在肩颈与窄腰之后,鬓角之下,是一对晕红剔透的耳根,耳廓娇美。   一掬流光缀在她?的发丝尾部,髹染出一片朦胧婉约的洒金色泽。   温廷舜蓦然?喉结紧了?一紧,这才堪堪是黎明破晓的光景,一大清早,眼前人的视觉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见到温廷安的女子容相。在过往十余年的朝夕共处之中,她?一直是以男子的饰相示人,予人一种英挺、洒脱、冷静、柔韧的形象,因于此,他从未料知到,温廷安扮回女子之时?,就会这般美。   美得惊心动魄。   温廷安觉察青年的目色,一直定格在己身,视线的份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她?很少被他这样注视,整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缠枝银绣云袖之下,伸出一截白皙的皓腕,轻轻挽住鬓间被风缭乱的一绺青丝,撩抚至耳根后。   搁放在平素,她?能够自然?而然?地同他相视,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青年的目色如逐渐升温滚热的炭石,她?的目色甫一与他相触,须臾便觉炙灼无比。   温廷安教?这一抹热意蛰着了?,不大自在地垂眄视线,本意欲道些话?,缓解一番这有些蒙昧的氛围,但今朝不知为何?,她?大脑如浆糊,思绪搅缠成了?一团乱麻,像是临时?忘了?词,唇齿之间弥散着一片几近于语无伦次的滞重,甚或是,耳颈处的肌肤,俱是一片绵长?颤栗的烫热。   殊不知,女郎一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面目,落在男子的眸底,就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了?。   他心神绷成了?一条极细的丝线,女郎眼神含钩,顾盼生辉,有一下没一下撕扯着他的心神,有什么情绪,行将按捺不住,随时?要从理智的冰层挣破出来,温廷舜朝她?大步前去。   青年如雪中纵跃而来的一匹孤狼,扑面而来一阵巨大的压迫感,温廷安乌睫颤动,下意识停止了?动弹——   本来,她?意欲后退,但温廷舜的压迫感与震慑力,实在太强,她?心中起了?不轻的震动,腿肘突地发软,适时?一只劲韧结实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隔着数层衣料,她?能够感受到他掌腹的粗砺并及硬韧,青年常年习剑,手掌早已磨就了?一层薄茧,触碰在她?的腰身时?,是极柔软、极韧硬的碰撞,温廷安的腰窝蓦地软下了?一截。   那被他触及到的腰部肌肤,在指尖极其轻微的捻蹭当中,仿佛撩掀起一片淋漓的山火,温廷安觉知到肌肤起了?不轻的战栗,一种痒意,漫山遍野地在肌肤之间绽开。   交睫之间,这一匹孤狼转目便是抵达至她?的跟前,空闲的一只手,轻柔地捧住她?的面容,凉冽的指尖,从她?的光洁的额庭,一路往下徐缓地蔓延、游弋,眼睑,卧蚕,颧骨,鼻峰,颐腮,唇涡,下颔,最终,指尖驻留在她?的唇涡处。   温廷安的檀唇,上?唇瓣纤薄温软,下唇瓣柔嫩且朝外翻翘,在近处案台烛釭的掩映之下,原是胭红匀腻的唇色,此一刻更显莹润剔透,氤氲着一层薄透淋漓的水色光华。   比及洒金日光,游弋在温廷安的嘴唇上?时?,与漫屋的光一同携来的,还有一份薄凉柔软的质感,青年倾轧近前的黑色影子,如庞然?大物?,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在一片昏晦之中,微微瞠开了?双眸,落在她?唇瓣上?的,是温廷舜的嘴唇。   他吻她?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兽蛰伏于她?的体内,小口小口地啃啮她?的心窝,温廷安下意识抻腕,攥紧了?温廷舜的胳膊,并及他官袍的袖裾。   不过,他仅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稍息便推了?开来。   彼此的气息都?有些紊乱,温廷安能够切身听到他的吐息,很沉,很重,很哑,有一下没一下地喷薄于她?的耳颈处——他明显没有餍足,但囿于目下是青天白日,以及两人尚未去故地祭祖,是以,温廷舜仅能眷恋不舍地松开她?。   哪承想,温廷安搴起了?裙裳,足尖小幅度踮起来,盈盈一握的腰肢,轻轻贴近他,纤纤素手摁住他的肩颈,下颔稍稍一佯。   温廷舜的嘴唇,一霎地,覆上?一片蝴蝶般轻盈温热触感,力道极轻。   没等他真正反应过来,驻足在唇上?的蝴蝶,便是振翼兀自离却了?。   她?这是在勾诱他。   温廷舜眸色黯沉到了?极致,蓦然?牵握住温廷安的手,趁势一揽,接力使力,便是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将她?揽得愈紧。   温廷安从他怀中抬起头,偏了?偏螓首,眨了?眨眼眸,话?回正题:“好啦,带我去见一见你?的母亲罢。”   温廷舜哑声道:“好。”   -   骊皇后葬在了?冀北以南的松山,她?的墓地,亦是在松山上?,时?下早已过了?踏青怀古的时?节,也?并非到什么节日,是以,松山之上?的人烟寥寥,仅萋萋荒草与出岫雪云常伴左右。   两人攀山至山腰处时?,穹空处落下了?一片苍青阴重的雨,雨丝拔凉沁冷,冀北的雨与洛阳的雨、岭南广府的雨都?不太一样,冀北的雨是峥嵘的,显出清棱的质感。   山腰矗有一座长?短亭,二人便是在亭檐下避了?一会儿雨。   骊氏的墓碑矗立于松山山巅,温廷安抵达之时?,与印象之中的体面不太一致,骊氏的墓碑,在山雨的淅沥洗濯之下,显得遗世而孤孑,日色覆照而垂,地上?遂显出一片寂寥凄清的深影。   来至骊氏的墓前,温廷安赫然?发觉,此处有好几撮尚在燃烧的香,香下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锦绣灰,应当是在他们抵达之前,有一些人已经来祭拜过骊氏了?。   苍冷的烟丝,袅袅升腾,犹在无声悼念。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温廷舜解释道:“悼祭之人,是前朝旧部,更精细而言,是母亲的母族。”   温廷安纳罕道:“旧部?”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十余年前,将我带入崇国公府的闻氏,她?的身份是母亲的贴身嬷嬷,她?目下安顿于冀南之地,每岁会来祭拜母亲。”   温廷舜忖了?忖,“除了?闻氏,还有骊氏的一些戚族,大隐隐于市,每岁亦会来祭悼母亲。”   温廷安眸色下垂,道:“你?可有见过他们?”   “除了?闻姑姑有锦书相寄,其他旧部不曾传寄书信。”话?至此处,温廷舜的目色变得幽远缥缈,淡声道,“我曾遣甫桑与郁清去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打算相见。”   哪怕温廷舜说得轻描淡写,但温廷安能够切身感知到他情绪的一些波澜。   那些旧部,尤其是骊皇后的母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温廷舜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存在亲缘关系的人,皆是晋朝子民,但他们不认温廷舜这个畴昔的废太子,更不想去见他。   莫不是因为,温廷舜放弃复辟大晋,选择镇守大晋疆土,在这一桩事体上?,旧部认为他们的太子背叛了?旧朝,遂是生了?厌离之心?   冥冥之中,温廷安觉得可以感同身受,尤其是这种身份不被族亲认可的感受。   想当初,南下广府,她?去谒见温青松,温青松说不认她?这个嫡长?孙。   为何?不认?因为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害得温家上?下数百号人流放各地,就是她?。   所以,她?能够理解温廷舜。   她?静缓地牵握住了?青年的手掌心,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凉冽,她?攥握得更近,意欲用自己的温度来捂暖他。   温廷舜回握住了?她?,力道愈发紧劲,莞尔道:“我无碍,上?香罢。”   连绵的雨丝适时?止歇了?住,地上?的泥壤变得濡湿柔软,空气里,弥散着扶疏草木的辛涩气息,墓碑亦是淋了?个透彻,石面的色泽由浅转深。   温廷安捻了?一撮燃着的香,对骊氏的墓碑,拜了?三拜。   不知为何?,她?能听到一阵幽缈的歌声,几如天籁,在唱着动听悦耳的曲。 第223章   冷雨俨似细腻缠丝, 将这个人间世牵系于一处,松山成了一个巨大的茧,温廷安便居于茧里。   一片雾漉黏湿的氛围之中, 隐隐约约地, 一曲若即若离的天籁之声, 环诸于温廷安的耳屏,闻声识人,可以?粗略推知歌者是个年轻女郎,但不?见?其人, 仅闻其声。   歌者吟哦之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字字句句似是锥心泣血, 教人心生广袤的苍凉,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她定了定神,遽地朝骊氏的墓碑望过去。   仅一眼, 她悉身怔愣一番。   墓碑消弭了,变作一株长势蓊郁的桃树,芳菲之香弥散开来,树底下跪坐一位女郎, 簪花云髻, 叠襟素衣,膝上?竖卧一架桐木琵琶,她且歌且奏, 神情却?不?见?矜喜。   女郎生着一张澹泊如远山雾的面容,肤色白得腻出云光, 五官素淡到极致,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却?能明晰地觉知到,女郎那不?食烟火的出世气质。   其歌声,仿佛来自遥远飘渺的云端,教人敬仰。   畴昔,温廷舜说过,骊氏拥有一副世间罕有的歌喉,能教花溅泪,能教鸟惊心,后宫女子闻之,无一不?惊羡。晋朝的末代皇帝嗜于歌乐,尚在潜龙之位时,便听闻骊氏的闺名与名望,强行召其入宫,予其名份,将她囚于禁庭之中,让其只?为他一人而歌。   从那时起,温廷安可以?隐约感受到,晋帝与骊氏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被褫夺自由的骊氏,待在深宫的那一具娇躯,已然沦为一具麻木的空壳。她的心并不?在宫中,而在远方,在她的母族那边,骊氏渴盼能离宫归家,与族亲团聚,但直至大晋倾覆,火舌湮没禁庭,敌军将她逼上?松山,骊氏终其一生,皆未能如愿以?偿。   这或许亦是骊氏的旧部,难以?顺服温廷舜的缘由罢,旧部对骊氏的亡殁,一直难以?释怀。   温廷安思绪归拢,翛忽之间,那天籁之声停歇了住,抚琴奏歌的女子,隔着一片澹澹苍雨,朝她望了过来,目色娴和雅炼,底色是慈悲。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身边人,却?是发现,温廷舜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温廷安环视松山山巅,发现此间,仅有自己与骊氏两人。   “孩子,你坐我身边来。”骊氏话音温然,叙话之时,嗓音质地空灵,如环佩相击,铮铮淙淙。   温廷安的心中本有一丝局促,但骊氏的话辞,天然有静定人心的力量,将她心中的一些毛躁边角,熨烫得平平实实。   温廷安对骊氏恭谨地见?了一礼,便是坐在身边。   骊氏握着温廷安的手?,温声道:“舜儿跟我时常提及你,我生了好奇,很少能他这般牵念着一个人,遂一直想见?你,今日得见?,我也安了心。”   温廷安反握住骊氏的手?,女子的掌心毫无温度,是瘆人的冰凉,与她的嗓音温度不?大相契。   更要紧地是,骊氏对温廷舜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循照常理,她合该称他为「玺儿」或是「谢玺」。   但今番,她对他的称谓,是「舜儿」。   温廷舜应当是同骊氏,道了自己改换身份的事。   温廷安心生一丝难以?言喻的戚然,道:“伯母,温廷舜经常同我说起您,在他的心目中,您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她手?抚在膝面上?,垂下眼睑道:“我此行仓促,未能筹措薄礼,有失仪礼,万请伯母见?宥。”   “目下,还一直唤我伯母么??”骊氏眼角牵起一丝纤细的笑纹。   温廷安眸色蓦然一瞠,面容上?添了一抹腆然,晌久,道:“母亲。”   骊氏揄扬地应下一声,瓷白的葱指,如行云流水,轻细地掠过琵琶筝弦,伴随一奏幽缈乐声,温廷安眼前的场景倏然发生了巨大变化,松山雾景被一座红甃玉砌的宫廷取而代之。   宫廷轩敞广袤,凸显一派庄严宝相,像是温廷安前世所游览的紫禁城,骊氏率引她来到禁庭里的一座类似御书房的地方,里中有四位少年,正在听经筵官授课。   四位少爷皆是皇子,不?过,他们的位置很微妙,一张横卧中心的长榻,北侧坐一人,南侧坐三人,三人抱团絮语,衬得那孤坐的少年,茕茕孑立,姿影寂寥孤单。   温廷安想起前世在大学上?课的模样,有的独坐,有的三三两两抱团而坐,如今看到那个孤坐的少年,她心中生出一抹极柔软却?又酸涩的情绪。   他的书法练得特别好,经筵官赏心悦目,便去训诫另三个人:“看看太?子,再看看你们,习学了数个月,字也爬不?起来,缺乏筋骨与骨魄,你们应当好生向太?子学习。”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时候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要是我来当太?子,我保证书法学得比他好。”   哪怕身为旁观者,温廷安都能听出恶意?与嫉恨,以?及无法掩饰的狼子野心。   她下意?识望向孤坐的少年,他的仪姿依旧笔挺如松柏,面容沉寂如水,容色不?见?喜怒,仿佛对皇弟所述的话,并不?那么?在乎。   但这三位皇子,显然不?曾将谢玺视作太?子,日常打照面时,一行一止没有该有的礼数,仅让人觉得怠慢与轻薄。   深冷的东宫里,少年太?子没有玩伴,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骊氏不?曾对这些场景进行解释,但温廷安已经能读懂谢玺的孤独了。   骊氏再度拂袖挑弦,伴随一片飞羽流商的潺湲乐音,深宫轮廓冲淡消弭,俄延少顷,一片苍青深林显出形态,此处毗邻长白山,山间是广远幽绝的林海。   一只?白色狐狸,纵掠雪地,扑至温廷安的裙裾前,与之携来的,还有一道少年身影,她抬起眸睫,便看到谢玺抱起小白狐。   小白狐蹭了蹭谢玺的脖颈,谢玺容色很淡,但眸色有微澜,手?掌在它拱起的背部绒毛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   “这是舜儿幼时的玩伴,”骊氏温声道,“是唯一的玩伴。”   温廷安不?曾听温廷舜提及小白狐的存在,一时颇为纳罕,她尝试性?地伸出手?去,在小白狐身上?轻抚。   但指尖没来得及触碰到那细小的绒毛,眼前的深林,陡地起了熊熊大火,烟霾如剑,直直扎入云天,谢玺身上?的装束亦是变了,披坚执锐,驭一鬃马,身负雕弓,手?执翎箭。   小白狐在火海之中无措地奔蹿,谢玺原想护它,但他终究慢了一步,一枝长箭疾掠而至,不?偏不?倚刺扎在小白狐身上?。   谢玺的银甲上?,蓦然溅上?一抔热溽的血。   温廷安心遽地漏跳一拍,循着长箭来时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是当初说想当太?子的那个皇弟。   小白狐死了,死状楚楚惨凄,死前,它娇弱幼小的躯体,尚在剧烈地抽搐。   皇弟狞笑不?已,一行一止之间,俱是挑衅。   谢玺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登时张弓挽箭,伴随着一声闷响,一箭刺入皇弟的躯体。   皇弟的笑意?凝固在面容上?,身形趔趄,旋即堕地。   谢玺再度射去一枝淬了火的长箭,皇弟的尸体,下一息被滔天大火剧烈地吞噬。   火光照亮一切,却?照不?亮谢玺面容上?的神态,他的面容被一片浓深的翳影所覆盖遮掩,五官隐没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徒剩一片朦胧虚影,根本看不?清本质与虚实。   温廷安见?状,殊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种剧烈的力道,所不?断地撕扯着。   “自那以?后,舜儿的童年便结束了。”骊氏的嗓音在近旁淡淡地响起,“他逐渐变得冷情,甚至是戾气深重,就?同晋帝一样,杀伐果决,冷血薄情。”   温廷安怔了一怔,原书的大反派,便是如骊氏所描述的这般,铁血杀伐,冷漠寡情,教人闻风丧胆。   她也不?是没见?过温廷舜喋血冷漠的面目,此前在九斋出任务,在采石场获擒赵瓒之的时候,她便是见?识过他另一重鲜为人知的面目,十步杀一人,血洗采石矿,身下尸骨成山。   但今下,只?闻骊氏很轻地笑了一下,话锋一转,道:“本来我还很忧心他是否会这般下去,直至遇到了你,舜儿悉身的戾气与棱角被磨钝不?少,甚至,人会变得很温和——”   骊氏牵紧了温廷安的手?:“原来,你是他的小白狐。”   这一席话,听得温廷安颇为不?自在,面容上?的晕色更深了一层。   骊氏道:“离开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温廷安心头一跳,“母亲,您请讲。”   骊氏道:“他此前可有同你提过旧部,我的母家,是也不?是?”   温廷安点了点首,凝声道:“嗯,他提过。”   骊氏道:“关于我的母家,这确乎是我心中的遗憾,但这与舜儿没有干系。所以?,你能否去找到我的旧部,让他们与舜儿和解?”   温廷安想,这应当是骊氏最大的心结了。   她按捺住心中涌动的思绪,薄轻抿成一条线,道:“好,我答应您。”   她会全?力以?赴去做这件事。 第224章   浓稠云雾消弭, 烟雨声堪堪止歇,温廷安思绪渐缓回笼,她定了定神, 发现那一株桃树, 以及那树下抚琴的女子, 偕同云雾一起冲淡,唯一遗留在墓碑上的,仅有一撮香,并?及洒酹在墓前萋荒的草丛之中的酒, 黏湿温溽的泥壤之上,偶有蛱蝶穿梭翻飞。   那一枚穿草而过的蛱蝶,想必是骊氏罢。   温廷安的手被温廷舜牵握在手掌心里, 有他滚灼的掌温烘衬之下, 温廷安适才发现,自己的手, 变得如此凉冽。   温廷安道:“我看到母亲了。”   温廷舜注意到称谓的变化,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眼尾勾勒出了一丝清浅的笑弧,在她脑袋上很轻地抚摩了一番:“母亲说什么了?”   温廷安偏眸回望他,温声道:“母亲带我去看了很多?你的过去,你在御书房承学, 在林海里与一只小狐狸嬉耍。”   后半截话, 温廷舜眸色沉黯,思绪一时变得恍惚起来,再开口时, 嗓子亦是嘶哑好几分:“还有呢,母亲说了什么?”   温廷安觉察出温廷舜的情绪, 她垂敛下眼眸,眸心覆拢一层薄雾:“母亲还提及了林海围猎之事?。”余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骊氏遗留之前,还给?了她最后一句交代,那便?是,请让旧部与温廷舜得到和解。   温廷舜说过,他遣甫桑与郁清去觅寻过旧部,但那些旧部并?不?愿归顺,更难以宽宥温廷舜,因为骊氏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兹事?对?他们打击委实太大。那可是大晋的帝后,倾人城亦倾人国,属一国之母,但大晋帝君昏聩荒淫,没能护住她,这?也?便?算了,众人心中唯一的寄托,就在那尚未得登大宝的少年太子身上。但最后,太子也?没能护住骊皇后。   翛忽之间,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抻了过来,揽住她的腰身,温廷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真正回过神时,她悉身被温廷舜锢于怀中,男子臂膀力道之大,似是能将她彻底揉碎,嵌入骨髓之中。   她能感受到他像是一头无助的、无措的、无处可依的巨兽,她成?了他唯一的皈依之处,树荫之下昏晦的光影,无法照亮彼此的面?容与具体神态,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却是发现触指之间一片温湿的冷冽,男子的面?容濡湿一片,好像是某种情绪无法再克制地沉抑住,她方?才的一些话,成?了情绪的开关,他的情绪冲荡在体内,陷入一种彷徨的失控之中。   温廷安心疼已极,慢慢地回抱住他,纤细的藕臂抚在他的肩背处,轻轻地拍了拍。   男子沙哑到极致的灼炽嗓音,磨在她的耳根处,道:“母亲可有说我,在那一场围猎当中失去过一只小白?狐?”   温廷安眸色微凝,不?知该作何回复,未等她说话,温廷舜道:“我畴昔失去过,但现在我又寻觅到了。”   温廷安悉身一怔,不?由得想起骊氏来,骊氏说过一句话——「原来,你是他的小白?狐。」   这?一句话,在此处遥相呼应,让她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柔情,遂是将温廷舜搂得更紧。   不?知何时,她被他打横抱起,他施展轻功,搂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去,最终回至驻郊军营,甫一入了他的营帐,她整个人被他抵在障壁间,他的鼻息变得极沉,重重地捻蹭在她的鬓角与耳屏处,喷薄出来的溽热气息,泛散着一片挠人的痒,须臾之间,便?是教?人心神缭乱。   红烛曳动,青帘翻浪,暗香浮动,鎏金日色隐匿于云层背后,余下一片淡静的光。   她仿佛浸裹于一潭深水之中,身体自高处跌落下来,复又被抛掷于高处,那一颗心脏,时而骤缩,时而松弛,鬓角处湿腻的汗渍,匀缓地滴落在了毡毯之上,也?打湿了彼此的衣衫。   伴随着衣带渐宽,她逐渐看清身上的男子,他的身量如律动的磅礴山岩,轮廓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她仿佛被框在了他的影子里,进退维谷。不?知为何,此刻她竟是想起了一些不?太相干的事?。   诸如去抵冀北之前,崔元昭给?了她一样物事?,以防她有不?时之需。   温廷安本来以为自己用不?上的,因为她觉得温廷舜清心寡欲,应当是不?会进展到那一步的。   哪承想,她远远低估了温廷舜的能耐,在一片幽缈的烛火飘荡之间,她像一个面?团,被他揉成?各种不?同的形状,这?般行进下去的话,她深觉自己委实有些招架不?住。   温廷安深觉在目下的光景里,她觉得使?用崔元昭所递予的那一件物事?,显得非常有必要。   入夜之时,绛紫透青的月晕,如长剑,刺入最后一抹夕色余晖,某一种深刻的仪式达成?了。   温廷安瘫软无力地倚靠在男子的怀中,额庭处的鬓发被汗渍打湿,黏成?绺粘附鬓角间,哪怕离压轴戏过去有好一段时日了,但她仍旧觉得身后拥她在怀的男子,那炽壮的躯体,半丝半毫的热度,皆是不?曾褪减过。   他也?不?太安分,哪怕行完房事?,仍旧会用鼻翼与下颔四处蹭她,深嗅她身上的气息,或是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些蒙昧的痕迹,每逢至此,温廷安皆是会觉得这?很痒,极力想要推开他,但他黏人,她用手推拒他,他就抓着她亲吻吮啄,她用足去揣蹬她,他就亲吻她的足踝。   时而久之,温廷安自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翻过身去,两人相向而拥,她用纤细的手指,匀细地描摹着温廷舜的五官轮廓。有些难以想象,原书当中那个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在她面?前,变得这?般听话黏人。   按照原书的剧情,她的命运可是要被他做成?人骨灯笼的。   温廷安心中被一种绵软的情绪所裹挟着,捧起男子的面?容,细细观摩,温廷舜用额庭蹭了一蹭她的额心,觉察她有话要说,他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问?:“想说什么?”   温廷安细细与他对?视了片晌,迩后道:“你是不?是曾经对?我生?过疑心?”   在温廷舜微凝的注视之下,她道:“就是在风雪夜里,我跑去京郊救你,还在祖祠罚跪挨打的那一次。”   温廷舜不?知温廷安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一档子事?,他的指尖轻摹着她的眉庭,思忖了一会儿,适才道:“平心而论,那一夜寻人打折我的腿,其实是你做的罢?”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我做的。”   温廷舜狭了狭眸:“但你后来又冒着风雪去救我。”   温廷安道:“所以,两番行径,自相矛盾,你对?我生?过疑心。”   温廷舜的指尖渗过她额庭上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耙梳着,嘴唇在她的眼尾处亲吻一下,吻一路游弋往下,掠过她的耳根与颐腮,最后驻扎在她的颈窝处,热气喷薄欲出,嘴唇贴抵在她的肌肤处,道:“是,我怀疑过那夜救我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因为这?不?太像你的风格。”   他思忖了一番,补充道:“尤其是帮我擦身敷伤的时刻。”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确实不?是原来的我干的。”   她的话引起了一些歧义,温廷舜撑起身躯看她,温廷安的指尖,在他宽厚的大掌上轻轻摹写。   她摹写出了一个名字。   温廷舜慢慢感知着她的指温,在他的肌肤上滑过,少女的指尖在他的掌腹处聚拢成?了一个轮廓,轮廓在他的心腔之中渐渐有了实质,晌久,他才道:“叶筠?”   温廷安道:“这?是我原来的名字,这?具身体原来主人死去后,我的灵魂继承了这?具身体,我便?是以她的身份生?活下去。”   本来她以为,这?一件事?会教?温廷舜惊憾,甚或是,他难以接受,认定这?是一件借尸还魂之事?——   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舜的面?容温沉柔和,额庭抵在她的额心处,嗓音缱绻且缠绵,轻声低喃道:“叶筠,原来你名唤叶筠。”   温廷安眸睫轻轻一颤:“你不?感到愕然么?”   温廷舜眼尾牵起一丝笑纹,道:“其实,我很早就对?你的身份有过疑心,你的一行一止,你的言辞与思想,与原先的温廷安,都有些不?一样,我调查过,但收效甚微,一直到你今日说起,我才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件事?。”   不?愧是原书当中有主角光环的人物,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这?般强悍。   温廷舜撩起她的发丝,亲吻在唇角:“你祖籍在何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朝代里的人。”   温廷舜眸色一凝:“那你是来自何处?”   温廷安指着支摘窗外的穹顶:“我来自千年以后,因缘际会之下,我便?来到了此处。”   温廷安垂下眼睑:“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秦楼楚馆,原主已经消失了……”   然而,温廷舜的关注点与她不?太一样:“你来自千年以后,那你可还会回去?”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这?个问?题她还没想到过。 第225章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 穿书者?的职能?,素来是穿至书中世界,改变自身的命运, 甚或是逆天改命, 她很少想过?回至原本属于她那个朝代的事。思乡之?情?并非没有, 但?囿于现?实之?中卒务繁冗,简言之?,要忙的事情?委实是太多了,回家的念头遂是逐渐冲淡了去。   若是真的想回至未来世纪的话, 应当?也是不太可?能?的,她都来大邺这般久了,假令真的能?够回去的话, 她早就回去了, 而不是延宕至今时今刻了。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自然不会同温廷舜坦诚, 她卧躺在他的胸膛前,纤纤素手撩挽一绺乌黑青丝, 把玩在掌心处,有一下没一下拂扫着他的皮肤,煞有介事地柔声说道:“可能忙完此间的所有事,我就会回至隶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罢——”   话未毕, 缠抵在她腰肢处的温热大掌, 蓦地收敛了力道,她整个人被两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所缠绕,温廷舜深深将她锢在了怀中, 颈窝处的柔软肌肤,覆落下了一片温湿柔腻的触感, 这教她的肌肤起了一层几?近于酥.痒的战栗,是极柔韧极温软的触碰,俄延少顷,她蓦觉自己的后?颈肌肤一疼,后?知后?觉,男子适才不轻不重地咬了她。   温廷安佯怒,抻腕小幅度地捶了他的胸口,凝声道:“做甚么咬人?”   女郎本是无比愠怒的口吻,但?她的嗓音,历经长夜温存过?后?,俨似于蜜饯饴糖之?中浸裹过?,叙话之?时,声线的质地,就变得柔婉妩媚起来,甚或是,演变成一种?勾魂摄魄的嗔。尤其是那种?带着情?绪的嗔词,犹若藤蔓上软趴趴的刺,刺扎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无异于是猫遇上猫薄荷,心腔之?上,旋即引发一场人间中毒。   温廷安还想再说什么,下一息,温廷舜偏过?首,俯住邃眸,将她深吻,结实的臂膀缠在她藕白的胳膊处,修长匀直的指根撬开她的指缝,深入她的掌心腹地,两人十指紧偎相扣。   温廷安原是想要道出的话,此一刻变成了朦胧暗昧的『唔唔』声,片晌,他食髓知味地松开她,削薄的嘴唇,紧紧蹭抵她的耳根,呵出一缕灼燥的气息,一字一顿地哑声道:“不准回去。”   温廷安乜斜身上人一眼,眨了眨无辜的水眸,笑问:“为何?”   ——她竟是还笑的出来。   温廷舜喉结紧了一紧,撂起胳膊扳正她的娇靥,让她直视着他。   男子的力道变得有些?强硬,一股颇具压迫感与侵略性的气势,铺天盖地掩罩下来,将她封锁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显著地怔然了一会儿,温廷舜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痴狂、贪妄,并及浓烈的占有欲,此些?情?愫,构铸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敛不入一丝一毫的光线,他深邃的瞳仁之?中,广袤高旷得像是一座深海,但?在这般广大的深海之?中,仅是倒映着一个渺小的她。   温廷舜嘶哑的嗓音,质地凉冽,却灼伤了她的胸口:“就算离开的话,也务必带我离开。”   这是出乎女郎意料的一次回答。   以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有极其浓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他发觉她有了回家的时机,一定会想方?设法挽留住她,或是泯灭掉她回家的法子,好让她待在他身边。   但?时下,温廷舜并没有这样做。   男子深埋在她的颈间,使劲地蹭抵那娇弱的皮肤,或用鼻翼深嗅她鬓角下的发丝,似是想要她即刻点首说『好』。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些?震动,震动还并不轻,她轻抚住温廷安的后?脑勺,纤细的指根深入他的发丝,轻拢慢捻地耙梳着,淡声道:“看你表现?罢,表现?好,酌情?带你回去。”   哪承想,温廷舜似乎误解她的意思,当?下将被褥往彼此身上一罩,两人旋即滚成了一道圆,俄延少顷,臻至一种?身心合一的境界。   “这般表现?,如何?”身上那一匹狼毫不餍足,在犁耘的过?程之?中,不断征求她的意见。   温廷安鬓角晕湿,身下的枕褥簟席与衣衫帛带,逐渐教淋漓汗水浸漉,她攥紧近前的曼帘纱帐,在半昏半昧的氛围之?中,意识被交缠得支离破碎。她蓦然觉得,他分明知晓她所说的『表现?』,绝非房事,但?他有意这般做,分明是看到她在这一方?面的生?涩与稚拙,所以才大肆欺弄她的罢,偏偏她还无法生?气。   晌久,温廷安终于松口道:“带你回去,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在男子邃眸沉黯的注视之?下,她拂袖伸出一截藕臂,静缓地摩挲着他的面庞,行将天明时的一缕曙色,从漏窗外偏略地斜射过?来,镀在他面庞,显出一种?险峻的轮廓,她问:“你能?放下这里的一切么?”   哪承想,温廷舜不答反问:“你呢,你能?放下此处的一切么?”   这般轻描淡写的一问,倒将温廷安问住了。   在前世时,她已然三十岁了,在体质内待了近十年,虽干着旱涝保收的职业,端铁饭碗,亦契合父母的期待,但?……她总觉自己的生?活缺了些?什么。   生?活过?得太过?稳定,日复一日,人就变得有些?麻木不仁,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免不了被催婚与相亲,这或是人生?到了某个阶段,俗世总会有诸多的声音,来给予一种?特定的责任。在温廷安这个阶段,就是成家生?子的责任。她参加过?几?次相亲局,但?经历委实算不上愉快,对方?像是看货架上的商品看着她,询问她各种?非常冒犯的问题,场面非常尴尬,她窘迫得悉身痉挛,恨不得想要逃离。   穿书前,温廷安还在被父母催促着,赶赴一场相亲局,对方?同她一样,是个公务员,家里阔绰,不仅车房皆俱,祖上还蓄有不少田产,但?温廷安看着对方?提供的一组照片,陷入了沉思,对方?是个非常听母亲话的人,哪怕是提供相亲照,母亲皆是端坐在他身旁,仿佛是在宣誓一种?主权。   不知是不是承蒙上苍怜悯,温廷安以一种?『过?劳猝死』的死法,结束了这种?死水般的一生?。   现?在回溯一番前世,她涣然发觉,自己竟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值得留恋的东西,除了有时候会想家,就别无其他了。   可?能?也是在大邺待久了,在这一世也安家立业,加之?她历经了一场自己从未历经过?的人生?,她做成了在前世不可?能?做到的事,也结实到了前世所不可?能?会结实到的人,她对自己所处的这一世,算是满意的。   平心而论,若是前一世与这一世两番并论,温廷安觉得这一世过?得比较有意思一些?。   假令有朝一日,她真的能?够回家的话,她定然只是回去看看父母,迩后?不多待,复又?回至这一世来过?日子。   回应温廷舜所问的问题,温廷安的心就跟针芒刺扎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片绵密的疼楚。在这一世,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温廷舜是占据最重份量的人。   如他所问,若是她抛下了这一世,回到她原来的世界里,她真的能?够放的下么?   温廷安很清楚自己的心思,隐隐约约地,她的眼尾晕起了一团溽热温腻的水渍,濛濛然,她深垂下眼睑,并不看人,仅是捻起被褥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淡声问:“你觉得呢?”   女郎的嗓音,软糯得可?以掐出水来,质地温腻如玉,自捎绵长风韵,听在男子的耳屏之?中,形同一株狗尾巴草在心间上撩挠了一番,心窝子都是绵延不绝的痒意。   温廷舜想要扒拉开被褥,看清楚她的面容,但?她并不松手?,两番角力之?下,他松弛了腕骨间的力道,哪怕她不曾言说,但?他已然从她的一行一止之?间,得出了答案,寂眸添了些?柔软的弧度,他捻着她的手?,缱绻地亲吻她的手?背,一路亲吻她的眉眼,温声道:“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假令温廷安离开了这个人间世,他便觉得,此间亦是毫无值得留恋的地方?了,他随时可?以跟温廷安离开。   温廷舜的回答,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虽然知晓原书的这位大反派偏执刚愎,但?他势必也会有自己的江山与事业,至少在温廷安看来应是如此。在前世,她读过?不少权谋朝堂文,书中所描摹出来的男主,爱美人更爱江山,美人不过?是男主棋局之?中一枚棋子,是附庸,是瓷器,但?这样的男主设定,放在温廷舜身上,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为了她,就能?弃之?一切。   温廷安有些?不敢相信,她觉得温廷舜不像是这种?『情?』字至上的人。   不过?,回家的方?法她目下尚未寻到,目前还有诸多繁冗公务缠身,她也没有强烈的回归故里的念头。   思及了什么,温廷安的事业心熊熊升腾了起来,她从温廷舜的怀中起身,说:“天色不早了,今儿还得去一趟冀州府,要将地动一事跟知府说一说。” 第226章   冀北适值入冬的时节, 朝暾的天候,是阴冷且硬燥的。   温廷安推开营帐的青帘,朝外?倚望而?去, 外处竟是稀罕地落起雨来。   彻夜堪堪落过?一场雨, 雨丝拔凉, 凉飕飕的寒意揉在空气的肌理之中,教人不住拢紧御寒衣物。近处,雨水浇洒在生有芊眠丛草的地上,发出簌簌簌的声响, 远处的山脉拢在苍青雾稠的水色之?中,山影是淡的,背后的云如成团棉絮, 吸纳了大片酽墨, 一副山雨欲来的面目。   温廷安想起自己?的官袍尚在客邸,自己?姑且仅能换回女子的装束。不知为?何, 她昨昼扮回女子同他去祭祖、夜里与之?温存,整个人是如鱼得水的, 但在目下,青天白日?的光景,她倒显得几分局促,心神亦不大自在。温廷舜有些懊悔自己?为?何昨晌随他同去之?前, 为?何不提前备好?一件官袍, 甚或是随性的一件男子装束也行。   但这种想法,她自然不好?同温廷舜提。   温廷安对温廷舜说:“周廉他们?尚在客邸,昨日?去周遭转了一转, 我们?先去寻他们?。”   营帐离客邸其实很近,两人决计走过?去。温廷舜替温廷安撑起一片竹骨伞, 他伫立在右处,她则在伞柄的左处。街衢处,石青的板砖蘸了绵密细软的成串雨水,似是鱼鳞上泛着的光渍,两人行在上头,偶有风拂来,撩过?温廷安鬓角处的青丝与袍裾,她不免要拂袖抻腕,将缭乱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捻弄在耳廓背后。   两人一个走在街衢内侧,一个走在外?侧,穹顶上露出一线鎏金曙色,金乌的轮廓亦是衔在云上,隔着濛濛糊糊的岚气,那金乌俨似一颗澄净瓷白的莲子,四周氤氲一圈毛绒绒的光,日?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暖和,甚或是变得有几分冷凉,她立在他撑起的伞檐之?下,是难以看清楚日?色的,但他能将她看得很清楚。   只看见她仍旧穿着昨晌那一袭梨花白银绣软缎宽袖襦裙,外?处罩着淡青透纱的茧绸褙子,弄发之?时,掩在匀厚的袖裾之?下的手,因着朝上的动作?,便?绽露在空气之?中,那是一小?截藕白的腕肘,指甲粉润,指根纤细,骨肉匀亭,于日?头的照彻之?下,女郎的肌肤,瓷白得庶几要腻出水光来。   他觉察她大抵有些冷,娇靥上的鼻翼和颐面,皆有些冻红,遂是将身上的氅袍褪下,严严实实披罩于她身上,道:“是不是初来冀北,有些不大适应?”   温廷安点了点首,一晌折服于他的心思细腻与行止周到?,一晌道:“我很少来北地的,一直待在洛阳,先前在岭南广府待了好?一段时日?,那里你也知道,四时常暖,水汽充足,目下从暖郁的地方一下子奔至北地,两地的气候上就不免有些抵牾,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温廷舜牵着她的手,倏然道:“叶筠。”   温廷安起初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他分明是在唤她,她扬起一侧的眉,纳罕地问道:“怎的突然称呼我前世的名讳?”   温廷舜道:“我方才问的是叶筠。”并不是温廷安。   温廷安瞠着眸,秾纤绵翘的睫羽,在熹微的光芒里,如叶脉轻轻震动一下。   她听明白了温廷舜的话外?之?意,方才那个问题,他问的不是原主,而?是她。所以说,温廷舜问的是,她在前世的时候是否到?过?冀北。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抹异样的思绪,打?从穿至这个世界,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少有人会?唤了,时而?久之?,她甚至都快淡忘了这个名字。   温廷安失笑,偏眸凝视他:“不实相瞒,我那个时候除了碌于公务,其余的日?子,便?是宅在寓所里,很少会?外?出。”   温廷舜嗅出了一丝端倪,道:“宅?”   温廷安意识到?自己?方才叙话时,流露出了一些较为?现代的表达,她解释道:“『宅』,在我们?那里的意思,就是喜欢待在自己?的栖处,不外?出走动,简言之?,就是享受独处、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温廷舜慢慢消化着她所述的话,迩后,他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行:“那你现在喜欢『宅』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觉得温廷舜真会?活学活用。   上一息,她才解释何谓『宅』,下一息,他便?能利用这个现代表达,问一些直击她灵魂的问题了。   温廷舜的问题很简单,就是问她,现在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两个人。   她忖量了一番,捱延一晌,适才正色道:“我是个喜静的人,不擅交游与应酬,除了公务之?外?,我觉得绝大部分的时光,会?选择待在邸舍或是书肆之?中。跟你在一块儿后,假定你需我同你去应酬,我会?应承,自然,我需要你一起宅的时候,你也有义务应承。”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我不会?让你同我去应酬。”   温廷安下意识问道:“为?何?”   雨水敲撞于伞檐边缘,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他的话辞,敲撞在女郎的心口,须臾,晕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温廷舜道:“你畴昔对我说过?的,你对酒过?.敏,稍微蘸点,便?是会?起疹子,而?酒乃是应酬的必备之?物,我断不可能让你为?了应付情面,去让你做一些不舒适的事。”   两人的目色,在暖意微薄的空气里碰触一下,温廷安讷讷地敛回视线,她的一行一止虽然很从容的,但娇靥之?上却是起了淡淡的一圈酡红,他竟是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她甚至都不曾记得自己?说过?。   温廷安蓦觉自己?颐面上热烘烘的,好?不容易等?这一团热意褪下去,那肌肤顿感一片凉丝丝的,俨似碰触到?一阵凛风似的,可见在方才的光景当中,她的面容是灼炽得有多厉害了。   温廷安本是意欲抬腕捂面的,这是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在赧然时,都会?有的动作?,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因为?正说间,客邸近在眼前。   这是冀州府最?大的一座客邸,四周皆有诸多商贾在做生意,贩夫走卒往来其间,吆喝声不绝于耳,端的是熙攘喧嚣的时景。   两人都还没用早膳,温廷安没多大讲究,倒是温廷舜跟她说起家乡有一道特产的灌汤饼,务必要让她品食。两人在一爿店面落座,等?食上案的空当,外?头猝然传了一阵异常的躁动,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气氛顿时变得极不平静安宁。   这爿饼店离客邸有些距离,两人闻不清具体是什么情状,温廷舜差甫桑去打?听,少时,甫桑便?回来了,道:“主子容禀,是有个卖狼牙土豆的食贩子与一个卖臭豆腐的食贩子起了抵牾,卖臭豆腐的抡起一柄刀,直接砍砸人和摊子去了,众人莫敢行劝阻之?事,卑职行过?去打?探时,那个卖狼牙土豆是挨了几踹,人没事,但摊子被砍没了。”   两人面容上俱有凝色:“为?何生出抵牾?”   甫桑道:“那卖臭豆腐的指责卖狼牙土豆占了最?好?的位置,抢走了他的客源,勒令后者到?别处卖去,否则,便?是砸他的摊子。那卖狼牙土豆的,脾气硬实,自然不依,两人就这般打?起来了。”   这厢,店面里的老板娘道:“官爷们?,不实相瞒,这卖臭豆腐的,是这一带的地头蛇,素来恃强凌弱惯了,据闻家里是有些背景的,与官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每次他作?恶事,都是这般横行霸道,没人敢招惹,纵使吃了哑巴亏,也仅能咽回肚子里。”   温廷安眸色深凝,当下步出店面,袖中软剑出鞘。   店内,温廷舜徐缓起身,问甫桑:“你为?何当时不阻拦?”   甫桑实诚地道:“卑职确乎准备动手,但已经有人快卑职数步出手。那人一身绯衣劲装,用的也是刀。”   温廷舜眸色蓦然一动,薄唇轻抿成一条线,心中浮现出了一道熟稔的人影来。   这厢,温廷安甫一步入人潮当中,果真是望见两个摊贩各居一方,如天间参商两颗星,一方的摊子果真是被砸毁了去,削好?的土豆并及诸种物具皆是零乱遍地,那个势弱的摊贩,身上披伤,一副委顿枯槁之?色,关键是,这个摊贩是个拖家带口的,一家四口人的营生,都寄托在这里了,但被那地头蛇一搞,摊子沦落为?遍地狼藉。   她刚欲挥使软剑,朝另外?一端行去,意欲给那叫嚣得厉害的地头蛇,一顿厉害瞧瞧,但见一道朱衣裘带的衣影,已然直掠而?去,三下五除二?,便?利落地卸下对方的刀刃,将对方双臂反剪押摁在地。   这卖臭豆腐疼得嗷嗷大嚷:“你知晓小?爷是谁么?知晓小?爷的爹是谁么?!敢招惹小?爷,回首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朱衣青年闲散地掸了掸舌,长刀徐缓地磨在那人的身上,笑道:“世风还真是日?日?新啊,不过?一个县衙的青衫司马,也敢跟冀州府叫嚣么?”   那人闻言,面容上的狷横僵滞在了面容上:“你是冀州府的人,这、这不可能……”   朱衣青年近前,行上来一个玉面书生模样的人,亮出腰间令牌:“他是冀州巡按,姓魏,曰耷,你可以称呼他为?魏巡按。” 第227章   温廷安眸色怔了一怔, 不曾想过,这除暴安良的青年巡按,竟是魏耷。   再细致地去瞅他身边的那?位玉面书生, 不正是苏子衿么?   温廷安虽然知晓魏耷与苏子衿下放冀北当地方官去了, 但不曾知悉他们具体当什么差, 原想着?这几日,便去冀州府好生打探一番,讵料,今次能在客邸近遭见?之, 蓦觉真是一种玄妙的缘分。   这厢,那?卖臭豆腐的,一听对方是冀州府巡按, 名副其实的从五品大员, 比他依仗的那?个县衙司马要高出好几品,一霎地乱了阵仗, 沦作一只彻头彻尾的软脚虾,嚣张的气焰消弭了去, 他告饶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官爷,万请官爷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 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魏耷眉庭掠过一丝显著的恹嫌与?不耐, 一记抡膊抻腕,提溜起这人?的后衣领,寒声道:“你将一家老小维持生计的摊铺给砸了, 还掏刀撂下威胁之语,那?当家的身上披了几道血伤, 你悉身还安然无?恙,刀还握在掌心处,你道这是个误会?”   那?人?见?不能糊弄过去,见?风使舵也不成?,眸底顿显一抹戾气与?蛮横,不仅没有掣下朴刀,反而朝着?近侧那?个玉面书生扑去,意欲挟人?逼走这个魏巡按。   温廷安见?状,心道不好,刚欲儆醒一声,不过,这时候魏耷已?然出手,快然撞刀,凛冽的亮白?刀罡,不偏不倚劈削在那?人?的虎口与?腕脉处,那?人?猝然觉得自己的筋脉一霎地被挑断了,痛不欲生,惨叫迭声,身影一个趔趄,支棱棱地瘫倒在地,『哐当』一声,掌中朴刀跌翻在地,跌碎了僵在空气之中的一片滞重氛围。   四下不见?血,但这人?已?然彻底是废掉了,围观的众民一片欢声叫好,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并及那?一家老小,行前上去,殷殷泣泪称谢,说以往在此?间谋生计,处处被这地头蛇欺辱,一直忍辱苟生,今次来了个为生民立命的清官,算是为百姓祓除一道恶势力了。   不少?百姓争相给魏耷和苏子衿送食礼,遇此?盛情?,两人?断是不能接受,当下以公务为由,押了地头蛇便作势而走。   喧闹散去,市井恢复成?一片寻常的氛围,温廷安快步跟了上去,趁着?那?俩人?翻身上马前,朗声唤道:“魏兄,苏兄。”   她原是很寻常的一句问礼,但看在魏、苏二人?眼底,倒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魏耷有些腆然,对苏子衿道:“我素来不擅应付女子,你且替我应付着?罢。”   苏子衿遂道:“姑娘,魏巡按已?有家室,今岁府内夫人?还育有一女,你若是有任何公务上的要事,可?去冀州府击登闻鼓。”   温廷安一听,顿住了,想这两人?分明?是拿她当做有钦慕之情?的民女了,她莞尔道:“才近一年不曾见?,你们就一点都不认识我了?这一年变化,可?以这般大,魏兄原来还在冀州成?了家。”   魏耷与?苏子衿面面相觑,细致地去瞅温廷安,悟着?什么,勃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道:“温廷安,原来你。”   识清楚了情?状,两人?翻身下马,魏兄解释道:“方才的成?家之言论,不过是应付之辞,打从到?冀州府当差,作此?巡按,每次办外差,三不五时,便有女子递上手绢。”   苏子衿道:“虽谈不上掷绢盈车,魏兄在冀州确乎是受欢迎。”   魏耷道:“苏兄亦是不遑多让,每一回办外差,皆是能够不少?女郎的诗会请帖。”   苏子衿乜斜对方一眼:“所以,我们商榷好了,若是谁遇着?了这一桩事体,彼此?互称对方皆有家室,今岁夫人?皆是育有一女。”   温廷安了悟,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挡桃花。”   两人?看回温廷安,眸底皆有无?法掩饰住的惊艳,同窗这般多载,虽知对方是个女子,但不知对方换上烟罗锦缎后,是如此?国?色天香,美得不可?方物。   两人?当下皆有些腆然,本欲给温廷安一个暌违已?久的拥抱,却听不远处传了一阵淡淡的轻咳声,循声一望,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舜!   魏、苏皆是喜不自胜,恭然地唤了对方一声,他们是知晓温廷舜的营帐就驻扎在冀州郊外,但因为三人?碌于公务,极少?晤面叙话,加之冀州本来就大,偶遇本来就看玄学,今晌能在客邸处遇着?,也算是上苍有意了。   魏耷嗅出一丝潜在端倪,目色在两人?之间往复逡巡:“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虽说能够隐隐约约地,猜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但这一层关系,势若远山淡影,朦朦胧胧地,俨似盛夏里的一掬皎洁月色,只能窥其一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但洞悉不出虚实。因于此?,这一段关系,一直尚未被证实过,魏、苏二人?亦是觉得两人?应当是纯粹的关系,另且,两人?皆是姓温,彼此?应当是存在着?亲缘关系的。   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牵握住温廷安掩在云袖之下的手,两人?十指相牵,鎏金般的日色在彼此?交叠的指根之上,髹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委实是熠熠夺目。   苏子衿纳罕地道:“你们不是兄弟——哦不,是姊弟关系么?”   魏、苏二人?尚不明?晓内中的情?状,所以才云里雾里。   温廷安垂眸凝声地道:“他原来的身份是谢玺,是大晋人?。”   ——谢氏,晋人?。   魏耷思及了什么,顿了一顿,惊憾地望向温廷舜:“谢氏乃属皇姓,你莫不会是……”   苏子衿敛了敛眸心,深吸了一口气,道:“晋朝太子?”   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成?一条弧线:“皆是畴昔的旧事,不足为提。我已?然不姓谢了。”   澹泊简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千帆过尽,尾音藏了风霜,显得低沉。   魏、苏二人?虽不明?晓此?中内情?,但多少?能够明?晓一些情?状,也就不便再多问。   既然温廷舜原是晋朝皇室的太子,定然是与?温廷安不存在甚么亲缘关系的。   不过,今番能够遇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亦是足够教人?惊憾的。   前者扮回女子。   后者坦明?身份。   果真是应证了那?一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闲话少?叙,话回正题。   温廷舜其实早已?心存一些计较,遂是问道:“你们二人?今晌怎会出现在此??”   大理寺与?宣武军落脚的客邸,偏近冀州以南的边陲之地,庶几是坐落于州界线的位置,但冀州府则不同,官廨居于冀州以北偏西的所在,州南和州北端的是南辕北辙,横亘百里,巡按与?书记不当会跑这般远。   魏耷解释道:“是这样,前几日冀州粮仓预备运送一批粮食,是要送去漠北的,但苏兄清算了一下各县的粮税情?状,发现还有三两座县尚未筹齐粮米,加之最?近濒值多事之秋,冀州府内诸多人?手皆是调走了,仓金亦是不济,知州老爷遂是遣我们来收粮的。”   言讫,魏耷指着?马车:“我们正准备去收粮,不想此?县民风与?旁处皆不同,匪贼横行,官员亦是助纣为虐,官民勾结,定是会生发鱼肉百姓之事,也勿怪粮食难收。”   温廷安与?温廷舜互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魏耷的话辞,透露出了好几道信息,一则冀州府仓金不足,人?手不够,变作大白?话,便是官府没钱了,官僚系统当中也没多少?能用的能人?志士,想要治理下面的几座县衙,委实是心有余力而气不足,这些县衙,差不多皆是『各自为政』了,否则,当地的地头蛇也不会如此?肆虐横行,这背后肯定是知县与?县衙默认的。   温廷安闻言,开始有些担虑了,若是跟冀州知府谈起地动一事,遣散各县百姓,转移阵地避难,这个法子,能行得通么?   正思忖间,苏子衿亦是问起了这一桩事体:“说说你们,此?番怎的会来冀北了?”   魏耷亦是面露惑色,问道:“莫非是有什么重大的要事?”   温廷安环顾四遭,四人?身处于闹市之中,此?处委实不是长久的、事宜叙话的地方。   温廷安敛眸道:“我们回客邸说。”   魏耷遂是吩咐长随将那?地头蛇暂先押回去了,接着?率引苏子衿,随温廷安、温廷舜去了近处的客邸。   昨夜刚落过一场凛冽的雨,地上水汽分外浓重,教升腾起来的曙色一晾,便是变得干燥了,一行人?穿行在贩夫走卒的熙攘人?潮当中,少?时,便抵了邸舍,赶巧,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尚在,恰在一楼正厅的一处长桌上用早膳,桌面还特地留了两份筷箸,本来是给温廷安和温廷舜的,当下见?着?魏耷和苏子衿也来了,顿感惊觉不已?:   “你们不是在冀州府么,怎的会在县衙里?”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将情?状简述了一回,这场面一时变得喧闹起来。在场绝大多数人?,曾是皆是九斋的少?年。   温廷安的眼前,一时变得恍惚。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228章   暌违经年, 九斋少年重聚,本该是嘘寒问暖的光景,但目下卒务繁冗, 众人亦是来不及互叙旧谊了, 温廷安直奔主题, 道:“事况是这样的,数日前我回京述职,进宫面圣一趟,当时官家同?我说了一件事, 说是钦天监测算出中原地区在一个月后,将?会生发一场地动。”   众人面面相觑,容色各异, 道:“地动之灾?”话里, 皆是添了几分不可?置信。   其实,温廷安能够理解众人为何会这般诧异, 不光是因为地动之事,在大邺内隶属于极其罕见之事, 更是因为兹事隶属于钦天监的一句谶言,尚辨不清到底是真?到底是假,虚虚实实,教?人难以琢磨。   温廷安凝声?说道:“不论这地动之灾是否为真?, 我觉得上上之策, 便需在地动的预测时间抵达之前,疏通并迁移中原地区的百姓,将?他们转移到合理的地方。”   温廷安一晌说道, 一晌从随身携带的囊箧之中,摸出一份中原堪舆图, 直直平铺于案几上,用朱笔轻轻捻摹出几个地方,细致地道:“冀北、冀南,以及还有几处周遭的州路,皆是地处中原地带,我们需要在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将?他们转移出中原,在偏近江南的、或是偏近漠北的州府有个容身之所。”   事况生发得太过于突兀,魏耷与苏子衿抵今皆是尚未缓回神来。   “慢着,”魏耷指了指在堪舆图上被朱笔圈出的那几处地方,谨声?说道,“我捋一下,按温兄方才的意思,是因为在一个月后,中原即将?生发地动,是以,我们亟需在一个月内,将?冀南、冀北等地方的百姓,转移到别的地方,是也?不是?”   温廷安点了点首,应承道:“确是如此。”   苏子衿纳罕地道:“但兹事,有些教?人太匪夷所思了,钦天监是观星象、司占卜的廷官,虽说在朝内廷外的份量不轻,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所述之言,乃句句属实,这地动之言,不一定会生发,不是么?”   苏子衿的立场,其实阐明得非常含蓄了,他口中的「匪夷所思」,不妨用「危言耸听」形容得更为适宜得体一些,简言之,苏子衿是觉得不应当为了钦天监那亦真?亦假的言论,将?地动之事坐实,就把中原地带所有的百姓,转移到江南或是北地。   温廷舜适时道:“苏兄所言确乎在理,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万一钦天监所述之言,真?的属实,当天灾人祸真?的莅临之事,我们能应对筹措得到位么?”   他匀亭柔韧的指尖指着漠北一带,“诸如漠北的荒灾时疫,在大半年前,这位钦天监的言官,亦是给官家递呈过奏折,但朝中诸多廷官认为大邺承平日久,粮仓充盈饱和,遂是对防灾之事不以为意,但半年之后的现在,荒灾与时疫真?的生发了,朝中廷官急得一筹莫展,事发之时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就是递呈奏折,真?正解了燃眉之急的,还是大理寺——”   温廷舜看向?了温廷安,温廷安接声?道:“外遣至岭南的官差,是周廉、吕祖迁、杨淳和我四人,多亏广府人仗义襄助,不然?,这三万斤粮米,真?的无法在短瞬的光景之中筹措出来。”   周、吕、杨三人亦是在旁将?事况具体阐述了一回。   魏、苏二?人顿时陷入沉思,温廷安袖了袖手,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们而?言太过于突兀了,但大理寺一回京,便是接收到了这个密信,地动之事确乎是亦真?亦假,但我个人倾向?于它是真?的会生发,人命关天,我们皆是为生民立命的,时局刻不容缓,是以,我们甫一到了冀北之地,便是即刻寻你们打商榷来了。”   苏子衿原本是保守派的,听了温廷安这般话辞,脸庞上显出了一丝动容,点了点首,道:“我晓得了。”   魏耷道:“假若地动真?的会发生的话,要在一个月内将?中原内所有的黎民百姓,安全转移至江南或是北地,兹事委实太困难了,冀州拢共六个县衙,州府是个空架子,知州老爷基本没甚么威信力?,每个县衙可?以算是各自为政,算盘打得不少,人心也?复杂得厉害,我觉得纵使我们信了此事,各地县衙知县亦是不一定会信服。”   温廷安道:“不一定会信服,这在情理之中,大理寺可?以跟这些县衙去谈去聊。”   周廉捋袖抡起拳心,磨牙霍霍道:“这些县衙若是不听,便用武力?伺候。”   吕祖迁和杨淳即刻将?这位上峰摁了回去:“寺丞能动口的话,尽量就别动手罢。”   魏耷舌头掸了掸上颚,抱臂正色道:“我觉得周廉话不错,可?以动手。”   吕祖迁与杨淳张了张下颚:“……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一阵默契的无言,温廷安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一回轮至她匪夷所思了:“对各县衙动手?”   她只听过官压民、民压官,却未曾听闻过官揍官的。   魏耷的指端逐一划过堪舆图之上冀北冀南各处县衙的位置,郑重其事地道:“方才客邸前所生发的景致,你们势必也?见识到了,若是我不曾借巡按的官位,替那卖弱势的摊贩撑腰,这当地的地头蛇,便是恣睢横行、无法无天了,他们为何?能如此野蛮横行,自然?是因为这当地的县衙不管事儿,当地势力?如此盘根错节,不是谁都能够轻易撬动的。”   苏子衿道:“纵使大理寺寻至县府说理,知县势必是给你们和一团稀泥,说这一桩事体,他们会好好考量考量,但绝不会即刻行动起来,答复一般延挨上七日八日才能给,而?且每一回大多暗昧不清——”   苏子衿摇了摇首,揉住额心,喟叹道:“冀州比不上洛阳,此处官差办事效率太低了,整天坐在司房之中,看起来很忙碌,但又不知具体在忙些什么,我们负责收粮税的,问?各处县衙收粮的情状,他们都是捱延好久。”   温廷舜闻罢,道:“照你们这般说来,确乎只有拳头才能出政权,否则,很多重头的事都不能很快就完成。”   魏耷抡起拳心,拳眼朝下,硬实地抵在案前:“可?不是么,上一回我们就去了冀州最靠南的一处县衙,名曰碧水县,那个县衙和他的书记,行事磨磨唧唧,跟个滑头油柑似的,若不是我当场赏了他的赑屃盆栽几个拳头,他铁定会继续再?油腔滑调了,拿我们轻易糊弄。”   温廷安失笑道:“魏兄赏了这个碧水县衙几个拳头后,他反应如何??”   苏子衿摊手失笑,道:“还能怎么着,自然?变得憨居了,老老实实地将?粮税递呈上来。”   一时间,温廷安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平心而?论,她不是一个擅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为官快一年了,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事况,她绝对不会轻易诉诸武力?,拳头里出政权也?不契合她的价值观念。   但魏耷和苏子衿是她知根知底的同?窗,数年的情谊摆放在此间,他们不可?能会在这种重大事体上诓瞒她。   这冀州下属管辖的六个县衙,可?能真?的是如唐朝藩镇割据那般,各自为政,极难整治,油滑得不行,真?的要诉诸武力?,才能将?他们治理得服服帖帖。   温廷安问?温廷舜,道:“你在漠北行伍之时,漠北下面可?有县衙,同?地方官打过交道么?”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漠北民情与中原的有些不同?,它居于大邺疆域的边陲,下面亦有一些县衙,但这些县衙的县令大多行伍出身,行军过、出征过,他们信服苏清秋苏将?军,畴昔苏将?军若有诏,他们召必归。”   温廷安听罢,觉得有理:“苏大将?军威严赫赫,得天下民心,若是下面胆敢有人不听,那定然?是不大可?能的。”   周廉一条胳膊搭在桌案的边缘,随声?道:“若不听,将?军肯定将?那人头拧下来,当杌凳坐。”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腹,正色道:“苏将?军真?的这么做过。”   众人:“……”一时间冷汗潸潸。   温廷舜解释了一句:“畴昔先帝在时,一回金军犯禁,苏大将?军率十万大军打仗,下面有一处县衙,县令畏战,弃城而?逃,苏大将?军闻获此讯,怒不可?遏,一匹红鬃单骑千里追剿叛徒——”   他修直的指尖,在堪舆图上漠河的位置点了一点,“就是在此处,县令逃至漠河左岸,意欲投奔金军,尚未来得及渡河,便被苏将?军缉获,苏将?军没有给那人一句辩解的机会,当场便是将?那人的天灵盖卸了下来。”   虽然?不曾亲耳听过,但众人对这素未谋面的苏大将?军肃然?起敬。   然?而?,冀州府邸的知州,不一定会有苏大将?军这般的铁腕与魄力?。   也?勿怪管不住下面的地方官。   不过,温廷安深觉目下尚不是一个适宜同?各地县衙打交道的时机,她道:“魏兄、苏兄,你们先带我们去一趟冀州府罢,去通禀一声?,大理寺要见一下冀州知府。” 第229章   冀州府的知州姓李, 讳曰琰,闻着大理寺与宣武军抵达州府的风声,行将为他们设宴摆席, 摆席的地点设在冀州城以南之地?, 最大的一座茶楼。温廷安原本预备婉拒的, 她不是一个热衷于饭席上应酬的人,整个人亦是不擅于此,打算甫一见着李琰,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谈公?事的。但不知是不是地?方官, 皆有这么一个热忱好客的通病,每次从?京城遣驻而来的朝廷命官,他们必定得好生招待一番。   温廷安想起此前去岭南, 见着广府知府丰忠全, 他亦是延请大理寺去夕食庵,纵享广府早茶。这一回, 这冀州府的李琰亦是如此,延请他们去御香茶楼, 这亦是正好对契了那一句贯穿古今的俗例,酒肉穿肠过,公?事好商榷。   温廷安一行人风尘仆仆,目下抵了这一座茶楼, 茶楼外处设了一道磅礴且气派的彩楼欢门。   欢门之上, 珠帘楹柱,闳门宽敞,彩幡飘摇, 隔着不远的距离,能够隐约闻见丝竹弦乐之声, 以及评弹说书?的朗朗之声,虽未能窥见此中景致,但里间的氛围,必定是喧嚣且热闹的。   欢门之下,不少迎客的小鬟正在招徕新客,当下见着温廷安一行人,其中一人穿着凤仙花裙裳的,热络地?迎了上前:“官爷仔细足下路,是喝茶听?书?,还是寓店长住?”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那小鬟一听?他们是李琰的客人,旋即恭谨行礼,延请他们一径地?往入里间。   那小鬟估摸着是对魏耷与苏子衿有深刻的印象,晓得两人乃属李琰身?边的心腹,引路之时,处处睇眼朝他们望过去,那眼神虽谈不上眸若秋波,但至少是含情的,说话时,亦是常看着两人说。   周、杨、吕三人很快瞅了一丝端倪,品出一丝况味,忍不住揶揄道:“魏兄与苏兄,不论是在偌大的冀州城,还是在冀州县衙,都好生受欢迎。”   魏耷与苏子衿:“……”   比及那小鬟再望过来之时,两人俱是默契地?浅浅咳嗽一声,苏子衿道:“这茶楼的氛围好,魏兄若是休沐,不妨带令夫人来小酌怡情一遭。”   魏耷道:“苏夫人不是月前添了一女么,到时候摆百日宴,可以考虑在这御香茶楼摆一遭。”   凝神谛听?两人对话的小鬟:“……”面容上的色泽,肉眼可见地?褪淡了下去,面庞一时之间苍白如?纸,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隐形的碎裂之声。   此后,这小鬟再没有朝两人暗渡秋波。   这厢,温廷安方才在外边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冀州城内外的情状,发觉这冀州城内,流动摊贩有不少,但基本没有寻衅滋事,或是聚众闹事之人。   温廷舜亦是留意到了,没有对比便是没有伤害,这冀州城的治安,比下面县衙好太多了。   温廷安便是问?那小鬟:“这内城并未设有巡检司或是皇城司,城中治理亦是较为疏松,茶楼就不怕有地?头蛇前来寻衅么?”   小鬟颇为恭谨地?道:“官爷容禀,冀州城府不比其他地?方,此处好歹是冀州知府老爷的地?界,任凭地?方势力想怎么着,那些地?头蛇也?是得敬让几分薄面的。”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丝兴味,当下又听?那小鬟道:“先且不论那知府老爷如?何,咱们御香茶楼的老板娘,先前出身?于世家大族,颇有手腕与气魄,同冀州诸多将门贵族与富贾显贵交情深笃,老板娘有此些贵胄相互照应,地?方上的那些旁门左道,自然不敢妄自造次。”   小鬟思及了什?么,又挺了挺胸,言语之间尽是自豪,道:“不光是老板娘,还有这茶楼里一说书?的娘子,嘴巴委实厉害着呢,擅讲各种志怪小说,什?么演义什?么传什?么记什?么史,没什?么是她不能讲的,每日不少贵胄常在此处听?她说书?评弹,听?得如?醉如?痴的,讲完了,皆是不肯挪窝。假定有人来寻衅闹事的话,只消那娘子叉腰往那槛门一搁,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消诉诸武力,便能将那寻衅之人,叱骂得个狗血淋首。”   众人一听?,倒是对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娘子,愈发好奇得紧了,甚或是稀奇。   来冀州这般久了,他们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个地?方何时竟是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唇角,莞尔道:“照你这般说来,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的娘子,一个一个皆是比那冀州知府老爷还要厉害的人物?”   这话说来敏.感,小鬟不便说甚么,只是温谨地?笑了一笑,到时候官爷们可就知晓了。   方离彩楼欢门,众人陆续行入楼门,沿着曲折的主廊徐缓地?行近过去,一楼是个露天的满座,堂倌与茶博士如?鱼得水般,利落地?往来其间,气氛端的人声鼎沸,小鬟将众人往二楼引去,二楼的氛围相对岑寂一些,窗格故意髹漆髹得老旧,座与座之间辟留出不小的空隙,中间有一围纱帘垂落,取得是一个小隐隐于市的意境。   冀州知府李琰,便是此处静候众人,见着他们来,遂起身?拱手迎候。   温廷安一行人逐一还礼。   李琰见着大理寺身?后还跟着两位眼熟的,不由?纳罕地?道:“小魏小苏,你们怎的同温少卿一同来了?”   温廷安主动解释道:“我?们旧时有同窗之谊,本是旧识,今次在外办差,刚巧在碧水县外遇着了,解决了一桩摊贩寻衅案,便是一同回了来。”   李琰点了点首,道:“原来如?此。”听?及『摊贩寻衅案』,他的容色覆落下了一瞬霾意,但很快消弭殆尽。   李琰延请众人在茶宴上落座。在冀州,是没有早茶午茶晚茶一说的,所?谓的饮茶,真的只是如?纸面上所?说,纯粹喝茶,迩后享硬食。   茶是当地?特产的新山毛尖,用海碗盛装,温廷安看着有些像是岭南客家的擂茶,汤碗之中佐料甚多,初味是煞人的甘涩,尾调是绵长的回甘。   至于硬食,温廷安看着食案近前的满江红,不论膳色种种,俱是淋落了一层腥重的油泼辣子,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种稠郁的辣香。   温廷安浅浅嗅之,颇觉胃囊有些不适,她到底是不擅吃辣的,一听?到辣,便是生理性有些腻味。   但面对热情好客的冀州知府,温廷安是盛情难却,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干沫,执著轻抿了一口,齿腔之中,瞬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呛辣攫住,继而这种辣意,以大开大阖之势,灌满了鼻腔,最终直直扑入了胃腑之中。   温廷安下意识捂住口鼻,眼角蓦然逼出了一丝濡湿的泪渍。   甫一抬眼,李琰尚在兴致勃勃地?候着自己。   温廷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食不下。   这个时候,温廷舜捻起了一双公?用筷箸,一晌执了一双筷箸,一晌将一些未被腥油辣子所?蘸染的菜色,悉心夹入温廷安的碗盏之中。   温廷舜低语:“食这些。”   温廷安耳根蓦地?有些滚热。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自己穿回了大理寺官服,是少年的装束,   但在明面上她不好意思露出小女儿?家的样态,只是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泰然地?言谢。   温廷安本来打算浅啜一小口茶,然后就能够同李琰聊起公?务的,哪承想,李琰道:“既是来到了冀州,那必然是非要赏评弹与听?书?不可的了,而这御香茶楼,尤其是以说书?见长——”   李琰望向了众人,道:“今晌正好说书?的那个娘子,兴致正正好,愿意给咱们说了上一回书?。”   这是赶上了热场了么?   温廷安敛了一敛眸心,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瞬。   周、吕、杨三人亦是露出了一副纳罕之色,他们听?闻过说书?,但不曾真正亲历过。   说书?所?在的台子,搭在了二楼靠北面南的地?方,三两小鬟,齐齐张挂了一张半透明的丝质垂帘,这是行将开席的征兆。   那评桌之上,搁放了一柄折扇、一块抚尺,但一直不曾见到那说书?的娘子。   周廉好奇地?问?道:“此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来历?”   杨淳问?道:“既是要说书?,那说书?的名目是什?么?”   面对众疑,李琰淡声笑了一笑:“很快你们就会知晓了。”   众人果真没有等一会儿?,稍息的功夫,便是听?到那垂坠纱帘之后,蓦地?响起一道优越清脆的女声。   细细听?那弹词,原来说的是儿?女英雄传。   温廷安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是感到这说书?的女子的腔调以及口音,是没来由?的熟稔,她听?着便是倍觉耳熟。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茶宴之上听?众盈门,氛围委实是和谐极了。   一直至说书?娘子,绵延婉转地?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悬挂在粱椽上的纱帐,便是适时教?小鬟拆卸松散了下来。   一片全场叫好声当中,那说书?的娘子,便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这说书?的娘子,不是旁的,正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姨娘刘氏! 第230章   刘氏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大姨娘, 温廷安不曾想过,自己竟是会在今时?今刻见着她。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刘氏确乎是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子, 秉性亦是泼辣分明, 不过, 按她善妒的?性情,时?常将长房闹得颇不安宁。简言之,温廷安觉得?刘氏是有些城府的?,机心还不轻, 是以?,她对刘氏并未留有多好的?印象,但在今时?今刻, 竟是能见着她在茶楼之中评弹说书, 并且听客盈门,招徕云众,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不单是温廷安一个人,觉察到那说书娘子是刘氏, 温廷舜亦是切身注意到了,他眸子蓦地深了一深,对那冀州知府李琰道:“李知府,能否将?那说书娘子通禀一声, 引为大理寺一见?”   李琰未料到, 一场听书评弹下来,大理寺就要去见那个说书娘子了,当下有些纳罕。   许是误解了什么意思, 李琰道:“甭看这娘子相容年?青,她已然是很早嫁作她人妇的?, 还有了十余岁的?女丁——”话及此处,李琰道:“这个女丁,同少卿和少将?一样,姓温,这温姓,一听便是个高门显贵之姓。下官此前听过一些风声,说这刘氏乃是京城一位公府的?大姨娘,是很有来处的?……”   温廷安道:“李知府所?述的?十余岁的?女丁,姓温,讳曰画眉?”   李琰方才并未言及刘氏长女的?讳字,但听温廷安能全须全尾的?道出,一时?颇有些诧异,搁放下了茶盏,惊憾地道:“少卿爷怎的?会知晓?”   近旁众人不由觉得?这个冀州知府有些眼拙,甚或是不会审时?度势,温廷舜淡声解释道:“少卿出身于?崇国公府长房,乃系崇国公嫡出,而这位刘氏,正好是崇国公的?姨娘。”   经他这般一提点,李琰幡然醒悟,登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一拍自己的?脑袋:“那下官方才所?言,可是真够糊涂的?,看我?尽想些什么去?了!既然这说书评弹的?姨娘,乃是温少卿的?亲眷,那自当是要引见一番的?了。”   言讫,一不做二不休,便是嘱告一位的?长随前去?通禀。   少时?,那位刘氏便是款款行前来了,起初,她并未看到大理寺以?及宣武军的?将?领,一直低眉顺眼地俯瞰地上。毕竟,方才那位长随仅是同她说,是冀州府的?知府老爷要见她。   李琰乃系是这个茶楼的?常客,刘氏到底是有些印象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以?为李琰要额外听一场说书评弹,正准备酝酿——   哪承想,李琰却?道:“刘氏,今番不是下官要见你,是从京城来的?钦差要见你。”   ……从京城来的??   刘氏闻罢,心头蓦然一跳,本是垂坠在地面上的?目色,一时?间抬升了起来。   下一息,她的?目色与温廷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悄然碰撞上了。   亦因是隔得?近了,温廷安能够看清楚刘氏的?面容。   暌违近半年?不见,女子的?鬓角与眼尾处,是添了些隐微的?风霜在的?,但芳华仍驻,又因为施了粉黛、点了绛唇、敷了铅粉,她看起来尤为年?青淑美。畴昔会有的?泼辣、刻薄与机心,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柔和娴息的?气质。   刘氏着一身藕黄透白桃纹的?柳色褙子,芊绵软草般的?鬓发,舒齐地挽在后首,盘成?一个对称的?垂花髻,螓首处,露出了一星美人尖。   见着了温廷安,刘氏悉身怔然,眼前陡地有些恍惚,眼前变得?幽远,仿佛在睇望一段遥远的?岁月与时?光。   刘氏是重生过一回的?人,畴昔有诸多的?筹谋与算计,想要拉踩温廷安,奉承温廷舜,但一直不能如愿,亦是逐一告了败。打从自洛阳流放至中原以?后,刘氏审时?度势,看清楚了自己的?局限,打算收起一些旁门左道的?心思,真真正正教自己活上一回。   刘氏下意识想要道声:“大少爷……”   但她顾及到了场合的?问题,复用?一条襟帕掩住自己的?唇,不敢言说。   李琰晓得?温少卿,这是行将?同故人聊叙旧谊了,遂是审时?度势吩咐长随,道:“让小鬟另设一雅间,氛围要僻静些的?。”   长随领命称是,旋即速速离去?。   李琰对温廷安道:“既然刘娘子乃属少卿的?亲眷,那下官亦是不便多有叨扰。且外——”   李琰对刘氏道:“本官今日包了你刘氏说书评弹的?场子,你不必多有顾虑。”   刘氏闻言,俯眸低眉,温谨地颔首称谢。   随同李琰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周廉低声对温廷安道:“那我?们先同李知府粗浅地聊一聊,就是地动之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好,辛苦你们了。”   周廉摆了摆手,便是与吕祖迁、杨淳他们走了。   刘氏薄唇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但余光定格在了旁侧温廷舜身上,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温廷舜素来擅于?察言观色,当下从容地起身,对温廷安道:“我?同周廉他们一起,跟李知府聊地动一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纤细瓷白的?指根,在温廷舜的?手上,小幅度地牵握了一番,并没?有说甚么话。   两人的?这个小动作,望在刘氏眼眸之中,她面容之上,即刻掠过了一抹异色。   直至温廷舜离开,雅间氛围顿时?变得?幽谧至极,小鬟添了两盏新山毛尖茶,告了退后,刘氏适才不可置信地望定温廷安:“安哥儿,你和二少爷这是……”   温廷安听明白了刘氏的?言外之意,刘氏是在问两人的?关?系。   温廷安道:“温廷舜和我?之间,实?质上,并没?有所?谓的?亲缘关?系、不实?相瞒,我?是个女子。而他呢——”   在刘氏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地道:“原姓谢,并非温家人。”   温廷安低垂下眼,莞尔一笑,笑意坦荡又深寂:“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您所?见,就是这般。”   刘氏怔怔地望定温廷安,晌久,她适才道:“其实?,我?很早就知晓你是个女子,以?及二少爷他的?真实?身份了。”   刘氏道:“二少爷确乎不是温家人,他是晋朝皇室遗孤。”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诧讶,道:“你怎的?会知晓此些事体?”   刘氏俯近前去?,倾前在温廷安近前,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重生过来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本是在浅啜清茗,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怔忪一番,动作滞在了低空之中。   刘氏觉察出温廷安的?异况,道:“安姐儿不信么?”   温廷安并非不信。   她本身就是穿书过来的?。   既然能够有穿书的?设定,那自然是有重生的?设定。   不过,她全然没?有料知到穿书和重生两种设定,可以?发生在同一本书里。   温廷安觉得?刘氏应当不知晓她是穿书者,但刘氏自己确实?主动坦诚自己重生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对方应当是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我?能冒昧问一下么,您这一世要改变什么呢?”   刘氏的?指尖捻弄着桌案上的?抚尺,轻轻敲打在了案缘上,奏出了一阵闷响。   刘氏徐缓地道:“抹煞你,让眉姐儿抱住二少爷这一株大树,将?来待二少爷成?势,眉姐儿便是能够好乘凉。”   刘氏原以?为自己道出这一番话,温廷安会生出一丝愠气,讵料,她并没?有。   温廷安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原书之中,刘氏便是打着这般一个算盘,所?以?她听到刘氏亲口道出这一桩事体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并不会感到丝毫愕讶。   温廷安道:“然后呢?”   刘氏道:“我?没?想到你会浪子回首,参加科举还金榜题名,最?后迁擢为大理寺少卿——你能成?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刘氏自嘲地道:“我?有意让眉姐儿去?抱二少爷的?大腿,但二少爷显然并不是一个这般好亲近的?人,所?以?,纵使我?们想要攀附,也攀附不成?。”   温廷安专注地听着,凝声问道:“那重生到底让你改变什么?”   刘氏道:“我?愿意以?为,我?能够弥补上一世所?遗留下来的?缺憾,但事实?证明,我?能改变的?东西,简直是微乎其微——安姐儿,你晓得?么,当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但不得?不将?已然历经过的?人生,再历经一回,我?发觉这种重生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   话至此,刘氏眼眶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红,道:“所?以?,在流放至中原一带后,我?选择过我?自己的?人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不想再妄图改变什么了。”   刘氏指着桌案上的?醒目与折扇:“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皆是特别喜欢评弹说书,但在前世,剑走偏锋,反而白活了一场,今生今世,我?不想再错过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   温廷安听了,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又听刘氏道:“若不是你母亲斥巨资开了这一座御香茶楼,我?还寻不到适宜的?说书的?地儿呢。”   这一息,空气岑寂了。   温廷安在敞亮的?日色之中缓缓瞠眸:“刘姨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这御香茶楼的?茶楼,是我?母亲?” 第231章   刘氏点?了点?螓首, 对温廷安道:“近一年前,大?夫人从洛阳下放至中原,她是极有慧眼的人, 能嗅出蛰伏于冀州的商机, 冀州天候干燥, 当地人基本是不喝茶的,大?夫人遂是萌生了开茶楼的想法,虽说是身披流放之名份,但冀州偏近于幽州, 大?夫人的母家便是在幽州,有远近族亲的多番照应,此地?无人胆敢看轻大夫人, 大?夫人想要做些什么, 亦是必然能够做得成的。”   温廷安重新审视自己所身处的茶楼,蓦然深觉眼前的景致, 有了不一样的意涵。   ——这是她母亲所开设的茶楼啊。   她心中骤地?涌入一丝澎湃汹涌的思潮,适才想起冀州知府李琰所言, 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极不简单的人物?,不论是在冀南, 还?是在冀北, 远近皆有世家大?族在照应她,背景极其硬厚,冀州下面六个县衙, 哪怕存在类似于藩镇割据的情状,但看在吕氏的情面上, 皆是不得不敬让出几分薄面的。   刘氏道:“平心而?论,在这冀州,明面上做主的是这冀州府老爷,但任何大?事,拍板定论的,其实是大?夫人。”   温廷安闻言,失笑,正色地?打量了刘氏一眼,道:“刘姨娘,您不欲同我的母亲相争了?”   刘氏将开阖起来的折扇,不疾不徐地?收拢起来,反问:“相争什么?我和?你母亲目下情同手足,互相襄助尚还?来不及,为何还?要相争?”   温廷安道:“你知道我所指的并不是今刻,而?是畴昔的时景里,你和?我的母亲同居在同一屋檐之下,我觉得你有野心,心中难免会替自?己的遭际感到不平。”   “安姐儿原来是说这件事,”刘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思及什么,淡声笑出来,自?袖袂之中摸出一折纸书?,递呈给了温廷舜,道:“安姐儿,不若看看这个。”   温廷安眸色一动,主动接过了这一叠纸,平展开来看,头一眼,她便是稍稍怔住。   这是一封正儿八经的和?离书?。   温廷安凝着眸色,道:“刘姨娘,您……”   她所撞见的,是刘氏淡寂沉笃的一张面容,她凝声说道:“在崇国公府的这十余年?里,安姐儿的父亲,亦即是国公爷,在他的眼中,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从来只有大?夫人,毫无我的一席之地?,我在温家的长房之中,根本就是多余的一个。”   温廷安嘴唇翕动了一番,意欲说些什么,但在此时此刻,她能够说些什么呢?劝和?吗?   劝和?又能有什么用?   温廷安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温善晋,与吕氏乃是自?小结有婚契,在温善晋寒窗苦读之时,吕氏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去书?院寻他,在那样一个时光里,两人真正互生情愫,亦是定了情。   父亲素来是一个目不容沙的人,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个人了。他府中的那些姨娘们,不过是按照温老太爷的嘱意嫁入长房里的。温廷安的胞妹温画眉,是父亲与刘氏诞下的唯一子嗣,打从生了画眉,父亲应当是再未踏足过刘姨娘的院子里了。   刘氏自?嘲地?道:“我在宅内搞了些斗争,又有何用处呢?崇国公根本就是不搭理的,你的母亲亦是从不将我的这些斗争和?心机,放入眼中,不屑与我一争,到头来,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所唱的独角戏。”   温廷安不知该蕴藉些什么,人的悲欢有时候并不相通,她不能对刘氏共情,但她觉得可以理解?——不知为何,以前觉得颇为刻薄的一个女子,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蓦然能够感受到一种身世飘零的凄楚之感。   语言在这种时刻,沦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东西。   循照设定,刘氏本是原著之中的反派,但温廷安看着掌心腹地?之上的这一封和?离书?,不知为何,竟是觉得自?己对刘氏厌憎不起来,刘氏在过往对她所做过的事,温廷安忽然之间觉得无足轻重了。   与父亲和?离,或许这是对刘氏最好的结局,因为她能够得到解脱。   刘氏正色道:“我打算等待一个合适的日子,至少要回到洛阳,同国公爷见面,到时候去户部官署签下和?离书?,取押身契,这般一来,我的身份,就不再是崇国公府的姨娘,而?是一个自?由而?独在的人,从今往后,我是一个不再受旧身份拘束的人了。”   温廷安将和?离书?悉心概览一回,阅览毕,便是将和?离书?递予了刘氏:“我尊重您的选择,您要同父亲和?离的那一日,可来提前话与我知,我会给户部提前打个照面。”   刘氏闻言,眼睫垂落了下来,道:“谢谢你啊,温少卿。”   温廷安拂袖抻腕,在刘氏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此则我应做之事,应该的。”   一股热流涌入了刘氏的眸眶之中,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牵握住温廷安的手,温声道:“我带你去见见楼主。”   温廷安目色骤地?一瞠。   现在就带她去见母亲吕氏么?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   就像在岭南广府,于温廷猷的率引之下,去竹屋见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隐隐有一些畏葸不前,但心中又有一丝与族亲团聚的祈盼与渴念。   她的这种心境,既是微妙,又且复杂。   温廷安眸色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近午的光景里,漏窗外的鎏金色日光偏略地?斜照入内,在她的睫羽与眼褶处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麦芒,她蓦然觉得自?己的眸眶,蘸染了一丝滚烫之意。   眼眶不知是被日色深深烫了一下,亦或是被心腔之中的某种情愫所渲染,她蓦觉一种溽热湿漉的雾渍,堆砌在自?己的眼眶之中,沉重得仿佛要跌出眶睑。   温廷安静静地?深吸一口凉气,克制住心中所潜藏的百般情绪,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番,淡声地?道:“我现在就能去见母亲吗?”   刘氏温然地?道了一声:“好。”   她静缓地?起身,朝里间行了过去。   温廷安朝帘子外静谧地?看了一眼,露出了踯躅之色,缓声道:“可是冀州知府那边……”   刘氏淡扫了一眼帘子外的方向,轻拢慢捻地?执起了一柄剔指甲的刀,娇慵地?剔了一剔指甲,道:“李知府今晌包了我的场子,他目下既是不欲听?我说书?评弹了,那我岂不是省得自?由自?在,亦是能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蓦觉这冀州知府李琰与刘氏,应当是有些故事在的。   但目下的场合不太对,因于此,她亦是不过多详问了。   刘氏且道:“安姐儿,随同我来罢,去茶楼顶楼的路,有一些绕。”   温廷安点?了点?首,往外遥遥地?看了一眼,帘外驻守的青年?,深切地?注意到了她的目色,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温廷安心中遂是安置好了一枚定海神针,薄唇轻抿出一条弧度,觉得外面有他在镇场子,一切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遂是随着刘氏的步履而?去了。   -   这一座茶楼的格局,类似于规整的、颇具雅韵之意的四合院,中堂乃是镂空的所在,劈出了一道天井,日头悠悠地?洒照其下,流光徐缓地?穿过层层垂幔与纱帘,在雕花廊庑和?垂拱月门之下,髹染上了一片淡金色。   越是往里走,这茶楼之中的氛围,便愈是岑寂,人烟罕少得紧。   一路行至茶楼的顶处,尚未行至最里侧,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阵细滑恬淡的茶香,香氛端的是沁人心脾,袅袅娜娜地?从里处雅间传入内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牵着来客的嗅觉神经。   在这馥郁的茶氛之中,温廷安复又嗅到了一阵熟稔的气息,是独属于母亲的气息,长久沉湎在她躯体之中的某些记忆冰层,翛忽之间,破冰了,诸多记忆席卷而?至。   刘氏伸出纤纤素手,搴开了一角锦绣门帘,里头的景致绽露了出来。   伴随着一片珠玉敲金的嘈嘈切切之响,温廷安行入了前去,头一眼,她眸色稍稍一瞠,悉身仿佛被一根碶钉,深深地?钉在原地?。   吕氏着一身叠襟镶花银绣宽袍素裳,并膝跪坐于戗金填漆茶案前,一座描金瑞脑博山炉,静静地?搁放于案角,如琢如磨的烟丝香气,袅袅升腾起来,大?有一副上青天之势,内间之外是高地?错落的帘子,掩映着一片半虚半实的光。   晌午的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女子的面容,将她的五官轮廓映照得分外娴静。   女子本是在静缓地?泡着茶,见着了来者,杏眸一望,仅一眼,她悉身便是怔愣住了,就连冲茶的动作,亦是停滞了下来。   温廷安的双目仿佛被什么重物?,严苛地?击打了一番,滚热又濡湿的泪,猝然淌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些泪,就自?然而?然地?流落了下来。 第232章   温廷安从未料想过, 会在这?般一个场景里,遇着吕氏,她的母亲。   大?抵是出于近乡情怯的心理?, 起?初, 温廷安没有行至前去?, 只觉得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薄唇翕动?一番,意欲言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道不出。   这?一会儿, 刘氏已然袖了袖手,温谨地恭退了下去。   偌大?的雅室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母女俩。   还是吕氏率先反应过来, 雅然起?身?, 眉眸温柔如水,一顺不顺地?凝视着她, 嗓音沉金冷玉,温声道:“许久未见, 安姐儿真真是出落得愈发毓秀玉隽,长大?了。”   温廷安一时有些听不得这?般话,越是听,她的眼眶愈是燥热得厉害, 泪渍便会流淌得愈发汹涌。   吕氏『哎呀』了一声, 拂袖抻腕,纤柔的指尖,细致地?覆上温廷安的面庞, 小幅度地?揩去?了她的眼泪,道:“都这?般大?的一个人?了, 怎的还哭了呢?”   温廷安牵握住吕氏的手,鼻子蓦然覆上了一抹浓滞且沉重的涩意,鼻翼剧烈地?翕动?一番,她竭力想要抑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但仍旧有些无法做到自控与自如。   温廷安的大?脑,尽是缠丝一般的乱绪,泪流盈面之时,一种?莫大?的愧怍之感攫住了她,她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吕氏眸底尽是慈霭,当下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傻孩子,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中岁女子的嗓音,温醇且亲厚,天然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安心中浮泛起?的毛躁边角,踏踏实实地?抚平了去?。   温廷安的额庭深深地?抵在吕氏的身?前,道:“母亲,对不起?,我?当初抄封了崇国公?府,让您和府中女眷流放至冀北……教您受了这?般多的委屈和挫折,对不起?,当初是我?太自私了……”   温廷安说得很急,越是说到后边,越是觉得自己说得词无诠次,只能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这?三个字。   温廷安在广府鹅塘洲遇到父亲温善晋,与在冀北御香茶楼遇到母亲吕氏,在这?两个场景当中,她的心境是全?然不一致的。   当初抄封崇国公?府,有一半的缘由,便是出自温善晋的授意。因为温廷舜的身?份特别敏.感,赵珩之弑君坐上龙椅后的第一桩事体,便是要攻乎异端,温家首当其冲,温善晋遂是决意以?退为进,让温廷安抄封崇国公?府,便是权宜之计。   既然是父亲的授意,那温廷安心中倒是没多大?的愧怍感。   但她的母亲吕氏,对温善晋的计策,却是全?然不知情?的。崇国公?府被抄斩的那一个雨夜,温廷安永远都无法忘记这?般一幕,瓢泼的大?雨之中,吕氏与府内的女眷拾掇着大?大?小小的行箧,于押队和一众衙吏监送之下,她们在湿泞的雨地?上艰苛的行走——湿潮而冷腻的雨丝,很快浇湿了吕氏的发丝,天候潮冷极了,她整一张脸容,被冻成了冷白之色,五官上的情?绪是模糊且惨淡的。   当是时,温廷安目送着吕氏的身?影,如一痕淡墨,溶入了黯淡无光的生宣平纸之中,   她的胸口蓦然涌入了一种?滞重的情?绪,有什么酸胀的东西淤塞住了心口,这?种?东西又像是周身?生了诸多密密麻麻的倒刺,随着每一声呼吸,扎入心壁深处,疼得温廷安简直难以?呼吸,甚或是,泪流不辍。   思绪渐缓地?回?拢,温廷安仍是重复着那一段话:“母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吕氏道:“傻孩子,这?事儿真不打紧,在我?而言,从洛阳到冀北,这?一段路,就像是一截旅程,我?能够不再困囿于闺宅之中,且能四处走走,散散心,还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何乐不为呢?”   温廷安觉得这?不过是吕氏蕴藉她的话辞罢了,甫思及此,泪意愈发受不住,反而流淌得愈发汹涌了。   吕氏见状,失笑,莞尔道:“安姐儿,你?可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官居高品,在民妇面前哭一哭尚还可以?,但在上峰同侪、黎民百姓面前,纵使有泪,也不能轻弹,明白了么?”   言讫,吕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素色缠枝纹帕子,徐缓地?擦拭温廷安的泪渍,嗓音温柔,如春风化雨,道:“少卿爷再是哭下去?,可是要折煞民妇了。”   温廷安囫囵地?捻起?了那一块帕子,随性地?擦了擦颊面上的泪渍,这?一空当儿,吕氏去?打了一盆温热的水,跪坐于她的近前,温声道:“帕子给我?。”   温廷安依言将素色帕子递了过去?。   吕氏接过,将帕子浸入了温水之中,用香胰与藻豆浸染香氛,往往复复洗濯数回?,末了,徐缓地?拧干,再度递给了温廷安,道:“少卿爷,再好生濯一濯面,务必擦拭熨烫妥帖了,否则,待会儿从这?一御香茶楼出去?,教其他人?撞见端倪,可就不太好了。”   温廷安闻罢,一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安然地?应了一声好,接过了帕子,静静地?擦拭着面部。   拭毕,吕氏牵握温廷安告了座,一晌轻轻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抚,一晌添杯换盏,给她沏了一盏清茗。   疏淡的空气之中,渐渐然地?撞入一阵馥郁馝馞的茶香,氛围委实是沁人?心脾。吕氏执了一枚檀木质地?的杓子,徐缓地?舀却了一盏淡绿茶浮沫子,迩后,将茶盏移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声道:“安姐儿,喝罢,清清神,洗濯一番肺腑。”   温廷安言谢,温文尔雅地?接过了茶盏。   吕氏给她添茶的时候,用的是上好品质的白釉天青瓷,温廷安接过来之时,触指是一片玉质温润,茶汤暖热的质感,透过凉初透的杯壁,触达至她指腹肌肤上。   温廷安小口小口地?饮啜着茶汤,初调是咂舌的浓涩,但捱过了漫长的涩意——就如候鸟过冬时,捱过漫长的季节——紧踵而至地?,是持久绵长的回?甘,这?种?尾调是极其细腻的,教人?觉得滋味绵长。   温廷安眼前骤地?浮泛上一片恍惚,原本积压在心头上的诸种?沉重的心事以?及情?绪,一时之间,变得轻盈,如团团棉絮,漂浮在了上空之中,此前百般忧虑之事,似乎不足为重了,一切的遭际、一切的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胸口处一颗浮躁的心,冥冥之中,被一种?沉寂静笃的氛围,所取而代之。   温廷安的心变得颇为平和,一切焦虑、焦灼、彷徨的思绪,烟消云散。   吕氏悉心地?观察着温廷安的面容,品出了一丝况味,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温廷安感到颇为惊艳,问?是什么茶,吕氏摇了摇螓首,道:“这?一味茶,乃是无题,任何人?都可以?给其赋名?。”   一抹讶色浮显在温廷安的眸底,她忖量了一会儿,笑道:“我?喝了它,一切忧愁即刻消弭殆尽,在我?看来,它便是解了我?的忧愁,不若唤其为『解忧』罢。”   吕氏闻言,笑了一下,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真正能够解少卿爷之忧愁的杜康,安姐儿不打算释言一番么?”   温廷安在一片明亮的烛火之中缓缓瞠眸,话音变得有一些腆然,道:“母亲,您都晓得什么事了?——就是关于温廷舜的。”   “傻孩子,你?还想瞒着我?们呢?”吕氏执起?茶盏,不紧不慢地?给温廷安续茶,“你?和他的事,你?父亲数日前来信,都逐一道来了。”   温廷安顿觉面容上,覆落下了一片烫热,自己与温廷舜的事,她本是打算觅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同吕氏说,目下正儿八经地?先将公?务办妥了,只有将公?务办置妥当了,她才能真正顾虑到自己的事。   但温廷安委实没料到,吕氏竟是会率先提及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她没有任何准备,大?脑有些空。   吕氏解围道:“你?父亲对这?孩子还算满意,你?不必忧心他在你?父亲那里过不了关。”   温廷安下意识道:“那他在您心中可有过关?”   吕氏眼尾勾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凝声道:“看他具体表现罢。”   温廷安心中不由有些忐忑,兀自正襟危坐,道:“您想看他如何表现?”   吕氏寥寥然地?牵起?唇角:“这?就开始担忧他了?意欲帮外不帮亲了?”   温廷安闻罢,颇为不大?自然:“哪有这?种?事,我?只是……”   后半截话,温廷安颇觉自己词穷了,不知该如何圆回?去?。   大?抵是吕氏的话,不偏不倚戳中了她的心事。   倒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真的很想让温廷舜受到认可。   吕氏笑道:“安姐儿难道就对他这?般没有信心么?他连你?父亲那关都过了,还用得着愁我?么?我?也不可能会为难他。”   吕氏正色道:“我?只想知晓,这?人?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待你?到底好不好,仅此而已。”   温廷安闻言,心中淡淡地?纾解了一口气,吕氏说得没错,这?确乎需要看温廷舜本人?的表现。   吕氏是最?后一关了。   这?厢,吕氏思忖了什么,道:“你?们今番大?堆人?马一路北上,驻扎于冀州,所为何事?” 第233章   历经吕氏这般一问, 温廷安的容色蓦然变得肃谨,浅啜了一口清茗,迩后搁放下茶盏, 对吕氏道:“今次大理寺与宣武军南下, 是受官家的谕旨, 一个月后的冀州,不论是冀北,亦或是冀南,势必将要历经一场地动, 我们要赶在地动这一桩事体生发之前,将冀州所有黎民百姓,转移至合适的地方。”   一抹异色掠过吕氏的眉庭, 道?:“地动?一个月后?”   温廷安沉笃地点了点首:“一年前, 大内钦天监夜观天象,便是说了今岁大邺中原地带必会生发一场地动之灾。”   吕氏纳罕, 纤细的柔指,轻拢慢捻地叩击在?茶案边缘, 道?:“一年前预测的事,为何今晌才来?说,时辰方?面未免有些紧了。”   温廷安细致地忖量了一番,道?:“是这样, 今岁上半年, 我尚在?大理寺之中熬资历,左寺所累积下来?的诸多命案,需要逐一勘破, 卒务繁冗,官家亦是堪堪得登大宝, 未能?来?得及同?大理寺言说此事。我们从岭南广府回京述职的那一夜,进宫面圣之时,官家适才同?我道?了这一桩事体,还剩下一个月的光景,大理寺必须将冀州之中所有的黎民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   吕氏闻罢,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温廷安道?:“我知晓地动一事,对母亲而言,委实过于突然了,亦是教您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吕氏抬起眸,笑望她,眸底尽是慈霭之色,道?:“傻孩子,谁说我不信?”   温廷安惊怔了一番:“您真的信了?一个月后冀州会生发地动,兹事您这般容易就信了?”   吕氏反问道?:“为何不能?信?”   温廷安道?:“我当初听?到?了这一则消息,颇为惊憾,不晓得这地动究竟会不会生发,我当它会生发,所以竭己所能?,将它跟大理寺同?侪道?了一遍,但身边的人,接受并相信这样一桩事体会生发,其实会比较少……”   吕氏是一个聪颖的女子,温廷安浅尝辄止地说了一个开头,她便是知悉了事态发展的来?龙去脉,她拂袖抻腕,复续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给她,道?:“你是我女儿?,我女儿?说的话,我岂会不信?我定是信的。”   吕氏看了一眼漏窗:“你说翌日冀州会生发蝗灾,我肯定也是信的。”   温廷安啼笑皆非,摆了摆手,道?:“翌日会蝗灾,倒也还不至于!”   吕氏一晌将茶盏递呈予她,一晌道?:“只是姑且举例,聊表我是信任你的,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温廷安闻言,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訇然凹陷了下去,虽然沉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心窝子原是一片凉冽冷寒,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被一种温热醇暖的濡流,慢慢地覆盖了住,冷寒被驱逐出?境,心壁的每一处,皆是绵长麻酥的烘暖。   被人无条件地信赖着,尤其是被家人这般信赖,原来?感觉这般美好。   温廷安说了地动一事,吕氏就这般轻易信任了它,也不必她多去费口舌了。   温廷安其实也品出?了一丝端倪,“方?才我说冀州会生发地动,母亲是一副深思之色,母亲是在?想些什么呢?”   吕氏拂袖趺坐,道?:“我在?想,假若动用当地家族的势力?,将冀北冀南两地的百姓,迁徙出?去的话,时限在?一个月内,这样的事,我觉得可以做到?。”   温廷安眸睫剧烈地颤动了一番:“真的可以动用您家族的势力?么?”   吕氏眨了眨眼眸,笑道?:“那可不,冀州是吕氏的地界,虽然当地的知州知县没一个姓吕,但最大的话语权,以及掌饬大事的主宰权,皆是在?吕家手上。平心而论,动用我家族人脉,让这冀州上下的百姓,一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地界,是不太成问题的,不过——”   吕氏话锋一转,道?:“但此处有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那便是要将这些广大冀州百姓,迁徙至何处去,冀北以北是漠北,那处有兖州、燕州等?地,冀南以南是偏近江南一带,扬州、福州,并及设有市舶司的泉州,亦是在?冀南以南之地。我在?想,这些地方?,哪里可以收容流离失所的百姓。”   温廷安眸色一瞠,吕氏这是在?考虑一座府州的人口容量问题了。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考量一座城市的人口饱和?程度,以及容量问题。说来?还是挺抽象的,此处不妨做一个譬喻,假定将一座城市比喻为一个拥有固定容量的容器,人口是水,一座容器能?盛装多少水,都有一个固定的上限,一旦超过了这个上限,此座容器所盛装的水,便是会漫溢出?来?。搁放在?现?实的语境之中,一旦此一座城池所容载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它所能?容纳的上限,它便是会造成秩序瘫痪。   温廷安点了点首:“所以说,不能?将冀州百姓,悉数送入任何一座府州之中,要分流而治。”   吕氏眸底露出?一抹显著的钦佩之色,道?:“分流而治?这个理念提得很好,大理寺和?宣武军可以循照这般理念去治事。”   温廷安心腔有些发虚,其实,『分流而治』是她前世?在?象牙塔里所学到?的知识,哪承想,今时今刻竟是会派上用场。   可以将冀州百姓,分成好几个部分,置入冀州周边的府州,这般一来?,就不太可能?会出?现?某一处府州人口过分饱和?、以至于市坊秩序瘫痪的情?状。   温廷安抚了抚纳藏在?袖筒之中的冀州堪舆图与疆域图,留了一份心,对吕氏道?:“到?时候『分流而治』这一桩事体,冀州府与大理寺来?执行就好,但动员并疏散冀州百姓这一桩事体,可能?要仰仗母亲了。”   吕氏摇了摇螓首,温声?笑道?:“不过是我动一动笔墨与嘴皮子的功夫,隶属于小事一桩,若是能?够为安姐儿?分忧一二,也算是替这冀州府百姓出?了一份力?了。”   温廷安眉心仍有一抹隐微的忧戚之色,道?:“除了迁徙冀州百姓,我们此番前来?,还有一些事要亟于解决。”   吕氏闻罢,道?:“除了需要将冀州当地的平民百姓进行迁徙,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温廷安眉心微微地凝起,眸底静静地添了一份深重之色,道?:“将冀州百姓迁徙至其他州府,需要耗费大量的财资,但官家说过,前有漠北荒灾赈济在?前,国帑濒临空虚,加之仓部蠹虫众多,赤字跌出?,若想安置从冀北迁徙而出?的平民百姓,便是需要一笔巨大的物资以及财资,在?今晌,国帑已然指望不上了——”   吕氏闻罢,深深地忖度片刻,吩咐刘氏入内。   刘氏款款搴帘行来?,袖了袖手,温谨地问道?:“楼主有何吩咐?”   温廷安发觉大姨娘对她的母亲称谓上的变化,不由得想起那一封和?离书。   刘氏不愿再留在?温家当温善晋的妾,虽说两人不曾真正和?离过,但已然貌离神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经年累月的嬗变。   这种变化之一,便是刘氏唤吕氏从『大夫人』到?『楼主』。   温廷安默默观察着这种变化,没来?由感受到?一种世?事无常之感,心中亦是生有一种飘零般的长声?喟叹。   这厢,吕氏对刘氏道?:“御香茶楼的账,是你在?保管,劳烦将账簿取来?。”   刘氏恭谨地应下了声?,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俄延少顷,将一沓账簿取了来?,温然地将此物递呈上去。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要取账本?”   吕氏娴雅地拂袖抻腕,将账本平展开来?,直直指着账目,对她徐缓地道?:“你看,放眼整座大邺,在?半年内,御香茶楼开了多十?家铺子,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中原,抑或是在?北地,皆是有御香茶楼的门面。”   温廷安眸色瞠住,不可置信地道?:“母亲,您的意思是?”   假令御香茶楼真的在?大邺开了这般多的铺面,那吕氏的财资,便是出?乎她意料地阔绰了。   果不其然,比及吕氏翻阅至账簿的营收,书写在?账面上的一笔数字,看在?温廷安的眸底,无异于是一场平地上的惊雷。   她有料想过,母亲开一座茶楼,能?够自负盈亏,但她不曾料想过,母亲所挣得的银钱,竟是会这般丰硕……   这未免也太教人惊憾了。   母亲吕氏所挣得银两,不是百两,也不是千两,而是万两。   万两只是一个基本单位。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吕氏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慈霭地说道?:“想用钱,尽管从温家的账面上取,一年下来?挣得这般多钱财,也不知当从何处花,若是能?够将其用在?有需要的地方?,亦是算是极好的。”   这些钱财还不算刘氏说书评弹时的营收。   吕氏给温廷安看了一眼账面,刘氏说书之时,月营收是寻常的好几倍。   刘氏对温廷安道?:“安姐儿?,这钱你尽管拿去使?便好,温家永远是你的倚靠。” 第234章   温廷安见状, 整个人格外惊憾。她深深地望定这一本账目,尤其是账目上的这一笔数字,足够了, 已然是足够了——将冀州所有平民百姓, 迁徙出冀南与冀北, 并安抚于各州各路,这大迁徙以及安顿下来所需的一切财资,有御香茶楼的资产作为支撑,这一切就足够了。   温廷安的心窝, 陡然漫延上一片年深日久的温暖,她没料到物资与财资的问题,这般快便能得到解决, 竟还是吕氏襄助她的。   温廷安鼻腔蔓延起一片涩意:“母亲——”   吕氏『哎呀』了一声, 道?:“安姐儿可?是在忧虑,这些财资拿去给大理寺作赈灾之用?, 那御香茶楼就没有财资可?供运转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点首, 表示默认。吕氏能够将御香茶楼盈利所得来的财资,一举贡献给朝廷,温廷安格外感动,但心中却是起?了一丝异样, 颇觉这样做, 对吕氏而言太不公允了。温廷安想起?自己当初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吕氏是一句话都不曾诘问, 默默承受流放变局,而今下, 她在为朝廷办事的过程之中   “傻孩子,我所挣来的钱,其实就是给你花的啊。”吕氏眸底尽是慈霭,一晌捻起?一只剪子,从?容不迫地扦了扦茶案上烛釭里残剩的灯花,原是幽微的烛火,一时复变得澄亮。潦烈的火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吕氏的轮廓,掩映于近后雪□□壁上的剪影,变得既是绰约,又且朦胧。   吕氏剪毕烛花,一晌搁放下剪子,一晌抻腕轻抚温廷安的头,温声道?:“本来,我所挣来的财资,是预备给安姐儿做嫁妆之用?的。”   啊……嫁妆么??   温廷安闻罢,脸廓上俨似跌入了一滴灯油,下一息掀起?了一团燥沸的热焰,整个人都变得有一些不大自在,掩在袖裾的两只手,静静地掩放在膝面上,掌心腹地隐隐约约渗出了一丝湿腻的虚汗。   整个人亦是变得局促起?来。   吕氏觉察到温廷安思绪起?伏,朗声笑了出来,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莫急莫慌,更莫紧张,既然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比起?嫁妆,赈灾的财资更为重要一些,那只能委屈一下安姐儿了,本来为你筹备好的嫁妆,今下只能拿去赈灾了。”   久久悬于温廷安心口之上的一颗大石,此?时此?刻安然沾了地。   她倾身近前?,敞开了双臂,将吕氏一举揽入怀中,她下颔抵在女子的颈间,面容之上泪盈于睫,道?:“谢谢你,母亲。”   吕氏回抱住温廷安,嗓音沁暖:“同为一家?人,彼此?之间说什么?谢话,若是真的要谢的话,不妨做些实事来报答罢,诸如真正让冀州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让众民免收不必要的灾厄。”   ——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   ——不外如是。   温廷安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如一枚青碧质地的、剔透的叶,教风轻轻地一掠,震出了一丝颤瑟的弧度。   她用?更紧的力道?,回抱住吕氏,用?沉笃的口吻,道?:“好,我定会全力以赴的。”   -   御香茶楼,二?楼处,一座天字号雅间。   冀州知府李琰,吩咐小鬟给温廷舜、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四人逐一上茶,一巡茶毕,李琰一扫适才的随性散淡,正声道?:“大理寺与宣武军此?番北上来冀州,阵仗之大,究竟所为何事?”   魏耷与苏子衿没有说话,俱是望向了坐在上首座处温廷舜。   雅间茶座众多,分上下首两座,李琰特地辟出两个上首座,本是为温廷安与温廷舜,但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并不在场,当下唯一坐于上首座的,有且仅有温廷舜一人。   众人叙话之时的焦点,便是放诸在他身上。   青年着一身玄色徽纹劲装,身临玉树,仪姿冷隽毓秀,一行一止衬出光风霁月,容色之上不见丝毫矜喜,他的话辞与行止是尔雅温儒的,但气质总显得弥足疏淡,教人不容易靠近,与之交谈之中,总不免显得拘束与局促,教人侧目与敬仰。   青年宁谧端坐在上首座处,广袍之下延伸出一截皓腕,修直匀长的手指静静地抚住膝头,他不需要太过于着力,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坐着,一种?出世脱俗的气质,便是扑面而来。   青年与温廷安的气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细细考究的话,又不近相同。   在今晌的光景之中,温廷舜道?:“一个月后,冀州将会生发一场地动,灾情殃及地域甚广,务必请知府爷在一个月内,将冀南冀北的百姓,迁徙出冀州疆界。”   在李琰震悚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至于将冀州百姓具体迁徙至周边何处府州,大理寺与宣武军会在往后数日和知府爷、下面县衙知县、并及周边知府细细商榷。”   李琰整个人皆是惊怔着的,全然没反应过来,思绪尚还?停顿于温廷舜开篇所提及的那一句话,更精确而言是两个字:“……地、地动?”   李琰怀疑温廷舜是在说笑,但对方一脸谨肃冷隽,毫无一丝笑色,李琰轻咳了几声:“温少?奖适才是在说,一个月后,大邺将会生发一场地动?这是您预测的么??有何依据?”   温廷舜左手拇指摩挲着右手,道?:“此?则大内宫廷钦天监的谶辞,官家?颁诏下了一折谕旨,明文指示让冀州百姓迁徙他处,时限一个月内,不得延误。”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窃自惊怔地望着温廷舜道?出这般一句话。   毕竟,真实情状是,官家?并没有颁下明文诏令,说要让冀州所有百姓迁徙他处,提出『迁徙他处』的是温廷安的意思。   但温廷舜却是偷换了主谓,将温廷安的个人意思,替换成是官家?的意思。   这一招,就显得很高明了。   温廷舜扯起?慌来,说得完全就跟真事一般,底气很足,毫无一丝遗漏。   在言辞与气势上,就将李琰全然镇压住了。李琰信以为真了,面色出现了一抹显著的惊惶之色,他到底也有些坐不住了,急灼地问道?:“地动一事,非同小可?,下官能帮你们做些什么?,下官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心底下不禁为温廷舜的表现,拍案叫绝起?来。   这未免也太厉害了些,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将堂堂冀州指腹说服了,还?治得服服帖帖的。   假若演戏也能排资论位,温廷舜大抵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魏耷与苏子衿互视一眼,亦是叹为观止。   温廷安与温廷舜的行事风格,果?真不太相同的。   温廷安行事惯于采用?商榷的口吻,人淡如菊,仪姿风停水静,行事趋于婉约派。   温廷舜可?就不太一样了,他行事较为果?决,铁血手腕,果?决善断,不喜磨蹭延宕,行事亦是从?不拖泥带水。   若是温廷安去跟李琰打交道?,很可?能就是用?『万事好商榷』的口吻来说话,到时候费好一番周折,才能让李琰相信『冀州会生发地动』一事,并且同意转移冀北冀南两地所有的百姓。   但温廷舜的行事的方式,就有些迥乎不同了,先发制人,占得先机,所叙之话,教人丝毫没有可?以斡旋抑或转圜的余地,因于此?,对方也只能乖乖地俯首称臣,领命称是。   魏耷窃自对苏子衿低声道?:“苏兄,若是先前?同你说起?地动一事的人,是舜兄,你还?会怀疑『地动一事』不会生发么??”   苏子衿闻罢有些咂舌,道?:“若是跟我提及此?事的人,是舜兄的话,我定是信了。”   魏耷捅了捅对方的胳膊肘,纳罕道?:“那温廷安说了,你不信?”   苏子衿道?:“是说辞不一样,安兄说是可?能会发生,但舜兄说一定会发生,而且迁徙是官家?的主意,诏令亦是已然颁了下来,相较于前?者,我更倾向于相信后者。不过——”   苏子衿话锋一转,“还?好,我很幸庆是温兄跟我商榷了这一桩事体,我比较喜欢有人能跟我商榷,至于舜兄的那一套法子,对付知府知县这些沉浮官场多年的地方官,可?能会比较有威慑力。”   魏耷耸了耸肩膊,道?:“苏兄,你说话滴水不漏,这是两方都不得罪啊。”   这厢,温廷舜凝声道?:“在三日之内,务必传命于下面六座县衙知县,教他们在县城颁告此?事,获悉地动要闻,拾掇家?当与筹备物资,具体迁徙至何处,官府会另外贴文布告。”   温廷舜思及了什么?,凝声道?:“对了,务必安抚好各县民生的情绪。”   获悉地动会生发,寻常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惊惶失措,乃至于恐慌心悸,这时候,官府务必做好安抚民众情绪的工作。   李琰忙不迭吩咐近侧的长随,将温廷舜所言逐一记录下来:‘温少?奖所言,下官定是会去认真落实好。只不过——”   李琰眉庭之间复又一抹隐微的愁色:“下官信了地动,但不代?表各县的县令会信,他们也不一定会听任下官的安排与筹措……” 第235章   冀州府下面, 拢共统辖有六座县衙,但这?六座县衙,各自为?政, 势同藩镇割据, 势力复又盘根错节, 时常罔视冀州府的?嘱令,县令与当地的匪商互有纠葛,彼此照应帮衬。因于此,身?作冀州知府的?李琰, 若是真真将地?动一事,广而告之的?话,这?六座县衙心虑叵深, 不一定会认真听令照办。   温廷舜他们虽不曾真正同下面的县衙打?过照面, 但他?们的?客邸坐落于碧水县,在碧水县时, 他?们便是遇到过地头蛇欺侮摊贩的?场景,地?头蛇意欲持刀, 砍那摊贩一家老小,如此命悬一线的?场景,当地?的?县衙近竟是不曾管过,假若不是身作巡按的魏耷适时出手襄助, 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 恐怕一家老小的性命看眼就要不保。   下面的这六座县衙,治安情状如此不堪,以此看来, 搜刮民脂、鱼肉百姓、陷万民于倒悬之中的?事,应当是频繁常有。这般以民生以刍狗的官府, 又怎会在乎百姓的?生死呢?   假若地?动真正发生了,这?六座县衙的?知县,势必率先自保遛蹿,逃之夭夭,罔顾当地?百姓们的?生死存亡。   甫思及此,李琰面容上愁色更浓,十指交握在茶案跟前,左右手的?掌心腹地?,俱是渗出了一层细致的?薄汗,额庭亦是隐微沁出了一抹虚湿的?汗渍。   李琰的?目色,于魏耷与苏子衿二人之间逡巡流连,说道:“下官深晓自己在六县之中,并没有什么威信,亦无该有的?威严,各县令惯于对下官阳奉阴违,下官也难以整治他?们,本来立威管事的?,交付予魏巡按与苏书记二人来办就好,但这?冀州的?地?界,纵观望去是何其大,要魏巡按与苏书记两人逐一跑去六县去游说并劝服的?话,这?一桩公务的?工作量,委实是太大了,下官亦是不欲累坏他?们……”   李琰思及了什么,又道:“时下收粮税,亦是魏、苏二人去收,若是又嘱令他?们去各县张文布告的?话,唯二人之力,可?能是忙不过来的?。”   李琰言讫,便是望向温廷舜,并及近旁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眸底潜藏着一丝祈盼与希冀,恭谨地?道:“是以,万请温少?将、周寺丞、吕寺正、杨寺正,看在下官的?份儿上,帮帮冀州的?百姓罢……”   温廷舜闻言,左手拇指徐缓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肌肤,不知为?何,心中蓦觉一阵荒唐和?滑稽,堂堂一个正四品官秩的?冀北知州,连下面县衙六位知县皆是应付不好,竟是要倚靠朝廷外遣的?钦差官吏,兹事传出去,还不得贻笑大方?   六位县衙知县,皆是从五品官秩,又非洪水猛兽,若是李琰有心治理与管辖,下面的?地?方官肯定骑不到他?头上,更遑论?是为?非作歹。   再说了,县衙县令与地?方匪商沆瀣一气,这?个难题亦是很好解决,并非过于棘手,使一个反间之计或是调虎离山之计,离间县令与匪商两众人马的?关系,再是逐一击破、收复与分权,这?般一来,准保就能将下面六处县衙治理得服服帖帖。   但李琰愁眉蹙起,摆了一摆手,凝声道:“不论?是离间计,还是调虎离山计这?个法子,其实下官都有逐一尝试过,但皆是无济于事,甚或是说,于事无补……”   一抹凝色深深掠过温廷舜的?眉庭,他?淡声道:“无济于事,于事无补?此话怎么说?”   李琰愁色覆面,沉声道:“这?此中的?具体情状,有些微复杂,一言难尽,下官也不好细说,纵使是说,亦是难以说明晰,不若温少?将以及,大理寺的?诸位官差,躬自去六县行一遭罢,真正去六县体察民情的?话,到时候诸位官爷们,皆是会知晓这?六县,为?何会这?般难以管辖。”   温廷舜凝眸忖量了一番,迩后吩咐郁清入内,肃谨地?低声吩咐了什么,郁清闻罢,领命称是,疾然?离去。   温廷舜道:“宣武军在漠北之地?赈灾毕后,会踅返至中原,驻扎于冀北近郊,到时候各县衙县令与蛰伏于各地?的?匪商,相?互勾结、起势造反的?话,宣武军能够在郊外,形成镇压围剿之势。”   李琰一听,一霎地?容色变得有些煞白:“下面六座县衙要起兵造势,这?如何可?能?……”   魏耷深忖了一会儿,“舜兄所言甚是,确乎是有这?种可?能。”   苏子衿偏眸看了魏耷一眼。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亦是陷入沉思。   魏耷道:“诸多行脚商落草为?寇,暗中集结草兵,自成派系势力,所以,地?方县衙胆敢同冀州府抵牾,甚或是悖逆知府官令,与他?们联袂匪商、有匪商给他?们撑腰,有很大的?干系。”   李琰沉痛地?点了点首:“魏巡按所言甚是。”   言讫,他?堪堪凝向了温廷舜,谨声道:“温少?将不实相?瞒,下官真正忌惮的?,便是这?一点,各处县衙与山寨匪贼沆瀣一气,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下了官府通牒,教他?们依命办事,但他?们弗听。他?们与下官叫板的?底气,便是来源于这?些匪商民寇。”   苏子衿道:“他?们一日未治,冀北冀南便是一日不得安宁,让众民迁徙出冀州府,亦是困厄重重。”   周廉道:“既是如此,那舜兄调遣宣武军的?精锐兵卒,戍守于冀州府外郊之处,就显得很有必要,不是么?”   吕祖迁道:“舜兄行事素来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李知府尽管听其调度便是。”   李琰到底还是有些踯躅:“但现在就在冀州府周遭调兵遣将,安营扎寨,会不会打?草惊蛇?若是冀州府与县衙互生抵牾,操兵动戈,受伤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李琰浅浅地?啜了一口清茗,愁眉不展,凝声道:“在这?些县官真正起兵造势以前,有没有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诸如和?平谈判,能够让大家都能先商榷一番,取得一些一致的?意见,这?般一来,就不必诉诸武力了,能够让冀州府的?百姓,免于一场没必要的?争端或是祸乱。”   李琰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战事能避免的?话,则尽量需要避免。   否则,两方开始打?仗的?话,受伤的?总是无辜的?黎明百姓。   这?多不好。   温廷舜细致地?村量一番,当下思及了温廷安的?好来,若是有她在,以婉约柔和?之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是能够灵活地?疏通各种关节,纵使去各处县衙,同匪商民寇交谈一番的?话,指不定是能够有所进展的?。若是谈不了,不得不诉诸武力,有宣武军、魏耷以及甫桑郁清等?人,必是能够适时镇住场子。   正思忖之间,外处搴开了一角门帘,两位小鬟引入一个身?着绯红绶带飞鱼服的?少?年?入内,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安。   满座的?人,皆是在静候着她的?到来。   温廷安本是意欲坐于下首座,但下首处并没有适宜的?座位腾留出来,目色上挪,姑且仅剩下了温廷舜旁侧的?一处上首座。   李琰见了大理寺少?卿归来,如遇又一活菩萨,当下起身?招呼道:“少?卿爷快快入座,下官正等?着你来。”   温廷安闻罢失笑:“是等?着解决问题罢,你们目下讨论?至何种环节了?”   说着,她行入上首座,端坐于温廷舜近前,她顺势看向了温廷舜。   温廷舜遂是言简意赅地?将大致情状说了一回,温廷安了然?,眼尾轻轻勾了起来,道:“如何游说下面六处县衙,我此处有一道法子,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温廷舜一晌给她添斟了一盏茶,一晌淡声道:“什么法子?”   其他?人亦是热络地?望定她,等?着她道出自己的?方法。   最热络地?,非冀州指腹李琰莫属。   他?殷切地?祈盼温廷安能够给出一道好法子,亦是竭力避免与下面六座县衙起冲突。   从这?一点来看,温廷安觉得李琰与广州知府丰忠全很肖似,都是隶属于脾性温和?、宽以待人的?那种官吏。   她清了清嗓子,凝声说道:“可?以寻吕氏大族。”   此话一出,俨似一枚惊堂木,当空高高地?利落砸下,在空气之中砸落下了千万道细碎的?光尘,满堂陷入一种岑寂之中,众人的?心绪,跟随着那些躁动鱼群般的?纤细光尘,携同落下。   众人闻言,觳觫一滞:“吕氏大族?”   温廷舜率先反应过来:“你所说的?吕氏,莫不会是你的?母亲,崇国公府大夫人的?母家?”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慢条斯理地?浅啜了过一口清茗,说:“正是。”   李琰意识到有一丝端倪:“吕氏大族,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好巧不巧正系吕氏……慢着,莫不会这?般巧合罢,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正好出身?于吕氏大族,少?卿爷母亲正好是崇国公府大夫人,亦是姓吕……”   魏耷拍了拍李琰的?肩膊,道:“不错,天下就有这?般巧合,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正是咱们少?卿爷的?母亲。”   李琰震愕地?舌桥不下。   温廷安道:“方才刘氏引我去见吕楼主,吕楼主说,吕氏大族同各县豪绅皆有一些交情,游说地?动迁徙之事,可?以交给吕氏大族身?上。” 第236章   此话一出, 举座皆惊。   李琰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好?一会儿,晌久,适才寻回自己的嗓音:“按少卿爷的意思, 游说?下?面六座县衙的事?, 吕氏大族愿为其出一份力?”   李琰意识到自己这般说?, 委实有一些唐突了,感觉在与六县斡旋这一桩事体上出力的,就只有吕氏大族,而自己身为冀州指腹, 仅出声而不出力,这到底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李琰复斟酌了一回自己方才所言,少时, 颇为审慎地道:“少卿爷容禀, 若是?届时需要下?官出力的,下?官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下官目下亦是足感吕楼主之盛情!”   温廷安闻言,一时莞尔, 点了点首道:“吕氏大族隶属于将?门世家,骁勇善战,世代皆属忠良,其家族支系, 遍布冀州, 不论是?在冀北,亦或是?在冀南,皆有吕氏大族的人脉与势力。因于此, 下?面六座县衙以及各地的匪商民寇,皆要敬让吕氏大族七分, 不敢妄自操戈动武。”   温廷安望向众人:“吕氏大族的地位,比各地县令和民寇匪商还要高?,亦是?颇有民心,让其去各县衙去游说?,再是?合适不过的了。不过——”   温廷安语锋一转,定定地望向了李琰,道:“张榜布告一事?,仍旧需要知府老爷去执行。”   李琰当下?谨声拱首道:“这都?是?小事?儿,下?官自当是?在所不辞,少卿爷尽管放心好?了,下?官一定将?这一桩事?体办得妥妥帖帖的。”   关于地动一事?的安排,就这般暂先定夺了下?来。   李琰先去带着两位长随,着手去写关于地动迁徙的官府文?书,到时候行将?张贴在冀北冀南的大衢小巷。   这厢,天色已然是?一片漠漠昏黑的惨淡光景,大理寺论议完了公事?,行将?回客邸休憩,翌日再继续谋事?办差。   但?温廷安显然想?要单独同温廷舜待一会儿,遂是?行得较为慢一些。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遂是?和魏耷、苏子衿他们先回了。   -   魏耷和苏子衿有隶属于自己的官舍,他们延请另三人去邸舍喝夜茶,本来意欲尝酒小酌一番,但?又顾念着翌日尚还有一大堆繁冗的公事?卒务,众人三思了一番,决意还是?暂不小酌怡情?了,仅以清茗代酒便好?。   五个从少年初长成为青年的人,天南海北的聊,聊彼此近一年在官场之中的沉浮与遭际,最终的话?题,仍旧绕不开温廷安与温廷舜这两个人。   魏耷浅浅地啜了一口茶,大马金刀地盘坐在杌凳上,道:“真想?不到,这两人居然真的成事?了,就差取得真经、修成正缘了。”   苏子衿亦是?纳罕:“虽然说?早在九斋之中,我觉得这两人就有一些苗头了,但?仍旧不太敢相信他们会真的在一起,当时,我觉得他们是?隔着血脉这一道天堑的人,就算互生情?愫,但?在一起的话?,应当是?难以有个好?结局的。”   杨淳搁放下?茶盏,凝声道:“可真相是?,温少卿是?一个女子,舜兄的原来的身份是?晋人,两人之间没有甚么血缘关系。”   魏耷复浅浅地啜了一口茶:“今昼见到两人在一起,我心中震动是?非常大的,要是?两人能来跟我们一起喝茶,我就能问?一问?此间的猫腻了,实在是?太好?奇得紧了。”   杨淳浅笑,道:“温少卿和舜兄怎的会来同我们一起喝茶,他们自有自己的过法。”   苏子衿朝旁侧瞅了一会儿,问?道:“祖迁兄,你怎的一直不开腔说?话??”   吕祖迁如梦初醒,他原本是?倚靠在杌凳上的,闻着苏子衿提到了他,当即支棱起了身子骨,挠了挠后脑勺,问?道:“说?什么?”   魏耷道了一句『叻』,道:“敢情?从方才伊始,祖迁兄就一直没在听我们说?话??”   苏子衿点了点首:“你在想?什么?可以想?得这般入神?”   吕祖迁正欲掩饰几句,一旁静久不言的周廉道:“定是?在想?他的元昭了。”   吕祖迁登时跳脚起来,面容羞赧欲燃:“周寺丞!您莫要再说?了!”   魏耷眸底浮显起了一道暗芒:“元昭,就是?九斋的崔姑娘,是?他么?”   苏子衿不可置信地道:“祖迁兄竟是?对崔姑娘有意?可崔姑娘此前不属意于沈兄么?”   杨淳对周廉解释了一番,道:“沈兄,就是?沈云升,目下?在太常寺里当差,崔姑娘在洛阳女院里承学医理,两人因为所学专业相通,故此,经常打交道。”   言讫,复又偏首对苏子衿道:“崔姑娘与沈兄不过是?有同窗之谊,只是?有师兄师妹的这一层关系在。”   苏子衿悠悠然地凝视吕祖迁一眼,道:“祖迁兄,目下?与崔姑娘进展如何?”   魏耷接茬笑道:“何时能够给咱们呈上喜帖?”   吕祖迁委实受不了旁人对他的这般调侃与戏谑,反驳道:“魏兄和苏兄,皆是?早已有了家室与妻儿的人,这般早成了家,你们是?不是?合该给咱们补上两封喜帖?”   魏耷道:“都?说?这是?挡桃花的搪塞之辞了,祖迁兄不必太过于当真。”   苏子衿道:“是?啊,莫说?成家了,我连姑娘的手都?不曾碰过,当下?离成家还早着。”   吕祖迁脑子有些发热,一晌抻臂摁住魏、苏的肩膊,一晌道:“指不定你们两人就能凑一块儿?彼此知根知底的,指不定真的能够凑合凑合,过一辈子呢?”   空气掠过一瞬的沉寂,魏耷与苏子衿相视一阵,一阵滞重的无言。   俄延少顷,彼此的眼神之中,皆是?出现?了一抹显著的嫌色。   苏子衿率先偏开了头,道:“谁想?同这厮过活一辈子,连续好?几日不用洗澡就能上榻子休息的,身上臭烘烘的,谁想?跟他过。”   魏耷道:“你一个男儿郎,活得这般精细龟毛,累不累?每日动辄便要濯身沐浴,热水还都?是?我烧给你的,我一句怨言都?冇,你还指责我身上有味道?”   苏子衿淡哼了声:“我说?不过魏巡按,更?打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言讫,便是?不再言语。   周廉本来是?置身于事?外的,目睹此状,不得不出来干预一番:“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别伤了和气,翌日还得起早。”   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将?最后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茗饮酌完毕,便是?各自去歇憩了。   回邸舍前,杨淳倏然唤住了周廉:“周寺丞。”   周廉适时止了步,回身问?道:“怎的了,杨寺正还有何事?要商榷?”   杨淳道:“其实,周寺丞方才也很少说?话?罢。”   周廉眸底一敛:“你想?说?什么?”   杨淳道:“周寺丞对咱们的少卿爷,抱持着什么心念,其实我能隐微地感受的到。”   周廉剧烈地怔愣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   杨淳道:“周廉必定能够遇到真正适合的,不用着急,慢慢来。”   晌久,周廉失笑道:“你小子不也同我是?一样的处境么,怎的还有模有样地教导起我来了?”   杨淳道:“虽然是?同样的处境,但?彼此的心境一定都?不太一样罢,我没有喜欢过姑娘,但?周寺丞显然是?有的吧。”   周廉摆了摆手,道:“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思忖了良久,道:“我也放下?了。杨寺正不必有什么担虑。”   杨淳道:“是?么?”   周廉点了点首,道:“我也看到了,她与舜兄能够修成正缘,我觉得真挺不错的。”   周廉对杨淳道:“早些歇息罢,我也要去休憩了。”   杨淳道:“好?。”   -   那?厢,温廷安与温廷舜仍旧在雅间之中,一株盈煌烛火正在燃烧,将?两人的轮廓,映照在了粉白的壁面上,衬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   温廷舜本来欲去茶楼谒见吕氏,但?被温廷安阻了下?来。   温廷安道:“我母亲目下?还不太想?见你。”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舜的眉庭,他的嗓音添了一些微澜,无意识提起了一口气,凝声说?道:“是?出于何种缘由?”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膊:“别这般紧张,她说?会看你这一段时日的表现?,所以,一切按照平常心,正常发挥就好?。”   吕氏与温善晋的方式有一些不太一样。   温善晋是?直接同温廷舜晤面交谈一番,搁放于前世,就相当于是?进行一场面试,面试通过,温廷舜就在温善晋这里直接过关了。   但?吕氏的方式与温善晋不太一样,她不是?进行一场面试就足够,而是?需要进行一段长期的观察,看看温廷舜的表现?如何才行。   一般而言,两人见父母,直接见一次就足够了,但?时下?情?状委实有些特殊,温善晋与吕氏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是?在岭南广府,一个是?在冀州冀北,两地相距上千里——因于此,见父母这一截流程,不得不分两次进行。   但?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温善晋应当是?会比吕氏要严厉一些,但?于真实的情?境之中,吕氏竟是?会比温善晋还要严厉。   这是?她有些始料未及的。   这一回冀州之行,对于温廷舜而言,至关重要。 第237章   一片幽煌灯烛的细密烛照之下,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牵握住温廷舜的手,小幅度地轻轻晃了一晃,温声嘱告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我母亲这里过关的。”   少女?的嗓音, 细密而绵醇, 俨似一场春风化雨, 拥有自身的柔韧纹理,以及沉金冷玉的质感,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一刻,他?的心口成为了一座旷放幽远的空谷,少女?的话辞幻化成了无数翩跹幽蝶, 纷纷扬扬从他?的空谷疾掠而过, 一种颤栗一种酥酥的痒,不经意之间, 从他?的心房、肌肤的深处漫溢而出。   温廷舜顺势将少女一举揽入怀中,额庭抵在她光洁柔腻的额心处, 两人的距离,一霎地近在咫尺,彼此?吐息逐渐升温,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撩抚着对方的肌肤纹理, 漫溢入彼此?的心房。   温廷安蓦觉一阵温凉柔糯的触感,落在了自己的鬓角、额心处,是温廷舜在吻她。   力道如此?轻柔, 温度如此?烫人,她蓦觉自己的燃点, 是出乎意料的低,被他?这般轻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一种浅尝辄止的过程,她悉身便?有一种将?燃欲燃的感觉。   她不由?揪扯住了他?的袖裾,在漫天夜色随着帷幔纱帘偕同?垂坠而下的时刻,眼前倏然一片恍惚,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上次祭祖时,在跟随骊皇后溯往大晋旧朝的一次幻境之中,骊皇后有着重委托过她一桩事体,务必让骊氏旧部与温廷舜进行和解,并?让旧部皈依他?。   骊皇后为何这般做呢?   一方面,是因为她想要给温廷舜一些?助益罢。虽然说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舜已然做到了少将?的位置,身边的两位心腹,甫桑与郁清,乃是大晋旧朝最是顶尖拔萃的两位暗卫,不论是地位,亦或是权力,还是人才,温廷舜皆是不缺的。不过,若是能有旧系家族的照拂与支撑,那情状到底是不同?的,便?是势同?如虎添翼。   另一方面,这些?旧部,或多或少皆与温廷舜存在一些?或近或疏的亲缘关系,易言之,在这个人间世里,这些?旧部乃是温廷舜最后的亲人了。   骊皇后的心中,应当是有一些?奔头的,一直殷殷祈盼着温廷舜能够与旧部、亲属团聚。只遗憾,她的魂魄在这个人间世里牵系了这般多年,温廷舜一直没能够与骊族旧部涣若冰释。那个让大晋王朝倾覆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揉不散,俨然一层凝沉滞重的霾云,一直都?徘徊在远穹的上空处,挥之不褪。   温廷安反刍了一番自己,她已然是亲人团聚了,先是在岭南广府见到了温善晋、温廷凉、温廷猷和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又见着了不再是公府姨娘的刘氏,以及她的母亲吕氏。   不消说,温廷安已然是与族亲真正地团圆了,心中的缺憾,被一角一角地填补上去,但温廷舜并?没有。   温廷舜明面上虽然是矜冷寒隽,极少倾诉自己的心思,但温廷安能够切身地感知到,他?应当亦是祈盼着能够与母亲母家的族亲团聚的罢。   红烛翻浪,温廷安的鬓角蘸染了一丝雾漉漉的水渍,衣带渐宽之际,青丝缭乱在颈窝处,蛰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头兽,正在小口小口地咬她,她定?了定?神,伸出手摩挲着他?的面庞,问道:“你会想家么??”   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错觉,亦或是潜意识里的感知,温廷安在这一刻,蓦然感知到身上的男子,躯体蓦地僵了一僵,这种僵硬,仅是存在了这么?一瞬,很快地,他?便?是恢复如常。   温廷舜埋首于她的颈肌处,嗓音嘶哑低沉到了极致:“我已然是没有家了。”   温廷安眸色骤地瞠了一瞠。   青年道出这一番话时,嗓音淡到几?乎毫无起伏,口吻极其冷薄,叙说这一桩事体时,如果仅是听他?的语气的话,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生发在陌生人身上的事。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心,庶几?要碎裂开来,好像是有一双隐藏起来的手,硬生生地将?她的心脏瓣莫掰了开来,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剧烈的痛楚。   温廷安捏紧温廷舜的手,指缝渗入了他?的掌心腹地,很轻很轻地与他?十指相?扣,她说:“我会帮你,帮你找回?你的家的。”   温廷舜看着她,眸底添了一抹隐微的笑色,或许他?是没有将?她的这段话当真。   他?一晌伸指撩挽其她的鬓角青丝,一晌覆在唇畔上细密的亲吻,嘶哑地道:“行啊,等忙完地动这一桩事体,我们可?以一起找一找。”   他?垂下眼睑:“不过,我觉得我时下是寻找到了的。”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什么??”   温廷舜捧起她的面庞,道:“我已经寻到了一个真正的家。”   他?的指尖,俨似一枝精细柔韧的工笔,从她的额庭,途经卧蚕,颧骨,鼻峰,颐面,一路描摹至唇涡,并?及下颔。   在温廷安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他?,道:“是你。”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因于此?,是否收复了旧部,能够跟他?们团聚,这在他?看来,已然不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了。比起旧部,他?有了生命之中更为重要的、更值得去守护的人。   温廷舜这般说,倒教温廷安颇有一些?不自在。   她伸出纤纤素手,捻起葱指,半攥成拳心,拢成了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捶他?的胸口,直呼他?的名讳:“温廷舜,你知晓我所述的不是这个。”   温廷安一只空置下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散落于颈部的发丝,“我说的,是你与你母亲旧部的事。”   一抹黯色掠过了温廷舜的眸底,他?道:“我此?前应当是说过的,差甫桑与郁清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认我。”   温廷安捻住他?的手,正色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任何事情,皆是会有解法?的。”   温廷舜鸦黑秾纤的睫羽,静缓地垂落下来,薄唇轻轻勾起一丝极浅的笑:“嗯,我信你。”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正色道:“我是非常认真地说的。”   温廷舜以手作梳,静缓地耙梳着少女?的发丝,动作极尽温柔,道:“是啊,我相?信你。不过——”   温廷舜道:“为何会突然想要缓解我和旧部的关系呢?”   温廷舜一只胳膊抵在少女?的肩胛骨一侧,以手慵然地撑着首,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是谁让你这般做的呢?”   温廷安稍稍怔了一怔。   心道一声『果然』,诸事诸物,似乎都?无法?瞒得住温廷舜。   温廷安踯躅了一番,决定?还是暂先不要说了。   毕竟这是骊皇后单独同?她所说的话,她又怎能对外人道也?   连温廷舜也不能说。   若是真的说了,恐怕他?也不会让她去寻觅旧部罢。   帐帘内半明半昧的光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温廷安的面容,亦是一并?地淹没了她真实的情绪,教温廷舜瞅不出真正的端倪。   温廷舜捧起她的面容,细致地打量片晌,没有瞅出什么?苗头,一时也就无从猜测。   温廷安面不改色道:“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主动做的,加之你以前也同?我聊起过旧部的事,我真的,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说着,温廷安静静地垂下眼睑:“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而不是大理寺少卿的身份。”   温廷舜闻罢,手指捻抚着她的面容,眸色寥寥然地牵了起来,勾起一道深邃且毓秀的笑弧,他?将?温廷安拢入怀中。   温廷安即刻觉知到,青年的力道极其厚实且强势,庶几?快要将?她的身子骨给碾碎了去,糅入他?的骨血之中。   温廷安被他?锢得有些?喘息不过来,只能用小拳头,轻轻地捶打他?的胸廓,说:“太紧了,松一点!”   经她这般儆醒,温廷舜适时松弛一些?力道,道:“现在好点了吗?”   温廷安眼尾泛散着一抹滚热,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她的眼周氤氲着一片嫣红的胭脂色,她淡淡地哼了一声,娇慵地道:“还可?以吧。”   她这一声,本来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嗓音浸染了雾漉漉的水腔,以及一腔晕湿的水汽,在夜色的烘染之下,她的嗓音,就成了一种千娇百媚的嗔,听在听者的耳屏之中,便?是一发入魂,摄魂夺魄,不偏不倚地撩动人的心弦。   温廷舜在灯下注视女?子晌久,道:“温廷安,谢谢你。”   温廷安本是在阖眸休憩,闻着此?话,颇为纳罕:“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言谢?”谢什么??   说着,从他?的怀中撑起身躯来,探究地凝视她,眸底掠过一丝考究的色泽。   温廷舜抻腕伸臂,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廷安的头,有一些?情动的话辞,涌入喉舌,但又觉得很冗赘,遂是又将?它们咽了回?去,摇了摇首,淡声:“没什么?,歇息罢。”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遂是重新窝在他?的怀中,休息了。   众人休息了一宿,翌日?便?是逐一起了早,整装待发。 第238章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 去?了客邸,与周廉、吕祖迁、杨淳晤面会合,少时, 魏耷和苏子衿亦是来了, 带着一沓冀州知府爷李琰连夜遣人赶写好的官府榜文。   魏耷将榜文匀细地平铺于桌案近前, 对温廷安说道:“温少卿,你且看看这个榜文,看看有哪些内容尚不够妥善。”   温廷安细致地观摩了一回榜文内容,迩后, 满目皆是惊艳,抚掌称叹道:“披阅全篇,毫无?一丝闲言赘语, 更无?鸡肋之言, 字字句句皆是精髓,将地动一事, 叙说得客观且精确,教人深感有一种说服力。”   言讫, 温廷安抬眸,视线的落点从魏耷,徐缓地腾挪至苏子衿身上,道:“这一篇榜文, 可是苏兄的手笔?”   魏耷插话道:“那可不, 苏书记可是冀州府的丹青手,官府内的文章,不论?大小, 再?枯燥苛沉也好,落在苏子衿的手上, 便是能够枯木逢春,妙笔生花。”   苏子衿乜斜了魏耷一眼,嗓音半阴不阳的:“能不能别瞎捧哏?”   魏耷抿唇而笑,抱臂回望,但也如对方所言,不再?赘言。   这厢,苏子衿回视温廷安,摆了摆手,道:“温少卿委实是过誉了,这种榜文公?牍,落在大家手上,皆是能够写得出彩的。再?者,我来冀州府当秉笔书记近一年了,早已受够各种华而不实、藻饰空洞的公?文,所以,我写官府文章,一般只拣写最?精炼的语句,这种事,谁都会,亦是不足一谈的。”   苏子衿逐一望向温廷舜、吕祖迁和杨淳:“再?说了,在场众人,不少与我皆有同窗之谊,若是把椽笔交给你们,你们肯定写得更加到位。”   吕祖迁与杨淳闻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齐齐地挠了挠首,道:“我们在大理寺里很?少写这种榜文公?牍,一般以呈文、验状居多?,苏兄所写的这种榜文,尤其是要昭彰于众、公?诸于世的那种,更是写不得了,没那笔力?,也写不了。”   魏耷『喂』了一声,道:“吕寺正和杨寺正二人,方才是在捧赞苏书记,苏书记怎么?不制止一下?”   苏子衿薄唇抿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他们的话,我爱听,也受用,但魏巡按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是听不进去?的了。”   魏耷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道:“……苏书记可真?够偏心的啊。”   苏子衿:“哼。”   周廉注视两人半晌,道:“不知为何,我感觉魏兄与苏兄两人的相处方式,与吕寺正与崔姑娘有些肖似。”   魏耷与苏子衿异口同声地『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凝声问道:“周寺丞方才说什么??”   吕祖迁亦是被提到了,多?少亦是有一些怔然:“周寺丞方才说了啥?”   三人俱是直愣愣地瞅着周廉,魏、苏二人极为震悚,觉得周廉用了一个教人冷汗潸潸的譬喻。   周廉比较直男,目色在魏、苏二人之间往复逡巡:“难道不是么??我说得有错?就是那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魏耷与苏子衿二人,没见过吕祖迁和崔元昭是何种相处的模样?,但周廉的用词是格外生动形象的,他们很?快便是脑补出了一系列的具体场景。   这般作想,魏耷与苏子衿两人的目色,俱是有些不大自在起?来,没再?看对方了。   闲言少叙,话回正题。   正式出发去?下面六座县衙以前,温廷安需要做一个明确的分工。   她?在檀木戗金质地的桌案之上,平铺一张疆域堪舆图,执起?一枝点朱椽笔,将六个县的位置,逐一圈圈画画出来。   温廷安凝声嘱告道:“今天主?要有三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将描绘有『地动』一事的榜文,张贴布告至六个县衙之中,每一处角落,皆是尽量不放过,将『地动』一事宣嘱得明明白白。”   “第二个任务,是同各县府的知县县令,通禀地动,让他们在县城内对黎民百姓发动动员,让百姓尽量于半个月内,筹备好各自的物资,顺利地迁徙出城。”   “第三个任务,是发动冀州周遭各处知府县令,分析各处州府的人口容量,看看到时候冀州所有百姓被迁出时,能分有多?少批次,能各自迁徙至何处,具体如何安顿,这些问题,皆是需要逐一处置好。”   魏耷抱臂凝声道:“六座县衙的地势我跑了近一年,它们具体坐落于何处,这些我皆是知晓的,张挂榜文这事儿,包办在我身上就好,我不出一天,便是能够将这些榜文,张挂至六座县衙处。”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异口同声地道:“大理寺可以做第二个任务,同下面知县县令做沟通工作。”   温廷安亦是点了点首,昨晌同吕氏叙话的时候,吕氏便是同她?提过,与县令沟通的这一桩事体,可以交给吕氏大族代为交办,吕氏大族一定可以熨帖办置妥当。   所以说到时候,温廷安携大理寺官差,一起?同去?下面六座县衙的时候,吕氏大族一定会派遣一些长老,亦或是在族内煊赫有名?的一些人物,前来襄助大理寺,辅佐其相关的公?务。   且外,吕氏着重说过,关于物资、关于钱资的事体,可以全权交付给御香茶楼,御香茶楼在大邺疆域之中分设有诸多?的店门,生意弥足兴隆红火,加之刘氏在茶楼之中说书,营造起?了不俗的声望并及口碑,凡此?种种,御香茶楼挣了个盆满钵满,丝毫不缺财用。吕氏说,御香茶楼愿意将近一年所挣得的钱财,悉数上缴充公?,权作赈灾、筹措物资之用。   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母家在身后作为依仗与靠山,温廷安便是能省却不少人情上的面子功夫。不论?是与县衙知县打?交道,还是动员百姓,这些都有母家在为温廷安操持。如果没有母家的操持,温廷安觉得这种与各处县衙县令的事,会颇为棘手,因为混迹官场的人,性情多?半会变得有些油滑与玲珑,若是真?的想要让他们落实一些事情,亦或是谈论?一些公?务,怕是要跑很?长的一段流程,流程走完,地动一事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传至民间。   纵任是行事雷厉风行的大理寺,面对这种繁冗的流程,以及油滑的、各具心机的、甚至与当地的匪商民寇有所牵连的知县,有时候也会束手无?策。   但在今番,吕氏同温廷安说,她?已然去?信予吕氏大族,吩咐家里人尽己所能,务必教六县令听命于大理寺,发动平民百姓筹措物资一事,亦是要赶快提上日程。   这厢,温廷安点了点首,道:“第二个任务已然是有了着落,那第三个任务……”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望定她?,凝声说道:“交给宣武军来措办罢。”   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非常有难度,甚或是说,是三个任务当中顶顶难的,要去?冀州周遭的府州,做一系列大量的勘察,亟于勘测出各处府州的人口容量,以及进一步清测出可以容纳多?少外来迁徙的平民百姓,很?多?东西皆是需要细致地丈算。   告知民众一个月后很?可能会发生一场地动,亟需迁徙,但要民众迁徙至何处,如何迁徙,话多?长的时间来迁徙,这一场迁徙需要耗费多?少物资,这些问题,皆是要解决并且安置妥帖。   温廷安深凝温廷舜一眼:“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是最?累的,你刚从漠北之地赈灾回来,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便是又要为我们去?冀州近处公?务,这般一来,会不会太累了?”   温廷舜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以示安抚,道:“冀州周边的府州,皆是我在近一年以来驻军短征之地,我对这些地方极其熟稔,亦是与各州府的知州有些来往,同他们打?声招呼,倒不必多?费甚么?气力?。”   温廷安听至后半截话,到底是听出了一些端倪,眸底渐渐地覆落一抹光色,道:“你昨晌派遣郁清外出了一趟,便是去?冀州府周遭的府路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正是如此?,教他去?搜集冀州周遭府路的人口基数。”   魏耷纳罕地道:“但怕是也没这般容易罢,收容大量外来人口,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难保一些知州不会存有一些旁的心思。”   近侧的甫桑适时作出了解释,道:“魏巡按所言甚是,所以,昨日郁清外出之时,手执的牌符,乃是镇远将军麾下特有的黑白玉璜,此?玉璜乃是先帝时期的御赐之物,见者莫敢不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温廷安有些震撼于温廷舜的办事效率,有些任务,她?是今晌才交代出来,但温廷舜昨晌就着手去?做了。   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殊觉自己与温廷舜,甚至不需要交流,有些事情,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对方便是能够意会了。 第239章   在众人见不到的隐晦角落里, 温廷舜劲装袖裾之下?,伸出一截劲韧结实的胳膊,宽和温实的手掌, 紧致地牵握住了温廷安的手。   青年的手指拂过她的手背, 撬开她指根之间的缝隙, 指腹逐渐渗入掌心腹地之中,两人十指相?扣之时,彼此皆是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对方掌心腹地的肌理, 是如此不同。   因常年习剑,青年的掌心腹地之中,生出了一片柔薄且硬韧的茧, 而少女的掌心腹地里, 肌肤瓷白匀腻,像是一尊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的瓷器。   两人执手相?牵之时, 是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触,一种酥魂侵骨的颤栗, 贴抵在?温廷安的肌肤表层而绽开,她蓦觉自己的体温,陡地变得滚热沸烫起来。   两人相?牵的手,俨似搅缠于一处的藤蔓, 任凭外力如何庞大, 都无法将?这种牵系于一处藤蔓植株拉扯开来。   一直到众人叙完工作议题,两人适才窃自姗姗松开彼此的手。   循照适才分配好的任务,众人兵分三路——   魏耷与苏子衿执着一沓书写完备的榜文, 行?将?去冀州城,并及下?面的县城, 将?这些榜文布告张挂起来。   温廷安亟于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前去六处县城,同各县县令商榷地动一事?,不过,出发前,他们需要先同吕氏大族所派遣出来一位长老级人物见?上一面,毕竟大理寺到时候要依托吕氏宗族,让这一支世?家大族疏通好各县的关系。   温廷舜则是需要带着宣武军一部?分人马,逐一造谒冀州府周边的府州,进行?人口容量的勘察并及测算。   三方人马的任务皆是并不算轻,时局委实刻不容缓,当下?的光景可谓是一丝一毫不允许延宕,众人很快上路了。   温廷舜经此一行?,两人很可能又是数日见?不着面了,温廷安到底是有些不舍和眷恋的,似乎是能够感知到她涌动的情绪以及隐微的思潮,温廷舜俯眸注视她晌久,少时,俯躯倾身近前,自然而然地敞开双臂,借着一层半透明薄质纱帘的重重遮饰,他严严实实地揽她入怀。   众人识趣地避开视线,权作避嫌了。   温廷舜从?脖颈之上扯下?了一物,将?其置放在?了温廷安的掌心腹地。   温廷安时下?仅觉掌心蓦然一凉,俯眸凝望而去,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处,不知何时竟是添了一块雕琢质地的玉锁。   “幼时起,我体弱多病,晋廷太?医院的院正,常为我诊治体疾,但屡治不愈,直至母亲差人锻造了一柄长命锁,命我戴上,护我吉祥平安,我的身体情状,适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一抹绵延的深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徐缓地捻紧这一块长命锁,一时之间,仿佛觉得它有千斤般沉重,质地硬实厚韧,沉得她庶几要接不住它了。   温廷安捻紧了这一枚长命锁,将?其蜷紧在?掌心深处:“这一块长命锁,陪伴你?多长时间了?”   温廷舜忖量了一番,尔后道:“自我出生时起,这一块玉锁便是随身配饰左右了,有它在?,总能有一份安心在?。”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郑重其事?地道:“目下?我将?长命锁赠与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便是让此物护你?平安。”   温廷安觉得这种东西,委实是太?过于贵重了,不太?想收,但温廷舜的动作,竟是比她要更快一些。   他不疾不徐地绕至她的肩颈后,捻起那一块雕琢质地的长命锁,温柔地帮她戴了上去,动作极尽缠绵轻和。   温廷安的后颈,并及耳廓背面的位置,逐渐弥散起一种不太?自然的粉晕,温度亦是有些身高,皮肤表层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烫。   在?为她佩挂长命锁的时候,温廷舜粗砺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捻蹭着她的后颈肌肤,这教温廷安深觉一种持久的痒意,俨似绵绵无绝期的一池春日潮水,自四?面八方将?自己包裹入内。   那一柄长命锁,便是悬坠于自己的锁骨地带,她俯眸下?视,藕白的纤腕轻缓地升扬而起,纤细的指根捻起那一块长命锁,目色在?长命锁的锁身纹理上往复逡巡。   这一块长命锁,裹挟着独属于青年身上的气息并及体温——一团辛凉冷沁的薄荷气息,以及,若即若离的体温。   温廷安的心脏,有一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好了。”温廷舜温谨有礼地松开手,复绕行?至她的近前,嗓音低哑低沉,如磨砂似的,深深滚磨于她的耳根之处。   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错觉,她蓦觉温廷舜注视她的眼神,变得炙.热且专注。   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有风拂撩开了她鬓角,缭乱了她鬓角处的发丝,她拂袖抻腕,将?发丝撩挽至耳屏处。   因是腆然,她的眼尾晕染起了一抹显著的胭红,薄粉纤细的眼睑轻轻下?垂,秾纤睫羽如蝶羽,在?熹微的空气之中静敛地下?垂,露出下?弦月一般的邃深眼珠。   此一副样态,看在?温廷舜的眸底,便是相?当于小女儿家的憨居与腼腆了。   看着分为可爱可掬。   温廷舜一顺不顺地望定她,喉结上下?滚了一滚,隐抑地克制住将?她揉入怀中的冲动,静默片晌,他拂袖沉腕,劲韧平实的大掌,很轻很轻地伸过去,在?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揉了一揉。   常谓『一切景语皆是情语』,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外如是。   温廷安拢紧了自己的衣衫,将?温廷舜所赠的这一枚长命锁,徐缓地拢入了内衫底下?。   这一瞬,她蓦觉一部?分滚烫而潦烈的外来生命,融入了自己的躯体内。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安心,好安全。   温廷安抚紧了胸口,那一枚长命锁便是掩藏在?衣褶之下?,依和着时缓时急的心跳声,依和着时断时续的烛火,她对温廷安道:“我会?好生珍藏此物的。”   -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众人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出城赴县之前,先是去了一趟御香茶楼。   昨晌,吕氏曾遣人给?温廷安递去了一折口信,说是吕氏大族已然遣了人来,当下?便是在?御香茶楼候着。   温廷安本以为要躬自去吕氏公府一趟,但母亲吕氏显然不想要麻烦她费多番周折,早就吩咐从?吕氏大族那处派遣出了人,到御香茶楼的二楼雅间静候了。   一行?人抵达御香茶楼,因为不是第一次去了,他们已然是轻车熟路。   搴开了雅间的薄纱门帘,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有些发怔,众人看到在?雅间里的人儿,亦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纳罕地道:“眉姐儿怎的会?在?此?”   温画眉着一个鹅黄色镶绒缠枝纹缎绣褙子,内衬一席齐胸系带襦裙,丱发双髻之下?,是一张清丽跳脱的面容,邃深的眼眸溜溜儿的圆,俨似轻熟剔透的一枚青梅,望着煞是可爱。   温画眉正在?把玩着一柄双面桐皮鼓,纤细的指尖轻轻旋转着桐鼓的手柄,两枚桐丸大小的弹丸,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清脆的鼓面,发出一阵『当啷当啷』的声响。   温画眉眉眼弯弯地道:“我来跟长兄还有长兄的同侪们,去各县衙。”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皆是知晓,温画眉是温廷安的胞妹,人小鬼大的,天性有些娇蛮,是不太?容易糊弄过的小姑娘。   温画眉乃是刘氏所出,不算是嫡出,温廷安以往与温画眉的关系称不上热络,简言之,是称不上亲近的。   但此去经年,她看到温画眉这位胞妹,竟是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温廷安柔声道:“眉姐儿先回府去罢,等?我忙完再去寻你?。”   温画眉继续在?把玩着桐皮双面鼓,弹丸均匀地槌打在?鼓面上,发出一串颇有节律的声响,道:“长兄,是大夫人派遣我来的,大夫人吩咐我襄助你?前去各县县衙谈判。”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偌大的雅间之中,一时陷入了默契的沉寂之中,人籁俱寂如谜。   一掬鎏金透银的细腻日色,偏略地斜射入内,穿过格纹檀木质地的支摘窗,洒照在?众人身上,其俨似一团金线缝住了众人的喉咙,众人心律随着日色偕同震落。   温廷安一直以为吕氏所派遣的吕氏大族的人物,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吕氏竟是将?温画眉给?派遣出来了。   这委实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一桩事?体。   温画眉她本人也不姓『温』啊。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心理活动,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问道:“长兄是不信我么?”   温画眉从?杌凳之上徐缓地起身,双手闲散地负于身后,偏了偏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长兄看着就好了,同各处县城谈判的事?体,我定是会?鼎力相?助的。”   周廉、杨淳和吕祖迁,三人见?得此状,俱是面露一丝隐忧。   温画眉她能行?么? 第240章   对于温画眉的出现, 温廷安颇感惊憾,在?她?的眼中,温画眉还仅仅是?一个稚龄的小姑娘, 性?情娇蛮, 需要让人宠着的, 她?从?未想过,温画眉能够给她提供这般大的一个帮助。   大理寺时下最先去了一趟碧水县,碧水县的县令起初听闻地动一事,大为震悚, 是全然不信的。他在此处为官二十多年了,碧水县的民生?情状,他是?知根知底的, 虽不能说是?海晏河清, 但?至少可以说是承平日久。循照碧水县的地方志簿,在?过去百年以来, 碧水县其实发生?过蝗灾、饥荒、时疫,亦是遭罹过金兵蛮夷的犯禁, 碧水县每次皆能化险为夷,再者,此县遭罹这些灾厄的次数并不多。碧水县的县令什么大风大浪没遭遇过,但?地动一事, 端的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温廷安站在县令的立场上,也能表示理解。毕竟,大邺从?未发生?过地动, 现在?钦天监预测出未来一个月后将会有地动之灾,这是?一场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是?理解能力范围之内的灾厄, 不曾发生?亦不曾见识,要让地方官在短时间内相信地动会发生?并宣诸于众民,召平民百姓迁徙他州,说句实在?话,县令极难接受。   因是?难接受,对于大理寺的嘱告与安排,县令打算打太极,说一些虚与委蛇的话,便是?意欲糊弄过去了。   伴随『当啷当啷』一阵敲金震玉般的轻响,温画眉从?温廷安的身后,不疾不徐地探出脑袋来,一晌慢条斯理地摇着桐皮双面鼓,一晌偏着小脑袋,一错不错地斜觑那碧水县的县令。   起初,县令听闻那桐皮锣鼓的声响,便是?觉得不对劲,直至他的视线在?空气之中与温画眉的对撞上了,县令悉身觳觫一滞。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之中,这位县令吓得腿部发软:“今儿是?什么风,将小祖宗给吹来了?“   当下连太极也不敢打了,稀泥也不活了,连忙吩咐近侧侍候左右的书记,速去上茶,将众人亦是?请上了座。   这一前一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不可置信地望定这一切。   温廷安则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一幕,这位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见着一个豆蔻之龄的小姑娘,竟是?会如此恭谨地称其为『小祖宗』,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温画眉没有告座,亦是?不曾接过县令的茶盏,她?仍旧在?不疾不徐地摇着桐面鼓,鼓声央央,弥足清越幽远,声传官廨内外?。   那县令只听得头皮发麻,面露郁色,当下对温画眉拱手称礼,请示小祖宗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温画眉摇桐皮鼓的速率,渐渐缓了,在?盈煌的橘橙烛火掩映之下,她?偏了一偏脑袋,两腮微微地鼓了起来,轻启朱唇:“今晌,大理寺的吩咐,便是?我的吩咐,大理寺吩咐你做什么,你便是?去做什么。”   在?县令惊怔的注视之下,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道?:“若是?县令老爷弗听的话,我就把您的老祖宗的头盖骨掀起来噢!”   县令闻得此话,一霎地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叩首告饶。   温画眉淡声道?:“省去这些场面功夫,直接干正事。”   县令点?首如捣蒜,急急地行?至温廷安近前,拱手哈腰,恭谨卑颜地道?:“少卿爷,您有何吩咐,尽管同下官逐一道?来,下官这就为您置办妥当。”   这与此前糊弄、和稀泥的态度,全然不一样。   温廷安有些不太适应,这碧水县县令,今下未免有些过于殷勤了,一行?一止也充满了刻意的讨好。   温廷安目色从?县令身上轻微地挪了开去,转眸凝向了温画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画眉俏皮地吐了吐舌,示意道?:“长兄先将正事儿交代?下去,待会儿会细细同你解释。”   温廷安点?了点?首,目色收拢了回来,负手而?立,正色地道?:“地动一事,方才也同你说过了,本官限你这两日之内,将此事告诸于县中的平民百姓,让他们尽量于半个月内筹集好食物物资,搬离县城,具体?搬至何处、在?别处滞留多长时间?,冀州府会另行?告知。”   本以为县令会和稀泥,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他恭谨地应首称是?,道?:“少卿爷所言甚是?,下官会逐一落实好少卿的嘱令。”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众男语塞。   是?何人先前说『地动就是?一场无?稽之谈』的呢?   也是?这位县令本人罢?   但?此时此刻,他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变化,确乎教人另眼相待、叹为观止。   不论温廷安吩咐什么,这位碧水县县令皆是?恭谨地应是?,全程毫无?一丝一毫的抵牾。   杨淳忍不住问了一句:“县令老爷,您方才不是?说,这地动是?一场无?稽之谈么,怎的今刻便是?这般爽快地就应答了呢?”   碧水县县令躬身作揖:“杨寺正所述之言,下官听得不是?很?明白,下官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   杨淳挠了挠首:“……”   真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自己道?过的话,能撤回便撤回,自己做过的事,说忘就忘。   温廷安将地动迁徙事宜,逐一道?来,那碧水县的县令便是?吩咐书记速记了一张单子,递呈温廷安过目,且道?:“若是?这单子里所述的诸项事宜,没有任何遗漏或是?谬误的话,那下官便是?循照这单子上的事况名目,逐一去落实了?”   温廷安细致地检视了一番,发觉对方的书记果真是?将她?所说的话,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   所速记的话,亦是?毫无?差池。   温廷安将单子递予了回去,道?:“单子上所罗列的名目,大致是?完备的,县令老爷循照这单子将公?务落实到位便好。后续的一切事宜,若是?有新的进展与变动,我们皆是?会同你说的。”   碧水县的县令,连忙应首称是?。   送客时,县令本是?要吩咐书记去筹备一马车的碧水特产,作为款送之礼,如此广大而?厚重的盛情,但?被温廷安峻拒了,她?道?:“县令能够将单子上的名目完成好,便是?对大理寺最大的酬谢了。”   县令连连哈腰,两手缩藏在?袖袂之中,交抵悬在?胸前,笑道?:“大理寺所交代?的事体?,下官定是?尽一己绵薄之力,速速将其完成好。”   温廷安仍旧有些受不住对方这等殷勤热络的态度,当下没再说什么,便是?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赶赴去了别的县城。   去下面六座县城,同诸位县令谈判,若是?大理寺单独去面议,县令大多数是?和稀泥的态度,但?温画眉出了面的话,谈判商榷的这一过程,便是?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一众县令一改先前的敷衍、糊弄,态度变得极其恭谨,将温廷安所述之话奉为圭臬,唯她?的话马首是?瞻。   有些吊诡地是?,有一位县令,原是?避大理寺而?不见的,说是?正在?外?州办公?差,但?一听温画眉来了,不多时,马上就出现在?了官府公?廨之中,态度从?『拒不见客』变成了『热络款待』。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温廷安终是?没隐抑住,纳罕地道?:“您不是?在?外?处办差的么?怎的这般快就回至县府了呢?”   这位县令丝毫不感到尴尬或是?窘迫,正儿八经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官自当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温廷安淡扫此人一眼,此人周身并无?一种风尘仆仆的行?相,官袍的前襟处,不曾蘸染过风尘,额庭之上亦没有渗出过薄冷的虚汗。   这哪里像是?从?外?州赶来的面目?   不过就是?司房里出来的一段距离罢了。   纵使要伪饰,也不伪饰得专业一些,大理寺人人洞若观火,平时勘察大案勘察多了,心就同明镜似的,每个人所述之话,并及一言一行?,皆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位县令摆明儿是?不愿意见到他们,也怕麻烦,所以才对外?谎称自己并不在?官署之中。   但?温画眉显然是?治他的法宝。   她?给那掌书记递了桐皮鼓,道?:“把这个送去县令老爷的司房。”   这一送,便是?将拒不谒客的县令给送来了。   经此一事,众人对地方县令有了新的认知,亦是?对温画眉另眼相待。   温廷安原以为这与六个县令谈判,需要耗费不少光景,但?有了温画眉在?,效率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略去舟车劳顿所耗去的时辰,与六位知县所谈判商榷的时间?,其实拢共并不足一个时辰。   效率真的太高了。   大理寺一行?人回至冀州府,尚未落日,东方的山隅处仍旧是?一片舒齐透亮的金桔色,官府眼下没有掌灯,傍晚的风时缓时急地拂来。   魏耷和苏子衿还在?六县跑,四处张挂告知『地动一事』的榜文。   温廷舜和宣武军,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   这一空当儿,温廷安对自己的胞妹已然是?一副另眼相待的态度了。   “画眉,你到底是?如何让六县县令,听命于你的?” 第241章   温廷安亦是问出了众人的?困惑, 为何?一众县令竟是会齐齐称温画眉为『祖宗』,温画眉的?存在,竟是比从京城派遣来的?大理寺还要显著。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多番思量, 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温画眉一晌闲散地把玩着掌心上的桐皮双面鼓, 两颗弹丸大小的?铜锤,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鼓面,发出颇有节律的『当啷当啷』之声,一晌用空闲下来的?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撑了一下颐面, 对温廷安细致地解释道:“是这样,冀州有祭祖的?习俗,绝大部分的?祖祠墓地, 皆是设置在东偏南之?地, 因为这一带风水最佳,而东偏南的?连绵群山, 俱是归属于吕氏大族的地产——”   温画眉适时停住了摇晃双面桐皮鼓的?动作,言笑晏晏地望定众人, 道:“六县县令的?祖祠,均是设址于群山之?间?,他们俱是看中风水堪舆之?术,在涉及祭祖设穴一事上, 势必要与吕氏大族打照面。因于此?, 他们才需要与此一宗族打好关系。”   温廷安点了点首,算是明悟了此?中缘由,但胸臆之?中疑窦仍存, 继续问道:“既是如此?,那又与眉姐儿有何?干系?”   温画眉俏皮地眨了眨眼眸, 不答反问道:“吕府的?老太夫人,也?就是陈氏陈太祖母,长兄可认得?”   温廷安细致地回溯了一番原书,在原著的?剧情之?中,原主母亲的?母家,乃是大邺煊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名副其实的?将门世家,兼及书香门第,此?一宗族之?中,最厉害的?、着墨最多的?角色,便属原主的?外祖母陈老夫人陈氏。其早年曾随先帝出征平定匪乱,后来又躬自赴南蛮之?地讨伐屡屡犯禁的?蛮夷,立下赫赫战功,是大邺第一任闻名遐迩、受众民拥戴的?女将军。   漠北一直是镇远将军苏清秋在守,而漠北以南的?一带,俱是陈氏在重重镇守。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英雄亦是会有迟暮之?日,加之?江南之?地承平日久,鲜兴兵戈之?事,陈氏很少再?动兵器,一直在吕府之?中颐养天年,享含饴弄孙之?福泽。   陈氏行事极其低调,一般不涉政事,不过,毕竟是个受众拥戴的?人物?,除了冀州知府,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皆是敬她尊她畏她惧她,日常行事不敢太过于肆无?忌惮。   按温画眉的?意思?,冀州风水最好的?山脉以及产地,皆是挂放在了吕家的?名义之?下,陈太祖母虽不姓吕,但这吕家的?中馈之?权,皆是掌舵在她手中,如此?一来,六位县令同她打交道之?时,会比寻常皆要恭谨一些。   温廷安算是捋清楚了此?中缘由,有风不疾不徐地吹拂而至,叩击在了鼓面上,须臾,便是奏出了一阵怦然的?动响。   温廷安道:“我自然是识得陈氏陈太祖母,但鲜少探望她,我们之?间?关系也?谈不上亲厚。”   温廷安所述之?语,是原主畴昔所叙过的?话,她如今老调重弹,当是不会教人生疑的?。   温画眉闻罢,秾纤得衷的?眼睑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之?中投落下了一道深深的?阴影,她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安的?袖裾,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长兄难得到冀北一遭,若得暇时,可以回吕府探望一番陈老祖母,她虽然嘴上不饶人,话辞亦是犀利了一些,但实质上是顶好相处的?。”   温画眉抬眸望定温廷安,道:“打从来至漠北,我常去吕府陪陈太祖母叙话,通过跟祖母的?对话,陈老祖母委实是十分牵念长兄的?。”   温廷安怔然了一番,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等来这般一番话。   听着温画眉这么一般话,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原主在过去好像与这位陈太祖母,似乎有些牵绊或是纠葛,并且纠葛还不浅。   但时下的?情势,不容许她多问,她掠过了这一话茬,直扑问题核心:“所以说?,眉姐儿是得到了陈太祖母的?襄助,下面六座县衙知县才听命于你?的?么?”   温画眉点了点首:“近岁以来,陈太祖母的?身体情状,端的?是每况愈下,掌饬中馈亦是力不从心,近一年前?,大夫人、母亲和我以及其他姨娘,皆是来至冀州府,大夫人和母亲碌于经营御香茶楼,没有暇空照拂我,便是将我散养在吕府,刚巧吕府之?中与我同龄的?朋辈众多,我可以同他们一起生活与习课。”   温画眉深深地忖量了一番,尔后道:“陈太祖母有礼佛的?习惯,见我的?字爬不起来,便是经常揪我去抄写坛经与佛经,每两日抄一回,陆陆续续已有大半年,我听她说?了不少事,她有一些产业,不欲落入旁系之?手,便是写了我的?名字,嘱令让我来管。”   一抹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恍然大悟,说?道:“冀州以北的?群山,便是挂在了眉姐儿的?名下?”   近旁大理寺一众人闻言,俱是吃了一吓。   委实没有料知到,温画眉年纪轻轻,已然是坐拥千亩田产之?人。   周廉恍然大悟,道:“勿怪那六位县令,会对温姑娘如此?毕恭毕敬了,因为他们的?祖祠,皆是设址于冀州以北的?群山,而这群山乃是寄挂于温姑娘名下,若是这六位县令贸然开罪了温姑娘,对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都没有。”   吕祖迁道:“那可不是,因为温姑娘背后有陈家祖母在撑腰。”   杨淳道:“那此?前?算是我们有眼无?珠了,哪承想温姑娘的?来头,竟会这般大。”   温画眉扬起下颔,淡淡地娇哼了一声:“可不是,我应当是帮到你?们很大的?忙了。”   杨淳剀切地道:“若是办完这一桩公案,有机会的?话,大理寺定是会延请温姑娘吃一席的?。”   周廉与吕祖迁嗅出了一丝端倪,各自拍了拍杨淳的?左右俩肩膊,低声轻笑道:“杨兄,要不你?到时候单独请?”   杨淳与温画眉闻言,俱是怔然。   看向彼此?的?容色,俱是有些不太自然。   温廷安定睛望去,发现素来憨厚老实的?杨淳,此?时此?刻竟是没来由熟红了耳廓。   再?去瞅一瞅自己?的?胞妹。   温画眉的?包子脸上,居然亦是蘸染了一丝弥足可疑的?绯红之?色。   温画眉的?皮肤本就白皙如瓷,在目下的?景致之?中,她羞涩腆然之?时,那漂浮于玉容之?上的?绯色,便是极其明显的?了。   杨淳与温画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对撞了数秒,复又若无?其事地分离开去。   温廷安登时淡淡地轻咳了一声,两人即刻不做对视了,皆是作鹌鹑缩脑之?状。   温廷安拍了一下杨淳的?后脑勺,用护犊子的?口吻道:“别打眉姐儿的?主意。”   鬼使神?差地,杨淳下意识问道:“为何?不能??”   温画眉本是在轻轻地摇晃着双面桐皮鼓,闻得此?话,悉身怔然一会儿,猝然顿住摇鼓的?动作。   周廉与吕祖迁闻言,俱是惊愣住了。   这春日还没来呢,杨淳这厮开窍了?   真是不可思?议。   杨淳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似乎道错了话,给对方姑娘造成了困扰,他即刻解释道:“温姑娘你?误会了,我方才说?的?请你?吃饭之?类的?话辞,纯粹是言谢罢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温画眉面容上拂掠起了一丝火烧云,没理杨淳这一话茬,亦是没搭理他,当下年搴起了裙裾,对温廷安道:“长兄,大夫人让我嘱告您,抵夜酉时初刻,请去御香茶楼一遭,大夫人会待你?回一趟吕氏大府,同陈太祖母用一回晚膳。”   这一桩事体,告知得有些突然了,温廷安没有甚么防备,纳罕地道:“晚上同祖母一同用膳?”   温画眉点了点首,眸底添了一丝俏皮,道:“是的?呀,抵夜时分,酉时初刻这一会儿,长兄应当是有暇空的?罢,同温家人与吕家人一起用个晚膳,聊表团聚。”   温廷安闻罢,心中颇为触动,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然之?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她有多久未同温家人一起用膳了呢?   说?起来,已然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了。   当初一路南下,赴岭南勘案之?时,虽然见着温家老太爷温青松,二叔三叔,并及父亲温善晋,当时虽然说?温家人团聚了,但从未一起用过食膳。   今次温画眉提及了,温廷安不免心存动容。   不单是想要与温家人、吕家人团聚,温廷安其实还存了一些私心,那便是她想要见一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   陈氏在吕氏大族之?中的?地位,相当于是温青松在崇国公府当中的?地位。   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从温画眉所描述的?话辞看来,陈氏应当是一位性情慈霭且不怒而威的?长辈。   温廷安本来想带温廷舜一起去的?,但温廷舜这几日都要跑外差,人并不在冀州府,温廷安也?不太好意思?将他领进门。   今夜的?温吕两家人的?团聚宴,她是必须独一个人去的?了。   温廷安当下应声道:“好。” 第242章   掌灯牌分以前, 魏耷与苏子衿亦是披霜戴露,双双回到了来。   魏耷道:“榜文已然是张贴于下面?六县各县之中了,有了温少卿疏通其间关节, 我们张挂榜文的阻力大大地减小了, 事务进展得特?别快。”   温廷安非常关心其中一点, 凝声问道:“黎民百姓看到了榜文上的内容,获悉了『月后地动』、『迁徙他州』等事体,他们具体反应如何?是信了,还是没信?”   魏耷看了一眼苏子衿, 苏子衿的面?目之上,覆落下一重凝沉的滞重之色,缄默晌久, 他谨声道:“大多数人?不曾知晓地动, 更不曾历经?过,他们最初的反应, 同?我别无二?致,是质疑、猜忌、不认同?、诘问等等, 少数人?则是会选择将信将疑,继而陷入持久的彷徨与恐慌,一些人?会剑走偏锋,大肆采买米盐油醋等物资, 一来以防不时之需, 二?来则是要等灾厄生发之前,趁哄抬价,牟取暴利, 等等。”   温廷安闻言,一抹寒凛之色掠过眸底, 这些事态其实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不曾料想过,它们会生发得这般早。   周廉深深地蹙了蹙眉心,凝声问道:“大多数人?的反应,是如此这般,倒还是较为寻常的,多去费些功夫劝说一下就?可以。不过,苏兄方才所说的这少数人?,意?欲从灾厄之中牟取暴利,他们的身份应当是商贾之类的罢,怀有一些不利民的的玲珑心计,意?欲发横财。”   魏耷抱臂,冷声回禀道:“周寺丞所言甚是,这少数人?的身份,真真是商贾之流,他们不单是自己有物资,也意?欲行大肆采买之事,将所有物资集中至自己这边,好让灾厄与饿殍齐齐生发之时,众民要行采买之事,只能去寻觅那些小部分的商贾。”   吕祖迁:“这就?是人?性的险恶、道德的沦丧么?”   杨淳:“可不就?是,地动还没真正生发呢,就?已有人?意?欲牟取暴利了,若是地动真正生发之时,那这个冀州,可不就?乱成一锅粥呢?此情状怎一个『乱』字了得?   众人?论议喋喋,话辞不休,不知不觉之间,气氛亦是变得滞重起来。   温廷安静默片晌,沉声说道:“此则垄断物资之举,到时候必须阻止他们。“   众人?闻罢,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俄延少顷,他们齐声问:“何为垄断?”   温廷安蓦然一滞,方才思量得太过于深沉,以至于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用?词。   竟然是冒出?了一个现代词出?来。   魏耷、苏子衿、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等一干人?,皆是古人?,自然是没有听闻过『垄断』一词,所以难免会出?现一些费解和?困惑。   温廷安忖量好一会儿,适才寻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道:“垄断此一词,是我以前听故去的温祖父说过的,他畴昔亦是历经?过一些灾厄,也遇到了一些商贾强采物资并趁哄抬价之事,他观察这些商贾的一行一止,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诸如方才商贾所述的那些举止,便是名曰『垄断』。”   见众人?面?容上还有一些懵然之色,温廷安悉声解释道:“不妨举个例子,假令冀州出?现了时疫,只有一种特?定的药材才能治好,那么,一些商贾便会闻风而动,将市面?之上所能采集到的所有药草,提前采买过来,当时疫真正生发之时,寻常的百姓要采买这些药材的话,就?只能去小部分商贾所经?营的药材铺子里采买,因为市面?上所有的指定药草,皆是集中在此处,寻常的药材铺子是采买不到的。”   话至尾梢,温廷安道:“针对一些物资,人?无我有,只能让百姓来指定的铺子里采买,这便是垄断了。”   众人?一闻,适才姗姗了悟,魏耷忖量了一会儿,凝声说道:“少卿爷方才所言,与我们在各县所遭遇到的情状,是极其相近的。”   苏子衿皱了皱眉,问道:“那这个『垄断』,当如何根治?”   众人?俱是看向温廷安,眸底具有求知之意?。   温廷安摇了摇首,再一次拿温青松当挡箭牌,道:“据温祖父的意?思,『垄断』一事自古皆有,是没有办法根治的,若是要治,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放眼大邺,官家严禁贩运私盐与茶叶,这就?说明盐与茶叶乃是朝中垄断之物,牵系民生社?稷,寻常百姓是不能独自经?营的。   这也是官家对商贾百姓所实施的一种间接垄断,只不过,它发生得太过于寻常了,以至于经?常被我们所忽略,但它确乎是存在。”   众人?幡然醒悟。   温廷安的指尖在桌案轻轻地叩击着,奏出?一阵颇有节奏的韵律,道:“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只能尽可能将这些大肆采买物资的商家,揪出?来,进行严惩与教育,并让他们为官府所用?。”   周廉道:“这种做法会不会太温和?了?面?对欲行垄断之事的人?,就?应当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吕祖迁与杨淳忙左右驾住周廉的胳膊,急声道:“周寺丞淡定、淡定!虽然那些商贾的所作所为,不利于民,但他们本身也是平民百姓,动辄喊杀,很可能会在民间造成恐慌。”   苏子衿亦是温声劝阻道:“动用?极刑倒是不必,像温少卿所述的,严惩、教育、为官府所用?,这样的做法就?很好。”   周廉的火气淡淡地降了下去,道:“就?怕对这些道德沦丧之人?,温少卿的这些法子不够有震慑力度。”   魏耷拂袖抻腕,重重地拍了拍周廉的肩膊:“你要相信温少卿,她只有她的办法。”   周廉点了点首:“行,到时候如何治理垄断,听温少卿的安排就?好了。”   温廷安道:“目下便有一事,需要你们去办。”   众人?齐声问道:“何事?”   温廷安的目色,从桌案之上一路游弋至支摘窗之外,夜色行将朝着深处走去,漏夜更鼓陆陆续续响了三两声,邃黑的廊庑之下,悬挂有齐整错落的四角玲珑琉璃风灯,灯如赤焰,将昏晦的穹空照彻得亮如白昼,薄透如纱的光,徐缓地从镂纹窗格之外习习渗透出?来,照亮了温廷安一侧的脸,她蓦觉被灯照亮的一部分皮肤,覆落下来一片持久的暖意?,道:“今时今刻,各县官府并及县令,会召集民众去行迁徙一事,那么,魏巡按所述的一些商贾,必定是会闻风而动,趁机采买大量物资,形成一种名副其实的『垄断效应』。”   温廷安望定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要让你们将这些商贾,拼集成一个完整的名单,到时候,温廷安带着宣武军勘测视察回来,大理寺便会联袂宣武军,集中对这些商贾进行一同?集体的整治。”   少女?所述之话,天然有一种祥和?且安然的力量,将众人?心中所浮泛起的各种毛躁的边角,悉数抚平熨帖了去。   众人?领命称是,便是速速离去,循照温廷安所委托下的嘱咐办事去了。   临行前,杨淳特?地回望了一眼,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的身后。   目色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温廷嗅出?了一丝端倪,忍俊不禁地说道:“杨兄这是在寻找什么人??”   杨淳闻言,如罹雷殛,摇首如一个双面?拨浪鼓,鬓角之下的耳根,是肉眼可见地蘸染了一层绯红晕色。   杨淳不说话,也不挪动位置。   温廷安道:“杨兄若是没什么事要说的话,那我就?离开了。”   “少卿且慢!——”   温廷安适时止了步,偏了偏眸,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莞尔道:“杨兄有什么要事要吩咐?”   在长达数十秒的缄默之中,杨淳滞缓了晌久,仿佛慢慢累积了勇气,道:“温姑娘是经?常出?现在御香茶楼么?“   ——果然。   温廷安适才转身偏眸:“我初来冀州府并不久,对画眉的事并没有那么熟稔与了解,杨兄若是想要了解的话,可以直接去寻画眉相询啊。”   杨淳颇为窘迫,挠了挠后脑勺,实诚地道:“这怕是不大方便的,温姑娘尚是闺阁女?子,单独与一个外男相见,总归会伤了她的名望。”   温廷安勾了勾笑眸,道:“杨兄倒是挺为画眉考虑。”   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点了点螓首:“行,晚些时候,我帮你问一下画眉,看看她日常的作息。”   杨淳道:“温少卿问的时候,莫要说是我问的。”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不能说是杨兄问的?方才那些话,不就?是杨兄问的?”   杨淳嗫嚅了老半日,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唯一的变化,便是面?容充血得益发厉害了。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不打算再逗趣杨淳了,正色道:“杨兄安心便是,我不会说的。”   杨淳显著地松了一口?气:“承蒙温兄多加关照了。”   -   去吕府之前,温廷安到底是有一些忐忑在的,毕竟是要去见吕府最有权威的长辈,还是大邺第一女?将军。 第243章   夕阳西下?, 抵近申时排分的光景,一掬鎏金日色偏略地斜射而入,在雅间?的支摘窗外, 薄薄地镀上了一层澹泊且纤薄的金砂色, 光海沉浮其间?, 温廷安静静地在一处杌凳上告了座。   未候多久,便?是见着母亲吕氏和刘氏一前一后地进了来。   温廷安率先起身言谢,一晌牵握住吕氏生有薄茧的手,牢牢牵紧, 一晌温声道:“母亲,多亏了你?献言献策,有?了眉姐儿?在, 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 无一不老实憨居,我所提出?的要求, 他们亦是不敢妄自和稀泥,逐一遵嘱照办, 这般一来,效率真的高很多。本来,大理寺是预计耗费两日?的功夫,去寻六位县衙的县令洽谈, 但有?眉姐儿?在, 今时今刻仅用了不足了两个时辰。”   这种事,亦是在吕氏的预料之中?,她纤秀韵致的眉眼, 浅浅地弯了一弯,莞尔道:“这是刘氏和眉姐儿?的功劳, 安姐儿?感谢我作甚?”   温廷安的目色从吕氏身上迁挪开来,俄延少顷,淡寂地转挪至刘氏身上,刘氏面露一抹惶恐之色,拂袖摆了摆手,抢先说道:“这皆是吕府老太夫人的功劳,这近一年来,画眉是寄养在吕老太夫人的膝下?的,我可没怎么教育过她,安姐儿?若是真要言谢,不若等会儿?,去到吕氏大族的府邸,见着吕老夫人本尊,再对她言谢也不迟。”   刘氏剀切地道:“总之,不要谢我就是了,我可担不得如此大礼,我亦是更没有?做什么。”   谈起吕老夫人,翛忽之间?,一抹隐微的心念,俨似遛蹿而起的一尾游鱼,拂掠过温廷安的脑海,她问道;“吕老夫人晓得我的真实身份吗?”   她问的是外祖母是否知?晓她是女娇娥的事。   吕氏摇了摇首,道:“你?太祖母不知?晓。我从未寻她坦诚过。”   刘氏顿时生出?了一丝显著的隐忧,道:“那安姐儿?是要仍旧穿着男儿?装,还是扮回女娇娥?”   吕氏微蹙着眉心,道:“我想知?道安姐儿?是怎么想的。”   吕氏看回温廷安,显而易见地,她是在静候她的意见了。   温廷安静缓地垂下?了秾纤的眸睫,浅绒绒的睫羽,在纤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她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下?,静默晌久,适才道:“我打?算寻吕老夫人陈氏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直瞒下?去并不是办法。   温廷安眼前是一片绵长持久的恍惚,她凝声说道:“此前,我去岭南广府的时候,勘案途中?遭了险厄,不慎曝露身份,但二叔三叔还有?凉哥儿?、猷哥儿?,他们未因我是女娇娥就不救我,恰恰相反,他们仍旧像寻常那样对待我,甚至对我更好,不论我是女是男,他们都会把我视作温家人,所以,性别不是问题,它也更不应当成为一块遮羞布。”   说着说着,温廷安蓦觉吕氏与刘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   她适时止住了话茬,问:“怎么这般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案台上的橘橙色烛火,正在不辍地扭来扭去,将雅间?三人的身影,掩映于?粉白的照壁之上,远观上去,俨似一轴堪堪拓印完备的素淡洒金白绢古画。   吕氏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温声笑道:“其实,我原以为安姐儿?会继续女扮男装,但今晌不曾想过,你?竟会把这些事思量得这般通透,身为你?的母亲,我感到愧怍又?宽慰。”   “——毕竟,把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是我教你?要像个男儿?一样健硕地活着,不让你?碰触一丝一毫的闺阁之事,我原以为要花费一些气力和时间?,才能让你?适应扮回女儿?家的生活,哪承想,安姐儿?这么快就适应了。”   吕氏说着说着,蓦然红了眼眶,刘氏见状,『哎呀』一声,一晌低声唤道:“大夫人。”一晌忙自袖裾之中?摸出?绣帕,递交至吕氏近前。   吕氏鼻翼轻微地翕动着,拂袖抻腕,轻轻地揩了一揩眼眸,将堆砌于?眸眶之中?的泪渍,囫囵地擦拭了一番。   刘氏对温廷安剀切地道:“不实相瞒,在过去一年以内,大夫人每逢去吕府、回娘家,心绪皆是忐忑极了,因为吕老夫人皆是会问及温家大少爷的近况。吕老夫人一直祈盼能够见到大少爷,但大夫人想要跟吕老夫人坦诚真相,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契机——”   吕氏适时止住了刘氏的话茬:“莫要再说了,这些都已然是过去的事,旧事不宜再重提。”   刘氏蹙了蹙眉心,道:“大夫人。”   吕氏淡淡地摇了摇首,一晌用帕子将眸眶之中?残剩的泪渍擦拭干净,一晌嘱告道:“我此前的担虑皆是多余的,看看,安姐儿?不就是自个儿?想通了么?”   温廷安目睹此状,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是很?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   她倾身上前,敞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拥住了吕氏。   吕氏在温廷安的背部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是要去吕府了,既然是要扮回女娇娥、恢复一己真正的身份,那得好生梳洗打?扮才是。”   温廷安从这一段话品出?了一丝端倪,抬眸,眸底生出?了一丝懵色,不可置信地出?声问道:“母亲是打?算?”   吕氏话辞之中?潜藏着一丝坚定之意:“十多年前,是我将安姐儿?扮饰成了男儿?郎,那么今次,我需重新给安姐儿?梳洗打?扮才是。”   温廷安闻言,整个人顿时腼腆憨居了起来,忙不迭摆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好,不要劳烦母亲了,我随便?寻一席女子的襦裙和褙子,穿上就行?。“   吕氏不是这般好糊弄的,凝声问道:“安姐儿?此前可有?扮回女子?”   温廷安点了点螓首:“确乎扮回过。”   吕氏的眉庭舒齐地平展了开去,朗声道:“那不就是了,安姐儿?此前扮回女子,亦是心中?有?了些许定数,今下?我来帮你?熟悉打?扮,你?亦是没有?多大的负担的。”   温廷安仍旧显出?了一丝迟疑与踯躅。   她此前的女子妆容,乃是出?自崔元昭之手,崔元昭的审美?以及修容水平,温廷安心中?是有?定数的。   但她并不知?晓吕氏的审美?以及修容水平如何。   就像是在前世,她相信闺蜜的审美?,但不太相信自己母亲的审美?,若是母亲要替她摹妆修容的话,温廷安是宁死不会同意的。因为存在一定的代沟,所以审美?也会有?所偏差。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露出?了一丝诚惶诚恐之色,他仍旧想要婉拒,但吕氏已然是没有?给她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了,当下?吩咐数位小鬟,将她带至一座充溢着熏香的暖阁之中?。   温廷安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刘氏在帘外温声安抚道:“安姐儿?,请务必相信大夫人的修容美?肤之术。”   刘氏补充道:“吕楼主?的修容美?肤之术,在冀州城可是闻名遐迩的,诸多新嫁娘出?嫁的妆容,皆是由吕楼主?捉刀的,一般人可谓是千金难求。”   温廷安委实不晓得自己该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当下?只能略显尴尬的抿唇浅笑。   这也太夸张了罢,她今晌只是回吕府见外祖母,又?不是准备出?嫁,在妆容、衣饰之中?,也不必这般隆重罢。   过于?隆重,反而显得会很?刻意。   不过,凭心而论的话,温廷安倒是挺想见一见这位外祖母的。   放眼冀州地界,不论是冀北还是冀南,无人不敬畏这位女将军,虽然英雄已迟暮,但江湖之中?处处流传着她的传说。   温廷安试图在原主?的记忆之中?觅寻一些,关于?这位外祖母的一些记忆。   诸如,关于?这位外祖母的面容。   但很?遗憾地是,温廷安遍寻无获。   可能是原主?与外祖母太久没有?见了,所以,一些记忆已然被岁月冲淡了去,只剩下?一些蒙昧的残痕淡影,教人探勘不清真切。   怔神之间?,身边便?是来了人。   温廷安看到母亲吕氏提着一盒妆奁,以及一只齐人之高的檀木质地的衣箧,不疾不徐地行?来。   吕氏吩咐一位静侍近旁的小鬟,捧来一面鎏金黄的圆面铜镜,静静地置放在温廷安近前的妆台之上。   温廷安看到镜中?的自己,自己身后便?是母亲。   母亲信手温柔地拆下?了她的官弁,一行?执来一柄细齿云纹篦子,一行?匀缓地梳着她的如云鬓发。   吕氏的动作非常温柔,让温廷安心间?覆上了一滩绵长的暖流,她仿佛被醇和的氛围淋漓尽致地包裹住了。   篦子的细齿,轻拢慢捻地游走于?温廷安的鬓角之间?,将她每一绺发丝耙梳得极其细致柔顺。   不论是前世,亦或者是今生,梳过温廷安头发的人,屈指可数。   在前世,母亲为她编过辫子,不过,她再长大些的时候,她就不再让母亲打?理自己的发丝了。   在今世,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母亲未自己梳理发丝的感觉。   是家的感觉。   哪承想,吕氏道:“以后给你?梳发的人,便?不是我了,而是旁人了。” 第244章   俄延少顷, 温廷安便是通过一枚圆状镂纹镜面,见着吕氏拿了?一盒妆奁,徐缓地行至她的身侧近前, 温廷安切身感受到了一份独属于女?子温柔娴淡的气?息, 扑面而来, 是母亲的气?息,非常温暖、盈和、熹醇,俨似一只绵密的网,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于一处。   温廷安的心, 原是有那么一丝忐忑的,但随着吕氏动作的慢慢移近、俯深,她心中一切毛躁的边角, 便是被填充得分外柔和,   吕氏徐缓地为温廷安的面容上,描摹了?一层纤纤薄薄的云白铅粉, 须臾,她开始细致地描翠眉, 点了?面魇,施了?绛唇。   温廷安徐缓地深敛眼睑,秾纤夹翘的鸦黑,静缓地垂落下?来, 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 投落下?了?一抹绯色阴影,原石一般的邃深瞳仁,淡寂地狭着, 她阖拢上了?眼眸。   吕氏的纤纤素手,俨似一枝细密柔致的工笔, 深深地描摹在了?她面容的五官轮廓上。   一抔细腻的铅粉,均匀地抹搽于她的肌肤,红胭脂纸,以一种颇为柔软的力度,搽在了?她的唇珠上。   俄延少顷,温廷安便是感受到一柄带细齿的纤毛刷子,匀缓地敷刷在她的睫羽以及粉腮上,像是一种柔软幼弱的小动物,在黏黏腻腻地蹭磨着她。   ——“好了?,安姐儿?且看?看?。”   吕氏温糯低唤的嗓音,俨似一流潺湲流水,慢慢响在她的耳屏处。   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火光照亮了?温廷安的瓷白面容,于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双眸。   近前便是一面铜镜,铜镜之中,映彻着少女?一张纤秀娴静的面容。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镜中的女?子,细致地挽梳一个垂云滴翠的晚髻,一枚八宝玲珑攒珠花钗,高?高?地簪于她右首处的银鬓之中,一俯一仰之间,花钗之下?,所数条悬线的串珠,嘈嘈切切,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扎破水浆迸。   挽髻簪花之下?,乃是一张额白匀腻的瓜子脸蛋,眉若远山黛,眸若秋池水,鼻若悬胆,榴齿生香,颈肤若蝤蛴,一颦一笑,皆如入了?古人的水墨画一般。   温廷安有一些不可置信,吕氏的修容风格,与崔元昭的修容术,有些不太一样。   崔元昭的妆容技法,教人的五官变得?明亮而妖冶,底色是招摇且昳丽,姿色若天成?,天然去雕饰。   但吕氏的妆容技法,就显得?格外不同。   委实是教人眼前一亮。   她的眸眶,被炭笔描摹得?深邃且立体,总体轮廓显得?沉稳且大气?,薄唇的唇色,比先前要胭红,唇瓣剔透如琉璃美玉。   纵观看?去,温廷安委实有些不敢相认。   这真的是她自己么?   吕氏将温廷安面容上一丝一毫的思?绪,悉数纳入了?眼中,她眉眼弯弯,问道:“是被吓着了?么?”   吕氏捻起温廷安的下?颔,左右细致地探看?凝睇,眉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成?色:“我认为妆容挺合衬的,不光是适合去见你太祖母,也适合去见心上人。”   一抹绯云之色,拂过的温廷安的颐面,她委实有些不太自然,低低地搡了?吕氏一下?。   吕氏失笑道:“莫非是我说错了?么?”   “温廷舜他目下?并不在冀州,是以,今刻并不能见到。”温廷安眸底浮泛起一抹腆然之色,话回?正题,一晌用纤细的指尖撩弄着鬓角下?的一绺鬓发,一晌略显隐忧地问道:“这般的妆容,去见吕太祖母,会不会显得?很隆重?”   吕氏摇了?摇首,凝眸看?着她,道:“安姐儿?已然多久没有见到祖母了?呢?”   温廷安怔了?一番,眸底不自觉地添入一份忪意,她确实是不晓得?的,也不太清楚。   原主应当是有记忆的。   但据温廷安所知?,原主与外祖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原主小时候还与外祖母生出过抵牾,外祖母是个极有威严的女?子,对待儿?孙也不那么亲厚与热络。   在她怔神之时,吕氏道:“你们?祖孙俩,已然有十三年没见了?。”   温廷安低低地轻喃一声:“十三年了?么?”   ——竟是有这般久。   原主的年岁其?实也算不上大,仅十七十八左右,减去这长达十三年的光阴,那应当是从?四岁五岁的时候,就没再见到外祖母了?。   直觉告诉温廷安,祖孙两人以前是发生过一段旧事的。   温廷安露出了?一抹憨居之色,眸底一副若有所思?之意,谨声问道:“吕老夫人是不喜欢女?娇娥么?“   吕氏猝然怔了?一下?,““安姐儿?怎的会这般作想?”   温廷安目色定格在铜镜上,心中渐然有了?一种定数,道:“我以前四岁五岁的时候,有一些举止,应当是比较女?儿?气?的,教外祖母见了?,心生不喜,便训斥我了?几顿,是也不是?”   吕氏眸色定了?一定,心底生出了?一丝忧戚,甚或是彷徨,她不知?当如何述叙起这一截往事。   静默晌久,她适才说道:“安姐儿?原来记着这一茬子事呢。”   其?实温廷安是猜出来的,外祖母刚强得?像是一个男子,那么,她会不会有一丝重男轻女?的思?想?   肯定是会有的,不然的话,吕氏为何会在原主出生的那个时候,遂是将她『女?扮男装』?   不仅仅是温家所施加的压力,势必还有吕氏母家的压力。   吕氏殷切地祈盼着能够生养一个儿?子,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契合夫家与母家的期待了?。   但吕氏只诞下?了?一个子嗣,不是一个男丁,而是一个女?丁。   为了?不辜负宗亲戚眷的拳拳寄嘱,吕氏便是瞒天过海,将原主当做一位男儿?来生养。   温廷安从?穿书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便是觉得?这种事不太合理,瞒得?了?一时,但她隐瞒不了?一世。   她必须对温家坦诚。   确实也是对温家坦诚了?。   温青松、温善豫、温善鲁、温廷猷、温廷凉俱是接纳了?她,接纳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有些时候,一些淤积多年的心理重担,与其?一直背负着永不撒手,不如坦坦荡荡地卸下?来,这般一来,便是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松弛。   对温家真真切切地坦明了?身份,现在该是对吕家坦诚了?。   吕家之中,尤以吕太祖母陈氏最是威严,她应当是最后一个卡关了?。   唯有让吕太祖母陈氏知?晓她是女?儿?家的身份,这般一来,温廷安才能方便言说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以宗族关系为基本单位的家庭便是如此,两人在一起,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甚或是多个家族的事。   温廷安解决掉了?温家的纠葛和牵绊,现在就轮至谢氏一族以及吕家大族。   谢氏一族,主要是要助骊皇后完成?她生前的最后一个夙愿,即,襄助温廷舜觅寻至骊氏大族的旧部,让旧部与温廷舜达成?包容、接纳与和解,泯却恩仇,一切纠葛涣若冰释,并让旧部成?为温廷舜真正的左膀右臂。   但对于这般一桩事体,温廷安是一丝一毫的头绪都没有。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温廷安觉得?自己应当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再论及吕氏大族。   今晚就要去见吕太祖母陈氏,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忐忑的,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晌是要以女?儿?家的身份去见外祖母,不知?到时候场面会变成?什么样。   关于这一点,温廷安心中是没有什么定数的。   但她明面上,定是会佯作镇定与坦荡。   而且,温画眉就是在吕太祖母的膝面之下?承受教育,看?得?出来,吕太祖母对这个外孙女?是用心教导,还将供祭祖之用的一带山脉让其?继承。   从?这个场景,其?实是能够品出一丝隐微的端倪的。   温廷安在细致地忖量着一些事情,吕老夫人会不会已经?与那般一种陈旧的观念和解了?呢?   也许已然是和解了?罢。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所思?所想,吕氏拂袖抻腕,云纹广袖之下?,伸出了?一截白瓷质地的胳膊,纤纤素手在温廷安的额庭与鬓角处,极轻极轻地抚了?抚,温柔地说道:“也许是安姐儿?所思?所想会是对的。“   吕氏言讫,便是开始为温廷安更衣了?。   吕氏为温廷安遴选了?一席滚镶白绒的齐胸襦裙,外罩一席雪色藕粉的褙子,一条玲珑束带轻轻束在温廷安的腰肢上,将她的身段曲线,勾勒得?盈盈一握,秾纤得?衷,俨似真真切切的入了?画一般。   肩部若一柄裁刀精细地削成?,腰若一绺金色约素。   吕氏眉眼弯弯地看?着温廷安:“从?未看?过安姐儿?穿女?儿?装的面目与行相,今次得?见,便是惊鸿照眼来。”   温廷安闻罢,登时露出了?一抹拘谨之色,她不太自在地揪住了?吕氏的袖裾,小幅度地扯了?一扯,低声说:“母亲莫要这般说,说得?我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吕氏附耳道:“不仅是你的吕太祖母,温廷舜见了?,想必也会极其?惊艳。”   『噌』的一声响,仿佛是烈火跌入颊面,温廷安的面容,自燃了?。 第245章   温廷安听得此话, 委实是拘谨极了,常年淡寂的面容之上,亦是显露出?了一丝憨居, 她用袖裾牵扯了一番吕氏的袖裾, 眼底低低地垂着:“母亲, 莫要再说了——”   吕氏见女儿这般娇憨的一张玉容,更是忍俊不禁,一晌捻起花钿与簪钗,徐徐地为温廷安簪上, 一晌曼声问?道:“这小子畴昔可有为你描眉施妆过?”   温廷安俯下了螓首,细致地静思了一番,不知是思及了什么, 一抹胭脂色的绯红, 俨似雁过留痕一般,悄然攀附上了她的眼睑与眼褶, 少女秾纤夹翘的睫羽,俨似叶的枝脉一般, 轻轻地颤动着,在空气之中震出了几些弧度。   吕氏瞅出?了一丝隐约的端倪,言笑晏晏地道:“温廷舜应当是为你?描眉添妆过的罢?”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应声说道:“是在今岁上半年元夕夜的时?候, 阮掌舍给九斋放了一日假, 让大家?出?去玩,因为元夕夜有摹妆的习俗,大家?表示互相为旁人添妆, 所以……”   温廷安的嗓音渐渐地减淡了,嗓音轻盈得形同一团绵软的云絮, 嗓音的尾调,仿佛蘸染了一星半点的溶溶水汽,嗓音拥有自身的纹理与质地,显得温软且清糯。   吕氏接过温廷安的话茬,眸色勾了一勾,说道:“所以说,温廷舜为你?添妆施妆了?”   温廷安静缓地垂下了泛散着薄粉之色的眼睑,很轻地『嗯』了一声。   吕氏狭了一狭眸心,用蒙昧的口吻问?道:“这小子是如?何帮你?画的呢?”   温廷安淡淡地吸了一口气,目色从吕氏挪移至铜质鸾镜上,有些不敢直视吕氏。   吕氏轻轻地撩了撩温廷安的如?云鬓发,淡笑说道:“安姐儿?可是害臊了?   吕氏的话辞,俨似一枚钩子,构沉起了温廷安心中一些年深日久的记忆。   -   在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身着白襟襕袍的少年,捻起一枚胭脂色的红片,一晌捻起她的下颔,一晌细致地描摹她的唇脂。   少年的动作弥足轻柔,指腹碾磨在她唇瓣上时?,是一种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   温廷安永远都记得,那一刻,她以为少年意?欲俯身深吻下来。   一种隐微的颤栗,从温廷安的心腔之中徐徐升起,像是盛夏晚夜时?节,在洛阳城之中,渐渐升起的数簇绚烂烟火,她仿佛听到一掬数以万计的璀璨烟火,在她耳屏外轰然炸响,俄延少顷,心尖直直冲奔上了九重云霄,蹭磨出?了一簇盛大绚烂的烟云。   结果,温廷舜并没有俯吻下来,他只是纯粹地为她敷抹铅粉、描摹唇脂、描摹黛眉、施点绛唇,描摹完了她的面容,少年细致地打量着她,不再言语,便是离开了。   那一夜,温廷安渡过了一份极是刻骨铭心的时?刻。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感?受到浓重的悸动与颤栗,如?此妙不可言。   虽然说她明面上不显,但在心底下,她早已地动了千百万次。   -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的思绪,徐缓地回拢了来,一抬眸,便是看到了吕氏似笑非笑的面容。   吕氏用纤细的指尖,细细揩了一下温廷安的眼眶与耳根,凝声说道:“看得出?来,安姐儿?对温廷舜很上心。”   一抹胭脂色浮散在了温廷安的颐面,她低垂下眼眸,一截纤纤素手,紧紧牵握在吕氏的骨腕处,俄延少顷,很轻很轻地左右晃了一晃。   吕氏抿唇而笑,任由?女儿?轻晃着自己的手臂。   温廷安阖拢了眼眸,复又徐缓地睁开,淡声说道:“在我的心目之中,温廷舜已然是一个家?人般的存在了,我自然要对他上心一些,不是吗?”   吕氏闻言,拂袖抻腕,摸了摸温廷安的螓首与鬓角,说:“安姐儿?所言甚是,说得委实在理,温廷舜在过去便是舜哥儿?,我也是将他视作半个儿?子,他在崇国公府长大,同一屋檐之下相处了这般多年,不论?怎么着,都处出?了感?情来。不过——   吕氏话锋一转,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戳温廷安的额庭,凝声说道:“别以为我将温廷舜视作家?人看待,就会轻易让他通关,他仍旧是要历经?各种考验的,明白不?”   温廷安听这番话,听得耳屏出?了茧,当下便是道:“好,我知晓了,我相信他。”   吕氏故作纳罕地道:“行啊,目下还没八字尚未有一撇呢,你?就帮外人不帮亲了,是不?”   温廷安自然是将螓首摇成了拨浪鼓:“没有啊,我是实话实说。”   吕氏闻言,显著地失了一笑,本欲抻腕薅一薅温廷安的发丝,但思及这一动作,可能会拂乱她的发饰以及发髻,吕氏适时?克制了一番自己的动作,没再去揉薅温廷安的发饰。   梳洗罢,马车已然是在外边静候着了,温廷安本来是要与吕氏共坐一辆马车了,但思及自己答应过杨淳的事,她遂是如?此说道:“我想与眉姐儿?共坐同一辆车。”   吕氏道:“行啊,那我让刘氏坐到我这一辆马车里。”   虽说刘氏意?欲与温善晋和?离,并脱离奴籍,但这不影响吕氏与刘氏之间?的感?情,两人惺惺相惜,患难见真情。   刘氏去了吕氏所在的那一辆马车好生安坐,温廷安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温画眉所在的马车。   见着温廷安入了自己的马车,温画眉颇感?纳罕,一晌主动挪了个位置,一晌不解地问?道:“长姊有何要事嘱托?”   据温画眉所知,长姊但凡要寻她,皆是为了正事而来。   温廷安淡寂地抿唇而笑,温声道:“别这般紧张局促,我并不是来与眉姐儿?商谈甚么正事的,只是纯粹欲与眉姐儿?聊聊。”   一抹纳罕之色拂掠过温画眉的眉庭,她怔然了一番,尔后思及了什么,幡然地道:长兄莫不是受旁人之托,前来套我的话罢?“   温廷安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整个人淡淡地深吸了一口凉寒之气。   温画眉这个小妮子,未免也太过于聪颖了。   温廷安分?明没有交代什么事,小妮子便是猜中了个七七.八八。   她甚至都不必拐弯抹角,可以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温廷安做出?了一副缴械投降之势,坦诚地说道:“我确乎是为了旁人而来,想要打探几句消息。“   温画眉拢着纤臂,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玩着鬓角处的一绺发丝,微微撮起嘴唇道:“这也太没诚意?了罢。”   小女儿?家?的意?思,温廷安目下有些听不明白,她追问?了一句:“眉姐儿?想要什么诚意??”   温画眉道:“至少要本人亲自过来问?,才能见其真心实意?罢。”   从这一席话,温廷安显著的听出?了一丝端倪,她心中真正地确证了这样一番事体,杨淳对温画眉有意?思,而温画眉对杨淳未尝是没有动过情丝。   温廷安索性更加坦荡地问?:“杨兄让我来问?眉姐儿?,问?你?平日在御香茶楼常做些什么,日常的出?行又是怎么样的,只有提前弄清楚了这些事体,他才能真正抓住机会,以期遇到你?。”   温画眉闻罢,面容上陡地浮泛起了一丝绯色红晕,目色不太自然地挪移了开去,袖裾之下两只纤细的小手,有些拘谨地交缠在了一处。   温廷安发现,这小妮子虽然是人小鬼大的,但心性仍旧是十分?嫰直纯稚的。   温廷安拂袖抻腕,一截匀直雪皙的手,柔柔婉婉地伸了过去,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画眉的头发,说:“我想知晓眉姐儿?是如?何想的。”   温画眉的面容,红得仿佛能够跌出?血来。   手边便是那一只双面桐皮鼓,她执起小鼓,细缓地转动着鼓面,两枚鼓槌以一种颇为微妙的节奏与频率,敲奏着鼓面,发出?清越明透的声响。   依和?着是缓时?急的风声,依和?着时?沉时?浮的心律,温画眉执起一枝蘸饱了墨汁的墨笔,平铺一张宽大熟厚的生宣,墨笔鼻尖在纸页之上娴熟地游走着,少时?,温画眉便是敛袖停笔,将生宣横悬至半空之中,撮起嘴唇,轻微地吹了一吹,比及宣纸之上的墨痕与水渍干透了,温画眉将这一份熟宣,递呈至温廷安近前。   温廷安原本想问?这是什么,比及视线落在了宣纸的内容之上。   她显著地怔然了一番,这宣纸上所书写?的内容,便是她方?才所问?的关于那些问?题。   温画眉许是羞赧,一纸写?毕,也没有叙什么话。   温廷安笑了一下:“你?也挺老实的。”   温画眉闻言颇为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温廷安说:“若我是你?,一定不会乖乖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只会留下一些小小的钩子,让对方?揣测。”   温画眉道:“何为钩子?”   温廷安细致地忖量了一下:“诸如?一枚手帕、一枚团扇、一只明月耳珰,故意?跌落,让对方?捡着,这般一来,便是有了进一步接触的理由?了。”   温画眉闻言,有些发怔:“这般未免太过于有筹谋了,不可能像我会做的事,我也没有那种头脑。”   温画眉好奇地道:“莫非,长姊是用这种筹谋,将温廷舜追着了?” 第246章   一抹隐微的?赧色, 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心,她俯目低眉,左手?指腹细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的掌心腹地, 眼尾氤氲起了一抹秾纤的?胭脂色, 她轻轻地勾玩着鬓角之下的一绺柔顺青丝, 浅淡地声道:“怎的?可能?”   温廷安有时觉得温画眉这个胞妹,委实是人?小鬼大的?,与大人?息息相关的?事,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温廷安对温画眉正色道:“大人的事情,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温画眉闻言,毫不客气?地吐了吐舌,道:“长姊不也如此么, 经常管我的?事儿?, 现在连我的?人?生大事也要操管了,哼。”   温画眉抬了抬下颔, 一错不错凝视着温廷安:“只需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温廷安觉得温画眉这话说?得很?吊诡, 似乎说?得很?在理,但她细忖之下,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觉得温画眉所述之话, 又不能全算是正确的?。   温廷安拂袖抻腕, 纤细的?素指,很?轻很?轻地戳了一戳胞妹的?脸,正色道:“杨兄这个人?, 既是敦厚,又且宽实, 我与他有数年的?同窗之谊,也曾共事很?久的?一段时日,我算是对他知根知底的?了,因于此,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待人?接物?方面,亦或是事业心方面,杨兄算是格外牢靠的?了。”   温画眉撅起樱桃小嘴,碎碎念道:“人?家其实很?小,没那么想?要嫁人?成家,人?家想?要搞事业。”   温廷安闻言,稍稍地怔然了一番,觉得胞妹委实是语出惊人?,端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温画眉解释道:“我从很?早的?时刻,就开始观察长姊和温廷舜了,深觉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哪怕没有正式纳吉下聘礼,也可以做到伉俪情深,而且,你们两个所过的?日子,并非俗世意义上的?男耕女织或是小桥流水人?家,而是那种近似于快意江湖般的?人?生,这样的?活法,便是我所期待的?,不光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能活出真正自己的?价值。”   温廷安静缓地伸出一截藕腕,纤纤素手?触碰了一下温画眉的?额庭,触指一片绵长持久的?温凉。   温画眉淡觑长姊一眼,眸底尽是不解:“长姊触碰我额庭作甚?”   温廷安:“眉姐儿?没发烧啊,亦未感染什么风寒。”   温画眉困惑地啊了一声,起初,她并没有真正理解温廷安的?意思?,但后来她幡然醒悟,遽地一拍脑门,一错不错地盯着温廷安道:“长兄莫不是认为我方才是在胡言乱语?”   温廷安闻言,不觉莞尔,摇了摇首,道:“不是,我是在确证一桩件事。”   温画眉纳罕地道:“确证什么事体?”   温廷安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想?知晓,眉姐儿?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头脑发热之时的?冲动?之言。”   在温画眉稍稍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眸色静缓地下垂,眼尾轻轻勾勒出了一道清清浅浅的?笑弧,道:“眉姐儿?额庭的?温度与寻常人?无异,看来,方才所言,你确乎是发自肺腑。”   温画眉淡寂地冷哼了一声,道:“人?也是会成长的?,一些心流和观念,亦是会生发出一些变化,长姊难道不替我有这种想?法而感到蕴藉么?”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一记纤纤素指,掸了一下温画眉的?额庭,温画眉一记吃疼,温画眉捂住额心,淡淡地吃了一记闷疼,低声嚷道:“长兄干嘛掸我额庭?很?疼啊。“   温廷安故作一副纳罕之色,道:“很?疼么?我明明用的?力道很?轻啊。”   温画眉眸底蘸染了一丝莹润之色,纤指戳了一戳自己的?额庭,撮着菱唇道:“瞅瞅看,人?家额庭肌肤都红了QAQ”   温廷安顿时心疼了大半截,一晌手?指揉了一揉胞妹光洁的?额庭,一晌温声蕴藉说?道:“我揉揉,还疼不?”   温画眉嘴唇绷成了一条细线,鹅蛋脸上浮泛起了一丝显著的?晕红,费解地问道:“所以说?,长兄为何要掸我额庭呢?”   温廷安正儿?八经地道:“这是对眉姐儿?方才那一席成熟话辞的?犒赏啊。”   温画眉两腮高?高?地鼓起,鼓成了河豚腮,故作不虞道:“那我情愿不要这种犒赏了。”   温廷安面露一抹蕴藉之色,捋起数叠袖裾,两截藕白色的?柔嫩手?腕,很?轻很?轻地伸了过去,将温画眉轻轻地揽入怀中,她温和地摸了摸温画眉的?头,悉声道:“能听到眉姐儿?这般说?,我深感蕴藉,从眉姐儿?领着大理寺前去六座县衙,疏通了各处县令的?关节的?那一刻,我便是能够显著地感受到眉姐儿?的?成长。”   温画眉的?鹅蛋脸,很?轻很?轻地,在温廷安的?前襟处蹭了一蹭,她低声说?道:“长姊干嘛一味忧心担虑我的?事,何不为你自己做些筹谋?”   在昏晦的?光影烛照之中,温廷安缓缓地瞠开了眼眸:“我的?事儿?,水到渠成,不需要担虑什么。”   温画眉道:“长姊以为自己能够瞒着我么?“   在温廷安略显怔忪的?注视之下,温画眉道:“其实,我皆是听说?过了,温廷舜在父亲那儿?通了关,但在大夫人?这儿?还没有,我还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长兄一直帮衬着温廷舜。”   温廷安闻言,有些语塞,这个小妮子,怎的?什么都知晓?   这明明是她不久前与吕氏商谈过的?事,温画眉怎么这般快就知晓了呢?   温廷安故作蹙眉,道:“是大夫人?告诉你的?么?”   温画眉一晌捻着波浪鼓,两枚鼓槌在平滑的?鼓面之上,敲奏出了颇有节律的?音动?,一晌舒展着细细的?螺眉,光洁的?额庭上尽是揄扬之色:“自然不是,大夫人?哪里肯将这种事告知予我呢?”   温廷安继续追问:“那你是在我的?身?边布置了几道暗桩,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温画眉莞尔道:“长姊说?这番话,委实折煞我了,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怎的?可能会给堂堂大理寺少卿安置暗桩与眼线呢?”   温廷安狭了狭眸,其实她所述的?那个问题,也仅是一种玩笑之语。   温画眉在这个时候也坦诚了,娓娓说?道:“在长姊率着大理寺一众官员,从洛阳前往冀州之时,获悉这个风声的?时候,大夫人?便是深切地预料着了,觉得长姊很?可能会将温廷舜领进门,大夫人?当时便是真真切切地亲口?说?了,不会就这般同意你与温廷舜二人?之间的?事。因于此,我才能对大夫人?与你所论及之事,熟记于心。”   温廷安恍然顿悟,一番了然,笑了一笑,对温画眉道:“所以说?,兜兜转转下来,眉姐儿?想?要问些什么呢?”   温画眉道:“我目下就很?好奇,温廷舜一直都看惯了穿男装的?长姊,若是今番见着了扮回女装的?长姊,我很?好奇温廷舜会作何反应。”   一抹胭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再度挑指,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温画眉的?额心。   温画眉一记吃疼,捂着额心,不解地望定温廷安,一记吃痛后,她颇为不解地问道:“为何长姊又要掸我的?额庭?”   温廷安一晌静静捂揉着温廷安的?额心,一晌道:“此前都说?过了,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   温画眉的?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鼻腔之中嗤出了一记极淡的?『哼』声,揪起温廷安的?袖袂,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用软糯的?口?吻道:“我把什么事儿?都跟长姊坦诚了,长姊居然不坦诚以代,这未免有些不公平了啊。”   小妮子的?口?吻,天然有一种纯澈且温糯的?力量,听得温廷安心壁庶几都化开了去。   温廷安牵拉着温画眉的?手?,徐缓地说?道:“其实,温廷安已?然是看过我扮回女儿?装的?面目了,今晌也不是我头一回扮回女装。”   温画眉的?嘴巴长成了一个鸡蛋的?形状,说?:“原来如此。”   温画眉由衷地说?道:“但我觉得,长姊今晌穿得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   温廷安都快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轻柔地薅了薅温画眉的?丱发双髻,“就眉姐儿?会说?话。”   姊妹俩正说?间,马车在一片辚辚声之中,抵达了吕府。   温廷安顿时变得有些拘谨,整个人?正襟危坐起来。   温画眉见状,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指头勾起了温廷安的?时候,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说?:“长姊怎的?这般紧张局促,老太祖母并不如温青松那般严厉,她现在变得特别慈霭,长姊尽管去便是了,我跟祖母相处了近一年,我都不如何畏惧她了,更何况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长姊呢?”   温廷安静静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下马车的?时候,抬眸朝着吕府睇望过去。   温廷安自以为见识过诸多的?大户人?家了,最起码她今生今世的?出身?本就不低,但在见到吕府的?时候,她蓦然感受到了一种大气?、磅礴、恢弘的?气?势。   雕梁画栋,重楼叠宇,甃瓦朱门,万象森罗,目之所及之处,俱是一派森严之气?。 第247章   从吕府出来了一位管事模样打扮的人, 劲装革带,陌刀银履,似乎是行伍出身, 委实是身强体壮得很, 一行一止, 俱显一种磅礴剽悍的气势,见了?温廷安他们,这位管事恭谨见礼,且自称姓许, 让众人唤起许管事便好。   许管事在老太祖母手下干事了?多?年,早已养就了一副不动声色去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一晌为温家人带路, 一晌目色游弋在众人之中。   温家大夫人吕氏, 大姨娘刘氏,千金温画眉, 这三人都谒过吕府不知?多?少回,早已是常客, 许管事亦是心中有了定数的。   直至他的目色定格于行在吕氏与温画眉之间?的一个少女身上,这个少女五官秾纤清丽到了?极致,仿佛每一寸肌肤,俱是由?上等的狼毫工笔所描摹而就, 神态之中不见矜喜。她着锦裙罗裳, 腰腕之间?缠悬着一个薄透的云纱披帛,披帛随着她的行步,而在裙裾边缘轻轻漂浮而动着, 远观的话,俨然是一层流动的纤薄雾色, 空气之中,亦是隐微浮动着一片若即若离的香气,仪姿风停水静,教人夺魂摄魄。   偶有一缕熹微的风,淡淡地掠过少女的鬓发?,缭乱了?她如?绿云扰扰的青丝,她伸出一截纤纤素指,将拂扫于她近前一绺发?丝,不疾不徐地挽撩至耳屏之后,这一动作,俨似一轴动态的水墨画,那方寸之间?,充溢着酥入骨髓深邃处的一份写意,衬得少女光彩照人,烨然若神仙妃子,   似是觉察到许管事的注视,这个少女转眸而来,娴淡的容相,露出了?一抹婉约憨居,但她的底色,是潇洒、飒爽、成熟、沉敛,含蓄且大气的,对于许管事,她温文有礼地点了?点首,以示应承。   许管事不有些惊艳,试图从记忆之中寻觅与这一少女息息相关?的一些身份记忆,但一番绞尽脑汁之后,他发?现?自己尽是徒劳。   崇国公府的长房只有一位大小姐,那便是温画眉,但眼前这个少女,眉眸鼻唇之中,与温画眉确有三两?分肖似。不论是气质抑或行止,这个少女比温画眉皆要温娴稳重,看起来像是温画眉的长姊。   思绪如?一枚凌乱毛线,搅缠得许管事脑海之中四处俱是乱绪,剪不断,理还乱。   因于此?,许管事不得不转目望向行足于上首处的吕氏,低声?纳罕地道:“这位千金小姐何许人也,怎的竟是不曾见过?”   吕氏闻言,一阵失笑,她转眸凝向那个少女:“安姐儿?,这个许叔,在你年岁尚小的时?候,送了?你诸多?笔墨纸砚,你还揪扯过他的一绺胡子,可还记得?”   少女眉眼弯弯,道:“兹事过去太久了?,隐约只能记着大致的脉络了?,具体细节就淡忘了?去,但此?番见到许叔,确乎是勾兑出了?我在吕府生活过的诸多?陈年旧事。”   许管事听闻吕氏唤那个少女是『安姐儿?』,又听及这少女的适才所言,一抹心念,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掠过了?许管事的脑阔。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到了?少女的真实身份,眸底俱是惊怔骇然之色,道:“莫非这个女子,乃是原先的温大少爷温廷安?”   许管事复又『可是』了?一会儿?,颇觉不对劲,“少爷为何要扮成一个女子?”   温画眉觉得许管事有些迟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少爷本来就是女子?”   许管事闻罢,震悚不已,复又望向了?温廷安。   长久地看定对方,会显得有失礼数,此?景此?情之下,许管事并没有多?看温廷安。   只不过,事情的真相委实太过于突兀了?,打得许管事一阵措手不及,十多?年以来,他印象之中的温廷安,乃是一位洒脱豁达的大少爷,哪承想,对方竟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知?性女郎。   许管事获悉真相,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的视线从温廷安身上收回来,对吕氏道:“温大少爷的真实身份,吕太祖母定是不知?情的,此?番少爷扮回女子,可是要对祖母道出真相?”   『少爷原来是小姐』一事,确乎是太过于惊憾了?,许管事老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在短时?间?内,心情更是难以静定下来,对温廷安的称谓,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吕氏看向温廷安,一晌牵握住了?女儿?的手,一晌温声?说道:“这是安姐儿?的主意,我相信她心中自有定数。”   许管事道:“温家人都知?晓大少爷是女郎么??”   吕氏望向了?温廷安。   这显然是要让她自己来叙话的趋势了?。   温廷安点了?一点螓首,先将大理寺去岭南广府查案、筹措米粮的事,细细地叙述了?一回,尔后又提起温家的事。   听及温老太爷去世的噩耗,许管事的面容变得弥足滞重而凝沉:“或许小人不当问及这些。”   温廷安没有说话。   刘氏和?温画眉亦是默契地没有多?做言语。   倒是吕氏主动揭去了?这一个话茬,问道:“吕太祖母目下可是在祖庙抄写佛经,可否引为我们一见?“   许管事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忍俊不禁之色:“晚宴开始之前,吕太祖母通常是在习武场练武呢?”   温廷安闻罢,颇为钦佩,哪承想,她尚未来得及道出一番钦佩之辞,许管事便是点名了?她,说:“吕太祖母听闻温大少爷在九斋师承自朱常懿,身手功夫皆是不足,吩咐小人,若是大少爷来了?,便是首先带你去习武场。”   温廷安:“……”   一时?之间?,她整个人颇为语塞。   这个老太夫人,远远比她所想的要剽悍啊!   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次难得见上一回,便是要操刀弄戈了?,竟是要寻她比武。   温廷安闻罢,一阵失笑。   温画眉道:“可是,长姊今晌穿了?裙裳,若是要同?吕老祖母一番比武,怕是多?有不便。”   偏生吕氏今刻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温娴的口吻道:“无碍,我已然是筹备了?一席女儿?装,以备不时?之需。”   温廷安闻言,便是觳觫一滞,颇为不自在,道:“母亲——”   吕氏当下便是吩咐随侍在侧的女婢,捧来一席簇新的衣衫,吩咐温廷安速去换上,吕氏还真切地睇望了?一眼她的鬓发?,说道:“待会儿?你换完衣装出来,我便会重新替你挽髻,挽一个爽朗利落些的高髻,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利于你去习武场与吕太祖母切磋过招。   温廷安:“……“   她目下是完全失语了?。   在时?下的情状之中,温画眉带她去近侧的绣房里更衣。   不知?为何,温廷安蓦觉自己还是穿回男儿?装,颇为自在适意一些。   温画眉立于温廷安的腰后,执起一条雪白缎绣的束带,严严实实地为她束紧了?腰肢,说:   “其实,此?番我亦是预料到了?,吕太祖母会来寻你切磋比武。若是吕老祖母心平气和?地寻长姊喝茶,那倒是显得奇诡。“   温廷安不可置信,道:“原来眉姐儿?早就是知?情了?,为何你此?前不话与我知??”   温画眉小幅度地撅了?一撅嘴唇:“长姊也不是经常对我有所保留么??那我对长姊保留一些事儿?,也不挺寻常的么??”   “你啊。”温廷安忍不住伸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戳温画眉的额庭。   温画眉为温廷安细细束好了?腰带,束毕,便是捂护住额心,速速离去了?。   温廷安整饬了?一下自己的袖裾。   温廷舜此?前赠与她的那一柄银质软剑,还安安稳稳地纳藏于她的袖裾。   温廷安伸手触碰着这一柄软剑,柔腻的指尖,轻轻揉蹭着软剑的剑面,剑也有自己的体温,它与它此?前的主人待得久了?,体温亦是变得无比凉冽。   温廷安犹记得,自己上一回使剑,还是在岭南广府的一个雨夜里,那个时?候,大理寺中了?阿夕的计谋,一举被推下了?水墨青石板长桥。温廷安为了?悬固住自己的身躯,用软剑的一端,缠缚住了?青石板桥上的一座石墩子。   这一个场景,抵今为止仍旧历历在目。   温廷安信手使了?一下这一柄软剑,哪怕经久未用,它仍旧无比衬手,俨似一道气吞山河的银蛇或是一只扶摇直上的飞鸿,在虚空之中,焕发?出了?一掬熠熠然的光辉。   温廷安从未与吕老太祖母切磋过,但她觉得这种契机非常重要,若是能博得老人家的青眼,便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缓和?两?人的关?系,同?时?,也能让她报恩。   若是没有吕太祖母在背后替大理寺撑腰震场的话,大理寺此?番与六座县衙的沟通工作,亦是不会这般通畅顺遂。   温廷安很感激这位『素未谋面』过的祖母。   她一晌将软剑纳藏与于袖裾之中,一晌出了?去,问静候一旁的温画眉:“吕太祖母擅用什么?兵器?”   温画眉忖量了?一番:“据我所知?,吕老夫人擅用的兵器蛮多?的,不过,我每回去习武场见她习武,她所使的兵器,通常是红缨长.枪。”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长.枪啊。”   两?人正说间?,便是随着众人抵了?习武场。 第248章   偌大的习武场上, 格局呈一个均匀对称的环状,地面由菱纹白石砖所建砌,四面八方全是宗族亲眷, 人潮海海, 熙来攘往, 场面极其喧嚣与躁动,温廷安抵达的时候,便是明眼看到一个身着鹤白玄纹杭绸质地劲装的女子,其身量约有八尺, 手执一柄红缨长.枪,气势庶几如气吞山河,当场便是将数个围拢于她?周身的男子给撂倒了, 那些男子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器, 实力看起来是不俗的,但与女子博弈之时, 甚至连她的身也近不了,反而被?她?所挥斥出的一缕盛大罡气所撂倒。   温廷安心想, 这个女子便是传闻之中的吕太祖母了。   正所谓百闻弗如一见,纵使原书之中花了诸多笔墨,写?这个女子,乃是大邺女战神, 铁血冷腕, 骁勇善战,等等,但皆弗如她亲自见上一面。   母亲吕氏、刘氏和温画眉逐一向吕太祖母告礼, 温廷安亦是行将告礼,这时候, 吕太祖母却是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头来一瞥。   这一瞥的力度委实不轻,如若淬了寒芒的刃剑,沉甸甸地磨抵于温廷安的身上。   视线的重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庶几是压得温廷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定了定神,以一种谦恭且温沉的视线回视而去,仪姿风停水静,人淡如菊,一行一止之间,丝毫不显怯色。   吕太祖母看罢,点了一点首,似乎在确证着什?么事,俄延少顷,她?指了指习武场的位置,“你到此处来,若是能接下老妇的十招,老妇便是认下你这个嫡孙女,若是没左支右绌,未能接下,那你从今往后,便是不要再踏吕府的大门。”   这一番话,俨似沉金冷玉,堂堂皇皇地敲撞于所有人的耳屏之中。   整一座习武场,不论是场上,还是观摩台上,气氛陡地陷入了一份滞重持久的死寂里?。   远空一丛重云之后,隐约有一缕鎏金色的曙光,偏略地斜射之下,覆照在习武场之上,光线沉浮其间,如细密而盛大的针脚,将众人密缝在了一处,所有人仿佛就?此被?封住了咽喉,人籁岑寂,世?间仿佛比摒除了一切声息,万籁寂静如谜。   吕氏有些怔然:“母亲……”复又望向了身旁的女儿。   刘氏忧心忡忡地望向了温廷安。   温画眉拂袖抻腕,小?幅度地牵扯一下温廷安劲装的袖裾:“长姊……”   温廷安淡娴自若,有风撩挽起了她?的鬓发?,青丝变得缭乱,拂扫于她?的娇靥之上,她?一晌将数绺青丝,不疾不徐地撩挽至耳根之后,一晌朗声回应吕太祖母:“好。”   温廷安回应毕,对身边三人道:“无碍的,我自身的水平,我心中自有定数,情势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们毋需担虑。”   吕氏闻罢,稍稍地疏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之中始终是有一块巨石,在高高地悬着,一直未曾沾着地,她?凝声道:“那安姐儿务必当心一些才是,你吕太祖母出手,从来皆是不留情面的,众多与她?博弈的人,非伤即败,能从她?手上走下十招的人,抵今为止屈指可数。”   温廷安一行静静地听着,一行自袖袂之中摸出护腕,缠缚于腕脉之上,道:“母亲,您怎的对女儿一丝信心也?无?指不定,我能从吕太祖母手上走下十招呢?”   吕氏本是面露一丝隐忧,此番闻着温廷安的话,颇为忍俊不禁,纤细匀直的指腹,静静地敲了敲温廷安的额庭,喃喃地道:“你啊……”   “——从来都不将危厄当一回事儿的,不过,这才像我女儿的行事作风。否则的话,也?不像你了。”   温廷安失笑道:“母亲说得这是什?么话,到底是夸我,还是贬我?”   近旁的温画眉笑道:“自然是夸长姊,我很看好长姊噢!”   温廷安闻罢,寥寥然地牵扯起唇畔,颇为纳罕地道:“眉姐儿不是吕太祖母的拥趸么,怎的又鼓励起我来了?”   温画眉有模有样地扯起了唇角,挺了挺胸,说:“有一说一,我弥足敬佩吕太祖母,但我也?信任长兄啊。”   温廷安伸出手去,两根纤纤细指,捻住妹妹的唇角,将其朝两方缓缓地扯了一扯:“嗯,就?眉姐儿最会说话了。”   温廷安掐完妹妹的脸,便是没再延宕了,当下一记奋然震袖,软剑遂是如游蛇一般,悄然滑出了云纹袖裾,伴随着一片殷亮的雪光并及森寒的刀光,这一柄出鞘而出的,直截了当地惊煞众人的眼。   众目睽睽之下,温廷安行至习武场上时,便听吕太祖母用一种格外沉笃的口?吻说道:“你手上所用之剑,是大晋皇室的轻兵器之一,假若老妇没有料错的话,此剑乃属旧朝太子谢玺的藏剑之一,他有雄雌双剑,其中一柄是雄剑,为他所用,另外一柄乃是雌剑,原来是在你手上。”   温廷安委实没有料知到,老夫人竟是深知这般多的掌故,心下有不轻的讶色,但明?面上丝毫不显,整个人的气质仍旧是澹泊谦和:“祖母所言甚是,此剑确乎是温廷舜所赠予我的,不过——”   温廷安话锋一转,敛了敛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陈氏:“不过,祖母怎的会知晓这些事?”   吕太祖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晌将长枪扛揽在肩肘之上,朗声道:“还能怎么知道,就?是他母亲骊氏的旧部告知予老妇的,这天地之下,便是没有老妇所不知晓的事。诸如——”   陈氏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道:“你来冀州所谓何事,老妇亦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没有人能够瞒得住老妇。”   一抹了然之色,幽幽地掠于温廷安的眉庭,原来她?与大理寺一众官员在抵达冀州以前,其行踪便是被?吕太夫人所掌握了,也?难怪,温画眉会能如此娴熟于心地襄助他们,想必背后是吕太祖母在鼎力襄助。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淡声笑道:“所以说,祖母明?面上不欲认我这个嫡长孙女,但暗地里?,仍旧给予我不少助力,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陈氏闻罢,蓦然一噎,她?在吕氏宗族里?掌饬中馈几十余年,无人不惧她?的威严与气场,但近前的这个少女,竟是道出了这般活络娇俏的言辞。   平心而论,她?仍旧是颇为受用的,因为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评论她?。   陈氏的唇角,隐微地抿出了一条细长的弧线,但比及她?意识到这条弧线的存在以后,她?复又将这一抹笑意镇压了回去,当下大马金刀地怒喝一声,劲韧结实的臂膀抡起了这一柄长.枪,不偏不倚地朝着温廷安长刺而去!   温廷安的眸瞳猝然一缩,有些没料到吕太祖母竟会趁她?不备,走了一出『出其不意』的路数。   好在她?反应够快,当下便是一记敏锐地斜然侧身,将将避开了吕太祖母的招数。   但吕太祖也?早预料到温廷安必会敏锐的避开,是以,她?的长枪在第一回 合扑了个空后,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三下五除二便照定温廷安的面门劈削而去!   一抹罡风行将掠至温廷安的面门,她?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警惕,当下骤地抻臂沉肩,银色软剑在低空之中掠出了一道撞玉般的剔透光亮,堪堪缠住了吕太祖母的长枪攻势。   吕太祖母的膂力极其非常劲韧硬实,循理而言,温廷安的膂力根本不如她?,假定直接硬碰硬的话,她?铁定是必输无疑。,   温廷安必须见招拆招,银剑缠住了吕太祖母的长.枪后,她?一记飒然垫步,趁着吕太祖母要将长.枪撞在她?身上时,灵活地拗腰躬身,从对方的下盘麻溜地滑了过去,敏锐地避开了吕太祖母汹涌的攻势,紧接着,收敛了银色软剑,伴随着一记近似于雷霆万钧般的力道,软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归拢于她?掌腕之间,温廷安推肘抡腕,软剑直直朝着陈氏身后命脉大穴扑去!   陈氏自当是不可能会给温廷安露出要害的,眼下便是当仁不让地翻身回击而去!   长枪以横扫千军万马之势,挡掉了温廷安的软剑攻势。   两人就?这般走了十几回合。   在场众人见状,俱是敛声屏息,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习武场上的场景。   吕氏、刘氏和温画眉三人,不免都有些心惊胆颤。   吕太祖母的招数堪比摧枯拉朽,一般人难以抵御,温廷安身形纤瘦细直,看上去弱不胜衣,但她?倒是蕴蓄着一股劲儿,每回合皆是能够化险为夷。   最终,一抹讶色与悦色出现在吕太祖母的面容上,她?一直以为温廷安必输无疑,但经过与她?的一番切磋之后,她?深切地觉察到了一桩事体,那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氏适时止歇住了攻势,说:“我陈氏说话,一语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与我过了十回合,那从今后,你便是我吕府公认的嫡长孙女。” 第249章   吕太祖母这一声, 堂堂皇皇,如沉金冷玉,当空劈落而下, 继而撞入了空气之中, 整一座习武场, 顿时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沉寂之?中?,场外有数缕鎏金色的日光,偏略地斜照而至,俨似一场瓢泼且滂沱的的金色大雨, 将?所有人的咽喉密缝了起来,众人无法言喻,心?律携同晦暗幽明的光线一同坠落而下。   温廷安听得此话, 眼眸仿佛被一种莫能言喻的重物?, 狠狠地敲撞了一番,翛忽之?间?, 自己的眼眸变得格外滚烫,一股溽热的液体蓦然涌入眼睑深邃处。温廷安完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 堆砌于眼眸深处的泪渍,势头非常汹涌,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眸眶。   温廷安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蓦觉鼻腔委实是酸胀无比, 她觉知到一种力量裹挟住了自己,她小幅度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将眸眶之中的这一股泪渍镇压回去。   但这般做了以?后, 她深切地发觉到,自己所做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越是要克制住这些汹涌的思绪,这些思绪反而膨胀得愈发厉害。   不远处的吕太.祖母见得此状,觉察出了一丝端倪,粗粝的眉庭,陡地拂掠过了一副隐忧之?色,凝声问道:“可?是挨着了疼?”   陈氏一晌说着,一晌劲步行了过来,大掌捻起了温廷安的胳膊,左右探看了一番,赫然发觉自己的嫡长孙女,细皮嫩肉的,皮肤白得庶几能够腻出一片朦胧绰约的光晕,肌肤的方寸之?间?,不曾有什么伤势,完好无损。   觉察到祖母在做什么,温廷安颇为?受宠若惊,当下摆了摆手,道:“祖母,我无碍的,与?您过招之?时,我每回皆是化险为?夷,是以?,您不曾伤害过我什么,我悉身皆是无碍的,您不必这般担忧。”   吕老夫人仍然是愁眉不展,正色地打量了温廷安一眼,一手不轻不重地捻住她的下颔,凝声问道:“既是如此,那安姐儿为?何?会哭?若是老妇方才挥枪,弄疼了你,你一定要说才是,莫要藏着掖着。”   陈氏说着,垂下了眼睑,说:“这十余年以?来,老妇一直都在反刍与?自省,老妇畴昔的一些教育理念和方法,确乎是过于强势与?刚愎,不免教人易生抵牾,但那个时候,老妇一直不曾觉察到,反而一以?贯之?地,在这一座府邸之?中?贯彻一己理念,安姐儿你天?生反骨,常与?老妇的理念相?左,老妇那个时候没少责罚你……”   话及此,陈氏低低地垂下了眼睑,眼角低敛,“但现在,老妇不会再这般做了。纵使?今日没有切磋,在老妇的心?目之?中?,老妇温廷安永远是我的嫡长孙女,你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分毫。”   温廷安闻言,心?中?颇有一种细腻敏锐的触动,心?内一块隐秘的地方,轰然之?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习武场之?外,一直提心?吊胆的一众女眷,闻得此话,显著地疏松了一口气。   场面原本是剑拔弩张的,但随着两人对话的徐徐展开,气氛便是趋于缓和了。   甚或是,氛围还算是较为?融洽的。   这委实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母亲吕氏见着这般一幕,鼻翼亦是细微地翕动了一会儿,忽然之?间?,一股酸胀湿涩的气息,蓦地从肺腑之?中?,直直蹿入鼻腔。   刘氏见了此状,面色不无动容,当下忙摸出一条银线滚绣帕子,递与?吕氏,道:“大夫人。”   吕氏言谢,骨腕颤颤,缓缓地接了过来,掩面细致地拭了拭泪渍。   温画眉适时说道:“我就?说了嘛,祖母虽然面目严峻,但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氏依旧有些心?有余悸,戳了一戳自家女儿的鬓角,凝声嗔斥道:“你这小机灵鬼,定是已经知晓内情了,为?何?不提前?言说,我们都吓得心?惊胆颤的了。”   温画眉捂着自己的鬓角,委屈地道:“我此前?已然是说过的了,但大夫人,母亲您,还有长姊,众人皆是不信呢。“   吕氏道:“暌违十余年,吕老夫人确实是变化有些大了,此前?我与?她打照面,她鲜少与?后辈倾诉衷肠的,今晌能够得见,实属稀罕得紧。”   温画眉道:“这或许是要归功于长姊本身足够优秀吧,若是寻常的人,与?祖母切磋的话,怕是要实打实地挨训的。”   刘氏的眸底露出了一抹蕴藉之?色,温笑道:“画眉这话倒是说得较为?中?听。”   吕氏继续用绣帕揩了揩眼眸,薄唇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丝弧度,温柔地睇望着温廷安。   历经十余回合的过招,少女一身劲装,身上微微蒸出了一声虚浮的汗渍,额前?的发丝黏成绺,虚虚地覆在的光洁的额庭之?中?,束簪高?髻之?下,是一张微微胭红的面容。   温廷安的面容,本就?是瓷白如凝脂,俨似上好的一尊天?青瓷,鎏金日色烛照之?下,她的容色遂是如一副雅致纤秀的古画,自有其自身的纹理和质感。   温廷安袖裾之?下那一截藕粉色的皓腕,葱白指根轻轻捻着软剑,软剑如山舞银蛇一般,幽幽裹缠在她修直匀长的皓腕之?上。   历经方才的交战,这一柄软剑,剑罡赫赫,泛散着一层剔透冷锐的幽光,气势弥足骇人。   温廷安的气质,是偏向柔软这一卦的,但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明显是衬出了一种柔韧而刚硬的气质。   温廷安使?用这一柄银色软剑,便端的是柔中?带刚。   这也是吕氏头一回躬自目睹女儿的身手功夫,飒然而潇洒,磅礴且大气,教人一望,便是难以?挪开眼眸。   看到吕老祖母与?自家女儿的关系,从「僵滞」恢复至「舒馨」,吕氏心?中?,委实是大为?宽慰的。   来吕府之?前?,一路上,她皆是在提心?吊胆,祖孙两代人,暌违十余年不曾见,今次见之?,会不会陡生抵牾?   吕氏一直在忧虑着这一桩事体。   不过,今下所生发的事实证明,吕氏委实是多虑了。   温廷安与?祖母陈氏的关系融洽着呢。   -   在今下的时刻之?中?,习武场之?上,温廷安拂袖抻腕,一截干净纤细的手指,静缓地揩了揩眼角,将?泪渍擦拭干净,尔后道:“谢谢你,祖母。”   她悄然牵握住了陈氏的手。   因是常年习武,女子的掌心?腹地处,生出了诸多突深硬韧的厚茧,温廷安牵握住的时候,这些厚茧便是抵在了她的虎口肌肤之?处。   温廷安的皮肤非常腻凉冷冽,与?陈氏相?握之?时,她便是能够切身地觉知到祖母掌心?腹地的温度,是异常的温热,如一团爝火,若即若离地炙烤着她的掌心?肌肤。   吕老祖母闻言,微微一怔,道:“安姐儿何?必言谢?”   温廷安道:“谢谢您,在方才的比试切磋之?中?,故意给我放了水,否则的话,我必然是无法在您手上走过十余回合。”   吕老祖母闻罢,忍俊不禁地道:“老妇没有给你放水,平心?而论,安姐儿的身手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比老妇所想象的,要强悍些。”   陈氏这般说,温廷安倒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挠了挠螓首,道:“我的身家功夫,皆是朱常懿所教。”   陈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朱常懿也有个诨号,名曰『朱老九』,他这个人平素看起来,是个惯于插科打诨的混不吝,不过,你别看他这般造相?,回溯当年,这朱老九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以?一敌百,其地位堪比大晋玄甲卫头领滕氏,皆是弥足硬韧不俗的角色。你的身手,能够得到朱常懿的真传,亦真真是造化了。也难怪,适才与?你过招之?时,老妇便觉你的身手功底,颇为?眼熟,脑海里所想到的一个人,便是这朱常懿,但心?中?并不那么确定,得先?问一问你,适才晓得。”   温廷安显著地怔然了一会儿,这一桩事体,在进入九斋以?前?,她听阮渊陵说过,不过——   温廷安:“为?何?朱老九要隐退于江湖呢?”   她看定老太夫人,一字一顿地道:“数年前?隐退江湖,踪迹杳然,这未免太过于唐突了。”   吕老祖母忖量了好一会儿,缓了老半晌,适才凝声说道:“因为?朱常懿动了苏清秋的肉糜。”   起初,温廷安没有听明白陈氏的话辞。   过了一会儿,她适才后知后觉,陈氏方才那一句话,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是:「朱常懿动了苏清秋的奶酪」。   原来,在早年的时候,禁军教头朱常懿与?镇远将?军苏清秋,竟是生过抵牾。   陈氏道:“功高?震主,朋党同侪之?间?,亦是如此。“   温廷安垂下眸,陡地思及了温廷舜,他在朱常懿门下习学武功,后来又在镇远将?军麾下干事,不知他在漠北之?地,可?会遭罹苏清秋的忌惮,或是刁难?   温廷安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定。   不过,温廷安不足一年,便是御赐了『少将?』一职。   似是洞悉了温廷安的想法,陈氏狭了一狭眸:“话说回来,你和温廷舜是怎的一回事儿?” 第250章   【第两?百五十章】   闻及此?言, 温廷安的心律,遂是如悬鼓一般,陡地漏跳了一拍, 直觉告诉她, 吕老祖母早就知晓了两人之间的纠葛和牵连, 但一直隐而不宣,知情但不表。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和陈氏关系真真正正地破了冰,关系逐渐升温, 陈氏便是觅得了一种机会,来打探她和温廷舜的关系了。   温廷安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自在,望向了习武场外的母亲吕氏、刘氏和?温画眉, 一众亲眷俱是了蒙昧的笑了笑, 尤其是温画眉,还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不过, 吕氏还是适时帮衬了几句话,说:“祖母, 安姐儿初来乍到,您便是问她这等事体,还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她焉能不羞臊?”   吕氏说着, 开始出谋划策:“还不如去您的庭院前厅, 先用晚膳,待彼此?热络相熟了些,您再问她与?温廷舜的事儿, 这就水到渠成了。”   正所谓『知女?莫如母』,不外乎如是, 吕氏将温廷安内心的真实想?法,道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吕老祖母陈氏,若有所思地凝睇向温廷安,晌久才说了声:“行,老妇这便邀安姐儿前去璇玑院用晚膳,到时候,希望安姐儿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抹纤薄的胭脂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面颊,她蓦觉自己的面部肌肤,变得煞是滚烫。   众人仍旧在静候她的回应与?反馈,温廷安遂是徐缓地点了点首,行了一揖,道:“那我遂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   吕府的晚宴设于老祖母陈氏的璇玑院,这是温廷安头?一回真正意义上进入祖母的院子?,比预想?之中的远要大气?磅礴。   方离习武场,乍入璇玑院,一路可见夹道两?侧莳植有浓密蓊郁的刺桐树,绿意剔透如琉璃琥珀,树色扶疏如一围铺开的匀密长?屏,一寸一寸将阑珊秋意,不疾不徐地顶了出来,刺桐树长?势委实喜人,远观而去,就像是一轴颇具古雅之意的文人墨画。   众人行至这一围刺桐树的尽头?处,绕过一丛花坞,穿过垂月门,最终抵达了璇玑院。   此?院是七进大格局,首一扇门便是宏伟轩敞的髹漆朱门,双扇制式,双门各自悬缀有一个兽首铜质嵌银圆环,兽首是一只赑屃和?一只獬豸,在晌午淡静的日色偏略地斜射而下,这两?头?凶兽,仿佛被就此?渡了一口浓烈的仙气?,悉数活了过来,兽瞳氤氲着流动的一片光色,仿佛真正地拥有了生命,在居高临下地睥睨对外的一切来者。   吕老祖母陈氏,慢条斯理地捻起兽首拉环,伴随着『吱呀』一声响,一扇沉甸甸的朱漆高门,便是被推拒了开去,原是岑寂的、静置于空气?之中的万千光尘,翛忽之间?,便是剧烈地上下沉浮了起来,势若躁动的鱼群。   温廷安的视线,俨似一淌奔腾不息的江河,徐缓地从朱漆高门处,以潺湲澹泊之势,从容不迫地自此?端一径地漫延至彼端。   温廷安纵目掠望而去,隐隐约约地发觉,此?一座璇玑院,乃是隶属于大宅院的格局,在重门叠院的制式之下,她细致地数了一数,院中拢共七进,一进比一进要宽敞,左右两?侧依次是书房、墨房、斗室、栉屋等等,而晚宴,则是设置在了第五进。   温画眉悄悄跟温安咬耳朵:“祖母本来意欲将晚膳,安设于第四进的,然?而,『四』这个数字,光是听着,便是觉得有些不太吉利,因于此?,祖母又将晚膳重新排布设局,设置在了第五进。”   温廷安一闻,便是幡然?了悟,一抹淡寂的笑色,显著地拂掠过她的眉庭,她转眸望定了那个高挺且峻直的女?子?,一晌摩挲着袖袂之中的软剑,一晌温声地笑道:“原来祖母还有如此?巧思。”   这番话,倒是将祖母陈氏说得有些不大自在了,她大掌揩了揩鼻梁,硬颈地说道:“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何足挂齿!”   不过,温廷安能够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个女?子?,其言辞不知何时变得憨居拘谨了。   大抵是因为陈氏很?少历经过,这般直接被人这样说的时刻罢。   晚宴已然?是设好了,膳席之上一片琳琅满目,各色珍馐美馔,凡所尽有,无所不有,教人情不自禁地生津。   “在我的印象之中,安姐儿是不太能食辣的,因于此?,安姐儿便是坐在此?处便好。”   祖母陈氏口中的『此?处』,便是尚未洒入油泼辣子?的饭膳。   温廷安见状,心尖儿俨似被一根白绒绒的羽毛,轻轻地撩刮了一翻,一阵颤栗在此?一刻不偏不倚地攫中了她。   祖母竟是记着她的口味,记着她并不能吃辣,在她抵临吕府之前,备下晚膳的时候,就额外另辟一席。   温廷安是个容易被小细节触动的人,祖母陈氏虽然?看起来,是个赳赳武妇,但实质上,与?她接触之时,她赫然?发觉,对方的心思,是何其的细腻,何其的敏锐。   比及她告了座,心中仍旧潜藏有一丝惑意,一错不错地凝向了吕老祖母,说:祖母怎的知晓我食不得辣?毕竟,晚辈已然?是有近十余年,都不曾见过您了,您竟是还记挂着晚辈的口味,这委实有些出乎晚辈的意料之外了。“   吕老祖母陈氏闻着此?言,唇畔噙起了一丝隐微的笑色,说道:“纵使是十余年不曾见,但老妇依旧记着你的口味。遥想?十余年前,老筷用一柄筷箸,箸身蘸了一蘸豆瓣辣酱,给你尝了一尝,当时你的面目,我仍旧历历在目。”   在温廷安略显惊怔的注视之中,吕老祖母陈氏抿了抿唇,迩后,浅浅地笑了一声,说:“当时,你尝了那个豆瓣辣酱,简直是被辣得不像话,嘴唇被辣肿了,亦是被呛出了两?行热泪,连续饮啜了三日两?夜的凉水,适才隐微地稍歇。你的母亲亦是弥足忧虑你的身心情状,跟老妇说,你是绝对不能食辣的。“   话及此?,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幻觉,她竟是从祖母陈氏身上见到了一阵腆然?之色与?愧怍之意。   温廷安眉心平展,主动为吕氏斟了一盏功夫茶,温声说道:“祖母委实是多虑了,食辣之事,是很?早的记忆了,我亦是淡忘了去,若不是您今番提及,我怕是早已忘了。不过——”   温廷安秾纤的睫羽淡寂地垂了下来,纤薄生晕的眼睑,如两?围薄薄的屏扇,朝下延展铺了开去,露出两?颗原石一般深邃的瞳仁,浅绒绒的睫羽,在睫下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轻轻浅浅的阴影。   温廷安将弥散着一缕袅袅茶香的茶盏,递呈至吕老祖母的近前,温声说道:“承蒙祖母牵念晚辈这般多年,晚辈喜不自胜,颇感受宠若惊。晚辈心中,自然?是欢喜得紧的。”   吕老祖母闻罢,颇为意动,主动捻起一双公用筷箸,为温廷安夹了一只鸡臂,入了她的碗盏:“既是欢喜,那便是多食一些。”   温廷安忙不迭地点首称谢。   温画眉在一旁细致地做了补充:“这一盘盐焗鸡,乃是祖母躬自下厨烹饪而就,长?姊可好生尝一尝,看看这鸡肉,是咸了,还是淡了。”   温廷安眸心一动,一错不错地凝睇向了吕老祖母,喉结紧了一紧,意欲言说些什么。   这厢,吕老祖母在这小妮子?的额庭鬓角一处,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就你会说话,若是没搁置上一围拒马杈子?,可不得让你什么话都说了。”   温画眉故作感到一丝委屈,捂着自己被掸疼的额庭肌肤,撅起小嘴道:“人家是大功臣啊,若是没有人家的话,长?姊也不会知晓祖母为她做过这般多的事,祖母也不太可能知晓长?姊具体是如何作想?的,是也不是?”   温廷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道:“嗯,眉姐儿说得在理,既是如此?,那我便为你添些好食的。”   言讫,她便是捻起了筷箸,在近前的诸色瓷盘之中夹了吃食,掺荤夹素,逐一夹至温画眉的碗盅之中。   少时,温画眉便是见着自己的碗盏,达一座小山般高。   莹润雪白的米饭,皆是掩藏在了菜食下方,这教她如何动箸呢?   吕老祖母见状,便是忍俊不禁,快然?笑道:“安姐儿,你长?姊如何疼爱你,你还不快快接受?”   温画眉捂着发烫的面容,说:“不要把话题的中心,聚焦在我的身上好不好?”   她脑子?灵机一动,旋即道:“祖母,你不是好奇长?姊与?温廷舜二人的事儿么?现在氛围正好,您不妨问上一问。”   温廷安觳觫一滞,啼笑皆非地望定自家胞妹。   倘若糊弄的水平,也能排资论位,温画眉定然?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吕老祖母果真是记挂着嫡长?孙女?和?温廷舜二人的事,很?快便是被迁徙了注意力,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身上:“时下氛围正好,我是好奇得紧,你和?温廷舜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我近一段时日,收到了一些风声,说你和?这小子?好上了?” 第251章   一抹赧然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怎的祖母复又关切起这等事体来了?,她掩藏于袖袂之中的手?,松弛了?紧劲, 紧劲又松弛, 她细致地忖量了?一番, 竭力斟酌着一己话?辞,末了?,适才道:“祖母也系知晓的,温廷舜并非温家人, 他?原姓谢,讳曰玺,身?上流淌着的是大晋王室的血脉, 十余年前大?晋倾覆了?, 他?在一位闻姓宫嬷的悍护之下,一路从晋北之地迁徙至了?洛阳, 俄延,被晚辈父母亲收养在了?崇国公府, 以晚辈族弟之名义。”   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着吕老祖母陈氏,眸底有?诸多情愫在隐微地涌动着,陈氏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心中的心绪, 老人家遂是徐徐地拂袖抻腕, 柔韧硬实的大?掌揉抚在她的鬓首处,继而是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不妨继续说吧, 老妇心中委实是好奇得紧,老妇想听一听安姐儿和温廷舜的故事。”   吕老祖母这般说, 倒是将温廷安说得更为不好意思了?,她与温廷舜所相处的种种细节,其实不宜为外人道也,但换位思量了?一番,这何尝不是一次将温廷舜介绍给温家的机会、让温家接纳他?的机会呢?   平心而论,温廷安是殷切地祈盼着,温廷舜能够在母亲吕氏和吕老祖母陈氏这里?过关。   其实她也道不清楚,自己心中为何会强烈地汹涌着这种念头。   甚至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此一个心念,遂如枝芽顶裂了?泥壤,在心壁之上,野蛮地抽枝与生长,让温廷安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对这个心念究根溯源的话?,大?抵是,她亦是一直惦念着自己一生能有?所依,祈盼着自己能够有?一个温实而牢靠地归宿罢。   或许真的是这样。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从容不迫地抬起了?眼眸,眸色趋于澹泊湛亮,缓声说道:“不实相瞒,畴昔,晚辈与温廷舜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与和睦,那个时候,晚辈满腹花花肠子,亦是善妒,见温廷舜满腹经纶,总是多番去寻他?的不自在与麻烦。简言之,早年之时,我们两人的关系常常跌入冰点,彼此相视两厌,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桩事体,想必母亲是知晓的。”   吕氏闻罢,忍不住掩帕而笑,心下道:「安姐儿?啊。」   温廷安的话?辞,如一柄钥匙,嵌入了?她记忆匣子的锁孔,轻轻一旋,这一只匣子便是起了?匣盖,诸多蒙了?尘的旧色记忆,便是直直扑面而来,它们俨似铺天盖地的潮水,顷刻之间,便是将吕氏彻底裹挟而住。   这厢,温廷安便是对吕老祖母温声说道:“打从入了?九斋以后,晚辈与温廷舜便是交集变多了?,一起在同一屋檐之下起居生活、一起执行任务、遍行江湖,在一朝一夕的共处之中,晚辈与温廷舜的交集逐渐变得多了?,晚辈发现温廷舜摒除了?那一套高冷的面目,委实是铁骨也有?柔肠。”   一抹蒙昧之色,拂掠过吕老祖母陈氏的眉庭,她忖量了?一会儿?,揶揄说道:“所以,最后两人互生情愫?”   温廷安道:“……”为何吕老祖母不能将话?说得含蓄一些呢?   吕老夫人道:“如今,老妇渐渐地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你带他?在岭南见过了?父亲。”   温廷安耳根与颈部,稍稍覆上了?一抹温热滚灼之意。   她娴淡地「嗯」了?一声,说道:“那个时候,我奉承官家之命,率引大?理寺去岭南借粮查案,当时温廷舜亦是率引宣武军南下,要运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吕老祖母纳罕地道:“那个时候,你们俩碰上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嗯,先是一起查案,后来就回了?温家,今次,我们又相逢于冀州府。”   吕老祖母拂袖抻腕,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肩膊,温声笑道:“那今晌,怎的不带这个孩子来看一看?”   温廷安:“……”   吕老祖母的话?外之意,她又何尝是听不懂?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手?,稍稍地牵攥在了?一起,静默了?晌久,她适才?道:“温廷舜去冀州之外的地方勘查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待合适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启禀祖母,带温廷舜回来的。不过——”   温廷安特地留下了?一个心眼:“不过的话?,既及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会操枪弄戈罢?”   吕老祖母英挺鬓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笑意并不算这般友善。   温廷安看得可?谓是毛毵毵的,敢望却不敢言,过了?晌久,适才?咽下了?一口干沫,凝声问道:“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是要直接兴动戈事?”   吕老祖母峻声道:“老妇唯一的嫡长孙女,就这般让渡给?了?一个谢家小子,无异于是上等的好白菜皆是被猪给?拱了?,岂能这般便宜了?他??必须得他?设下各种艰深的关口,不能就这般便宜了?他?。”   温廷安闻罢,委实有?些汗颜,甚或是心惊胆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光是母亲吕氏要给?温廷舜设下各种难度关口,就连吕老祖母亦是如此。   她犹记得,自己与温廷舜携手?在岭南广府执行各种任务时,承蒙温老太爷温青松和二叔三叔的照拂,任务执行完成了?后,两人得到他?们的尊重、认可?与支持。   这一回在冀州之地的任务,情势更为艰难与坎坷,俨然是一副前路未卜的情状,显然可?见地,这一次任务,若是能够完成得好,便是能够通过母亲吕氏与祖母陈氏的双重考验。   温廷安在心中真正意义上,确证了?这般一桩事体,她便是如此说道:“我对他?有?信心,他?能够通过祖母和母亲二人的考验的。”   陈氏一听,略微地挑了?挑眉庭,颇为纳罕,朝着吕氏所在的方向凝睇了?一眼,吕氏温然地笑道:“安姐儿?的胳膊肘,今时今刻是预备往外处拐了?,帮理不帮亲了?,可?真是。“   温廷安闻言,面露显著的一丝赪意,不无赧然地说道:“母亲!——“   母亲竟是调侃起她来了?。   吕氏掩帕而笑,一晌捻起筷箸,为自己的女儿?夹了?几道菜,一晌对吕老祖母道:“不过,温廷舜这个孩子,为人刚正毓秀,根正苗红,既有?文?韬也有?武略,不光是能写得料锦绣文?章,还能披坚执锐征战沙场,目下是宣武军的一把?手?,据我目前的官网,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瑕疵。纵使是有?,亦是瑕不掩瑜。”   这算是站在温廷安的立场的之上,为她说话?了?。   温廷安轻轻地晃了?一下吕氏的胳膊,“母亲这话?说得太中肯了?,多说几句啊。”   吕氏失笑道:“可?不能再说了?,说的话?,你可?就飘了?,要晓得,你们可?都是有?任务在身?上的,是也不是?在时下的光景之中,理当以任务为重。”   话?及此,温廷安适才?如梦初醒,是啊,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还有?任务在身?上的。   听及任务,一抹凛凝之色,显著地掠过了?吕老祖母陈氏的眉睫,“话?说回来,你们所说的「地动」,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儿??“   虽然说,吕老祖母派遣了?温画眉去襄助大?理寺,但至于大?理寺具体勘察了?什么案子,陈氏仍旧是不太清楚的,心中没有?什么定?数。   这便是亟需解释一番了?。   见及此,温廷安便是悉心地解释道:“是这样,前一段时日?,大?内宫廷的司天监勘测出了?这样一桩事体,说是数个月后,冀州之地将会生发一场地动浩劫,大?理寺便是奉承皇旨,领命前来冀州,欲在半个月内,将冀州府所有?的平民百姓迁徙出州,另外安排栖处。”   温廷安抬起了?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了?吕老祖母陈氏:“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大?理寺亟于与下面六座县衙进?行一个商谈与磋商,本来这是一桩颇为耗时耗神的事体,但在祖母您的襄助之下,这事儿?,在短瞬的两个时辰之中完成了?。”   但吕老祖母的心神,显然还是记挂在了?温廷安方才?所描述的「地动」一事上。   她征战沙场十余年了?,什么大?风大?浪,她没有?见识过?   但「地动」这般一桩事体,她生平还是头一回听说,光是听着吧,便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晚宴。   整一场晚宴,端坐于上下首的女眷男丁们,听得此话?,亦是在论议纷纷,莫衷一是。   吕老祖母纳罕了?好一会儿?,适才?凝声道:“在大?邺的建朝史?之中,关于地动的记载,不外乎是微乎其微,甚或是不曾有?过明文?勘载,不过,钦天监说是会生发地动,那么,此事想必真的很?有?可?能会发生了?。”   这一桩在外人眼中如此荒谬而滑稽的事体,今下被老太夫人沉笃而淡寂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逐一道出,倒是天然有?一种格外教人信服的力量了?。   温廷安心中颇为触动,道:“兹事体大?,等温廷舜回来,必须尽早做些筹谋了?。” 第252章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觉得兹事体大, 一丝一毫也延误不得,比及用完了晚膳,便是对温廷安说?道:“但凡有任何亟于襄助之事?, 尽管寻老?妇开口, 老?妇虽久未征战沙场, 但至少手头上还积攒着一些人脉和势力的,若是安姐儿遇上?了困厄或是棘手之事?,尽管朝老?妇开口,老妇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温廷安听得心头一热, 平心而?论,吕老祖母已然给大理寺提供了不少助益了,剩余下的大部分公事?卒务, 一并交付予大理?寺做便好。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当前事?务的进展, 她、吕祖迁和杨淳今晌跑遍了六座县衙,已与各位知县商榷叙谈过了, 有了吕老?夫人在背后撑腰,六位知县忙不迭承应了此事, 在半个月内,必定会出台一系列疏散冀州百姓的行动方案。   魏耷与苏子?衿,一位是冀州巡按,一位是秉笔书记, 二人已然将官府公文, 张贴布告于冀州下面各县各衙了,想必未足一日,冀州的黎民百姓们亦是晓得了此事?。   知府知县的工作, 较为容易沟通一些,但百姓们的工作, 就显得需要耗些一番时日了。   绝大多数的百姓,对『地?动』一事?,显然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毕竟都不曾切身经历过,那自然是难以想象这一场灾厄,到底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所以说?,将官府让他们在半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府,民生之中肯定是会生出愤意与怨气,到时候,肯定是有诸多不愿意配合官府工作的百姓了,针对这些人,温廷安觉得一定是要多做些沟通工作的。   在前世,她在体制内工作时,就没少与社会民生打交道,对于这一方面的事?务,她还是颇有一些经验的。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需要静候温廷舜,静候他从冀州周遭的边缘城市回至冀州府,看看他的勘测情状具体如何,各路州府的人口是否已经饱和?,还是说?还能再多收容一些人,这些问题,都需要逐步弄清楚。   翌日还有诸多公务置办,温廷安也不能在吕府暂歇一宿,她仍旧需要回至自己落脚的客栈中去。   不过,临行之前,她思及了什么事?,复行至老?太夫人近前,微微晃着脑袋,偏首望定吕老?祖母靳陈氏:“祖母,晚辈临去之前,尚还有一事?相求。”   陈氏豪爽地?摆了摆手,温声问道:“是何事??只管与老?妇细细道来。”   温廷安道:“祖母可知晓骊氏旧部的真实下落?”   为了避免让自己的话辞显得唐突,温廷安额外补充了一句:“此前祖母提到过,您调查过温廷舜的一些背景,便是从从晋朝遗留下来,您与他们还保持着联络。”   吕老?祖母闻罢,一抹极浅的笑意出现在了唇畔处,说?:“假定老?妇没有猜错的话,安姐儿,你?可是要为温廷舜收复大晋亡朝旧部的民心?”   温廷安不避不让地?望定吕氏,凝声说?:“正是如此。不实相瞒,数日以前,协同温廷舜前去冀北一代的松山祭祖,在骊皇后的墓前,不知为何,我看到了她的本尊。骊皇后同我叙了话,她说?自己尚有旧部势力,流散于冀南冀北两处地?方,意欲让温廷舜能够收复。”   吕老?祖母沉思了一会儿,俄延少顷,便是摇了摇首,道了句:“兹事?不可为。”   气氛陡地?变得滞重?起来,众人敛声屏息,面面相觑,一阵沉寂的无?言。   在洒金日色薄薄地?烛照之下,温廷安秾纤的鸦睫,轻轻地?颤动了一番,说?:“为何『不可为』?”   吕老?祖母道:“当今圣上?虽然实施仁智之治,但仍旧有多忌惮与顾虑,若是让官家?知晓温廷舜收复晋朝的旧部,你?觉得官家?会如何作想?”   哪怕陈氏并没有明说?,但温廷安已然是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低低地?凝声说?道:“祖母可是认为,官家?会觉得温廷舜在窃自行谋反之事??”   吕老?祖母说?:“安姐儿晓得这此中局势就好。”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可是,在近一年?以来,温廷安一直镇守大邺的边疆,屡屡击溃金军与蛮夷,守护王土之中的一方百姓,这皆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假令温廷舜真的存有贰心的话,他又何必做这一切呢?”   “再说?了,凭恃他的文韬武略,他自己要收复回旧部,并非难事?,但他一直不曾实践过,这说?明了什么,这就说?明他忠主。”   吕老?祖母弟弟的垂下了眼?睑,拂出广袖,袖裾之下的一截骨腕,徐徐地?伸了出来,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安姐儿,你?说?服的了温家?人、吕家?人,但你?能说?服的了赵家?人么?“   赵家?人,顾名思义,便是赵氏王族,大邺王室。   如今的官家?,正系赵珩之,居于潜龙之位时,他便已显出卓越的实力。温廷安与赵珩之是有存在一些纠葛的,但略去这些纠葛不表,单论她与赵珩之相处时对他的印象,温廷安发现,赵珩之确乎是天性?多疑。。   在过去一年?当中,她的书信根本无?法通过驿站,从洛阳送去冀北。   温廷舜的书信亦是如此,他的书信亦是难以从漠北寄去洛阳。   温廷安十分清楚此中缘由,定然是赵珩之差暗探拦截下了彼此的书信。   一方面是要将两人的感情扼杀在『断联』之中。   另一方,主要是要检察温廷舜是否有『谋逆』之心,若是有的话,削官贬谪事?小,但项上?人首肯定不保。   思量起过往的种种,温廷安冷不防渗出了一丝冷汗。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珩之虽然御赐温廷舜为少将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藏有一丝防备或者忌惮。   也是这样?一个时刻之中,温廷安觉得,吕老?祖母的忧虑,未尝是没有道理?的。   大邺的情势正值发展的关键时期,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她却为温廷舜觅寻晋朝旧部,这让赵珩之会如何看待呢?   纵使赵珩之不发言,谏官与御史台亦是势必会参上?了一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据温廷安所知,在这个大内朝廷之中,眼?红温廷舜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么,她今后必须慎之又慎了。   这厢,温画眉插了一句话茬,好奇地?问道:“若是这些旧部,愿意效忠于大邺君主与王室呢?“   此话如一粒棱角遍生的石砾,凭空抛掷于一片滞重?的水潭之上?,打破了初始的滞重?氛围,滋生出了无?数涟漪与水波纹。   温廷安一时颇为纳罕,凝定地?睇了温画眉一眼?:“眉姐儿方才说?了什么,再是说?了一回。”   其实,方才的那一句话,不过是温画眉的无?心之言,她没有料到长姊竟会生出这般大的反应。   温画眉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低眉顺眼?,吐了吐舌,说?:“不好意思,长姊,画眉方才说?话并没有这般恰当,恳请长姊宽宥……”   吕老?祖母目睹此状,委实是忍俊不禁,先是道:“安姐儿,你?就莫要吓着眉姐儿了。”   温廷安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多少有一丝咄咄了,她遂是放软了口吻,温声说?道:“画眉,你?方才的提议,给我开拓了一条新思路,因于此,我想让你?再说?一回。”   “啊……是这样?吗?”温画眉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袖裾之下的两条手,慰为不安地?搅缠在了一起,松了又紧,紧了又送,良久才松弛开去,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觉得,既然两朝百姓人民,都能安居乐业,那么,为何两朝的官员不能达成一种和?解呢?两方人马,一定就是一种敌对的关系么?温廷舜联络了晋朝旧部,一定就是谋逆么?为何不能是,旧部皈依了大邺,要悍护大邺的百姓呢?”   温廷安道:“旧部不一定会拥护官家?,但会选择镇守这一方疆土所生活着的百姓,眉姐儿,你?想要表达的是这种意思么?”   温画眉点首如鸡雏啄米:“嗯,安姐儿所言甚是!”   吕老?祖母闻言,抚掌称叹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般一来,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他的旧部,亦是未尝不可,有了旧部势力,行军打仗之事?,便系如虎添翼。”   吕老?祖母当下便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田玉质地?的织金玉璜,递呈予温廷安近前。   温廷安凝睇了这一块玉璜一眼?,说?道:“这是……”   在幽明烛火与鎏金日色的洞照之下,琉璃色的火光,便是在这一块玉璜之上?浅浅地?镀上?了一层朦胧绰约的光晕,玉璜是呈一枚月牙的形状,线条流畅,质感轻盈,中心位置錾刻着一个大气磅礴的「谢」字,瘦金体,看起来分外漂亮雅炼。   吕老?祖母解释道:“这是畴昔老?妇与旧部交涉之时,旧部为聊表深交之谊,便是将此信物,赠与老?妇,以为念恩。“   温廷安道:“原来如此。”   她不由收紧了力道,将此枚玉璜牵握在掌心腹地?之中。 第253章   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 严严实实地牵握在了手中。玉璜色泽熠熠剔透,触感柔韧凉冽,拥持其自身的平实纹理, 比及温廷安的指腹一侧, 碾磨在玉璜的正壁之?时,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够切身觉知到,这个玉璜所蕴蓄着的巨大力量。   一些绰绰约约的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 掠至了她的眼前,适时,外?堂一处掀起了不轻的一阵风, 势头潦烈而劲迅, 风撩掀起了温廷安鬓角处的发丝、广大云纹袖裾、配束着罩臂青帛,发丝俨如回风溯雪一般, 衬出了丝绸软缎的温顺质感,袖裾灌满了凉冽的风, 不住地膨胀复又缩起,帛带亦复如是,如海涯之下的潮汐,时涨时伏, 时起时落。   缭乱的鬓发之?下, 温廷安陡地怔愣了一番,眸子在昏暗溟濛的光影之中,微微地瞠了开去。晃掠过眸前的这些画面当中, 她不光是看到了温廷舜畴昔的模样,还看到了晋朝末代皇帝、倾国倾城的骊皇后、诸多秉着笏板的朝官宰执。这是晋代的早朝时刻, 帝、后共同执手?听政,百官恭谨地肃立一侧,而居于潜龙之位的谢太子玺,则是冷隽毓秀地卓立于末代帝王的右侧,捧卷阅政,衣袂翩然。当时温廷舜还是少年?模样,棱角稚拙青涩,眉眸与行止之?中已然显出帝王的大器与沉稳。少年?这般行相,引无数宰执纷纷侧目而视,不敢又丝毫的延宕不恭之?意。   这个画面持续得并不久,少时,被下一幅新的画面冲淡了去。   这个画面,便是大晋倾覆之?时,面对?黄袍加身的赵氏一族,诸多宰执与禁军怒不可遏,一同殊死力争,只遗憾,,晋帝昏聩无能,未能振奋士气,致使禁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终彻首彻尾地溃败于赵氏一族锐兵精锐的麾下。   那一夜,晋朝百官宰执,一直殷切地祈盼太子玺,能出来主持大局,甚或是希望太子能够击退赵氏一族的昭彰野心,以?期维护大晋亡朝的稳定。   讵料,众人?最终是没能等来太子玺,他一路流亡至了他处,再没有?回至大晋的王都。   太子流亡了,而一朝之?母骊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   大晋倾覆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赵氏一族得登大宝后,便是对?晋朝旧部势力,进行同化与清扫行动。归顺者?官职不变,反叛者?格杀勿论。   后来,晋帝的拥趸悉数亡殁于刽子手?的斩刀之?下。   骊皇后的拥趸,一部分未能幸免于难,但剩下的绝大部分,悉数流亡隐居于乱世之?外?,不复出焉。   ……   后来的种种,温廷安也?熟稔了,亦是知情了内幕,在此就不再多赘述了。   温廷安原本并不太清楚旧部与温廷舜之?间所横亘着的具体仇隙,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适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旧部祈盼着太子玺能够复辟亡朝,一统晋朝盛世。   但太子玺深刻地明晰着大晋所处的局势,这就像是一座千疮百孔的百尺危楼,蠹虫遍生,栋梁已朽,大楼的情势,摇摇欲坠,若是人?还立驻于正下方的话,必将是落了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局面。   太子玺明晰地知晓着这般一桩事体,知晓大晋已经不是旧时那个繁荣富强的大晋了,饶是力挽狂澜地拯救,亦是毫无意义。   或许,温廷舜畴昔是真的有?复辟大晋亡朝的念想,但在今时今刻,他的心念发生了一种截然不一样的变化。   温廷舜选择镇守于这一方疆土之?上,此间的百姓,与晋朝之?中的百姓,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一样,皆是隶属于要他去守护的子民。   但是……   谢太子玺的想法,并不能被旧朝大臣所接纳。   太子玺若是没有?选择复辟亡朝,这看在晋朝旧部的眸底之?中,就相当于是叛变了先帝遗志,以?及是遗忘了亡朝倾覆之?耻。   太子玺这种做法,无异于是触怒了前朝旧部,他们已然是一匹被剪裂了爪牙与獠牙的兽,饶是威严与气势仍存,但已然是没有?任何实力了,更是不太可能会东山再起。   太子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但太子却是走了另外?一条迥乎不同的道路。   竟然皈依了大晋,还任职为宣武军少将。   长达整整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旧部本以?为谢玺能够复辟大晋王朝,哪承想,竟是等来了他效忠于大邺王朝的消息。   兹事何其耻辱!   这教这些晋朝旧部的党人?,情何以?堪!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假令想要让他们这些旧部,归属于温廷舜,那自然是天方夜谭。   前提是,温廷舜复辟大晋王朝。   但据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断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出来。   若是有?心,温廷安或许早就复辟了大晋王朝,何至于延宕至此。   除了这些画面,温廷安定了定神,在朦朦胧胧的画面之?中,她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温廷舜在玄甲卫首领滕氏的谆谆教诲之?下,正在勤练轻功,少年?太子着一身雪白玄纹劲装,仪姿冷隽超然,容色雅炼而奕奕,一行一止之?间,自捎风韵,仿佛来自飘渺幽远的云端。   一抹显著的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眼睑,躯体之?中原是平寂阒然的心律,在此一刻,随着少年?横渡大江大河时的动作,而妄自上下跳动着。   这是居于流年?之?中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东宫太子谢玺,那是温廷安所不曾参与过?的一段生命。   以?前亦是不曾听温廷舜说过?。   哪承想,今晌竟是能够于一片浮光掠影之?中,亲眼见证大晋时期的少年?郎君。   温廷安眼前覆漫上了一片恍惚。   不知为何,她的眸眶覆漫了一片显著的溽热之?意。   能看到这些珍贵的历史史料,让温廷安一时竟是颇觉奢侈。   诸多如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裹挟于溽热的潮水之?中,少顷,便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冲濯扫荡着她的躯体。   温廷安蓦觉自己被浸裹于一片醇和温暖的氛围之?中。   这一切,俱是掌心腹地当中的这一块玉璜所带来给她的。   这一系列触感,委实是不可思议。   -   思绪逐一归拢,温廷安的掌心腹地之?中,躺卧着这般一块天青白釉质地的玉璜,她看到了诸多的画面,俨似走马灯一般,打眼前儿逐一漂浮而过?。   在旁的吕老?祖母陈氏,发觉温廷安一直兀自怔神,遂是凝声?问道:“安姐儿在思量些什么?”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祖母,您当初收下了这一块玉璜,可有?看到一些晋朝的记忆,哪怕是吉光片羽也?是好的。”   吕老?祖母陈氏顿时面露一抹纳罕之?色,道:“这不就是一块寻常普通的玉璜么?还能看到什么?”   温廷安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丝撼然之?色,陈氏居然说,她并没有?看到这玉璜所弥散而出的这些画面。   委实是太不可思议了。   温廷安将玉璜递呈至温画眉的手?,“眉姐儿,你抚触一下这个玉璜,看看有?什么感受?”   温画眉便是接过?了这一枚玉璜,将其在掌腹之?中把玩着,少顷,她摇了摇螓首,正色地说道:“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   温画眉不疾不徐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问道:“长姊可是感受到了什么?”   言讫,便是将这一枚玉璜,递了回去。   温廷安信手?,将玉璜接了过?来。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定定望向了温廷安,静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秾纤夹翘的鸦黑睫羽,深深地敛起,她轻轻捻触着这一枚玉璜,说道:“我看到了。”   陈氏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如此说来,吕老?祖母和温画眉竟然是没有?看到这一枚玉璜,所浮现?出来的画面。   莫非仅有?她一个人?才能看到么?   此番行相,更是教人?匪夷所思了。   温廷安觉得自己不能将所有?画面的内容,都逐一道出来,她怕会吓到对?方两人?。   温廷安静静地思量着,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字斟句酌了好一番,俄延少顷,她便是凝声?说道:“我好像能看到晋朝当中的一些旧人?,诸如大晋君王,骊氏皇后,百官宰执,还有?还是东宫太子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谢玺。”   温廷安简淡的一语,即刻掀起了千层风浪。   众女俱是露出了一抹匪夷所思之?色。   此一枚玉璜,竟是能够看到晋代旧朝的画面?   这,这如何可能?   母亲吕氏和刘氏,俱是面露一抹撼然之?色,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递呈至了她们两人?手?上。   两人?轮番碰触了一番玉璜,碰触了好一会儿,却是不曾看到一些画面。   吕氏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眉宇,不可置信地说道:“安姐儿,你确信自己真的可以?看到这些画面吗?”   温廷安点了点首,玉璜递呈至她的掌心腹地之?中,她眼前复又出现?了晋代旧朝之?中的画面了   。吕老?祖母陈氏凝神思量了一番,说:“也?许是安姐儿携同温廷舜去松山祭祖有?关联。那个时候,她说,她看到骊氏皇后的幽魂了。 第254章   温廷安的眸睫, 俨如一枚蛱蝶的翅翼,于?稀薄的空气?之中,轻轻地颤动了一番, 方才吕老祖母陈氏所言, 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因是与骊皇后的一缕幽魂, 有?过一回不浅的接触,加之这一枚玉璜乃系骊氏大族的信物,是以,温廷安便是能够看到这一枚玉璜的前世今生。   晚宴之上, 吕家女眷一通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吕氏纳罕地望定温廷安, 撼然地凝声?问道:“安姐儿, 你前一阵子可是真的见过骊皇后?”   温廷安温定地点了一点首,道:“前些时日, 初至冀州府时,温廷舜带我去了一趟松山, 他的母亲,也就是骊皇后的墓,便是设在了松山之上。”   骊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的典故,在场众人是知?晓的, 气?氛陡地变得滞重?起来。   温廷安搁下了筷箸, 将手抚于?膝面上,垂下了眸心,凝声?说道:“当时, 我随温廷舜攀山祭祖,在骊凰后墓前上香, 哪承想,没过多久,我便是看到了她?本人。”   温廷安细细地描述一番骊皇后的面容与衣衫,陈氏一晌悉心听着,一晌核对?着史料。   稍息,陈氏冷不丁发觉,温廷安之所述,与自己早年从宫中听一些元老所述的旧事,别无二致!   要?晓得,骊皇后生前的面目与行相,知?情者庶几?是寥寥无几?,温廷安竟然是知?情,这意味着她?是真的见到过了骊皇后——   ——的一缕幽魂。   一抹诧讶之色,拂掠过了吕老祖母陈氏的眼睑,她?按捺不住纳罕之色。   这厢,温画眉好奇地问道:“既是如此,那骊皇后同长姊说了些啥?“   众人也是好奇得紧,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   满席人的视线,俨若漫天纷飞直下的箭雨,疾射而至,扎在了温廷安的背上,她?蓦觉背上的重?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扎得她?将将要?喘不过气?来。   大家的关注点,是不是都有?些偏移了?   明明她?方才袒述自己见过骊皇后一事,只是纯粹想要?解释,她?能通过玉璜上看到大晋的前世今生这一桩事体。   但如今,众人怎的好奇起「骊皇后同自己说过什么」这一桩事体上来了?   温廷安遂是如一位丈二的和尚,一时之间,委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吕老祖母陈氏看出?了温廷安的憨居与拘束,料及了什么,不禁是失了笑?,笑?眸弯弯地替她?解围道:“都别问了,天色不早了,安姐儿还得回官邸去,可别延宕翌日的公务才是。”   众人一听,俱是作一副了悟之色,也就不再追根溯源了,当下纷纷推杯换盏,添了酒,热忱地敬温廷安。   温廷安诚惶诚恐地摆了一摆手,峻拒道:“这可折煞我了,我是万万饮啜不了酒的。”她?自顾自儿地为自己添了一盏清茗,一俯一仰之间,将这一盏清茗,尽数饮啜而尽,迩后,道:“这般就算是尽兴了。”   一些族内的长老人物,觉得温廷安拂了自己面子,吕氏不得不出?来为她?说话?:“安姐儿是真真不能蘸酒的,自幼时起,但凡她?蘸了一星半点的酒,身上皆是会罹患一些朱色疹子,端的是瘙痒无比,纵任是寻郎中医治,前前后后也要?泰半个月才勉强疗愈。”   吕氏所言不虚,温廷安确乎是对?酒精过敏,真真是喝不了的。   这一桩事体,刘氏和温画眉亦是晓悟内情的,亦是替温廷安当起了说客来。   吕老祖母大掌抚于?膝面上,静默少卿,便是峻声?道:“安姐儿有?重?务要?事在身,饮酒只会误事儿,教她?饮啜温水与清茗便好。”   陈氏此言,俨似一道名?副其实的免死金牌,顷刻之间,便是免去了,席面之上所有?递伸向温廷安的酒盏。   膳前膳毕,温廷安如蒙大赦一般,与吕老祖母叙完了旧,便是回至官舍。   这一夜,她?有?了很重?要?的收获,便是陈氏递呈予她?的这一枚玉璜。   这是谢家旧部的信物,有?了此物,便是能够寻到晋朝皇族旧部。   不过,有?一个问题便是,陈氏并没有?告知?她?,旧部栖居于?何处。   既然将玉璜都给了她?,为何不顺便告知?旧部在何处呢?   温廷安觉得,这并非陈氏刻意不去告知?,而是陈氏也不知?晓谢家旧部所栖何处。   细致地忖量一番,觉得这也是有?道理的。   身为前朝遗留下来的子民?,还是名?副其实的皇亲族眷,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必会引起官家的忌惮与围剿,先不论自己究竟是犯下了什么罪咎,单论自己姓骊,就已然触了官家的逆鳞了。   谢氏皇族,除却旧太子谢玺,其他人在当年的赵氏掀起的一场逼宫乱斗之中,无一幸免于?难,纷纷亡殁于?兵燹之中。   因于?此,骊氏大族劫后余生,在往后的岁月之中,不得不慎之又慎,哪怕今刻与吕氏宗族交好,骊家亦是颇为惕凛,从不告知?自己所栖何处与具体下落,每次来相见,皆是单刀赴会,并且,必须要?对?方出?现指定的信物,才能坦诚相见,否则的话?,是难以见到的。   吕老祖母陈氏在临别前,对?温廷安说:“委实可惜了,放眼这旧部之中,能人志士颇多,若是能为大邺王朝所用,必定是如虎添翼的,亦是对?大邺之名?大有?裨益。”   陈氏露出?了一副惋惜之色,说:“骊氏大族委实是可惜了。“   温廷安静静地谛听着,祖母叙谈起旧朝掌故,虽然祖母没有?明说「为何可惜」,但温廷安已然是能够听得懂祖母的话?中真意。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骊氏大族畴昔是效忠于?谢氏的,今刻今时,若是让此一大族效忠于?赵氏,难免生出?抵牾与忤逆。   再者,赵珩之亦是生性多疑之人,他的心腹皆是他躬自遴选的,他背后设立的一套班子,全然没有?旧朝人士,全是清一色的纯臣与拥趸,他还削去了三省,直接统摄六部,由此可见,她?想揽紧权力的缰绳,在今后的时刻之中,他必定会加强中.央集权制。   是以,温廷安可以想象的到,赵珩之定然是不会器用骊氏大族,不论在这一族群之中,能人志士有?多少。   恰恰相反地是,赵珩之还有?可能认为骊氏大族是在韬光养晦,意欲未来某日兴兵造势。   温廷安低低地垂敛下了眼眸,秾纤的鸦睫如蝶翼一般,轻轻的扇动着,眼睑之下露出?了一双燧石般的黑色瞳仁,她?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吕老祖母陈氏,翛忽之间,她?俯身拥抱住了祖母,雪白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番,薄唇轻启,淡声?说道:“谢谢你,祖母。”   吕老祖母陈氏闻言,一抹纳罕之色拂掠过她?的眸底:“安姐儿,你谢什么?”   温廷安剀切地说道:“谢谢祖母这般多年以来,以一种颇为和平共处的之态,与骊氏大族相处,若是寻常的人,必定早就揭发了这个宗族,骊氏大族亦是难以存在了。”   温廷安所言不虚,吕老祖母陈氏亦是深以为然,点了点首,道:“那可不。若是骊皇后落入像苏清秋那样的将军手上,必定是万劫不复了。”   温廷安有?些撼然,不由问道:“祖母为何会拿苏清秋苏大将军做实例?”   陈氏失笑?道:“假令安姐儿同苏清秋这个老顽固接触过,你必是领教到,他是何其刚愎且固执的一个人,从不讲任何情理的。”   陈氏给温廷安举了一个例子,说道:“数年以前,他随身的家眷在军营之中犯了错,就是触犯了军令,他不假思索,眼儿都没带眨一下的,便是命副官将这个家眷,当场枭首示众了。”   温廷安闻言,不由有?些震悚,心律如悬鼓,末了,陈氏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低声?说道:“安姐儿,你可知?晓,这个家眷是苏清秋的什么人么?”   温廷安下意识问道:“什么人?”   陈氏道:“苏清秋的嫡长子,那个时候这个孩子才六岁。”   温廷安:“……”   她?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怔怔然地瞠住了眸心。   陈氏凝声?道:“安姐儿可是被吓着了罢?这一个老匹夫,素来刚愎自用,从不谙于?变通之事,假定骊氏大族落入了他手中,这个晋朝旧部的下场具体会如何,你想必是晓得的,老妇也不再赘述了。”   陈氏道:“总而言之,在这十余年当中,骊氏大族生存并没有?我们想象当中这般容易,虽然老妇并不知?晓他们所栖何处,但每次相见叙话?,话?里话?外,老妇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一些处境的。”   温廷安闻罢,心中颇有?一种同感。   她?捻紧了纳藏于?袖裾之中的这一玉璜,感受着玉璜之中所泛散而出?的温度以及肌理。   她?裹挟着诸多的思绪与念想,回至了冀州官府。   温画眉本打算要?来送一送她?。   温廷安拂袖抻腕,在这个小妮子的丱发双髻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莞尔说:“眉姐儿确定要?跟我回官署么?”   温廷安道:“回去的话?,可是会见到杨寺正的噢。” 第255章   甫一听着杨淳的名字, 温画眉顿时觳觫一滞,少时,她的玉白的面容之上?, 浮泛上?了一片胭脂般的晕色,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两只小手, 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松弛了开去?,她偏了偏螓首, 绯色盈面,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一晌勾玩着鬓角之下的发丝, 一晌对温廷安说道:“我才不呢。”   温廷安的眉眸弯了一弯, 卧蚕勾勒出了月牙的形状,她笑了一笑, 拂袖抻腕,伸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如此看来, 眉姐儿多少还是懂些矜持的,那?就好——”   她自袖袂之中摸出一轴墨纸,对自家胞妹说道:“这一份答复,我会替你转交至杨寺正的, 待得暇时, 我会给?眉姐儿答复的。假令……”   温廷安话锋一转,眸底笑色冲淡了几分,逐渐变得正色起来, 凝声说道:“杨寺正没有给?你一个合适的回禀,我自会「处置」他。”   温画眉:“……”   长姊的口?吻, 未免有些过于严峻了。   照此看来,温廷安是真?的很关切她的人生大事啊。   甫思及此,温画眉小幅度地揪了一揪温廷安的袖裾,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长姊亦是要多多照拂好自己才是,假令温廷舜待你有一丝一毫的轻薄,或是轻慢,长姊务必要同我说,我一定会通禀给?吕老祖母,她知晓后,定是会替长姊出气的。”   温廷安听罢,蓦觉温画眉人小鬼大的,她忍不住伸出手,细细地揪了一揪这个小妮子的面颊,朝外轻轻地扯了一扯,温声说道:“你啊,忧虑得事儿也太多了,这系大人之间的事儿,眉姐儿就不用多操心了啦。”   温画眉顿时不太乐意了,两腮一鼓一鼓的,捻起温廷安的小拇指很轻很轻地勾了一勾,说:“我怎么不是大人了?长姊都替我操心起人生大事起来了,那?不久意味着,我其实是个大人了吗?”   温廷安闻罢,不由有些咋舌,凝声问道:“你这小妮子,反应倒是挺快。”   温画眉这般说的话,温廷安一时之间,倒不知晓该如何驳斥好了。   温画眉见温廷安目露一丝踯躅之意,她的笑眸,显著地弯了一弯,一直将长姊的手晃来荡去?的,说道:“长姊词穷了是也不是?这也不就意味着我方才所言,多少是有些道理在的么?“   温廷安揉了一揉额心,抬眸细细地望了一眼?天色,夜色正朝着深处走?去?,不远处传了一阵更夫执槌打更之声,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已然是一更夜的天时了,温廷安有模有样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天色有些暗了,有什?么要事,择日再议罢,眉姐儿且好生休息罢。”   温画眉的嘴唇高高地撮了起来,说道:“长姊怎的能?回避我的问题呢?“   她揪紧了温廷安的袖裾:“安姐儿若是不同我说,我便是死活都不撒手的了。”   温廷安有些拿自己的胞妹没辙了,经?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她终于软了心肠子,温声问道:“眉姐儿到底是想要知晓什?么呢?“   温廷安忖了一忖:“是想知晓我和温廷舜如何心悦彼此的么?”   在自己妹妹面前,她倒是没有以往那?般矜持了。   温画眉凝声说道:“畴昔,我百般对温廷舜示好,但是,他总是冷冰冰的,俨似一坨冰山似的,教人委实难以靠近,我说了十句话,他才回复我一句,有点像是不耐烦时的一句敷衍,他看来很难靠近,我便是不敢多番叨扰他了。”   温廷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说道:“在畴昔的时刻,温廷舜确乎是这般面目的,眉姐儿说得这般情状,我以前也频繁遭遇过,说十句回一句的那?种。”   温廷舜本来是原书最大的反派,循照原书早期的设定,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强惨,在崇国?公府之中卧薪尝胆,活得慎微且孤僻,他是没有什?么朋友的,除了两位长随——甫桑与郁清——除此之外,他便是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不过,『待人冷淡』,从某种程度而来,可以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不欲与人交心,因?为交心,便是意味着绽露自己的软肋与弱点。   因?于此,当时还是谢玺的那?个少年,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巨茧之中,里面的人可以出去?,但外面的人,永远都进不去?。   温廷安也开始困惑了起来,自己是在何时起,走?入了这个巨茧之中的呢?   这厢。   温廷安委屈巴拉的,两腮高高地鼓了起来,凝声说道:“然后呢?“   温廷安定了定神?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凝声问道:“然后?然后,我和他一起进了九斋,执行任务,交集亦是日益变得多了起来。最后的话,就变成了目下这般面目了。”   温画眉凝声地听着长姊的这一席话,显然是有些不大满意的,她撮着嘴唇说道:“长姊,你都不老实,没有说实话噢。”   温廷安瞠着眸心,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画眉:“我怎么不老实了?”   温画眉扳着手指头,说道:“长姊只说了你和温廷舜进入了九斋,那?么,你们是如何相处的,这一个具体的过程,你并没有说,你略去?不提,分明就是有意的。”   温廷安:“……”   温画眉果真?是有些人小鬼大啊,还听得非常细致。   竟还是揪起过程的细节来了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地直跳,说:“天色真?的不早了,要不,剩下的事儿,改日再同你细细地说?”   温画眉嗤了一声,说道:“长兄是个大忙人,加之贵人多忘事,你说改日,那?肯定是不会再说了。”   温廷安闻罢,一阵失笑,她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温画眉的脑袋:“眉姐儿放心好了,待我忙完了这些公务,咱姊妹俩抽一个时间,好生地聊一聊,到时候不论眉姐儿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画眉仍旧撮着嘴唇,显然是不太愿意信她的,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道:“真?的么?”   温廷安伸出了一截皓腕,伸出了一截小指,匀缓地递伸至温廷舜的近前,道:“那?我们拉钩钩如何?”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不好?   温画眉见得此状,眸色柔和了些许,捋开了袖裾,伸出了一截雪腕,四根手指微微地屈起,伸出了一截小拇指,勾缠住了温廷安的小指。   温画眉重复了一下温廷安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长姊一定要遵守好自己的诺言,晓得么?”   温廷安点了点首,温声笑道:“嗯,我晓得了。”   温画眉适时松开了勾缠于温廷安手上?的小指,,双手负于后背处,偏了偏螓首:“长姊,一定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此外,长姊若是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我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温廷安薅了一薅地温画眉的丱发双髻,像是在薅一只柔软的小动?物。   温画眉佯作不悦地撅起了嘴唇,脑袋轻微地别开了温廷安的一只手,护着自己的脑袋:“我精心打理好的发髻,都被长姊给?弄乱了啊!”   温画眉的鼻腔之中,嗤出了一记哼声。   温廷安伸手抚住了温画眉的肩膊,温声道:“别打理了,现在也很好看。”   温画眉:“……”   温画眉复又哼了一声,面颊粉扑扑的,瓮声瓮气地道:“长兄尽是会睁眼?说瞎话。”   温廷安正色地道:“眉姐儿本来就很好看啊,不是吗?你什?么样子都很好看。”   温画眉一听,整个人俨如一只蒸熟了的熟虾似的,悉身浸染上?了一层滚烫之意,肌肤之上?皆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滚沸。   温廷安道:“眉姐儿这便是害羞了?”   温画眉遽地背过了身去?,双手遮捂住了自己的面容,嗓音柔弱如一只蚊蝇,颤声道:长姊还是尽快回官府中去?罢。“   ——小妮子果真?是羞臊极了,不单是眼?儿肌肤红了,就连耳颈一带亦是红得庶几能?够跌出血来。   真?真?是害臊极了。   温廷安眸底笑意益深,在小妮子乌绒绒的脑袋之上?,揉了一揉,且揉且温声道:“回去?的时候,代我向母亲和刘氏问安。”   温画眉点了点首:“好,这些事,我自然是会办置妥帖的。”   两人寥寥然地叙了完话。   -   温廷安亟亟打马,在一片辚辚的马车声当中,她披霜戴露回至冀州府的客邸,本想将今夜的收获,与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逐一道来。   哪承想,她甫一回至了客邸,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并没有在预想之中的,在大堂之中静候她。   魏耷和苏子衿也不在。   众人竟是都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诡谲的异样,陡觉氛围不太对劲。   自己所处的这一座客栈,就像是一座置身于旷野之中的空壳,人籁岑寂,万物静默如谜。   温廷安敛了敛眼?眸,行前一步,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听到了蛰伏于晦暗角落之中的磨刀捣鞘之声。   直觉告诉她,这一座客邸,目前被铺天盖地的杀手包围了。   杀意如悬在她颅顶处的一柄利刃,摇摇欲坠。 第256章   温廷安闻着了硬韧刀器在暗处悄然出鞘的?窸窣声响, 这一动静,响彻于?周身,虽然动静很小, 但她到底还是听到了。   一抹惕凛之意, 拂掠过她的?眉庭, 她亦是探手反攥袖裾,摸向纳藏于?流云广袖之中的?银色软剑。似是觉察到了危机的?到来,这一柄软剑的?剑身,亦是剧烈地滚热了一番, 俄延少顷,便是泛散出一片鎏银色的?淡寒之光,其势如切入磋, 如琢如磨, 剑身的?浩然之气,俨似长虹一般, 贯注于剑鞘周身。   她下?意识攥紧了软剑的?剑柄,仿佛深切地攥紧了独属于自己的一份安全感。   为何周遭竟是蛰伏有这般多的?杀手?   来者到底是何人??   可是因为大理寺此行招惹到了什?么人??   温廷安眸色沉敛, 纤细眼睑之下?的?深灰色瞳仁,沉得随时可以仿佛拧出水来。   岑寂如谜的?空气,一时变得极其剑拔弩张,偌大的?客邸, 仿佛沦为了一座易碎而脆弱的?天青瓷器, 只消再有任何一个外力稍稍施加上?前,这一樽规整的?瓷器,便是会变得支离破碎。   直觉告诉温廷安, 此地不宜久留,毕竟, 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这一股压迫感,委实是太沉迫了,迫得她庶几是喘不过起来。   自己?再不逃的?话,必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虽然,她也不知晓大理寺此行,究竟是招惹了谁。   ——慢着,说?到人?,翛忽之间,温廷安思?量起了一个人?。   ——就是在碧水县镇里在客栈前的?一位摊贩,他持刀仗势欺人?,魏耷和?苏子衿遂是上?前制止了,这个摊贩寡不敌众,遂是灰溜溜地遛蹿走了。   ——冀州知府李琰曾经说?过,下?面六处县衙的?知县,常与匪寨贼寇相?互缠连勾结,当地势力盘根错节,颇有纠葛与关窍。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知这些蛰伏于?客邸之中的?杀手刺客,是不是那个摊贩的?党羽?   理智告诉温廷安,她必须快点逃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局势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是她滞留于?此的?话,必将遭罹灾厄。   但魏耷、苏子衿、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五人?皆是下?落不明。   众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杳然无踪,搁放在平时,他们早就在客栈之中候着她了,但今时今刻,他们并没?有出现于?此。   这便是意味着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   再细忖一番,五人?之中,论身手功夫,乃是魏耷最佳,平素,若是遇到三两劲敌,魏耷早就一柄朴刀直截了当地招呼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是能够将对方解决掉了。   可是,在这一回,魏耷竟是也惨然落败了。   这就说?明,对方端的?是来势汹汹。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绪在某一息亦是剧烈地沉坠了一下?。   她的?身手功夫,乃属朱常懿所教,她手上?所攥握的?这一柄兵器,乃是与温廷舜配对的?雌剑。   若是一对一,或是一对十,她或许还会有些胜算,但现在是一对百,最后一丝胜算,亦是在这一片无声的?对峙之中,彻底湮灭了。   温廷安深晓,自己?若是强攻而去?,自己?定然是毫无胜算的?。   为今的?上?上?之策,便是一个『逃』字。   但是,大理寺的?三位官差,还有魏巡按、苏书记,都落在了对方手上?。   倘或自己?不主动迎敌,他们便是会有性命之忧。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额庭,悄然渗出了一片冷湿的?汗渍,攥剑的?手,掌心腹地之中,亦是渗出了一片冷汗。   她定了定神,朗声对空言说?道:“来者何人?,不若报上?名来,一直遮遮藏藏的?,亦是不符合你们的?侠道作风罢。”   话未竟,数枝凛冽的?冷箭,陡地破空疾射而出,它们在晦暗幽明的?空气之中捻蹭而过,碰撞出了数道橘橙色的?花火,伴随着一阵硬韧的?罡风,一阵寒芒直直地扑向了温廷安的?面门。   她的?眸心沉沉地敛了下?去?,拗身一折,堪堪避开了对方接踵而至的?箭雨。   这个时候,她适时震袖抻臂,这一柄软剑,遂是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踔厉挺近,伴随着一阵雪亮净白的?银光,裹挟着一团干脆利落的?剑气,比及软剑,以横扫千军之势,横撞向了那一片箭雨——   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片金戈迭鸣之声。   温廷安正准备接招。   只不过,比及软剑出鞘之时,这一出诡谲的?氛围,陡地陷入了一种持久的?滞重之中。   比及下?一批冷箭,再度涌入之时,温廷安正准备再度接招,哪承想?,一道冷锐粗嘎的?声响陡地当空掠起,声如铙钹,堂堂皇皇,声势骇然:“都停手!——”   一时之间,箭雨如雁过无痕一般,登时消隐在了温廷安的?面前。   她定了定神,将软剑严严实实地执在手中。   她自己?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是看到了一位满面长髯的?中岁男子,从昏晦的?角落之中行了出来。   借着一簇幽微橘黄的?烛火,温廷安渐而看清了这个男子身上?的?衣饰。   此人?首戴褦襶,脚蹬草鞋,一身平民的?粗朴衣衫,俨然一副平平无奇的?慵然造相?。   但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能够明晰地觉知到这位中岁男子身上?不俗的?气质。   他的?身手与武功,绝对远远在她之上?,他若是要弑害她,绝对如撵除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只不过是他隐而不发、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晓得,这个男子本来是要杀了她的?,但不知何故,他顿住了这一个动作。   在目下?的?时刻当中,这般一个满面白髯的?男子,铜铃般大小的?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更精确而言,是凝视着她的?掌中长剑。   男子沉坠于?她掌心上?的?这一个目光,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温廷安慢慢地咽下?了一口干沫,眸底浮泛起一片惕凛之色,一晌后撤数步,一晌飞快地在脑海之中斟酌着话辞,哪承想?,对方竟是先问了:“你手上?的?这一柄剑,从何而来?”   一抹异色,幽幽然掠过了温廷安的?眸底,这位男子之所以会停手,莫非是冲着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么?   温廷安三下?五除二,当下?便将软剑,一举纳藏入自己?的?袖袂之中,凝声问道:“在问我软剑从何处来以前,阁下?倒不如先自报一下?家门,更为合适一些罢。”   白髯男子闻罢,眸色幽幽地深了一深,蓦地冷嗤了一声,抱臂道:“目下?的?局势是你寡我众,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挥斥着掌中软剑,好整以暇地说?道:“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虽然我势力单薄,但阁下?显然是有话问诸于?我,是也不是?”   白髯男子面露凝思?之色,温廷安又?说?道:“不若这般,大家都打个商榷好了,咱们先拣个座儿,好生坐下?谈谈?这般兵戎相?见的?,也没?法子谈事儿罢?”   温廷安所言,委实是不无道理。   白髯男子闻讫,当下?便是拣了两只杌凳,一只放置在了温廷安的?面前,一只放置在了自个儿的?近前。   温廷安确证了对方是诚心实意,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可能杀了她,她绷紧的?神经,遂是逐渐松弛了下?来,款款地告了座。   没?等?她说?上?话,对方凝声问道:“你是谢玺的?什?么人??怎的?他的?一只佩剑在你这里?”   温廷安纤细修直的?指腹,轻拢慢捻地叩击着近侧的?桌案,瓷白的?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温文有礼的?笑色,说?:“阁下?,我此前亦是强调过了,在释疑之前,阁下?不若先自报家门为好。”   白髯男子闻罢,冷峻地嗤哼了一声,说?道:“鄙人?姓骊,单字讳曰衡,你唤老夫『骊老』便是。”   ——骊姓?   温廷安听罢,容色沉了下?来。   这天底之下?,怎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在不久以前,吕老祖母刚刚同她说?起了骊氏大族的?事,交付予她一枚信物,说?骊氏大族行踪十分隐秘,不太好找,一切要看机缘。   哪承想?,这一时刻,对方便是主动寻上?门来了。   温廷安心道:「这可不,机缘来了啊。」   骊老尚在静候着温廷安的?答复,温廷安倒是不答反问:“今番骊老是因何事至此?”   骊老没?好气地道:“你们大理寺数日前去?了一趟碧水县,可是替卖狼牙土豆的?那一家子出了头?”   温廷安面无表情地道:“骊老,您可别?说?持刀的?那个摊贩,是您麾下?的?人?。他这般做,本就是恶霸之举,一刀下?去?的?话,便是数条人?命,您可甭说?,您此番是来寻大理寺报仇的?。”   骊老正色道:“你个丫头片子,倒是生了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实相?瞒,那个人?和?那卖狼牙土豆的?人?,俱是骊氏大族的?探子。“   “什?么,探子?“   温廷安感到颇为不可思?议,很快反应过来,明悟了什?么事,“所以说?,客邸前的?那一场纷争,是做戏给大理寺看的?,目的?是请君入瓮,一探底细?”   骊老点了点首,笑意莫测,捋着一撮长髯,朗声笑道:‘正是如此。“ 第257章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 一晌将软剑捣归入鞘中,一晌凝声问道:“郦老为何要试探大理寺?”   郦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安,没好气地说道:“身为大理寺少卿, 你同?宣武军的少将此?番北上, 加之你与周、吕、杨三人, 并及魏、苏二?人,在客邸驿站之中议事,凡此?种种,行迹委实可?疑, 我?们随时不得不前去彻查你。“   一抹异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左手拇指细缓地摩挲着右手指腹,心道?一声「果然?」, 当初大理寺北上赴往冀州府第之时, 便是即刻被郦氏大族注意到了。   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莞尔道?:那郦老历经了一番调查,可?有调查出来什么?”   郦老蹙了蹙那一对厖眉, “你这丫头片子,你这般反诘,可?是在套老夫此?处的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抚掌笑赞道?:“郦老聪明。”   郦老的鼻腔之中, 陡地嗤出了一身冷寒之气?:“你们说冀州之地, 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一场名?曰『地动』的浩劫,你们分出三路,魏、苏拿着官府榜文, 布告于六县之中,你们走访六县游说那些县衙知县, 让他们接受『地动』这般一桩事体,以便号召民众。至于谢玺,近些时日?,他带着两位玄甲卫的心腹,去了冀州周边的州府,再查各处州府是否有足够充沛的人口容量,以便后续行迁徙之事。”   郦老一字不落地将温廷安他们所做的事,说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大理寺此?番北上,确乎是为了地动一事,”话及此?,她?秾纤夹翘的眼睑深深地沉敛了下去,狭长的鸦睫之下露出了原石一般的黑色瞳仁,眼尾朝外倾泻地过去,一副沉思之色,她?问道?:“郦老是如何看待的呢?”   郦老的大掌柔抚在膝头之上,淡声说道?:“没怎么看待,不论冀州发生什么样的浩劫或是灾厄,我?们皆是不会离开这一片疆土的。”   温廷安闻言,显著地怔然?了一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道?:“郦老,你的意思是要,要留守在此?处?”   郦老望定温廷安:“老夫和?郦氏大族的事儿,你这个丫头片子就莫要闲操心了,你且先回?答老夫的问题,你和?谢玺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干系?”   温廷安:“……”   为何每次遇到长辈,她?都会被问及自己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呢?   温老太爷温青松是这般。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如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怎的遇上了郦氏大族的长老级人物,他亦是问候起?了她?和?温廷舜之间的关系。   这种看似不相干的一桩桩事体,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丝微妙的联结在。   郦老尚在等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初次与?郦老打?个照面,彼此?还并不算相熟,她?只得颇为审慎的说道?:“自幼时起?,我?与?温廷舜便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着了,一路行至了今朝,而今,彼此?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这番话说得是委实含蓄,郦老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老粗,听得不甚明白,当下捋了一捋白髯,费解地问道?:“所以说,你和?谢玺到底有没有处对象?”   温廷安:“……”她?在心下忍不住咂了咂舌,郦老非要将这番话问得如此?明晰么?   一丝一毫留白的空间都不留的么?   郦老在温廷安的面容瞅出了一丝踯躅之色,当下感到颇为纳罕,困惑地问道?:“别愣怔,这种问题不是挺简单的么,处了就是处了,没处就是没处,有甚么好纠结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蓦然?觉得自己的面颊,委实是滚热无比,缓声地说道?:“处了。”   郦老喟叹了一声,说道?:“那就是了,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素来是不近女色的,在晋朝时期,晋帝与?郦后为他相看了不少女子画像,他从?来皆是一副矜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仪姿,纵然?在现实生活当中,也有不少英勇的少女寻他叙话,但总是碰了满面冷灰,当是时,老夫与?晋朝的文武百官便是论议,为何储君如此?不解风情,会不会身患隐疾之类的……”   这一席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她?陡觉自己的眼角剧烈地痉挛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只听郦老继续说道?:“直至今日?,郦老看到了你这丫头片子,才真正明晓了一桩事体,原来他是喜欢势均力敌的,否则的话,他也断不会将雌剑赠与?你。——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断不会轻易将软剑送人的。”   郦老从?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寻觅到了真正的答案。   温廷安这般一听,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灯烛的烈焰跌入了油芯,『噌』的一声,旋即在她?的面容之上撩蹭出了显著的一簇烫焰。   温廷安不欲郦老一直将话题兜转在自己的身上,否则,自己会陷入一种极其被动的局势里,她?赶紧话回?正题,说:“我?没有想过郦老此?番会主动来寻我?,其实,我?也是想来寻您的。”   郦老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噢」了一声,凝声问道?:“寻老夫所为何事?”   温廷安道?:“郦老想必亦是知晓的,我?来寻您,便是为了温廷舜。”   郦老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逐渐转寒,眸底生出了一丝冷峻的霾意:“你想襄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旧部?“   温廷安道?:“不是我?想,这是郦皇后的意旨。“   在郦老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前些时日?,我?陪同?温廷舜前去松山祭祖,祭得正是郦皇后,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郦皇后,她?一直心存着一个祈盼,恳盼温廷舜能?与?郦氏一组进行一场破冰行动。”   郦老闻罢,冷哼一声,“老夫凭什么相信你?”   温廷安不疾不徐地道?出了郦皇后的衣饰、发髻,以及她?的谈吐习性。   郦老闻罢,猝然?一滞,温廷安方才所描摹的那些细节,均是与?郦皇后生前的种种,别无二?致地对契上了。   难不成……   温廷安这个丫头片子,真的见到了郦皇后?   这时候,温廷安徐缓地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块玉璜,递呈在郦老的眼前,她?的容色风停水静,说道?:“此?则吕老祖母给我?的玉璜,说是见着了郦氏大族之时,便是将这个信物交付予您。”   郦老面露一丝动容,一晌拂袖抻腕,一晌将这一枚玉璜捻于掌心之中,细致地探看了一番,确正了这一枚玉璜,真真系吕老祖母陈氏所给。   郦老的面容之上,遽地晃过了一丝钦服之色,正视了温廷安一眼。   这是他第一回 ?正视温廷安。   在此?前的叙话之中,他一直没有将温廷安真正放在眸底,不论她?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亦或是她?在谢玺心目之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这一些事体,在郦老的眸底,是根本?不足为提的。   但是,吕老祖母给了她?一枚玉璜。   这一桩事,便是非常不同?反响的。   吕老祖母亦是一位遗世孤高之人,行事审慎严谨,她?从?未将这一枚玉璜递予任何一个人,至少在这十余年当中,从?未有过。   但是,她?却是将玉璜递予了温廷安。   这就说明,在吕老祖母的眼中,温廷安是自己人了。   简言之,便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郦老心下顿感一片憾愕,但明面上并不显。   他将这一枚玉璜攥握于掌心腹地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凝着眸心,正视着温廷安,凝声说道?:“郦后是老夫同?父同?母的胞妹,也是老夫唯一的妹妹,老夫一直皆是视若己出,大晋亡了朝,吾妹投缳自刎于松山高岗之上,那个时候,谢玺人在何处?”   温廷安眸底渐然?露出了一丝忧戚之色,她?的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有些什么话想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   因为她?总觉得,氛围变得极其滞重,语言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当中,变成了一个淡薄而苍白的东西,不论她?说了什么,都显得孱弱无力,既是无法替郦老缓解痛楚,也没办法替温廷舜演说些什么。   她?不曾亲历过现场,更不熟知那样一段历史?。   妄自评判的话,也显得太不谨慎了。   这厢,郦老面容深沉似水,冷声说道?:“我?同?谢玺那个小子,算是不共戴天的了,不用指望我?能?跟同?他和?好。他先前躬自来寻老夫,老夫亦是不曾招待过。”   ——好深的仇隙。   温廷安眸底黯了一黯,郦老将郦皇后之死,都归咎于温廷舜身上,这会不会对他太不公平了。   在短时间内,郦老与?温廷舜两人的关系,应当是不太可?能?会修复得好的。   温廷安静静然?地垂下了眼,这事儿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她?必须徐徐图之。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关注的事体,应该是在郦老不愿意从?冀州迁徙出去这一桩事体上。   温廷安定了定神:“郦老,地动一事非同?小可?,您不能?留守在此?处的。” 第258章   温廷安义正词严地道:“地动与您此前所征战的战争不一样, 您必须在半个月内撤离。否则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再者就是,晚辈虽不曾历经过大晋时期, 也不知您和温廷舜过去的具体纠葛与纷争, 但?是, 晚辈与他共处了十余年,多多少少会?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温廷舜明面是一个矜冷澹泊之人,不喜形于色,亦是极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思绪, 这般一来,可能会给人一种沉蓄内敛的感觉,不过, 一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细节, 是无法诓瞒人的,他时常会?提及母亲和?您, 也一直默默守护着大邺漠北的疆土。这不就意味着?,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 您占据着不轻的份量么?”   这一席话,是颇为中听的,将郦老悉身的毛孔,俱是熨烫得极为舒畅。   郦老原是沉敛下去的心, 翛忽之间, 变得轻盈起来,一种温实而醇厚的思绪,就这般撞入了他的心腔之中, 好像是一块巨石,凭空抛掷入了深潭之中, 激起了一阵不轻的涟漪与水花。   郦老的内心委实是高兴极了,但?明面上丝毫不显。   郦老冷淡地哼了一声?,说:“你这丫头片子,少将这些漂亮话来哄老夫,老夫可不是甚么软脚虾,听了你这一席话,就会?妄自?改变自?己的主意。”   温廷安闻罢,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尾轻轻地勾了一勾,说:“其实,郦老听着?还是很开心的罢,您的唇角都明显上扬了。”   经温廷安这般一儆醒,郦老唇畔上所衔着?的一抹笑意,登时消弭得无影无踪,他绷紧了面容,正色地说道:“除非是大邺亡了,否则的话,老夫是不会?离开冀州半步,永生?永世也不回。”   温廷安:“……”   这一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也就只有郦老这样的人物能够道出来了。   庆幸地是,冀州去洛阳有上千里,郦老所撂下的狠话,估摸着?是传不到赵珩之的耳中。   如?此作想,温廷安亦是淡淡地舒下了一半的气,不过,另一半的气,仍旧深深地梗阻在她的胸臆之中。   郦老竟是不愿离开冀州。   温廷安记得自?己劝了不下三?次,只遗憾,自?始至终,郦老的立场都不曾撼动过。   这不正是对契了吕老祖母陈氏对他所述过的一席话,这个郦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刚愎且固执,甚或是有些油盐不进的,旁人所讲的任何一句话,若是悖逆了他的立场,他愣是连半句都不听进去的。   温廷安说服郦老失败。   这也可能是初次见面,她对郦老并没?有那么熟稔的缘由。若是她与郦老之间的关系,有温画眉与吕老祖母二人的关系这般深的话,指不定她还能有说服成功的一丝希望在。   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她并不能指望自?己可以说服倔强的郦老。   ——『让温廷舜去说服的话,指不定有希望呢?』   一刹那,一个念头几如?电光火石一般,遛蹿至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它出现得特别唐突,教她猝不及防,但?又这般自?然而然,好像是从来都是一直存在着?   一抹显著的亮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心下一片了悟之色。   对啊,说服郦老这般一桩事体,为何不能交付予温廷舜去做呢?   他与郦老有很深的纠葛,让他去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情状呢?   郦老见着?了他,很可能操刀弄戈,一展身手,同他兵戎相见了,但?这又有何妨?   直觉告诉温廷安,必须尽快让温廷舜与郦老再见面,且让他来说服郦老离开冀州。   这般一个破冰行动,深深地横亘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目下时局是格外地紧迫,不容她再有一丝一毫犹疑或是踯躅了。   这厢。   一只宽厚温韧的大掌,伸在了温廷安的脑袋上空,迩后,重重地揉了一揉,说:“此番老夫虽未能直接宰了谢玺那个臭小子,但?结识了你这个小妮子,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郦老将温廷安的鬓发,深深地薅了一薅,道:“今后你在外头遇着?了什?么困厄或是困难,只管报上老夫的名号来,会?有暗桩替你疏通其中的关窍。”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郦老的好意,我这个晚辈心领了,那晚辈今后,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廷安一晌说着?,一晌想要?将自?己的脑袋,从郦老的大掌之下挪开,但?郦老的大掌特别硬厚,掌腹生?出众多的薄茧,在抚触之时,便是生?出了摩擦力,她的脑袋不仅没?能从郦老的铁掌之下逃出生?天?,鬓发与官弁还变得缭乱,像个动物的窠。   温廷安:“……”   “——慢着?。”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陡地瞠目,不可置信地望定郦老:“您晓得晚辈的真实身份?”   她在归途的路上,便是换了一身衣物,发饰簪钗一并拆了,妆容也用胰子水冲淡了,今刻见之,常人便是觉得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少年郎了。   她也没?有穿女儿?装,是大理寺少卿的官袍。   在初见郦老之时,他的一行一止,俱是拿她当女儿?家?来对待,起初温廷安没?有留意到这个端倪,直至郦老抻出了大掌,重重薅了一薅她的头发时,温廷安适才意识到情状不对劲。   郦老是一早,就认出她是个女儿?家?的身份了吗?   她可是都没?解释过一字一句的啊。   洞察出了温廷安的费解与困惑,郦老骤地朗声?笑了一笑,大掌从她的脑袋之上挪移了下去,在她纤细修直的肩膊之上,霸气不重的拍了一拍说:“就你这般的玲珑骨骼、无喉结、小身板、细嗓音,若是老夫一眼无法认出来,那这六十余年的人间,算是白白走一趟了。”   温廷安心道,可是,温家?已然辞世的温老太爷温青松,亦是没?有认出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郦老却是认了出来。   好敏锐。   明明才打交道不久,竟是能够洞悉出这般微小的细节,温廷安不由有些侧目而视了。   郦老将玉璜递呈给了温廷安,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样物事,你这丫头片子,且好生?收好了。你我之间聊得来,能在此刻相逢,也是一种绝佳的缘分了,若不是今刻时局紧迫,老夫皆想开宴好生?招待你一番了。”   温廷安闻罢,有些失笑:“若是郦老能够迁出冀州府,那今后,紫兰有诸多的叙话之机。”   郦老摆了摆手,正色道:“温少卿,你可别再提迁徙迁徙之事了,虽然说万事都好商量,但?唯独在这样一桩事体上,老夫是绝对不能同你商量的。”   温廷安眸色瞠了一瞠,露出一丝遗憾之色,说道:“那好吧,这一桩事体,晚辈从今往后便不会?再提及了,今番是晚辈唐突了您,请您宽宥,慎勿为怪。”   郦老淡淡地摇了一摇首,笑着?说:“不打紧,既是今朝是虚惊一场,那老夫便是认了你这个友朋,往后若是有机会?的话,老夫竟是要?好生?与你聊聊。”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老人家?的这一席话里,听出一丝寂寥的况味来。   郦老是晋朝末代的人,在大邺这个朝代之中,他与郦氏大族生?活在这个异乡之中,冀州前身便是晋朝王都,他们一腔孤勇地选择坚守于此,守护的不仅是这一片疆土,还可能是那个已然倾覆的亡朝罢。   在郦老的立场之上,设身处地的着?想一番,温廷安倏然能顾感同身受,能够理解郦老本身的固执与刚愎了。   毕竟,冀州府就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他们若不驻扎在此,还能去往何方?   若是真正迁徙的话,就相当于将他们的根底,从这一片土地之中拔除了。   不坚守在冀州的话,他们这些晋朝高门的遗脉,似乎便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这样做的话,想必是伴随着?一片剧烈的阵痛罢。   温廷安陡地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做的残忍。   虽然说,明面上是为了郦氏大族的安危,为了让他们能够活下去,便是让他们迁徙出冀州府。   这样做法,看似正义与正确,也顾全了大局,保住了冀州百姓们的性命。   可是……   温廷安徐缓地垂下了眼睑,浅绒绒的鸦睫在纤薄的卧蚕处聚拢成了一道深深的阴影,狭长夹翘的睫毛之下,是一对几近于原石般的黑色眼珠,此刻,这一双邃黑的瞳仁弥漫上了一片薄雾,揉不进,吹不散,情绪掩藏在浓雾的后面,像是一幅飘渺的远山淡影,只有影影绰绰的浅影,教外人难查虚实。   ——『自?己的迁徙之举,真的是正确的吗?』   一个时辰以前,温廷安能够肯定自?己的行为,但?在这一个时辰之中,她倏然对自?己的一行一止,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若是自?己是郦老的话,自?己能够同意迁徙么?   倒也未必罢?   也不太可能同意。   根都没?了,无异于信仰的坍塌。   但?她刚刚还站在制高点上,多番劝服。   温廷安,你这样太残忍了。   温廷安觉得自?己有必要?寻温廷舜商量一下这一桩事体。 第259章   【第两百伍拾玖章】   既然是虚惊一场, 郦老?便是将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和苏子衿他们放了出来。郦老对众人道:“起初,我?以为你们是此?番南下,是要密谋一些反叛之事, 便是处处留意?你们, 本是要将你们严打拷问一下, 哪成想,今朝与温廷安洽谈了一番,原来是一场误会。”   郦老?虽然放了众人,但?一行一止之间, 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展露,仅是道?:“你们既然是她的友朋,那便一视同仁, 今后但凡遇着了什么困厄, 棘手的,自己无法解决的事, 便可?来寻老?夫。这天底下,是没有?老夫不能摆平解决的事。”   众人:“……”一时有些间歇性?的失语。   周廉、吕祖迁、杨淳俱是面露一丝诚惶诚恐之色, 连忙摆手道?声『不用』。   魏耷的脑回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他拗了一拗身子骨,舒活了一番肺腑筋络,对郦老?道?:“您老?的身手在我?之上, 有?机会势必还要多?切磋一番的。”   苏子衿窃自用胳膊肘捅了捅魏耷:“你此?前与郦老?过?招之时, 你所遭遇的各种种种,你都忘了,目下还想着要与郦老?觅时切磋, 是不是好了伤疤,便是忘了疼?”   魏耷龇着牙, 没心没肺地笑了一笑,捋开袖裾,朗声道?:“不就是被?吕老?过?肩摔了好几回么,有?什么要紧的,我?就喜欢跟武功比我?强悍的人过?招。“   苏子衿的鬓角一处,悄然渗出了一丝虚薄的冷汗,他登时什么也?不想说了,胸腔之中?攒了一团气,待郦老?离去之后,他淡声说道?:“行,你爱怎么着便是怎么着罢,往后我?不会再妄议些什么了,魏巡按想做什么,也?不要再同我?相询意?见了,反正我?的武功弗如你,你也?看不上我?的。”   明耳人皆是能够从这一席话当中?听出端倪,魏耷亦复如是,他不明晓苏子衿为何会说这些负气之辞,起初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及他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晓过?来,苏子衿说这些话是担忧他的安危,魏耷想要蕴藉苏子衿,但?对方已然是转身离开了,并不给魏耷一丝一毫叙话的余地。   魏耷的心,因于此?漏跳了一拍。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将这般的一幕,看在了眸底,俱是露出一片唏嘘之态。   周廉道?:“魏巡按,你看看,你将苏书记惹急了。”   魏耷道?:“这种事,值得他这般负气么?”   吕祖迁『啧啧』了一声,抱臂道?:“看来魏巡按还是没有?开窍啊,对方都已然这般关切了,你却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事况上,这委实教人担忧。”   魏耷瞠了一瞠眸心,不可?置信地说道?:“开窍?开什么窍?”   杨淳摇了摇首,道?:“虽然我?是围城之外的人,但?饶是再迟钝,我?也?将一些情状看得清清楚楚了,但?某些人却跟个榆木脑袋似的,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魏耷见眼前的三个人,一直在打太极,话里话外兜兜绕绕的,情势几如打哑谜无异,他的眸底惑色益重,挠了挠手后首,胸腔之中?弥散入一阵微微焦灼的思绪,望定众人道?:“所以说,苏子衿他为何要生这般闷气?”   魏耷他仍旧摸不着头脑。   他是名副其实的直男思维,听不懂一些含蓄婉约的、具有?深刻意?涵的东西。   必须要有?人明晰地去告知他一些事情,他才可?能获悉具体的事况。   但?——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面面相觑,觉得将真相挑明的话,便是对苏子衿有?些不大尊重了,苏子衿本身也?没有?坦诚自己的心意?,只不过?会在一言一行之中?,流露出一些端倪和况味出来。   这种细节是极其含蓄的,而且非常隐晦,诸如魏耷这种神经粗的人,自然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到。   但?大理?寺常年勘察百案,早已炼就了一身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苏子衿的一言一行,他们端的是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众人都明晓苏子衿对魏耷是什么心意?的,除了同僚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遗憾,魏耷根本就捉摸不透,他需要有?人能为他指点一下迷津。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觉得,他们还是暂先莫要越俎代?庖了罢。   ——还是别了吧。   目下,先将儿女私情摒除在外,姑且先论?议重要的事。   苏子衿已然先去寻温廷安晤面了,剩下的人,亦是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   -   时值掌灯时分,苏子衿率先寻着了温廷安,温廷安刚好换上了衬身的常服,正在官邸的司房之中?看一些卷宗与公文,当下见着苏子衿一人来了,先是道?:“郦老?将你们放出来,要不要紧?可?有?伤着什么地方?”温廷安一晌说着,一晌将目色投望向了远空一带,也?就是苏子衿的身后,左右探看了一番,困惑道?,“嗯?周廉、魏耷他们人呢?怎的没有?同你一起?”   苏子衿拣了一只杌凳,在温廷安近前徐缓地告了座,添了茶,小口小口地啜了一口茶汤:怏怏然道?:“他们在后面。”   苏子衿同温廷安汇报了自己与魏耷,各自在六县之中?所做的公务,魏耷是负责张榜布告于众,苏子衿则是负责听取民众的声音,襄助他们传达一些意?见,也?反馈一些建议。   关乎地动与迁徙的公榜,已然是张贴于各县的边边隅隅,冀州众民很快知晓了此?事。   温廷安比较关注民意?与反馈,遂是道?:“民众是怎么说的?他们对地动一事有?什么看法呢?”   苏子衿是同民众频繁打交道?的,自然最清楚民生的情状。   他的指腹抚触在了膝头之上,眸底甫落下了一片凝重之色,说:“其实,民声的怨气有?些重,一来他们不曾历经地动,更不曾听闻过?,就凭钦天监的三俩话辞就将自己从故土搬离,在短时间内,他们是难以接受的。“   苏子衿的话说得非常含蓄,但?温廷安能够听出具体的况味了来,她能明晰地感知到,情状是不容乐观的。   这就需要想想办法了。   脑海里所窜出来的第一个法子,便是搞一个试点。   但?细致地想一想,凭真实情状而论?,她也?没办法做试点。   ——在先拿一个县做试点区域,率先迁徙出去,地动来临之时,没有?人员伤亡,而未做试点的平民百姓,便是会意?识到地动所带来的灾害有?多?么巨大与可?怖。   ——可?是,当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地动也?来了,他们饶是要逃,也?不可?能逃掉了。   所以,试点这样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虽然说,百姓对迁徙一事存在一些抵触的情绪,但?温廷安相信,只消她亲自深入民间,做好思想工作,便是一定能够打动平民百姓。   目下最教她介怀和头疼的,不是冀州府的百姓,而是郦家大族的郦老?。   虽然可?以感同身受,但?是,他若是不离开冀州,在这场地动的浩劫之中?,他一定是难以生还下去的。   九死一生,不外乎如是。   温廷安心中?是一片揪紧,这一桩事体,她想跟温廷舜好生商榷一番,但?他还没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殷切地想让两人见面。   让温廷舜与郦老?见上一面的话,虽然说,郦老?很可?能直接动兵器了,但?是,动兵器的话,总比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要好些。   她委实不想辜负郦皇后临终前,对她交代?下去的嘱托。   她所能做的,其实不是为温廷舜收复旧部,而是帮助温廷舜与存在血脉亲缘的人 ,重新团聚。   不论?怎么说,郦老?和郦氏大族,都算是温廷舜的至亲了。   既然是至亲的话,又怎么能够不团聚呢?   照此?情状看来,一定是要进行一场破冰行动的。   温廷安在心中?坚定了这样一桩事体   似乎是洞察出了她隐微的心事,苏子衿道?:“除了公务,温兄还在为其他事况担虑。”   温廷安没有?隐瞒,徐缓地点了一点首,苏子衿道?:“可?是为了廷舜兄?”   有?一掬裹挟着熙热之感的幽风,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和鬓角,将她的发丝徐缓地吹拂了起来,她拂袖抻腕,将那些发丝撩了起来,挽在了耳根后。   温廷安轻轻地垂下了眼睑,很轻地嗯了一声。   苏子衿见状,颇为感慨:“我?能深刻地感受到,你对廷舜兄,特别上心。”   苏子衿说着,思量起了什么,说:“以前我?一直没有?觉察到,但?现在我?能够感受到,温兄你是一个很孤勇的人,有?什么情绪和情感,有?什么事,都会大胆去做,不会畏葸不前,瞻前顾后。”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   她以前很少有?同苏子衿单独叙话的时候,她大多?数的时刻,不是同大理?寺同僚在一块儿,便是同温廷舜处在一起。   同魏耷和苏子衿二人的话,便是较少往来。   今刻倒是颇为稀罕了。   温廷安一晌给苏子衿递呈上了一盏清茗,一晌做出倾听的姿势:“苏兄有?什么心事,不妨道?来。” 第260章   苏子衿眸底露出了一丝纳罕之色, 他确乎存着?几些心事,但?一直不曾为外?人道也?,在今时今刻的?光景之中, 见着?温廷安提出来时, 苏子衿心中便是覆落了一片绵长持久的?悸颤。   他垂下了秾纤鸦黑的眼睑, 狭长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浅绒绒的?阴影,静默了好一会儿,苏子衿拂袖抻腕, 大掌抚在了膝面之上,淡声说道:“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打紧, 但?近时以来, 它一直困扰着?我,我便是不得不留意到它。”   温廷安悉心地听着?, 修长纤细的?指腹,在案几之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 指尖在案几的?边缘敲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的?音律,她?心中一片了然,一错不错地凝睇向苏子衿:“苏兄若是心中有事,不妨直言道来。”   少女的?嗓音, 温柔而?沉静, 质感纤细,如水般温和,比及倾吐出字句之时, 便如沉金冷玉一般,敲奏在了听者的?耳屏之中, 天然拥持着一道安抚人心的柔和力量。   苏子衿本来是心中颇有顾忌的?,不敢轻易道说,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在冥冥之中的?某一时刻里,他有了浓烈的?倾诉欲。   苏子衿眸底显著地黯了一黯,一晌接过了温廷安递呈过来的?茶盏,一晌浅浅地呷抿了一口?茶汤,茶汤醇厚而?甜沁,一股清涩的?气息,从齿腔之中一路扑至肺腑。   他饮茶毕,将茶盏搁放在了茶案之上,俄延少顷,倾诉欲如一群躁动的?游鱼,由外?及里地浸裹住了他,他垂敛了眼眸,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将心中所潜藏着?的?事,在理智的?筛网之中慢慢地过滤了一回,一番字斟句酌之后,他适才道:“温兄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在九斋之中执行任务的?时刻?”   一抹凝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听及「九斋」二字,她?便是觉得这是一份很陈旧且古早的?记忆了,但?在九斋执行任务的?时光,对她?而?言,在心中确乎是占据着?不轻的?份量。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一点首,温声道:“我确乎是清晰地记得,苏兄怎的?会提及此事?”   怕不是纯粹的?叙旧罢?   苏子衿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都有各自的?圈子了,我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似乎一直是魏耷,还有庞礼臣,不过,庞礼臣目下并不在冀州府,而?是在漠北之地,是以,在未来近一年的?光景之中,我一直是和魏耷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共事,我的?生活之中,似乎处处遍布着?他的?影子,起初,我觉得特别烦人,有种烦不胜烦的?感觉,甚或是生出了一种浓重的?厌离之心。”   温廷安的?眸底,渐然浮掠过了一抹讶色,全然没?有料知,苏子衿竟是会有这样的?一个心路历程。   这厢,苏子衿继续说道:“但?后来,历经一段时日的?相处,我对魏耷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非常矛盾,明明很厌恶他的?,但?是,我又心生出了一丝亲近之意?,想要不断地去靠近他,想要听他多说一些话,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想象地那?么厌离他……就是非常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是厌离嫌弃他,另一方面,却是想要不断地亲近他,我每次见着?魏耷,总是这样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有很多思绪在脑海之中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话至尾稍,她?也?听出了一丝端倪。   苏子衿敛了一敛眼眸,双手抚在了膝面之上,低声问道:“我这样的?心情,在温兄看来,是很奇怪的?罢?若是寻常的?男子,怎的?会对朋辈与同侪生出这样的?心情呢?”   饶是温廷安再?迟钝,此刻也?听清楚了苏子衿的?话中真意?,她?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藕白纤细的?胳膊,俄延,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苏子衿的?胳膊,她?淡声说:“这些事情,不也?很寻常么?我不知外?人是如何看待的?,但?至少在我眼中,我觉得格外?寻常。”   一抹异色略过苏子衿的?眉眸,他没?料知到温廷安竟会露出这般反应,他鼻腔弥散着?一阵湿涩,这样的?心事,在他的?心中裹藏了很久很久,他很害怕会招致外?人异样的?凝视与眼光,会觉得他与寻常的?男子不太一样。   因于此,他一直不曾对外?人道出这样的?事。   总觉得难以言说。   心中更是觉得颇为羞耻。   可是,在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以一种颇为温柔的?姿态,包容并接纳了他。   冥冥之中,有一种重物突地击打住了他的?眼眸。   陡然之间,苏子衿蓦觉眼眶漫漶上了一片浓郁的?湿涩之气,鼻腔之中蔓延上一片酸胀的?气息。   好像是终于能够被?人所接纳和理解了。   温廷安复给苏子衿递呈了一盏清茗,“苏兄,你好生缓一下。”   苏子衿接过了温廷安冲沏过来的?茶,茶汤清冽如霜,甫一入了喉舌,便是有一种沁脾的?气息灌入肺腑,清凉的?气息涤荡干净了他胸臆之中的?种种郁结与块垒,余剩下来的?东西,便是静定的?心神并及平稳的?吐息。   苏子衿的?情绪,本来是沉郁而?闷重的?,但?此一刻,蓦然变得轻盈起来。   苏子衿捻紧了杯壁,修直纤细的?手,骨节狰突,几些苍蓝色的?筋络,从他的?虎口?与指缝之间,渐渐然地凸现了出来。   苏子衿:“温兄,与你坦诚倾诉了一番,我目下感觉好多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浅淡地笑了一笑:“有些事,莫要在心中闷太久,有时候与我们说一说,亦是不失为排忧解闷的?一种的?方式,至少在我看来,确乎是如此。”   苏子衿「嗯」了一声,点了一点首,凝声道:“我今朝同你所述的?话辞,你莫要为外?人道爷,毕竟,我信任温兄,也?仅说予你一人听。”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淡淡地笑了一笑,眉眸深深地敛了起来,静定地说道:“苏兄对魏兄的?感情,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垂落下了眼眸,摇了摇首,说:“这个大老粗,自然是不知晓的?,我也?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温廷安风停水静,凝着?眸心,道:“不打算让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抚着?膝面,眼尾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浓深的?阴影,他双手交叠攥牵在了膝头处。   苏子衿眼前是一片飘渺与恍惚,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与魏耷所相处的?种种,就像是一出漫长的?皮影戏,他的?眸眶隐微地烫热了起来,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温兄,你也?千万不要告诉他。”   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一错不错地深望着?苏子衿,“可是,这一桩事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知晓、而?对方对此一无所知的?话,这样的?情状对你而?言,是不大公平的?,不是么?”   温廷安在苏子衿的?肩膊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若我是你的?话,定然是会告知予我所心仪的?人,而?不是瞒着?不说。”   苏子衿抬起了雾蒙蒙的?眼眸,鼻翼隐微地翕动了一番,道:“我与温兄不一样,在这个泱泱熙攘的?人间世当中,对待一些较为特殊的?人和事,我反而?会畏葸不前,瞻前顾后,思量很多。”   温廷安闻罢,一阵了然,思量了好一会儿,适才纳罕地问道:“苏兄可是在担忧,若是魏耷或是周围的?人,晓得了此间真相,你与他们,便是难以回至从前的?关系了?”   温廷安此言,端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切切实实地道出了苏子衿的?困惑以及心病。   苏子衿静默了好一会儿,适才淡声说道:“温兄所言极是,我怕一旦坦诚了真相,后面所引发?的?结果?,并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苏子衿垂下了眼眸,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所以……我现在变得特别患得患失,甚或是只要想到『魏耷』这个名字,便是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一种痛楚。虽然说,明面上,我能够与魏耷相处得特别自如,但?实质上,我的?内心戏很多,我会忍不住想很多,有种东西会驻扎在我的?心底,剧烈地消耗我,哪怕我在明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光是清醒着?的?时候,便是切身?觉得很累,很疲乏。”   温廷安眸底略过了一丝显著的?凝色,她?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苏子衿的?肩膊。   温廷安委实不知该如何回应,语言在这样的?时刻当中,成为了一个澹泊而?苍凉的?东西,她?只能通过纯粹的?肢体?语言,来安抚苏子衿。   温廷安心下逐渐酝酿出了一个计策,她?要为苏子衿和魏耷二人助攻。   虽然,在原著之中,关于两人的?感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半着?墨,但?是,这两个人物,皆是与温廷安同生共死过的?朋友,温廷安出于一种同侪之间的?道义,觉得非常有必要襄助苏子衿。   她?虽然不曾切身?历经过这种情感与状态,但?是,今刻听到苏子衿陈情,温廷安颇受触动。   两人正叙话之间,外?头传了一阵窸窣,传了傔从的?声音:“少将回来了!——” 第261章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 外头的傔从,速速前来值房通禀了一声?,说温廷舜回了来?。   兹话不亚于是一块巨大的磐石, 凭空抛掷入一潭深水之中, 顷刻之间, 便?是掀起了一片千仞之高的庞大波澜,温廷安眼前一片莫大的恍惚,整个人有些?发怔。   苏子衿闻言,对她莞尔说:“温兄, 那事儿便?说到这儿了,我们翌日再好生商榷。”   苏子衿言讫,便?是搴开了一角藏青门帘, 撩开袍裾大步离了去。   内室本身就有些?昏晦的, 支摘窗之外的日色,由鎏金淡成?了一片绛紫之色, 温廷安一晌燃火掌烛,一晌捧镜自照, 细致地整饬了一番自己的仪容,比及一片拾掇停当?之后,她便?是朝着外出行去。   日薄西山,将要入夜的光景里, 夕光俨若一层薄薄的流纱, 衬出了一片柔软温实的质感,她纵目凝睇而?去,庭院深深寂寥, 偶有啁啾鹊鸣与喈喈蝉噪响起,她行至此间, 万籁阒寂如谜,人籁飘渺无?声?,一个青年负手卓立于刺桐树之下,背影峻挺,身临玉树,仪姿从容,举止澹泊,一径地入了画中。   许久未曾见,温廷安眼前顿时弥散入一片涩胀之意,鼻腔亦是漫漶入了一片持久的涩然。   似是听着了动静,负手而?立的青年,徐缓地转过了身来?。   是夜夜入梦而?至的那一张脸。   是温廷安暌违好?多日的那样?一副神情。   温廷舜看到了温廷安,原是冷峻锐利的凤眸,须臾,柔软了轮廓,自然而?然地敞开了双臂,朝着她敞开怀。   温廷安鸦黑的睫羽剧烈地颤了一下,浅绒绒的眼睑深深地敛了起来?,秾纤的睫毛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纤细的深影,淡紫透青的一溜光,从远空西山的方向,片略地斜照了过来?,渐而?在她的面容之上,清晰地镀上了一层薄软的辉光。   温廷安眉眸弯成?了两道上弦月,按捺不住涌动的情潮,迅疾朝着温廷舜飞扑而?去。   她扑上去的那一刻,温廷舜配合她的身量,劲韧瓷实的双臂适时伸了过去,朝上施力,稳稳当?当?地托起了她。   温廷安的世界便?是朝上抬升而?去。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当?中,她为保持自己的重心,双腿缠住了温廷舜的韧腰。   这般的姿势,委实有些?蒙昧,温廷舜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便?将温廷安托起,一径地朝邸舍当?中行去。   温廷安伸出两截藕白的臂,搂紧了温廷舜的脖颈,不知为何,她蓦觉自己的眸眶弥散入了一片濡湿之意,胭脂色的水雾氤氲于她的眸瞳之中,眼前是温廷舜矜冷的侧脸剪影,青年的面容由明晰逐渐变得朦胧,影影绰绰的一片,俨若远山一带素淡的一幅画,留白居多,委实教人看不清真切。   温廷安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患得患失了,明明她在官场之上,能够见招拆招,没有事能够真切地难倒她。   但?是……   平心而?论的话,她自己其实是有较为脆弱易碎的一面,只不过,这般的面目,她从来?不会为外人看到。   她身居在大理寺少卿之位,自然不能教任何人看到她不那么坚韧的一面,否则的话,这很可能会造成?军心动摇。   但?在温廷舜面前就不一样?了。   比及两人相处的时刻,她在他面前,便?不是在是威严谦和的大理寺少卿,而?只是一个意欲汲取温暖的女?子,她会露出自己的憨态,露出一些?小女?子的脾性,露出一些?较为真实的自我。   易言之,在温廷舜面前,温廷安会感到颇为松弛,也会感到很放松、自在、雍容。   公务、案牍、任务所裹挟而?至的压力,也会变得极其轻盈,在与温廷舜相处的过程当?中,这些?压力,便?是会被逐渐冲淡。这样?的感觉,类似于一种精神减负,温廷安的身上,就像是扛着众多的担子,但?有了温廷舜在,他会为她减轻众多的担子,很快地,温廷安便?是会感到非常的松弛。   今后的人生,她的神识虽然是会一直绷紧,但?是,时常会有人主动为她松绑。   这样?的话,她就能活得很自在,也很从容。   -   这厢,温廷舜将温廷安揽入了怀中,他将她搂得非常紧实,两人的身躯,近乎是严丝合缝地偎紧在了一起。   温廷舜的大臂,如炽沸的热铁一般,箍紧了她,。   在这样?的时刻当?中,温廷安蓦觉自己的骨头,庶几是要被碾碎了,她整个人多少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温廷舜的体温过高,这般反而?衬得她的体温很凉。   青年的力道,非常劲韧结实,温廷安被他搂抱住时,感觉他浓烈而?潦重的念欲,是一种想要将她揉碎在身体里的念欲。   当?下,温廷安忍不住捻起了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打了下温廷舜的肩膊,说:“你太用力了,能不能松开些??”   温廷舜闻言,这才?稍微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两条铁臂仍旧紧紧得箍住她,并不松开分毫。   好?像她是他叼在嘴中的猎物,唯恐她跑了一般。   温廷安伸出了手,纤细的素手,轻轻撩抚着温廷舜的后脑勺,俄延片晌,手顺藤而?下,搂揽住了他的脖颈。   温廷安枕在了温廷舜的颈窝之中,耳屏紧致地贴在他的脖颈肌肤之上,谛听着他的脉搏动响。   青年的脉搏,形同他的心跳一般,如此强烈而?有力。   温廷安伸手,隔着数层衣物,轻柔抚于温廷舜的.胸膛前,低声?说道:“你的心,跳得很快。”   温廷舜正在大步行路,闻得斯言,垂眸下视,鼻翼适时抵在了温廷安的鼻峰之上。   两人的嘴唇仅有一纸之隔。   温廷舜的两条胳膊皆是紧紧托着温廷安,暂时无?暇抽出手去『惩处』她,于是乎,他俯眸低眉,在她的嘴唇之上,不轻不重地轻咬了一下。   温廷安一记吃疼,眸色雾蒙蒙,薄唇溢出了一身细碎的嗔,她凝睇了他一眼,说:“你干嘛突然咬人?”   温廷舜继续咬了她一下,将她的嘴唇咬肿了去,说:“那你适才?为何撩我?”   温廷安有些?愕讶,对方竟是懂得『撩』之一字的意涵。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睇向温廷舜,笑着说:“不错哦,有长进了,竟然是知晓了一些?东西。“   温廷舜削薄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细线,但?笑不语。   温廷安深深埋在了温廷舜的颈窝之中,深嗅着他身上雪松冷杉的气息,好?久没有嗅到这样?的气息了,这样?的气息让她颇为怀恋与牵念。   温廷安搂得更紧,鼻翼捻蹭在了温廷舜的肌肤之上,一晌深嗅于他的雪松冷杉香,一晌徐缓地合拢上了眼眸。   这是一种,好?舒服,好?惬意,好?安心,的感觉。   就这样?深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   温廷舜身上除了冷香,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渍。   温廷安垂敛下了眼眸,唇角勾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附在温廷舜的耳屏处,轻声?地说道:“你身上的汗味,也很香。“   一抹黯色浮掠过温廷舜的眉眸,他显然没料知到温廷安竟是也会说情话。   少女?的嗓音,俨若蘸过了饴糖蜂蜜一般,衬出了一份细腻温糯的质感,听在对方的耳屏之中,便?是如摄魂夺魄了一般。   一股痒酥的质感,弥散上了温廷舜的心房,他摩挲着她的颊面,说:“这几日,可有遭受什么棘手之事?”   温廷安摇了摇首:“不打紧,最?后都解决好?了。”   她搂紧他的脖颈,曼声?说:“是托了母亲与吕家的关照。”   温廷舜闻言,顿作一副了悟之色:“那就好?。”   方离深庭,乍入内间,温廷舜将温廷安抱入床.笫之上,本是想要为她宽衣解带,哪承想,他将温廷安放置在床榻上时,发现她已然是阖拢了眼眸,浅浅地睡过去了。   温廷舜看着少女?娴静姝美的睡颜,一时失笑。   他一晌拿起衾被,徐缓地为她罩上,一晌轻柔地托起了她的后颈,拿起簟枕,将其置放在了温廷安的后颈处。   行完这一切,温廷舜细致轻柔地摩挲着温廷安的面容,他的目色聚焦在了她的眼下眶。   烛火将少女?的面容映衬成?了一轴古雅素淡的画,她的皮肤瓷白如凝脂,这般倒是将她的卧蚕上的晕黑,格外得鲜明。   温廷舜的眸色凝了一凝,心道:『她应当?是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了罢。』   他沉眸低眉,鼻翼在少女?的鼻梁之上轻轻地蹭了一下,末了,薄唇在她嫣红柔软的嘴唇上,落下极尽悱恻缠绵的一吻。   浅眠之中的少女?,发出了淡淡的一记『唔』声?,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慵懒地睁开了双眸,纤细的素手,钩住了他的脖颈,道:“我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温廷舜耙梳着温廷安鬓角间的发丝,“无?碍,乏了便?是休息罢。”   温廷安捧着青年的面容,说:“可是,你才?刚回来?,我本想好?生同你叙叙话的。”   温廷舜道:“我和你一同休息,我也有些?疲乏。”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撩开衾被,腾出一个位置,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来?,睡这里。” 第262章   温廷舜闻罢, 一抹凝黯之色浮掠过眉庭,他的容色黯得可以挤出水来?,嗓音蘸然了一丝喑哑之意:“此话当?真?”   温廷安不必不让地?凝睇着温廷舜, 徐缓地说道:“我有哪次说话不是属实的?”   温廷舜安眸色黯了一黯, 俄延少顷, 便?是在温廷安的近前徐缓地告了座。   温廷安能够切身地?觉知到,身侧的床榻,显著地?塌陷了下去,一阵寒沁沁的、几如?冷松一般的凉冽气息, 以漫山遍野的势头,倾覆而来?,将温廷安彻首彻尾的笼罩住了。   自然而然地?, 温廷舜抻出臂膀, 朝着温廷安伸了过去,:“枕着?”   温廷安见状, 『嗯』了一声,凑身近前, 伸扬起了脖颈,仰起了下颔,一晌捻抚住了温廷舜的臂膀,一晌凑过脑袋, 不偏不倚地?枕在了温廷舜的胳膊上, 须臾,她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独属于成熟男子的郁热气息, 悄然蔓延了上来?。   温廷安狭长纤薄的眼睑,淡淡地?垂敛了下去, 邃黑的眼眸,敛成了一道下弦月的弧度,她的眼梢朝上勾勒起来?,笑眼弯弯地?凝睇着温廷舜。   她本就是枕在了温廷舜的臂弯之间,抬起螓首与他相视之时,两人的鼻翼就这般不经意地?触碰上了。   从温廷舜的这个角度俯望过去,他能够明晰地?看清楚她的脖颈纤细秀美的线条,肌肤白皙如?凝脂,在案台烛火的洞照之下,颈部肌肤透白得庶几可以晕染出一片飘渺的光华来?。   温廷舜喉头倏然变得格外哑涩枯槁,有一种显著的思绪,诸如?悸动?与颤抖,如?雨后春笋一般,从他的心腔之中悠悠然顶了出来?,不过,这样的悸颤,顶了出来?后,复又被他不着痕迹地?镇压了下去。   温廷舜徐缓地?垂下了眼眸,遽地?抻出两截臂膀,将近前榻上的娇人,紧紧地?搂揽在了怀中,臂膀上的力道,逐渐收紧加重,温廷安不得不屈起两条藕白纤细的胳膊,竖抵于他的胸.膛前。   温廷安肺部的气,被一步步地?挤压了出去,她庶几是有些喘息不过来?,纤细的手臂不住地?捶打着温廷舜,以嗔怪地?口吻,说道:“你搂太紧了!——”   温廷安的眼睫,正不安地?颤动?着,眸瞳晕染着一线薄弱的水光,水色淋漓如?一奁胭脂,眼梢的晕色更深,易碎且脆弱,仿佛温廷舜再用更深的一重力道,堆砌在她眼眸处的濡湿热液,便?是会就此坠落下来?,掩似一线星辰,倏然跌碎在了瓷白的琉璃青盅之上。   温廷安的面目,是格外得惹人生悯。   温廷舜见状,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将小腹之中那一缕莫能言喻的冲动?,悉数镇压下去,他拂袖抻腕,伸出一截粗粝的拇指,静缓地?揩掉了温廷安眸梢处的暖热泪渍。   犹嫌指腹力度不够,他便?是俯近身躯,薄热的嘴唇贴在她的眼角处,绵密的吻,俨若盛夏的暴雨,错落地?坠落在了她的面容之上。   温廷安搂住了温廷舜的后颈,眼眸深深,许是月色太美了,她一晌摩挲着温廷舜的面容,一晌温声问道:“你去周边的州府,探查勘察得如?何了?”   温廷舜闻言,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眉眸弯弯地?凝睇着温廷安:“我这才刚回来?,你便?是开始谈公事?了?”   觉察到青年口吻之中所隐含的一丝情绪,温廷安一阵失笑,修长细白的手指捻住温廷舜的嘴唇,朝中间揪扯了一扯。   温廷舜的嘴唇,被捻成了一张金鱼的嘴唇,温廷安自他的胳膊上抬起了脖颈,在他纤薄柔韧的唇畔上,缠绵悱恻地?亲了一亲。   为了证明自己的主动?,温廷安还故意亲了很多次,每一回亲得很响,类似于一种『啵啵啵』声。   这般的声响,响彻在熙热的空气之中,便?是显得旖.旎绮秾。   温廷安亲完了,便?是捧起温廷舜的面容,眼眸弯成了两道下弦月,鼻翼深深地?翕动?了一番,胭脂色的嘴唇勾了起来?,两腮一鼓一鼓的,须臾,露出了榴白的牙齿,粉绒绒的舌苔抵在齿间,粉与白的交错与碰撞,惊艳了观者的眼。   温廷安朝着温廷舜眨了一眨眼眸,嗓音就如?浸裹在蜜糖之中,字字句句泛散着一种艳丽的香气,教人委实沉醉不已:“温廷舜,你在暗示些什么?”   温廷舜掐紧了温廷安的腰肢,温廷安闷闷地?『唔』了一声,看着温廷舜,道:“你为何突然掐我的腰?”   温廷舜一晌收紧力道,一晌道:“你不老实。”   青年的力道其实并不沉重,温廷安却是觉得自己的腰肢肌肤,骤地?软下了一截,被他指腹所捻捂过的腰部肌肤,起了一层绵长的颤栗,这种颤栗,一径地?朝腰部肌肤蔓延了过去,少顷,便?是蔓延至了整一具身躯。   温廷安眼尾渗出了一丝溽热的泪渍,说:“我怎的不老实了,你方?才不是说我怎么就只同你谈论公事?了,我就想知晓,你方?才那一句话,具体是指涉着什么意思。”   温廷舜捻起温廷安的下颔,鼻翼轻轻捧着她的鼻庭,嘴唇吞吐着薄热的气息,一字一顿地?道:“你不知晓?”   温廷安乜斜了对方?一眼,道:“我怎么能够知晓?”   温廷舜回望她,道:“数日不见,某个人竟然学会了装傻。”   言讫,他便?是捻住了温廷安的腰肢,指腹戳了一戳她的痒穴。   温廷安素来?是非常怕痒的,当?下便?是禁不起折腾了,忙不迭地?告饶道:“你能不能别痒我啊?”   温廷舜垂下眼眸,道:“其实是你不老实,你若是老实些,我也不会这般了。”   温廷安:“……”   她被痒出了诸多眼泪,在温廷舜的怀中翻来?覆去,片晌,她实在是承受不住了,当?下便?是缴械投降,忙不迭地?告饶道:“行行行,我不装傻了,我不装傻了,我坦诚相待好不好?”   温廷舜一听?,这才稍微松开了她,淡声问道:“说说罢,你晓得些什么?”   温廷安趁着对方?桎梏在自己腰肢上的手松弛了开去,登时震袖抽臂,一截银亮雪白的软剑,即刻如?游蛇一般,直直地?窜了出来?。   温廷舜眸色一黯,没有料知到温廷安竟然会奋身反击。   他薄唇深深地?抿成了一条细线,当?下便?是徒手反压制住了温廷安的剑招,逐一见招拆招之后——温廷舜翻身压制在温廷安身上,两条劲韧结实的大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两截骨腕,定格在了她肩膊上侧的位置。   温廷舜俯下眸去,面容风停水静,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道:“你确乎是不老实。”   温廷安时下的情势,端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本欲捣剑出袖,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桎梏,但是,在武功方?面,她终究是慢了一拍。   温廷安撅起了嘴唇,道:“哼,温廷舜,原来?是你对我是早有防备。”   温廷舜淡声道:“这不挺寻常的么?你本就不老实,我自然是要?防你一手。”   温廷安思量了一番自己目下所处的局势,明显是对方?处于上风,而她是处于下风,硬碰硬的话,她全然是毫无胜算的。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气势便?是即刻软了下来?,不再做一丝一毫的挣扎了,徐缓地?抬起了淡粉色的眼睑,露出一对泫然欲泣的眉眸,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廷舜:“我老实了,还不行吗?”   温廷舜俯眸低眉,修长细直的指腹,捻住了身下娇人的下颔,指腹稍稍地?用了力,说道:“你方?才在问我,我在暗示些什么,你心中其实已然是明白的罢,但你隐而不宣罢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露出一副极为无辜的神?色,软身道:“……其实,我还是不太明白诶,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不再与身下娇人多做纠缠,低下了眉去,速速以吻封缄。   “……”   温廷安的眸色,在昏晦的光阴之中,静缓地?瞠大了去,她的薄唇,被一种柔韧且寒沁的触感,不偏不倚地?攫住了。   她余下来?的话,悉数被堵截在了对方?倾轧下来?的气息之中。   她眼前的一片世?界,本是留存了一些光亮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仅剩下了一片昏晦的光景,是支摘窗外的一溜鎏金色的光,斜斜地?透照下来?,投照在了他身躯之上,反射出来?的光线。   温廷安本以为温廷舜是长驱直入,哪承想,他居然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那温热濡湿的触感,仅是在她的唇瓣上停留了数秒,便?是离开了去。   温廷安感觉有些匪夷所思,稍稍偏过螓首,不可置信地?凝睇着温廷舜。   温廷舜道:“怎的这般看着我?”   温廷安微微地?凝了凝眉心,定了定神?,凝声说道:“你是故意的?”   这一回,轮至温廷舜露出了一副无辜的容色:“我怎的故意了?”   “就是——”温廷安想要?指出一丝异常,但是,却是不知该如?何用恰当?的措辞来?描述这种情状。   情急之下,她直身扑了过去。   以做反击。 第263章   温廷安捧起了温廷舜的面容, 薄唇碾压在他?削薄的嘴唇上?,俄延少顷,便是?重重亲了他?一口, 比及温廷舜伸指捻起她的下颔, 意欲加深这个吻时, 温廷安却是?抽离开了去,螓首撇至一旁,不让他?亲吻。   温廷舜眸底出现了一丝纳罕之色,将温廷安的面容扳正归来,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你怎的了?”   温廷安好整以暇地凝睇着他:“什么怎的了,嗯?”   温廷舜轮廓如峻峰,橘橙色的烛光投照下来时, 便是?将他?的侧颜轮廓, 渲染得格外冷峻与清隽。   他?左半张脸是?晦暗的,右半张脸是?明澈的, 他?整个人的思绪,亦是?浸裹于一片半是?晦暝半是?光亮的光影之中。   温廷舜直截了当地指出端倪, 道:“你不让我继续亲。”   温廷安颇为无?辜地眨了一眨眼眸,淡声说道:“你方才不也这般做的么?”   温廷舜算是?了悟过来,不由失笑地道:“你这算是?记上?了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下颔扬了起来, 俨然就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面目。   温廷舜深深地捧住了温廷安的面容, 哑声说了一句话:“那我知晓了。”   温廷安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的眉:“你晓得什么了?”   哪承想,她话音甫落,对面的青年遽地倾轧而至, 两?只劲韧结实的大掌掬起了她的面容,下颔被一只手挑了起来。   温廷舜暗着眼眸, 略偏了一偏首,须臾,便俯身深吻了过去。   温廷安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深深阖拢上?了眼眸,她能切身地感知到,自己的嘴唇被对方叼了起来,继而是?沉沉地吻住了。   这一回,不再是?澹泊的蜻蜓点水,不再是?简淡的浅尝辄止。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嘴唇,变成了一块肉骨头,被青年毫不餍足地叼了起来,徐缓地啮啃着,巡回往复,时而久之,她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要被对方啃肿了。   甚或是?连气?息亦是?喘不上?来了。   男子如兽,将她彻底倾覆,一番食髓知味。   这一晌,温廷安委实是?有些招架不住了,嘴中发出了『唔』『唔』『唔』的一阵闷哼声,掩藏于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不住地捶打了温廷舜的后背,意欲让他?松开她。   但效果委实是?适得其反。   她越是?不住地捶打他?,他?越是?搂她搂得越紧。   力道紧得,让温廷安觉得自己,庶几要被对方嵌入怀中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掐碎了。   情?急之下,温廷安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藕白的雪臂,朝着温廷舜的身下直驱而去。   比及她收紧了力道——   温廷安能够明晰地听见温廷舜发出一记闷哼声,这种闷哼声,不同于寻常的类似于重物击撞在己身上?时的动响,而是?蘸染了一丝情?与欲,浓重而潦烈,像是?情?绪在眩晕,人间都?化成了一片迷离的酒色。   ——“你在做什么,嗯?”   温廷舜的嗓音,像是?酥在温廷安耳屏上?的风。   温廷安兀自作?乱的手,很快被他?劲韧结实的骨腕揪牵住了。   温廷安抬起了眼眸,不避不让地回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谁教你不松开我?那我自然要奋身回击不是??”   温廷舜舌头顶了一顶上?颚,慢条斯理地凝睇着温廷安:“你就这样回击的?”   温廷安坦坦荡荡地摆了一摆手,莞尔道:“效果也挺明显的,不是?吗?”   ——确乎是?挺明显的。   少女的手,如游蛇一般拂掠而下时,温廷舜的身体?,便是?即刻掀起了一阵非常深的悸动以及震颤。   他?怕若不适时阻止她的话,两?人便是?很容易擦枪走火。   那么,接下来的后果,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了。   毕竟,两?人的燃点与沸点很低,只消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轻微的触碰,便是?能够引燃彼此。   温廷舜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加之最近公务繁冗,两?人显然是?没有这般充裕的时辰来行房事的。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两?人齐齐共枕而卧,面对面凝视着彼此,各自掌心腹地交缠了在一起,不断地汲取着彼此身上?的体?温以及气?息。   温廷舜对她又亲又咬的,温廷安生?出了一丝顾虑,那便是?,自己的嘴唇是?不是?肿了,肿了的话,那明朝还?怎么见人呢?   若是?让大理寺同僚、魏耷、苏子衿和冀州知府李琰见着了,那当如何是?好?   虽然众人不会明说,但心里多少生?出一丝留意和芥蒂。   对她这个大理寺少卿的威信也有不太好的影响。   温廷安捧起了那一面妆奁的奁镜,揽镜自照一番,赫然发觉,自己的嘴唇果真是?肿了起来了。   镜面之中的少女,唇瓣呈现一种秾纤的胭脂色,唇线饱满,唇泽多汁,轮廓漂亮流畅。   但唯一的瑕疵便是?,她的嘴唇很肿。   温廷安微微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饮啜了不少温水,试图让自己的嘴唇消肿,但近乎是?无?济于事。   温廷安蜷在了温廷舜的暖怀之中,来回地打滚,心中一直在嗷嗷地大叫。   温廷舜捻住了温廷安的嘴唇,左右细致地探看?了一番,正儿八经地说道:“挺正常的啊,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我觉得还?好。”   温廷安撮起了一张嘴唇,略显幽怨地看?着他?:“你是?开玩笑么?”   她嘴唇都?是?肿成这个样子了,温廷舜这厮居然说没事?!   真是?太教人匪夷所思了。   果然,天底下的每个男子,都?认不出女子嘴唇上?的色号。   温廷舜看?见温廷安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有些纳罕,道:“怎的了?”   温廷安挪开了下颔,「噔噔噔」地下了床榻,跑去了盥室,一晌细致地捧着镜面,观摩自个儿的脸,一晌自袖裾之中摸出了薄荷香膏,匀细地涂抹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自己的唇瓣,少时便是?弥散了一片沁凉的意蕴,颇为舒服,被咬.啮的疼痛感,在她的匀抹当中逐渐消散了去。   温廷安在盥室内待了好一会儿,少时,她的嘴唇便是?消肿了,温廷安揽镜自照,左右探看?了一番,确认自己的嘴唇没有比以前那么肿以后,她适才放下了心来。   只不过,她还?是?往自己的嘴唇之上?,匀抹了一番薄荷药膏,缓了好一会儿,她适才返回床榻,佯怒说道:“都?怪你,我自己的嘴唇已然是?变得这般肿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适才好不容易消了肿。”   一只劲韧结实的骨腕,横悬于温廷安的脑袋上?,迩后,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   就像是?摩挲着一只猫咪,或是?一只软体?动物   一行一止之间,皆是?充溢着显著的一抹安抚意味。   温廷安:“……”   温廷安拍开了温廷舜的手,但发现拍不掉,一番思量之下,只得咬住了温廷舜的手。   一抹濡湿且酸疼的触感,蔓延上?温廷舜的手指指腹。   他?『嘶』了一声,但没有挪开手,只是?纵任温廷安来咬着,淡声道:“不让亲,现在连摸首也不行了?”   温廷安狭了狭眼眸,一晌翻身倚坐在了温廷舜的身上?,她占据了主导地位,容色变得幽怨了起来,“看?看?你把我亲成什么样了,还?想亲,那定?然是?连门都?没有的。”   温廷安叙话之时,亦是?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温廷舜的手。   温廷舜继续揉着她的脑袋:“那这样呢、摸摸头,可行?”   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眼眸,淡扫了温廷舜的手掌一眼,说道:“不可以。”   温廷舜非常听话地挪开了大掌,掌心腹地的粗粝质感,一路游弋至她的肩膊与后颈处。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颤栗,凝了凝眸心,即刻拍打开了温廷舜的大掌。   温廷舜寥寥然地勾牵起了唇角:“真的生?脾性了、长脾气?了,居然连碰也不让碰了。”   温廷安乜斜了他?一眼,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过是?你此前没见识过罢了。”   温廷舜沉思了一会儿:“我挺喜欢的,以后就可以多这样,挺好的。”   坐在他?身上?的人儿,显著地怔愣了一番。   明摆着是?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说。   一抹绯红之色,掠过了她的面颊,挥之不褪。   温廷安捏起了拳心,很轻很轻地捣捶了温廷舜一下,用嗔怪的口吻道:“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温廷舜一瞬不瞬地凝睇着她,说道:“喜欢么?”   温廷安不假思索地道:“讨厌死了。”   温廷舜道:“那就是?很喜欢的了。“   温廷安感觉潜藏在自己体?内的颤意更深,她只能故作?正经地说道:“反正就很讨厌,你往后就不允许再说了,明白么?“   温廷舜露出一副纳罕之色:“你明明很喜欢的,为何不愿听我说?“   温廷安道:“因?为在我的眼中,温廷舜不像是?这样的人,讷于言而敏于行,哄姑娘听的漂亮话,,我觉得你是?不大会说得,也不擅长于此。“   温廷舜道:“我正在学,人总得要开窍。“   他?一晌说着,一晌将身上?的少女反压在下方。   温廷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尚未来得及惊呼,嘴唇便是?被一片冷杉的气?息封住了。 第264章   温廷舜的吻, 濡湿且冷冽,气息寒若冷霜,但触碰她的嘴唇时, 却是灼烫得?吓人, 庶几是烫着了温廷安的舌尖。   在晦暗的光影之中, 她悄然瞠大了一双雾眸。   温廷安虽然能够料知到温廷舜会亲吻她,但是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   她想?抽出一截小腿,去蹬踹温廷舜的身躯,哪承想?, 对方先她快了一步,乘空拨出一截劲韧的胳膊,掣肘住她总是乱动的、不安分的手。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 嗓子显得?非常嘶哑, 他凝了凝邃深的眼眸:“看看,你又不老实了。”   温廷安悉身皆是陷入了一阵持久的掣肘之中, 委实气得?咬牙切齿,不由撅起了嘴唇, 佯作气鼓鼓地说道:“也不看看,是谁先不老实的,自始至终,我?的局势, 一直都是落于?下?风, 反观某人,把我?桎梏得?死死的,还?愣说是我?不老实。”   话及此?, 温廷安淡淡地哼了一声,鼻腔之中发出了一记寒漠的嗤音。   不过, 既及她道出此?一番话的时候,狭长的眼褶盛着一抹细碎的浮光,秾纤夹翘的鸦睫,在稀薄的空气之中轻缓地扇动着,须臾便?是扇出了一道清清浅浅的弧度,眼睑之下?是一双原石般邃黑的眼眸,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她的瞳仁遂是如琉璃碎玉般,澄澈而湛明,更像是一扇平直的镜鉴,倒映着身上男子精致出尘的面容。   借着盈煌向晚的烛火,她渐而看清了温廷舜的面容表情,瓷白如玉的面容之上泛散着一层浅浅的薄红,与寻常清冷自持的面容不太一样,他的面容之上显著地动了情,耳根与颈部俱是泛散着一片隐微的潮红。   男子的眼神,黯得?可以沉得?拧出水来,眸底蕴蓄着一片浓烈的风暴,这一抹风暴,庶几能?够将身下?的女子,给彻底吞噬掉。   一直横悬在温廷安身上的那一根极细的丝弦,就这般彻底崩裂了去。   冥冥之中,她搂紧了温廷舜的背脊,修长纤细的瓷白指尖,细致地捻紧了他的蚁腰,将脑袋深深地揉入了温廷舜的胸.膛前,她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   少女毛茸茸的脑袋,并及那娇软的蹭捻动作,在温廷舜的心尖之上,掀起了万丈狂澜。   他的嗓子陡地变得?极其枯哑干涩,喉结发紧,心脏的律动,亦是隐微地加快了去。   今朝今时,娇人竟是这般主动地回应了他。   这委实是极其罕见的,若是搁在平时,温廷安早就成了一只憨居的螺蚌,将脑袋和身躯,缩瑟在了自己的壳当中。   温廷舜用?更加热忱且劲韧的力道,回应了她。   深深地揽紧了她的楚腰,两具身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一起,不留一丝罅隙。   这般的行相,俨似瓜藤之上的两只瓜,翠色的藤蔓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是谁,吹熄了烛火,恍惚的火光在彼此?的面容之上,剧烈地一晃而过,犹如一层半透明的纱,影影绰绰的,将彼此?的面容情绪衬得?若即若离。   温廷安搂紧了温廷舜,温廷舜且搂她搂得?更紧。   月色皎洁,如同一拨躁动的千万鱼群,透过高低错落的簟帘,悉数争先恐后地涌入内室,少顷,便?是将两人裹挟得?严严实实。   她与他之间的情愫,如潮汐一般,剧烈地喷薄、涌动而出。   青年绵密而悱恻的吻,就像仲夏夜的暴雨一般,以一种淋漓且滂沱的势头,淋洒在了温廷安的肌肤之上。   温廷舜心中颇为触动,一种莫能?言喻的颤栗,攫中了她,她委实是不堪忍受,在月色的掩映之下?,她胭脂色的檀唇,便?是溢出了三两声细碎柔娴的嘤咛。   温廷舜当下?闻着了,眸色遂是黯沉到了极致,附耳在温廷安的耳侧到了些?什么。   温廷安的耳廓并及耳根,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低低地对温廷舜道了一声:“讨厌。”   温廷舜闻罢,不由莞尔道:“你讨厌什么?”   温廷安敛了敛眸心,道:“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温廷舜附在温廷安的耳屏道:“你是不是在正话反说?”   温廷安眸色瞠了一瞠:“你说什么?”   温廷舜哪里不晓得?身下?的少女在装傻,他劲韧结实的大掌,蓦然照定她的腋下?探过去。   温廷安陡觉自己的腰侧弥散上了一阵浓烈的痒意,这一抹痒意,迫得?她瞬即弓起了腰肢。   她想?要从温廷舜的怀抱当中挣脱出来,却是发现?自己无济于?事。   温廷安在温廷舜怀里翻来覆去地挣扎着,她被痒得?笑出了眼泪,纤细如玉的手指,攥拢成了小拳心,不住地捶打着他:“温廷舜,你快松手啊!”   温廷舜眸色黯沉如深潭,大掌抚住她的腰侧,堪堪停住了动作,邃眸直直凝视着她,哑声问道:“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温廷安忍不住捶他:“讨厌,讨厌死了!——”   少女的嗓音,沁甜而软糯,透着一股憨居的气息,温廷舜面容略微绷紧,捻紧了身下?少女的腰肢,继续抻出大掌痒她。   温廷安委实有些?不堪忍受,须臾,便?是被痒出了涟涟泪水,她笑得?前仰后合,身躯在温廷舜的怀中扭来扭去:“温廷舜,你松开我?,我?服软了还?不行吗?”   温廷舜继续穷追不舍:“到底是「讨厌」还?是「喜欢」?”   他并没就此?松开她。   温廷安咬牙切齿,低声附在温廷舜的耳屏边,道:“喜欢……”   温廷舜神思微动,如此?说道:“太小声了,我?听不到噢。”   温廷安:“……”   一时之间,她觉得?温廷舜颇为欠打。   但在目下?的情状当中,她的四肢悉数被温廷舜深深地掣肘住了,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她又是羞恼又是羞耻。   生平从未感?受到如此?羞耻。   明明鼓足勇气道出了「喜欢」二字,但对方竟然是装作听不到,还?让她再?说一回。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了眼睑,薄唇高高地紧抿成了一条细线,不再?作一丝一毫地挣扎了。   温廷舜素来心细如发,即刻觉察到了怀中娇人的异样儿?,他痒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细致地去观察她的容色,赫然发现?她面容上一丝情绪也没有,唯一仅剩的,姑且只有一丝颇为委屈的情绪。   温廷舜心神稍稍一紧,温声问道:“你怎的了,嗯?“   温廷安弗应,仍旧维持着垂着眼睫的面目,一副沉敛如水的模样。   温廷舜戳了一戳她的面颊,对方亦是太没有太大的反应。   温廷舜这才切身觉知到温廷安不太对劲,很快地,他便?是料知到自己方才那一席举止,想?来是过了度,让温廷安感?到颇为不悦了。   温廷舜绵密地亲了一亲她光洁皓白的额庭,温声说道:“对不起啊,我?方才的举止,让你感?到颇为不适了。”   温廷安也不会一直生气太久,温廷舜主动致了歉,她亦是借着他所提供这个阶梯走下?去:“你适才做了什么,我?怎的不知道?”   假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功力,也能?排姿论位,温廷安大抵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三言两语,温廷舜便?是缴械投降了,他坦诚地认了错,说道:“我?适才做了一些?让你不太舒服的事,请你宽宥见谅。”   温廷安淡淡地乜斜了他一眼:“不妨说得?具体些?,你做了什么让我?不舒服的事?”   温廷舜:“……”   很快地,他整个人陷入了一记短瞬的沉默当中。   温廷安不紧不慢地催促着他:“不说话作甚,你倒是说啊。”   温廷舜的后槽牙紧了一紧。   温廷安发现?,他的面容肌肤和耳廓,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整个人俨如在滚烈的沸水浸泡了一般,弥漫上了一丝绯红。   温廷安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捏了一捏温廷舜的耳根:“说啊。”   耳廓似乎是温廷舜一个敏锐的部位,经她这般一捏,他的肌肤颜色,便?是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温廷安觉察到了一丝奇异的端倪,低声问道:“你的耳朵好敏.感?啊。”   少女的嗓音,软酥而黏人,天然有一种撩人心魄的力量,闻在听者的耳屏当中,便?是如一阵荡漾的春.潮,冲撞入他的骨髓之中。   “别说了。”覆在她身上的男子,嗓子委实嘶哑得?厉害,撑在她肩肘一侧的胳膊,苍蓝色的筋络剧烈地突了起来,根根分明,如参天巨树,那虬结在一起的气根,虬结在一起,以一种大开大阖之势,一径地蔓延入袖筒之中。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占据了上风,她继续摩挲着温廷舜的耳廓,力道变得?缠满悱恻,她勾了一勾眉眸,视线的落点,降落在了温廷舜的耳廓与耳珠处,对方的肌肤,肉眼可见地润红了起来,她温声笑道:“你的耳根真的很红诶。”   温廷舜的嗓子哑得?更加厉害:“别碰——”   温廷安歪着脑袋一错不错地凝视看他:“那你说,还?是不说?不说的话,就这样一直捏你的耳根噢!”   温廷舜的心律,剧烈地怦然跃动起来,在与温廷安的短兵相接之间,他并没有这般游刃有余。 第265章   烛火淋漓, 灯花飘渺,支摘窗之外的月轮之上,仿佛历经了一番浓重的云雨, 那一抹绛蓝, 乃是?清水洗濯过后的色泽, 衬出了一片剔透湛明的景致。   辗转便是?天明,温廷安醒来之时,便是发觉自己身体一阵骨软筋麻,有些?起不开身了。身体薄弱纤软, 如一张易碎脆弱的雪纸,上?下沉浮着,浸裹于热池之中, 俨然有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了。   将她?折腾至此的罪魁祸首, 正以?手撑在床榻一侧,以?半卧之姿, 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一掬鎏金色的日光,从漏窗的格纹之中, 偏略地斜射而至,髹染在他硬朗的五官轮廓之上?,投射出了几近于山川丘壑一般的那立体鲜明轮廓。   温廷安乜斜了他一眼,视线的落点定格在他的削薄的嘴唇之上?。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注视, 温廷舜的嘴唇, 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弧度轻启:“看什?么,嗯?”   青年?的嗓音有些?低低的沙哑, 如滚热的一纸红砂,若即若离地碾磨在温廷安的耳屏两侧, 一种不亲自来的心悸,即刻攫中了她?。   与诸同时,一抹滚烫之意,徐缓地攀爬上?了温廷安的面颊。   淡扫数眼,她?终是?有些?忍不住,捻住衾被挪近前去,在温廷舜的嘴唇之上?,很轻很轻地浅琢了一下。   空气之中,蓦地发出了「啾」的一声轻响。   温廷舜意欲回吻过去,却被温廷安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处,在他沉黯的注视之下,温廷安巧笑了一番,开始问?起正事?,道:“去冀州周边的州府勘察得如何?”   问?这番话时,温廷舜捻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放置在自己的掌腹之上?,轻轻地把玩着,嗓音倒是?深凝正经了不少,他道:“周遭的州府,拢共七处,我?逐一去问?他们大致的人口容量,发现七座州府的人口容量都?有盈余,我?同他们商榷了一番,地动生发以?前,他们会开放城门,让冀州城的百姓入内栖住,及至冀州城真正重建,他们再安顿黎民百姓回故乡去。”   温廷安闻罢,有些?愕讶:“这后续容留之事?,你都?办好了么?”   温廷舜唇畔含着一丝清浅的笑意,一行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她?的鬓角,淡声笑道:“若是?不曾办妥,我?自然不会回冀州城的。”   温廷安由衷地赞叹道:“很厉害。”   温廷舜附在她?耳屏一侧,倾声道:“有什?么犒赏么?”   温廷安信手抚住男人的面庞,骨腕轻轻捻蹭着他下颔和附在肌肤上?的青茬,道:“有啊。”   温廷舜自然而然地俯下眸,峻挺的鼻翼,隐微地翕动了一番,鼻端蹭了一下温廷安的小鼻尖。   历经了人事?,少女?的鼻尖沁出了一片细腻薄软的汗渍,面泛绯色潮晕,就如琉璃玉盏一般,温廷舜细致地凝睇一番,身体里游弋着一抹溽热的潮海,由远及近,由淡渐浓,庶几要吞没?掉两人。   温廷舜嗓音嘶哑到了极致,道:“那是?什?么犒赏?”   温廷安稍稍凝着眸心,抬起皓腕,轻轻搂揽住温廷舜的腰膀,两人遂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温廷安轻声说了两句话——   “我?遇到郦老了。”   “我?想让你见一见他老人家。”   温廷舜有一瞬地怔忪,似乎没?有料知到温廷安竟会道出此话。   郦老。   这是?一个如此古远且悠久的名字了。   这三个字,当下如一道秤钩,钩沉出了不少陈年?旧事?。   在大晋王朝,郦老是?名副其实的国舅,但?松山一场夜火过后,大邺新帝登位,他便是?与郦氏一族隐退江湖,从今往后,销声匿迹,不复出焉。   温廷舜遣甫桑和郁清多番寻索,其实也有寻到过,但?郦老选择杜户不出,拒不见客,态度非常冷峻寒淡。   郦老说他并不认识叫谢玺的人。   老人家一直对他当年?离开松山投奔江南温氏一事?,耿耿于怀。   思绪逐渐地回拢,青年?容色显出了一丝黯然的落拓,鸦黑的睫羽静缓地垂落下了来,掩住了眸底涌动的思绪。   但?温廷安的心思,是?何其的敏锐,当下便是?切身感知到了他的心绪起伏变化?,她?搂住他劲韧的腰,面颊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前,一晌谛听着他的心跳,她?拍了拍他的胸口说:“你可能很困惑,他为何主动来寻我?,不实相瞒,郦老是?看在你的份儿来寻我?,冀州地动,但?郦老和郦氏一族不愿从冀州迁出。他们说,冀州是?他们的根,生于斯,长于斯,他们不可能从此处迁徙出去。”   “想及此,我?觉得有必要让你和郦老见上?一面,你是?郦皇后所出,郦老是?郦皇后的胞兄,你们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纵使?有牵绊和抵牾,但?没?什?么事?是?性命更重要的。”   少女?话音深静,透着一种深入人心的温实力量,听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心弦就此奏出了一阵不轻的旋律动响。   他将她?揽拥入怀中,下颔抵于她?的乌发之上?,低声耳语道:“此前遣甫桑和郁清他们多番问?询和探赜,但?郦老拒不见人。不过,今次你能见着他,也算是?一回缘分了。”   不过——   “郦老乃是?行伍之人,打照面必先诉诸武力,不知你与她?打照面时,可有伤着?”   温廷舜凝视温廷安,容色峻然如磐石。   温廷安知晓他是?在忧虑自己的安危,心中一阵烘暖,她?说:“确乎如此,不过,我?有你所赠与的那一柄软剑护身,是?以?,并不惧畏。面对郦老,我?是?见招拆招,并无甚么大碍。不必太过忧心。”   话及此,温廷安眉眸弯弯,纤细的手指捻着坠腰的一绺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剐蹭着温廷舜的肩膊,安然道:“再说了,我?身心到底有无大碍,你目下也不一清二楚么?”   温廷舜稍稍有一丝怔然。   在烛火的洞照之下,少女?的肌肤朦胧晕白?,肤如凝脂,鼻腻新荔,榴齿生香,周身确乎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甚至连半抹淤青也无。   这就让温廷舜感到放心了。   温廷安温声道:“感觉是?郦皇后在关照我?,我?才没?有受伤。“   一抹深色浮掠过温廷舜的眉眸,他将她?搂揽得更紧实了些?许,力道之强劲,让温廷安觉得他要将她?揉碎在他的骨子里了。   细风敲窗,发出一阵窸窣的动响,温廷安凝睇着渐然亮起来的天色,用胳膊搡了搡温廷舜的肋部,问?道:“此前我?多番劝过郦老,郦老是?看在我?是?吕老祖母的嫡孙女?,才没?动肝火。我?觉得,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只有你才能真正劝得动他。“   温廷舜捂紧了温廷安的手,晌久,道了一声:“好,我?会全力一试。“   俄延少顷,他话锋一转:“不过,主动去寻郦老的话,得要适当地做一些?心理准备。”   温廷安眨了眨眸:“什?么心理准备?”   “诸如,身体要抗揍一些?。”   “……”   温廷安闻罢失笑,笑完才道:“好像确乎如此。”   这个郦老,确乎是?个名副其实的暴脾气。   温廷舜:“主要是?,要见到他老人家的话,一切都?要看机缘,他愿意让你寻到的话,那他是?很好寻觅到的人。反之,若是?他不愿意让你寻到的话,那么,任凭你费劲心力去寻找,也是?无济于事?,徒劳一场。”   温廷舜此话确乎不假。   温廷安前夜造谒吕府,同吕老祖母见面的时候,她?老人家也着重提到过,郦老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人,行踪隐秘,以?出世之心交游,偌大的冀州府当中,他唯一的旧友,便是?吕老祖母吕氏。   就连吕老祖母,亦是?须要凭借指定好的信物,才能真正见到郦老本人。   温廷安想要往袖裾之中摸出那一枚信物,但?发现,她?目下仅着一席素白?绸衣,信物纳藏在外衫的袖囊之中。   而那一席外衫,正悬挂在衣椸之间。   觉察到了温廷安视线的落点,温廷舜了悟,起身下了榻子,将那一袭梨花白?绸缎外衫取了来。   温廷安信手在袖囊之中摩挲了一番,须臾,便是?取出了一并雕工精湛的玉牌,递呈予温廷舜:“这便是?吕老祖母给我?的信物,有了他在,便是?能够见到郦老了。”   温廷舜却是?没?有直接取过,一阵深思之后,说道:“谈起来,抵今为止,我?尚未见过你的母亲和外祖母。”   温廷安捏着玉牌的力道,微微紧了一紧,“你要去见她?们吗?”   她?们。   温廷舜心中悄然落下了一个平静的决定。   他用拇指和食指在温廷安的面容上?捏了一捏:“也确乎是?该见见了。”   延宕好多日了,再不见的话,这礼节儿都?说不过了。   温廷安都?见过他的母亲和族亲了,他却不曾主动谒见她?的母族,这到底是?说不过去的。   温廷安心律怦然,陡地漏跳了一拍,“可是?,你刚回来,就去见她?们,会不会太累了?”   温廷舜已然是?听出了一丝端倪,掌腹力道收紧,将温廷安的嘴唇,捏成了一张金鱼唇:“是?不是?你的母亲和祖母,对你说了些?什?么,所以?,在目下的光景里,你不太想让我?见到她?们?“ 第266章   温廷舜端的是一语中的。   温廷安有时候就是觉得温廷舜委实太过于聪颖了, 不论?什么事,皆是无法瞒住他。   温廷安想为这般问题寻觅一些合适的?措辞,斟酌了好一些时候, 适才说道:“你在温家栖住了好些年, 吕氏对你是知根知底的?, 一直都是视若己?出,你去拜谒她,自然是没什么的?,但你应当没见过她老人家罢。”   温廷舜隐约听出了一丝端倪, 薄唇淡然地?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摇了摇首,淡声道:“确乎是没见过的?。我刚入温府的?时候, 是以温家庶子的?身?份, 温家自有一套尊卑的?森严秩序在,按我当时的?身?份, 自然是见不了吕祖母的?。”   温廷安一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一个细节,确乎是她所忽略掉的?,那已然是十余年前的?事体了,当时两人都还小?, 年岁稚嫩, 原主也还没真正到记事的?年纪,自然也不知晓温廷舜到了温家,以庶子的?身?份栖住下?来时, 会遭遇什么样的?待遇。   温廷安心中到底是有些自咎的?,她用小?拇指, 很轻很轻地?勾了一勾温廷舜的?手,力道微微收紧,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晓这些。”   温廷舜闻罢,不由失笑?道:“为何要道歉,我当时之所以选择温家庶子此?一身?份,是出于隐蔽低调的?考量,你当时还幼小?,不知晓这些细节,很是寻常,不是么?”   男子的?话辞,温醇而?低磁,尾调透着一股子沙沙的?哑,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天然拥持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了。   两人话回正题。   温廷安说道:“母亲那一关?,很好过,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明面上说着要给你重重设卡关?,但终归到底,她对你印象是不错的?,不会如何刁难抑或设阻绊,倒是吕府的?祖母,我倒是较为忧虑,她是武学世家出身?,她是要考验一下?你的?,至于考验方式的?话……”   温廷舜狭了狭眸心,主动接下?了温廷安的?话辞:“武学比拼?胜过祖母的?话,便是能?当场将你带走?”   温廷安暗戳戳地?捻起了一枚小?拳心,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温廷舜:“说什么啊,什么叫『当场把我带走』?”   温廷舜眸色笑?意?益深,拂袖抻腕,粗粝的?大掌,很轻很轻地?捏了一下?温廷安的?耳珠,道:“就是字面之上的?意?思。”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面容之上,覆落下?了一片浓重的?羞臊之意?,耳根与面颊,俱是弥散上了一片滚热之意?。   她觉察到对方微灼的?视线,不忍与之对视,目光忍不住撇开了开去,视线的?落点幽幽地?聚焦在了窗扃之外,定格在了鎏金的?曙色当中,她虽然没有看温廷舜,但纤纤素手窃自攥握住了男子的?骨腕,说:“那等地?动一事真正解决后,你再去见吕老祖母。”   温廷舜偏首凝视她,将少女憨居的?容色一径地?纳入了眸底,纳罕地?道:“为何?”   温廷安忍不住捏了一捏他的?鼻梁,面容风停水静,失笑?道:“太早了,时机还没到。”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当务之急便是优先解决主动矛盾。要在地?动抵达之前,保住冀州府所有百姓的?性命,让他们安全转移至周边的?府州当中,这般事体没有完成好,又岂敢谈论?儿女情长??   温廷舜与温廷安二人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温廷安没将话说得太过于明朗,但温廷舜很快便是听明白了。   温廷舜伸出了大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脑袋,说道:“好,那就自然而?然地?候至时机成熟的?时候罢。”   -   两人又在床榻之上,撞身?取暖了好一会儿,少时,东方日色渐渐明朗了起来,鎏金色的?淡薄晖光,俨若一层薄如蝉翼的?细纱,在亭台楼阁之上,静缓地?流淌着,须臾之间,光色变得一时缓,一时急,最终又臻至平缓。   两个人拾掇好了停当,盥洗毕,便是去了一趟冀州府。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皆是一切拾掇停当了,已然是在官府之中静候着了。见着温廷安和温廷舜双双入了官府以来,众人先是显著地?怔愣了一番,继而?道——   “慢着,温少将竟然是回了来?”   温廷舜寥寥然地?牵扯起了唇角,说道:“怎的?了,觉得我回来得早了?”   周廉大步行上前,豪朗地?拍了拍温廷舜的?肩膊:“这哪儿能?,是觉得温少将的?办事效率特别高!”   吕祖迁亦是朗声附和,笑?了笑?,淡声说道:“我们观摩了一番大文朝的?疆域版图,冀州府周边的?府州颇多,剑南、剑北、蓟南、蓟北,林林总总,拢共有二十多处,逐一商榷并协商好各府州,不仅耗时,还非常耗力。我们原以为筹算着,温少将此?行一出,至少需要半个月,哪承想?,这才不过七日左右。“   杨淳倒是为温廷舜说话,道:“据大内钦天监所说,地?动很可能?会在一个月内生发,因于此?,温少将是在尽可能?地?争取时间,毕竟地?动情状委实特殊,时阴便是生命,若是能?够多争取到一些时日的?话,便是能?够尽可能?地?护冀州百姓安全。”   话至尾稍,杨淳还特地?征询温廷安的?意?见:“温少卿,你说是也不是?”   温廷安:“???”   她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的?眉庭,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这个杨淳,发表言论?就发表言论?,好端端的?,怎的?还扯到了她身?上?   她一晌静谧地?听着,整个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另一晌,温廷安本来是在窃自筹算着,何时能?够将冀州百姓迁徙一事,早些时候提上日程。   越早将百姓迁徙出去,这种时局,便是对她们越有利。   一切都要争分夺秒的?,时局刻不容缓。   其实百姓的?思想?建设工作,并不是那么难做。   前一些时日,魏耷、苏子衿二人便是在冀州府下?面各县,张贴布告和榜文,将地?动的?事,传了出去。   虽然放眼市井之中,百姓疑声颇多,但还不至于到『民怨沸腾』的?地?步。   加之冀州知府李琰,已然是疏通了下?面六位县令的?关?节了,各县县令会承担好迁徙百姓的?工作。   大理寺所派遣出来的?诸位官差,也势必会在迁徙差务之中的?每一处环节,进行严格把关?,尽量确保不会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温廷安最是焦虑、最是焦灼地?,反而?是与己?有一面之缘的?郦老。   郦老说自己?不走,誓死要留守于冀州。   温廷安知晓郦老乃是大晋遗留下?来的?皇室贵族,他心存一份浓重的?乡土情结,生于斯,长?于斯,抵至晚年,时值英雄迟暮的?时刻,自然也是要遵循『落叶归根』此?一宗旨和理念,权当是以大晋子民的?身?份,维持对家国的?最后一场坚守。   于私情而?言,温廷安势必会了恻隐之心以及慈悲心肠,同意?郦老这般行事也不一定。   但于公而?言,她身?为大理寺少卿,出于对郦老身?家性命的?考量,她自然不可能?会同意?郦老这般行事。   若是郦老坚守于此?地?,那么,整一座郦家,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坚守下?来。   到时候,当地?动真的?发生的?时候,郦家将会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状态。   这亦是意?味着,大晋王族的?彻底倾覆。   亦是意?味着,温廷安没能?完成郦皇后对她的?殷殷嘱托。   郦皇后的?嘱托,抵今为止,温廷安一直都深切地?记得,要让温廷舜与郦氏大族,以一种涣然冰释的?姿态,去尝试和解,收复郦氏大族是其次,但缓和郦老与温廷舜两代人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郦皇后的?遗愿。   当初松山祭祖之时,在郦皇后那一缕幽魂面前,温廷安是做出了自己?的?承诺,郦皇后选择信任她,适才真正离开了人间世。   平心而?论?,温廷安不欲辜负郦皇后对她所寄托的?祈盼和期待。   她意?欲竭己?所能?,尽量做到最好。   尽量做到问心无愧,不留一丝一毫的?遗憾。   但要寻到郦老的?话啊,一切皆是要看机缘和时运。   郦老不是他们想?找便是能?够找到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觉得当务之急,是趁着这几?日,召集民众,及时嘱告他们未来一两个月将要去迁徙并栖住的?地?方,让他们提早拾掇好行箧与行囊,好筹备迁徙之事。   下?面拢共有六座县城,众人决计兵分数路,各自行动,尽早将指令传达的?,也将民众的?思想?建设工作做好。   这一天,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跑了诸多地?方,联袂县令与掌笔书记,问候了一番群众,将地?动迁徙的?事,细致地?同他们说了一遭。   民众之中自然涌现出了不少疑虑和费解的?声音,但好在都不是特别大的?事儿,温廷安细致地?解释一番,众人虽有疑绪,但多少能?表示理解,也就能?配合官府的?公务和差事了。   忙活了一整日,温廷安觉得自个儿要累得虚脱了。   待跑遍了六县,一干人正欲打道回府,恰在此?刻,一道如铙钹的?苍朽声响,从遥遥的?远空传了过来:“且慢——” 第267章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回眸一望, 发现来者不?是旁的,正?是郦老,以及一众郦氏大族的长辈。   ——『郦老为何会出现在此?』   温廷安眸底浮现出了一抹惑色, 她本是思量着, 在短时间内, 自己很可能无法顺利地找寻郦老,也难以勉力说服他,只能将这个?任务延后,哪承想?, 刚将冀州府六座县城的疏通迁徙工作?做好,郦老便是主动寻上门了。   这般的时局,真?是应了一句话, 「瞌睡也有人会主动送枕头」。   郦老果真?是发挥了他惯常的行事风格, 见着了温廷舜,直截了当的动起了武, 不?予温廷舜寒暄的时机。   这一桩事体,关涉了大晋皇族内部的牵扯与纠葛, 温廷安是大邺人,并不?方便多说些什么,全程就立在合适的距离之外,静定地观摩着, 若是温廷舜这边的局势不?妙的话, 她势必会上前帮手。但一番观察下来,她发觉温廷舜与郦老二人,是处于一种势均力敌的情状当中。   与郦老切磋, 温廷舜用的是软剑,在三番见招拆招之中, 他丝毫不?落于下风,但也没有主动进攻的打算,一直是以守为攻的状态。   反观郦老,他一直是强悍的进攻,几?乎每一招,皆是带了一份汹汹的弑气,招数狠戾且迅猛,并且,变化得非常快,教寻常人观之,定然?是要眼花缭乱的。但他每一个?招数,皆是被温廷舜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   过招庶几?快百来回合,依旧难解难分,郦老面露一丝不?虞之色,倏然?收持了软剑,寒声道:“不?耍了。太子暂且赢了一局。”   温廷舜亦是收持了软剑的剑招,抱拳相告道:“是舅舅承让了。”   郦老根本不?接这一茬,鼻腔嗤出?了一记冷淡的气流,冷哼一声,说:“别说些有的没的。人老了,不?中用了,太子倒是一直潜心?钻研剑术,武功日趋精进了。”   老人家这么一番话,倒是真?真?发自肺腑了。   温廷安亦是留意到?了这般一个?极小的细节,郦老竟是唤温廷舜为「太子」。   若是郦老对温廷舜真?的心?存隙碍的话,势必不?会这般称呼他的罢。   温廷舜道:“舅舅说得这到?底是哪里的话,是您承让了晚辈,若是你不?曾谦让,在这一场切磋之中,晚辈亦是不?可能一直在局势上同您分庭抗礼。”   郦老复冷哼了声,但那一面色上的愠容,悄然?淡化了些许。   人老了,骨子里倒是变成了一个?小小孩,要靠后辈去哄,去捧。   温廷舜这一席话,无疑是骚到?了郦老的痒处,郦老听?着颇为舒适,那原本不?虞的、凝上了一层风霜的容色,逐渐变得微霁,冰霜初融。   温廷安原本替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关系,兀自捏了一把汗,但当下的光景之中,见得了此状,便是疏松了一口?气——『好险』。   似乎能够洞察出?温廷安的心?绪起伏,温廷舜切磋毕,第一时间便是来至温廷安的身边,关切地问道:“方才切磋之时,可有伤着你?你可要紧?”   温廷安眨了一眨眼,当下便是失了笑。   温廷舜与郦老,当初切磋武艺之时,是在距离她五六丈开外的地方,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能够隐微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强大的气场,以及剑罡与刀罡相互碰撞产生的冷冽气压。   但说会不?会伤害到?她的话,那倒也不?至于。   她也是常年习武练功的,其中尤以拎剑的次数颇多,论身心?素质,也不?至于到?弱不?胜衣的境地。   温廷安笑了笑,说:“这自然?是不?打紧的,反倒是你,有没有伤着的地方,可要紧?”   温廷舜低低地垂下了眉眼,削薄的唇畔处,噙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弧,本是想?要摸一摸少女的脑袋,但当下,便是闻着了郦老那重?重?沉沉地一声轻咳。老人家没有好气地说道:“虽然?老夫处处皆是撂下了重?招,但太子殿下素来是擅长以柔克刚,每一招,俱是能拆则拆,就这般让他给避了过去。质言之,太子一个?年岁尚青的人,能够有多大的事儿呢?”   郦老这么一番话,俨似敲金撞玉一般,一举将两人之间,那原本蒙昧的空气,敲撞为了一盘齑粉。   温廷安整一个?人,闻得此言,多多少少也有一丝丝发窘,面颊和耳根,俱是弥散上了一片漫长的滚热之意。   整颗心?,仿佛置放入油锅之中,反复煎考焖煮,   其实郦老不?去提及,倒也还好,但经他这般说话的话,温廷安也不?太好意思,去严查温廷舜的伤势了。   温廷舜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可能男子天生的脸皮,便是要比女子要厚实一些,被长辈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是觉得还行。   他将袖裾从胳膊之中,徐缓地捋了起来,展示给温廷安看,说:“你看看,没有什么伤口?。”   温廷安顺势捻起温廷舜的胳膊肘,细细地探看了一番,视线从他的骨腕一径地蔓延至了他的大臂,确乎是毫发无伤的,只是,在虎口?和指缝等一些地方,她看到?了一些隐微的淤青。   温廷安的目色便是坠落在了这几?道淤青之上,用手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抬眸问他:“疼吗?”   这一些淤青,应当是他手持软剑,与郦老博弈之时,所遗留下来的。   温廷舜回握了一下温廷安的手,温声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儿,并不?如何打紧,郦老人好,处处谦让着我。“   温廷安亦是笑了一笑,说道:“郦老方才也说了,「太子一直在潜心?钻研剑术」。”   两人低低地叙着一些话,有些超然?忘我的感觉,郦老忍住轻咳了一声,这般的场景亦是引起了郦家人的注意和留心?。   在旧朝人的心?目当中,温廷舜其实还一直是大晋末代的太子谢玺,只不?过,因为十余年前,大晋倾覆王朝,起了大火的浓浓夜色之下,郦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郦氏之死,对郦家上下的影响非常大,当时,太子谢玺明明有去救郦皇后的时机,但他却是选择了「离开」。   这一番行止,让整座郦家人,几?乎不?能释怀。   借着这么一番契机,借着今番能与太子谢玺重?逢的契机,郦家希望能够从温廷舜这儿,得到?一个?合理的交代。   郦老说道:“今番既然?都遇着了,那不?妨来郦家一遭罢,你们二人留下用个?晚膳。“   温廷舜没有多大的问题,不?过,他亟需关照一下温廷安的意见。   温廷安自然?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只不?过,郦老竟是会留两人去郦家用膳,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静定地望向?了老人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郦老原本是一身腾腾煞气的,此时此刻,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刨除了肃杀威严的外壳以及大晋国舅的身份,他俨然?就是一位寻常的长辈,与温青松、吕老祖母颇为肖似。   原以为郦老与温廷舜切磋了一顿,他会被激起好胜心?,会再与温廷舜好生切磋一番。   哪承想?,郦老很快就宽然?释怀了。   并且,延请他们去郦家用一回晚膳。   这让温廷安颇感意外。   与诸同时,她深切地觉知到?了一份期望和祈盼。   若是让温廷舜与郦老、郦家上下的人一起用晚膳,这不?仅能够显著地修葺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还能改变郦老当初的主意。   郦老原本是不?愿意从冀州府离开的,是坚决不?肯离开。   但是,在时下的一番光景之中,郦老与温廷舜二人之间的关系,颇有破冰的一股趋势,那么,说不?定他能够劝得动温廷舜呢?   温廷安如本来还计划着回官廨处置一些剩下的公务的,但因着路途上碰着了郦老和郦氏大族,郦老还向?他们二人抛出?了橄榄枝。   两番权衡之下,温廷安心?中便是打定了一个?主意。   温廷舜尚在静候着她的答复,温廷安也不?好意思让他多等,于是点了点首,爽利地说:“这自然?是可以的,正?好我也有此意。”   话虽是这般说,温廷舜觉得温廷安有些拘束,认为她是不?曾接触过郦家,初次去同郦家的长辈一同用膳,可能会显得拘谨,便是道:“去郦家用膳这件事,确乎是有些突然?了,不?过,这也符合郦老的风格,他素来是兴之所至的。”   温廷安自然?不?会拂扫了老人家的兴致,更?何况,这也算是她正?式去拜见温廷舜的长辈了。   其实,说到?底,她对大隐隐于市的郦家,颇有一些好奇心?在的。   吕老祖母常说,郦家是已?然?出?世的前朝大族,行踪颇为隐秘,教人难以密察其行踪。   温廷舜经常遣甫桑与郁清去寻觅郦家,需要耗费不?少功夫。   虽然?说能够寻到?郦家的踪迹,但是,那个?时候郦老一直杜户不?出?,拒不?见客。   今晌能够得其延请,也称得上是一场好的造化了。   温廷安心?中到?底也藏了一些小小的私心?。   她非常想?看看过去的温廷舜。   在他原来还是「谢玺」的时候。   那一段她不?曾真?正?参与过的生命,谢玺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番面目呢? 第268章   这是温廷安第一回 随温廷舜, 去郦氏做客。   去之前,她遣了一封快信,通禀给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和苏子衿他们, 说她和温廷舜今夜就不回官署里用晚膳了。   郦老带着他们两人, 穿过了热闹熙攘的市井街衢, 一路上七拐八绕的,延着一条盘曲屈折的巷道徐缓前行,巷道倒是与市井人家相隔甚近,温廷舜最终在一座当垆沽酒的瓦肆近前停下。   一位沽酒妇人, 着清一色的裙衫,挽着熨帖的堕马髻,相容迤逦, 正在娴熟地招揽酒客, 当下见着郦老带着两位年青人过来,沽酒妇眸底微微浮泛起?了一丝讶色, 但明面上并不显分毫,依旧是温良恭谨的面目, 做出一副延请的仪姿,将郦老和温廷安、温廷舜二?人,逐一请入了酒肆。   温廷安弥足好?奇酒肆的格局与造相,不由拿眼?四处多番探看与打量。   与洛阳城常见的彩楼欢门、朱帘绣户的酒楼不一致, 这一座酒肆, 光从造相观之,便是显得格外低调。乌木漆油,贯穿了建筑的始终, 一张无名的朱色酒幡飘摇在低空之中,像是一片平静晦暝的海面之上, 所撑起?来的一艘筏舟。反观里首处,便是那四四方方的天井,设有四层临窗小?楼,一条回环屈折的主廊,横贯其中,氛围根本谈不上喧阗,但也绝对不算清平,温廷安徐缓地行乎其间,便是能够切身觉知到一种?「闹中取静」的意?境在。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弥足好?闻的酒曲香气,还有从博山炉之中,所泛散出来的一缕缕雾白的檀木烟丝,它很好?地中和了酒曲之中,原来先有的那一丝膻气,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一阵沁人心脾的柔质香气。   酒肆之中的那一缕醇厚的香气,若即若离地,慢慢地缠在了温廷安的鼻腔与掌心当中,她本是略微绷紧的神识,此一刻徐缓地松弛了开去,忽然觉得很有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   这般的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迎面行过来的酒倌,大多打扮得很是寻常,一派酒倌的古朴陈拙造相。他们各人看到郦老之后,俱是温谨地颔首见礼。   见郦老捎着两位客人来,众人俱是有一些好?奇与纳罕,毕竟在过去十余年当中,郦老极少会带外客来。郦老亦是极少结交友朋,这么多年以?来,多有走动的友朋,至多只有吕氏大族的那位老夫人。   一时之间,来来往往的酒倌和跑堂的,俱是朝这两张很年青的面孔凝睇而去。   他们率先便是看到了温廷舜。   仅凝一眼?,众人俱是显著地怔愣住了——   “太子?”   “……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我的老天爷,难道是我眼?花了吗?“   “这般钟灵毓秀的面相,委实是像极了郦皇后。”   “我的老天爷,这一别,到底是有多少年了,竟是不曾见了……”   “其实,这些年,听闻了不少太子的事迹,他近些年一路北上去了漠北,镇守边疆,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班师回朝之后,便是从兵部?主事,直接拔擢为?了宣武军的少将。”   “这般的功绩,可了不得!……”   “只不过,论?议起?当年的郦氏,可就教人有些唏嘘了……”   这句话乃是一个新近的后生说的,话未毕,便是被左右的老人噤声示意?。   ……   众人论?议纷纷,但碍于场面和温廷舜的身份,又不敢妄自议论?得太过于显明,仅是俯眸低眉,一径地凝望着地面,一晌低声叙叙论?议,一晌侍候在了两侧,犹如深流的静水一般,努力将存在感,缩小?至了极处。   众人的视线,自温廷舜身上,徐缓地掠了过去,最后定格在了温廷安身上。   这是一位穿着一袭男儿劲装的姑娘,高?束马尾,官弁之下是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容,眉庭之间,如琢如绣,如雕如玉,透着一股子伶俐的英气,有女子卓秀的皮相,但骨魄却是男子的,一行一止,一颦一笑,透着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所以?说,这个少女与太子,到底是何种?关系呢?   众人的视线,幽幽地聚焦在了这个少女与太子相牵的手上了   在前朝旧人的记忆之中,太子素来是孤直如松柏,遗世而独立,矜贵且冷隽,教人委实难以?靠近。当年,晋朝尚未倾覆之际,自然有不少世家贵女对太子表达过一己爱慕,但太子当时年岁尚浅,且居于潜龙之位,一心扑在江山社稷当中,自然是无心儿女情长的。   不过,在今朝今刻之中,竟是能够见到太子带着一个少女回至郦家,众人倒是不免纳罕起?来,纷纷猜测这一女子的来历与底细。   有些个机敏的人,尤其是对大邺官秩颇有钻研的,看少女那一身量身裁体的锦带绯袍,很快便是辨识了出来,“这个姑娘,不正是大邺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的那位大理?寺少卿么?”   听及此人说道,其他人亦是目露一抹骇异之色。   霎时间,众多掺杂着各种?情感的目光,如漫天的箭簇,从四面八方疾射而至,纷纷扎在了温廷安的后背处,虽然大众的目光皆是友善的,但到底教她有几?分不自在。   “好?了,都各做各的事儿,别让少卿爷难为?情。“跟随在郦老身边的一位老内知,到底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儿,当下便是对众人做驱逐状。   众人亦是识趣,冥冥之中懂得了一些端倪,俱是会心一笑,视线规规矩矩地,从温廷安身边挪开了,复又挪回温廷舜身上,横竖就是在两人之间往复徘徊。   温廷安忍不住红了耳根,面颊上是一片潦烈的滚烫,她想要松开温廷舜的手,怎奈,这厮牵她的手,是那样的紧,两人的掌心腹地,严丝合缝地贴紧在了一起?,她都能切身觉知到彼此的手心当中,俱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到底还是郦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些论?议不休的声音,即刻便是休止了去。   那些扎在温廷安后背上的目光,一径地消弭了去,漫天剑雨转瞬之间消失了。   那般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即刻消弭了去。   温廷安舒心地疏松了一口?气。   果然,在郦家上下,到底还是郦老最有威严,众人俱是惧他不已。   郦老苍朽的嗓音从前端处,徐缓地传了过来:“晋朝倾覆以?后,我们一方面要寻觅栖身之所,另一方面也需要谋些生计。郦家人丁并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我们要想安身,便是必须立业,这一处酒肆,便是郦家在冀州置办的产业之一。“   温廷舜忖量了好?一番,适才说道:“酒幡素来是一座酒肆的名号,但方才入内,我发?觉那招摇于上空之处的酒幡,其上并没有题字,可是舅舅刻意?为?之?”   郦老露出了一副「算你小?子识相」的表情,道:“无名,便是最好?的名字。”   温廷安微微地眨了一眨眼?眸,一时感到有一些不可置信,低声喃喃道:“无名酒肆?”   她细细地品咂着这一个名字,竟是斟酌到了掩藏在这个名字背后的一丝真意?,是家国倾覆,荣光已逝,辗转飘零之后,局势危如累卵,性命微弱如草芥,若为?了苟活于世,不得不剥除自己的身世。   温廷安忍不住朝着天井上空凝睇一眼?。   酒幡仍旧在那处兀自飘摇着,时而翻飞招展,时而舒卷骤缩,就像是鲲鹏,行将扶摇直上一般,气势庶几?能够吞吐山河,震慑天地。乍见一掬鎏金色的日光,遥遥地从远空处,偏略地斜射而至,于酒幡的幡角一处,髹染上了点点辉光。   ——无名。   照此看来,这一座酒肆的年纪,比她还要大些。   郦老带两人去了四楼临窗最好?的一处雅间,一晌遣酒倌摘菜,一晌问?道:“少卿喝得了酒么?”   温廷安还没真正开口?,坐在她右旁侧的温廷舜便是说了:“她对酒有些过.敏,取些清茶为?好?。”   郦老抬眸,不温不凉地看了温廷舜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夫问?太子了么?”   温廷舜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修直玉润的指腹,轻轻地抚挲在膝面上,不疾不徐地叩击着。   这般的情状,看得温廷安后颈处直冒冷汗。   这般一个剑拔弩张的舅甥关系,似乎并非一朝一夕才形成的。   温廷安自然是护着温廷舜的;“他说的对,我确乎是不适喝酒,不若以?茶代酒为?宜。”   但她也极其照顾郦老的颜面:“我虽是不能喝酒,但倒酒功夫佳,您想喝酒,我都能给您斟一斟。”   郦老听罢,容色微霁,豪气地摆了一摆手,用静定地口?吻道:“别,老夫双臂健在,哪用少卿的来斟,你这一双手是用来破案、写呈文的,不是用来斟酒的。”   温廷安还想说些什么,温廷舜适时对她道:“我同郦老的关系,素来如此,针尖对麦芒,三不五时便是要拌几?下的,很是寻常的,你左耳听右耳出便好?。”   温廷安:“……”   整个人一时有些无语凝噎。   差点吓死了她。 第269章   除了舅甥二人关系, 有?一些剑拔弩张之外,这一顿与郦家破冰的晚膳,温廷安倒是食得有惊无险。   席上?, 郦老?问了她不少问题, 她在崇国公府是如何长大的, 学识如何,家中人丁几何,云云,巨细无遗。温廷安心道:“这算是想要了解温家的情况罢。”   关于原主的家庭背景, 温廷安其实还是比较熟稔的,在大邺待了快一年了,原书的大致剧情她都能不通过回溯, 一字不落地默诵下来, 应对郦老?的时候,她自然?能够见招拆招, 只不过,若是郦老?问得再深一些的问题, 她不免就有些心虚了。   诸如——   『关于原主十四十五岁的时候,为何会去秦楼楚馆,这到底有?何用意?』   『关于原主为何乡试屡屡不第,在族学玩樗蒲棋被夫子记了大过?』   这些问题, 越来越尖锐, 温廷安的底气渐渐有?些不足了。   她颇感冤枉。   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要?替原主澄清这些事情。   原主为何要?去秦楼楚馆,为何要?在族学之中玩樗蒲棋, 原主自然?是知晓的了,但这一桩事体, 穿书的她委实就不知晓的了,她哪里知道呢。   早知晓郦老?要?问她这些尖锐的问题,温廷安就想要?提前做好小抄了,以不变应万变。   她还原以为,自己就同郦家就只是普普通通吃一顿晚膳,算是正式打个照面了。   哪承想,吃得委实是惊心动魄。   因为她每食一口,郦老?都会适时抛出?一个问题出?来。   其实,温廷安也都能接住。她随机应变的能力,自诩还不错的。   就同前世去甲方企业竞标某个大项目,要?接二连三地回答甲方抛出?来的问题,让甲方满意之后,她才能真正拿下这个项目。   温廷安现?在就有?这般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必须准确而精当?地,回答出?郦老?的问题,才能真正将让他?卸下内心的疆界,卸下防备,将她视作自己人。   毕竟,她是大邺百姓,温廷舜和郦老?都是晋朝王室,两朝人本?是隔着血海深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要?心平气和,将过往仇雠一笔勾销,如何可能?   郦老?问询温廷安这些问题时,雅间内的氛围,遂是如结了一层冰霜似的,捧酒侍候双侧的酒倌,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俱是为温廷安的遭际拿捏了一把汗。   恰在此刻,温廷舜委实有?些听不下去了,对郦老?道:“舅舅,您此前也知晓这些事,为何要?重问她一回?”   这是在为着温廷安撑腰了。   温廷安心神悄然?一动,抚于膝面之上?的纤纤素手,越了过去,在温廷舜的掌心腹地一处,很轻很轻地捏了一捏。   她是在示意他?不要?帮她说话。   结果,却被温廷舜误解成了「谢谢」的意思,他?修长纤细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虎口处,在她的掌心腹地之中很轻很轻地揉了一揉。   郦老?这一幕,纳入了眸中,他?拿了一个簟竹的竹签,慢条斯理地剔了剔牙,鼻腔之中嗤出?了一声笑,听不出?什么喜怒,道:“就这么护着,太子帮外不帮亲了?”   温廷安:“……”   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细线,弧度凉冽了些,他?用空置的一只手,替郦老?斟了一盏清茶,正色道:“舅舅可是酒劲上?了头?喝盏茶,醒醒酒,等您消了气,我们再叙话。”   言讫,他?顿了一会儿,说道:“晋朝永远都在,温廷安永远都不是外人。”   此一句话,如沉金冷玉一般,震荡在听者的耳屏上?,掀起?了不轻的水澜。   温廷安静缓地写在下一行字——   「别为我说话。」   温廷舜给了她一个温然?而安定的眼?神,修直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腹地,一笔一划地勾写道:“放心。”   温廷舜与郦老?虽说彼此说话都不能用『客气』来形容,如果摒除两人的身份,纯粹听他?们二人的对话内容,真的很惊心动魄。   郦老?继续抛出?各种问题,从她的出?身和家世,持续转移至两人今后的发展与规划上?。   这些事,温廷安有?一个飘渺的轮廓,但着实没有?想得这么细,但郦老?隶属于过来人,就问得特?别细致了。   他?问得很多事,其实她并没有?考量过,甚至也没有?想过。   诸如,两家人何时用个膳,两人何时成家,云云。   温廷安对于这些问题,仅仅是有?一个笼统的影子在,但郦老?要?得是一个具体而明晰的答覆。   趁着她思而惘之际,温廷舜逐一代她答了。   ——比及地动一事得到了真正解决,大邺疆土平安之际,便?是温家与郦家聚晤之时。   ——两家聚晤之后,便?是能够论议成家之事。   郦老?听罢,不置可否,转眸凝向?温廷安:“你是怎么想的?”   温廷安故作一副深忖熟虑之状,迩后,轻微地点了一点首,温声道:“这方面的事,他?素来比较有?主张,我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   温廷安言讫,便?是明显地觉知到,酒案之下,那一只牵握住她手的大掌,力道紧了一紧,男子粗粝的指腹蹭磨着她的指甲和手背,教她不自觉掀起?了一阵隐微的颤栗。   温廷舜在她的掌心腹地之中,继续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温廷安抿了抿唇角,唇畔上?的弧度深了几许。   她不曾告诉过温廷舜实情,其实她之所以会说「他?素来比较有?主张,我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其实是因为,她真的不太擅长绸缪这些事,她一个现?代人,对婚姻的概念一直是驻留于现?代的,她不知晓大邺的婚姻制度,是一个什么样的情状,原书的内容亦是极少科普这些知识,为了避免说多错多,她不得不多谨慎一些,然?后,温廷舜代她回答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一直横悬于温廷安脑袋之上?的长剑,此一刻,淡淡地消弭了去。   绷紧的神经,亦是轻微地舒缓了去。   ——「还好,蒙混过关了」。   温廷安如此作想着。   此后的光景之中,郦老?没再问什么问题了,晚膳用毕,便?是派遣一位亲随,将温廷安、温廷舜二人,接去已然?安排好了的天字号上?房当?中。   是两间房。   温廷舜:“……”   温廷安:“……”   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各自面露异色。   一个忧虑。   一个喜悦。   喜悦的人,自然?是温廷安了。   当?下的光景之中,倒是静静地舒缓了一口气,不必再同温廷舜栖住于同一处寝屋之中,他?太会折腾她了,若是同他?栖宿于同一座屋宇之中,她定当?是无法安然?睡下的。   至于处于忧虑之中的人,那自然?莫提了。   温廷舜的面容,沉浸于半晦半暗的暗影之中,鸦睫低低地垂落了下去,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近前朝着他?眨眼?的少女,她的眉眸像是起?晕的胭脂森林,透着一线淋漓的水光。   温廷舜的喉结,不由?地有?一些发紧干涩。   氛围变得蒙昧而隐谧。   酒倌和长随识趣地四散告退而去。   温廷安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皓白纤秀的手腕,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温廷舜的胳膊:“今夜同你一起?用膳很揄扬噢,晚安。“   言讫,便?是转身,意欲逃之夭夭。   人未行出?数步,自己的胳膊反倒被人揪扯了住。   温廷安刚欲反向?挣扎,哪承想,她的掌心之中,陡地覆落下了一抹温腻薄凉的东西。   “此物是给你的,收着罢。”温廷舜的嗓音低哑地从身后传来。   温廷安显著地怔愣了一番,回过身去,视线往温廷舜身上?细细探看。   ——『什么东西,是要?给她的?』   温廷舜颔首,示意她去看看手掌上?的东西。   温廷安眸色闪烁了一下,遂是循照他?的意思,视线静缓地落于自己的手心上?。   是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匣子,檀木质地,弥散着一阵好闻的凉冽冷杉松香。   温廷安隐微地怔然?了一下,心中微微生?出?了一丝异样,缓了好一会儿,适才抬眸看着他?,问道:“这是什么?”   温廷舜笑着望她:“你不妨打开看看。”   温廷安心中亦是好奇得紧,亦是意欲打开看看。   但碍于场合不太对,她朝着温廷舜眨了眨眼?眸,说:“能去你屋中么?此处不太适合。”   温廷舜闻言,唇畔笑意深了些许,当?下便?是做了一个延请的仪姿。   温廷安就这般入了他?的屋宇之中。   他?一晌延请她落座,一晌给她斟茶。   温廷安微微阻住了他?的动作:“我不饮茶了,饮太多无法歇息,你且将这个匣子打开。”   温廷舜仍是淡淡地笑,温声道了一句:“好。”   他?便?是在她近前坐下来,将这个匣子揭了开去。   烛火飘渺,如梦如雾,俨若打碎的一盒琉璃,泛散着一圈玲珑的纤薄光泽,洞照在了奁中物里。   借着滢滢微晃的一簇烛火,温廷安看到了这一样物事。   是一枚如意纹嵌玉指环。   搁放于前世当?中,那就是戒指。   温廷安眼?睫剧烈地颤了一颤,不可置信的望着温廷舜,声音不受控制地紧了一紧:“你送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第270章   一簇橘橙色的烛火, 纤薄且幽微,覆照在?了彼此的面容之上。   顷刻之间,便是照出了彼此的心事。   温廷安的眉庭之间荡漾着一抹异色, 眸瞳里浮泛着一线粼粼的波光, 眼褶的尾稍, 泛散着一片淋漓洇漉的水色,这一枚置放于掌心当中的指环,俨如一只炙手的山芋,让她颇为不知所措。   温廷舜走近前?来, 一晌捻起了指环,一晌捧起了她两只手,哑声问道:“按你?们那边的规矩, 指环是戴在哪只手上的?”   温廷安脑子有些讷然, 当下,只能怔然, 片晌才说道:“男左女右,你?说戴哪一只手?”   温廷舜了然, 当下执起了少女的右手,如捧着一枚珍宝一般,将指环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温廷安蓦觉指腹之上,弥散着一阵温凉之意, 她俯眸低眉, 看了一眼指右手指根,指环之上所镶嵌的玉石,在?烛火的烛照之下, 泛散着一团莹润透白的光泽。   戴着指环的那一根手指,被一团温腻凉冽的触感, 所深深地裹拥着。   温廷安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指的指根,素来空荡荡的手指指腹处,倏然被一个薄凉的环状物,圈住了,她一时有些不太习惯,另一方面,她又是?有一些祈盼和欢喜在?的,一种莫能言喻的颤栗和悸动,适时攫住了她。   一抹弧度出现在?了她的唇畔,但很快,又被温廷安镇压了下去,明面上,她仍旧维持着一副淡寂澹泊的容色,但心底之下,已?然是?掀起了一片万丈狂澜。   温廷舜行?至她近前?,两只大掌包笋衣似的,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口?吻显得温冽,却?又肃正,说:“给你?这般一样物事,确乎是?显得很仓促,待官府卒务真正解决之后,我会正式给你?补回一个,目下就先戴着这个罢。”   温廷安澹泊的神情上,出现了一丝动容,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栗的声音,道:“这一枚指环,是?什么意思?”   她非常在?意这一点。   温廷舜闻罢,微微地失了一笑,大掌静缓地摩挲着温廷安的面颊,粗粝的指腹,俨似一只细密温腻的工笔,温柔地描摹着温廷安的五官。   从她的额庭,途径她的眉、眸、鼻,最终抵达她的唇瓣。   这是?极温柔与极粗粝的碰撞。   青年的手掌,虎口?处那一层厚厚的茧,捻蹭于她的唇涡和唇畔处。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腰肢,有些软酥,小腿亦是?跟着软下了一截。   男子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屏肌肤,绽放开来:“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意思,还是?故意不知道,嗯?”   温廷安下意识攥紧了袖裾,指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根透着一层淡淡的白,筋络深深地凸了起来。   男子的尾音,是?酥在?她耳根处的风,她蓦觉自?己的肌肤,潦烈地滚烫了起来。   温廷安意欲推搡开他,但触碰他的胸.膛,却?是?如触碰铜墙铁壁一般,男子女子二?者之间的力量,委实悬殊,她挣扎了数次,未果,也只好放弃,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有些负气地道:“这种事,我是?生平头一回经历,如何能知道?你?突然送此物,我整个人都有些懵,心中虽有些猜测,但仍旧有一些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气氛有一瞬的静谧。   两人彼此对望,默而不语。   温廷舜看着温廷安,执起她佩戴指环的那一只手,放置于嘴唇边,轻轻地吻了一吻,说:“温廷安,以此戒为誓,以一生为期,如若不弃,执手相依,矢志不渝。”   男子的嗓音,就像是?沉金冷玉,一丝不扣地敲入温廷安的骨髓之中,她心中原本是?一潭平静的湖水,那些话就像是?巨大的磐石,坠落入她的心湖,掀起了不轻的千万涟漪与狂澜。   温廷安眸睫剧烈地震颤了一番,怔怔地抬起眸,看着温廷舜。   她嘴唇动了一动,道:“你?方才说什么?”   温廷舜道:“温廷安,你?可?愿嫁我?”   温廷安蓦觉这个世间,陡地失了声,人籁岑寂,除了温廷舜的话音,她听不到其他的话音了。   心跳在?剧烈地怦然跃动着,噗通——噗通——,她紧紧捂住着胸口?,想要阻止它跳得过快,但竟是?无济于事。   温廷舜在?等着温廷安的答覆,   温廷安张了张嘴唇,却?是?发觉自?己有些间歇性失语:“……”   她感觉自?己好搓。   在?短兵相接之间,温廷安感觉自?己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   她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尝试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正常地与温廷舜对话。   可?是?,比及她望向温廷舜的时候,兜盛于眼眶当中的热泪,仿佛拥有了自?主意志一般,正向迸溅而出。   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眼泪便是?自?然而然地来了。   温廷舜见状,眸色黯到了极致,倾身近前?,一举将温廷安搂揽至怀中,下颔抵在?她的鬓角一处,一个大掌揉摁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的腰肢,一个大掌抚住她纤细的后颈,削薄的嘴唇不住地亲吻她的泪渍,温声哄道:“别哭。”   可?他越是?这样说,温廷安眸眶之中的泪渍,便是?愈发不受控,奔涌得更凶了,   ——凭什么他给一枚指环,她就要立刻应承他?   ——这便是?他的求亲么?   温廷安脑海里晃过了这些心念,也将这些困惑,逐一同温廷舜道了来。   温廷舜闻罢,将少女搂得更紧,温声说道:“这般求亲,确乎是?简陋了些,教你?失望了,对你?也挺不公平的。不若这般,这一枚指环你?且先收着,我下回再准备一个更充分的。”   温廷安怔然,这一回轮至她失笑了:“你?要再准备一个?”   温廷舜点了点首,『嗯』了一声,“准备让你?更满意的,直至你?答应我为止。”   温廷安本欲想说『其实我现在?已?然答应的了』,话行?将付诸于言语,但听得温廷舜此话,她便也改变了主意,淡淡地点了点首:“好,那今后便是?看你?的表现了。”   她左手徐缓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的指环,垂眸伫望着这一枚指环的轮廓,在?鎏金日色的烛照之下,这一枚指环显得格外幽淼。   它是?如此的轻盈,轻盈得她仿佛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和重量。   它是?如此的沉重,沉得仿佛有千斤重,上面承载着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厮守一生的承诺。   温廷安静谧地垂下了眼睑,将这一枚指环攥握在?了掌心腹地之中。   很早很早以前?,在?刚刚穿书至大邺的时候,她那个时候一心只求苟住自?己的性命,从未想过其他。   在?那个时候的她眼中,温廷舜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疯批大魔头,她是?避他唯恐不及的,从未想过要与他发生什么样的羁绊和牵连。   但两人历经了这般多?的遭际并及生死磨难,她对温廷舜改观很大,在?这一过程当中,两人暗生情愫,最终,竟然是?演变至厮守终身的境界。   这般的事情,是?温廷安此前?从来都不敢想象的。   畴昔的她,对于『成家』一事,从来都是?有些隔阂的。她素来是?以『立业』为主,女子唯有立业,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安身立命。   可?现在?,她立业了,竟是?也萌生出了一个『成家』的心念。   生出了与一个人长相厮守的心念。   前?世的她是?有一些恐婚的,但是?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恐婚的心念,逐一被与温廷舜相处时他所带给她的那些悸动、小确幸所冲淡。   她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番。   虽在?前?世的时候,很多?人说所谓『成家』,不过是?成立一座围城,把两个人困进去,时间长了,围城内的人拚了命的想要出去,而围城之外的新?人,则是?拚了命的想要进去。   搁放在?前?世的话,温廷安可?能会选择信服这般一句话,而拒绝去接触『成家』这么一桩事体。   但在?当下的时刻之中,她的心念发生了一些变化,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也有所嬗变,觉得自?己一定要去亲身尝试一些事情,才能对一些看似真理?的言论,进行?检验和祛魅。   温廷舜在?温廷安的额心上,缠绵悱恻地亲了亲。   除了额心,他也亲吻了她的嘴唇,迩后,道:“那先早些休息罢,今夜的晚膳,教你?受了惊。”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是?在?说晚膳食案上,他与郦老针尖对麦芒的那些场景。   她笑着摇了摇螓首,说:“我没吓着,反而觉你?们的谈话很有意思。”   就感觉像是?祖孙俩闹口?角。   而不是?在?堂堂的太子殿下和国?舅。   温廷安看到这般场面,大多?数时候,是?颇感啼笑皆非的。   温廷舜道:“不只是?这个,还有郦老问你?问题的时候。”   温廷安眨了眨眼:“后面都是?你?再帮我撑腰回答了,我觉得挺好,不过——”   温廷安敛了敛眼眸,眸色凝了一凝,“我觉得,他之所以问那些问题,并不是?针对我,反而是?为了你?,郦老是?在?为你?着想的。”   温廷舜陷入了一番沉思,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纤细的线。   温廷安道:“老人家其实很孤独,内心深处是?一直渴望陪伴的,身为太子殿下,你?有空的时候,或是?公务没有那么劳碌的时候,可?以多?陪伴一下郦老。” 第271章   温廷舜拂袖抻腕, 一只劲韧结实的手,伸在了温廷安的脑袋上方,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 修长匀直的指尖, 化作一柄篦子, 细致地耙梳着她鬓角处的青丝,动?作极尽缠绵温柔,他?温声说道:“我?晓得了,谢谢你的提点。”   温廷安细缓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指环, 心中渐渐然荡曳起了一片匀密的微澜,近前是男子劲韧硬实的胸.膛,她将额庭温缓地抵于其上。   觉察到?她在主?动?, 温廷舜便是用劲韧结实的手臂, 圈住了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额心缱绻地轻蹭了一下她, 嘴唇碰触了一下她的,一阵缠绵的吻后, 他?在她瓷白玉润的颈部上,轻轻地吻了一吻。   实质上,温廷舜体内潜藏着某些浓烈冲动?,尤其是温香软玉在怀的时候, 这般的冲动?, 便愈发明显,他?即刻有一种将?温廷安揉碎在骨中的念欲,这种念欲, 就像是一簇滚烈而赤烫的爝火,抛诸于?心野之?上, 不消多时,便是成了一片漫天燎原之?势,将?他?焚烧起来。   虽是如此,但明面之?上,温廷舜仍旧是非常克制的,对温廷安说道:“天色已晚,不若早些歇息罢。”   温廷安能感受到?男子的悸动?,并及他?身躯的变化,她不由莞尔,轻轻地踮起了足尖,浅浅地吻了一吻男子的嘴唇,再用牙齿很轻很轻地啮咬了一下他?,温笑道:“你想要,是不是?”   一抹凝色拂掠过了温廷舜的眉眸,他?显然是被撩拨到?了,劲韧匀实的双臂,徐缓地敞了开来,他?一举搂揽住了少?女的腰肢。   两具年少?且滚热的躯体,在此一刻,严丝合缝地黏贴在了一起。   两人的嘴唇,当前仅有一纸之?隔。   彼此之?间,率先只有鼻梁轻轻碰蹭上了。   他?们的燃点其实很低,只消一个拉丝的眼神,一次若即若离的相?触,便是能够将?彼此点燃了去。   但最终,两人并没有更加深入的一步接触。   一切皆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仅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   温廷安紧紧搂抱着温廷舜,很轻很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胸.膛,浅浅地品嗅着他?身上的雪松冷香,此一刻,她蓦然感知到?了一份安全感。   这一份温热感觉,将?她体内的诸多空洞,逐一填补了去。   温廷舜能够感受到?怀中娇人,对他?的那一份深刻的眷恋以及依赖。   温廷舜眸色幽幽地黯了一黯,将?温廷安搂得更紧。   他?低低地轻蹭了一下她的鬓角和颈窝,迩后,隐忍且克制地,抬起眸心,扳住了她的肩膊,将?她往她栖住的屋门当中一送,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还请早些歇息罢。”   温廷安忍不住抬眸乜斜了她一眼,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柳下惠?”   温廷舜眸色掠过了一丝凝色,重复了一下她的话辞,一字一顿地道:“柳下惠?”   ——「呵。」   他?淡寂地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温廷安的面颊,说道:“我?不受你的激将?法,我?到?底是不是柳下惠,其实你再清楚不过的了。”   温廷安眸色颤了一颤,笑了一下,小?嘴搓了起来,道:“就不能不要拆穿我?么??“   温廷舜微微地屈起了手指,在少?女的额庭之?上很轻很轻地叩了一叩。   温廷安故作吃痛一声,捂着额庭,说:“好痛,你怎的扣我?额庭?“   温廷舜复又屈身近前,揉了一揉少?女的额心,温柔地吹了一吹,温声说道:“疼吗?”   温廷安道:“疼啊,疼死?了,你方才太用力了。”   温廷舜继续揉了一揉她的额庭。   其实,在烛火的洞照之?下,少?女的额庭光洁玉润,如若一枚上好的白?釉羊脂玉,朦胧得可以腻出一片凉沁沁的水光来。   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淤青痕迹。   是温廷安在撒娇。   他?也愿意配合她演戏。   将?这一场戏进行到?底。   一刻钟以后,温廷舜徐缓地放下了手,在少?女的额心上深深地吻了一吻,迩后道:“时候真得不早了,且先快去休歇罢。”   温廷安内心被一种饱和的情绪,所深深充盈着,她的薄唇顶出了一丝淡淡的笑,笑涡微微地深了一深,似乎怕温廷舜觉察到?,她复又将?这一抹笑意朝内收缩了一些,竭力克制住,让明面上显出一副澹泊的表情。   温廷安用软糯的嗓音道:“好,我?去休憩了。”   她微微攥拢着戴着指环的手指,附耳对温廷舜道:“记得你的承诺,关乎指环,关乎求亲仪礼。”   温廷舜低低地垂下了眼睫,薄唇勾出了一丝轻微的弧度,说道:“好,我?已经是铭记着了。”   温廷安不再赘语,旋身回至了自己的上房当中。   温廷舜伫立于?廊庑之?下的原地,目送着少?女的背影,如一掬淡淡的墨点,逐渐淡出了温廷舜的视野。   温廷舜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拇指和食指,相?互静缓地摩挲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味着方才少?女冰骨玉肌之?上的温腻触感。   他?回味着两人方才相?互接触的种种,蓦然倍觉食髓知味,他?回至自己的寝屋,端坐在桌案之?上,兀自为自己斟酌了一盏清茶。   欲解一解渴。   只不过,温廷舜发觉了一丝端倪。   他?看到?盛于?玉白?瓷盏之?上的茶液,那粼粼的水面之?上,泛散出了一圈震动?的涟漪。   明明此间上房的地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循理而言,在这一杯茶盏当中,水面本该是岑寂无?澜的,但是——   温廷舜确乎是真真正正地看到?了茶盏的水面,在隐微的震动?。   虽然震动?的幅度和频率,并不算大,但他?到?底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   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巨物,沉沉地踏足于?天地之?间,造就了一种隐微的震动?。因是当值夜深人静之?时,极少?人会觉察到?此物的莅临,但温廷舜尚未休憩,他?很快就觉察到?一丝不太对劲的事。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再度斟了一盏茶,纵使下盘足够稳妥,但他?发现茶液仍旧在不安地晃动?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抹异色拂掠过温廷舜的眉眸,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下一刻,他?将?郁清和甫桑吩咐了过来。   深夜突然受到?主?子的急召,两人其实都有些懵然,彼此面面相?觑,登时起身去应了主?子的急声召唤。   温廷舜倒是没有吩咐他?们什么?要紧的事,仅是嘱告说:“执起杯盏,斟一碗水,观察杯壁有什么?变化。”   两人不明就里,先是遵嘱照做,本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动?作,直至他?们看到?了茶盏杯壁内侧的水波纹,这一直不断震荡的水波纹,直直惊煞了二人的眸瞳。   甫桑纳罕地说道:“明明我?下盘稳如山,为何这茶液的波纹,竟是会自行动?来荡去?”   郁清道:“此番现象,委实是有些诡异。”   两人俱是望向了温廷舜,异口同?声地问道:“少?将?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温廷舜凝声道:“是地动?。”   ——什么?,地动??!   两人俱是面露一抹愕然之?色。   温廷舜道:“你们最近可有发觉冀州在气象上的异常?”   二人沉默了一阵,迩后,俱是摇了摇首,道:“暂时没有发现,气候太过于?寻常了。”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用静定的口吻地道:“正是因为一切都太过于?寻常了,所以一切才显得有些诡异。“   郁清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端倪,躬身道:“少?将?容禀,那卑职当如何做?“   假令是寻常的自然灾害,那么?,在它生发之?前,一切皆是会有预兆的。   但问题是,地动?从未在大邺生发过。   因于?此,谁也不知晓,当「地动?」降临以前的征兆会是什么?。   地动?来临以前,可能也是有征兆的,只不过,它的征兆并不为世人所知罢了。   温廷舜的心绪,骤地收紧了去,他?道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有一种莫能言喻的压迫感,直直当空袭来,就这般压堵于?他?的胸口上,教人没来由的心悸与心慌。   温廷舜负手行至窗扃以前,凝眸静静地望向了远空,远空的东北角等处,三不五时便掠起了一阵隐微闷滞的雷声。   一团浓云正在汹涌地聚积着,似乎包藏着祸心,在远山之?中,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   温廷舜执着冒着热气的茶盏,他?再度垂眸望定茶盏内侧的茶液,赫然发现了一个诡谲的现象。   茶液竟是岿然不动?了。   风雨不动?安如山。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   太诡异了,这种现象。   他?转身吩咐甫桑:“吩咐酒倌,让他?们叫醒客栈内所有人!”   甫桑面露一抹深凝之?色,但什么?都不曾问,当即领命称是,速速离了去。   温廷舜转而对郁清道:“速去冀州府,通知知府李琰和大理寺,说地动?很可能要来了,让他?们传情下达六县,疏通所有黎民百姓!”   郁清听出了异况,没再叙话,实况紧急,他?速速传令而去。   温廷安还没真正入睡,便是听到?了一阵响动?,是有人在唤她。   在昏晦之?中睁开眼,赫然发现是温廷舜。 第272章   温廷安本也是没有彻底睡深的, 温廷舜行入她?屋中的时候,她?便是醒转了的,在极其晦暝的光影之中, 她?徐缓地睁开了双眸, 看着近前的男子?, 他逆光而立,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其实,纵使看不清男子?的面容,温廷安亦是知晓对方是谁。   她?翻了身, 自榻上?徐缓地坐了起来:“你怎的来了,不是在休憩么?”   温廷舜行前过来,坐于床畔, 粗粝的大掌轻轻攥握住她?的手?掌, 他替她?拢了拢外衫。温廷安本是觉得有?些冷,但温廷舜的掌心腹地的温度, 让她?的躯体开始迅速回?温。   温廷舜俯眸低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温廷安的面容, 说道:“你今夜睡下,可有?感受到什么异况?”   温廷安惺忪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她?听出了一丝不太寻常的端倪,若非寻常, 温廷舜是绝对不会问出这番话的。   他可是觉察到了什么异况么?   温廷安一晌燃了一枝酥红油烛, 一晌陷入了一场沉思当?中。   迩后,她?便是道:“上?半夜,我其实睡得有?些不太安稳, 总感觉有?人在摇床榻,原以为是有?人潜入了屋中, 但起身四处探看之时,发觉并没有?人出现,但比及我再行入眠之时,那一张床榻复又自顾自地摇了起来,搅得我有?些不太安宁。不过,后来它不摇了,我也就睡歇下去了。”   温廷安说了这么一番话,其实没有?多想些什么的,但她?见?了温廷舜来,又联系起自己来冀州府所办的大事?,她?幡然醒悟,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清醒起来,俨如一盆凉水兜首淋下,一抹寒意骤地从脊梁骨深处,逐次攀升而起。   温廷安遽地惊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定温廷舜,说道:“此张床榻,之所以会无缘无故地摇晃起来,并不是人为所致,而是因为整个冀州的地面在晃动。”   温廷舜的眸色,遽地黯了一黯,大掌在她?纤细的肩膊处拍了拍,以示安抚,道:“一个时辰以前,你从我屋中离开,我便是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刚要?饮下,却是赫然发觉,地面未曾动,但茶壁内侧的茶液,一直在微微晃动,三不五时便是生出微澜。”   ——无缘无故晃动的床榻,兀自生出微澜的茶液。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线索,实则内在有?着不浅的牵绊。   说不定,这些不同?寻常的现象,真?的是地动生发以前的前兆。   温廷安在前世?,虽不曾真?正历经过地动,但也算了解地动相关?的知识,也见?识过与地动相关?的新闻报道,一些基本常识,她?到底还是知晓的。   确证了『地动即将抵达冀州』这一桩事?体,温廷安的神识绷紧成了一根极细的丝弦,心绪俨如灌了铁铅,一寸一寸地跌沉了下去。   按据大内宫廷钦天监的说法,地动原本是在一个月后将会生发,但是在目下的光景里,它居然提前了整整大半个月!   这是温廷安始料未及之事?。   她?心口怦然直跳,仿佛有?一种莫能言喻的重压,沉沉甸甸地挤压于太阳穴一处,她?委实有?些难以喘息过来。   循照她?原本的计策,在前半个月内,通过上?情下达的方式,她?会竭尽全力,让大理寺、宣武军联袂冀州官府,将冀州府的黎民百姓迁徙至周遭的州府之中。   等地动一来,她?就能将人员伤亡,控制至最小?。   但是——   今番今刻,地动居然提前了。   为今之计,亟需将此事?传遍整座冀州府。   成千上?万条人命,皆是横悬于这一夜当?中。   思及此事?,温廷安再无什么困意了。   她?从床榻纵跳下来,一晌罩上?官袍外衫,一晌盛水濯面,凝声说道:“地动提前了,此事?非同?小?可,要?迅疾通禀给李琰和周廉他们,再传言予冀州下面的六座县城。”   “我已然派遣郁清去冀州府禀话了,他们那边已然部?署了兵马,速将此事?传呈给六县县令和百姓。”温廷舜行至温廷安身后,替她?细细捋平官袍上?的褶痕。   温廷安放下了帨巾,说:“即使如此,那郦老他们呢?“   郦老并不同?意离开冀州,老人家的性?情极是执拗,本来她?想要?文火慢炖的,花上?一些时日让郦老同?意,但是,地动已然是提前了,留给她?的时间,近乎是所剩无几了。   似乎能够洞察到温廷安略微焦灼的思绪,温廷舜将她?温柔地扳了过来,扳至自己的面前,他垂眸静定地望着她?,温声嘱告道:“方才我已经派遣甫桑去通禀郦老了,消息在整座郦府是畅通无阻的,在短瞬的时景之中,相信整个郦家都知晓了此事?,舅舅也知晓了此事?。廷安,你且放心,说服舅舅这一桩事?体,交给我来置办便好,我是有?办法的,你且安心便是。”   男子?的话音,恰如沉金冷玉一般,一字一句地敲入温廷安的心口之上?,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让温廷安不自觉地感受到了一种『自己可以信服他』的力量。   她?心中一切毛躁凌乱的边角,很快被一道温和柔润的力量,细细地抚平了去。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反牵住了温廷舜的手?,她?用的是戴着指环的那一只手?。   她?说:“好,说服郦老的同?时,你也务必要?顾及你自己的安危。温廷安,你的安危也一样重要?。“   温廷舜闻罢,眉眸浮泛起了一丝静定的笑色,他拂袖抻腕,大掌轻轻地在少女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温声说道:“身后一切皆有?我在,你且去冀州府,与周廉他们回?合,他们需要?你这一个主心骨。”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好,那我便是去寻他们了。温廷舜,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温廷舜温笑说好,顿了一顿,俯身倾前而去,敞开了双臂,将少女严严实实地搂揽在了怀中。   温廷安的面颊贴抵于男子?的胸.膛前,隔着一段数层衣料,她?能够明晰地谛听到男子?清晰、潦烈而有?力。   直觉告诉温廷安,她?感觉,两人此番分别,很可能要?过很多时日才能再相见?了。   她?淡淡地垂下了眼眸,捋起了一截袖裾,伸出皓腕,紧紧地回?拥住温廷舜。   她?阖拢住了眼眸,浅浅地细嗅着温廷舜身上?的冷杉松香。   温廷舜觉察出了少女不同?寻常的眷恋,在他的印象之中,温廷安并不是一个黏他的人,恰恰相反,在两人的相处之中,黏人的反而是他。   但在今刻今时的光景之中,两人的角色反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置换。   温廷舜捧起了温廷安的面容,察觉到少女的眸底,漾曳着一抹莹润的色泽,甚或是,还氤氲着一抹湿漉漉的水汽。   他嗅出了一丝端倪,捧起温廷安的面容,有?些失笑地道:“不过是要?准备分别一会儿,你就这般不舍么?“   温廷安听出温廷舜是在说玩笑之语,她?掩藏于袖裾之下的小?手?,细细地握拢成了拳心,捶打了一下他。   温廷舜一记吃疼,蓦觉温廷安是用了很重的力道。   他也任由她?上?下其手?了,整个人并不反抗。   温廷安低低地道了一声:“讨厌。“   温廷舜闻言,一阵好笑,淡寂地『嗯』了一声。   温廷安又捶打了他一下,这次力道倒是放轻了些许。   温廷舜莞尔道:“怎么不继续说讨厌了,嗯?“   温廷安:“……“   一抹显著的绯色,如一片过云雨似的,悄然攀附上?了她?的面容。温廷安顿感羞赧与憨居,垂下了脑袋,眼睫轻轻地颤,秾纤的睫羽,犹若纤薄的蝶翼一般,在虚空之中扇出了几许漂亮的弧度,烛火的光阴打落下来,碎屑般的光影,加深了她?的五官轮廓,也将她?真?实的情绪掩映在了最深处。   地动当?前,温廷安的心绪,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产生这般的心绪。   总感觉自己要?与温廷舜离别好一段时日。   温廷安薄唇轻轻地抿成了一条细线,她?觉得自己患得患失的情绪,抵达至了高?峰。   但她?有?无法说出来。   当?下,只能竭力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淡声说:“最讨厌温廷舜了。“   少女的口吻是有?些负了气的,嗓音却是浸裹在了一团雾蒙蒙的水汽之中,显得软糯且柔软。   温廷舜心旌摇曳,再一次失了笑,将怀中娇人,紧紧地搂揽在了怀中,硬朗利落的下颔抵在她?的鬓角处,缠绵悱恻地蹭了一蹭,过了片晌,适才温声说道:“别有?这般大的心理压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嗯?不要?想太多。”   温廷舜的话辞,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蓦然感受到了一份安心。   她?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番,对温廷舜说道:“好。”   最后,温廷舜在温廷安的额庭之上?,轻轻地吻了一吻。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了眼帘。   地动这一个剧情,在原书里是有?。   但原主和反派根本没有?共同?历经过,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当?如何。   也不知晓温廷舜的经历会当?如何。   这些都是极其不确定的事?情。   温廷安的心,像是横悬于半空之中,面对悬而未定的事?,她?有?些拿捏不准。   不过,地动这一桩事?体,牵涉着冀州府所有?的百姓,她?必须办好! 第273章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浓重而局促的氛围, 这?个氛围将她裹挟得严严实实的,她心中滋生出?了一些忧惶之色,当下?从郦家酒肆速速离了去, 此后, 便是快马加鞭地朝着冀州官府赶去。   『地动?』一事, 俨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一座冀州府。   温廷安赶至冀州府之时,当值夜色昏晦之时, 冀州知府李琰,正负手在背,在铜匦之前, 忐忑不安地逡来巡去, 视线三不五时地望向了远空处,祈盼着那一道纤细的人影能够适时出现。   少时, 李琰便是?看到了温廷安的身影,出?现在了远空的街衢之上, 李琰遂是?如溺水之人一般,遇到了一桩浮木,眸底的一抹焦灼之色,顿时冲淡了不少, 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希冀之色。   李琰不再来回逡巡踱步了, 当下?主动?迎上前,凝声说?道:“温少卿,下?官终算是?将你给盼来了!出?了大?事!”   温廷安抵至拒马杈子跟前, 当即翻身下?马,一晌将鬃马的马缰递予马夫, 一晌搴袍行前而去,眸色沉凝,用静定的口?吻说?道:“地动?一事是?我们委托郁清传递出?去的,地动?的预兆已然?是?出?现的了,我们亟需整一座冀州府的百姓,尽快在三天之内,离开冀南冀北,将他们疏散至冀州周边的州府当中。”   李琰点了点首,凝声道:“郁清将这?一份命令传达下?来的时候,下?官已然?是?差人速去六县下?去办了此事。”   温廷安道:“是?周廉、吕祖迁、杨淳和魏耷、苏子衿他们么?”   “是?,正是?他们。”李琰点了点首,急声说?道,“他们下?去六县速速传递了此事,只不过,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局势当中出?现了一些问题,老百姓们不大?愿意听这?个嘱告,觉得官府所言乃是?儿戏,既是?荒诞,又且诡谲,几乎是?不愿意配合的。”   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温廷安的眸心瞠了一瞠,她感到了一阵未知的惶然?。   她整个人,近乎是?有些彷徨在的。   李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焦头?烂额,负手在背,反反复复地踱着步。   李琰焦灼地说?道:“温少卿,这?可当如何是?好?“   这?一位冀州知府的嗓音,教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反刍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既然?此令掀起了民愤,便是?需要逐一去疏通,不过,光凭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的,我需要急筹官府所有的人力兵力,逐一下?去六县,安抚好所有百姓的情绪,疏通好人力,尽快安排他们离开冀州。”   李琰一听,如遇着了一个主心骨,当下?迅疾领命称是?,便是?回至冀州府的官邸,紧急召集所有可以调度的官吏过来。   少时,所有能用的官吏便是?紧急召集起来了,他们随同李琰一起,协同温廷安一块儿,速速下?去了六座县城。   一夜之间,整一座冀州形同蒸笼之中的包子,万民比肩继踵,一个挤着另外一个,在官府的引导之下?,离开了冀州。   虽然?沟通成本很高,亟需温廷安费尽心思?去沟通,但是?沟通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大?理寺少卿亲自跟百姓沟通『地动?』这?一桩事体,倒是?给百姓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加之温廷安极其有耐心,愿意把一些事情说?得非常明晰清楚,教众多百姓意识到这?是?一桩极其严峻的事体。   循照温廷安的一些设想,她是?希望自己能够让所有的冀州百姓,赶在地动?真正生发的时候,离开冀州,安扎于周边各处府州之中。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在迫近天明的时候,地动?真正地生发了。   抵今为止,温廷安皆是?不会?忘记这?般一个场景,淡金色的日光,像是?熔炉之中的滚炽烈焰,潦烈地炙烤于大?地之上,一场山崩地裂席卷而至,万间广厦,顷刻之间化为了废墟。   白昼真正抵临之前,冀州还落下?了一场骤雨,疏风急急拂扫而至,卷扫过了每一处墟落,最后卷扫在了温廷安的官袍之下?。   她一心将冀州的百姓送出?冀州,但是?,比及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陡地发觉,自己竟是?忘记去顾及吕家的安危了。   母亲她究竟是?如何了?   刘氏呢?   还有大?妹温画眉?   吕老祖母她如何了?   吕家人可有安全逃脱这?一场地动?危机呢?   温廷安惊魂未定,心绪庶几是?要迸溅出?了嗓子眼儿。   甫一安顿好冀州的百姓,她瞬即骑马揽辔,心急火燎地朝着吕家的府邸赶了过去。   身后适时传了一阵槖槖槖的马蹄声。   身后有人在跟着她。   温廷安眸色幽幽地敛了一敛,猝然?朝身后的方?向凝睇而去。   仅一眼,她整个人怔然?了一下?,“杨淳,你怎的跟了上来?”   杨淳耳根微微浸染了着一丝薄红,道:“反正我是?必须要跟上去的。”   温廷安淡淡地扫了一下?,迩后便是?了然?,杨淳是?在顾虑着温画眉的安危。   其实,温廷安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神去顾及他了,当下?便是?道:“你要跟上来,那?便跟上来罢。”   杨淳一听,思?及温廷安定是?预料到了他在思?量着什么,本就?通红的面容,此一刻便是?变得有些醺红欲燃了起来,端的是?一副映山红的情状。   杨淳凝滞了一会?儿,一时不知晓寻什么话来接,当下?斟酌了好一会?儿,硬硬地安抚道:“吕家一定会?没事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便是?不再赘语了,直截了当地策马朝前而行。   沿路两道皆是?绵延不辍的废墟,大?雨重重地浇洒其上,渐而织成了一片厚重湿冷的霾雾,湿漉的雾色,淡淡地裹浸于整一座幽州城,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虚影。   冀州府的诸多官兵,一直在八方?街衢之中来回巡逻,他们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温廷安的马车途径他们之时,她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啼哭声,说?是?有些百姓,离开得并不及时,当下?便是?被压倒在了坍塌的废墟之中,生死未卜。   不少妇孺跪伏在地,嚎啕大?哭,其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他们急切地恳请官府百姓,将这?些废墟速速刨出?来,救出?困于废墟之下?对人命。   悲伤怅惘的氛围,犹如凝冻的霜冰一般,严严实实地浸裹于空气之中。   温廷安目睹此状,心绪之下?,亦是?忍不住地泛起剧烈的焦灼来。   她迫切地想要知晓吕家人的安危,恨不得身上能够安置上一双羽翼,但是?,黎民百姓的嚎哭之声,到底是?拽住了她的心绪。   她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见死不救,毕竟,同样都是?人命,没有谁的命会?比谁的命更重要。   于是?乎,温廷安和杨淳先是?速速翻身下?马,襄助那?些官府胥吏,合力将废墟刨了开来,将淹埋于废墟之下?的人,合力营救了出?来。   有些人尚有一线生机,只消施一些医术和药剂,便是?能够醒转过来。   但是?,有些人,在废墟滚落下?来的那?一刻,便是?已然?没了声息,身躯亦是?血肉模糊,亲人百呼不应,顷刻之间,诸人嚎啕不已,泪如雨下?,悲声阵阵,那?哭声,教人庶几要肝肠寸断。   温廷安听着这?些悲声,整个人的思?绪,亦是?受了些影响,陡地变得有一些沉重起来。   她将这?些黎民百姓解救了以后,便是?兀自继续赶路。   杨淳一直缀在了她的身后,他本是?有些话想同她说?的,但见着她这?般沉重的思?绪,他也不好出?言安抚。   语言在这?样的时刻之中,反而变成了一种极度苍白而淡薄的东西。   此处无声胜有声。   温廷安一路赶至吕家的宅邸,昔日辉煌大?气的大?宅院,短瞬的一夕之间,早已化作了一片绵延的、崩坏的废墟。   历经了彻夜的一场滂沱暴雨,连绵不辍的雨丝,蚕食了废墟的边边隅隅,好一些夜鸦,正独伫于废墟之上,毛毵毵的墨瞳,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风尘仆仆的温廷安和杨淳。   仿佛将他们两个视作外来的入侵者。   温廷安已然?是?无暇去顾及这?些夜鸦了,她急促地穿梭在废墟之中,寻觅吕家人。   很快地,她便是?见着了母亲吕氏、姨娘刘氏,还有一些旧相识的女眷。   发觉家人性?命无虞,温廷安渐缓地舒下?了一口?气,一直持续绷紧的心神,亦是?渐渐然?地疏松了下?去。   历经细致地一番详询,温廷安适才晓悟了,在地动?之前,吕老祖母便是?觉察到有一丝异况,感觉地面一直在持续的晃动?,后宅院所豢养的红冠鸡,早了数个时辰,一直在持续地鸣叫个不停。   打那?时候起,吕老祖母便是?觉察到了异况,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温廷安所描述的那?一桩事况——   生发了这?些不同寻常的异象,有没有可能是?一场『地动?』?   吕老夫人极为机警,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便是?紧急召醒府邸内所有人,吩咐他们离开冀州。   吕家懂得未雨绸缪,适才真正地躲过了一劫。   杨淳的视线一直在废墟内外逡巡,晌久,他忍不住问道:“温姑娘在何处?”   杨淳问得是?温画眉。   杨淳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温廷安适才觉察到,在吕家的人当中,她确乎是?没看到温画眉。   一提及温画眉,刘氏面露一丝凄楚之色:“画眉她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为何会?不见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第274章   温画眉在这一场地动当中, 猝然消失了?。   吕家府邸所有人,四散去搜掘,却是遍寻无?获。   温廷安闻得此话, 觳觫地怔然住了?, 流淌在血管之中的血液, 顷刻之间凝冻成了冰霜。   整个人间世,一切的动响与声籁,皆是被摒弃掉了?,她唯一只能听得到, 惟独剩下?刘氏方才的那一番话。   吕氏亦是红了?眸眶,低声解释道:“今朝,眉姐儿本该是在茶楼之中为刘氏打下?手的, 但?是, 她自己做了?些糕点与酥饼,意欲上?大理寺给少卿送去, 可结果,就在这儿征途之上?, 地动就生发了?……”   其他?一众女眷听罢,俱是掩面而?泣,哀痛之声此起彼伏。   温廷安听罢,太阳穴突突直跳, 面上?亦是露出了?浓重的自愧之色。   在畴昔的光景当中, 温画眉曾问过她,说想?要知晓她和温廷舜是如?何相识的。   当时,温廷安是这样说的——『待有闲空了?, 定是会细细与她道来。』   温廷安知晓温画眉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定是会好奇男女之事, 加上?杨淳对她有意,她未尝对杨淳没有意思?,既是如?此,温画眉也会主动去追寻自己感情,诸如?,亲手制作酥饼。   搁放在以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体,但?地动猝然生发了?,自然也教局势生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廷安的心骤地跌至了?低谷,她寻吕氏问清楚了?温画眉的出行路线,她一路沿途去多番寻索,杨淳亦是在分?头行动,细致地去寻找温画眉的下?落。   沿途之上?,温廷安一直在自我安抚,认定温画眉一直会没事的,她是如?此机灵聪颖的小姑娘,怎的可能会受此灾厄。   可是,她从深夜一直寻索至天明,再从天明寻索至深夜,历经了?数个日夜的探赜与搜掘,仍旧是遍寻无?获。   随着时间的推移,温廷安的心在一点点的沉坠下?去。   她感受到了?自己被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所深深地裹拥住。   温廷安将废墟之中的诸多碎块石砾,逐一刨开了?去,结果,同吕氏寻人的结果,如?出一辙。   温廷安依旧是遍寻无?获。   她不知晓温画眉的情状如?何。   吕家?有些人说,这么久没有寻到,温画眉很可能是死了?。   吕老祖母一直沉默不言,从温画眉失踪的那一夜,她便是沉默不言了?。   老人家?一夜之间,仿佛苍朽了?很多。   温廷安感觉自己委实是太累了?,在搜掘的过程之中,她感觉自己的气力,在一寸一寸地消弭殆尽,最终,她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意识如?折了?线的纸鸢,一径地飘散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   待温廷安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陌生的营帐之中,待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所身处的地方,像是在一处军队驻扎的营帐之中。   “温兄,你终于醒了?。“苏子衿的声音。   在一片橘橙色烛火的洞照之下?,温廷安徐缓地睁开了?双眸,道:“我这是在何处?”   话一出口,她适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委实是枯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开口的人,徐缓地开了?口。   苏子衿端着一碗盏汤药,侍候在近前。   他?本是要将汤药递呈予她的,但?听着她的话音,他?蓦地顿了?一下?,暂时置放下?了?汤药,先斟了?一碗温水给她,“你找你的胞妹,持续不停地寻觅,但?还是累倒了?,此后?你整整昏迷了?一整夜,目下?是快到翌日白昼的光景了?,还好,你终于醒了?。”   温廷安的意识,旋即陷入一番持久的恍惚之中,整个人变得有些讷讷的,当下?接过苏子衿递呈而?来的碗盏,缓缓地啜了?几口温水,微微地润了?一润嗓子,冷凉的身躯,逐渐恢复了?一些暖意。   苏子衿见她喝完了?水,接着又将碗盏递呈了?过去,温声嘱告道:“把药喝了?。”   温廷安其实潜藏有满腹的疑窦,苏子衿洞察出了?她的面容情绪,用静定的口吻说:“先喝药,然后?我再给少卿交代目下?的局势。“   苏子衿补充了?一句:“这些药,乃是温少将亲自煎煮的,嘱托我让你服下?。”   听到此药乃系温廷舜煎煮,温廷安即刻舒心了?不少,她点了?点首,对苏子衿道了?声谢,一记拂袖抻腕,当下?便是将药盏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少时,唇齿之间皆是萦绕着一阵浓涩的苦味。   温廷安已然很久没有喝过那么苦涩的药了?,她也基本不大喝药的,但?在今朝,是为了?找寻胞妹温画眉,一直未曾休歇过的她,竟是累倒了?。   这般的情状,竟是有些丢人碍眼。   一碗药盏见底后?,温廷安凝了?一凝眸心,说道:“可以说了?。”   苏子衿便是在她近前的位置,盘着膝,静定地坐了?下?来,道:“此处是宣武军的军营,也是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的阵地之一。”   温廷安很快了?悟,迩后?道:“我记得我是在吕府附近寻人的,若是晕厥,应当是置身于母家?那处,为何如?今会在军营之中?”   苏子衿悉心解释道:“你昏厥以后?,温廷舜便是来寻你了?,将你从母家?带回军营。”   温廷安闻罢,显著地怔然了?一番:“他?将我从母家?带至了?此处?”这不就意味着,他?和她的母亲吕氏正式打了?一番交道么?   搁在寻常,温廷安会将注意力,聚焦在母亲待温廷舜如?何这一桩事上?,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安心中首先便是牵念着胞妹的安危——   “我妹妹呢,你们可有寻觅到温画眉的下?落?”   空气陡地撞入了?一阵悠久的死寂,偌大的营帐当中,寂寥无?声,氛围针落可闻。   苏子衿淡寂地默了?好一会儿,晌久,才道:“温少将有派遣甫桑和郁清在找寻,温少卿且放下?心来。”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寒气,等她真正恢复了?冷静以后?,她发觉自己其实给周遭的人,都添了?不少麻烦。   自她真正陷入晕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给身边的同伴制造麻烦。   虽然说吕氏大族,家?大业大,但?历经地动此一灾厄,它的地产和田产皆是受到了?不轻的催折,吕氏自己所经营的茶楼,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严峻的影响。   吕家?有很多自己的事务要忙碌、要重建,还要兼顾她的安危,怕已然是心力交瘁。   温廷安不欲给家?人添麻烦,但?是,再回至少卿这个岗位上?以前,她想?要觅寻到温画眉真正的下?落。   她本是意欲亲自去寻,但?是苏子衿严严实实地摁住了?她的肩膊,不打算让她从帐床上?起身。   苏子衿凝声说道:“我应当是拿一面铜镜过来,唯有如?此,你才能看看你自己的脸色,究竟是有多差。”   他?还真的拿了?一面铜镜过来,给温廷安一照。   温廷安并没有去看铜镜,她低低地看了?一眼帐帘之外的位置,一些濡湿的雨风,从帘外徐缓地漂泊了?过来,隐隐约约地,还能窥探出一丝鎏金的光。   她忽然很想?出去看一看。   论武功和身家?,苏子衿自然是弗如?她的。   哪承想?,真正比起武来的时候,今朝苏子衿竟是比拼过了?她。   温廷安无?力抵抗,只能限制于暖榻之上?。   温廷安反刍了?一番,想?是自己连日皆是不曾进过食,因于此,才没有什?么气力,来与苏子衿博弈。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凉气,咳嗽了?几声,沙哑地说:“他?们呢?他?们目下?人在何处?”   温廷安指的是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他?们。   苏子衿一晌给她重新斟了?一盏热茶,一晌说道:“他?们去各州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了?。”   温廷安闻及此,心中颇有一些愧怍之意。   大家?都在救生民于水火之中,惟独她累倒了?。   这是何其羞耻的一桩事体。   温廷安卧躺在床榻之上?,翛忽之间,蓦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无?力之感。   ——已然隔了?这般多的时日,温画眉仍旧没有被寻到。   ——这不久说明了?一桩事体么?   温廷安委实不敢再往深处去细想?。   一种莫能言喻的颤栗,深深地攫中了?她,毛毵毵的寒意,如?一尾冰冷腻滑的游蛇,沿着她的尾椎骨,一层一层地攀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周身,皆是弥散上?了?一片刺骨的寒意。   诸多与温画眉休戚相关的记忆,历历在目,点点滴滴浮上?了?心头。   虽然在原书当中,对原主这个胞妹,着墨并不算多,不过,温廷安与之相处了?好些时日,虽然没有很深的羁绊,总归到底,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更何况,俩姊妹身上?,都还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脉。   虽然苏子衿告诉她,甫桑和郁清在寻觅温画眉,但?直觉告诉温廷安,温画眉很可能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温廷安抬起了?一截骨腕,遮住了?眉眼,有一股热流,悄然从眼眶之中留了?出来。   在她没有留意到的时候,这一股泪水,便是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泪意汹涌而?热烈。   苏子衿目睹此状,抿了?抿嘴唇,却是不知如?何蕴藉。   有一些特殊的时刻,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淡薄而?苍白乏力的东西。   他?起身离开了?。   少时,一道毓秀矜贵的男子身影,从帐帘之外大步走?了?进来。 第275章   温廷舜将温廷安紧紧搂揽在了怀中, 下颔紧紧抵在她的鬓角处,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面容上的泪渍,并且温声安抚道:“别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男子的嗓音, 仿佛天然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温和而醇厚,将温廷安心?中诸多毛躁的边角悉数抚平了去。   她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踏实和安稳,当下便是对?温廷舜道:“好,我相?信你。”   这些天, 温廷舜一直让温廷安休歇在营帐之中,虽然她没有听?到?寻索到?温画眉下落的消息,但也有一些其他消息, 陆陆续续的传了来, 都是好消息。   诸如——   中原地动,大邺的国库空虚已极, 吕氏和刘氏合力开设的说书茶楼,因开了百家连锁, 她们手头上聚财万两,将这一笔巨款投到?了灾后重建的工程当中,解了官府的燃眉之急。   诸如——   冀南冀北两地的百姓,绝大多数人皆是脱离了险境, 并无性命之忧。他们先是安扎在了冀州周遭的府州之中, 迩后,待地动一事真?正结束后,冀州府知府李琰, 会率先派遣一批官员,将这些黎民百姓, 给陆陆续续地接回来。   温廷安静静地听?着这些消息,心?中是踏实了不少,她也想自己出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每天一直宅在营帐之中,对?她而言也挺无聊的,毕竟什么事都不能做。   当夜,她同温廷舜说了自己想要重新回至岗位上,温廷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一枚金丝楠木质地的匣子,递呈予她。   “这是?……”温廷安的眸色闪烁了一番,一晌接过?了旧匣子,一晌困惑地望向?了温廷舜。   “你不妨打开来,看一看。”温廷舜低声说道。   温廷安细致地端详了他片刻,发觉他的面容萦绕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峻,与寻常澹泊的容色不太一样。   温廷安的心?,遂是跟着沉了一沉。   她低低地垂下了眸心?,细致地观摩了一番置在掌心?之上的木匣子。   徐缓地揭开了匣子的盖身,温廷安垂眸下视,仅一眼?,她整个?人陡地怔然了一番,悉身的血液凝冻成了冰霜,骨魄与血液俱是凉了透。   置放在木匣子之中的东西,不是旁的,正是温画眉的发簪。   还是温廷安亲自送给她的,算作重逢之后的生辰礼物。   在盈煌烛火的烛照之下,温廷安渐渐然看清楚这一枚发簪的全貌,其上的琉璃和宝珠,俱是蘸然了一丝血迹。   “甫桑和郁清寻到?她的时候,她手掌上紧紧攥握着这一枚发簪。”温廷舜适时补充说道,“他们二人是在半个?时辰前?寻找到?她的,就在距离冀州府不远的通衢之上。”   温廷安陡觉自己的咽喉,被一双手重重地钳扼住了,一时之间?,她感到?难以呼吸,唇齿之间?被一种?莫能言喻的苦涩所裹拥,肺腑与胸臆之间?俱是一阵沉闷。   这一枚玉簪,仿佛什么没说。   这一枚玉簪,仿佛将什么都说尽了。   温廷安泪盈于睫,额心?抵于簪钗的簪花之上,泪渍无声地淌落下来。   温廷舜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她的肩膊,顺势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温廷安以更?紧的力道回报住他,面容贴紧了他的胸膛,泪无声的坠下,渐而蘸湿了温廷舜的前?襟。   温廷舜低声对?她道:“对?不起?。”   青年的嗓音嘶哑到?了极致,字字句句皆是浸染上了一重浓深的歉意。   温廷安摇了摇螓首,默了晌久,适才说道:“你已然帮了我这般多忙,还替我拾掇了一堆烂摊子,我已然是感激不已的了。”   温廷舜道:“你我之间?,何至于这般见外?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你遇着了困厄,我自然会竭尽全力为?你做好。这一回,你的胞妹遇此灾厄,你不能将所有责咎都往自己身上揽,可好?”   温廷安心?中一直蕴蓄着不轻的重压,听?着温廷舜的话辞,她没来由感受到?了一份由衷的心?安。   心?中立刻出现了一种?冲动,当她意识到?了这一种?冲动的时候,整个?人俱是吃了一吓。   但是,后来,她复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种?冲动。   她附在温廷舜的耳屏处,一字一顿地,将这一种?冲动付诸了言语。   温廷舜听?罢,眸心?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悄然怔了一怔,不可置信地偏首,凝睇了温廷安一眼?,嗓音发涩,喉头发紧,说道:“此话当真??”   温廷安面容之上,尽是濡湿的泪渍,但神态平和深笃,一派风停水静,沉声:“当真?。”   温廷安方才对?他说——   『待地动一事平息,且你带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日,我会着一身嫁衣,迎你归来。』   温廷安解下了项颈之上的红绳宝玉,缠在了手掌心?上,徐缓地伸至温廷舜近前?:“此则终身相?授的信物,你且收下。”   温廷舜见状,眸色深了一深,一晌接过?温廷安的颈链,一晌道:“我给你的信物,待回京后,我会补上。”   温廷安闻言,薄唇轻轻抿出了一些弧度,道:“你此前?已然赠给我一柄软剑,在我眼?中,这便是一个?重要的信物了,你不必再给我什么信物。”   温廷舜摇了摇首,正色道:“这其实是不一样的,软剑是软剑,信物是信物,两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温廷安听?罢,颇为?纳罕,不由道:“怎的就不一样了?此前?一直是你送我物什,我自当是也要回赠过?去的。”   温廷舜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廷安的脑袋,顺带揩了一会儿她的眸眶,将她萦绕于眸眶之中的泪渍轻轻拭却,道:“自当是不一样的。此前?,我之所以会赠予你软剑,是想让你有个?防身之用的武器,这个?软剑在我而言,并不能算是信物。我必须要另外补上一个?。”   温廷安委实是说不过?温廷舜,也只好点首道:“一切看你的。”   此一刻,两人算是私授终身。   其实,也不能算是私授,毕竟,他们都见过?了彼此的长?辈。   地动一事快要翻篇了,目下,官府的工作重心?,都放置在灾后的重建工作当中。   -   当夜,温廷安与吕家一起?,安葬了温画眉。   温廷安去见了胞妹的尸首,血肉模糊,尸身一片冰凉,仿佛在冰窖之中冻藏久矣,周身俱是泛散着一片亘久的凉意。   刘氏搂着温画眉的尸首,痛然嚎哭着,悲声阵阵,如泣如诉。   她委实是太过?于悲痛了,跪倒在了地上,甚或是长?跪不起?。   到?底还是吕氏吩咐左右侍婢,将刘氏搀扶了起?来,扶她回栈邸休憩。   刘氏执意要看着温画眉入土再离开。   吕氏委实是抵牾不过?刘氏,当下只好应承下来。   实质上,吕氏心?中亦是悲痛不已,温画眉虽说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终归到?底,她依旧将温画眉视作己出,将她当做自己的儿女来对?珍视。畴昔,崇国公府尚在的时刻,温画眉确乎是调皮了些许,但北上至冀州,寄养在吕府之时,自此往后,小姑娘便是懂事乖驯了许多,也会替长?辈分忧担责。   温画眉的成长?与懂事,是吕家上下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甫一思及此,吕氏亦是悄然红了眼?眶,眼?瞳灼灼,她忍不住执起?一条襟帕,拭了拭眼?周,咸湿的泪渍很快浸湿了帕身。   吕老祖母,大抵是众人当中最沉默的,自始至终,从觅寻到?温画眉的尸首,再到?温画眉下葬入土之后,这整一个?过?程当中,她皆是不曾道过?一句话。   其他女眷泪眼?扑朔,一番梨花带雨之色,独吕老祖母面上寡淡,神态淡到?了几乎毫无起?伏。   此一座盛装着温画眉尸首的棺椁,真?正被淹没入了土,数位丁役将土细细填平,岑寂的空气里,只余下了一片萧索枯寂的唢呐声,刹那之间?,氛围陡地变得萧索而悲凉。   到?了此刻,吕老祖母那一抹寡淡冷硬的神色,适才出现了一丝丝微小的裂隙,紧接着,这一抹裂隙,朝着四周不断扩大、蔓延,就像是出现了诸多裂口的冰层,顷刻之间?,变成了千万碎冰。   温廷安本是平视着数丈开外的泥壤,此一刻,听?到?了一阵隐微的动响,她偏了偏螓首,一眼?就望到?了吕老祖母。   老人家的眸眶氤氲着一团朦朦胧胧的水雾,她抬掌抚了抚眼?眶,粗实劲韧的骨腕,横抵在了。   温廷安静静地看着吕老祖母,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当中,她一直是维持着这般一个?姿势。   刹那之间?,温廷安读懂了很多东西。   吕老祖母对?温画眉,应当是寄存了很多的指望和祈盼,闻着了孙女的死讯,她短时间?内都无法承受这种?噩耗。   温廷安徐缓地行过?了前?去,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吕老祖母的背脊。   在她的印象之中,老人家的背脊,永远都是笔挺如松的,从这一道笔挺如松的背影之中,她是能够窥探出畴昔大邺女战神的风采的。   但而今,她却是看到?了,老人家的背,显著地佝偻了下去。   大理寺的官差静默地立于近旁,面上俱是一片肃谨的默然,垂眸默哀,并不言语。   温廷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本欲说些什么,但最终囿于什么,到?底还是没有道出口。   哀悼毕,郁清遽地行至他身边,递呈了一份密文给他。   温廷舜垂眸看了一眼?密文。   眸底登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这厢,地动一事告了终,下一息,漠北边境便是再起?风云。   苏清秋大将军传密文告知予他,说金军今昼骤然犯禁,温廷舜身为?宣武军的少将,必须速速回漠北出征。 第276章   大金犯禁的消息, 俨如一纸燃着了火的诏书,顷刻之间,传遍了整座冀州府。   温廷安看了一眼这份紧急奏报, 犯禁的不只有金军, 还有西北的西戎。西戎是一个小国?, 放在大邺的版图上,就是一处弹丸之地,本是微不起眼的,但西戎王近岁以来, 受了大金新帝完颜宗策的鼓吹与?挑唆,也动了觊觎大邺疆土的心思,举国?上下颇有一腔狼子?野心, 三不五时便要派遣几些暗探, 去往大邺的边境,反反复复地试探大邺的底线。   温廷安低低喃了一声, 道:“西戎么?”   在原书当中,西戎与?大邺本来是和平往来的关系, 西戎每岁皆要派出不少使?臣,前往大邺皇廷,献出一己贡礼,大邺的君主也会赠与?诸多金银珠宝, 作?为?回?礼, 聊表两国?情谊。   但据她所知?,近两岁以来,西戎旧帝薨逝, 帝王的一位庶子?继承了王位,这位庶子?野心昭彰, 自拥为?王,意欲吞并大邺,为?了实现一己野心和抱负,率先与?大金合作?,共同?侵略大邺边境。   漠北以西,迫近燕云和五国?城的地方,漠河的东岸处,已然是掀起了兵燹和战火,当地百姓陷入了一片涂炭,四窜奔逃,哀鸿遍野。   原本,漠北以西的疆界,并不归苏清秋来掌持,是由一位藩王来管辖。不巧地是,这位藩王乃是已故皇子?赵瓒之的叔父。此?人名曰赵启跃,是先帝的胞弟,十?余年以来,一直觊觎着大邺的王位,但在当年的王位角逐之争中,他并没有斗赢,筹谋与?韬略略逊一筹,因于此?,他不仅没法留在洛阳,反而?被派遣去漠北以西的地方,当了个戍守边关的藩王。   西戎犯禁,本该是西部的赵启跃率兵讨伐,但在一线侦查的暗探,却速速回?了漠北,通禀苏清秋,说,这位藩王已然起了贰心,意欲横连大金,纵贯西戎,借两国?兵力?,率兵回?京发动宫廷政变。   一波未平,一波另起,苏清秋要温廷舜率领宣武军,速回?漠北,以镇压赵启跃的谋反,并且讨伐西戎与?大金两国?。   局势可谓是非常紧张,温廷舜收到密报的当夜,便是拾掇了行箧和停当,携郁清和甫桑二人,连夜回?了漠北。   临别之前,温廷安在驿站送别了温廷舜。   冀州没有灞桥和杨柳,她遂是折了邻近刺桐树的一枚花枝,算作?给他送行。   温廷安其实是颇为?不舍的,地动一事,好不容易才?解决完,两人终于才?有了一回?独处的时机,温廷舜瞬即被镇远大将军召回?漠北了。   作?别的时候,温廷舜其实是能够觉察到对方的一些小情绪的,他一晌接过?花枝,一晌抬起手,粗粝的拇指,轻微地刮蹭了一番她的面容。   男人指腹温烫且滚热,蹭抚在温廷安的心口?上时,她觉察出了一丝悸动和颤栗,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的眸睫,微微地晕湿了去,秾纤鸦黑的睫羽,轻轻地颤了一颤,她眸色浮泛起了一些微澜,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骤地扑身前去。   空气之中,翛忽之间,撞入了一阵衣料碾磨的窸窣声响。   晌晴里,一丛鎏金质地的日色,偏略地斜照下来,两人的影子?錾刻在了地面上,本是隔有半丈的距离,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两人的影子?,严丝合缝地贴抵在了一起。   温廷安踮起了纤细的足尖,宽大的官袍之下,伸出了一双藕白色的臂膀,直直扑上前去,细细搂揽住了温廷舜的脖颈。   温廷舜当下怔然了好一会儿,薄唇浅浅地抿出了一些弧度,拂袖抻腕,主动回?抱住了少女。   温廷舜笑道:“就这般舍不得么?”   温廷安嗫嚅了好一会儿,攥握起小拳头,很轻很轻地捶了一下他,低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下颔深深地抵于温廷安的颈窝当中,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俄延少顷,他温声说道:“此?番去镇压藩王之乱和倭寇之劫难,至少需要半年,至多的话,可能须要数年。”   原是宽松舒缓的氛围,一时之间,陡地变得舒缓起来。   窝藏在他怀中的少女,垂首不言,也不语。   温廷舜摩挲着她的鬓发,修长的手指,捻起了她秀巧的下颔,抬起了她的瓜子?小脸,首一偏,不偏不倚地吻住了她的檀唇。   男子?险峻伟岸的漆黑身影,投照下来,严严实实地覆照在温廷安的周身,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骤地瞠住了眸。   蓦觉自己的薄唇之上,覆落下了一抹温腻的暖意,   甫桑和郁清非常识趣地偏过?了脸,视线幽幽地望向旁处。   所有宣武军的兵卒,亦是一径地垂下首,佯作?自己并未看到此?一幕。   漫天的鹅绒絮雪,招招摇摇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席沁凉的蚕丝衾被,掩罩在了两人的周身。   温廷安眸睫所噙的泪渍,被温廷舜吻了干净。   男子?的吻,如春夜里细润无声的雨,淅淅沥沥的洒落下来。   温廷安眉心凝了一凝,张了张口?,反向咬住了温廷舜的嘴唇。   温廷舜即刻感受到了一阵浅薄的血腥气息,在唇齿之间弥漫了开来,紧接着,血腥气息直直灌入肺腑。   温廷舜淡淡地吃了一疼,忍不住睁开了眸心,深深地凝向温廷安,得出结论:“真狠。”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去了那处,若是得了暇空,务必写信来,好让我能够安心。”   温廷舜的手指蹭了一下她的嘴唇,凝声道:“你也一样,你也要写信来。”   温廷安心中受了些触动,她伸出了一截纤细的小指:“那拉钩钩,一言为?定。”   温廷舜很难得看到少女这般稚气的行止,一时失笑,淡声应承道:“好。”   言讫,他便是伸过?了小指,不偏不倚地钩住了温廷安的纤细手指,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温廷安附在他耳屏处,轻声说道:“扯谎的话、不守诺的话,温廷舜,你便是等着瞧,知?道么?”   温廷舜素来矜冷澹泊的面容之上,陡地露出了一副弥足乖驯的容色,道:“好,我知?晓了。”   为?宣武军送行的时候,其实吕氏和吕老祖母也都是在场的,但她们没有刻意去叨扰两人。   正所谓——   『家国?尚未统一,又岂敢谈儿女情长?』   在目下的情状之中,确乎是家国?尚未统一,儿女之间,行将分别,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日之中,他们二人很可能都见不到面了。   今刻让少年少女姑且叙一叙旧,也是挺不错的了。   拉完勾勾,温廷舜本是就要带着宣武军离开驿站。   ——“且慢。”   吕老祖母突然凝声说道。   温廷舜骤地停驻了下来。   吕老祖母扶着竹笻,行上前,徐缓地咳嗽了数声,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妇今朝有一些话,须同?你交代一番。”   温廷舜凝了凝眸色,翻身下马,行至祖母近前,抱拳恭敬地道:“您但说无妨。”   这厢。   吕氏将温廷安拉离了去。   离温廷舜、吕老祖母有了一些距离。   温廷安一时颇为?纳罕,遽地收敛一番思绪,当下,有些忍俊不禁地道:“祖母要同?温廷舜交代什么,且不能为?我所知??”   吕氏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算是知?晓大概的,她敛了敛眸色,说:“是与?漠北战事休憩有关的,你祖母畴昔征战多年,积累了不少经历,她对漠北和西北的战事颇有些建树,也对前线战况有一些自己的筹谋和深虑,她想好生提点一下温廷舜。”   温廷安一听,了然。   忍不住想了吕老祖母。   虽然说,此?前她并不那么待见温廷舜,但在关键的时刻里,她却是格外?照拂他的。   这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刀子?嘴豆腐心么?   温廷安闻罢,轻声笑了一笑。   本是空落落的一颗心,陡然之间,被一种温和而?醇厚的思绪,充盈得格外?饱满。   温廷安心道,这可能就是家人的力?量了罢。   有吕家作?为?自己的靠山,她便是感到格外?的有安全感。   待温廷舜带着宣武军一路北上之时,她和大理寺的官差,也要行将拾掇停当,准备南下回?洛阳交差了。   当夜。   她和吕祖迁、周廉、杨淳和魏耷、苏子?衿一行人,在临时搭建的茶棚里,以酒还酹江月。   众人当中,杨淳的兴致一直都不算很好,甚或是,比以往都要沉闷。   魏耷率先觉察出了端倪,主动给他斟了一碗酒,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杨兄,你得振作?,来,将这一碗酒给干了。”   苏子?衿亦是在一旁劝解。   杨淳闷闷悒悒地将酒干了,对苏、魏二人道:“我没太大要紧,你们还是先关切一番温少卿罢。”   众人听罢,便是将视线齐齐投注于温廷安身上。   温廷安以手支颐,以水代酒,望着圆月,掐算着手指,却不言语。   众人纳罕:“这人才?没多久,这莫不是害了相思病不成?” 第277章   这夜过后, 大理寺正式回京述职交差。   魏耷和苏子衿仍旧留于冀州府,魏耷继续做他的巡按,苏子衿继续当他的书记。   按理来说, 经此一役, 魏、苏二人是能够回京禀奏, 论功行赏的话,不说加爵,至少能?够升迁拔擢官秩。   但魏耷和苏子衿没有这般做,他们?觉得?还是待在?京城之中, 最为自在?舒适一些?。   都说人各有志,温廷安也就没有再强求过他们?了。   只不过,温廷安没有预料到, 自己回至洛阳之后, 城门?内外,俱是恭候她的百姓, 八方通衢之上,人首攒动, 气氛分?外熙攘。   分?明才是仲冬的时节,穹空之上漂泊着?细细密密的鹅绒雪絮,冬风料峭,从参差错落的栋宇吹拂而至, 她却是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冷, 反而能?够切身觉知到,百姓对她的热忱。   一打听?才知晓,她、温家和吕家, 几家人,在?岭南广府、中原冀州赈灾的事迹, 已然传遍了整一座洛阳。   近乎所?有的百姓,一律是尊之敬之,同时,亦是在?替温家打抱不平,觉得?温家替大邺子民做了这般多的事,他们?祈盼当今的帝君,能?够替温家平冤昭雪。   不少朝臣,亦是纷纷请奏陛下,说——   北地荒灾,生灵涂炭,温善晋种地万亩自产粮食,救万民于倒悬之中。   中原地动,国?库空虚,吕家吕氏和刘氏说书茶楼开了百家连锁,聚财万两,巧解燃眉之急。   光凭这两桩功绩,足已证明温家对大邺朝是忠心耿耿,并且,他们?屡创功绩,亦是为大邺的江山社稷,贡献出了一份忠实?力量。   一言以蔽之,此番温家委实?是功不可没。   因于此,朝野上下的百官宰执,齐齐递呈上了奏疏,殷切地期盼着?,帝君希望能?让温家回洛阳。   这不光是百官宰执的祈盼,更是大邺百姓的属望。   民情委实?沸腾不已,致使温廷安回京的当夜,没得?及同大理寺同僚好生叙旧,便是被阮渊陵传唤了,说帝君要见她一面。   温廷安连晚膳也来不及准备,便是急匆匆进?宫面圣去了。   朱漆戗金的宫门?,一重一重地开启,手执扶麈的小黄门?和太监公公,恭谨地迎候在?两侧,见着?她进?宫,纷纷道了一声:“少卿爷万安——“   温廷安眼前顿时有一些?恍惚。   她似乎好久没有进?宫来了。   感觉宫中的面孔一半新,一半旧的。   在?小黄门?的引领之下,她去了一趟乾清宫。   帝君正在?用晚膳,贴身内侍在?外处,静谧地传禀了一句:“温少卿觐见。“   帝君拂袖抚在?膝头?,一晌吩咐宫娥另外呈具一套膳具,一晌吩咐内侍,淡声道:“让少卿进?来罢。”   温廷安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见到赵珩之了,数月不见,男子面容上的轮廓,更显冷峻,五官也硬朗冷锐不少,一行一止之间,衬出了隶属于帝王家的金贵风仪。   赵珩之朝着?温廷安招了招手,让她免礼,坐在?他身边的位置,道:“先陪朕共膳,再且议事。”   男人的口吻,同经年一般,带着?一份上位者的威严,气势不怒而威。   搁放于畴昔,温廷安可不会应答。   但现在?,她的身心成熟了许多,在?前后两桩大案之中,她沉淀了不少阅历和经历,在?应对赵珩之的时候,她便是能?够做到从容自若了。   温廷舜领命称是,道:“好,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讫,她便是撩了一下官袍,磊落大方地行至帝君近前,先温谨地告了一礼,再是端坐于戗金填漆的长案近前,不疾不徐地动了玉箸。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龙涎香,是赵珩之身上的气息。   温廷安感受到帝王注视而来的视线,薄凉的温度泛散着?一丝微灼,她抿了抿薄唇,目色回望,淡声问道:“圣上今番召微臣前来,是有何要事嘱托?”   赵珩之道:“温廷舜能?够镇守住漠北,平反藩王之乱,他班师回朝之日,便是你温家崛起昭雪之时。”   温廷安的浓睫,在?微晃的烛火之中,轻轻地震荡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赵珩之方才是对她做出了一个承诺。   这与寻常那一个刻薄、矜冷、峻肃的帝王形象,有一些?不太契合。   在?橘橙色宫灯的覆照之下,柔和纤薄的光色,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以白描的笔法,质朴地描摹着?男子的轮廓线条,将他原本冷硬的面庞,渲染得?格外柔和。   温廷安心中即刻覆落上了一片暖流,定了定神,道:“温家已然连破两桩公案,圣上为何不就此两桩公案,为温家伸冤昭雪?”   赵珩之修长玉润的手,在?膳案轻拢慢捻地叩敲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律的动响。   空气有一瞬的沉滞。   帝君没有说话。   温廷安也没有继续追问。   在?帝君没有做出进?一步解答的时候,她并不追溯。   两人虽说此前有些?纠葛和羁绊,但在?皇廷之上,该有的礼数还是必须得?要有的。   过了好一会儿,赵珩之的嗓音,仿佛从云端之上漂泊下来。   温廷安听?见他说:“温卿可还记得?,此前崇国?公府是因为什?么罪咎,而落了个满门?抄封的境地?”   历经赵珩之这般一提点?,温廷安便是记起来了。   想当初,温家之所?以落了个满门?抄封的局面,便是因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大晋的太子,收留在?了府邸里,隐姓埋名,任其卧薪尝胆。   这种事,最是为帝王所?忌惮。   当是时,温善晋便是先发制人,给温廷安说,让她主动抄封崇国?公府,算是一出计功补过。   温廷舜被发配至边关了。   他是当年的榜眼,武科头?筹,分?配官秩的话,至少从五品起步,但那一年,他被迫离京,发配边疆。   朝中诸多百官宰执,尤其是一些?惜才的阁老,纷纷替他叹惋。   思绪逐渐回拢,温廷安蓦觉这一桩事体,格外久远,哪怕它虽然只过去了一年。   温廷安道:“圣上是想要等到温廷舜班师回朝,唯有正了他的名声,温家的伸冤昭雪,才能?名正言顺,是也不是?”   赵珩之点?了点?首,澹泊地嗯了一声。   了解了帝王的所?思所?想,温廷安也就安了心,暂且舒下了一口气。   膳毕,温廷安本是要告退的,赵珩之道:“陪朕去东宫听?政。”   听?政的本质是,听?一些?朝官述职,并为赵珩之批阅一些?繁冗的奏折。   搁放在?前世,就像是陪大领导开会,以及代为签署合同文件。   温廷安也没推拒,与帝君,从乾清宫行至御书房的路上,借着?宫道淋漓的灯火,她依稀看清了赵珩之的面容。   方才用膳时,没有仔细看,在?目下的光景里,她能?够看清楚男子面容上的惫色,乏意极是浓重。   许是觉察到了温廷安的注视,跟随在?赵珩之左右的鱼公公,多了一嘴:“近来乃属多事之秋,北地闹了荒灾,这还不止,藩王谋反,西?戎和大金率军犯禁,漠北战事频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局势算是民不聊生,诸多知府知县的折子和奏疏,暴雨一般的往里送,圣上已然连续数夜不曾合过眼了。”   赵珩之淡淡地咳了一声。   鱼公公旋即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威严,登时噤声,不复言语。   温廷安听?罢,面露一丝忧惘之色,转眸望向了赵珩之,赵珩之道:“今番有温卿替朕分?忧,朕倒不会这般劳碌了。”   温廷安随着?赵珩之去了御书房,陪诸位宰执议政论政。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当中,是赵珩之同诸位宰执议政。   温廷安则是研磨执笔,在?为帝君书写奏折。   直至一位阁老说起了一桩事体。   是催促帝君赶紧册封妃子,充盈后宫,为大邺开枝散叶。   这个时候,温廷安正在?徐缓地翻看奏折,听?罢,稍稍地觳觫一滞,下意识朝着?坐在?上首处的男子凝睇了一眼。   赵珩之的神态一如既往的谦和澹泊,毓秀冷隽的面容上,没有很大的波澜,淡淡地将上一份折子批阅,迩后道:“温卿如何看待此事?”   温廷安没预料到,赵珩之竟是会猝然提及自己。   她能?怎么看到此事?   她脑海空空,是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的。   但东宫当中其他重臣宰执,目光如漫天剑雨一般,齐刷刷地聚焦而至,扎德温廷安如芒在?背。   温廷安不得?不被迫表态。   但她也不能?妄自议论。   只能?先了解大致的情况。   众臣皆是祈盼温廷安能?够说服帝君,执政近一年,励精图治无可挑剔,但唯一让人戳脊梁的便是,帝君委实?太清心寡欲了,不近女色。   诸多阁老和显贵,引荐了不少贵女,赵珩之虽以礼待之,但立场始终是客套而疏离的。   无数贵女心中倾慕之,但最终的结果,无一例外,皆是被赵珩之另外赐了婚。   获悉此情的温廷安:“……”   这种做法,确乎很契合赵珩之的风格。   温廷安轻咳了几声:“圣上心系家国?社稷,怕是要等收复了大金和西?戎,才能?谈及策妃一事。”   这一席话可谓是说得?滴水不漏。   重臣倒是被她说服了。 第278章   繁冗的政事终于论议完了, 众臣陆陆续续告退。   偌大的东宫之中?,姑且只剩下了温廷安和赵珩之二人。   赵珩之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显著的惫色, 真正?批阅好奏折, 已然是将近五更夜的光景了。   他批阅了多久, 温廷安便是陪伴了他多久。   当夜最后一本奏折批阅毕,温廷安本是要告退的,赵珩之招了招手,道:“温卿, 坐过来,陪朕说一会?儿话。”   温廷安其实自己也?有些?惫意了,但因着帝王的嘱咐, 她徐缓地抬起了眸, 凝睇了过去。   不巧,赵珩之亦是在一错不错地凝视她。   两人?的眼神, 在此一刻碰撞上了。   温廷安的目色显得分外磊落与坦荡,她一晌将?这边代为批阅好的奏折, 速速递呈了上去,一晌款然起身,行步至帝君近前,以手撑颐, 淡声道:“说吧, 圣上还有何要事嘱咐?”   只剩两人?之时,温廷安便是没有这般拘谨了,说话也?变得随性了一些?。   赵珩之徐缓地揉了揉骨腕, 将?一堆小山般的奏折整饬好后,凝声说道:“温廷舜此番去漠北镇压敌寇, 朕委实有些?担虑。”   一抹深色横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假令没有意外的情状,赵珩之是绝对不会?轻易道出这番话的。   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她回溯了一番漠北的局势,金军犯禁,西戎亦是起兵造势了,加上原本镇守边关的藩王,忽然之间谋反了。   外界有三股不同的势力,纵横捭阖,局势委实十分紧迫。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舜带着宣武军,一路北上,与苏清秋大将?军会?师,共同讨伐敌军。   这是温廷安对局势最基本的了解了。   除此之外,多余的情况,她便是不大知情。   不过,她一直都很信赖温廷舜,觉得他但凡有什么事,都能胜任。   可是,赵珩之如今竟是道出了这么一番话,她的心不知为何,竟是生?出了一丝隐微的不安。   甚至,身体?里升腾出了一股冲动?,她想要瞬即策马去一趟漠北,看?一看?他具体?的情状如何。   “你目下想要去漠北看?他?“   赵珩之觉察出了一丝端倪,眸色沉了沉,容色黯沉得庶几能够沉出水来。   温廷安没有隐瞒,点了点首,道:“圣上没事的话,是不会?轻易下这番结论的,但您说了,这就意味着,这一场边关之战,凶险异常。”   赵珩之微微揉着太阳穴,修长玉润的指腹,在案几上很轻很轻地叩了叩,奏出了一阵不大规律的节奏。   赵珩之道:“朕知晓你会?去,但朕不会?应允。”   隔着一片晦暗未明的光,赵珩之一错不错的凝视温廷安,眸底泛散着一抹淡淡的光泽,一副审视考量的神色:“这么久没见了,感?觉你仍旧是当初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   温廷安定了定心神,面?露淡然之色,从容地笑了一下,道:“圣上不也?是如此,暌违数月,我觉得您依旧如初。”   赵珩之摆了摆手,朗声笑道:“朕已然放弃我执,不会?再刻意追求一些?原本不属于朕自己的东西。”   赵珩之说这番话时,是一错不错地看?着温廷安说的。   温廷安闻言,笑了笑,道:“是么?”   她捻出方才一位阁老?所递呈上来的奏折,道:“假令圣上真的要常伴青灯古佛的话,那么一众阁老?怕是急疯了罢。”   赵珩之淡淡地哂笑了一声,眸色淡寂,仿佛盛装着漫漫长夜,淡声道:“温卿不急,那朕急什么?”   温廷安道:“……”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是隐微地生?出一丝异样。   温廷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蓦然正?了色,道:“时候很晚了,圣上还是早些?休憩罢。”   言讫,她款然起身,告了礼,便是转身离去。   ——“温廷安。”   伴随着一阵衣料摩挲声,身后男子从龙椅之上不疾不徐地起了身来。   这是她从中?原冀州回京以来,赵珩之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唤她的名讳。   帝王的话音,不怒而威,裹挟着某一种威压与震慑力。   出乎某种顾虑,温廷安本是不愿搭理的。   但又碍于君臣的仪礼,她不得不回应他。   温廷安徐缓地止了步,返过身去,温谨地告了一礼,眸色垂落而下,道:“圣上还有何要事要嘱告?”   赵珩之看?着少女这般一副疏离而漠冷的面?目,眼前冷不丁一片恍惚。   鎏金宫灯内的一簇烛火,飘摇着,招展着,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匀细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将?她精细的五官投射出了立体?而又鲜明的轮廓。   纵然身着大理寺少卿的官袍补子,仍旧难以掩饰她身上的英挺秀巧之气?。   面?容欺霜胜雪,鼻腻新荔,肤如凝脂,转眸之时波光流转,惊艳了整一座落寥阒寂的宫城。   琉璃一般的宫灯灯火,将?两人?的身影,淋漓尽致地投照于地面?上。   不远处,槛窗之上的窗格纹,亦是被皎洁剔透的月色所照,窗槛的漆黑影子,游弋在了大理石云纹地面?。   俨如万千躁动?的鱼群。   又像是,长夜里一池温静的睡莲,悄无声息地绽放于此。   赵珩之胸口变得有一些?空落落的,一记拂袖抻腕,想要抓住地上那一道纤细的身影。   温廷安适时后撤了数步。   地上的人?影,亦是稍稍后撤了数步。   赵珩之的手,下一息,遽地扑了一空。   “温卿与孤,是真的回不去了么?“   温廷安根本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沉默晌久之后,她才道:“微臣相信圣上未来会?遇到更好的女子。“   她道出了这一句话,已然昭示了某一个尘埃落定的事实。   赵珩之的手,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沉重地垂落了下去。   温廷安听到他低低地喃喃了一句:“是么?”   ——真的会?遇到比你更好的女子么?   温廷安已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是,恕她再也?不能做出回应了。   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了。   温廷安最后离开之时,迎着宫廷之外一缕皎洁的月色,男子低哑苛沉的嗓音,依和着时缓时急的风,依和着时卷时舒的云色,依和着飘飘渺渺的一淙月色,裹挟一团浓深雾气?,幽幽淼淼地传了过来。   ——“朕会?成全你。”   温廷安心中?原是略微绷紧的心神,此一刻松懈了下去。   温廷安温谨地告了一礼,说:“谢圣上。“   -   从大内皇廷回来以后,不知为何,温廷安一时感?到颇为筋疲力尽。   她回至自己的官邸,本以为大家都睡歇了,结果,邸舍里尚还掌着灯烛。   一抹讶色,静缓地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怔然了一番,说道:“你们在聊什么?”   睡歇于铺上的杨淳,道:“吕祖迁这个人?,不够义气?,预备在今岁年底或者?明岁年出,娶媳妇了。”   杨淳一个激动?,乡音都开始流露出来了。   温廷安心绪本是沉沉的,听及此话,一时纳罕:“吕祖迁这么快,就要成家了?”   周廉接茬道:“可不是,瞒着大理寺,偷偷干大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霍然凝向了当事人?:“吕兄,你不妨展开说说?”   被同僚围剿在墙角的吕祖迁,整个人?都是极其无措的。   吕祖迁道:“其实,这都是还没影儿的事,温兄,你别听周寺正?和杨寺丞在那儿乱说。”   哪承想,此话一出,当场引来周廉和杨淳的一顿暴打。   周廉:“没影的事儿吗?那我怎的听到吕家都去崔家纳吉了?”   杨淳道:“你和崔姑娘还不是还交换了生?辰贴么?”   两人?异口同声道:“这般快,就不认账了么?”   吕祖迁有些?百口莫辩了,眉庭凝成了一个『川』字,道:“是这样,没有错,可是……”   温廷安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道:“可是什么?吕兄,你都还成家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廉和杨淳附议:“是啊,还有什么好说的!”   吕祖迁:“……”   他咬牙切齿:“温少卿,你怎么跟他们一样起哄啊!”   温廷安自觉无辜,微微地怂了一怂肩膊,道:“我没有跟他们一起起哄啊,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吕祖迁:“……“即刻掀起褥被,作势要离开的样子。   温廷安吩咐周廉和杨淳:“将?他拉回来。”   周、杨二?人?领命称是,三下五除二?,就将?负气?而走的吕祖迁,一举拽了回来。   温廷安一脸正?色,道:“你和崔姑娘是不是已经交换了生?辰贴?”   吕祖迁变得有些?温吞,老?半晌,适才闷闷地点了点首,说:“嗯,已经交换了。”   温廷安道:“崔姑娘怎么看??”   问及此,吕祖迁面?容红得庶几能够滴出血来:“我哪里知晓她是怎么看?,她什么都没说,说听崔家长辈的安排。”   温廷安蓦然觉得有些?无语,觉得吕祖迁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   吕祖迁道:“温兄,你别老?是关切我了,你好歹也?关切一下你的人?生?大事,说吧,你和温廷舜何时能成?“ 第279章   温廷安闻言, 显著地怔愣了一下,一时语塞,晌久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叫, 『她和温廷舜何时能成?』   吕祖迁振振有词地说道:“温少卿, 你?可别装傻了, 现在整座大理寺都知晓,你?和温少将是一对了。”   早在半年前,温廷安就已然恢复了女子的身份,赵珩之也批准同意了『朝堂之上允用?女官』这一条法令, 从那?时起,温廷安是女官的消息,便是如一折泄了火的纸, 顷刻之间, 传遍了整一座大理寺。   起初,大理寺一众官吏颇为意外, 他们从未见过温廷安扮回女装的样子,争先恐后地想要看, 结果,被寺卿阮渊陵严厉地斥了回去?,说今后,谁胆敢再开少卿的玩笑, 便会被严厉处置。   众人听得此令, 俱是战战兢兢,从今往后再不敢论及温廷安的玩笑。   虽然不能看温廷安扮回女子,但是, 众人还是对她的人生?大事,感到好奇的。   想当年, 温廷安在殿试上夺得了头筹,被钦点为文?科状元,官拜大理寺少卿,她便是成?为了全京城的女郎最想嫁的人了。   毕竟,如此才学惊绝、风度翩翩的人,谁不会春心萌动呢?   可是,当温廷安恢复了女儿身的身份后,她的爱慕者竟是有增无减,诸多贵胄簪缨子弟,纷纷对她示好,若是崇国?公府尚在的话,估摸着门槛都要被媒婆踏破了去?。   九斋人知晓,真正能够跟温廷安作一对的人,其实?只有温廷舜。   不过,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温廷安与温廷舜关系并不敦睦,哪怕温家人曾经澄清过,两人之间并无亲缘关系。   关于温廷舜,很少人知晓他是晋朝太子,除了温家、帝君和大理寺的人。   这样的秘辛,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关于两人之间的牵绊和纠葛,从九斋时期就延续至今了。   两人都是非常低调的主儿,并未在真正意义上,公开过这一段关系。   所?以,很多人是不知情的。   但是,吕祖迁、杨淳他们都是看在眼底的,崔元昭、魏耷、苏子衿他们虽然距离很远,但也并非不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吕祖迁和杨淳是最着急的,两人都快处了三两年,怎么一丝苗头都见不到。   今番,崔元昭与他交换生?辰帖的时候,便是问起了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进展。   当时,吕祖迁踯躅了一番,说:“不知他们俩噢,感觉两人还没有那?么快成?家。”   崔元昭当时就闹起了脾气来,道:“如果温廷安没有嫁人,那?么,我也必定是不会嫁的了。”   吕祖迁:“……”   两人虽然交换了生?辰帖,也纳了吉,问了礼,但是,崔元昭骨子里也有执拗、倔强的一面。   她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凡说过了什么话,是不可能会收回去?的。   吕祖迁很清楚崔元昭这一点。   这也是让他颇为惆怅的一点。   他总不能直接同温廷安说,催促她同温廷舜快些修成?正果,唯有如此,他才能将崔元昭娶进门。   温廷舜身为宣武军少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得去?漠北镇守边关,这一去?,怕是要好几年。   最短的话,估计就是那?么一年。   想着自己能娶崔元昭,最快也要一年以后。   甫思及此,吕祖迁的心中?,便是升腾出了无限的郁卒。   不行,身为温廷安的同僚,并及族学时期的好友,他必须要给温廷安吹一吹风——   当下,只听吕祖迁恭敬地道:“少卿,您如今已然是立业的了,目下的情状之中?,能不能考虑一番自己的人生?大事?”   温廷安:“……”   她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眉心,能听出了一丝端倪,周廉替她问道:“你?还管得真宽,方才不是聊你?和崔姑娘的事,如今怎的扯上了温少卿?”   杨淳也往吕祖迁那?儿,投向了一个困惑费解的眼神。   吕祖迁:“……”他真的好无辜啊!   其实?,温廷安多少觉察出了一丝端倪,她狭了狭眸心,凝声说道:“是不是崔姑娘同你?说了些什么?”   吕祖迁踯躅了好一番,适才涨红着面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憨居之色,将崔元昭的话辞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温廷安听。   周廉和杨淳亦是在一旁听,当然,也就听了个大概。   听罢,两人俱是露出了一副匪夷所?思之色。   齐齐望向了温廷安。   想要知晓她是怎么想的。   温廷安也没有料知到,真相?会是这般,问:“崔姑娘真的同你?这般说?”   吕祖迁满面愁容,道:“可不是?千真万确!”   温廷安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周廉在旁侧道:“可是的话,漠北战事告急,加之藩王起了贰心,欲行叛变之事,在短瞬的光景里,温廷舜定然是回不来的。”   杨淳低声补充道:“这是一场硬仗,没个一年半载,如何能回来?”   周廉稍稍捅了一捅杨淳的胳膊肘,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杨淳注意到了温廷安淡寂的容色,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妄自多言。   温廷安忖量了一会儿,道:“明朝,我去?同崔姑娘说一下,她这般说话,确乎是顾虑到了我的感受,道对于吕家和崔家而言,倒是有一些意气用?事了。”   吕祖迁听及此,如蒙大赦,但也不敢自己的情绪展露得太过于明显,当下抱拳恭首道:“多谢温兄!”   温廷安摇了摇首:“得了,看出吕兄恨娶心切了。”   被她这般一调侃,吕祖迁登时变得颇为不自在起来,平时惯有的伶牙俐齿,此一刻变得迟钝起来。   杨淳煞有介事地『喲』了一声,道:“吕寺丞怎的不说话了,莫不是真的恨娶心切了?”   吕祖迁心有不甘地反驳回去?:“杨淳,你?不是挺老实?的人么,怎的今刻变得这般八卦了?”   杨淳默了好一会儿,适才道:“放眼九斋,情况僧多粥少,看得我都眼红了,我也很想过两人生?活。”   众所?周知,九斋就是一个九人集团。   温廷舜,吕祖迁,杨淳,沈云升,苏子衿,魏耷,庞礼臣。   男丁有七个。   但细数女丁,就只有俩。   温廷安与崔元昭。   目下,两个少女皆是名花有主,那?就相?当于有五个少年是落了单的。   先不论太常寺的沈云升、在冀州任职巡抚的魏耷,并及秉笔书记的苏子衿,还有在漠北担任督头的庞礼臣。   单论杨淳,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接一个的,都有了隶属于自己的伴儿,他自己也看得心旌摇曳,很想要寻一个中?意的人。   可是,一个中?意的人,又岂能是那?么好寻找的呢?   杨淳对此颇感迷惘,他想让大理寺的同僚们帮帮忙。   周廉抱臂道:“杨寺丞,你?可别看着我,我也是孤家寡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着落的。”   杨淳:“……”闻及此话,五脏庙焦灼欲焚。   杨淳又望向了吕祖迁,投向了求助的眼神,道:“此前,我觉得崔姑娘是对咱们的大理寺少卿有意,但目下的真实?情状是,我没想到,竟然会被你?这厮捷足先登。”   吕祖迁:???   吕祖迁一脸疑窦,说道:“杨寺丞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懂什么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杨淳静静地伫立于原地,迟疑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可是,当时在九斋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好像就是一起执行任务的罢?为何你?和崔姑娘就能成??“   吕祖迁蹙了蹙眉,佯怒道:“杨寺丞,你?是在咒我和崔姑娘不能成??”   杨淳忙不迭摆了摆手?,他可太无辜了。   他解释道:“当时,你?和崔姑娘,每逢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是频生?抵牾,我当时一直为你?们之间关系提心吊胆来着,谁知道,这反而成?为了你?们在一起的纽带了。”   这番话,吕祖迁是爱听的,他的容色也好看了一些,道:“这件事,杨兄不妨去?问一下温少卿罢,我感觉她更有经验。”   杨淳复又看向了温廷安。   温廷安当下忙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家国?尚未统一,岂敢谈儿女情长?”   杨淳到嘴边的话,即刻咽了下去?。   温廷安对吕祖迁道:“要成?家了,固然是好事,但在大理寺的时候,可以收敛些,否则的话,让其他没有着落的人听着,多少也有些想法的。不过,摆席的时候,可以延请他们。”   吕祖迁点首如捣蒜。   这个话题,就暂先搁置在此。   议事毕,一夜打飞脚似的过去?,翌日晨早,温廷安便是去?了一趟关中?女院。   特地去?找了一下崔元昭。   这个时候,崔元昭刚好在习课,听着温廷安来,她喜出望外,颇为纳罕,当下提起裙裾去?,跑去?书院的戟门前。   “廷安,你?来啦!——”   若是温廷安着一身官袍补子,崔元昭都不想顾及礼法,直截了当地拥抱上去?了。   两人客套寒暄了一阵,崔元昭延请温廷安去?近处的茶亭喝茶,茶过一巡,崔元昭这才问起,温廷安为何回来。   大理寺少卿日理万机,忙得很,若非要事,必然是不太可能会突然来女院寻她的。   温廷安浅浅地啜了一口茶,淡声说道:“我今次前来,是为着崔姑娘和吕兄二人的事。“ 第280章   若非有要?事, 温廷安很少在非休沐时期,前来寻崔元昭。   崔元昭也深晓这?一点,当下纳罕地问道:“少卿此番前来, 是有何要?事要?交代?”   温廷安浅浅地啜了一口茶, 斟酌了一番词句, 少顷,便道:“元昭,你同吕兄所述的那些事,我已然听说的了。”   崔元昭勃然变色, 道:“吕祖迁这?厮,真的管不住话的噢,竟然把这一桩事体同你说了, 哼!”   温廷安闻罢, 一时失笑,道:“我觉得你没有必要?, 去这?般顾虑我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 不是吗?我很期望能在今岁暮冬时节,或是在开春的时候,能够喝上你和?吕兄的喜酒。”   崔元昭的心中,攒着一些浅浅淡淡的喜悦, 那心腔之上, 恍若开出一枝接一枝的花儿来,一股轻微的颤栗,在某一瞬间, 不偏不倚地攫中了自己?。   少女对?于成家一事,总归是心怀憧憬的,   温廷安明?晰地看到,崔元昭的耳根和?面颊,肉眼可见地润红了起来,瓷白的面容之上,弥散上了一抹绯红的云霞。   娇羞了属于是。   崔元昭拉过温廷安的手?,力道微微发紧,说:“可是,我自己?心中也自然有一番顾虑和?思?量。”   这?一回,轮到温廷安呐喊了,她问道:“什么?顾虑和?思?量?”   内室的案台之上,燃着一丛幽眇的烛火,橘橙色的火光,轻轻淡淡地覆照着两人的面容,两人纤细的身影,悉数投覆于粉白的照壁之上。   崔元昭忖量一番,迩后道:“九斋之中,我最钦佩的人,便是你了。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刻吗?”   温廷安莞尔道:“这?是挺久以前的事体了。假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你想要?去东廊坊,盘下七间铺面,结果,遭致牙人发难,是那样一个?时候。”   崔元昭点了点首,笑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还是少卿替我解了围。”   崔元昭顿了一顿,迩后,面露一丝腼腆之意,低声说道:“当时我还特别、特别喜欢你,对?你颇有好感,遣人处处打听你的消息和?下落,好巧不巧地,你后来和?沈云升一同入了九斋。当时我觉得这?是上苍在眷顾我。”   这?般的话,说得温廷安也感到一丝腼腆了,她摆了摆手?,道:“可是,你最后不也觉察到了?我其实是一个?女子,而非男子。”   崔元昭道:“是,日后与你相处,我逐渐发现,你身上弥散着浓重的女性气质。我多少也有些揣测,在执行剿灭赵瓒之的任务当中,我在你身上,也真正确证了这?一点。你是女子,扮成男子,一定是有你不得已的隐衷,难为外人道也。虽说如此,但我依旧很喜欢你,我想让你过得比以往更好,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为你扮回女子,而有任何改变。”   这?么?一番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让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去。   温廷安静默晌久,许久后,敞开双臂,搂揽住崔元昭,力道微微加重。   崔元昭先是怔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以后,以同等的力气回抱她。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眼睫,轻声说:“我知道。”   崔元昭所述的事,她都知晓。   两个?女子之间所缔结下来的情谊,她也弥足珍惜。   同为女子,她不如崔元昭这?般善于言辞,善于表达感情。   但是,她也一直在学会精确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   顿了一会儿,温廷安再度斟酌了一番自己?的措辞,松开了崔元昭,直视着她,说:“正是因为我珍惜这?一段情谊,我不想让你因为顾忌我与温廷舜的事,就延宕了你自己?的人生大事。”   “你这?做,确乎出于对?我的照拂,但也会让我感受到压力,理性而言,我不希望你这?般做。”太稚气了。   崔元昭陷入了一番滞重的沉默当中,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温廷安以为自己?是不是真的把话说重了。   一会儿,崔元昭垂下了眼眸,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温廷安抚住她的肩膊,微微垂头,凝视着她的眼眸,刚想问一声她在想什么?。   崔元昭适时开了口:“好,我听你的,不过——“   崔元昭话锋一转,道:“少卿,你也得我一个?准信,你和?温廷舜,何时能够成婚?“   崔元昭问得非常直接,打得温廷安一个?猝不及防。   温廷安怔然了好一会儿,思?量起自己?与温廷舜的人生大事。   两人都已然见了双方?的家长。   想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温廷舜见了她的父亲温善晋,也见了老太爷温青松,最后也见到了她的母亲吕氏、吕老祖母。   只不过,后来温青松去世?了。   温廷安也见了他?的家长,郦皇后和?郦老。   她也完成了郦皇后的一个?遗愿,那便是,让温廷舜与郦老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只不过,胞妹温画眉在地动当中丧生了,要?不然,她能够撮合一番她和?杨淳。   昨夜的时候,杨淳虽然明?面上佯作平静,还跟吕祖迁、周廉一起掺和?闹腾,但在这?快乐的表面之下,她能够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杨淳的心情,是何其的低落和?黯然。   家国尚未统一,好兄弟一个?一个?都没有照落,她又?岂能侈谈自己?的私人感情?   温廷安迈不过去这?道门坎儿。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温廷安兀自出神很久,崔元昭唤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她唤回来。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和?温廷舜何时能成,得看这?漠北战役持续多长时间。”   崔元昭道:“也是,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结束的,大家都会相安无事。”   温廷安转眸,幽幽望向?京城之外的长夜,远穹之上,高悬着一轮皎月,清辉朗朗。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上了这?一首诗。   一种不请自来的思?念,瞬间攫住了温廷安。   果然,睹月必会思?人。   忽然好想温廷舜。   不知晓他?目下在漠北战况如何。   -   回京后几日,温廷安仍旧过着有条不紊的繁忙日子,她给温廷舜通过信,起初写得简短,简述了一番京城的情状,然后问他?在军中的情况。   一个?月后,温廷舜回了信,交代了两桩事体。   一是说,自己?这?边战事紧促,但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   二是说,她不妨将信写得长一些,以慰藉他?在军营之中的思?念。   温廷安将这?一封信,反反复复读了三四回。   如此克制、冷沉、含蓄的人,居然会写出诸如『蕴藉』『思?念』等话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见及此,温廷安的颧骨之上,蓦然顶出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肺腑之间,俱是欢喜,意欲藏起来,却是藏也藏不住。   这?一回,温廷安给温廷舜回了一封长长的信。   她反反复复地起草,每一回校读信札,始终有些不大满意。   一封信,长达千字,她斟酌了许久,终于三天后寄出。   之后,就是一直盼回信了。   不过,这?一封信,却是迟了整整三个?月。   回信也不是她所期盼的长信。   是一封简略的短报。   短报上说,西戎与藩王联袂,直取剑门关,一路扑向?漠北,温廷舜率宣武军,以一敌百。在纷乱之中,他?已经取下了西戎王的首级。邺军士气大振,见藩王欲逃,苏清秋将军兀自前追,却是腹背受敌,温廷舜为护将军安危,不慎中流矢。   流矢淬有剧毒,温廷舜救不及时,性命垂危。   读至此处,温廷安整颗心,剧烈地震颤了一番。   捻着信纸的手?,泛散着一阵白,手?背之上,青筋隐微地狰突起来,苍蓝色的血管虬结,一路蔓延入袖裾之下。   来给她送这?一份简报的人,是甫桑。   他?是乘着快马,从漠北一路赶过来的,风尘仆仆,身上皆是蘸然着血污和?淤青。   甫桑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凝声道:“少将身中剧毒,这?一桩事体,原本是封锁在军营之中,禁止告知外界的,但卑职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决计还是让你知情为好……”   整座官邸,仿佛被封锁住了咽喉,跌入一片漫长的岑寂之中。   明?明?是腊月的大雪,弥散着雾凇的冷薄空气当中,却无端覆落下了霏霏寒雨。   连绵不辍的雨丝,浸湿了她身上的官袍。   冥冥之中,温廷安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空洞。   大脑是一片空茫,胸腔之中被一片没来由的悲怆,所填充。   她原地立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她返回过神来,   脑海当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   温廷安将短报纳藏在了袖裾之中,回至大理寺,吩咐朱峦备马。   朱峦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少卿,这?般晚了,备马作甚?不是刚从陈州办案回来?”   温廷安克制住自己?的思?绪,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备马!——”   朱峦从未见识过温廷安这?般凛冽的气势,有些震动,当下忙不迭应了一声,道:“好!” 第281章   温廷安拾掇了一切停当, 首戴褦襶,身披雨蓑,冒着瓢泼滂沱的风雨, 一路出了城去。   已然到了宵禁的光景, 巡检司本是不允许市人外出, 但见着来?者是?温廷安,当下便是?有些迟疑。   一片萧索凄冷的滂沱暴雨之中,温廷安即刻出示了牌符,让巡检司放她出城。   雨水渐渐泼湿了身上的护甲和?面靥, 温廷安的面容,被大雨濯洗得峻肃且苍白,衬出了一股凄冷的气息。   两?侧的兵卒手执长风灯, 灯火被凉冽的风雨, 吹拂得扭来?扭去,灯火明?明?灭灭, 如一枝濡湿的椽笔,将温廷安的面容描摹得半明?半暗, 描金纥丝质地?的官弁之?下,一双清润的眸瞳,被暴雨洗濯得格外澄澈,柔韧, 坚硬, 且蕴蓄着落拓的力?量。   这般的大理寺少卿,其行相,有些不大一样。   巡检司的司长, 目睹此状,目露一丝踯躅之?色, 犹疑几番,道:“少卿爷可是?为了什?么重?大要案出城?这夜雨甚重?,您一人出城,怕是?有些不妥,可要下官遣些兵力?跟随?”   温廷安心中一直萦绕着温廷舜的面容,满心满腔都是?萦绕着他的事,甫桑方?才所?言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   他为了救护苏清秋苏大将军,身中流矢,流矢淬有剧毒,目下,他性命垂危。   这般一席话,俨如一个隐藏的咒怨,在她的脑海之?中徘徊,死死箍住了她的心神?。   温廷安每回溯起这般话,恍如置身于梦魇之?中,深陷于泥沼之?中,胸腔全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温廷安攥紧了辔头与马缰,整个人已然是?根本等不及的了,她恨不得自己身上生出一双翅膀,即刻飞跃至漠北,赴至温廷舜的身旁。   她重?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一对炯炯清眸,直直望向了城门雉堞的位置,巡检司在她耳屏边说了什?么,她全然是?听不到的了,只是?凝声重?复道:“放我出城。”   见巡检司仍旧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一行一止仍旧迟疑不决,温廷安耐心渐失,径直揽紧辔头,撞开了两?侧兵卒,直截了当地?朝着城门的方?向直奔而去!   翛忽之?间,穹空之?上打了一道响雷,雷声滚烈,势若蕴蓄着万钧雷霆的剑刃,轰然劈砍向大地?,原是?昏晦漠黑的天?地?,顷刻之?间亮若白昼。   巡检司与其他兵卒俱是?被晃了一下眼,大脑空茫,下意识抬手避挡了一番,待雷势消弭,整座洛阳城重?新陷入一片湿冷昏黑当中。   众人回过神?时,想要去追温廷安,哪承想,下一息,她已然是?杳然无踪的了。   眼前?的情状,唯有剩下被撞开了一条缝隙的城门。   温廷安孑然一人出城了!   巡检司的司长见状,觳觫一滞,悉身的血液须臾凝冻成了霜,忙不迭定?了定?神?,一晌遣了一丛锐将,前?去追护,一晌自己策马朝着皇廷,骎骎驰骋而去。   -   三更夜,大理寺,省思堂,一片灯火通明?。   阮渊陵获悉温廷安兀自出城的事,面容沉得可以挤出水来?,负责禀事的巡检司,觉察到寺卿阴沉的情绪,顿时面露一片战战兢兢之?色,连大气也不敢出。   周廉、吕祖迁、杨淳他们应了急召,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当下听了此事,亦是?勃然变色。   堂内的氛围,陡然变得滞重?而深沉起来?。   靠近漏窗的酥红烛火,教寒风偏略地?一吹,一丛橘橙色的火光,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烛火剧烈地?飘摇着,将众人的身影覆照于粉白的照壁之?上,犹若一轴褪了新色的素帛古画。   阮渊陵一言未发,劲韧匀实的腕臂上,青筋狰突而起,苍蓝筋络虬结,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势头,大开大阖地?延伸至了袖裾之?中。   阮渊陵身为大理寺寺卿,平常要处理非常多的案桩和?案子,温廷安夜奔漠北之?事,不外乎是?雪上填了一重?霜。   “真是?太胡来?了。”   男人面容上的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他的神?态看上去与寻常别无二致,话音亦是?淡淡的,似乎在对一桩极其寻常的事,做出一句极其寻常的评议。   “漠北如今战事频发,西有西戎军队,东有大金军队犯禁,前?线战事已经是?这般吃紧了,她去漠北,有什?么用,添乱吗?”   偌大的省思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阒寂的无言,一片静谧的氛围当中,只有漏窗之?外飘飘摇摇传出来?的雨声。   雨声澹澹,连绵不辍地?砸于屋檐之?上,犹若一条绵细的丝线,封锁住了众人的咽喉,众人的心律,连着窗扃之?外的潺潺雨水,一同坠落而下。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三人皆是?熟稔阮渊陵的脾性的。   这位寺卿,明?面上思绪澹泊自若,但实质上,已然抵达暴怒的阀值。   他素来?器重?温廷安,将其视若己出,此逢危急存亡之?秋,局势本就极为特殊,她竟是?不打一声招呼,今夜冲撞了巡检司,兀自赶去漠北。   阮渊陵焉能不生气?   身为温廷安的同僚,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亦是?觉得温廷安此番行止,欠了妥当。   杨淳蹙了蹙眉心,凝声说道:“温少卿独自去漠北,未免太过于冲动了。”   吕祖迁紧了一紧手,说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告知我们一声,真不够义气。”   周廉没?有率先说话,望向了阮渊陵:“寺卿,温廷舜在前?线生死未卜,温廷安担虑其安危,赶去漠北查探情状,委实属于人之?常情,不过,她身为大理寺少卿,没?有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洛阳,此行确乎是?欠缺考量的。目下当务之?急,便是?派遣人马,赶在她去漠北的路途上,截住她。”   阮渊陵听罢,忖量了一会儿,觉得此议可行,愠容稍霁,道;“此策可行,不过,循照温廷安的脾性,她认定?了一桩事体,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时候,光凭你们三人,很可能也拉不回她。”   周廉没?有说话,因为阮渊陵确乎说得在理。   杨淳挠了挠首,说道:“温廷安的身手比我们都要好,若是?硬碰硬,我们未必是?她的对手。”   吕祖迁道:“我们可以找太常寺的沈兄,沈兄的武功倒是?不错。”   杨淳说道:“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崔姑娘,崔姑娘善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有她劝说,温廷安应当是?会被劝服的。”   周廉没?有说话,一直垂着首,默默等着阮渊陵的答覆。   窗扃之?外一直落着滂沱暴雨,雨声嘈嘈切切,夜色一直在朝着深处去走,阮渊陵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拇指,深忖了一会儿,晌久,他才说道:“好,就按你们说的,将沈云升和?崔元昭急召过来?,你们一同出城,务必将温廷安逮回来?。”   计策商榷毕,众人开始速速行动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行人去备马车,一行人去太常寺和?女院,急寻沈云升和?崔元昭。   杨淳策马去太常寺,找了沈云升。   沈云升听着此事,当下也不惊奇,道:“这确实是?温廷安会做出来?的事儿。”哪怕两?人暌违半年未曾见,他觉得,她的性子没?有改,仍旧是?这般冲动。   吕祖迁去女院找了崔元昭。   崔元昭听着此事,反应倒是?很大,“温廷安真是?太冲动了!纵使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能义气用事。尤其是?,去漠北的路上,伏兵众多,她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纵使武功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   吕祖迁截住她细想下去的冲动,道:“如今我们要先去截住她的道路,让她不能到漠北去。”   崔元昭抓住了主要矛盾,当下便是?说了一声『好』。   周廉和?甫桑则是?去备了六匹马。   一刻钟后,六个少年首戴褦襶,身披雨蓑,冒着大雨,迅疾出了城去,前?去追赶温廷安。   路途之?上,众人率先思量了一个问题,温廷安骑得红鬃烈马,也就是?千里马,走得是?官道,循照众人的马匹速度,在短时间之?内,是?不太可能追逐得上她的。   沈云升思量了一番,道:“那么,我们只能智取了。“   众人齐齐看向了他,问该如何智取。   沈云升淡淡地?瞅了一眼天?色和?雨势,静静地?思忖了一番,迩后,揽辔头,遽地?调转马头,道:“我们去漯河渡口。”   “甫桑听出了一丝端倪,道:“我们是?要走水路?”   众人听罢,齐齐地?怔愣了一番。   落了这般大的暴雨,竟是?要走水路?   但众人一看沈云升的面容表情,见其面容峻肃,看到他并非是?开玩笑。   沈云升说话素来?靠谱,众人也自然而然会信任他,当下,也就照着他的说法去办了。   -   这厢,温廷安正一路朝着漠北的方?向前?进。、   她驰行了一日一夜,迫近天?明?的时候,渡了数座大山,抵达了蓟北。   在当下的光景当中,她面前?便是?玉门关,只要通过了玉门关,她离漠北也就不远了。   正要直驱玉门关,哪承想,四面八方?出现了一围玄衣刺客,他们团团包抄住了她。   从这些刺客的面容和?衣饰徽纹上,温廷安很快推断出了——   这些是?大金的暗探。 第282章   温廷安淡淡扫了这些大金暗探一眼, 翛忽之?间,明白了过来。   甫桑从漠北前往洛阳报信的时候,给大金暗探发觉了, 他们一路追剿而至, 赶巧遇到赶往漠北的她, 他们临时生出一计,意欲围剿住她,让她作为人质。   骤雨与乱刀齐齐扑朔而至,漠漠昏黑的空气当中,   温廷安倒也并?不慌乱,震袖出剑,见招拆招。   搁放于畴昔, 以一挡十, 她是?丝毫不成问题的,但搁放于时下的光景当中, 她一直挂念着?温廷舜,整个人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解决了十余个暗探后,诸多暗探前仆后继,她的耐心?渐渐磨灭殆尽,剑招也出现了一丝浮躁, 这就被暗探寻觅出了一个空子?, 教?他们有隙可钻。   正所谓『暗箭难防』,温廷安亦是?中了这一招。   不过,她没?有中箭, 那一柄软箭滑擦过了她的衣袍,贴着?她的皮肤表面?, 急急划掠而去,穿过重重雨幕,不偏不倚射中了黑树。   温廷安定了定神,明晰地看到那一株碧树,那被暗箭射中的地方,出现了一重浓郁的豁口。   暗箭上淬有剧毒!   那些暗探,杀不尽似的,以她为圆心?,裹挟着?煞气与尖刀,接踵而至。   温廷安与之?交锋了数十回合,气力渐渐不敌,她想着?,三十六策,逃为上策。   她根本不欲与金国暗探多有交锋,囫囵地缠斗几番,便是?朝着?前路疾驰而去。   哪承想,这些暗探,如跗骨之?蛆、狗皮膏药一般,一路穷追不舍。   攻势还愈发强烈。   适时,一片汹涌的暴雨之?中,温廷安被逼退至漯河河畔,她独身长伫于栈桥之?上,身后是?深渊般的滔滔河水,身前是?穷追不舍的敌寇。   她身上披伤,退一步是?深渊,前一步是?遭罹刺杀的局面?。   有那么一瞬间,温廷安觉得自己孤身赴漠北,乃是?鲁莽之?举。   但倘若重头来过的话,她一定是?不会后悔的。   她仍旧会这般做。   眼看这些暗探气势汹汹而至,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做了一个决定,她转过身去,投身纵入了一片浩淼无垠的江河之?中。   一众大金暗探,见状,俱是?惊怔而住。   其他人为为首的头目,现在?该怎么办。   暗探首领淡淡地看了一眼栈桥之?下的景致。   水波澹澹,涛声轰烈。   那一道绯红的身影,不断地朝下跌坠,已然被淼淼漭漭的江河吞没?。   暗探首领道:“温廷安坠了河,河水如此湍急,只怕九死?一生。”   其他人仍旧有所疑虑,道:“这位大理寺少卿,其命格素来硬得很,不太可能轻易丧命,万一有人将她救下,那我们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首领一听,颇觉有理,遂是?率人下去探赜。   奈何,他们抵达漯河的中下游,反倒遭致了伏击。   他们看到了一群少年。   首领眸瞳一缩,觉得这些人颇为眼熟,呢喃道:“九斋?”   这些伏击的少年,不是?旁的,正是?前来寻找温廷安下落的人。   沈云升,周廉,杨淳,吕祖迁,崔元昭。   五个少年,身怀一身绝学,四散开去镇压这些大金暗探,倒是?丝毫不在?话下。   不过,暗探首领是?个狡猾的,当下便是?想要?去觅求救兵。   他施展轻功,意欲逃离。   讵料,下一息,一只苍老的手覆在?了他的肩膊之?上,暗探首领觳觫一滞,转眸一望,见是?一位老叟,其人首戴乌色斗笠,身披蟹青蓑衣,面?上长满雪色髭须,一双绿豆眼朝着?他微微一笑。   暗探首领想要?挣脱,但这位老叟轻描淡写?地摁住他的肩膊,他悉身便是?挣脱不得。   暗探首领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慌,竟是?感知到这位老者的功力,深不可测。   甚或是?,他还能感受到一阵本能的恐惧。   老者朝着?他龇牙咧嘴笑道:“小?伙子?走这般急做什么,你?高空抛物,扔了个人到老夫的筏舟,打乱了老夫钓了大半日?的鱼,你?是?不是?得给了说法?”   暗探首领没?有耐心?与之?周旋,想要?拨暗刀,老者却全然快了他一步,顺走他的掌中袖刀,在?手掌心?上雍然地把玩着?。   暗探首领太阳穴突突直跳,意欲施展拳脚功夫,甩开老叟,但招式总是?被老叟拆开。   暗探首领无计可施,当下眸底掀起一抹决绝,意欲服毒自尽。   老叟疏淡地睇他一眼,嫌弃地啧一声,提溜起刺客的后衣襟,左手并?起二指,直直戳住了暗探首领的脊梁骨。   暗探首领眸瞳怔然,缩至一点。   他是?被人戳了哑穴。   暗探首领:“……!!!”   沈云升他们解决了剩下的暗探,便是?来找暗探首领。   结果,他们一看到钓叟,眼儿都直了——   “朱老九,怎的是?你??”   那个暗探首领一听此人姓朱,即刻大惊失色。   面?容之?上,愕色委实难掩。   眼前这个不正不经的老翁,居然是?畴昔率领过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朱常懿?!   暗探首领太过于震惊了,江湖传闻他已然隐居乡野去了,如今,他怎的会出现在?此?   崔元昭较为激动,率先?走近前去,道:“朱叔,我听阮掌院说你?归隐田园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其他人亦是?一片迷惘之?色,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在?今番的光景之?中,众人能在?此处遇到朱常懿,乃是?一大幸事。   朱常懿捋了捋髭须,斗笠之?下,伸出一道温和的目光:“老夫出现在?此,自然是?受你?们的阮掌舍所托,让你?们六人上路,他怎敢真正放心??”   吕祖迁纳罕道:“六人,我们这里不是?五个人么?”   朱常懿道:“老夫的江船之?上,还有一个人。”   众人循着?朱老九的手势一望,仅是?瞅一眼,悉身俱是?怔愣住了。   只见那一叶扁舟之?上,躺卧着?一个绯色身影,衣衫皆湿,身上披有数道刀伤。   这不是?温廷安么?!   崔元昭心?里瘆得慌,快步上前为她诊治病况。   沈云升眸色沉凝,亦是?快步跟上去。   周廉见状,心?绪一径地沉至低谷,胸腔之?中攒着?一股无明业火,当下提溜起暗探首领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是?你?将她推落栈桥的么?”   暗探首领无辜地摇了摇首,他被啜了哑穴,不能说话,只能用摇首这个动作,来表达『是?她自己纵跳下去的——』这个意思。   话未毕,此人的腹部便是?重重挨了一拳。   暗探首领感觉喉腔之?中涌入一阵血腥的气息,少时,兀自呕出了稠血。   朱常懿道:“小?伙子?,你?下手轻点儿啊,当心?把人给打死?了,不然的话,我们就没?办法拷问他了。”   周廉重复问了一句道:“是?你?将她推落栈桥的么?“   暗探首领肺腑之?中,萦绕着?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息,他有些畏惧了,畏惧这种想死?又不能死?、只能被迫承受疼痛的感觉。   暗探首领有些害怕了,原是?硬挺的身子?骨,即刻萎顿了下去,忙不迭地点了点首。   周廉点了点首,突然抿唇笑了一下,说了声:“好。”   ——好?   ——好什么好?   暗探首领不得其解,翛忽之?间,周廉又哐哐两拳砸落下来。   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   吕祖迁:“……”   杨淳:“……”   朱常懿『嘶』了一声,替那位暗探首领感到疼:“年轻人,好大的火气——不过,你?不是?九斋的人罢,老夫以前怎的没?有见过你??”   杨淳介绍道:“他叫周廉,原是?是?跟随在?阮寺卿身边做事的。”   经杨淳这般一提点,朱常懿倒是?有些印象了,点了点首:“孺子?可教?也,也当你?是?九斋的门生了。”   周廉的心?系温廷安的安危,呼吸有些紧劲,道:“她目下情状如何?”   朱常懿谈论一口气,道:“从这般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尚有一息存着?,算这小?妮子?命大。”   周廉、杨淳和吕祖迁忙去扁舟之?上,查探温廷安的伤势。   沈云升正在?为温廷安把脉,众人正在?心?急火燎地等?待着?,这一会儿的功夫,只听他说道:“朱叔说得并?没?有错,温廷安的伤势并?没?有大碍,她只是?太过疲乏了,目下亟需好生休息一番。”   崔元昭道:“那我们将她带回去,修养一阵罢。”   吕祖迁道:“按我对温少卿的了解,她伤势恢复过来,肯定还会去漠北。她执意要?去的话,那么,谁也拦不住他。”   沈云升道:“朱叔做个主意吧。”   少年们这样争论,是?争论不出什么结果的,到底还是?要?长辈拿主意,会较为可靠一些。   朱常懿转眸望向了甫桑。   自始至终,这个人,皆是?寡言少语的。   朱常懿问甫桑,道:“温廷舜伤势到底是?什么程度?”   甫桑沉默了好一会儿,冒着?大雨,将矗于树桩之?上的利箭,取了下来,适才说:“少将身中剧毒,此毒与利箭上的毒,一模一样的。”   朱常懿面?露凝色,道:“将此箭拿给老夫看看。”   甫桑将箭递呈了过去,反复凝看,了悟:“这是?十里杨红,金国著名的毒物。”   他看向了大金暗探:‘此物应当是?有解药的罢?“   哪承想,大金暗探摇了摇首,意思说,没?有。 第283章   刺客首领道毕, 毫无?意外地,直截了当地挨了众人各一拳。他被打得嗷嗷直叫,死又死不了, 生又是半生不死的, 横亘在生与死的间隙里。总之, 整个人就是非常绝望。   朱常懿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真的没有解药么?”   刺客首领再也不敢这样说,忙说:“解药不在小人这儿,在新帝的手上,因为这种毒, 就是新帝亲手酿制的。”   金熹帝是先?帝,半年以前辞世崩殂,此后, 由七皇子完颜宗策得登大宝, 刺客口?中的新帝,便?是指完颜宗策了。   此前, 九斋执行过一次重大任务,是寻找出赵瓒之通敌的罪证, 执行任务时,与完颜宗策正式打过照面,领教过七皇子的筹谋善断与城府心计。   朱常懿道:“完颜宗策这个人,是个阴狠的角色, 很难搞, 温廷舜之所以会中流矢,矢上淬有剧毒,估摸着就是他做的罢。”   刺客首领道:“你们想要从他手上取得解药, 需要打败他麾下的琅琊十二骑。”   甫桑见众人露出惑意,适时解释道:“这是完颜宗策仿照大晋玄甲卫的路数, 集筹而成的一批铁骑精锐,如若击溃琅琊十二骑,离打胜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甫桑这番话,可谓是直接抓住了重点,但问题是,目下温廷舜身中剧毒,宣武军的军营群龙无?首,只有镇远大将军苏清秋一人在前线出征。   情势委实艰难。   渔舟之上,适时传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一行人速速朝身后看去,是温廷安醒转了过来?。   崔元昭率先?道:“我去替她换上干燥的衣物。沈兄,你且为她把一下脉。”   沈云升应下一声,前去帮手了。   周廉心急如焚,但碍于礼数,只能在原地等?候。   吕祖迁和杨淳见着温廷安恢复了神识,原是一直紧绷的心神,此一刻稍微松弛了些许,杨淳搭揽周廉的肩脊,道:“周寺正稍安勿躁,温廷安很快会好?起来?的。”   吕祖迁斜睇了一眼颤瑟不已的刺客,舒活了一番筋骨,道:“要不再揍他一顿,消消气?”   周廉面容绷紧,捋起袖裾,大步上去而去。   这厢,空气之中撞入了一阵激烈的肉膊声。   朱常懿有些冇眼看,便?是嘱咐了一句,道:“别打出人命就好?。”   此后,便?是行入了渔舟当中。   查探温廷安的伤势去了。   -   那厢,温廷安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慢慢地睁开双眸,蓦觉自己清醒不少。   “腕脉仍旧虚浮,受了寒,肝气不支,这几些时日,不宜再受寒,合该静养了。”   这声音委实熟稔,虚虚晃晃地从不远处传来?,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这一道嗓音与记忆之中的一个人对上了号,使得她明显怔然了一番。   自己不是从瀑布跌落下去了么?,为何会听到沈云升的声音。   她与他已然好?久未曾见,现在竟会听到他的声音,莫不是自己置身于天界了?   模糊的视野逐渐明晰,映现出了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像是一片绢布之上投覆出来?的印画。   温廷安头一眼,看到了崔元昭。   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直至崔元昭搀扶她,半倚在床褥上,侍候他更换下干燥洁净的衣物,温廷安适才?缓缓回?神。   “元昭,怎的是你,为何你会在此?”   觉察到了她的疑绪,崔元昭一晌替她更衣,一晌解释了事?况的前因后果。   温廷安很快明白了过来?,定了定神,道:“原来?是阮寺卿派遣过来?的——”   她顿了顿,“沈兄为我诊治,朱老九救了我,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为我出了气。”   冥冥之中,九斋的师生,居然凑齐了。   朱常懿进?来?查探温廷安的身心状况,温廷安想要下榻言谢,哪承想,老翁一掌拍之她的脑袋上。   温廷安吃了一痛,不解地道:“朱叔为何要打我?“   “老夫之所以要打你,就是想让你张张记性,遇到刺客刺杀的时候,你竟从瀑布一个人坠下来?,多危险的事?,若不是我在下游乘舟经过,估摸着阴曹无?常早就带走你了。“   老人家显然有气在身。   温廷安莫名有些感动,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然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温廷安支撑起身躯,道:“多谢朱叔仗义相助,下次不会再犯了。”   朱常懿怒容稍霁,想要再一掌招呼下去,道:“你个小妮子,还想要有下次,你的武功是老夫教授的罢,发生了这般事?情,今后别说老夫是你师父。”   温廷安听后,莞尔道:“没有下次了,师父。”   朱常懿冷哼一声:“此番,老夫便?是陪你们这一帮愣头青,一路北上好?了,顺便?也看看温廷舜那个小子。”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廷安狭了狭眸心,道:“我原以为朱叔和沈兄、元昭他们,是来?抓我回?洛阳的。”   “原先?确乎是如此。”这时候,船帘之外闪入三?道人影,周廉行近前来?,一错不错地凝睇了温廷安一眼,“但现在我们知道,我们拦不住你。”   温廷安徐缓地移开目色,视线的落点落在了众人身上   不仅有大理寺的周廉、杨淳和吕祖迁,还有太常寺的沈云升,女院的崔元昭。   畴昔的九斋众人,如今齐聚一堂。   温廷安眼前掠过一片恍惚,诸多记忆接踵而至,她想起了数年以前待在九斋的时光。   在她最脆弱、彷徨无?助的时候,是大家齐齐支撑住了坍塌下去的她。   温廷安鼻腔一时有些酸涩,静缓垂下眼眸,复又抬起,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紧了一紧,默默攥拢成拳,凝声说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此事?我确乎是鲁莽冲动了,来?不及与大家商榷,便?冒然上路。在合适的时间里,我会负荆请罪的。”   末了,她郑重其事?地说:“多谢大家成全我。”   能陪伴她一起上路,去往漠北。   朱常懿有些受不了这种场景,当下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道:“行了行了,不要说这样?的话,事?不宜迟,老夫赶紧带你们走水路,上漠北。”   言讫,便?是撑蒿操桨去了。   众人争相过来?蕴藉她,让她莫要感到自咎,更别慌乱。   温廷安鼻翼翕动着,感到一阵持久的感动。   甫桑道:“刺客头目已然被擒获,少卿可有什么?要事?,要去相问?”   温廷安获悉了刺客首领遭擒一事?,思及温廷舜的伤情,心中揪紧,支撑起身躯,沉声道:“我确乎有些话,要亲自问他。”   稍息,刺客头目便?是被押了上来?。   温廷安差点认不出本人,纳罕地看向众人:“就一阵子功夫,你们把人揍成这般面目了?”   杨淳与吕祖迁俱是望向周廉。   周廉捋了捋袖裾,道:“我都嫌下手轻了。”   温廷安:“……”   好?吧。   温廷安主要是想问温廷舜所中的剧毒是什么?,此毒可有解药。   这一会儿,刺客头目吃了苦头,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乖了,将实况老老实实地逐一道来?。   温廷安道:“琅琊十二骑?这算不算大金最顶尖的精锐?按你的意思,我们要想获得解药,必须得打得过这十二个人?”   刺客头目道:“正是。”   温廷安信手搴住船帘,朝外问了句:“朱叔,您可有同这琅琊十二骑打过交道?”   朱常懿正一晌操着竹桨,一晌啃甘蔗,听了问话,沉声解释道:“这一支骑兵,乃是半年前组建起来?的精锐兵卒,那一个时候,老夫并未与之接触,但在江湖当中,听闻过与之休戚相关的轶闻,相当于晋朝的玄甲卫,战力骇人,也是让金国屹立不倒的原因。若是要从夷平琅琊十二骑,从完颜宗策手上夺过解药,怕是很有难度。”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之上青筋狰突,苍蓝色的筋络,紧密地虬结在一起,沿着腕骨和胳膊,一路大开大阖地朝上延伸而去。   气氛陡地滞重起来?,众人悉心地听着,相对一阵无?言,各怀心思。   温廷安嘴唇崩抿成一条细线,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真正冷静下来?,她对朱常懿道:“温廷舜已然中了剧毒,性命垂危,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沈云升道:“可是,夷平琅琊十二骑,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温廷安垂下眸子,深思了一阵子:“硬碰硬的话,我们绝对是没有什么?胜算的,那只能另辟蹊径了。”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抬眸望她。   温廷安看了那个刺客头目一眼。   其他人悟过了意。   杨淳直截了当地行去,劈手给这个人后颈一个手刀。   空气之中突然撞入一阵闷响,刺客头目瞳孔怔缩了一番,迩后,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偌大的船舱之中,没有别的外人,现在就可以堂堂皇皇的论议正事?了。   温廷安清了清嗓子,说自己的计策:“夜袭。”   此话,俨如一块惊堂木,砸入岑寂的空气之中,即刻掀起了千层浪花。   众人面色各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要突破琅琊十二骑的防线,去往完颜宗策所在的军营里,取解药? 第284章   朱常懿率先道:“这是个行得通的?主意, 不过,太冒险了,稍有差池, 便是万劫不复。”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 道:“正因如此, 我们才需要细密规划一番,假若有一成的概率,能够救温廷舜,我们也要一试。”   朱常懿揉了揉太阳穴, 看了温廷安一眼,又看了身后那一群青年,眼神?有些恍惚,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他颇为慨叹, 笑了一下,摇了摇首, 道:“真拿你们这些小毛孩没有办法。”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喉头微痒,克制地?咳嗽了几声,说:“朱叔这是愿意帮我们了吗?”   朱常懿衔着一枚竹叶, 嘁了一声, 将竹浆搁放在一旁,抱臂说道:“若是纵任你们几个去漠北,出了事, 阮渊陵那小?子可会让老夫吃不了,兜着走。”   崔元昭说道:“朱叔说得这是哪里的?话, 排姿论辈的?话,您也居于阮寺卿之上,是也不是?”   捧哏的?话,朱常懿自然也是爱听的?,当下便是展了容,捋起了蓑衣之下的?袖裾,朗声道:“成!”   他环视众人?一遭,最终,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身上,道:“在一圈人?当中,老夫认为你轻功最好,不知到了漠北后,你可愿独身赴往金军的?营帐里,取回那一瓶解药?”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甫桑也是隶属于轻功上乘的?人?,本想代行,但温廷安已然先他一步做出了回应。   “好,我可以。”   “……”其他人?的?面色,异彩纷呈,有些明显有不赞同的?反应。   周廉的?反应最为明显,想说些什么,但杨淳和吕祖迁窃自捅了一下他的?胳膊肘。   周廉囿于此,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   沈云升注意到了这一个细节,但没有说话。他同周廉交集并不多,只?知道,他是温廷安在大?理寺当值时期的?同僚。   就这般,众人?各怀心思,开始取道于漯河,经途步入水路。   下过了一场暴雨,水势调转了一个方向,由?南往北疾然流淌过去。   筏舟乃是顺势而行,这亦是大?大?节省了朱常懿操桨的?气力。   真正抵达漠北,是在两日之后的?光景。   一路上,众人?途经了多个沿海的?府州。   温廷安有去特?地?了解过那些府州的?情?况,没有靠近战线地?区的?府州县村,受战事牵连并不大?。不过,在近时以来,避免不了会受到霜冻和荒灾。就拿前阵子的?冀州来说,它就受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再往前一段时日,则是从岭南运送去漠北的?一批粮食,出现了纰漏。   思绪回拢,温廷安的?目光望向了那些遭受兵燹、亦或是迫近战线的?府州,那些地?方,就呈现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观。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百姓叫苦不迭。   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愈是迫近漠北,这一片疆土的?人?口,便是变得越发稀薄寂寥,当地?百姓的?生存境况,愈是愈发堪忧。   温廷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百姓的?生存境况,远比她所想象的?糟糕。   如果不是出走这一趟,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何为真正意义?上的?「生灵涂炭」。   抵达漠北军营后,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   当下不由?想起一首边塞诗。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苏清秋大?将军本尊,这是一位颇有威严的?九尺男子,披坚执锐,手执长枪,教人?望之生畏。   苏清秋对九斋少年的?到来,并没有予以多大?的?欢迎。反而觉得他们这些人?,是来添乱来的?。前线战事已然吃紧,今夜在白水寨便有一场硬仗要打,本就教苏清秋头疼不已,加之温廷舜身身中剧毒,昏厥不醒,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温廷安:“苏将军能否带我去看一眼温廷舜?”   “你是谁?”苏清秋看着眼前这个人?儿,虽是女子骨相,却是穿着三品大?员的?官袍,一行一止之间,渗透着柔韧而温定的?气质,就连谈吐,也是从容不迫的?。   苏清秋乜斜了此人?一眼,比及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苏清秋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来来回回打量了温廷安好一番,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就是温廷安?”   温廷安抬起螓首,迎上了苏清秋峻肃的?目光,拱了一拱手,淡声说道:“在下正是。”   苏清秋没有说话,眉心微微蹙紧,仿佛陷入一场沉思,迩后,他望向了朱常懿。   朱常懿正在顺走了苏清秋贮藏在军营之中的?一壶酒,觉察到了一道沉冷灼灼的?视线。   朱常懿有恃无恐地?将这一坛酿酒据为己有,迩后,若无其事地?回望苏清秋:“苏老,你待小?姑娘去见那温廷舜啊,干嘛一个劲儿盯着我?”   苏清秋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呼对方全?名,道:“朱常懿,你他么把?酒给老子放下!暌违这么多年了,你这嗜酒的?臭毛病,怎么还没改!”   朱常懿无所谓地?笑了下,非但没把?酒放回去,只?道:“你把?这些孩子留下,我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不给军营添堵,如何?”   苏清秋与?朱常懿长达三十余年的?交情?,当下,他觉得朱常懿这一番话,有些不太对味,感觉挑不出什么毛病与?错处,但他又不能完全?说他是对的?。   其实,苏清秋的?实力并不弱,恰恰相反,他当年统领过八十万禁军,不论是调兵遣将,还是家底武学,能力根本不算弱。   质言之,他与?苏清秋是不分伯仲般的?存在。   苏清秋在『峻拒』与?『应承』二者之间,来回横跳了一番,迩后,他又望向了那一群青年,青年正直直凝视着他,眼神?掺杂着光。   这一会儿,苏清秋终于不好再妄自峻拒了,态度松弛了些许,终于说道:“本将军就暂且留你们一夜,看看你们表现如何,本将军忙碌得很,你们自个儿寻事儿做罢。军营生活简陋凄苦,你们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苏清秋话锋一转,道:“当然,能帮上忙的?,自然最好,若是添乱生事儿的?,本将军一律按军法?处置!”   苏清秋声如铙钹,话辞振聋发聩,字字句句俱是震荡在听者的?耳鼓之中。   青年们面面相觑,面容之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退怯之色,反而跃跃欲试,当下逐一谢过苏清秋。   苏清秋转眸望向温廷安:“你也一样?,明白否?”   温廷安气定神?闲,骨子里渗透出一股雅炼的?气质,禀声应是。   -   苏清秋先带温廷安去了一趟北区军营,温廷舜的?营帐就在那处。   负责看守的?人?是一位副官,苏清秋负手在背,道:“林实,温廷舜目下情?状如何?”   这位名曰林实的?副官,头一回看到将军带新人?来,不由?纳罕地?多望几眼,但没有多问,忙不迭将两人?双双请入营帐,且悉心解释道:“少将的?情?状,暂且是控制住了,但仍旧不算乐观,毒素已然深入四肢百骸,今夜非常关键,如果能得到解药的?话,那就救命的?药了。”   苏清秋蹙了蹙眉心,凝声问道:“没有得到解药的?话,他会死吗?”   林实没有说话了。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温廷安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看到了温廷舜。   青年披坚执锐,卧躺于一张由?狐绒质地?的?白毡铺就的?长榻上,于酥油烛火光映照之下,她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峻肃冷隽的?面容之上,浮泛着一层冷白,衬得他容色苍白若纸,血色尽无。   温廷安视线移开,落在了他肩肘处那醒目的?创伤。   哪怕林实没有解释或是还原战争动乱所生发的?种种,但温廷安已然能够想象的?到,温廷舜到底是在什么样?的?一种场景之下受伤的?。   她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他。   身体跪伏于他近侧,牵上他的?手后,温廷安冷然发觉,他的?手冰若寒霜,近乎毫无一丝温度。   他的?吐息极其孱弱。温廷安把?耳屏轻轻贴近他的?胸口处,谛听着他飘渺的?心律,她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   “知晓我为何会同意带你入营帐么?“身后传来苏清秋的?声音。   温廷安回过身去。   镇远将军的?下半截话,适时传了过来:“因为这小?子,病得厉害,发起高烧的?时候,口中一直在呼唤你的?名字。”   温廷安的?眸睫,在温暖熹暖的?空气之中,隐微地?震动了一番。   ——喊她的?名字么?   她回望了榻上的?男子一眼。   “就在昨夜的?时候,本将军尽力爱看他,他害了体热,意识有些不太清明,口中一直轻念着三个字,起初,本将军并不知晓他在低唤什么,直至今日,苏老狗带你们一行人?前来,听到你的?名讳,本将军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一直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温廷安肺腑弥散上了一片溽热的?暖流,眸眶微微地?热了起来。   转过身去。   她与?温廷舜十指相扣,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指覆在她的?面容上,她低低地?垂下了鸦睫。   “傻瓜,我来看你了。”   “今夜我会把?药夺回来,你在此处等我。” 第285章   抵夜, 温廷安换上一席夜行衣,离开军中账营。   今夜,没有月光, 没有阴雨, 没有辰光, 没有疾风,与以往任何一个稀疏寻常的夜晚一样。   因为九斋人都替她作?掩护,所以她?一路通畅无阻。   轻松绕过了琅琊十二骑,温廷安径直潜入了金军的军营之中。   完颜宗策就在帐帘之中务公, 案台上燃有一株粗烛,烛火潦烈,映照出金帝的身影。   温廷安蛰伏了好一会儿, 大致了解了一番情状, 趁着守卫换班,她?自袖裾之中摸出一柄火折子, 遥遥朝着远穹之处抛遥过去。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草场响起了一阵轰裂之响, 烈火燎原,滚滚浓烟直矗云天。   帐帘之中的金帝觉察异状,急忙步出帐帘,麾下的万户侯争相同他禀告情状, 大火所燃之处, 正是大金的军饷。   若是军饷一夜之间?被烧没了,那金军自然?是无仗可打。   少顷,金帝便是指挥军户救火去了。   温廷安目睹金帝的身影, 消失在草场的近处,迩后?, 趁势闪入了军营之中。   温廷安急切地觅寻着解药。   帐中堆放了不少公文和案牍,北隅处还有一座沙盘,上面是大邺与大金两?国交战的战局,看样子,金帝是已经筹谋好了下一场战争的谋略了。   温廷安淡淡地扫了一眼,接着继续寻找解药。   这一处帐营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许是完颜宗策把解药藏在较为隐秘的地方,温廷安找了半晌,俱是遍寻无获。   这时候,一道人影如游弋的墨鱼一般,出现在了帐帘前。   沉寂的空气之中撞入一阵窸窣的动响。   温廷安正找寻着解药,闻此动响,心下微微一凛——   『有人回来了!』   她?感到不妙,遽地抽离身躯,速速引入帐帘背后?的一角阴影之中。   回来的人,不是旁的,正是完颜宗策。   身后?的万户侯正同他说话,用的是金国语言,温廷安此前在九斋系统地学?过金语,此时能够粗略听懂对方在禀述些什么。   万户侯的大致意思是,说草场上的火,是有人故意纵的,他认为这是大邺的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末了,万户侯说,很可能这一座军营之中已经潜入了人,来窃取剧毒的解药。   温廷安闻得此话,掩藏在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紧了一紧,虎口?微微绷紧,忍不住攥紧了软剑。   若是他们真的发现了她?,她?也?只能硬闯了。   只不过,完颜宗策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道:“兹事我已然?是预料到了的。”   万户侯很震惊,道:“那陛下该如何应对?”   完颜宗策笑了笑,说道:“解药在我身上,并不在帐营之中,若是大邺那边派遣暗探来寻,如何能够寻到?”   这厢,温廷安背脊处,蓦然?浮上了一片阴毵毵的颤栗。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完颜宗策已经发现自己了。   甚或是,他那一双眸瞳隔着细微的烛火和冷燥的空气,遥遥远睇了过来。   温廷安故作?平静地深呼吸一口?气。   尽量不让自己往最糟糕的可能去想。   那厢,完颜宗策同万户侯交代了什么,万户侯领命出去了。   偌大的营帐之中,剩下了明处的他。   以及暗处的她?。   温廷安其实另有准备,她?的袖囊之中,暗藏着催眠之用的一味香,只消她?将香物散放在空气之中,便是能让完颜宗策睡上半个时辰。   温廷安正准备使用香物,翛忽之间?,昏晦的光影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然?攥住了她?的骨腕。   温廷安抬起眸,撞上了一双邃深晦暝的眸子。   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完颜宗策已经发现了她?。   温廷安想要反抗一番,但女子的骨骼力量,终究与男子有所差异。   完颜宗策一晌箍住她?的手腕,一晌用汉话说:“你是想要解药的罢。”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宝瓶,红穗圆口?,悉身泛散着一派剔透质朴的光泽。   完颜宗策莞尔,说道:“不妨直接告诉你,解药就在此处。”   温廷安道:“那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得到这一瓶解药,需要什么条件?”   完颜宗策眸色沉寂,道:“知晓我为何一直铭记着你吗?”   温廷安不懂对方为何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她?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上一次,也?就是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汴京城京郊的采石场上,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这么高挑,身子骨还非常孱弱,不知不觉间?,就长成这般亭亭玉立了。”   温廷安觉得对方很诡谲,这一个开场白,不像是谈判,更是在谈情。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是毫无这般闲情逸致的。   既然?对方不亮出真实目的,她?也?不欲拖延时辰,每多延宕一分一秒,就意味着温廷舜多了一份生命危险。   情急之下,温廷安速速施展武功,意欲劈手夺过完颜宗策掌心上的解药。   这几年,她?的武学?功底成长了不少,与完颜宗策斗起武来,丝毫不落于?下风。   完颜宗策的面容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玉润的笑意,不过,眸底也?渐渐露出了一丝凛意。   他行入案台之前,拨弄开了解药的药瓶,意欲将解药斟入火盆之中。   完颜宗策似笑非笑地道:“再?打下去,你所关切的那个人,其性命,真的要不保了。”   温廷安蓦然?收持住了动作?。   她?觉得对方非常狡黠,行止并没有看上去这般温润谦和。   完颜宗策道:“想要解药,那便是陪朕玩一场游戏吧。”   温廷安蓦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乜斜了对方一眼,颇为警惕,道:“什么游戏?”   完颜宗策一晌将解药纳藏好,一晌行至北隅处的沙盘前,说道:“陪我玩一局沙盘游戏罢。”   军营之中的氛围,变得有些缓和了。   温廷安将软剑纳藏于?袖侧,快步行过去,凝声问道:“怎么玩?”   “很简单的,”完颜宗策:“涑山的山阳处,是你们大邺,山阴处则是我们大金,目下两?军力量持衡,明日行将进行一场战役,对方调兵遣将的计策,也?在沙盘上展示出来了,现在,请你告诉我,金军该如何排兵布阵,才能稳操胜券?”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律剧烈地颤动了一番。她?的眸底,顿时浮现出一抹荒唐之色,道:“你是让我教?你打胜仗?”   完颜宗策言笑晏晏地挥了挥手掌心间?的小瓷瓶,道:“可不是,你给?我张良计,我给?你过墙梯,这不是很划算么?”   温廷安:“……”   她?这算是明白了完颜宗策是怀着什么计策了。   完颜宗策能够给?解药,但前提,她?必须指导他打一场胜仗。   更精确而言,是为金国打一场胜仗。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这根本就是卖国贼的行径!   温廷安敛了眸色,峻肃地望着完颜宗策:“我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完颜宗策点了点首,淡笑道:“我也?没强迫你做。”   他做了一个请姿:“看在畴昔旧谊的份儿上,我就不计较你今番的闯营之举了,你回去吧,往后?再?让我发现你,你就很可能出不去了。”   温廷安道:“我也?不可能轻易离开。”   温廷舜命在旦夕,她?不可能见死不救。   完颜宗策失笑道:“所以说,你不接受我的条件,你仍旧打算硬碰硬是吗?”   温廷安踯躅了片晌,最终道:“好,我可以给?你们一些指点,我刚来漠北其实并不久,对苏清秋将军的筹谋,其实算不上有多了解,但是,这两?日有听到他们在商议一些战略和计策,我可以话与你知。”   完颜宗策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知晓你的情报,是真是假?”   温廷安听罢,笑了一下,道:“即使如此,我又怎么知晓你手上的这瓶药丸,是真是假?”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道理谁不懂?   温廷安这一声反问,起到了显著的效果。   完颜宗策眸底浮现出了一丝波澜:“你觉得这一瓶药,是假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你怎么证明这就是解药?”   完颜宗策道:“好。”   他从护甲内侧摸出了一个袖带,里?头用浆纸包裹着一团玄色粉末。   完颜宗策道:“这是剧毒。”   言讫,他吩咐一个副官进来。   副官看到了温廷安在内,十分震惊。   完颜宗策没有给?这位副官反应的机会,直截了当地掐住他的颈部,喂他毒药。   温廷安整个人惊怔住了。   少顷,副官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瘀紫之色,似乎是中毒了。   症状与温廷舜一模一样。   也?是在这般一个时刻里?,温廷安适才明晓,玄色粉末真的剧毒。   完颜宗策给?副官喂了剧毒,待其中毒症状出现后?,他复又从药品里?摸出一枚翡翠色药丸,让副官自己吃下。   少顷,副官的容色恢复至原样。   完颜宗策笑了笑:“怎么样,现在相信这是解药了罢?”   温廷安点了点首,现在,轮到完颜宗策反问她?:“你该如何让我相信,你接下来所说的情报,是真实的?” 第286章   烛火幽微, 案台上的一处橘橙色灯火,不安地扭来扭去,帐营之中两人正无声地对峙。   完颜宗策正在等着温廷安的回应。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解药已然被确诊为真的解药, 那么, 也就轮到她了。她需要做的是,为完颜宗策提供一场战役的筹谋与策略。   温廷安定了定神,为了得到那一瓶解药,她就真的要出卖大邺的军情?吗?   如果她不给完颜宗策予战术指导的话, 完颜宗策就会销毁解药,那么,温廷舜就会真正命在旦夕了。   两番权衡之下,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   有一阵凛冽干燥的风, 徐缓地穿过镶绒的营帐,搴动着温廷安夜行衣的袍裾, 一抹寒意不请自来,逐渐攀升至她的尾椎股, 但复又被她镇压了下去。   完颜宗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说道:“温少?卿,你意下如何?”   温廷安面上浮现出一抹挣扎之色,迩后, 她点了点首, 道了句:“好。”   言讫,她行至沙盘前,观摩了一番两国?交战的情?势, 接着,她兜着圈子, 左手?顶着右手?的胳膊,食指抵于?下颔处,眸色低低垂落下来,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两国?的兵马之中。   晌久,她调度了一番金国?的兵马,且延请完颜宗策来看。   完颜宗策看了一下,迎着微黯的烛火看了她一眼?,道:“说说你这样排兵布阵的理由?。”   “……”温廷安思忖了一番,迩后道,细细交代了一番自己这般排兵布阵的缘由?。   完颜宗策陷入了一番沉思。   在长达十秒的焦灼等待之中,他点了一点首,算是信任她了,将解药递至她近前。   温廷安想要拿,哪承想,完颜宗策却?是猝然收回了手?,遽地将解药抛掷入火盆之中!   此?一刻,温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冻住了,遽地移步去夺。   比及她将解药从火口之中抢救回来时,身后帐帘朝两侧推拉开?了去,完颜宗策幽冷的嗓音适时响起:“放箭——”   漫天的箭雨从温廷安背后疾射而至,温廷安眸色一凛,袖裾之下,纤纤素手?一举攥紧药瓶,遽地从军帐之中抽离开?了身躯,朝着无瑕夜色奔离而去!   身后是千军万马在死命地追剿。   温廷安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如此?刺激过。   她奔至一处瞭望台,三下五除二撂倒那些的看守,紧接着朝上空发出一枝号令弹。   『砰』地一声巨响,一道绚烂的云雾,出现在了五国?城上空。   她主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完颜宗策正在营帐之中,隔着泱泱人潮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有一些怔愣。   为何温廷安会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些金军看到以后,迅速围拢上她。   其势汹汹,俨若一张天罗地网。   悉数放冷箭的时候,她是无路可逃的。   起初,完颜宗策一直成竹在胸,但后面事态所生发的局面,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三两副官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对他禀告,大事不好了,藏放军饷的仓库起了大火,以及存储核心武器的营帐里,也起了大火,不少?重要火器遭了窃。   噩耗接踵而至,听得完颜宗策太阳穴突突直跳。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他冷然发觉,温廷安朝着上空发冷箭的真正用意了,她不是在自寻死路,而是实行一出调虎离山之计策!   她以自己为诱饵,引金军争相去追逐,调走了敌方的视线后,蛰伏在暗处的这些同伙,便是能够收到指令,各自行动,各方相互配合,趁着军饷库和兵器库这两重地方戍守人力稀少?,便是兀自潜身进去。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完颜宗策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明面上,己方势力是处于?上风的,但是,打从温廷安释放了那一枚号令弹后,两国?的局势,便是发生了一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现在的局势,变得非常被动。   这时候,穹空之上有隆隆雷声滚过,苍穹之下,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要准备下大雨了。   这对于?潜伏者而言,是最好的屏障,能够显著地混淆敌方的视听。   但是,这对他们金军作战更为不利。   情?急之下,完颜宗策只能吩咐大家先去保住兵器库和军饷库。   擒拿住了温廷安,固然不失为一桩好事,但是,若是失去了兵器库与军饷库的话,那么,这一场战役的胜负,就即将见真章了。   完颜宗策觉得自己不能顾此?失彼,忙吩咐一声『穷寇莫追』,速速调遣大批兵力前去保护兵器库和军饷库。   他阴鸷的眸子,直直盯着静伫在瞭望台上的纤细身影,眸底一抹阴戾之色,这一次被温廷安得了逞,下一回他势必数倍奉还。   -   这厢,在大部队的掩护之下,温廷安顺遂地取回了解药,回至大邺军营。   解药给苏清秋验证过,苏清秋道:“是真解药。”   他自我?验证了一番,迩后道:“你们九斋还颇有能耐的,尤其是你,温廷安,还胆敢在完颜宗策面前扯淡,更扯淡地是,他还偏偏信了你的连篇鬼话。”   搁放在平时,温廷安定是笑了出来,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她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开?玩笑,确证了解药是真的,她连忙去了温廷舜所在的营帐,将解药兑了水,意欲喂给他。   哪承想,将解药放在他的嘴唇里,他并?不能顺遂地将解药主动吞进去。   情?急之下,温廷安只能腾出一只手?,垫高温廷舜的后颈,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颔,迩后,俯眸下去,偏了偏螓首,嘴唇衔着那一枚药。   那一扇雪白的墙面上,倒映着两道影子,一道纤细楚楚,一道修长峻然。   此?一瞬,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   温廷安静缓地垂敛下了眼?睫,她柔嫩的唇畔,温和地覆在温廷舜的嘴唇上。   少?女?静缓地阖拢上了眼?眸。   一丛鎏金色的烛火,历经寂夜缓风的徐徐吹拂,被吹得扭来扭去,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俨若一轴陈旧的古画,衬出了一片暖调的写意。   九斋少?年悉数聚拢于?帐帘一侧,当下看到这一幕,纷纷避嫌了去。   甫桑和郁清二人,本是分?外注重温廷舜身心情?状,见到了此?一幕,识趣地移开?目光,背过了身去。   温廷安撬开?温廷舜的齿关,舌头捻着一枚药丸,渡入他的唇齿之间。   为了让他能够顺遂地吞咽下去,她还特地兑了温凉的水,方便他吞咽下去。   “温廷舜,你将水吞咽下去,将药吞下去,吞下去的话,你就能够醒来了。”   她在他的耳畔轻声低喃。   等待温廷舜醒来的过程,是非常焦灼的,温廷安近乎是彻夜都不曾睡好,一直静静守在他的床榻前。   后半夜的时候,她实在是太困,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眼?眸沉沉地阖拢了去。   比及她再睁眼?之时,蓦然看到身上已然盖了一道厚绒的狐绒薄毯。   温廷安的眼?睫在稀薄的空气之中,隐微地颤动了一下,目色徐缓地上移。   仅一眼?,她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只见一道修长峻然的青年身影,慵懒地半倚在床榻上,手?肘撑在膝部之上,狭长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薄唇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   温廷安显著地怔忪了一下。   她不知他是何时醒的,又维持这样的姿势看了她多久。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可能是她休息的时候,他就醒来了。   觉察到她睁眼?了,意识正在恢复当中,温廷舜牵了牵眼?角,伸出胳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辛苦了,好好休息罢。”   青年的嗓音,因是许久未开?口,字字句句,显得枯哑而沉槁。   温廷安遽地起身,为他斟了一杯水,服侍他喝下。   见他喝完,温廷安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温廷舜伸出手?,揉抚着她瘦削的肩膊,让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他道:“是你为我?去取了解药?”   他不提及这一档子事儿还好,他一提,温廷安的胸腔之中,蓦然充溢着一团郁气,倏然之间涌上来了。   温廷安敛了敛眸心,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舜一眼?,说道:“你在漠北受了伤,受得还这般严重,为何你要瞒着我??假令没有甫桑去信来长安,诉与我?知的话,你是不是瞒着我?一辈子?”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万一……你有了好歹,你出了什么事的话——”   氛围变得滞重,温廷舜薄唇上的笑意,逐渐减淡了去。   温廷安鼻翼翕动了一番,一丛滚热的泪,从眸眶之中,徐缓地流淌了出来。   她想要开?口,下一息,她整个人被温廷舜揽入了怀中, 第287章   烛火幽微, 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将这一对?男女?的身影,细致入微地描摹在墙面之上。   温廷舜拂袖抻腕, 捧住温廷安濡湿的面容, 粗粝的拇指指腹, 温柔地擦拭着她眸眶当中的泪意,但感觉手指根本擦拭不?完,他遂是温和地俯下眸子?,嘴唇轻轻地亲吻着她的眸眶, 将她?眸眶所渗透出来的泪渍,逐一吻干净。   在晦暝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微微阖拢眸子?,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一截素腕, 稍稍攥紧了温廷舜的骨腕,力道微微紧了一紧。这般行相, 就如大海之中的溺水之人,攥握住了唯一的浮木, 一旦攥握住了,便是永远不会松开手。   温廷舜轻轻地吻着她?,薄唇吻净她?的泪渍,再从额庭处一路吻她?的卧蚕、鼻庭、脸腮、唇涡。   两个人的沸点?是如此的低, 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 一个轻微的眼神?接触,一小寸的肌肤接触,便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点?燃。   温廷舜对?她?说道:“温廷安, 对?不?起。”   温廷安显然不?太想就这般轻易接受他的道歉,掩藏袖裾之下的手, 微微攥拢成拳,小幅度地捶打着他,她?摇了摇首,说:“道歉太轻了,是完全不?够的,不?够的。”   温廷舜任她?捶打着,清湛而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恢复了一层血色。   他低低地垂下首,搂住女?子?瘦削的肩膊,心中坚定了一桩事体,道:“是不?够的。”   温廷安感觉他语气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松开了他,道:“你现在是要修养好身体,打仗的事情,有九斋的人在支撑,你身体没有疗愈好,可以?不?必这般快就去上战场。”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道:“你面色的惫色很?重,你该休息了。”   温廷安想要说些什么,温廷舜在她?的后颈处轻轻触碰了一下,温廷安陡觉一阵酥麻的感觉袭了上来,很?快地,她?眼前涣散了一下,整个人陷入了一阵奇久的昏睡之中。   其实,她?也感觉自己挺累的了。   温廷舜那一下力度并不?重,拍一下也不?足以?让她?晕厥,只是,她?彻夜不?曾阖过眼,所以?整个人陷入了昏睡之中。   -   温廷安做了一个很?久很?长的梦,她?梦到温廷舜疗愈之后,去打了一场胜仗,枭了藩王与西戎王的人首,也重重击溃了完颜宗策,还给边关百姓们一个长治久安的漠北。   这个梦境太过于美好了,以?至于温廷安觉得这是如此不?真实。   比及她?睁开眼眸的时候,却是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成了真实的。   九斋少年都在她?不?远处立成一围,温廷舜披坚执锐,行至她?的近前,半跪在她?的近前,执起她?的手,温声?说道:“仗打完了,温廷安,我们回家。”   男子?的嗓音,俨若沉金冷玉,严丝合缝地敲撞在温廷安的耳鼓之中,不?知?为何,她?眸眶之中溢满了濡湿的泪渍。   温廷舜俯蹲近前,很?轻很?轻地在她?脸上捏了捏,手指拂去她?眸眶之中的泪渍,温声?道:“别哭。”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九斋少年目睹此状,俱是识趣地移开了目色。   小两口子?在那里叙叙旧谊,有什么好看的呢?   众人识趣地挪开了视线,不?再言语。   温廷舜扶着温廷安坐起来,牵住她?的手,说:“走?,我们回家。”   温廷安泪盈于睫,点?了点?首,爽快地道了一声?好。   当她?步出帐帘之时,鼻梁之上,落下了一簇沁凉的雨丝,它柔软地击打在她?的面容上,她?徐缓地伸出了手,掬起了一捧雨。   她?放置在鼻腔前,浅浅地嗅了一嗅,她?在雨丝之中,嗅到了柔软的茜草气息。   漫长的凛冬已然是消逝而去了,充盈着无限生机的春日已然来临。   仗也打完了,孤城之下的百姓皆是在欢呼雀跃,争相给他们送上自己的蔬果和自己手织的礼物。   温廷安被一片暖和的簇拥声?,紧密地包裹着。   这是她?前所未看到的场景,掀起躁动叛乱的藩王、起兵造势的西戎王,还有意欲坐收渔翁之利的完颜宗策,他们悉数皆是被剿灭了。   从此以?后的百年间,大邺将不?会?再有大战,可免受帝君侵扰之苦。   大邺即将迎来百年从未出现过的盛世之局。   夕阳西下,温廷安骑在温廷舜的红鬃烈马上,这是他从完颜宗策的帐营之中俘获的战利品,他送给了她?。   原以?为这一匹来自北方的异种马,会?非常难驯,结果,比及温廷安骑上去的时候,他显出了极其乖驯的一面,安安分分的,很?快就接受了她?是新主人的这一事实。   回至京城,已经是数日后的事情。   他们取得大战胜利的结果,已经率先乘着东风,抵达了洛阳城。   这一桩事体,俨若一块巨大的磐石,砸落向了朝庙和江野,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家这是立下了一桩大功,等温廷安、温廷舜他们回至京城的时候,帝君赵珩之做了一桩事,顷刻之间轰动了朝野内外。   因温家在漠北荒灾、中原地动、西部?藩王谋反等多次案桩之中,屡次铸下大功,因于此,让大邺迎来百年未有之一统盛世,在皇廷高层的决议之下,赐封超品公侯世家。   此一皇诏,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书,顷刻之间燃遍了整一座庙堂。   士朝大夫与富家小户:是下官们有眼无珠、鼠目寸光了???!!!   他们原以?为温家被抄封之后,就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哪承想,今朝,温家戴罪立功了,立得还不?是一桩大功,而是整整三桩。   一桩比一桩要厉害。   温家在民间呼声?极高,近乎是到了众民拥戴的局面。   九斋少年一律封官,且赐了爵位。   温廷安其实对?官位升迁一事,没有多大祈盼与执念。   她?参与了岭南借粮、中原地动、漠北兵燹三桩事体,内心当中,亦是早已看淡了许多。   也是在这一趟漫长的旅程当中,使得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内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   她?觉得自己为官够久了,想要休个假,放松一下,哪承想,赵珩之并不?轻易放过她?。   她?竟然是被封了相?!   温廷安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一些无福消受了。   这个相位,她?能推拒吗?   她?现在脑海里,所想的一桩事体,只有致仕归去。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日里,她?都是007,或者是996,很?少会?有休沐的时候。   这导致了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这几年以?来,她?的发量在急剧下降。   发际线在疯狂地朝后挪动。   温廷安发现,自己若是再一直干下去的话,自己有朝一日会?头?秃。   更何况,她?已然是官拜大理?寺少卿了,在往上走?的话,无非是管理?层。   她?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理?人。   人生还这么长,她?很?想做点?别的事情。   毕竟,人生不?是旷野,而是轨道。   只遗憾,赵珩之是咬定她?,不?放她?走?了,偏偏要让她?继承这个空缺已久的丞相之位。   温廷安有些恼火和不?解,道:“为什么你不?找温廷舜,我个人强烈推荐他做丞相!”   赵珩之拿出了一折辞文,递呈至温廷安近前,道:“你看看。”   温廷安有些疑惑,接过这一篇辞文看了一下,好家伙,这是温廷舜的致仕文,还是在一年前就写好了!   赵珩之道:“他对?朕说,等收复燕云十六州、剿灭大金之后,他就解甲归去。”   温廷安一听,如罹雷殛,道:“圣上就这般愉快地同意了他的请辞,那为何您就不?同意微臣的呢?”   都说要一视同仁,他这可是偏心对?待啊!   赵珩之道:“在朕的心目之中,你和温廷舜皆是朕的左膀右臂,他一走?,朕无异于是失去了右臂,若是你也离开的话,那么,这大邺的江山,朕一个人,也很?难坐镇了。”   温廷安从未在帝王口中,听到如此推心置腹的话辞,她?朗声?笑道:“行吧,再容微臣三思一番罢。”   结果,她?三思,也没能思量个所以?然来。   好这个丞相之位,还是她?来做了。   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被放逐至岭南、中原、漠北的温家家眷,陆陆续续地回了来。   畴昔被抄封地崇国公府,如今焕然一新。   温廷安与温家人团聚了。   只不?过,为何画风会?有些奇怪?   为什么大家都来操劳她?和温廷舜的人生大事呢?   她?今岁才二十上下,他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两人还正年轻着,还有大好的年华和时光可以?玩,怎么可以?英年早婚呢?   早婚的话,离早育也就不?远了。   在温廷安的人生规划当中,她?并不?想这般早就生孩子?。   不?过,温廷舜承诺过她?,等凯旋归来,就娶她?为妻。   平心而论,她?还是有些期待的。   她?同温廷舜商榷了一番,两人可以?先成亲,但未来三年,可以?不?需要有孩子?。   温廷舜让她?玩三年。   两人一拍即合,就这般敲定了成婚未来的其中一项规划。   温廷舜道:“对?了,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温廷安:“是什么?”   等温廷舜拿出来后,温廷安一滞,竟然是一枚指环。   “之前送给你一个,但这一枚是正式的。”   在鎏金日色的照拂之下,指环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温廷舜执着它,为她?穿戴上去。   有风拂过温廷安的鬓发,顺便送来男子?低醇嘶哑的话音——   “如若不?弃,执手相依。”   “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