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湘楚双钗》 第1节 本书由 伪装爱你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湘楚双钗 作者:潇潇湘水 文案 宋朝初年,潇湘之畔,湘女多情。 本文是五代十国末年、宋朝初年的非套路非酸爽正剧种田文,涉及南楚、后蜀和宋朝三国,是平凡的少女成长史,非百合。 行文细水长流,女主接地气,每个人都不完美。 非穿越!非架空!非重生!非宅斗!非宫斗!没有麝香红花鹤顶红! 这里有降配版的贫家女林黛玉,改配版的天赋异禀的小龙女。人物性格和事件取材于生活,真实地就像你班上的女同学、你的闺蜜、你曾经的影子…… 内容标签:种田文 宅斗 宫斗 因缘邂逅 主角:葇兮,清漪 ┃ 配角:雁惊寒,何初尘,何樰,谭笑敏,赵匡胤 ┃ 其它:五代十国,楚国,潇湘,湖南,芙蓉,花蕊夫人,永州,湘妹子,赵匡胤,李煜,沈括,孟昶, == 第1章 荆钗布裙 后汉乾佑三年(950年),郭威为后汉的邺都留守,后汉隐帝刘承祐厌为大臣所制,派人前往邺都刺杀郭威,岂料被派遣之人乃郭威旧部。郭威被逼之下,只得反叛,并于次年正式登基为帝,改元广顺(951年),国号周。岂料,郭威起兵之时,其子嗣皆被后汉隐帝屠杀,膝下仅余一养子,为其发妻柴皇后之侄,初名柴荣。 广顺三年(953年),郭威诏命养子郭荣为开封尹、封晋王,立其为皇储。 显德元年(954年)初,郭威病重医药无治,传位养子郭荣。从此,郭荣供奉郭家宗祠,尊生父柴守礼为国舅。 广顺元年(951年),南楚被南唐所灭,举族投降,从此沦为了一方割据势力,依附于周朝。 广顺二年(952年),南楚开国君主马殷的旧部辰州刺史刘言反杀驻扎在南楚的南唐军,收复了部分故地,之后由于人心不齐,明争暗斗,权力中心几经交替。到了显德元年(954年),南楚另一大将周行逢被周朝任命为武清军节度使,掌管潭州军政大事。 显德三年(956年),永州瑶碧湾,三月初。 ##《鹧鸪天·三月桃花新吐蕊》## ##三月桃花新吐蕊,林间蝶舞复蜂飞,枝头杨柳垂新叶,布谷声声把我催。## ##梳洗罢,携壶浆。鸡鸣破晓去插秧。春来水冷等闲度,祈求今夏稻花香。## 放眼望去,整个村庄地势蜿蜒起伏,远处重峦叠嶂,丘陵连绵起伏,近处是高低各不相同的矮山,四处茂林修竹,春意盎然。水塘河流散落在村庄各处,金黄色的萝丝子缠绕在灌木上,蜂飞蝶舞,偶有银发垂髫竞相追逐。池塘边上种着几棵桃树,微风吹来,落英缤纷。 这日,和风无雨,春寒料峭。天微亮,村民们便在田间劳作。不远处,一个少女感觉到腿上有点痒,便腾出左手,在水里洗了洗满手的泥巴,伸手去挠,谁料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只蚂蝗。少女虽然见惯了这样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嘤嘤啜泣,不敢自己用手去弄掉。田的另一边,一位妇人用布条随意地绑着头发,还不到四十岁,却隐约有几根银丝,满脸的沟壑见证着岁月的摧残,双眉似乎永远都紧蹙着。那妇人听到哭声,赶紧蹚着不深不浅的水走到少女身边。两人的衣服经过长年累月的漂洗,看起来褪色得厉害,各处有三三两两的补丁。 “在哪里?”妇人的声音并不柔和,反而带着一丝严厉与责备,显得极不耐烦。 少女姓江,名唤葇兮,去年六月满了八周岁。她站在细细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稀疏的头发干枯发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单薄的衣衫明显偏大,仔细一看,竟是男装。她伸过左腿,三条浅色的血痕从腿上划落,流进了田里,那妇人右手用力地拍打了几下伤口附近处,少女疼得咧起嘴来。待得蚂蝗松了口,妇人用左手麻利地捉住,走到田埂边,将蚂蝗放进一旁准备的石灰碗当中。 “就你娇气,偌大个田里就你在哭,没用的东西!”妇人声嘶力竭地骂道。少女闻言默不作声,委屈地撅了噘嘴,弯下腰继续劳作。 “又骂女儿了呀!葇娘才多大?”隔壁田中的男人虽与江家并不相熟,但她看着都觉得有点心疼。自家田地与江家挨着,这些年来,这个脾气暴躁的妇人动不动就对女儿恶语相加,有时甚至拳脚相加,掌掴更是家常便饭。葇娘从三岁时,就开始跟着她娘来田边劳作。农家的日子是苦了些,孩子三岁就下田的也不止江家一家,但如此辛勤劳作却三天两头被打骂的,倒还真不多见。葇娘有时一边干活一边背书,他常忍不住看着孩子的背影连连叹息,“可惜了,真是可惜!”有几次想帮她孤儿寡母一二,那妇人不仅不领情,反而还有点生气地拂了自己的好意,好像生怕自己要让她肉/偿一样,真是不可理喻!有时趁着那妇人不在,他就会上前劝葇娘道:“好孩子,你娘不在,你去歇会儿,叔帮帮你。你还这么小,可别弯成了驼背。”葇娘每每对自己千恩万谢,当真是秀才家出来的孩子,一言一行果真跟别家的不一样。男人心想,我若是有这么个聪明伶俐懂事听话的孩子,便是切肉卖血,也绝不委屈了她。 妇人姓奉,她生气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插秧不作答,恨恨地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千刀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插完秧之后,二人顺着大路往家走。那妇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钉耙,锄头把上挂着个竹制水壶,用左手把住,右手拎着个竹篓子,篓子里放着些不知名的野菜、剩余的秧苗、装午饭的食盒、和盛放石灰的竹碗。 “阿娘,篓子给我拿吧。”空着手的葇兮不忍奉氏如此负重而行,于是用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声说道。 奉氏继续走着,不搭理女儿。 走至塘边,七八个村妇在那里洗去年秋收的雪萝卜,那雪萝卜放眼望去,皮如红缯,瓤肉洁白似冰雪。用池塘水先洗掉泥土之后,再从旁边的井里打干净的水上来冲洗,然后用刀切成条,再划开几道口子,将麻绳绑在树上,再将萝卜条挂在上面,等着风干做成腌菜。有妇人一边切萝卜,一边塞几块入口,乐悠悠笑逐颜开。每年秋天,雪萝卜丰收,县令便派人前来征收,好看的送入宫中当贡品,长相次点的则拿去城里卖,再次的则留着自己吃,或腌或炒,或凉拌生吃。有诗云:“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苹果下枝颠。为何不向他州植,本州水土灵通天。”描写的便是这道州的雪萝卜。 吃萝卜的妇人一抬头,看见葇兮母女走来,“江嫂,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说罢,眼睛贼溜溜地盯着葇兮看,一脸坏笑。 葇兮心中十分不痛快,她趁那妇人和奉氏说话之际,使劲地瞪着她,心中骂道:“臭婆娘,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吃上这道州雪萝卜?” 当年,江葇兮的爹爹江奉宣奉旨去道州的办事时,偶然发现了这甘甜爽口能生吃的雪萝卜。雪萝卜本来只在道州柑子园乡一带的山野之中生长,并不多见。是他向县衙提议引种,才有如今这广泛种植的朝廷贡品。江奉宣颇通晓农耕之术,这雪萝卜经他培育选种过几次之后,风味更胜从前。雪萝卜给附近的乡民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不过人去楼空,谁也未将这份情面放在心上。 奉氏回过头,将竹篓递给葇兮,“你先回去吧。” 葇兮接过竹篓,竹篓虽不沉,但年幼的她身子过于单薄瘦小,拿着篓子晃来晃去地有些吃力,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旁有个油茶林,每逢清明前后,油茶树上便会长出一些肉质增厚的叶子,当地的人们称之为茶耳,吃起来清脆爽口,入嘴微甜。葇兮一边摘着茶耳,一边放几块入口,其余的放进篓子里。树下则长着茂盛的蕨菜,葇兮又采了好些嫩蕨,然后往家走去。 院子里,种着些葵菜和萝卜,是这年头最廉价易得的蔬菜。屋檐下,堆放着好些竹杯、竹碗筷、竹椅、竹篮、簸箕、竹篓、箩筐、竹帽、竹罩,旁边还放着刚砍的竹子和劈好的竹条。其中,光竹篓就有好几种,有狭口竹篓,乃江边渔民打鱼所用;有圆筒形竹篓,平常盛放器物所用,葇兮拿回来的便是这一种。永州一带,到处茂林修竹,家家户户都以竹子为生。男人们上山砍竹子,妇人们则用柴刀将竹子劈成竹条,女孩儿们便在家编织竹篮、竹床、竹篓等卖往其他的州县。 门口不远处,一总角少年身边放了个葫芦型竹篓,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他身前放着块砧板,少年手起刀落,扒了皮,麻利地去除内脏,然后放到旁边的竹碗里。忽然,一只无头去皮去内脏的青蛙从碗里一跃而出,在地上跳了好几步,葇兮放下手里的篓子,忙上前几步抓住那青蛙,扔给了少年,少年用刀剁了好几下,然后扔回碗里。这些青蛙都是极小个的,大一点的都拿去集市上卖钱。 少年名唤江楚翘,是江葇兮的哥哥,今年十一岁。 江家的门朝向东边,葇兮推开门,跨过木质门墩进了屋,门锁处锈迹斑斑,屋里的地面有些坑坑洼洼,屋子的西北角放着一只宽大的雕花木床,床顶和四个床柱上雕着精美的花鸟鱼虫,是这个屋子里最值钱的家具。那是早些年江奉宣考了功名,在县衙里当班的时候,里正代表乡民们出资相赠庆贺的。那时,江奉宣本不在村里住,也就三节两寿从县衙里回来祭祖,但里正说,江家的祖宅是风水宝地,出了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可轻易荒废,故而替江家添置了一张大床积聚人气。那会儿,江奉宣在整个紫槐镇威风凛凛,时人常劝导自家孩儿,“好好读书,将来要像江大人一样,去县衙里当个大官!” 大床的右侧,也就是房屋的北面,放着个略微讲究的樟木书桌,最上排有三个抽屉,下面一左一右两个小柜子,抽屉和柜子里有不少书籍,葇兮有时坐在床上翻着看看,太阳大的时候还会搬出去晒晒。可惜大多数字都不认得,有时候碰见里正来了,葇兮会向他请教几个字,里正也很热心地解释给她听,但奉氏却常常加以喝止,不让葇兮耽误里正的功夫。 书桌的对面,是一个樟木衣柜,虽比不上雕花床精美,却也厚实耐用,比其他村民家里随便用几块木头钉在一起做的柜子好得多。 除此之外,家中并无其它好东西。床的对面是张简陋的饭桌,说是饭桌,却是一个大木板子架在两条长凳上。上面放着碗筷油盐和锅碗瓢盆。书桌和饭桌之间,则砌了一个灶。灶的旁边,有两个水桶,还有一个米坛子。床和柜子之间,摆了一张八仙方凳,堆放着些换洗的衣物,上面划痕累累,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葇兮用竹杯从米坛子里舀了两杯半的米,放到锅里,又用竹瓢舀了水,开始淘米。生了火做饭后,从院子里将蕨菜、野菜和处理好的青蛙肉拿到灶台边。 待米饭煮熟烧好菜后,葇兮来到床前。雕花大床的一只木鲤鱼上,挂着一根湘妃竹横笛,笛面布满了紫褐色的斑块,底部垂下一根长长的芙蓉花穗子。葇兮认得芙蓉花,此花乃湘江两岸最常见的植物。唐朝诗人谭用之曾在湘江边写过一首诗,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从此,芙蓉国便成了湖南的代称。葇兮取下竖笛,用手揩了揩上面的灰尘,轻轻地吹了一声,忽然听见屋外的脚步声,便赶紧放了回去。奉氏对这根笛子忌惮地很,每次江奉宣吹笛时,奉氏都用恨毒了的眼神瞪着他的背影。 奉氏一边进得屋来,葇兮一边端着简单的饭菜上桌,一碗姜爆青蛙炒嫩蕨、一碗野菜和一碟咸萝卜。奉氏看着那根笛子,“你再吹,再吹我扔了它!”说罢就粗暴地拿下竖笛,另一只手执着穗子,眼看就要扯掉,葇兮“啊”地一声,紧张地用双手捂住了眼。再缓缓移开时,却发现奉氏已然将笛子安然无恙地挂回远处,葇兮松了一口气,看来奉氏终究是舍不得毁坏爹爹的遗物。 葇兮和楚翘坐在竹椅上吃饭,奉氏却端了碗白饭,只夹了两个咸萝卜条,又走向灶台,从烧水的锅里倒了些热水浇饭,连野菜也舍不得动筷子。她拿了个破布垫子放到门墩上坐下,背靠在门框上,双脚抵着对面的门框便吃起饭来。自从家道中落后,奉氏一向如此。其实早在江奉宣在县衙里当差时,奉氏就节俭得很,大鱼大肉买回来几乎不伸几筷子,而江奉宣也不曾劝菜,为此,奉氏心中常常憋屈得很,没少向葇兮抱怨。 葇兮不禁看得有些心疼,起身夹了一把野菜走到门边将其放入奉氏的碗中,奉氏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将野菜放回葇兮的碗里,晃得葇兮险些没端稳。 “刚刚秀婶喊你做什么去了?”别家的娘一个个都温柔贤淑,说话温声细语,自家的娘却是这般暴躁,难得见她有片刻欢颜,葇兮为了缓解这份尴尬,故而开口问道。 “他有个表兄,在城里当先生,问楚翘去不去念书。” 葇兮一听兄长要去求学,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当官无非两条出路,一为习文,二为习武。读书是个好活路,想当年,她爹爹就是读书人。每逢过年过节,总有人来请自家爹爹帮他们写请柬或书信,这些零散的活计虽然难以糊口,却也比干农活来的钱轻松许多,还会被远近的乡民称赞。 “束脩几何?”葇兮有些担忧,听说爹爹很小的时候就在镇上给人当账房小童,靠自己赚钱交束脩,如今江家家徒四壁,还少了个劳力,哪里还有钱给兄长读书。 读书这样的事,穷人家几乎想都不敢想。一来,孩子若上学,家中就缺了一名劳力,一般家庭负担不起;二来,自科举一来,几百年也没见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成功考取功名。江奉宣和秀婶的丈夫着实是个例外,二人同年考了个秀才,前者是脑子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样的苗子自古以来就不多见;后者则是祖上有些闲钱,加之有亲戚是读书人,家里也逼得紧,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朝初立广揽贤才。 “一年十两。”奉氏答道。 “咱家还有多少钱?”葇兮心忧地问道。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织一个竹篓才能卖二十来文钱。普通一家四口,一年到头攒不下一二两银子,更别提江家了。 “你姨母过年寄回来的五两银子没动过,还差五两。”奉氏紧锁着双眉。一家三口夙兴夜寐不辞劳作,连最基本的温饱也难以维持,如果不是亲妹妹时常接济一二,还真是过不下去。 “娘,那……我的床……”葇兮已是带着哭腔,泪水在眼里打滚。从小,家里就五个人睡一张床,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过,后来小妹夭折了,父亲也去世了,床上虽宽松了些,但自己和哥哥的年岁也逐渐大了。如果以后继续同榻而卧,不知要遭受多少闲言碎语。 奉氏皱起眉头,“我们三个人再挤挤,等楚翘进了学堂,也就不用买了。眼下天气尚冷,家里就一床被子,买了新床给你,你拿什么去盖?” “你说话又不算数!”少女加重了“又”字,说罢,委屈地将头埋在桌子上,隐隐有啜泣之声。 奉氏一巴掌奋力地拍在葇兮背上,“哭什么哭?我故意苦着你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你又要衣裳又要床,你要不要吃饭?现在这时节,你兄长要是不读点书考个秀才挣点钱,你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少女吃了痛,不再说话,擦了擦眼泪,往旧床上一躺,床上铺着烂得不成样子的五颜六色的床单,是由旧衣服缝制而成,洗得有些泛白,破了好几个洞,依稀露出下面垫着的干草。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个赌鬼,生了个脓包,光想着吃这个吃那个,让你干点活就跟我结仇,你当初投胎时怎么不长眼睛!也不看看你这个家是什么样儿,里正家的小姐也没你这般娇气!” 过了几日,奉氏端来半碗炒黄豆,葇兮接过那炒黄豆的时候,闻着从别家小孩那里常闻到的熟悉的香味,不争气的口水早就泛滥成灾。 葇兮今年年初没了爹爹,江奉宣尚在的时候,家里整日鸡犬不宁,刀光剑影。每次江奉宣一举菜刀或木棍,奉氏就缩在墙角哭,葇兮则抱着江奉宣的大腿直哭。这时候,左邻右舍的小孩便聚拢过来看热闹。因此,村里的其他孩子每次见了葇兮,都会上前欺侮一二。去年,黄豆秋收时,几乎家家户户都炒了黄豆,唯独江家将所收黄豆尽数卖出,一颗不剩。当时,她央求奉氏:“阿娘,留五十颗黄豆给我炒来吃,可好?” 奉氏道:“五十颗你吃了也不解馋,再说,炒黄豆需要用到很多油,你去看看油罐子,还够你吃几餐饭的?” “中秋之后,我多翻几个山头,多摘些茶籽回来,到时候榨了油,阿娘给我留下小半碗,就小小一口,可好?” “黄豆吃多了会放屁,女孩子不要吃黄豆。” “我就在家吃,放了屁别人也不知道。”葇兮岂会不知道奉氏说瞎话编她,但又懒得拆穿她,便顺着她的话反驳。 “你吃了黄豆之后,会一直放屁放个不停,你看隔壁那香婶,就是吃多了黄豆,走到哪臭到哪,都没人敢跟她说话。”奉氏厉声道。 葇兮岂会不知道奉氏在编她,她一脸不情愿地反驳道:“放屁就放屁,那么多人吃黄豆,大家都放屁,没人会嫌弃我。”说完,流下几行泪水。 奉大娘一巴掌扇过去:“这么没出息,为了几颗黄豆就哭,你今天吃了黄豆,明天就没饭吃!” 葇兮受了屈,便出了门,见村里那些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玩游戏,炒黄豆便是赌注,众人见了,神色讥讽,一男孩笑道:“哟,葇兮,你爹爹真疼你,见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怪可怜,所以给你腾地方了。” 葇兮羞愤难当,那男孩继续说道:“葇兮,听说你家一颗炒黄豆都没有。可堂兄我这里有啊,给你吃吧。”说罢,在地上撒了几颗黄豆,撒了一泡尿。后来那几个人便走远了,葇兮小心捡起地上的黄豆,拿回家洗干净了,一边流着泪一边吃。 此时,接过这半碗黄豆,葇兮怔怔地看向奉氏。 “快吃啊!你不是一直想吃炒黄豆吗?看看是比人参好吃,还是比燕窝好吃!”说罢,转身端起旁边的竹盆出了门。 池塘边,奉氏的泪水一颗颗滚落池塘,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在冷水里泡得通红。时逢乱世,苛政繁重。家家户户都会让孩子们干些粗活补贴家用,只是奉氏中年丧夫,家中幼子寒窗苦读,自己便承担了山上砍竹和下地犁田这些重活,顺带还苦了两位儿女。奉氏一向心高自傲,无论受多大委屈,定不肯向外人求助,也不轻易接受外人资助。瑶碧湾中,虽人人自顾不暇,但有时左邻右舍见奉氏这般劳苦,于心不忍想要援助一二,若前来相助的是女人还好,若是男人,奉氏说什么也会拒绝,牢记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古训。早些年来,丈夫在外游手好闲,时不时惹点祸出来,吃喝嫖赌无所不沾。自己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早已耗损过度。一双儿女跟着自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虽是穷到如此境地,奉氏却不得不为儿子考虑前程。这年头,读书是穷人家唯一的出路,但又不是家家都能读得起书。首先,读书就意味着不能干活,买书买纸笔要钱,进书院拜师要钱,来回往返于家中和书院也要钱。如今,秀婶看上了葇兮想要去当童养媳,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她却不得不做打算。秀婶丈夫和自己的丈夫是同一年考的秀才,一家子不用上交赋税,想来去了她家之后,衣食定能无忧。秀婶的儿子知书达理,饱读诗书,又从小跟楚翘相识,应该不会亏待葇兮,将来若挣了功名,葇兮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以后的事,还得看葇兮自己的造化了。想及此,重重叹了口气,同是秀才娘子,自己和秀婶的命运怎生如此天差地别? 一场春雨悄然而至,不一会儿,便越下越大,田间干活的人相继披上蓑衣往回走。未几,天色变得越发朦胧,十几步开外便已看不清。奉氏扭头看了看,见四周附近再无人出没,便像个孩童般瘫坐在地上,任凭雨水将全身浇透,仰面放声痛哭。 屋内,葇兮剩了小半碗黄豆。奉氏回来见了,“你都吃完,吃完了下次就不想吃了。” “阿娘也尝尝。”葇兮抬头看了看奉氏,只见她全身湿透,头发丝和裤脚还在滴水,鼻子酸酸的。 “我才不吃呢,吃了之后天天想吃怎么办?”奉氏在檐下晾完衣服,雨已经停了下来,她拿了帕子擦了擦头发,拧干了裤脚上的水,便又拿上钉耙准备出门。 “娘,换件衣服再出门吧,你这样会生病的。”葇兮追到门外喊道,虽料早已到奉氏并不会领情。但眼下这时节,浑身湿成这样,难保不生出病来,葇兮时常担心奉氏会有一天撑不下去,到时候,柔柔弱弱的自己,便要成为这个家的主力。 奉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如果现在换身衣服出去,干完活回来照样得汗透,还不如趁天黑之后睡觉前晾晾。 “葇兮,你娘要把你卖给秀婶当童养媳呢。”隔壁香婶见奉氏出门后,探头对葇兮小声说道。她满脸堆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秀婶?瑶碧湾各处环山绕水,池塘湖泊星罗棋布,每逢过年,家家户户吃肉之时,奉大娘便嘱咐葇兮去秀婶家买鱼。猪肉二十三文钱一斤,鲤鱼十四文一斤,大头鱼十八文一斤。秀婶每年都笑道:“葇娘,又来买鱼啊,你们家过年怎么不吃猪肉呢?”起初葇兮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变换嗓音掩饰内心的窘迫道:“因为我喜欢吃鱼呗。”后来秀婶毫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取笑自己,“那为什么总买鲤鱼,可以买大头鱼换换口味呀!”葇兮只得改口道:“因为我喜欢吃鲤鱼呗,尤其是秀婶家的鲤鱼,真真是太好吃了!我爹爹说,他就是吃你家的鲤鱼吃多了,头脑才会那般聪明,我也要多吃鲤鱼,我要像我爹爹一样聪明。”见葇娘这般牙尖嘴利,秀婶心中一滞,瑶碧湾同时出了两位秀才,江秀才真是生生把自家丈夫压得毫无存在感,自家丈夫当年为了跟江秀才讨教学识,总是送几条鱼过去。不过那又怎样,如今一个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一个是家徒四壁不招他人待见一年到头连肉都吃不起一次的破落户。秀婶想到这里,心中旋即舒朗,伸出手向葇兮道:“两斤九两,四十文钱。” 回到屋里,眼前浮起秀婶那势力的嘴脸,再想起村里几个童养媳的待遇,再看看桌上放着的半碗黄豆,葇兮不禁有点害怕。不,我江葇兮好歹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岂会沦为给平头百姓做妾日日看正妻脸色的下场?我不信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2节 有新坑 第2章 雁州寻亲 第二日一早,葇兮便仓皇跑出了家门,一路朝紫槐码头狂奔而去。路过集市,撞见了村里卖菜的明叔。 “葇兮,你这是要去哪?”若是遇见别人,明叔是不会多嘴问的,只是葇兮,她与别家女孩不同,每逢赶集的日子,很多女孩子都会去集上玩耍,凑凑热闹买些吃的玩的,而葇兮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成天被奉氏关在院子里干活。 葇兮心想,糟糕,我一个人能去哪里呢?左右想了想,心里便有了主意。奉氏有一个亲妹妹,早些年嫁到雁州城去了,听说那家是有钱的生意人。遂对明叔说道:“我刚看见一个婶婶长得好像我姨母,我追上前去看看。” “胡说,你都没见过你姨母,咋知道她长啥样?”奉氏的胞妹奉二娘自从去了雁州城,就再没回过瑶碧湾,那会儿葇兮还没出生。 “她长得像我阿娘。” “你姨母啊,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走在路上,人人都夸她,她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人也能干。不过你姨母在雁州城,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她在雁州城什么地方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姨母在城里卖竹篓的时候,被雁州城的大户人家相中了就带了回去,你回去问你阿娘就知道了。” “明叔,借我点钱可好?我有点饿了。”葇兮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怜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明叔并非怜香惜玉之辈,“那不行,你娘会用枸骨打你的。”是啊,平常葇兮没做错什么,还能挨奉氏一顿打,奉氏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就十文钱,我买几个包子。” 明叔笑了笑,摇摇头,挪了下肩上的扁担,转身就走了。这十文钱要借出去了,奉氏还不得以头抢地。 在集市里转了半天,看到了一个卖米豆腐的老婆婆,葇兮找准机会,伸手从老婆婆的竹碗里抓了几文钱,转身向紫槐码头跑去。待跑远了些,回头心中默念道:老婆婆,葇兮如今逃命在即,一时别无二法,愿你身康体健,福寿延绵,子孙和泰。 码头边,有一艘客船停在那里,船舱里坐了几个人,船头坐着个戴着斗笠的年近半百的老翁,看样子是船的主人,葇兮走过去问路,“老伯,请问怎么去雁州城?” 葇兮常年听母亲念叨,那个姨母是个薄情寡恩的,当年奉氏省吃俭用让这个妹妹穿得光鲜亮丽,岂料她一朝得势嫁去了好人家,便不再顾念她这个当姊姊的。话虽如此,葇兮心想,家里新添的五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想来这个姨母也还算有点良心。自己大老远去投奔她,应该不至于拒自己于门外。况且也实在没别的去处,如若此行找不到姨母,便只能去城里找个大户人家,争取让他们把乖巧的自己收为义女,从此翻身做有钱人家的小姐。 “先从这里坐船到浯溪渡口,再从浯溪坐船到回雁渡口。” “一共多少钱?” “从这里到浯溪渡口十文钱,浯溪到回雁渡口要远一些。如今是乱世,苛捐杂税那么重,撑船的也得吃饭啊。” 数了数手上的钱,一共才七文钱,便乞求道:“老伯,我还是小孩子,五文钱可以让我过去吗?” 那老头显然不是怜香惜玉之流,他没好气地从头到脚地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吗?” 葇兮可怜巴巴地盯着过往行人,船上,有三五妇人指着葇兮品头论足。快开船的时候,一位衣着略微讲究的妇人替葇兮给了三文船钱,葇兮好生感激了一番,顿时眼泪纵横。 此处距离浯溪渡口,仅一山之隔,此山为南北走向,名曰祁山,祁水绕祁山蜿蜒而行。绕过祁山,便是浯溪渡口。舟行之处,只见沿岸山脚下,间或有村庄田舍,池塘渠沟星罗棋布。遥山叠翠,江水涟漪,风轻云淡,鸟语花香,青萝倒挂倚绝壁,山涧溪流声潺潺。 船上,葇兮身旁有一年轻书生被江岸的景色所吸引,一脸的陶醉相,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一川烟水笼晴岚,对岸青山如画檐。客舟竹筏穿江过,惊得河洲飞杜鹃。子厚先生所言非虚,永州果然山灵水秀,风景如画。” 葇兮听了,心想,眼前的景色,在永州一带再寻常不过,这人竟然出口成诗,这莫非就是读书的秀才吗?父亲去世前,也曾整天在家里作诗写词,而母亲则在一旁小声地唾骂。在集市上曾听说书人讲书,秀才最爱打抱不平,英雄救美。见这人穿着整齐,行囊厚实,便试探性地问道:“兄长不是永州人吗?” “我乃邯郸人。” “邯郸?邯郸学步、胡服骑射、一枕黄粱、坐怀不乱、负荆请罪、完璧归赵,你们邯郸真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我常听……说书人说起你们邯郸的故事。”葇兮本来想说听她父亲说过,但是话到嘴边,却有些迟疑,遂改了口。她暗自苦笑,以自己如今这身行头,谁会相信她父亲曾是当地名震一时经纶满腹的秀才? “看不出小娘子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多历史故事。”少年在心底由衷地赞叹道:想不到如此穷山恶水之处,连一个贫苦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么多。 “兄长听过江奉宣这个人吗?江奉宣,字先天。”葇兮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有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江奉宣,是整个紫槐镇最有文才的男子,是她江葇兮的爹爹,曾在祁阳城里当大官。 “没听过,这是个什么人?”少年问道。 “噢,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葇兮收起了自豪,眸子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邯郸,以前我只是听说,如今这是第一次与邯郸如此近距离接触,对了,兄长为何大老远来我们永州呢?”永州是穷山恶水之地,自古以来,便是不得志文人的流放之处,其中名声最响的,便是柳宗元,曾在贬谪期间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州八记》和《捕蛇者说》。 “受家师命,前来拜访故人,顺便饱览一番潇湘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葇兮自然不懂这些,在她看来,眼前这位读书人定是没有下过田,才会有此一言。“兄长这是要去哪里?” “潭州,你呢?” “我要去雁州城。” “你一个人去吗?你家人呢?” “前不久,我爹爹死于战乱之中,后来,我娘也殉情了……如今,我要去雁州投亲,听说,那里有一位我的远房亲戚。”哽咽之处,葇兮搓弄着衣摆,声音越来越弱。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小娘子要善自珍重。”书生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小娘子,她实在太过于单薄,肩后还破了个洞,隐隐露出了里层的中衣,想来应该是新添的,还未来得及缝补。书生叹了口气,叹的是乱世的黎民之苦。 很快到了浯溪渡口,葇兮焦虑起来,心想,这书生看起来对自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但总不能直接跟书生说让他帮忙付船钱吧。书生跟葇兮拱手告了别之后,便径直离开。葇兮一阵懊恼,蹲在渡口旁的台阶上,想着如何上船。观察过往行人良久,找不到下手之人,眼看着那书生买了些点心正要上船,葇兮只得厚下脸皮,朝那人喊了声,“兄长。” 书生回头,葇兮面露羞愧道:“兄长,可否借我几文钱?我……不够付船钱。”说到此处,已是窘迫难当。心想,如果这人不成,便只能再找他人下手了。 那书生还算慷慨,从钱袋里拿了一把铜钱,约莫二十来个,“小娘子不必如此羞愧难当,出门在外,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 “敢问兄长姓名,来日必为兄长祈福。” 那书生显然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又不想让葇兮失望,便道:“小姓马,小事一桩,实在无需挂怀。” 葇兮很快便问到了去往雁州的船只,船钱十七文,如此,便还剩四文钱。葇兮看了那包子铺好久,终于下定决心过去买两个包子。饥肠辘辘之际,一顿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噎着了,便打起嗝来。于是向旁边的妇人借了水壶,揪住绳子往江里一扔,便打上来一壶水,咕嘟咕嘟灌了个饱。 只见前方走来两个人,男的穿着青色长袍,而他牵着的小女孩,身上披着宽大的杏黄色褙子,从颈部露出的地方隐约可见里边穿着碧绿色轻纱衣裙,衣着质地不凡,二人头戴帷帽,走上旁边的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那只船将开往潭州。小女孩左手掀开麻色帽檐揉了揉眼睛,只见她脸上一片漆黑,揉眼睛的手指也变黑了。 葇兮正好奇二人的古怪装扮,坐在旁边的妇人叹了口气,低声向身旁的人说道:“现在的人贩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走水路。唉,乱世人心不古啊!” 有人插了一句嘴,“可能陆路有人追赶,又或许是水路有人接应。” 葇兮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人贩子,怎么没人出来救这个小女孩呢?” “一来,这孩子不哭也不闹,没人确定那人就是人贩子;二来,就算是人贩子,也没人会出来说什么,反正丢的不是自家孩子,这年头,谁会为了个陌生孩子去得罪这些地痞?” “如果人人都这么想的话,要是哪天自己家孩子丢了,就该骂别人袖手旁观了。”葇兮很少出门,头一次见到这种事,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小娘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或者吃几次亏,你也会袖手旁观的。”另一个妇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葇兮并不赞同这位大婶说的话,于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跟自己个头一般高的女孩,肩前垂下两条小辫,鸭卵青的绣鞋勾着暗花,皮肤白皙,手如柔荑,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衬得肌肤如玉。葇兮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手,粗糙发红,真是枉对自己的名字,心想,那很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如果自己救了这个官家贵女,长兄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碧纱裙少女不知伏在那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那青袍男子起身去找船夫的时候,她来到船尾,动作非常麻利地摘下帷帽解开褙子扔进了江里,纵身一越便跳到了半丈开外的这边船尾。葇兮当时吓得不轻,直到那少女稳稳地落地时,不由得暗自惊叹道,真是好身手! 那男子回头不见了少女,四下里找了找并无所获,便大声询问众人道:“我女儿呢?有谁看见了我女儿?” 众人或佯装酣睡,或看远处风景,无人回应这人贩子。男子瞧了瞧并排的另一只船,一脚跨了过来,仍找不到,却见帷帽在不远处沉浮,踌躇了几息之后,一头扎入江中。 到了巳时,终于等到开船了,葇兮坐在船尾,半盏茶之后,她撩起裙子,露出藏在下面的绿纱裙少女,拉着她到船侧舀了点江水洗脸。只见她肤光胜雪,清秀的眉毛之下,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动人的双眼,眉目搭配得极好,是潇湘这边少有的双眼皮。脖子上戴着一个璎珞金项圈。 葇兮问道:“你爹娘呢?刚刚那个男人是人贩子。” “他是我父亲。” 葇兮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什么?他是你父亲?那为何你要躲着他?” “他总打我骂我,我怕他,他还总说我不听话,要卖了我。” 这下算是遇到天涯沦落人了,葇兮问道:“那你还想回家吗?” 绿纱裙少女的双眼写满了无辜,“我不知道。” 葇兮心想,这会儿娘亲和长兄应该发现自己离家出走了,估计到处在找自己吧。这些年来,因为家里太穷,还吵闹不断,总被村里人瞧不起,娘亲也是动辄打骂,但相比自己,娘亲的命更苦。中年丧夫,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总免不了说三道四。爹爹去世前,总是闯祸,不仅名声不好,而且还欠了不少钱。这些年来,娘亲干活总跟拼命似的,每年除夕夜一家三口借着满地的白雪做竹篓,爹爹则早早躺在床上睡觉。娘亲虽然苛刻,但每次天寒地冻,都不让葇兮洗衣服,自己却冻得手脚开裂,冻伤之处,奇痒无比。如今,娘亲为了让长兄读书改变命运,自己却临阵脱逃,想到这里,葇兮不禁泪流满面。本以为像书中一样,路遇落难千金,见义勇为,不料人家却是父女,算起来,那青袍男子不找自己麻烦,便已然大幸。 浯溪渡口距离回雁渡口两百多里,一路沿湘江向东而行,顺风顺水,到了申时六刻,船停在了回雁渡口。葇兮已是饥肠辘辘,抬眼看了下天色尚早,问向绿纱裙少女,“你身上有钱吗?” 绿纱裙少女摇摇头,葇兮见她头上有金钿,戴着浅绿色碧玉珠耳环,心想,这些都是值钱的首饰,便问道:“你饿不饿?” 见绿纱裙少女点点头,“那我们先去买点东西,我身上没有钱,不如我们去当铺卖点东西,你身上可有值钱的东西没?” 绿纱裙少女再次摇头,葇兮摘下她头上的金钿,“我们卖了这支钿去买点饭吃吧。”那少女再次点头。 二人便来到当铺,换了半吊铜钱。出门,买了两碗米豆腐,嫩滑细腻的米豆腐,浇上香气扑鼻的肉汤,葇兮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吃了一口,顿觉的美味无比,吃完之后又要了一碗,想起以前每次让娘亲买米豆腐都未能如愿,今日却可以在此大吃一顿,便又潸然泪下。心想,将来如果能嫁个秀才,就能让娘亲也天天吃上这样的好东西。 吃饱之后,二人往城门走去。路上碰到了两个嬉皮赖脸的纨绔,约莫十一二岁模样,一脸笑盈盈地朝她们走来。葇兮正欲撒腿逃跑,转念一想,这两个人衣着华美,想来必定家境殷实,便打定主意迂回以对。欲拒还迎。一来,如若被抢回去做小老婆,自己也不亏;二来,此举对这位富家千金有恩。 葇兮装作一脸惊慌的模样,双手护在绿裙少女面前,一边扭头对她喊道:“小姐你快跑!”一边则对那两位纨绔央求道:“你们放我我家小姐,有什么事冲我来!” 岂料其中一位纨绔伸手一推,“哪来的小叫花子,小心弄脏了本大爷的衣服,把你扔到湘江里喂鱼!” 葇兮一屁股摔在地上,一时痛得站不起来,而绿裙少女则若无其事地走到葇兮身旁,伸出了右手。另一位纨绔伸手捏了捏绿裙少女的小巴,“跟小爷我走吧,包管让你吃香喝辣!” 绿裙少女慢条斯理地将葇兮拉起来。 “这两个人是坏人,我们快跑!”葇兮牵着绿裙少女想往回跑,自是跑不过两个少年纨绔,再加上身后的绿裙少女一脸犯傻的模样,不出几步,便被那二人一前一后围截。 “我说小娘子,你跑什么,快跟哥哥走!”纨绔说罢,一脸坏笑地强行将绿纱裙少女拉过来。 少女被拽得一个趔趄,她用力挣脱,刚站稳脚,便飞起一脚踢在那人小腹,另一纨绔还没反应过来,也被踢了一脚。“幸好只有两个,若是再多一个,我可就应付不来了。”绿裙少女缓缓说罢,朝葇兮笑了笑。 葇兮早已被这一幕惊得一愣一愣的,待回过神来,才明白这个少女会些功夫。心想,有钱人家就是好,连女孩儿都能习武防身。 “你手上的银镯子真是漂亮。”葇兮忍不住赞叹道。 清漪抬起右手看了看,又抬起左手看了看,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葇兮见状,投去鄙夷的目光,忽又变得柔和起来,“可以送给我吗?” 清漪伸出左手,“给!” 葇兮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银镯子从清漪的左腕上退下来,套到自己的左腕上,激动地咽了咽口水,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心跳不止。 二人到了城门,由于没有过所,被差役拦了下来。 第3章 寄人篱下 葇兮正了正衣冠,又伸手将碎乱的头发拂向耳后,小心翼翼地问向那守城吏役,“将军,我姨母唤作奉栖桐,永州祁阳人,嫁在这雁州城,请问你认识她吗?” 那守城将士道:“雁州城这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住一个妇道人家?” 葇兮便拉住过往行人,一个一个盘问,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两个脚夫停下来,其中一个问向另一人,“咱们雁府三房有个奉姨,好像是从祁阳城来的,她是叫这个名字吗?”被问的这个脚夫便问葇兮,“你姨母长得什么样?” 葇兮自幼从未见过姨母,只是听村里人说起,姨母和娘亲长得很像,但如今娘亲日夜操劳早生华发,姨母毕竟年轻几岁,又嫁入了富贵人家,便道:“我没见过姨母,但她今年三十一岁,来雁州已有十二个年头。” 脚夫便道:“小娘子不如与我们一同去雁府看看,倘若你真是雁府的亲戚,我们也好去讨个赏钱。” 见此二人长得都是憨厚模样,葇兮先道过谢,拉了绿纱裙少女向那守城吏役说道:“二位将军,这位小姐跟家人走散了,烦请将军想办法帮她找到家人。” 守城吏役端了条凳子过来,“让她先在这里等,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要交班了,到时我带她回州衙。”说罢,对两名脚夫道:“如果这位小娘子不是雁府的亲戚,记得马上通知巡逻把她遣送出城,如若有误,唯你们是问!” 脚夫领着葇兮往城里走去,葇兮低头摸了摸左手的银镯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绿纱裙少女茫然地坐在凳子上与她对视,眼神清澈见底。不知这样美丽天真的富家小姐,是什么样狠心的爹爹才忍心将其发卖?不知她以后会有怎样的人生。 来到雁府,脚夫向守门人说明来意,守门人将葇兮带至内院,见了丫鬟巧薇,“姊姊,这位小娘子唤作葇兮,从永州来的,自称是咱们府上奉姨娘的外甥女,烦请带她进去。” 巧薇便领着葇兮来到芍药居,自己进了院子禀告。此时,下人们正在点灯。 第3节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棉布上襦并黛色锦缎裙子的女子急步走了出来,葇兮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这女子拥住。“我苦命的孩子!”葇兮感到肩头有几滴热泪落下。 奉氏略显苍白的肤色如细瓷,颜色姣好,身段苗条。片刻之后回过神来,便拉着葇兮进了芍药居坐下,“你娘可还好?你怎么一个人来雁州了?怎么找到这里的?家里出什么事了?” 眼前的女子与奉氏有七八分相似,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长长的裙边盖住了双脚,走起路来裙子随风摆动,摇曳多姿。葇兮心想,穿成这样不知得浪费多少布料。 巧苹赶紧倒了一杯热茶过来,递与葇兮,奉姨看着巧苹的神情,忙起身顺着巧苹的视线看去,只见葇兮的右肩处,破了一个小洞,她抬眼示意了一眼巧苹,巧苹便出了门。 葇兮喝着热茶,一杯入喉,只觉得有些苦涩,难以下咽,葇兮虽不曾喝过茶水,却也听爹娘提起过,她掩饰得极好,慢慢地又喝了几口。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娘想让长兄去书院,家里的钱不够交束脩,还差五两,村里的秀婶便想买了我去做童养媳,我很害怕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一路上找人问,便找来了这里。” “你不要怪你娘,读书是好事,将来新主登基,你哥哥去皇宫里当大官,我们就跟着享福了。至于束脩,我来想办法好了。” 葇兮感激地看着姨母,看样子,这个姨母并不像阿娘说的那般无情无义。她环顾了四周,屋子极为宽敞,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看起来样样都是簇新的,还有很多精美的摆件。一想到还有下人照顾,感觉这里简直就像书里说的皇宫一样。如今已经三月里,这屋里竟还烧着炭火,葇兮觉得暖和之余,双眼盯着屋子里的壁炉,不由得心疼起里头的炭火钱来。 巧苹很快拿了新的衣裳来,奉氏道:“孩子,先在这里换身衣裳,这是别的女眷穿过的半旧衣物,你且不要介怀。换好衣裳后,我们赶紧写封信,你这么跑出来,你娘怕是要急疯了。” 葇兮拿着衣服左顾右盼了下,奉姨娘见了,“不妨事的,你就在这里换。你和楚翘的名字,还是我选的。当年你爹娘刚成亲,你那个秀才爹爹就想了好些名字,让你娘选,你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让我来定。你爹爹虽身无长物,到底给你们兄妹取了两个好名字,别人听了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你们兄妹出身官宦人家呢。” 葇兮这才脱下外襦,当看见那个破洞时,想着自己就这么衣衫褴褛从瑶碧湾一路来到雁州,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女孩子的衣服破了,即便有个补丁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不过须臾便强忍着镇静下来,开始褪去中衣。这中衣分明是大人的衣服,长长的衣摆扎进裤子里,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葇兮小心翼翼地将衣摆从裤子里拉出来。待得穿好中衣和上襦后,拿起裙子一看,却犯了愁,说是裙子,其实却是一块布而已,两边各有一根长长的系带。葇兮自小没穿过裙子,拿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一时有点局促不安。 “孩子,过来,我来教你。” 葇兮犹豫着不肯过去,奉姨只好起身朝她走去,蹲下身子意欲给她除去外裤。岂料葇兮死死抓住裤子不肯松手,窘迫难当。奉姨伸手在葇兮的腿侧摸了摸,“巧苹,去库房拿条亵裤来。” 奉氏抚摸着葇兮的脸颊,“孩子,不用羞愧,当年我在闺中时,姊姊说能省则省,我们姊妹二人也是不穿这个的。只是这么大冷的天,你竟只穿了一条裤子,你这狠心的娘!” 葇兮道:“姨母我不冷,真的不冷。”葇兮说的倒是真话,她从记事起,即便下雪也只是穿一条裤子,早已经习惯了,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自然不觉得冷。 巧苹拿来亵裤后,乖巧地退出门去。奉姨给葇兮除去外裤后,让她穿好了亵裤和中裤,将下裙在葇兮的下身裹了两圈,再将其中一根系带从身后绕了一圈,最后在腰前绑了个蝴蝶结。葇兮暗自伸手拽了拽,确定裙子不会掉落,方才放下心来。 奉姨娘犯愁了,如果屡次三番给姊姊寄钱,只怕谭大娘子和罗老太太知道了会不高兴,自己一个月也就一两银子的月钱。想来想去,也只能先应了急,当下便写了书信,又拿了些碎银,让巧苹着人拿去驿站。 奉姨安排妥当后,领了葇兮去佩兰院拜见雁府三房正妻谭氏,“大娘子,这是我家外甥女葇兮,因老家收成不好,暂来投奔于我,还请娘子允准。” “大娘子万福!”葇兮上前施了一礼,倒也姿态得宜。 “既是奉姨的外甥女,那便是我妹妹,娘正愁我没有姊妹,早就思女成痴,如今妹妹来了,便不用走了。我叫惊寒,你喊我雁乙兄就好。”一总角少年抢先说道,他穿着靛青色锦袍,约莫十二三岁,却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稳重。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了,收拾收拾你院子里的东厢房,明儿我派人送点女孩子用的东西去。”谭氏久经商场,不比闺中女子温婉,慈祥中透露出几分坚毅。 “有劳娘子和雁乙兄照顾。”葇兮再行一礼。 谭氏身边站着一位少女,约莫十来岁光景,早几年的时候,雁府三房子嗣凋零,谭氏便从娘家族人中讨了她过来。 笑敏一脸巧笑嫣然地看着葇兮,“表妹,我姓谭,唤作笑敏,以后我们就是一家姊妹了。” 二人相互见了礼。 葇兮随奉姨回到芍药居,奉氏着人去厨房拿了些点心来,食物端上桌,一阵阵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面钻,葇兮很熟悉这种味道。这是茶油,一两银子一斤的茶油。每年中秋节过后,也是如三月这般微凉,成群结队的村民涌入山林采摘茶籽。楚国境内到处都是红土壤的丘陵,极为贫瘠,寻常草木不易在此生根,但是油茶树却很是适应这样的生境。采了茶籽之后,便铺在簸箕里,放在家门口晾干,秋日里阳光并不充足,多半靠自然风干,等油茶壳开裂之后,一家人便用凳子支起簸箕,围成一圈剥油茶壳。然后继续晾干种子里的水分,等到冬月下旬,便榨出来油,颜色翠黄翠黄的,每到这个时节,空气中就弥漫着茶油香。妇女门常用茶粕洗头发或者用于冬日里生火取暖,然而江家的茶粕却是拿去卖的,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江家便点燃茶壳来取暖,经久耐用,就是烟尘太大,熏得人眼泪直流。 待吃完后,奉氏领着葇兮来到东厢房,巧樨正在屏风内侧拾掇床铺,“以后你就住这,需要什么就跟巧樨说,都是自己人,不要太拘着。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去跟罗老太太请安。” 葇兮嗫嚅着应声,奉氏轻咳了几声,便出了厢房。 见葇兮进来,巧樨麻利地行礼,“葇娘,婢子唤作巧樨,以后就由我来服侍你,你有何需要之处,就跟我说。” “雁家留下我,不是让我当丫鬟吗?怎么叫你伺候我?”葇兮小心翼翼地问道。 巧樨柔声道:“雁府要买丫鬟,怎么会大老远买永州来的丫鬟呢?以后,你就是我们雁府的表亲了,是主人。”一边说着,领着葇兮来到浴桶边,伸手替她宽衣,刚触碰到她的脖子,葇兮浑身战栗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双手紧张地捏紧拳头,伸长了脖子等着巧樨动手。 葇兮奔波了一整天,早已乏得很,沐浴更衣之后,仰面躺在床上,缎面的床单干净整洁,柔软舒适。“葇娘若是没什么吩咐,巧樨就告退了,我就睡在外间,你有事就叫我。”说罢,见葇兮并不答话,知其已熟睡过去,便替其脱了鞋子,盖好锦被,蹑着脚出去了。 城门口,吏役交接班完毕,为首吏役发问:“小娘子,你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那少女瑟瑟往后退了一步,并不答话,无辜地看向城门守卫。不远处,月光下走来一位黄衣少女。她不过是十岁的少女,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比同龄女孩高出不少,身板也显得结实,浓眉大眼,一头青丝乌黑浓密,但此刻双眼之下却有乌青,精神亦有些不济。吏役认得那人,月前,云州尉一家赴宴时,一家三口先后不幸暴毙,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云沾衣。 “沾娘,更深露重,请爱惜身子。” “耽误二位兄长了,每个月的十一,是我父亲巡城的日子,我来城门转转。” “沾娘节哀顺变。” 沾衣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眼吏役身边的少女,月光下,她身着浅碧色纱裙,脚穿暗花平头履,戴着璎珞金项圈,这身行头,虽不十分华丽,但并非普通平民家孩子的装扮,看起来应该是是中户人家的闺门之秀,或是商贾千金。沾衣想起姊姊云拂袖生前也是这般恬静淡雅,体态轻盈,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形容尚小,但眉清目秀,皓肤映月,颇有几分长姊云拂袖的影子。 吏役见沾衣盯着绿纱裙少女看,解释道:“不知哪儿的孩子,许是与家人走散了,傻里傻气的,问了许久也问不出来啥。” 听了吏役的说词,沾衣想着自己自从家破人亡后,一个人受尽苦楚凄凉,白日里不敢出门迎对众人的窃窃私语,晚上一个人在屋子里忍着对黑夜的恐惧,心生一计。遂蹲下身子问道:“你唤作何名?” “清漪。”声音清脆婉转,一如曾经的云拂袖。 “你家住哪?” 绿纱裙少女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这孩子看起来也有八九岁了,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家在哪?许是神志不清,被家人扔在道上自己赶路去了。”吏役道。 自从云府出事后,城里到处有拜高踩低之人说云沾衣克爹克娘,她只好遣散奴仆,从此一个独守空屋。然而自己毕竟是千金之体,有诸多不便之处,眼下正缺个侍女,“让我带回去吧。”沾衣说道。 月光下,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渐渐向城里走去。 “你家里人呢?” “我父亲要卖了我,我偷偷跑了出来。” “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你连自己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清漪说完之后,双腿一软,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险些瘫坐在地上。 沾衣蹲下身子,“我来背你吧。” 清漪很听话地照做。 “你父亲若来找你,你跟他回去吗?” “我不跟他回去,他老打我。” “那你以后留在我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清漪应了一声。 不远处有一块界碑,上书“桐花坞”,只见这里到处都是桐树,高大洁白的桐花被风一吹,轻轻从枝头飘落在地上,落花成冢。云府的门前也有一棵桐花树。 沾衣从篮子里拿了些荸荠,舀了盆水,一颗一颗洗净,再用小刀去了皮,用盘子盛了。清漪一边吃,一边好奇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沾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看你的衣着,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很久没回来了,前几天刚从外面回来,就要卖了我。” “那你母亲呢?” “我父亲悄悄带走我的,我母亲没看见。” “为何要卖掉你啊?你家看起来不缺钱的样子。” “他老打我骂我,天不亮就喊我起床,天天让我爬山,到山上帮他种菜。下雪天,他就在外面玩雪,等他的手冰冰凉凉之后,就伸进我被窝,如果我还不起床,他就掀我被子,然后还不让我穿太厚的衣服,再把我抱到雪堆里,逼我吃雪。” “那你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呢?” “家里有个凶巴巴的兄长,父亲不在时,他便是我父亲。” 沾衣戴孝以来,心情颇为沉重,此刻听得这番童言无忌,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可怜的孩子,那你母亲不管吗?” “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就不敢管,父亲出门的时候,母亲就会跟那个兄长说,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我父亲生前司雁州州尉一职,为六品官员,佐郡邑,制奸盗,安百姓。月前,父母和姊姊前去赴宴,先后病发身亡。”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生死离别。沾衣说到此处,却见清漪的脸上丝毫不起波澜,一副不知世间忧愁的模样,心想,笨些倒也无妨,如此就更听话了。 是夜,二人同床而睡。半夜,清漪正梦见自己在如厕,不料却被沾衣摇醒。沾衣满脸怒容,站于床边,“你竟然尿床了!” 见清漪不说话,沾衣怒道:“你都多大了,竟然还尿床!” 清漪“哇”地一声大哭,沾衣虽然心烦,但却无可奈何,忙拿了帕子替其擦拭,“莫哭莫哭,尿了就尿了,以后入睡之前需得如厕。”说完,便去柜子寻了干净衣物,递与清漪换上。 清漪笨拙地展开衣物,半响穿不上,沾衣一把夺过,三下两下就给收拾妥当。 清漪满脸委屈地啜泣不止,沾衣只得柔声道:“清漪,我以后每日照顾你,你长大后,可记得要报答我。” “怎么报答?” “我还没想好,不过,至少你不能随便离开我。” 清漪应了一声。沾衣将其抱至椅子上,更换好床上被褥后。她坐于床头,想起已故的爹娘。 雁州州尉云靖泽为人宽仁厚道,素有贤名,平常城里若有苦难的乡民,他都会出面接济一二。为此,沾衣总有很多玩伴。如今一家遭遇变故,一个个对她躲闪不及,心想,世人待她皆凉薄,清漪将来可会跟她们一样?想及此,便转过头喊了声“清漪”,只见身后小脸,泪痕半干,早已酣睡过去。沾衣拿过手帕,轻轻擦拭。 次日醒来,云沾衣憋屈不已,原本想收留清漪当侍女,不曾想自己反而要伺候清漪,心中自是不快。遂发号施令指挥清漪自己清洗了昨夜的床单和衣物,看着清漪被自己呼来喝去却不敢吭声反驳的样子,心里算是平和了一些,还好,虽然清漪笨了些,手脚却也算麻利。 第4章 少女笑敏 半夜醒来,月光如流水般照进了屋子里,平添了一层清冷之意。晚饭的茶油香萦绕在唇齿间,经久不散。葇兮平日里素来怕黑,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自记事以来,家门口的屋檐下便悬放着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不止江家,别家也都是这样,当地的老人都会给自己早早准备这样一口棺材。葇兮从来不敢一个人在棺材下多待,她自小就害怕一些鬼神之物,又被村里淘气的孩子们撞破,便多次恐吓她。村里的矮山、小土丘,到处都有坟墓,有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恶作剧跟葇兮一起经过坟堆,然后瞬间全都跑远,吓得葇兮在原地双腿发软,大哭不止。最过分的一次,直接抬起葇兮直接往坟堆上扔。如果有时候运气好,附近有其他人在,葇兮便没那么害怕。葇兮家门口不远处便有一处坟地,经常有人在外边捡到动物骨头或者残骸什么的,就放在那里吓唬葇兮,屡试不爽。 但是现在,却因为想起瑶碧湾的母亲而分了神,就没有往常那么害怕了。葇兮起身来到窗前,借着清朗的月光,看向院子外的点翠亭,桐花树下,清风徐徐吹过,花落成冢。‘泡桐花开农家忙,赶紧下地去插秧’,眼下,家里还有好几亩田尚未插秧,哥哥的脚不久前砍竹子受了伤,如今母亲一个人,不知道要劳作到何时,想到这里,葇兮不禁泪眼婆娑。 只见惊寒执剑走来,拿过石桌上纸笔,且书且吟:“月下何所有,一树桐花紫。桐花半落时,相思正决堤。舞剑复写诗,思卿一何深。相思无尽处,天地有穷时。” 写罢,惊寒拔剑出鞘,但见:来如雷霆收震怒,收如晴空停细雨。快时如电闪雷鸣,慢时如风吹柳絮。能添壮士英雄胆,能解佳人愁闷苦。桐花纷纷漫天飞,衣袂飘飘上下舞。 葇兮自然不知道惊寒写的什么,见到他月光下落寞的身姿和尽情发泄的剑法,不禁疑惑道,如此一位吃穿不愁的富家公子,难道也会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惊寒是雁州城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长得英俊,浓眉如墨,身材比同龄人高大不少,自幼随府中的雁绣学习拳脚功夫,又师从前州尉云敬泽。小小年纪,跟随父母走南闯北经商,一向聪明伶俐,机敏过人,在坊间流传了不少佳话。在雁府,为人处世远胜过自家堂兄堂弟,祖母疼爱有加,叔伯另眼相看。自从后汉云敬泽将军为避战乱南下定居雁州城官授州尉后,惊寒拜师其门下,并与云家长女云拂袖一来二去从青梅竹马两无嫌猜过渡到了后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两人都才十二三岁,但雁州城人人看好这一对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岂料就在刚定下婚约,云家便出了事。惊寒是个重情的少年,总对云拂袖念念不忘。 次日,笑敏来到芍药居找葇兮,一见了面,亲切地打过招呼,叫身后丫鬟巧筠递上来一盒果馔。以往在瑶碧湾,阿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论谁拿好吃的来,都不能要。葇兮犹豫地搓着双手,有些怯生生地看向奉姨,直到奉姨示意,方才接过。 葇兮拿了一颗干果,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方才用指甲剥开皮,一入口,只觉得甜丝丝,整个人都要被甜晕了,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之状,原来世间竟能有如此美味之物。 “那是荔枝干,里边有核,小心不要嚼到了。看看你,整个人都吃傻了。”姨母嗔笑道。 是荔枝干!只听过没见过的一种东西。在瑶碧湾,很多人凑在一起说笑时,常有人炫耀自己吃过好东西去过好地方,而荔枝干,则是被用来炫耀的其中一种。葇兮曾听阿娘说,她是吃过荔枝干的,不过奉氏却从不说来炫耀。葇兮曾问阿娘,荔枝干是个什么味道,奉氏不以为然地说道:“总之,没有他们形容得那么好吃。” 葇兮感受着舌尖传来的美味,不禁笑了,自己也算是吃过荔枝干的人,回去跟小伙伴一说,不知有谁会相信。看来阿娘又说谎了,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比荔枝干更美味的食物? “好姨母,你快出去吧,让我和葇兮自己玩。你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拘着。”笑敏央求道。 笑敏深得谭氏欢心,在府里的地位堪比嫡出的闺女,老太太也对她青睐无比,云家出事后,甚至一度想将她许配给惊寒。奉姨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她摸了摸葇兮的头,“你在这里跟笑敏姊姊玩。” “昨天听人说,你们老家去年收成不好。”等奉姨出了门,笑敏一脸关心地问道。 第4节 “嗯。” “可有什么要紧?” “不打紧的,现在我来了雁州,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就容易得多了。” “如果你缺钱,就跟我说。” 葇兮愣了一下,这个家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好,一大早,谭大娘子身边的巧樟送来了好些吃的用的,看得自己眼花缭乱,后来雁乙兄也送来了些稀奇的玩意儿,还有女孩子用的花钿。如今笑敏才跟自己见过两面,就这么关心自己。 “乡下不比城里,吃的都是现成的,用不着花钱的地方,多谢笑敏姊姊。” “去年年底,雁府接我过来,我一个人孤单得很。姑父家子嗣稀薄,在雁府本就不受重视,去年伯父出了事,吃了官司,我们三房就更没地位了,如今你来了,我便有了伴,我们两个要团结起来,不要被其他姊妹低看了去。” 笑敏春风般和缓的笑容,真诚的眼神,葇兮瞬间被感动,但由于自卑,便一直低着头。 “你穿得太过于朴素,难免会被姊妹们说嫌话,若不嫌弃,我那里倒是有好几身衣服,等会你去我那里挑,喜欢的就拿走。”说罢,又从丫鬟手中拿过一个荷囊,“雁府虽是雁州城首富,家财万贯,好吃好喝,到底你姨母只是一个小妾,没几个月钱,你一个女孩子,没点钱傍身怎么能行?雁府接我过来当女儿养,每个月都会给我月例,我家里也时常寄些钱过来。这几两银子,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月的花销,但却能解你燃眉,你好生拿着。” 粉红色的荷囊,外面用金线绣着蝴蝶的图案,栩栩如生,葇兮心说,城里人真讲究,用这么好的料子做钱袋,还花了功夫绣图案,这个钱袋,够自己一家三口吃一顿猪肉了。“多谢敏娘,然而无功不受禄。我并不是雁府的小姐,有吃有喝就行了,哪还有奢求身外之物的道理?” “此言差矣,世人总是先敬罗衫后敬人,大不了,等以后你成了我嫂子,再让雁乙兄连本带利还我就好了。还有,‘小姐’一词是不好的话,妓院里的女子才被称为‘小姐’,以后不要再说这个词了。” “什么嫂子,你不要乱喊!”葇兮一阵羞赧,顿了顿,又道:“‘小姐’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们乡下还以为是用来称呼富贵人家的女儿,今日多谢你指正,不然还不知道日后会闹出什么误会。” 见葇兮还在犹疑,笑敏强行将荷囊塞在她手心,“再不拿着,便是不把我谭笑敏当自己人,那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玩耍了!” 几番僵持之下,葇兮只得接下。 “对了,不要告诉奉姨母,免得她日日忧心,她身体一直不好,我们做晚辈的,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要麻烦大人。” 葇兮想了想,感激地朝笑敏点了下头。 “你今年多大了?”笑敏问道。 “我是开运四年生的,再过些日子,就九岁了。” “好巧,我也是开运四年生人,不过我已经过了九岁生日。” 葇兮有些诧异,她看着笑敏比她高了半个头,还以为长自己两三岁,没想到竟是同岁,当下有些懊恼,如果阿娘让自己每顿都能吃饱的话,也不会矮同龄人半个头了。 “那就快随我去挑些衣服吧,也好穿得像个‘小姐’。”笑敏打趣道。 笑敏住在谭大娘子的佩兰院偏屋,葇兮小心翼翼地选了两套半旧不新的衣服,余光屡次瞥向那套粉红色的晕染襦裙。笑敏深谙其意,便拿出那套葇兮的心头好,“美人还需华服配,你白肤如玉,配上这粉色的襦裙,一定像清晨沾过露水的桃花一般明媚,而我,却习惯了素净的蓝色、紫色和青色,这套衣服我不喜欢,你快去试试。” 巧筠几番推搡之下,葇兮只得进卧房换上了襦裙,然后又被按下坐在梳妆台前好生梳洗了一番。笑敏端来铜镜,“快看看,这要是再长大几岁,还不得被选进宫里当贵人,到时候,哪里还能轮得到雁乙兄!” 瞅着铜镜里的自己,葇兮脸红着垂低了头,任由笑敏挽着手除了雁府。 菱角街是雁州城最繁华的街道。街上所卖之物,女子的脂粉、头饰、衣裙、物件摆设和小吃应有尽有,看得葇兮眼花缭乱。平常在乡下听说书人说起皇宫,也不见得有这般富丽堂皇。 “我们去吃点心吧,你想吃什么?” “米豆腐。”葇兮最先想到米豆腐,说出来又怕被笑敏笑话,但左右看了看别的东西,根本叫不出名字。 “这菱角街这么多好吃的,你竟然想吃几文钱一碗的米豆腐?你不许跟我客气,我把你当妹妹!” “我也不知道吃什么,这街上卖的东西,大多数我都不认识。” “如此,那就跟我来。”一语既毕,笑敏领着葇兮往“百香馆”走去,店里的小厮见了来人,忙点头哈腰将二人领进雅间。 “甘蔗汁、杨梅渴水、漉梨浆各来一壶,鸳鸯共白头、乌云托月、莲子百合羹、三脆羹、水母脍。” 葇兮倒是吃过甘蔗,七岁过生日时奉氏给自己买了一根,嚼了嚼将渣滓吐在桌子上,又被奉氏捡起放嘴里继续嚼。葇兮见状,便将手里吃剩的半截甘蔗递给奉氏,奉氏瞟了一眼,并不搭理她。葇兮摸了摸奉氏吐的甘蔗渣滓,颜色已然发白,碎成了末。 如今这百香馆把甘蔗榨成汁,倒是第一回见,很好奇是怎么做到的,但终究忍住没问。才刚用了朝食,葇兮并不饿,然而这些美食实在诱人,葇兮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想象母亲将来初尝这些美味时的样子。心道,愿你在瑶碧湾一切都好,愿刺骨寒风温柔待你,愿夏日炎炎清风阵阵,愿你一日两餐食能果腹,愿你不再拼了命。 “葇兮,你的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笑敏笑问葇兮。 “是我爹爹,他是我们当地很出名的秀才,还曾在县衙做过执笔官。”葇兮嫣然一笑,眼如弯月,眼神里流露出一股久违的自豪,随即又换上了点点哀伤,“不过,几个月前,他去世了。” “好人不长命,哎,真是可惜了江伯父的大好才华。不过没关系,他有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想来在天上也会心中大慰。”笑敏安慰道。 葇兮看向笑敏,顿时觉得这个同龄的女子有说不出的好,真诚的让人相见恨晚,话也说得这么好听。这样的女孩,想来谁见了都会喜欢吧,怪不得罗老太太和谭大娘子对她那么好,再想想自己,真是一言难尽!但愿以后能多跟她学点本事吧。 一顿点心下来,花了四百文,令葇兮唏嘘不已。自从入了雁府,真是好久没吃这么饱了。每次饭菜上桌,葇兮总会大开眼界,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于是饭到六分饱,便放下碗筷。她感激地看向笑敏,在这雁府里,除了二姨和雁乙兄真心待自己,谭大娘子不过是本着有钱人家做善事的心态,给自己几口饭吃而已。葇兮看得出来,罗老太太和雁府其他几房都把自己看成投靠雁府的穷亲戚。 二人回府途中,笑敏道:“再有半月,便是罗老太太的生辰,你虽是外客,却将长住在雁府,可有想过送什么礼物给她老人家?” 葇兮自记事以来,六岁生辰是一个鸡蛋,七岁是一根甘蔗,八岁是一碗米豆腐,至于给老人过寿,无非是腊肉、棉衣之类的,这些在雁府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品。 “我们乡下不讲究这个,你们都送些什么呢?” “雁家那几个正经娘子,往年会表演一番才艺,雁乙兄会从外地买些稀罕物件哄老太太开心。至于我,也才来了不久,我没有长技傍身,只能送些老人家喜欢的东西。” “罗老太太喜欢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想送个紫檀佛珠,可以安眠益气,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免得别人送了重样的。” 葇兮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紫檀佛珠,听起来却也觉得价钱不菲,自己本来就是过来投奔的穷亲戚,身无分文,自然没有钱买礼物送人。“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而且,我跟府上的正经娘子只见过一面,连话都不曾说上。” “你可有想好送什么?”笑敏问道。 “正愁呢,我打算回去问问姨母。” “你就别去叨扰奉姨母了,你没发现她气色泛白,整个人都虚透了吗?”笑敏皱着眉,一脸关切的样子,看得葇兮既自责又感激,那可是自己亲姨母,连个外人都知道这么关心她。 “我没钱买东西送人,我爹爹在世时,教我写过字,还教我作诗,我写几句吉利的话给她祝寿,怎么样?” “不妥,你是乡下来的,如若贸然展示才艺,一来,会把她的孙子孙女比下去,二来,惹得她老人家起疑,定然问起你的学问,本来是没什么的,只是你如今落魄,让他们知道你爹爹是秀才,反而不好。” “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全。” “没什么的,我已经说过,我们二人都是篱下之客,理应互相扶持。对了,你可会女红?” “乡下的女孩子,个个都会的。”葇兮不仅会做女红,其手艺和速度堪称全瑶碧湾第一,并非是她天赋异禀,而是胜在每日做针线活的时辰远超其他同龄女子。 “不如你给她做一件绣品,既省钱,又显得贴心,想来你的手艺定是极好的。” 葇兮好生感谢了一番,回到芍药居将笑敏的主意说给奉氏听,奉氏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连夸赞笑敏是个聪明的孩子,还嘱咐葇兮见贤思齐。 第5章 初识人心 这一顿饕餮盛宴后,葇兮的心情变得格外舒畅。直到第二天早晨睡醒,还有点小兴奋。梳洗罢,她出了芍药居径直走向刘氏的院子去找笑敏。刚要路过点翠亭,却远远地看见几个丫鬟在那窃窃私语。葇兮一向敏感多疑,便绕到那几人身后。原来那些人议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江葇兮。 “你们是不知道啊,她第一天来咱们雁府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破成什么样,说真的,咱们雁府最贫穷的丫鬟都没那样的行头!随处可见的五彩斑斓的补丁,仔细一看,便知是男人的衣服改制而成,对了,应该就是她说的秀才爹爹,那衣服的尺寸过于宽大,能让她再穿个两三年!” “她身份真是够尴尬,本来奉姨娘在府里就不受待见,主人们哪里还能顾上她?” “她每次见了雁乙兄,都低眉顺目的,莫非……” 听到这里,葇兮眼里噙满了豆大的泪珠,她赶紧转了身,快步小跑进了芍药居,关起门来抽泣不止。 良久,葇兮端着铜镜看了看,第一次体会到“哭肿了”的含义。 那日,她一整天不曾出门。虽然比起瑶碧湾的阿娘,自己的这点破事也算不了什么,但仍旧觉得委屈,好容易收住了泪,一想起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丫鬟,便又呜咽了起来。后来平静下来的时候,笑敏找上门来请罪。 “葇兮,昨日我们在百香馆说话时,想来定是让谁听了去,那人真是坏透了,在府里到处说你的闲话,没良心的家伙!”笑敏说罢,眼角留下了几颗眼泪。 葇兮云淡风轻地笑道:“不妨事的,也不是什么大事,由着她们说去吧!”心里却暗暗咬牙切齿,“谭笑敏,你个出尔反尔的小婊/子,你给我等着!” “你别多心,我不是那种说三道四的人,我可以对天发誓,倘若是我说出去的,定教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葇兮笑了笑,“你我什么交情,我岂会怀疑到你身上?这雁府,只有你对我好,我心里很清楚的。” 两人再寒暄了几句,笑敏便道了别。 葇兮哭哭啼啼了好几回,一直到后半夜乏了,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丫鬟来传饭时,她推说身子有些不舒服。到底不是正经主人,也没人再管她,奉姨娘那边自顾不暇,只有巧苹端了些茶果来。 葇兮管奉姨要了些针线和布匹,不多时,便裁剪出寝衣的雏形,回想起家乡成片成片的竹林,再想到竹报平安的寓意,便打定了主意,之后日日在房里为罗老太太绣着寝衣。奉氏偶尔来东厢房看她,摸着那绣工不凡的竹叶,难过地落下泪来,“苦了你了,我的孩子,我在闺中绣到二十岁,也绣不出这样精美的花样,可知你在瑶碧湾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葇兮难过地垂下头,“不苦,苦的是阿娘,她为了我们兄妹,那才真是辛苦。”想起那鬓边缕缕银发,何曾是一个年不及四十的妇人该有的模样。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幸亏姊姊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若换成别人,姊姊还要多吃不少苦。” “哎,是我拖累阿娘了,我这个人嘴馋得很,总想吃这个吃那个,阿娘每买一次给我吃,不知要省下多少口粮。” “你那个娘我是知道的。”想起当年自己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情景,奉姨语气中带着些不满,“说来你娘真真是个极小气的人,当然她对自己都那么小气,对你自然也大方不到什么程度,你一个小女孩,能见过几样东西,左右想吃的不过是一碗米豆腐,那才几个钱,你一天织两三个篓子够买十几碗了。” 葇兮一时有些语塞,阿娘虽然对她不好,小气也是真的,可第一次听到别人在自己面前说阿娘的坏话,心中却也有些不快。随即又想到,阿娘在家也总说姨母的坏话,看来每个人说的话都有自己的立场,无关谁对谁错。 到了罗老太太生辰这日,众人一一献上礼物,葇兮绣的寝衣自然是拿得出手的,有几个丫鬟也亲眼见过葇兮刺绣的模样,那娴熟的穿针引线手法,完全比得上绣坊里年已及笄的绣娘们。 祁宁看着葇兮亲手绣出来的精美寝衣,虽知老太太并不会多珍视,雁家又不缺钱,什么样的寝衣买不来,但心中还是免不了嫉妒一番。笑敏的神情则好看得多,笑意盈盈的眼神里透着认可和赞许,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因为不屑与一个乡下来的丫头攀比。 罗老太太脸上也甚是高兴,赏了葇兮一吊钱,老太太打赏的姿态高高在上,冲击了葇兮的自尊心,她既高兴又难过地接受了赏赐。看着老太太跟打发绣娘似的模样,祁宁脸上笑意浮起,也是啊,自己是堂堂雁府的三娘,竟然跟一个饭也吃不饱来投靠自家的穷村姑吃醋,真是自掉身价。以后自己大可以出点钱让她帮自己绣寝衣! 寿宴过后,祁宁悄悄拉住葇兮,“葇娘,你的手艺可真好,能否帮我也绣件寝衣?至于价钱嘛,我必不会少了你的。” 看着四周没有一个人在,葇兮笑着打趣问道:“可是要绣给城东杨巡检家的二郎?” 祁宁脸上的笑意变得狰狞起来,低声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葇兮抱歉地惊呼出口,迅速用手掩住以示自己失言,“我以为大家都知道,才会传到我这儿的,对不起啊,我绝不说给旁人听。”葇兮伸出两指朝天盟誓道:“若违此誓,教我江葇兮饿死街头!” “我问你话呢,这事谁跟你说的?”祁宁爱慕杨巡检家的二郎已久,一直小心翼翼的,就连自家的侍女都不知道,这乡下丫头才来几天,能有通天的本事窥测自己内心的秘密不成!她心中俨然已有了答案,却还是不可置信,想亲耳听到告密者的名字。 “膳房的婆子去佩兰院送飧食时,几个丫鬟拉着她在一旁议论此事,当时,我恰好去给谭大娘子请安,才不小心听了去的。我还以为……”葇兮小心地打量着祁宁的神情,见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楚楚可怜地说道:“祁宁姊姊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看着祁宁拂袖而去的背影,葇兮收起之前的神情,朝芍药居东厢房走去,她取出几个铜钱下来,一颠一颠地上下抛着玩。心想,罗老太太狗眼看人低是她的事,我可不想跟钱作对。家里的那床被子,是奉氏的嫁妆,算起来已经盖了十几年了。她还记得小时候爹爹曾打趣自己道:“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她摸了摸自己床上的被褥,柔软无比,自打来了这儿,晚上再也不用蜷着身子睡觉了。 葇兮将钱装好,用布袋挎着,往菱角街走去。本想跟奉姨打个招呼再去,转念一想,若叫她知道了,铁定又要心疼自己一番,她身子骨那么不好,何必再去添她的烦忧。 到了菱角街,葇兮进了一家卖被子的店铺,摸着一床床簇新柔软的被子,想象着盖在奉氏身上带来的温暖,笑意顿时浮上双颊。棉花售价五十文一斤,葇兮咬牙买了一床五斤重的被子。付完钱后,葇兮拎着被子往驿站走去,掂在手上只觉得分量无比重,单靠她自己的力量肯定拿不到驿站。忽又想到兄长年岁渐大,岂能一直跟阿娘同席而卧?若将来有了新床,这新被子定是兄长的,到时候阿娘还得受冻,于是便又咬咬牙买了第二床被子。然后从路边找了个脚夫帮忙送到驿站。 寄送完被子后,看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小吃,色泽饱满鲜艳欲滴的糖油粑,香飘十里色香味俱全的米豆腐,肉香四溢的大鸡腿,哎呀,那边还有令自己垂涎三尺的橘皮糖。哪个都想吃,买哪个好呢?葇兮看来看去,肚子中早已咕咕叫唤起来。糖油粑说起来就是面粉、油、糖,米豆腐自己已经吃过两回了,至于大鸡腿这样寻常的东西,以后在雁府迟早能吃到,至于橘皮糖,不就是橘子皮用糖腌制而成的吗?大不了以后吃橘子时把皮留下来自己动手做就好,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买了心心念念的米豆腐。 “阿娘,我一不小心又吃掉了你三天的饭,原谅我,我实在是太馋了。” 第6章 相依为命 入了夏,湘南一带风光无限。有道是:##湘南遍地是芙蓉,千里水乡绿映红。昨夜一场初雨过,风吹清露点点浓。## ##妖童媛女荡舟去,三五成群采莲忙。淡妆浓抹擎绿盖,两般颜色一般香。## 这日,沾衣说道:“你来我家不到俩月之久,便已遗尿五六回了。我听老人家说,菱角可以治遗尿之症,以后你每天要喝一锅菱角汤。” 清漪应了一声。沾衣翻了个白眼,这孩子也真是傻得可以,也不知自己捡了她来是福是祸。 二人摇船采了莲,清漪一个不留神,站立不稳,便摔下船去,不过瞬间,脑袋便被水淹没了,随即又浮出水面。清漪惊慌至极,紧紧抓住船沿。沾衣伸手去拉,二人的重量压在小船同一侧,眼看就要翻船,沾衣只好先跳下水去,扶清漪上了船。清漪伸手来拉沾衣,沾衣道:“妹妹,你快去船尾那头,我自己爬上来。” 第5节 清漪又是一阵啼哭,沾衣上了船,忙前去抚慰。待回到家,沾衣换了干净衣服,擦了头发,有发热之症,便去床上躺下了。 院子里有一颗枇杷树,清漪一个翻身便爬了上去,三下两下就摘了几片叶子下来,又找了块生姜,将两者洗净。生姜用刀胡乱切了几下,和枇杷叶放入锅中烧水。 清漪端了一碗来到床前,“姊姊,我煮了驱寒的水,你起来喝一碗。” “这是何物?” “枇杷叶生姜水。” “生姜驱寒我倒是听过,这枇杷叶煮水我可从未听过,何人教你?” “以前我咳嗽时,我娘便去煮枇杷叶水,喝了便好。” 沾衣便接过碗喝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事,就问道:“院子里那枇杷树高有丈余,你如何能爬上去?” “我家就住在山脚下,我经常去爬山爬树。” 即便常去爬山,八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爬上丈高的树,那树干光秃秃的,下面连个枝杈也没有,沾衣试探地问道:“你是踩着桌子爬上树的吗?” 清漪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示范了一遍,她往上轻轻一跃便摸到了屋顶。沾衣心想,原来这丫头竟是个有功底的,虽然傻了些,平常陪自己练练功夫倒也不错。 过了几日,沾衣见好,便说要去登山强身健体,免得日后稍有着凉,就头疼脑热。二人沿着溪流,溯溪而上,走了半个多时辰,便来到一处山脚下。山高两百余米,羊肠小道,怪石狰狞。远远近近,数十座坟墓。昨日那场雨之后,地面冒出了许多地皮菜,还有蘑菇,二人便拾掇了些许,拿回家去。 “今日晚饭,咱不去饭店吃了,我来下厨。” “好。” “你每次说‘好’时,奶声奶气,且尾音绵延悠长,将来你父亲一听到你说话,就能认出你呢。” 清漪便抬起头,嘴唇微张,双目睁大,沾衣看了便又笑道:“还有你这副惊讶之状,以后你走丢了,我准能凭借这个把你找回来。” 吃饭时,沾衣道:“自从我一家蒙难之后,我便不想再待在雁州城。现下,人人都说外面兵荒马乱,战火连天。而我,却觉得外面天高云阔,乱世出英雄,在这烽火年代,我若能结实一位少年英雄,方不负我此生。” 清漪又是一脸惊讶之状。 沾衣接着说道:“算了算了,你哪能听懂这些。不过,如今我有了你,就不能丢下你一人出去闯荡江湖,等你再长大些,不再遗尿,能自己穿衣梳洗,我便带你一同去游遍这锦绣河山,去泛尽天下五湖之舟。” 与清漪相处几月下来,虽说觉得她甚是碍事,耳钝目浊的,却也逐渐有了感情,许是没了亲人,而这个丫头又难得的听话,倒也缓解了不少孤寂。 清漪听完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啥,只好“哦”了一声,就继续低头吃饭。沾衣见她吃了很多蘑菇和地皮菜,“我也喜欢吃这地皮菜和蘑菇,如今见你吃得这么欢,就都让给你吃吧。” 清漪也不推辞,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沾衣叹了口气,连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这也太傻了些。转念又想,傻有傻的好处,最起码会听话。 到了晚间,清漪忽然上吐下泻,嘴唇苍白如纸。沾衣慌乱地背上清漪便往外跑,此时城内已经宵禁,到处不见人影。沾衣毕竟年岁也不大,负重前行走得缓慢,又怕耽误了病情,故一路大喊:“有人吗?救救我妹妹。” 吏役听见喊声,忙过来瞧个究竟,沾衣求救道:“兄长,我妹妹生病了,劳烦兄长将我妹妹背去看郎中。” 巡夜的吏役正是云州尉的旧部,见状,忙接过清漪道:“沾娘莫急。” 药铺早已打烊,二人在门外喊了片刻,郎中穿戴整齐,走出来一看,道:“此乃食物中毒之症。”说罢,忙替清漪把脉。 “郎中,我们去南山采了些蘑菇,那些蘑菇我也吃了,为何我没事?” “此女脉象无力,轻按不得,重按乃得,气血两虚,阻滞,阳气不畅,脏腑虚弱。山野蘑菇有微毒,常人吃了并无大碍,然此女体质过于虚弱,故而上吐下泻。”说罢,开了方子,“按此方服用,半月乃除。” 沾衣接过一看,有绿豆、茶叶、苦参、半边莲、鬼针草、龙葵。 清漪这一卧床,便是两个多月,“本想你病一好,便去教你泅水,如今你这一病,就入秋了。” “当年父亲也常教我泅水,总也教不会,我淹过几回,就再也不想学了。” “不行,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落水了可怎么办?楚国可到处是江河湖泊,你一定要学会泅水。” “你要离开我吗?” “等我将来遇见少年英杰,嫁了人,自然要跟你分开。” “我可以跟你一起嫁过去啊。” 沾衣心想,这孩子真是有点傻里傻气的,“又说胡话了,你若喜欢上一男子,你会忍心将他分我一半吗?” “我会。”清漪十分笃定地说道。沾衣则是一脸不屑地瞧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却也懒得同她讲道理。 第7章 桃林邂逅 三年后,显德六年(959年)。 这一天,是上巳日,也被称为女儿节。当地的少男少女齐聚于湘江水岸,岸边有一片桃林,一阵初雨过后,枝头似锦,落英如织。各家少男少女盛装打扮,前来踏青,相会有缘人。而此番沾衣前来,为的却是缅怀故去的姊姊。 “桃花是我姊姊最喜爱之花,以前我们州尉府中,后院那里也有一片桃林,每逢花开之时,姊姊便在林中执剑起舞。” 半晌得不到回应,沾衣有点生气地说道:“光我一个人说话,你怎么也不安慰我几句?”这孩子,三年来跟个哑巴似的,自己本就是因为独居才想找个伴来解闷,岂料所托非人。 清漪一脸无辜状地问道:“你姊姊长什么模样?” “她跟你一样,五官柔和,面部平缓,清秀可人,身量纤纤,弱柳扶风,不似我这般粗犷。所以每次她舞剑时,犹如舞蹈一般,我以前总取笑她没有将门风范。” “我从书上看来,湖湘一带的女子长相理应如此,倒是姊姊你,生来与众不同,在路上经常被人问是不是雁州人。” “这又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你这丫头,我的嫁妆钱全给你买书去了。” “《洞庭录》。” “与众不同不好吗?你可别忘了,前阵子在菱角街上遇到吴知州府娘子,她们母女可说我是雁州城第一美人。”说起美貌,沾衣对自己相当自信。 “那我呢?你总叫我纱巾掩面,知州娘子和吴姊姊如果见了我,会不会说我是雁州城第二美人?” 沾衣让她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是纱巾掩面,不过是担心她家人寻来,自己会少了个伴。这孩子,竟然连自己长得是美是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爹娘生出来的怪胎。 “你啊,马马虎虎吧,长得不算丑,否则当年我也不会收留你。”说罢,见前方百步远处人头攒动,“正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那边,吴家的几位娘子也来踏青了。” 清漪道:“姊姊,我去小解,你等等我。” “快去快去,小心晚上又尿床。”沾衣催促道。 “姊姊不要再笑话我了,我这几个月都没尿过床,以后再也不会了。”清漪解释道。 待清漪走近吴家姊妹,当众扯掉纱巾,吴家众姊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几人面面相觑,互相轻轻摇了摇头,姊妹几个这才发现自家人都不认识眼前这个冒失的少女,随即便绕过清漪继续往前走。清漪好一阵失落。 “好美!” 清漪闻声,侧头忽见前方一俊俏少年,双眸如星,眉浓如墨。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清漪手指自己,问向出声的少年。 且看她正脸:两弯新月出穹眉,一双沁水含笑目,吹弹可破冰玉肌,粉面含春桃花腮,寸寸柔情,盈盈浅笑。少年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顿时觉得她与平常所见女子都不一样,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雁州城不乏美貌之人,但如此清丽脱俗,倒还是头一回见,心中兀自欣喜。虽见她与云沾衣一同前来,心中本有些迟疑顾忌,但这样的女子,如若错过,怕是会抱憾终生,于是一路尾随前来。如此想来,只觉得喉咙发干,于是咽了咽口水,“请恕在下唐突,我见娘子如世外仙子,不觉看呆了,如此无礼,还请见谅。” “你是在说我长得好看吗?”清漪一脸疑惑地问道。 那少年被这么一问,饶是一向落落大方,这会儿也不免面带窘迫,“是的,你长得真美!” “有多美?” 这……她在刁难自己?少年一时顿住,脑子里使劲回想夫子曾教过的诗词,半天只想起来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又想不起上下句,只说这七个字又显得太苍白,想起四大美人,于是回道:“西子、昭君、貂蝉、杨妃般美丽。” “西子和昭君根本不是同一种美,貂蝉和杨妃也不是啊,我究竟是哪一种美?” 这该如何回答是好……少年余光瞥见自家小厮已经掩嘴轻笑起来。 清漪瞥见那人笑话自己,问道:“是不是我说话很奇怪?”沾衣姊姊时常说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应该怎么说话才显得不怪呢?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失态了。”小厮连忙摆手摇头道。 这厢,少年还未想到用什么话来回复,清漪一急,再次问道:“西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昭君是‘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的美;貂蝉是‘色伎俱佳,艳妆逼人’的美;杨妃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不知,你觉得我是哪一种美?” 眼前的少女看来对此事颇为较真,自己不便糊弄。少年仔细辨别着这些词句的含义,形容女子之美,自是“倾国倾城”一词最有诚意,但既然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杨妃的,少年也就不便选这个词,毕竟杨妃在崇尚纤弱之美的汉人看来未必会是什么美人,至于“艳妆逼人”和“丰容靓饰”,也不太适合描述这位清丽绝俗的少女,想来还是“清水芙蓉”更为合适。 “娘子之美,若清水芙蓉,与西子颇为类似。” 清漪高兴地睁大双眼,“你说真的?”她从未听过别人对她容貌的评价,曾偷偷地揽镜自顾,用“菡萏水中清,窈窕一淑女”来形容自己,此番听到这少年说自己状若西子,不由得心中窃喜。 “千真万确!” 见眼前美人喜不自胜,少年提议道:“不知可否邀娘子一同乘舟,共赏这桃林美景?” “好啊好啊!”难得听见有人夸自己好看,清漪自是对他充满了感激,不过转念一想,方才自己借着小解的借口偷溜至此,于是又推辞道:“不行,我姊姊正等着我回去呢。” “今日是女儿节,我敢打赌,你姊姊才不会心急找你呢,说不定,还不希望你回去找她呢。” “为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姊姊或许今日会遇到如意郎君,你还是不要前去打搅了。” 见清漪还在犹豫,那少年便伸手道:“娘子,请。” “你是何人?” “城南雁惊寒。”城南雁府,整个雁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别说雁州,就是在潭州,雁家也是久负盛名。 “不认识。” 惊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至少清漪是瞧不出来的,“娘子可是本地人?” “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这说的什么胡话,惊寒一时有些疑惑,以为眼前的少女对自己有戒备之心。 “那云家二娘是你什么人?”惊寒一开始见这位美貌的少女跟云沾衣走在一起,心里多少有些犹豫,可后来一想,这么多年来并没听说云家有什么亲戚。 “是我姊姊。” “表姊?”惊寒再次问道。 “不是。” “堂姊?” “不是。” 不是不是,你倒是说你是谁啊!惊寒心中着急,面上却和颜悦色,“我倒是没听说云家有个三娘,你是她的什么妹妹?” 清漪陷入深思,正构思着怎么回答才好。惊寒看在眼里,已经猜出五六分,知其与云沾衣并非血亲,可能不便多说吧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问,忙说道:“算了,我不问了。娘子唤作何名?” “清漪。诗经有云,‘坎坎伐檀兮,河水清且涟漪’。” “真是个好名字,娘子人如其名!”惊寒才不知道什么河水清且涟猗,既然人家主动说出来了,自己总得附和一二。 二人来到河边,前方有一行人叫了船只,待上了船,定睛一看,那船家竟是一小女孩,看着还不到十岁的样子,虽着绛紫色粗麻衣裤,倒也是干净如新。有人惊呆了,嚷道:“小娘子怕是还没断奶吧,就出来划船,船翻了怎可使得?”说罢,便争相要下船。 岸边有渔夫一边整理鱼网一边说道:“别看她人小,‘上树爬墙,活像活猴子,入水钻泥,真似真泥鳅’。放心,朱二娘的船,翻不了!” 第6节 那几人分明不信渔夫所言,转身欲离去。惊寒见状,便道:“清娘,请上船。”看惊寒这般举动,小厮雁德提醒道:“郎君,虽然我们都会游泳,但今儿桃花节,落了水始终不光采。” 惊寒朝那船家说道:“只要船家不怕死,我就不怕,你只管发船。”雁德无奈,只好随之上了船,自己坐船船头,紫衣少女放下竹篙,朝船心盈盈一拜后,方直起身,点篙离岸。 惊寒问道:“小娘子,那渔夫说你是真泥鳅,你小小年纪,怎会有此等本事?” 紫衣少女回道:“我从小生活在湘江水边,会走路时就已经会下水摸鱼了。” “你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惊寒跟随家中经商多年,阅人无数,见这少女依稀有胡人的模样。 “时值战乱,家父和家母都是亡国之民,逃亡路中先后来到雁州城,故而定居于此。” 惊寒看向那单薄身子,春寒料峭,风吹过,绛紫色单薄衣衫随风摆动,想来若是父母健在,又岂会沦落至此,于是摸了二两碎银放入一旁竹篮中,用手帕掩住了。 桃花瓣沿着水流顺流蜿蜒而下,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惊寒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美人道:“只叹今日并无荷花,不然,荷花美景与荷花仙子相得益彰,交相辉映,一定会成为这雁州城最美丽的景色,到时,我只怕是觉得自己要升天了。” “你是在夸我吗?”清漪眼神里尽是无辜。 雁德听了,心中暗自笑道:“这位小娘子小小年纪,如此天真懵懂,真是一点儿也不解风情,不知郎君要如何应对。” 这番相处下来,惊寒也觉察出清漪的与众不同之处,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能让自己遇到还真是福气。且看她对自己笑意盈盈,可见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是是是!我是在夸你,你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 “哈哈……我好开心!” 一路无惊无险,到了桃林尽处,紫衣少女回头说道:“郎君,这是我第一次摆渡呢。”说罢,将缰绳系在桩子上,看上去十分费力,一双双小手皆已磨红。 惊寒拱手道谢,“那我真是万分荣幸,十年后,我们雁州城必定会出一位巾帼女英呢!” 紫衣少女回头一笑,那深陷的酒窝如陈年佳酿,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雁德便拿了九文铜钱付账。忽见少女眼角有水珠垂落,她一边伸出右手接了铜钱,一边扬起左手用衣袖擦汗。原来那水珠,竟是豆大汗珠。 上了岸正待离去,忽听见后面有人喊“郎君留步”。回头看时,见是那小船家,“兄长,我虽窘迫,但从不受人钱财。”说罢,双手递上碎银。惊寒道:“此非我之物事,想是方才那群少年语出不敬,心中有愧,故而相赠。” “如此,便烦请惊寒兄代我转还。”惊寒迟疑了一下,二娘抬头说道:“家父从不受人钱财资助,他常说‘今日受人之恩,明日饿死街头’,总教我要自食其力。” 身侧有一丛羊踯躅花繁叶茂,惊寒蹲下折了一朵,插在二娘耳侧发髻,然后接过了银子,二娘朝他笑了笑,转身上了船。 惊寒知道清漪住在云家,不便相送,便道:“今日多谢娘子相陪,欣赏到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景,大饱眼福。快些回去,莫让你姊姊久等。” “郎君客气了。” 待清漪转身离去,惊寒又道:“三日后,我约你去菱角街玩耍,你可愿前来?” “三日后见!” 待清漪回到桃林,四下寻找沾衣,但一眼望去,女儿们今日为了应景,尽数着粉红色衣裙,左顾右看找不到沾衣。猝然回首,发现沾衣就在身旁。“对不起,姊姊,让你久等等了。” “我一直就站在你身边,你却到处找我,你每次都这样,真是好让我担心,哪天你一个人再走丢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你认人只认衣服不认脸的吗?” “人的脸上都一样啊,都是眼睛鼻子和嘴巴,我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不同。”清漪一脸委屈。 “算了算了,我就不应该说你,我长得如此与众不同,又跟你朝夕相处,你都认不出来。小心将来你嫁了夫君,又上了小叔子的床!” 见沾衣满脸怒容,清漪一阵子愧疚,垂低了头。 “你方才去哪里了,待了半个多时辰?” “方才有一郎君相邀泛舟。” 沾衣心一惊,试探性问道,“是雁惊寒?” “姊姊怎么知道?” 沾衣并不答话,怒不可遏,清漪小心问道:“姊姊你生气了吗?” “你三年前来到我家,每日只跟我在一起,不曾与外界接触,我问你,你可知道,陌生男子相邀女子泛舟同行,可有什么含义?” “不知道。” “他出身楚国皇商,乃雁州城首富,你乃一介流民,不知祖籍何处,即便过去雁府,将来也就是个妾室。你饱读诗书,应该知道,‘宁为平民妻,不做贵门妾’的道理,凡妾者,半奴也。” “姊姊你这是何意?我才多大,长幼有序,自然是你先出嫁。” “你可对他有意?” 清漪停顿了一下,仔细思考过后,答道:“没有。” 蠢货,这么个简单的问题也要想这么久!“我问你,你觉得雁惊寒此人如何?” “他?言谈可亲,温和如玉。” “如果雁家要纳你为妾,你会去吗?” “如果姊姊嫁过去,我就去。” “此言何意?” “既然我出身卑微,只能做妾,那么姊姊是正六品官员之女,如果去了雁府,自然就是做正妻了。” “那你就是对他有意了?” “哪有?” “简直荒谬,我虽为遗孤,但父亲生前官居州尉,岂可随意嫁作商贾贱民?你倒是好生大方,连夫婿也愿与我共享。” 清漪一时接不上话,便喃喃道:“姊姊不喜欢商贾之家,如此,我们便不去了。” “我收养你三年,你落水菱花池,我冒着春寒入水救你,不曾有片刻犹疑。你吃了蘑菇中毒面白如纸,我连夜背着你穿过大街小巷前去就诊,大夫以深夜扰眠为由令我回去,我三跪九拜,大夫才答应出诊。你多次尿床,我身为大家闺秀亲自帮你洗被褥,冬夏无阻。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卖进妓院当小姐了。我问你,若在我和他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你选谁?” “阿姊什么话,我当然选你了,他跟我非亲非故,如何能与阿姊相比?”顿了顿,又问道:“惊寒兄约我三日后相见,我还去吗?” “言谈可亲,温和如玉。”沾衣轻声一字一句重复清漪的话语,愤怒地看着眼前背叛自己的少女,“既然郎情妾意,我又怎能拆散你们?罢了……” 第8章 入住雁府 再次睡醒之后,已不见沾衣的身影,清漪找遍了平常所去之地,苦寻两日无果,还在雁州城内走丢了,被衙役送回了桐花坞。城里的衙役多半感念云州尉旧恩,常对沾衣关照一二,因此衙役们都认识沾衣身边的少女。清漪翻遍了屋子里所有角落,也找不到片字书信,只有桌上放了些碎银子。 清漪问衙役,“我姊姊去了哪里?” 衙役不答话,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跑,省得再次走丢,被坏人掳走。 清漪无依无助之感顿时袭来,无可奈何地坐在门口,喃喃自语,“姊姊,你去了哪里?” 这日,惊寒来访,“清漪,跟我回雁府吧,我会照顾你。” “我姊姊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等你安顿下来,我去帮你找她。” 落轿后,清漪抬头见到一所大宅院,朱墙黑瓦,很是气派。惊寒扶清漪进了门,“雁德,快去打扫下清蕖苑,好生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了!”谭氏厉声道。 惊寒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清漪的神色,只见她甚为平和,便放下心来。 “雁乙兄,这位小娘子是?”笑敏问道。 “她唤作清漪,我们上巳节在桃林偶遇。” 碧纱裙,璎珞项圈,新月眉,水灵灵的双眼,葇兮想起了三年前初相遇的情景,慌张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雁惊寒,你一向颇有分寸,为娘向来以你为荣,但是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惊寒正欲开口,忽然有两个店铺伙计进府来找雁总管,刘氏见了问道:“何事?” 伙计便说今日下午,有一窃贼偷了点茶叶。 刘氏听罢,大怒,“带上来!” 伙计听罢,面面相觑,平常刘氏从不过问这些小事。 那窃贼被五花大绑,众人一看,是个单薄少女,身穿绛紫色衣衫,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满脸泪痕。 “楚国国法一向严明,光天化日之下,你小小年纪竟敢行偷窃之罪,长大了还得了,简直不可饶恕!先用枸骨笞打二十,再送她去官府。” 葇兮看向那少女的身量,估摸着应该比自己小一两岁,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也曾偷摘过橘子,后来那果园主人发现之后,上门来百般羞辱,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用枸骨狠狠打了自己一顿,当晚坐卧不宁,好几日才消了痛。于是上前道,“娘子,小事一桩,今日有客人来,请不要动气,交给官府关一两日便罢。” 清漪也站出来道,“娘子,这女孩偷茶叶,想来是为家人治病。如今她的家人还卧病在床,自己又挨打受罚,家人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清娘认识这个窃贼吗?” 清漪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少女,摇摇头道:“不认识。” “噢?你如此有同情心,是不是也曾偷窃过,受了罚,所以感同身受?” “阿娘,便放了她吧,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何苦为这点小事劳神。”说罢,让雁德赶紧松绑。 谭氏愤而转身,惊寒忙迎上去,回头却见清漪扶着那个女孩往外走去。 “今日多谢姊姊慷慨解围,他日相遇,必当报答!” “小事而已,何需挂怀,你家人病得严重吗?” “我爹爹身体虚弱至极,大夫说,很可能撑不到这几天。我听说茶叶能治病,但家里实在没钱买,我也来不及去挣钱,想多陪爹爹几天,就去店里偷偷拿了一小撮,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做坏事,也是最后一次!” “你爹爹得了什么病?” “他已年逾花甲,人老了,身体不行了。” “那你娘亲、兄长和姊妹呢?” “家里就只有我和爹爹。” 清漪便拿出荷囊,倒出所有铜板,约莫有四五十来个,又摘了头上银钗,一并递给那少女,“这些铜板,你拿去买茶叶,至于银钗,你去当些钱,好生照顾老伯。” 少女落泪道:“若非今日爹爹油尽灯枯,我定然不会受人钱财,此恩此德,永生不忘!”这时,惊寒出来找清漪,见了那少女模样,惊寒沉声道,“小娘子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士呢!”说罢,拉着清漪往院子里走去。 那少女转身出了雁府,走远了几百步之后,回过身来朝雁府一拜。 待得惊寒领着清漪回到膳厅落座后,谭氏便放下碗筷,目不斜视出了门去,飨食不欢而散。 佩兰院里,惊寒跪在地上,“阿娘,我已经打听过了,她三年前来到雁州城,被云家二娘收养了而已。” “云家那二丫头口齿一向颇为伶俐,这人怎生如此蠢笨?” “她年岁尚小,不谙世事而已,等阿娘多教导一阵,必定喜欢她!” “你一向明理,做事有分寸,人人都夸你懂事,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别让那丫头总出现在我面前就行。至于你祖母那边,你自己去说清楚吧,估计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要记住,你还有个爹爹在蹲大牢。” 惊寒道,“此事虽然不妥,但儿子实在很喜欢她……” 沉默了片刻,惊寒告退,转身欲出门,谭氏道,“把那丫头给我叫来!” 第7节 待惊寒出了门去,“巧樟,你说清漪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已经着人去查了,娘子不必担心,一个十来岁的孩童而已,能耍出什么花样!” “云沾衣的去向查到没有?” “云二娘出城那日,守城门的是云州尉故旧,哪里肯向我们透露?” “这清漪长得是有几分像那云大娘,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一时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娘子多虑了,云二娘找这么个女孩儿混进我们雁府,图啥?郎君已经关进去了,这一去就要待十年。当年那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我们雁府付出的代价够大了,想那云二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日人人都没事,就云家出了事,她又岂能赖到我们头上!再说,她若敢做出点什么事来,也是要偿命的,她又不傻,不会乱来的。这清娘来我们府里,想来就是个意外。” “你以后盯着点清娘,嘱咐雁德雁行兄弟俩看好惊寒,不得出任何差池!” 这时,清漪进了佩兰殿,朝谭氏盈盈施了一礼,“娘子万福!” “你姓什么?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 “姓云,家住城西桐花坞,家里还有个姊姊。” “你爹娘呢?” 清漪右手托腮,双眼,沉思半响。 “可曾读过什么书?” “《左氏春秋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湖湘文集》、《隋唐文集》……” “可会背诵一二?”谭氏打断道。 “十有八。九。”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今有田十五,每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田几何?” 不过须臾,清漪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三千六百亩?” “怎么算出来的?” “用小九九啊。” “你倒是说说看?”奉氏道。 “拆十六为四四,广从皆为十五,分别乘四为六十,六十乘六十就是三千六百。” “可会写字?” 见清漪点点头,谭氏吩咐巧樟道,“去拿纸笔来。” 巧樟研好墨,清漪坐下来,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写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字迹雄秀端庄,方正有力,方中见圆,落笔浑厚强劲,遒劲有力,筋骨铮铮,锋芒毕露,大气磅礴,浑然不似出自女子之手,更遑论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谭氏招了招手,“出去吧。”然后侧头问巧樟,“这丫头,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诗词算术书法,倒是样样精通。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本性如此?” “娘子,她一个孩童,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耍出什么花样?你且宽心罢!” “以后,你就去清蕖苑看着那丫头,事无巨细,向我禀告!” 次日,众人给老太太请安,惊寒早早携了清漪一起,二人还未曾进门,老太太一个茶杯摔了过来。“谭氏,你过来!” 老太太住的是四进院落,众人识趣地退出正屋,先去了过厅。谭氏跪在地上,“娘,叔沅之祸,媳妇感同身受,然而,这一切与清娘无关。这三年来,惊寒每日都去桐花树下舞剑,有时坐到天明,做娘的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却束手无策。此番惊寒忘掉前尘旧事,我岂忍心强行阻拦。况惊寒一向颇有决断,从不胡来。此女容貌清丽脱俗,举止端庄,颇有学问。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望娘接纳此女,若此女日后德行有亏,再遣不迟。” “那便叫她进来吧,也好认认人。” 待清漪进来,谭氏一一将众人指与清漪道,“这三位分别是你大伯母、二伯母和四婶母。”清漪一一拜见,礼数周全,并暗暗在心里记下,“大伯母穿绿色、二伯母穿黄色、四婶婶橙色,绿黄橙,就当有座皇城,是绿色的,叫它绿皇城。” 然后分别介绍了府中几位姊妹,清漪刚在心中记住第一个,谭氏已经引荐完毕,后面的名字全没记住,心中忙暗叫不好。 辞别老太太之后,众人出了院门。 惊寒领着清漪往清蕖苑走去,笑敏快步跟上前来,“雁乙兄,清娘初来,对这边不熟悉,不知兄长可舍得让我陪她逛逛?”看清漪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派,笑敏断定,此人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出身。 “你要尽地主之谊,我感激不尽,岂能阻拦?”惊寒对这个懂事的远房表妹,还是挺放心的。 “兄长糊涂了,我等着清娘向我尽地主之谊呢!” 清漪看着眼前朝自己笑的少女,眉毛拧成一团,心问,“这是谁?刚才怎么没印象?”这时,葇兮跟上前来凑热闹,清漪见了,又犯愁地暗自嘀咕,“这来的又是谁?” 笑敏立即拉了清漪的手往外走去,葇兮见二人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本想着盘问一下当年之事,顺便拉拢新来的客人,不曾想被笑敏抢占了先机,当下自是懊恼不已。这三年来,无论自己如何讨好老太太和其他房中的姨娘姊妹,那些人始终都对自己一脸鄙夷,避之不及。葇兮想不通,明明来雁府寄住的穷亲戚不只自己一个,那些人有的邋里邋遢形象猥琐,有的小家子气爱占便宜,有的还不自量力曾勾引过惊寒。然而自己安分守己,礼仪周全,却屡遭人嫌弃。令葇兮大为不解的是,姨母相貌姣好,品性极佳,伶牙俐齿,在瑶碧湾素有美名。但自从自己入了雁府,却发现眼前所见的姨母和以前听过的有所出入,姨母在府中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性子也淡淡的,由于身子一直不好,老太太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雁乙兄倒是经常来芍药居探望姨母。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跟新来的清漪处理好关系,不然以后在整个雁府,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地。 今年开了春,奉姨娘的身子便虚透了,不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奉姨娘嘱托葇兮,“我的孩子,我去后,你便回家去吧,若你还想就在雁府,就收收性子,凡事不要逞强,你不姓雁,即便你比别人做得好,也没人会夸你。你总想着去各种宴会露面以图被人赏识,殊不知,你不通六艺,容貌也并非拔尖,那些富贵人家凭什么会看中你,即便被人相中,也是给人做妾。宁为贫者妻,不为富人妾,至少做丈夫的会给妻子出头,你若是个妾室,将来被人欺负了,谁会睬你?将来若碰到人品可靠的寒衣秀才,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你若有本事,大可相夫教子。没本事的,就像你娘,姊姊她光会哭诉姊夫无所作为,殊不知她自己……” 雁府料理好奉氏的后事之后,葇兮便跟谭氏请辞,谭氏着力挽留了一番,葇兮便留了下来。不料前不久,偶然听到府中姊妹在背后议论自己。 “主人不过是客气,客人还当了真,赖在雁府不走了,当真是乡下来的村姑。” “是啊,这人竟然敢说自己父亲是秀才,笑死人了!当我们雁府的人没见过秀才吗?” 唯独惊寒甚是仗义,给自己送过不少布料上乘的衣服,也会嘱咐膳房给自己炖些阿胶送来,逢年过节,还会拿些银钱来。由于自己是外人,因此对下人出手阔绰,剩下的钱则寄回瑶碧湾了,自己每次去了菱角街,一想起家中的母亲,就只能空手而回,权当饱了眼福。想到这里,不免叹息一声,“江葇兮啊江葇兮,你这脸皮也太厚了!” 虽说自从清漪进入雁府之后,惊寒不再似之前那般郁郁寡欢,但谭氏每见了清漪,总忍不住回想起往事,以至于多次绕道而行。 “娘子,已经着人问过了,那清娘确实是云家出事之后才来雁州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云二娘平日里不怎么让她出门,每逢出门,多半是去买书。” “云二娘并非好学之人,那清娘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府里几个年近及笄的女孩加起来没她读的书多,还写得一手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字,只怕是出身不寻常。” 第9章 雁府风云 早在初入雁府时,葇兮曾被笑敏的善意所感化,当天便与她交了心,诉诸了一些秘密。就在第二天,葇兮父亲的秀才身份在雁府不胫而走,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当事情传出后,笑敏哭着来找葇兮,说是可能在“百香馆”雅间密谈时,曾被人听了去。起初,葇兮也信以为真,可后来,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于是有一次,葇兮使了诈,编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说给笑敏听,当这件事被传出去后,葇兮便确定了当日自己被一顿美食收买了。本来与笑敏虚与委蛇了一阵,可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对手,便放弃与之为伍。 葇兮来清蕖苑时,清漪正在看书。这处院所本来也并无两样,是普通的二进院落,只是惊寒特地为清漪题了匾额,还命人专门在屋前挖了一口池塘,移栽了一池荷花。为此,葇兮倍感失落。 见了生人来,清漪唤了声“姊姊”。葇兮仔细打量了清漪一番,她梳的并非寻常少女的双丫髻,而是左右各编了一条辫子垂在两肩,一头秀发散落下来,略微有些凌乱,就像村里头干完农活的女孩,不过,清漪生得一副好皮囊,即使凌乱,也不会让人觉得有碍观瞻。 进了屋子,葇兮不禁大为惊讶,只见四处都是荷花。屏风是一幅湘绣,绣着仕女采莲图,一叶一花莫不用心至极,旁边的木质框架上刻着梁元帝的《采莲赋》,“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褠。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葇兮认出那字迹分明是惊寒亲手所书。 进了内屋,床上被子和锦帐也是绣着荷花的图案,就连梳妆台也刻着荷花,雕工不凡,看上去栩栩如生。 旁边一架七弦琴,看得葇兮双眼放光,每次听见府里的姊妹弹琴时,她总竖起耳朵听,却不敢向任何人开口。 “清娘,我之前在哪里好像见过你,你可曾记得我?”葇兮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姊姊瞧着面生,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清漪合上书本,无辜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经常有人能喊出她的名字,而她却对那些人毫无印象。 “听人说,你跟云二娘住在一起,你的家人呢?” “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家住何处吗?”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是被沾衣姊姊收养的,我的记性,真是差得很!” 记性差得很?春秋三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小小年纪读过这么多书,竟然说自己记性差。葇兮蔑笑了一声,觉得眼前的少女太过于矫情。 “你初来府里,记得离谭笑敏远一点,她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在背后说人坏话笼络人心。”葇兮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下手为强,免得这个无知少女被笑敏拉拢了去,到时候自己就四面楚歌了。 “谭笑敏,是何人?”清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就是咱们三房谭大娘子身边那个伶牙俐齿的人,笑里藏刀,惯会见风使舵。” 见清漪没反应过来,葇兮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日带你去菱角街玩的那个人。” 清漪这才恍然大悟,她记得那日,那个爱笑的女孩带她去菱角街,给自己买了好多吃食,还去陪自己放了风筝,当时,那人还说,千万不要跟江葇兮走太近,此人不仅穷酸小气,还总喜欢偷人东西。“还未请教姊姊姓名。” 葇兮脸上有些不快,心想,这个新来的小嫂子架子端的好大。但想到日后不免要看她的脸色,便只好和颜悦色道,“江葇兮。” 清漪犯了难,原来这就是江葇兮,这下该相信谁呢?当下只好说道:“多谢葇姊姊相告,我会小心的。” 葇兮走向那架七弦琴,双手摸了摸,伸出手指拨了下琴弦,顿时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声音,葇兮赶紧收回了手,面带歉意回头道,“真是抱歉,我不会弹琴。” “无妨,我来弹给姊姊听。”说罢,搬了条凳子放到七弦琴的正面,坐了下来。 原来七弦琴竟是坐在那一侧弹!葇兮有点窘迫,目光贪婪地注视着琴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清漪一边玉指揉弦,一边清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出了清蕖苑后,葇兮直奔菱角街的琴馆。店内,众多的娘子丫鬟正在试琴,葇兮踱来踱去,学习着众人的指法。 “掌柜,这架红色的琴多少钱?”葇兮伸手,拨出刚刚偷学来的指法。 “这是红木的,售价十五两。” “那架挂在墙上的褐色的琴呢?” “那是楠木的,得五十两。” 葇兮掩饰住内心的震撼,“我再看看。” “小娘子请自便。” 葇兮扫视了一圈,见没人看着自己,便迅速离了琴馆,转移到下一家店偷学。 此时的雁府,清娘不辨左右的事情传遍了府里。雁家一众姊妹自然不会错过这次谈资,前后涌入了清蕖苑,都想一睹为快。当众人看见清漪的每双鞋子都有两道特殊的绣花撇向一左一右时,便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其中还有一双褪色的旧鞋,尺码比其它绣鞋都小,仔细一看,竟然绣了一左一右两个字。祁宁笑得前俯后仰,拿着绣了字的鞋给众人瞧。 “清娘,原来你真的分不清左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们会的,我未必会,我会的,你们也未必会,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真有意思,清娘你都会什么呀?” 清漪指了指桌上的几本书,一脸自豪,仰头向祁宁道,“我会背诵这里所有的书。” 祁宁走过去,翻了翻桌上的书,杏眼圆睁,“春秋三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还有这么多文集,你全部会背诵?” “是的。” “真是有意思,这些书,别说我们夫子,只怕是当朝状元,也不敢说自己都能背完。你说这大冷天的,你若是脸红了,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不是被冷风吹的。” “少见多怪!自己不学无术,便不相信我才学满腹。”清漪毫不示弱。 “你若能全部背下来,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全部背下来背到明天也背不完,你随便说一篇,我背给你们听。” “好,先来一篇《左传·成公十六年》。” 清漪右侧嘴角上扬,心里蔑笑了一声,“这个蠢货,敢如此小瞧我!”于是挑衅地说道,“那你可要看好了呀,我背得太快,你的眼睛要跟得上才行!” 待清漪背完后,祁宁说道,“这篇太简单了,我们人人都能背。”说罢,翻了翻,让清漪背《左传·宣公十二年》、《季氏将伐颛臾》、《勾践灭吴》、《哀时命》…… 第8节 当清漪背完第十篇后,巧樟进来了,众人见此情形,忙告退。雁州城到处都是樟树,谭大娘子赐其名“樟”,可见她在三房的分量。 “等着,欠我的一百两呢?” “一百两?你统共就背了十篇,我说了,背完才给一百两的,我有的是时间,不如你继续背。”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谁说我不守信用,你若想要一百两,好好在家复习,等着我随时来抽查。不然,一两都没有。”说罢,祁宁解开腰间的荷囊,将银子尽数倒在地上,约莫有三四两之多。“这些,是订金,改天接着背给我听。” 心里却暗暗骂道,“小娼妇,害得我一个月零花钱没了。” 待到巳时,众人来到膳厅,此时,葇兮已经知道清蕖苑发生的事了。一想到清蕖苑只有自己踏足过,便慌张地向谭氏解释道,“娘子,不是我说出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笑敏道,“祁宁太嚣张了,如此欺负清漪,说到底,她不过是大房的小娘所生。好在清漪性子平和,不跟她计较。” 谭氏默不作声,待到饭毕,留了清漪去佩兰院。 “谦受益,满招损,记住,以后不要轻易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才学,不要与人争一时长短,否则会招来别人的嫌恶。” “清漪知错了,多谢大娘子教导,日后必当谨言慎行。” 清漪抬头瞥见书架上一排书,喜出望外,便问道:“娘子,我能否借几本书回去看看?” “当然可以。”说罢,领清漪来到书架前,书架上摆放着各种书籍。清漪看了看书皮上的名字,觉得有趣便拿下来,最后一共拿了十多本书,包括《水经注》、《贾谊新书》、《鬼谷子》、《肘后备急方》、《贞观政要》、《神龙本草经》、《齐民要术》、《缀术》、《山海经》、《论衡》、《战国策》。 “这些书我都想看。” 巧樟提醒道,“清娘,这些都是郎君所藏之书,郎君从商数十年,走南闯北,见识无数,因此涉猎甚广。” 清漪听罢,一脸不舍,“那我只拿一本,《齐民要术》。” 谭氏道,“你当然可以全部拿回去。” 清漪如获至宝,顿时笑逐颜开。一回到清蕖苑,便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到书架上,抽出一本《齐民要术》,坐在桌前认真地阅读。 葇兮听说了清漪借书的事,忽然意识到,即便是雁府这样经商的人家,也是希望子媳多读点书,以便相夫教子。更何况书香世家的官宦人家,当下便打定主意以后也要多读点书。雁府的子孙当中,没有一个是读书的苗子,以自己在乡下学来的那些诗词,就能轻易超越雁府的众姊妹,虽然曾因此事被伯婶们夸赞过,可那些人到底话里有话,有讽刺自己出身微寒的意思。如今清漪来了,却并没有人讽刺清漪什么,想到这里,不免又感叹自己寄人篱下的辛酸。 辗转一月有余,清漪还是没能记住谁是笑敏,谁是葇兮,只觉得二人五官无甚差异,虽然笑敏比葇兮高出了几公分,但这点差异落在清漪眼里,完全可以忽略。 这日,众人前去膳厅用饭时,给府里送菜的郑婆婆见巧樟领着清漪出了清蕖苑,忙上前寒暄几句。 “樟娘,你们府上从永州来的那个穷丫头,连续两次被我撞见在大街上做好人呐!” “郑婆婆何出此言?” “她穷成那样,吃的穿的用的还不都是你们雁府给的,也太没分寸了,在街上乐善好施发善心,我听附近的人说,她这几年总是从你们府里偷偷拿些鸡蛋出来给那些要饭的人。” 巧樟冷哼了一下,她知道这个郑婆婆是来邀功的。雁府虽然不是什么诗礼簪缨之族,却也是钟鸣鼎食的皇商,大娘子谭氏更是虔心礼佛的善心人,如今葇兮只不过送几个鸡蛋给需要的可怜人,竟被人这般说三道四。巧樟心想,这个江葇兮虽然出身贫寒,却有一颗济世为怀的心肠,虽然书读得不多,却也认识些字背得几句诗词,虽然身无长处,却也谦虚谨慎,若有机缘,将来或许也能朱门绣户。 待郑婆婆走后,清漪仰着头问道,“姑姑,方才那位婆婆说的是谁?” “是芍药居的江葇兮,就是那个看起来很乖巧有些怯弱穿得有点朴素的小娘子,是从乡下来投靠谭大娘子的。”在雁府,很多人把清漪当傻子看,但在巧樟看来,她只是年幼无人教导,故而心性纯然。 “我知道了,我好几次看到葇兮把她的鸡蛋留下来用帕子带回去,还以为有别的用处,原来是拿去送给穷人家了。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齐天下。葇兮她心地善良,是我见贤思齐的榜样。”雁府每日的朝食,都是人手一个鸡蛋,清漪的眼里闪烁着不含一丝杂质的真诚,心想,以后也要把自己的那份鸡蛋留下来,送给有需要的人。 众人到了膳厅落座之后。清漪仔细地打量这两位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孩,心想,那个剥鸡蛋的定是谭笑敏,那另一个便是江葇兮。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终于发现江葇兮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她的眉毛淡如晓烟。 清漪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鸡蛋拢在袖间,让巧樟自己回清蕖苑去,自己则偷偷尾随在葇兮后面。葇兮一路前行来到楠竹街,这条街道不同于菱角街,这是穷人的聚集区。一旁的角落,蹲着一对母女,葇兮展开帕子,将鸡蛋递了过去,“小妹妹,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妇人自是千恩万谢,“小娘子真是大好人,日后必定有天大的福气!” 那孩子接过鸡蛋,轻轻在地上一磕,小心翼翼地剥开,然后举到她娘的嘴边,“娘先吃。” “娘不喜欢吃鸡蛋,你正在长身体,小孩子吃了鸡蛋才能长得又快又高。” “你每次都这么说,不行,这次的鸡蛋我们一人一半,不然我也不吃了。” “你们不用谦让了,我这里还有一个。”二人正在推搡之际,清漪走上前来,递上了自己的鸡蛋。笑敏在自己跟前说葇兮喜欢偷东西,而葇兮则在自己跟前说笑敏总爱说人坏话。这下,清漪有了自己的判断,她选择相信葇兮。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葇兮,你真是个好人!” 葇兮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为何清漪会跟着自己,不过,这个已经不重要的,她目前更在乎的是,刚刚清漪念的那首诗。“什么千万间?什么欢颜?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这是唐朝杜子美的诗,此人心系家国天下,他看见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于是就想,如何才能有千万间宽敞高大的屋子,让天下间贫寒的读书人住进去,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开怀大笑。” 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从杜子美谈到了杜牧之。 自此,葇兮每日都往清蕖苑跑,一边自己翻书看,一边让清漪将书本里学来的知识说给自己听,不懂之处就向清漪请教。 “清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我听着怎么觉得没道理?我和我姨母都不喜欢吃甜点,便将甜点分给下人们吃,这样有何不妥吗?” “‘己所不欲’,并非指自己不想要的东西,而是指自己不喜欢的行为,比如,你不喜欢别人如何对待你,你便不要这样去对待他人。” 葇兮一边听清漪讲解,一边暗自嘲笑清漪是个缺根筋的书呆子。 “清漪,教我作诗吧。” “哎,这就难倒我了,我哪能堪为人师?” “谦虚了,你总是出口成章,教教我怎么说这种诗句。”葇兮觉得清漪有藏慧之嫌。 “我不过是看得多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还真没琢磨过要怎么作诗,只不过是随口说来。这样吧,我先指一物,你自己先试着写成五绝或七绝,我若觉得有问题,再帮你提出来。” “那好吧。” “你就以鱼为题,随便想四句。” 约莫过了一炷香,葇兮有些紧张地吟道:“湘南千里是荷塘,水村山郭鱼米乡。鲤鲫鳅青草鲢鳙,煎炸蒸煮炖烧烘。” “我觉得还行。” 葇兮看出清漪的敷衍之意,心中有些不快,不过也知这事急不来,否则人人都会是才子才女了。 “清漪,你也作一首诗吧。” “那你也帮我指一物。” 不知是跟清漪待久了,还是因为喜欢书里描写荷花的诗词,葇兮竟在不知不觉间,也喜欢上了荷花。 “就你门口的荷花吧。” “湘江之畔有红妆,临水照花世无双。恰似绿荷红菡萏,窈窕伊人水中央。葇兮,这是写给你的诗。”清漪自从见了上次葇兮行善之事,心中钦佩不已,荷花自古以来便是高洁的形象,用来赞叹葇兮甚为合适。 葇兮有些怔住了,每次宴会上,总有年轻的郎君们找祁绿搭讪,而自己和祁宁之流却从来无人问津,可见自己相貌平平。如今清漪这般抬举她,倒叫她生出一些不悦。没想到心思简单如清漪,也会对自己说口是心非的奉承话。葇兮有些悻悻地回道:“清漪谬赞了……” 第10章 知州寿宴 五月初三这天,城里忽然热闹起来,各家各户欢聚一堂,等着一起过端午。端午这天,也是雁州知州吴道元六十大寿的日子。此时,城内各条街道彻底进行清扫,到处摆满了艾叶菖蒲,店铺重新整修,以迎接八方来宾。 清漪立在门口看屋外人潮涌动,而雁府却一片静寂,想起这几年来随沾衣一起过端午的情景,不由得有些落寞,惊寒喊了她一声,“清漪,我有话跟你说。” 见清漪闷闷不欢,便问道:“你可知我们雁府为何不过端午?” 清漪摇了摇头。 “不只是端午,自从我爹爹去了潭州,每逢节日,雁府一切从简。我今日便要起身前去潭州看他。算命先生说,我不宜早婚,需得及冠之后才能成亲,清漪可愿意等我六年?” 清漪点头笑道:“当然可以。”竟是毫无女孩家羞涩之态。 “有今日清漪这句话,六年后,你定会成为雁府主母,不论遇到何种阻挠,我定会迎娶你为正妻。人间纵有倾城色,生死不负雁清漪!”一想到祖母对清漪多有不满,母亲也并不乐意,惊寒暗自坚定了非清漪不娶的决心。 “你可帮我打听到了沾衣姊姊?” “目前还没有消息,你且放心,我会继续留意。”说罢,拿了一包银子,递给清漪道:“这几日我不在,这二十两银子你留着使。此外,你要记得多与我祖母和母亲亲近。” 清漪应了一声。 巧樟见了,道与谭氏:“寒哥对清娘倒是很上心。” “寒哥一向重情分,待人极好。只要清娘懂得分寸,知书达理,明辨是非,我也不会亏待她。” 惊寒虽然才十五岁,但自幼拜师名门,府中有雁绣教些拳脚功夫,身边又有雁绣两个儿子随性,且惊寒一向行事稳妥,因此谭氏很是放心。再者,雁家家大业大,迟早要传至孙辈手中。惊寒需得时常锻炼一二,方能成器,才能从雁家分得一分好家业。全雁州城,人人皆称赞雁府三房教子有方。惊寒小小年纪,不仅武艺超群,能打败州衙内众多年轻捕快,且时常打理雁家来往生意,所经营店铺客似云来,赶超同行和其他雁家子孙。 到了端午这日,知州府一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歌舞升平,鞭炮齐鸣,美味佳肴琳琅满目。宴会处在知州府花园中,院内栀子飘香,沁人心脾。 主菜是一道龙凤呈祥汤,乌鸡、乌龟和蛇肉三物慢火熬上半日,用浮梁县的瓷罐装了,色香味俱全,极为诱人。清漪忙盛了一碗龙凤呈祥汤给谭氏,“娘子,你尝尝。” 一旁的笑敏赶紧劝阻道:“清漪,娘子不吃这个,又是蛇肉又是乌龟的。” 葇兮一听见“蛇肉”二字,吓得赶紧扔了碗筷,“你们说这是蛇肉?” “是啊。”笑敏道:“这龙凤呈祥汤,是永州名菜,所用之蛇便是子厚先生笔下那种异蛇。永州地处闭塞,而雁州繁华,两州相邻,因此我们雁州城有很多祁阳人在此谋生。” 葇兮脸色一阵惨白,“我胆小,最怕蛇了。” 笑敏笑道:“那你尝尝这个莲蓬肉,听说早两日就得将泥鳅捉了来,放入生姜,使泥鳅吐出淤泥,然后再用鸡蛋喂食,再取一四方肉垛,等肉煮到四五分熟,便放入泥鳅,泥鳅一受热,便钻入肉中。” 说罢,笑敏用筷子掀开那一块二寸四方肉顶部肉皮,一条条泥鳅便露出了头。顿时,满座肉香四溢。 片刻,吴知州入了席,众人纷纷离座起身,齐声道:“恭祝吴知州仙寿永恒,五福陈畴!” 吴知州回道:“多谢各位盛情到来,请就座。” 众人入座后,吴管家道:“薄酒无味,不如歌舞助兴,各位少年少女多才多艺,何不趁此机会各领风骚,我等也好大饱眼福!有意替知州歌舞助兴者,请于那边登记。”说罢,指向左侧一处桌子。 一阵窃窃私语后,便有丫鬟出席,替自家娘子报名。席上贵妇们此刻都睁大了眼睛为自家孩儿物色婚配人选。 吴管家道:“恭请何郎中长女古筝弹奏《将军令》为吴知州贺寿。” 《将军令》源于唐朝宫廷乐曲, 用以表现将军升帐时威严庄重、出征时气势磅礴、厮杀时激烈紧张。一位少女走向前来,她年已及笄,故而面带鹅黄纱巾,约么五尺二分高。 这位何郎中,名樰,其祖上跟子厚先生颇有渊源。年纪轻轻,便官拜丞相,有一长女,八岁那年曾于湘江河畔与南唐国主第六子斗诗,那位王子甘拜下风而归。此事悄悄传遍坊间,自此,何大娘名冠潭州城,被楚王封为郡主,赐封号潇湘。不久后,何丞相贬黜至永州,同年冬季,南唐乘南楚内乱之际,率军攻入楚国,占领潭州,南楚自此灭亡。 此刻,众人瞪大眼睛,生怕错失了什么场景。潇湘郡主玉指铜甲,先是一阵扫弦,作擂鼓之声,由慢及快。众人纷纷停杯投箸,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筝声慢下来之际,郡主用低音轮指弹奏出将军升帐时得气壮山河之势。而后,一阵快弹,左手琶音,右手快速遥指,表现将士们出征时浩浩荡荡的情景。众人纷纷投入音乐中,随后,筝声逐渐慢下来,作鸣金收兵之声。 葇兮看着台上众星捧月的女子,心头涌起一股落寞。那位何郎中,她是知道的。二十年前,江奉宣曾与这位何郎中一同求学于浯溪书院,何郎中的名字,在楚国妇孺皆知,在瑶碧湾,是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秀婶总在村里说,她男人与何郎中有同窗之谊,而奉栖梧每回听了,从不曾附和一二。 葇兮实在纳闷,有一次趁着秀婶刚炫耀完便问奉氏,“爹爹也是丞相大人的同窗,怎么只见秀婶逢人就吹嘘炫耀,你怎么这般谦虚?”奉氏闻言,对她翻起一个怨恨的白眼。 葇兮从奉氏那里讨了没趣,便跑去问江奉宣,“爹爹,你跟那位丞相熟识吗?”葇兮心想,待会儿爹爹一定会这么回答,“何樰那个小儿,哪里比得上我分毫!”然而一向喜欢夸耀自己的江奉宣,听了这话也默默不语。 葇兮看着台上受众人瞩目的潇湘郡主,心中暗自懊恼,昔日同窗的后代,竟会有如此云泥之别!如若当年自家爹爹也一路官运亨通,今日一定不是这位潇湘郡主独领风骚。如果历史能够重演,自己一定能与这位潇湘郡主齐名,合称“南楚双姝”。 笑敏道:“你们看,潇湘郡主好像在往咱们这桌看。” 祁宁道:“是了,好像在看清漪。你瞧清漪,傻里傻气的,估摸着潇湘郡主此刻见了清漪,觉得大开眼界,忍不住想赋诗一首。” “看我作甚!大家都是女孩,有什么好看的,也许在看雁乙兄吧。”清漪说完,下意识地往右侧一看,才惊觉雁惊寒根本不在身侧。 这话着实尴尬得很,雁府众姊妹不免轻笑出声。谭大娘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潇湘郡主几轮快速的刮奏急如雨点,最后戛然而止。 吴知州大喜,“果然虎父无犬女,潇湘郡主真是出类拔萃,才艺无双,是我南楚女子的楷模!” 第9节 笑敏道:“上次吴四娘弹奏《将军令》一曲,听着远不如今日这位何大娘。场下众人想来都曾见过大世面,竟如此争相称赞她。潇湘郡主才华果真名不虚传,今日不知要花落谁家呢。” 台上,何大娘微微颔首,退回到人群之中,众妇人纷纷猜测其颜色。 又有其他几位官家贵女表演了琴棋书画,台下自然是一片称赞之声。后宅常日无聊,女眷们便时常举办宴会打发时日,二房的雁三娘祁绿偶尔会邀请葇兮,葇兮自然是想多见见世面,在达官显贵的家眷面前露个脸,以图他日之事,因此从不爽约。每次宴会,或作诗赋词,或学男人行酒令,或表演琴棋书画。葇兮从来都是一名看客,默默地坐在一旁,被众人遗忘。然而这次,当她看到笑敏和阳琇莹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不禁生出了一丝焦虑。 果不其然,阳琇莹忽然站起来说道:“江二娘,听说你父亲满腹才学,是永州有名的秀才,怪不得给你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湘江边温柔白嫩的女子,你人如其名,有临花照水之姿,一看便知是个才女,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一睹你的才华。” 江奉宣在世前,曾教葇兮认过字,读过不少诗词。江父最喜欢的就是李白的诗词,豪情壮阔,气势磅礴,他曾谱了不少曲子,时常吟唱一二,惹来乡邻笑话不已。葇兮在田间干活时,也常背诵诗词用来计数。 众人纷纷侧目,葇兮只好站了出来,“葇兮不才,不擅琴棋书画,愿清歌一曲,答谢吴知州和各位伯婶姊妹,愿吴知州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台下有妇人小声嘀咕,“听很多人唱过《将进酒》,但都不是这个调。不知是何人谱曲,如此豪情万丈,气壮山河,有大家之风范。”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葇兮第一次登台,紧张不已,喉咙发干。这时,清漪走上台,走向古琴台。葇兮迟疑了一刹,见清漪向她示意继续唱下去,由不得多想,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出丑,只好继续,等葇兮唱“人生得意须尽欢”时,清漪在一旁抚琴和乐,葇兮顿时壮了胆。 台下的议论之声渐大,葇兮唱到“请君为我侧耳听”一句之后,乱了心神,顿时忘了词。清漪空弹了几弦,见情况不对,便停了下来。众人纷纷看着台上,都等着一场好戏。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有一男子接了下一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一句与之前语调重复,被人续唱出来也不足为奇。清漪葇兮对视一眼,顺势接了下去。众人顺着声音寻望过去,发现圆场之人竟是楚国前相,郎中何樰,惹得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一曲毕,台下欢呼四起,有人问道:“敢问这首曲子是何人所谱?” “正是家父。” “与那些歌女的奢靡之气不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可见令尊真是个有才之人。” 见葇兮入座,笑敏似笑非笑地哂道:“葇娘藏得好生严实,敢情只在清娘面前唱起过?” 葇兮略带得意却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并不想回答笑敏的问话,幸好她留了一手,这才没被笑敏看自己的笑话。她一向在隐秘之处小声清唱,断不可能会被清漪听了去。唯一的可能就是,清漪天赋异禀,听了上一句,猜出了下一句的调子。想到这里,葇兮心口涌起一阵嫉妒之心,虽然清漪帮她壮了胆,但同时也抢走了属于她的风头。然而一想到周遭之人此时必定在打量自己,便努力维持一副端庄的大家闺秀之相,浅笑着看台上众人的表演。 歌舞罢,众人或于厢房小憩,或欣赏园内美景,五月的天气,清风阵阵,凉爽宜人。 “清漪,刚才真是多谢你帮我壮胆了。” “不用客气,还要多谢那位何郎中,不如我们现在去向他道谢吧。” 葇兮听得“何郎中”三个字,心中一颤,方才唱完之后,一直沉浸在紧张与欣喜之情当中,并未察觉众人的议论。此番得知为自己解围的竟是何郎中,不由得想起当年曾为了一口酒都能跟酒博士大打出手的爹爹,葇兮有所顾虑地朝何郎中望去,“这……别人会说我们攀高枝的。” “哪有那么多顾忌?如今他只是一个管理山川河泽的虞部郎中而已,又算不得什么高官,我还是正六品州尉家的养女呢!” “那……好吧。” 第11章 郎中何樰 “郎中、夫人、何大娘万福!”清漪上前福身道。葇兮却滞了片刻。 何郎中身旁的是姨娘徐氏,她眉眼里全是暖透心田的笑意,慈眉善目,让人看起来格外舒服。她忙上前去扶住清漪。 再看何郎中,也是一脸的慈祥。一旁的潇湘郡主虽遮住了脸,只看双眼便知是亲厚之人。她转身轻声吩咐了身后丫鬟几句。 “今日多谢郎中替我解围。”葇兮也上前施礼道,第一次跟身份如此高贵的人近距离接触,她满怀紧张,有点局促不安,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只好搓弄着衣角。 “不必客气,葇兮。一晃多年,故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何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陷入了沉思,耳边响起熟悉的曲子,脑海里浮现熟悉的脸。 “师伯万福!”此番听见郎中唤她的名字,葇兮知道自己被郎中认出来了,便又屈身施了一礼。 “江畔葇荑,洵美且异。” 听着这极为熟悉的八个字,葇兮回想起了瑶碧湾那位儒雅的秀才,明明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却整日端着酒杯,写诗作赋,不事稼穑,不做羹汤,到处惹是生非。有时候碰到里正来村里,就硬拉着人家说起当年一同求学的年少时光和怀才不遇的愤懑,“武穆王那个无知小儿,当初要是听我的,楚国又何至于会是个短命王朝!”当葇兮看到里正脸上的敷衍和不悦时,就会过来拉住父亲,“爹爹,王里正还有公事呢,你快别耽误人家时间了。”这时,江奉宣就会搂着葇兮对里正道:“这是我女儿,江葇兮,江畔葇荑,洵美且异。” “你爹娘可还好?” “我爹爹三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娘,还算好。”葇兮双眼有若隐若现的点点泪光,声音也有些酸楚。眼前的这位郎中当年和父亲一道求学,郎中曾官拜丞相,长女获封郡主,何其荣耀,而自己的父亲不务正业,常年酗酒,身子早就虚透了,方圆十里没个好名声。连累母亲早生华发,也连累自己寄人篱下,看尽人间冷暖。 此时,雪大娘的丫鬟端来了水果和糕点,果盘里盛着杨梅和枇杷,是湘楚这边五月里最常见的时令水果,枇杷都已经剥好了皮,旁边放着一小碟白糖,用来蘸杨梅吃的。 葇兮拿了颗枇杷正要往嘴里送,那丫鬟阻拦道:“娘子,这盘子左边的枇杷是酸的,右边的是甜的。” 奇怪了,既然枇杷分酸甜,为何又要拿来两种枇杷呢?葇兮正兀自思忖间,见清漪伸手拿了左侧的枇杷,也不蘸白糖就往嘴里送。这丫头一向没头没脑的,葇兮刚要提醒清漪拿错了,却见清漪神色自若地嚼了嚼,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清漪,你不觉得酸吗?” 清漪摇摇头,“一点都不酸。” 葇兮一时有些诧异地看向何郎中和潇湘郡主。 “我略通果蔬之理,果子是酸是甜,一看便知。我家丫鬟说这枇杷是酸的,自然就是酸的,想来定是清漪平日里吃酸的吃惯了,以至于觉察不出来。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便是这个道理。”郎中看着清漪,眼神里充满了慈祥。 葇兮不禁暗叹,这大户人家的丫鬟,就连端盘水果都知道顾及众人口味,当真是心思敏慧。自己日后不免要见贤思齐,学习一二。以往竟没发现清漪喜欢吃酸的,看来自己还不够耳聪目明。 不对,郎中怎么知道她叫清漪? 不对,正常人有几个爱吃酸的?也没见哪家的丫鬟能聪明伶俐到这种程度。葇兮想起那丫鬟去端水果前,潇湘郡主曾跟她耳语过,不由得暗自起疑,郎中和潇湘郡主一定是认识清漪的。 “郎中,你怎么还知道清漪的名字?”葇兮问道。 “我家郎中很厉害的,要不然怎么能帮你们圆场呢?猜出你们两个人的名字并不算什么难事!”潇湘郡主的丫鬟回道。 葇兮自然是不信的,郎中要打听到清漪的名字并非什么难事。不过,郎中为何要这么做呢? 葇兮心想,大概清漪才会相信郎中的话吧。 果不其然,清漪一脸崇拜地道向郎中:“郎中,既然你这么厉害,可否帮我一个忙?” “你说来听听。” “家翁无端卷入人命官司,在潭州坐牢,不知郎中可否设法帮他平反?” 清漪刚说完,葇兮赶紧解释道:“郎中,我家清妹年纪尚小,出言无状,童言无忌,你不要放在心上。” 岂料郎中反而追问下去,“令翁所犯何事?” “雁府和云州尉一家,数年前有婚约,定亲宴过后,州尉一家三口于两日之内先后殒命。期间,此三人全身乏力、疲倦不适、畏寒发热、头晕厌食物、恶心呕吐伴有腹痛等病症,尿色发红发褐。众仵作判断不出死因,只说是食物中毒所致,李通判遂命人逮捕家翁,判了十年刑狱。家翁本有意与云州尉联姻,又怎会有意相害?且宴会之上,多人同席,其余人等皆无病症,想那云府之灾,或有其他隐情。适才宴会之上,听人说郎中大人学富五车,无所不知,故而清漪有此一求。” “仵作可有说是何物中毒?” “宴会之上,宾客们所吃的食物有凉拌蕨菜、梅子汁、莲子蚕豆粥、切凉薯、蒸饼、炒莴苣、兔肉、东坡肉、坛腌雪萝卜、红烧鲤鱼、粉蒸肉、牛屎菇,仵作说,史籍有记载,曾有多人因食蕨菜而毒发身亡。于是,李通判以过失杀人罪使家翁入狱。” “此案确实有些疑惑之处,容我细查。” 待二人回到府中,谭氏已经听闻了清漪所求郎中之事。虽然觉得清漪甚是无礼,不过既然何郎中已经答应重审此案,无论结果如何,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话说,惊寒从潭州看望了父亲之后,便打道回府,途径浯溪渡口。船上有几个书生,见惊寒穿着斯文,相貌不凡,便搭讪道:“这位兄台,我们几个意欲前往浯溪碑林一观,以瞻仰前辈风采,不知兄台愿否同行?” 惊寒对诗词歌赋也不感兴趣,本想回绝,转念一想,多跟读书人学点东西,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抱拳道:“多谢各位相邀,既然几位有此雅兴,那便一起。” 浯溪渡口位于祁阳城,已有上千年历史。众人上了石阶,石阶之上便是闹市。此处繁华堪比雁州城。只见来往之人甚多,且身着服饰各异。东北游牧民族均着左衽,西夏国人身着白窄衫、戴着装饰红结绶毛皮帽子,一些肤色迥异之西方人穿着不一。各种服饰种类式样竟比雁州城还要繁多。浯溪渡口为河道运输之枢纽,往来之人纷纭,所言之语不尽相同。 只见街道两旁的饭馆,家家都有几个密眼铁笼子。而铁笼子之中,有银环蛇,黑质而白章;有菜花蛇,鳞蹙翠光抽璀璨,腹连金彩动弯环;有竹叶青,绿竹半含箨,园柳半青黄。雁州城中也有不少蛇馆,但种类数量却远不及此处,也难怪永州被称为异蛇之乡。 江边风大,惊寒一袭蓝衣衣袂飘飘,他负手而立,腰背挺拔,龙眉如墨画,虎眼似黑漆,举手投足之间,风韵与众各别,路过少女纷纷侧目而视。 众人便去了浯溪碑林,那些读书人一边切磋诗文,一边对浯溪碑林大加点评。这时,有人说道,“你们听说过潇湘郡主没?” 另一人回道:“岂能不知潇湘郡主?她才名远扬,跟南唐李煜斗过诗,又是何丞相的女儿,在楚国也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吧。” “你们说,她那般有才,长什么样子?” “这谁知道,何相藏得好生严实,没几个人见过。” “听闻她都年方十八了,怎么还没有婆家?难不成何相想让她当皇后?” “当哪国的皇后?” “自然是周朝,纵观天下,眼下最有实力的就是郭周了。” “我看不是想当皇后,而是美貌配不上才名,因此羞于示人。” “此言差矣,何相和何府大娘子都是容貌端正之人,生的女儿能丑到哪里去?我倒是听自家堂兄说起过她,言其清丽脱俗,举止温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堂兄对她赞不绝口,为此,我伯父还曾替堂兄向何家提亲过,可惜被何相拒绝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伯父官拜二品行军司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潇湘郡主,惊寒暗暗在心里道,“什么潇湘郡主,管她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哪里比得上清漪这样出水般的芙蓉。这世间美人,纵使有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者,于我,皆不如清漪。涧谷幽兰、寒梅、绿竹不过是文人争相称颂之物,又哪能比得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众人逛完碑林,乘船往回走,到了岸边一间茶馆,掌柜道:“各位郎君,我们店里有誊写《浯溪诗集》。”说罢,用手指了指里间的书架子。众人向书架走去。 书架上《浯溪诗集》竟有十余个版本,一旁有个几个秀才正在誊抄。惊寒心叹道:小小江边码头,竟这般文人满座、骚客如云?随手翻动了几本,不觉眼前一亮,只见那字迹如金龙舞动,如青蛇游走,但却秀丽颀长,如轻云蔽月,似流风回雪,但力道不够苍劲,分明为一女子所书,落款为“江畔芙蓉”。架子上每格都挂着竹牌,上写有价钱,惊寒翻过竹牌,上书“一贯”,而其他手抄诗集,价钱在二十个铜板左右不等。当即一惊,一贯钱能买十石粮食,平常四口百姓之家一年也吃不完。 掌柜走近,道:“郎君好眼力,江畔芙蓉乃虞部雪郎中长女雪家大娘,也就是当年与南唐李煜斗诗的潇湘郡主。” 惊寒向来不喜欢诗书,本不想买那本诗集,又怕谭氏说他不会读书,只好硬着头皮出了一两银子买下。 不觉便到黄昏时分,摊贩多已撤离,不一会儿,远近灯火逐渐点亮,江上渔船灯火摇曳,渔歌互答。 第12章 物竞天择 五月末,树上的蝉扯开了嗓子使劲宣扬自己的存在。家丁忽然冲到佩兰院外,向里高声喊道:“快告诉谭大娘子,郎君回来了!” 谭氏愣了一下,忙出门朝颐年居走去。只见两位中年男子,为首的男子一脸倦容,胡须略显凌乱,正是雁府三房雁叔沅。他身后的男人约莫四十岁,身材修长,文质彬彬。 罗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来到门外,雁叔沅忙跪倒在罗氏面前,“叔沅不孝,害娘牵挂。” 罗氏双眼噙着泪,忙上前去扶起叔沅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一旁,有家丁端了火盆过来。 五福斋内。 “蚕豆病?”谭氏听完何郎中所言,对这闻所未闻的罕见病名倍感意外。 “我翻阅了古籍,有多个记载此病的案例,病发症状和云州尉一家相吻合,云家二娘当日并未出席宴会,因此侥幸存活。蚕豆在我国广泛种植,百姓们早就将其当成了家常便菜。此病发病人少,难以引起人们的重视。再加上蚕豆病有遗传倾向,病例呈现家族性聚集,如果一家子有多人因误食蚕豆先后死亡,左邻右舍或归因于这家人得罪了什么神灵,或归罪于克夫克子之说。” 花园里,葇兮和清漪正蹲在一旁侍弄花草,巧樨见何樰正往这边走来,便向其施了一礼。葇兮闻声一惊,蓦然起身,顿时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头晕不已。待缓过来,朝何樰欠了欠身子,“郎中,葇兮失礼了。” 郎中道:“你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体量纤纤,莫不是有血亏之症?” “确如郎中所言,平日里也曾食用过阿胶,然而并无多大起色,总是觉得虚浮无力。” “以后多吃点猪血,跟厨房说,杀了鸡鸭之后,把鸡血鸭血给你留着。” 葇兮有些疑惑不解,“平日里大夫都说让我吃阿胶,郎中给我开的这药方,倒是新奇。” “贫血之症虽是小病,但自古以来,并无根治良方。吃猪血是以形补形,你身子弱,即便吃了猪血,也未必能吸收猪血中的物质来生成自身血液。不过,倒是可以一试。” “郎中这番言论,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平日里多走走,不要总是待在屋里,学学蹴鞠、骑马,对身体大有裨益。” 忽然,巧樨尖叫一声,原来是有只青蛙跳到了她的裙子上。她吓得连拍胸口,惊魂甫定之余,问道,“郎中,你说这园子里的青蛙,为何大多都是土黄色的?而荷塘里,稻田里的青蛙却多为绿色?” “这是因为,园子里绿色的青蛙太过于鲜艳,被其他动物吃掉了,而荷塘和稻田里,土黄色的青蛙比较惹眼,也被天敌吃掉了。” 第10节 葇兮道:“郎中,前不久,外边有人送了一只孔雀入府,后来孔雀死了,厨房便拿去炖了,吃起来口感粗糙,还不如鸡肉。孔雀怎么说也是山珍海味,怎么味道反而不如鸡肉?” “在万万年之前,我们的老祖先也不知道哪个更好吃,于是,他们同时吃了孔雀肉和鸡肉,发现鸡肉的味道更胜一筹,于是祖先们开始驯养山鸡,肉味差的山鸡全部都被淘汰了,而肉味好的则被保留下来继续繁殖,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好吃的山鸡,其后代大多也是美味的,然后他们又从中挑选肉味更好的山鸡继续驯养,万万年之后,你所吃到的肉便是老祖宗们当年给你选出来的最美味的肉。” 葇兮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如果当年老祖宗选择驯养孔雀下蛋吃肉,那么今天的孔雀肉一定比鸡肉更好吃?” 何樰道:“我想是这样的,清漪聪慧过人,触类旁通,举一隅,反三隅。” 葇兮道:“人们圈养孔雀,更多只是为了欣赏孔雀的美貌,按郎中的说法,万万年前,人们发现孔雀比山鸡好看,故而一代代挑选出更好看的孔雀进行圈养,到了今日,我们看到的孔雀,便是老祖宗们给我们选出来的最好看的鸟。” 何樰道:“的确如此!” 清漪道:“那只能说明造物主是公平的,物华而不实,物实而不华。” 葇兮问道:“那会不会出现既好看、又美味的?” 何樰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有些个例不遵循自然规律。虽然有这个可能,但肯定非常罕见。” “为什么很罕见呢?” “正如你所说,造物主是公平的,或者说,如果把精力投入在美貌上,那么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投入到美味上。” 葇兮道过谢,抬头发现郎中正盯着清漪,清漪则兴致欠佳地听着,一点也没有插话的样子。 郎中笑问清漪道:“清娘,我说的这些,你认为可有道理?” 葇兮心想,郎中待清漪果真有些不同,明明自己与他谈得更为投机,清漪爱答不理的样子,可郎中却主动用热脸贴冷屁股。 清漪懒懒地回道:“郎中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不然怎么唬住葇兮这等才女!”言辞之间,颇有些促狭之意。 “你觉得哪里不对,大可提出来。” 清漪看了看四周,见并无人来,便面露狡黠,“那日初次谋面,郎中便答应帮我重审家翁旧案,我心里十分感激。然而,我与云府遗孤同住多年,她为了弄清楚家人的死因,翻遍医书之余,每日所吃的食物,都是那日宴会的菜式。你既然说蚕豆病是遗传病,为何云家二娘吃了这么多年的蚕豆,毫发无损?” “蚕豆病的确有父传子子传孙的现象,然而不是绝对能传下去。比如,父母都是双眼皮,生下来的孩子多为双眼皮,但也会有单眼皮的孩子。反过来,父母若是单眼皮,那么孩子就不太可能是双眼皮。因此,双眼皮也是可传下去的特征,但是并非完全能传下去。再比如说,消渴症常见于暴饮暴食的朱门大户,但还有一部分食不果腹的穷人也会患消渴症,且这些人的后代当中,也有一部分人会患上消渴症,由此可见,遗传病也未必能尽数遗传。人的身体还隐藏着很多奥秘,目前所流传下来的医术,不过是管中窥豹,一知半解,还有很多未知之谜等着我们去探索。” 单双眼皮?清漪可没这样好的观察力,至于消渴症,这种疑难杂症的患者还真没见过几个,她问向葇兮,“是这样吗?” “消渴症不知道,但是眼皮的说法的确如郎中所说。” 清漪沉思片刻,躬身行礼道:“是我的错,我误会郎中了。” “你生性直爽,不懂就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第13章 永州土产 这日清早,清漪来到佩兰院,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个遍。院子里的犄角旮旯里常年积满了灰尘,难以被清除,被清漪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巧樟怎么都劝阻不住。 “清娘,这些脏活,何必亲自动手呢?” “雁翁回来了,我心里高兴,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就想着打扫下院子,让他们住得干净些,你看,我清扫初来好多灰尘。”说罢,扬了扬手中的白抹布。自从惊寒让清漪跟谭氏和罗氏多加亲近之后,清漪便屡献殷勤于佩兰院和颐年苑。 巧荇路过见了,用手摸了摸窗栏,“清娘,你属狗吗?” 清漪在心里算了一下,属狗的话,今年就是十二周岁,可自己今年几岁呢?如果回答说不知道,不免又被笑话一番。想到葇兮今年十一岁,与自己身量相当,于是朝巧荇笑道,“不,我属羊。” “我见这院子被你这么一打扫,跟狗舔过似的,还以为你属狗!” “多谢夸奖。”清漪伸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巧荇冷哼了一声,觉得无趣,正欲走开,不料却被谭氏叫住。“跟谁学的规矩,这般没大没小,目无尊卑,这个月的月钱你就别要了,收拾一下滚出府去!” 巧樟夺了清漪手中的抹布,“清娘,难为你一片孝心了,快些回去梳洗一番,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众人来到颐年苑,老太太仍然给足了清漪脸色。 “娘,这次三郎平安归来,多亏了清漪向何郎中求助。”谭氏纵然觉得清漪有诸多不是,但也不能因此无视清漪的功劳。” “我就没见过这么傻的孩子,在生人面前开这么大的口,白白丢了我们雁府的脸面。” “祖母,何郎中既然答应帮忙,又怎会记着清漪的失礼之处?爹爹人回来了,可比面子重要!”自从清漪出现了,不仅解了惊寒多年的郁结,还让父亲沉冤得雪,而且,还从此跟门生遍布的楚国旧相攀上了关系,在惊寒的心目中,清漪如一颗福星。 这次翻案,雁州府尹批了一千两银子给雁府作为补偿,谭氏提议将这些银子尽数记在清漪名下。雁府不缺这些钱,罗老太太也就没有反对。 经此事后,谭氏对清漪的态度转变了一些。这个孩子既然是自己儿子喜欢的,将来定是要与自己朝夕相对,既然如此,何不多加教导。看得出来,她饱读诗书,脑袋定然也不会太笨。本想让她与伶牙俐齿的笑敏多相处一下,不过这孩子却不太喜欢去找笑敏,反而三番四次去找葇兮谈诗论道,看来文静的人多半也喜欢与同样文静的人相处。葇兮虽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身上多多少少有些贫民的劣根性,自己与她非亲非故的,不宜多加教导,只管好吃好喝地待着,也不负当年她姨母对惊寒的恩情。对了,大嫂家的祁绿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人也喜静,想来会与清漪投缘,她比葇兮和清漪要大上两岁,让清漪多与她亲近,也好跟着学点为人处世的道理。 谭氏领着清漪来到大嫂阳氏居住的芷兰院,阳氏的侄子阳桓和侄孙女阳琇莹也在。 阳桓约莫二十八九岁,生得面庞白净,俨然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他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在州衙里任文职。他上次见过清漪,见她小小年纪,下笔却有名家的风范,于是与她相谈甚久。她对某些诗词的见解,甚至超过了自己,他曾对谭氏道,这个女孩将来定是个了不起的。 “小清漪,雁家的女状元,我们又见面了。” 清漪正愁眼前这两个陌生的面孔怎么称呼,忽听见那男子唤自己小状元,已然想起上次与他探讨诗词的场景,于是上前盈盈一礼,“阳三叔万福。” 谭氏和阳氏脸色俱是一变,十岁出头的阳琇莹秀眉一挑,上前翻了个白眼,也行了一礼,朗声道:“见过二婶子!” 清漪再怎么和惊寒两厢情悦,到底是还没过门的,怎么能叫人家二婶子。阳氏心想,这个侄孙女也太记仇了。 这下轮到清漪脸色大变了,原来自己竟然叫错了辈分,当下正想着怎么圆回来,阳桓已经岔过去了,“闻得雁三叔从潭州回来,小侄正要前去拜访。听说这次多亏了清漪,这个妹妹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令侄有心了,我先在此谢过。这次寒哥途径永州,带回来不少土产,我正要请大嫂和侄女去尝尝,好侄子,也给婶婶个面子,过去我那吃个饭。” 众人来到膳厅。 饭间,阳桓问道:“雁乙兄,此去你在永州逗留了一日,可都有什么收获?” “回阳三兄,永州及毗邻道州一带,土产甚多,以雪萝卜、异蛇酒、香妃竹、牛屎酒、茶油、曲米鱼和香米最为盛名,皆可荐为贡品。” 阳桓叹了一口气,“如今朝廷动荡纷乱,楚国覆灭后,本以为南唐李氏会取而代之,不曾想谭言又击败了南唐军,今年竟然又换了王逵掌权。我们还是得看准风向,不然‘贡’错了人,后果不堪设想。这些都是过客,我们再等等看,先不要择主。”为衙门官员,自然深知其中曲折。 当年,雁府就是没看好风向,间接导致了雁叔沅的十年刑狱之灾。 惊寒问道:“那我们可否囤积这些物品,拿来雁州贩卖?” 阳桓回道:“你这几日去雁州城四处看看,是否已有商人抢占了先机。” 葇兮就是永州人,这些东西她最有话语权,“永州乃不毛之地,外人鲜有问津,若不是子厚先生贬谪至此,只怕我们那里还是穷山恶水,其实这些土产,也就在当地乡镇有一些名气,就连临近县邑,都没什么人听过。” 此时,仆人端上来晚饭,一应碗筷,皆已换新。竹碗、竹筷、竹碟、竹勺、竹杯。谭氏仔细看了几眼,甚是喜欢,盛放菜肴所用之竹碟是用竹根部最粗那节所刨而成,盛放糍粑所用之竹碟却是用竹条交互编织而成。拿起勺子一看,只见那勺子上镂刻了一片竹叶。 说罢,众人开始进餐。扫了一眼桌子,九个菜中,有五个是鱼,清蒸鲫鱼,红烧鲤鱼,油酥白条鱼,曲米鱼,大头鱼豆腐汤。葇兮犯难了,每年过年别人家都是吃肉,自己家却只能吃鱼,还是最便宜的鲤鱼,现在她一看见鱼就想起一幕幕辛酸往事,就没了胃口。 谭氏尝了几口米饭,“我儿有心了,这香米香气袭人,软糯可口。” “这香米可不好买,只产于永州某一偏远山村,就连邻村也不曾有。听人说,曾有人在其他地方尝试种植,所产之米竟香味全无。”惊寒忿忿地说道:“我花了五两银子,统共就买来十斤米。穷山恶水出刁民,漫天要价,十两银子够吃一年的饭了。” 葇兮心中一涩,她爹爹途径江华郡发现了这种香米。江奉宣曾试图在祁阳推广种植,发现所产之米只有当年有香味,到了第二年,就成了普通的稻米。他说,这种米极为难得,比寻常稻谷贵出百倍,想来惊寒花的五两银子也并不算冤枉。 这些话是从奉氏口中辗转听到的,奉氏说得云淡风轻,目光中没有半点对往昔生活的追念,不知是怎样的棱角,磨灭了她所有的骄傲。葇兮嚼着香气袭人的米饭,心头虽有诸事萦绕,眼中还是有一泻千里的惊喜,这米饭——真真是太好吃了。 “这油酥白条鱼所用之油,就是茶油?”阳桓闻着白条鱼的香味不同于普通油料,有一股独特的植物气息。 “正是,这茶油可是宝物。永州人用茶籽榨油,残渣压成茶饼,听当地人说,他们冬天便是靠这茶饼取暖,比木炭还好使。当地人还用茶饼沐浴,娘子们则用茶油擦脸。” 琇莹如今正是爱美的年纪,一听这话瞬间有了兴致,“茶饼沐浴和茶油擦脸,可有什么说法?” “琇莹,你看看你葇兮姑母,她这样好气色,乌发如墨,肤光胜雪,便知这茶饼好过皂角,茶油胜过玉颜膏。”笑敏人如其名,言语之间,笑逐颜开。 葇兮道:“笑敏谬赞了。”她对自己的容貌一向颇为自卑,不喜被人评价,此刻只得岔开话题道:“这茶油还被用来止痒消肿,凡蚊虫叮咬、擦伤摔伤、皮肤皲裂,都能用茶油擦拭。” “阿娘一向喜欢吃鱼,这曲米鱼也是永州土产,阿娘一定喜欢。”说罢,惊寒替谭氏夹了一块。 谭氏吃了一口,双目笑逐颜开,惊寒笑道:“阿娘平常一向不怒自威,如今吃了几块曲米鱼,竟如此失态,几十年的威严全没了。” 饭后,仆人便送来饭后点心和果馔,糖拌雪萝卜,油炸香芋,还有一截鲜竹。惊寒拿过那截竹子,拧开盖子,倒出一杯黑糊状之物,谭氏拿到鼻前一闻,香气扑鼻而来,喝了一口,“这酒醇香甘甜,回味无穷,妇女也能饮用,妙哉!” 香芋也是用了茶油所炸,谭氏道:“这炸芋头条吃起来,还真跟雁州芋头有点差别。” 葇兮道:“听说这芋头是别处引进而来,各地气候不一,土壤成分千差万别,所长之物,自然味道不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大抵也是这个道理。” 葇兮说罢,并未有人接话,自是有些尴尬。倒是阳桓觉出来这个女孩子的窘迫,称赞道:“雁府的女孩子个个都了不得,敏娘伶牙俐齿,颇有相如遗风;清娘饱读诗书,能与东晋才女谢令姜相提并论;而葇娘,简直是一本活的百科全书,犹如北魏贾思勰。” 笑敏回道:“依我看,我们这一辈中,祁绿姊姊才是最拔尖的,我们三个顶多是国使、才女和农官,而祁绿姊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言一行颇得大家称赞,是雁州城家家户户用来教育子女的模板,想来有前朝长孙皇后也不过就是如此,如今正值改朝换代年间,我一向看人很准,祁绿姊姊有凤凰命格。” 祁绿只是笑笑,“敏娘的姓氏真是妙,谭笑敏,谈——笑——敏!” 另一盘竹碟,则盛放着雪萝卜,谭氏一向不喜欢吃萝卜,故而迟疑了片刻,惊寒道:“这雪萝卜清脆爽口,可直接食用。” 其他人更是赞不绝口。 谭氏便尝了一块,果真觉得与众不同,“对于我这个不爱吃萝卜的人,难得这味道尚能入口。” 惊寒侧头跟奉氏道:“何郎中被贬黜至永州后,说这雪萝卜极好,后来乡民们知道了,便争相种植。” 什么何郎中?明明是——江执笔才对。葇兮之前对何郎中生出来的好感,此时已然消退了大半。 笑敏道:“何郎中名讳“樰”,跟萝卜的名字同音,他自然说这萝卜好。” 谭氏道:“之前只觉得永州穷乡僻壤,没想到山野之中,土产如此奇特,我儿这次游历,大有长进。” 第14章 郎中家事 清漪回到清蕖苑后,祁宁和葇兮先后造访。祁宁拿了一篇文章过来,说是回雁书斋夫子的新作,让清漪看两遍背诵出来。“上一次,我挑选的那些篇目,是你常年翻阅的章节,我翻书时,自然也容易翻到那些页面。这次我拿了夫子新写的文章来让你看看,你若背不出来,那就不要自诩天赋异禀,给你一盏茶时间,快看吧。” 葇兮刚要劝解几句,岂料清漪伸手接过,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还给了祁宁。“那你别看漏了,我背得比较快。” “朱延年,胡人也,生于唐昭宗乾宁四年。少时避战乱,南下荆楚。南唐保大五年十一月,复至雁州,途遇姝娘。姝娘不知何许人也,其貌绰约,言行异,有疯癫之症,常高歌于市,人欺之,为延年所救。时年,延年年过五旬,性孤僻执拗,少与人言,鳏居多载,担粪为生。次年四月,姝娘诞一女,延年视为己出,名曰鸾娘。又两年,姝娘再得一女,延年喜之,名之曰凤娘。延年躬亲诸事,以逸妻女。鸾娘渐长,状如其母,众人哂之。后姝娘携长女不慎走失,延年遍寻之,无果。延年终日劳累,命垂危,数月后西归,留凤娘苟于世。凤娘积薪焚燎,火葬其父。呜呼!延年辛劳数十载,纵家贫如洗,庇妻荫子,尤溺凤娘,然死后尸骨毁于其手。岂不令人叹哉!” 祁宁白了清漪一眼,扬长离去。 巳时,三房众女眷在膳厅吃飨食,葇兮说起祁宁午间去清蕖苑的事,“清漪天赋异禀,才华卓绝,幸好来了雁府,不然可就珠玉蒙尘了。” 谭氏道:“咱们雁家这几百年,就没出过一个进士,也没人做过官,到了惊寒这一代,我也没什么指望了,希望下一代能出个读书人吧。” “人各有志向,进士考时务策和诗赋、文章,诗赋和文章对兄长来说,并非强项,如果考状元兼顾时务策、文章、武术、算学,那么我们雁府将来一定是爷孙三状元!”笑敏一张巧嘴甚得人心。 “一门三状元?除了雁翁和兄长,还有一个状元是谁呀?”清漪问道。 葇兮道:“如果雁乙兄多生几个儿子,那又岂止‘爷孙三状元’?整个楚国的状元都被雁府包了呢!” 谭氏道:“惊寒算是生对时候了,早几百年那会儿,商贾之家无法考科举入朝做官,现在政策改了,我生的儿子又不争气。” 葇兮道:“娘子,如今战火连天,这几十年来,江山频繁改朝换代,做官并非长久之道,依我看,从商反而更比做官好。等将来天下分久必合之际,雁府蓄势而发,到时一定人才辈出!” 谭氏听得此言,虽有奉承之意,然而却不无道理。笑敏接过话茬道,“娘子,听说昨日那位郎中,年少时是个才俊,年不及三十,便官拜丞相,后来恰逢众驹争槽,他站错了队,从此便被贬谪回永州,得了个郎中的虚职。葇兮说得对,乱世之中,还是活命最要紧。” 饭后,清漪回清蕖苑。 葇兮道,“清漪,今日不去你那里读书了,我回芍药居有事?” 第11节 “你有什么事呢?我一个人无趣得很!” 葇兮环顾四周,见四下并无人,便小声道,“我阿娘写信来,说今年收成不好,现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我每个月月钱和巧樨一样多,才五百钱,还少不了要打点下人,我得回去做点针线活补贴家用。” “我刚得了一千两,可以借给你用。” 葇兮支支吾吾道:“我,怕是……暂时还不起。” “无妨,我又不急着催你还钱。” “不不不,我怕将来也还不起,我还是自食其力吧。” “那好,等你得空了,我再来找你。” 葇兮心想,自己和清漪一起去拜见何郎中,她不过多说了几句话,转眼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可气的是,自己穷成这样,清漪也不动恻隐之心,不过就是借几两银子而已,竟然让自己还。如此小气,怪不得雁府上下都不喜欢她!想到这里,忿忿回了芍药居。 雁府为答谢何郎中,留其在府上的雅园多住几日。当年,武穆王途径雁州,便是住在此园内。这几日,葇兮频繁出入雅园,二人一聊便是半日。雁府其他几个姊妹见了,却是有点微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虽说现下民风开化,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屋,终究不妥,也不怕人笑话。” “毕竟奉姨娘死了,她亲娘又不在身边管教,没人教她这些礼义廉耻。” 雅园的凉亭内,二人正侃侃而谈,何樰摆弄着石桌上的黑白棋子道,“葇兮可会下棋?”葇兮自幼没接触过琴棋书画,来到雁府之后,也只有机会观摩一二。但又不想扫了何樰的兴致,便道,“我并不擅长棋艺,不过清漪倒是有两下子,不如郎中指点下清漪,我在一旁观战?” 片刻之后,巧樨便请来了清漪。见了何樰,清漪从容施了一礼。何樰问道,“清漪可有兴致陪我下一局?” 清漪莞尔笑道:“郎中雅兴,清漪自当相陪。” 二人走了几步,何樰道:“清漪小小年纪,棋艺倒是不错,一招一式尽显高人风范,不知师从何人?” 清漪道,“郎中过奖了,我并没有专门拜师?” “无师自通,那就更厉害了。清漪从几岁开始学下棋呢?” “我也不记得了,早些年的时候,跟家人走散了,后来就到了雁州城,被云州尉的遗孤收留,再后来,又辗转被雁乙兄接来了雁府。”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的家人呢?” “我当年那么小,不记得我家住哪,也不记得我姓什么,更不记得我父母的长相了。” “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清漪惭愧地笑了笑,很多人问起自己姓什么,自己又答不上来,屡次遭人笑话,便道:“让郎中见笑了,当年家里人喊我的时候,也不连名带姓一起喊,时隔数年,渐渐就忘了,我这个人记性很差。” 葇兮道:“郎中,清漪的记性实在是太奇怪了,说她记性不好吧,她又总能记住某些陈年往事,比如几年前的某一天,谁的府邸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不记得此事,府里几个姊姊都还说她是编的。后来,清漪便找来当事人澄清,姊姊们这才相信她。而且,清漪看书过目不忘。有一次,她背李白的《蜀道难》,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时辰,就看了两三遍,便能背下来,我们都怀疑她事先背过了。直到有人拿出回雁书斋夫子新写的文章让清漪当面背诵,大家才相信清漪的本事。郎中,你医术了得,不知道有什么方子能够治好她的记性,教她不要这么健忘呢?” 何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病都有方子可医,这件事,我倒是无能为力了。”顿了顿,又问道:“清漪打算一直留在雁府么?” “我也没他处可去。” “你天赋异禀,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如果留在雁府,倒是有点可惜。” 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平日里,大家都说她蠢钝不堪,清漪一时摸不准郎中的意图,“不知郎中此言何意?” “你是个可造之材,我意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 葇兮插言道:“清漪,若你拜郎中为师,日后,必定成为可用之才,说不定,还能当个女宰相呢。” “女宰相……那雁乙兄……” “天下之大,山河锦绣,清漪如果出去见识下,就会明白,天下不只有一个雁州,世间不只有雁惊寒一个郎君。” “郎中盛情,却之不恭,但此等大事,需得多加考量,来日再回复郎中。” 一局终了,清漪秀眉紧蹙,不知道如何应对何郎中的话,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 清漪和葇兮离开雅园后,笑敏来访,恭敬地道了万福,“郎中可有空?奴家仰慕郎中已久,此番幸得郎中驾临鄙府,满室蓬荜,灿然生辉,我填了一首《更漏子》,想请郎中过目。” 郎中抱歉地笑了笑,“小娘子,今日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待我得空了,再与你探讨。” 菱角街上,何樰看着满目的琳琅珠翠,问向身后的小厮何全,“你说,她喜欢哪个?” “自然是这支水绿色镶蝴蝶的竹节碧玉簪。” 何樰摇摇头,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一支流苏桃花簪上。她以前喜欢绿色多一些,不过现在貌似更喜欢粉色多一些。 摊主道:“郎君看中这样鲜艳的发簪,定不是买来送家中的女儿。”毕竟眼前的男子已经年近四十,三四十的妇人又怎会喜欢这种翠绿粉嫩的簪子。 这时,不远处一道青色的身影路过,何樰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即便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背影。也对,她此时的确应该出现在雁州城。何樰让摊主包好了簪子,让何全去跟雁府辞行,自己则跟在那青衣女子身后。 女子站在渡口处徘徊了一阵,最终上了去往浯溪渡口的船,何樰去驿站牵了一匹快马紧跟其后。雁州去往祁阳城的船只逆水而行,祁水绕祁山蜿蜒而行,水路和陆路的距离相当,但马比船快。那女子何尝不知道陆路更快,但迷了几次路的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水路。何樰在浯溪碑林的山峰上等了两个时辰,客船才靠了岸。 那女子上了岸,在江边轻轻哼着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江畔,相唤,晓妆。仙景个女采莲,请君莫向那岸边。少年,好花新满船。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 何府徐氏从夜色中走来,入了夜,江边的渔船灯火摇曳。 “姊姊。”徐氏向那女子轻喊出声,微微行了一礼,“好久不见!不知姊姊这次回祁阳,为何事而来?” 那女子摩挲着手中的荷花簪,慢慢走向徐氏,“怎么,你不知道吗?” “猜到了一点点,但并不十分确定。” “这下你可以确定了!”那女子话音未落,将荷花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了徐氏的胸口。徐氏身后的两名随侍,一个上前去照看徐氏,另一个拔剑向那女子砍去,青衣女子勉强应付了几招,但手中无兵器,渐渐落了败,且战且退,眼见着就要吃亏,何樰一脚踢飞了剑,一掌将其劈倒在地。 那女子看也不看何樰一眼,从容地往远处走去,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何樰向徐氏走来,问随侍道:“你们是何人?” 那随侍不答话,起身便要拔剑,何樰一掌劈过去,剑被劈翻了方向,朝随侍的脖子飞去。 芙蓉苑内,柳疏影刚要睡下,见何樰过来,只是痴痴地笑着。屋内,四个丫鬟行礼。 “我时常不在府中,你们要照顾好大娘子!” “是!”众丫鬟齐声答道。 “快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有两个丫鬟领命出了门去,何樰坐到床边,替疏影揉肩。 作者有话要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天使一去不回头 第15章 朱家二娘 何郎中白日与清漪下完棋后,当天晚上就漏夜出城了。惊寒整日与清漪粘在一起,葇兮自觉无趣,便去朱家湾找朱二娘。自从那日为朱二娘求情之后,葇兮曾去找过她多次。一来是心疼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二来在雁府没什么地位,无聊时便来找朱二娘排忧解闷。 朱二娘正在屋前的草坪上捡地皮菜。见葇兮来了,甚是高兴,“葇姊姊,你又来看我!”每逢雷雨过后,地上凭空长出了很多墨绿色的软软的像木耳一样的东西,是味道很鲜美的下饭菜。 “在雁府闲着也是闲着,我在这里没几个朋友,过来找你聊聊天。”葇兮蹲下身子,帮着二娘捡地皮菜,湿湿的草地上沾着泥巴,不一会儿,她的裙子就脏了,于是赶紧用手去擦。 “葇姊姊,等会儿你穿我的衣服回雁府吧。” “你比我小,你的衣服我根本穿不下。” “你放心,有你能穿的衣服。”二娘笑靥如花,葇兮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刚没了父亲,父亲生前从事着最脏最臭的活,总被人欺负嘲笑,母亲精神失常,曾被多人玷污,还生了一个与自己同母异父的姊姊。在如此环境下,她竟依然活得悠然自在,真是不可思议! 捡了一篮子地皮菜后,二娘走到井边打水,葇兮看她比自己还瘦弱矮小,顿时心生恻隐,抢过水桶,“我来吧!”二娘听罢,将桶递给她,自己蹲在一旁挑出地皮菜里的枯叶。 葇兮并不熟练地将绳子一甩,桶扑了个空,并没有盛上水,葇兮用力甩了几个来回,终于盛了半桶水,然后费力地往上拉绳子,眼看着绳子在井檐上摸出了断裂的碎丝,葇兮认怂道:“我们一起吧。” 二娘见了,忙接过绳子,三下两下便将水桶拉了上来,其身姿手法颇为娴熟,看起来就像瑶碧湾的奉氏。 葇兮问道:“你从小就自己打水吗?” “不,我爹爹很疼我,从来不让我做任何事情,我没扫过地也没刷过碗。”二娘的眼神里溢满了幸福,一点都不像刚死了父亲的十岁孩童。 “我常趁我爹爹不在家时,偷偷帮他做家务,他年龄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我帮他翻地种菜他都不知道。” 葇兮听了这话,眼神略有一丝错愕和懊恼。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二娘这样的觉悟,总是在家闹着要吃米豆腐和炒黄豆,总是拿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家家徒四壁,每尝一口美食,母亲不知道要省下多少口粮。“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自愧不如。” “葇姊姊,今天留在我这里吃饭吧。”二娘的笑,真诚得不含丝毫杂质。 葇兮一开始是想拒绝的,可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一上午不回去,又有谁会过问。便点头道,“好啊!” 这还是葇兮第一次进二娘的屋子,以前每次从雁府偷偷给她拿些吃的,都是很快就回去了。这屋子里,虽然甚是简陋,但一切收拾地井井有条。想着朱父生前担粪为生,葇兮便使劲地嗅了嗅,却只闻到一阵花香味,循着香味望过去,见靠近床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灵位,葇兮走过去拜了拜,灵位前摆放着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看上去是新摘的。 二娘麻利地刷完锅,倒了油,待油热了之后,放入茱萸和八角,将一半地皮菜倒进锅里翻炒。另一半做成了地皮菜蛋花汤。 “你在家里偷偷做菜,你爹爹也不知道吗?” “这个当然知道了,我就是专程做给他吃的。每次看我爹爹一把年纪,为了让我过好点,那般操劳,我就想做些好吃的菜哄他开心,他也很喜欢吃我做的菜,但总也不舍得让我下厨。所以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练厨艺。” 谈话间,两盘菜已经端上桌。“葇姊姊,今天不知道你要来,没去买肉,你将就着吃。” “已经很好了,闻着这满桌子的菜香味就觉得饿得慌。”葇兮说着客套话,十岁的孩子,能做出来什么好吃的菜,朱父吃亲生女儿做的菜,自然说好吃。 但当葇兮吃到嘴里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想来很多事情,并不是岁数越大才越熟练,而是看一个人的内心是否愿意去做这件事。在家时,奉氏从未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一来是舍不得放油,二来是节省时间,三来可能是自己对食物的味道没有追求,但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心有不甘,不想花心思做好一桌菜给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吃。 葇兮一边想着,一边吃了四碗饭,“二娘,我很久没有吃得这么畅快了,你做的菜真好吃,比雁府的厨子厨艺好多了!” 二娘道:“许是姊姊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图个新鲜。”葇兮也不再反驳,四碗饭便是对主人厨艺的最大肯定。 “葇姊姊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出去种完菜再来陪你。”二娘说罢,便转身去拿菜籽。 “我帮你吧。”葇兮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稳重,还有着许多让自己叹服的美德。 上次葇兮拿了一些铜钱过来,二娘怎么也不肯接受,“你能来看我就很好了,我有双手,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你不必同情我。若我真有需要,再来找你接济。” “你回雁府晚了,她们不会担心吗?” “我连雁府的亲戚都算不上,怎么会有人担心我呢?他们不过是不好意思驱逐我罢了,是我脸皮厚,赖在雁府蹭吃蹭喝。” “看来,姊姊在雁府过得并不如意。” “可不是吗?雁府的那些主子们,个个对我避之不及。本来清漪还算好相处,但是她这个人有了雁惊寒就不搭理我,人也小气得很!” “姊姊怎么能这么想呢?不是每个人都像姊姊你一样善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帮助别人。雁府供姊姊吃喝,是情分,不是理所当然,不给姊姊吃喝,姊姊也无话可说。人活在世,要多一点感恩之心,不要觉得任何人都有义务帮助你。再说,清漪姊姊并不小气,当日她曾追出来给力我一些钱,当时由于我爹爹病得太重,我就收下了,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当奉还。清漪姊姊对我这个陌生人都愿意出手相助,也许是你要求太高了些。” 葇兮顿时羞红了脸。是啊,她在内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雁府的亲戚,认为雁府有责任去养活自己,却忽略了自己尴尬的身份,也许这就是雁府讨厌自己的原因吧。可是,她已经过惯了这种懒散的生活,再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怎么连十岁女孩都懂的道理,虚长两岁的自己反而不懂呢?“二娘所言极是,是我错了。” 二娘从院子外拿了一把锄头,往菜园里走去。葇兮问道:“二娘不用换身旧衣服吗?菜园子里泥土很湿,很容易弄脏的。” “这就是我最旧的衣服。” 第12节 什么?葇兮错愕不已,二娘的身上,明明是一套半新的衣裙。“你没有旧衣服吗?” “每次衣服穿旧了之后,爹爹就不让我再穿了,他虽然很穷,却总想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总给我买新衣服,我的衣柜里,从十岁到及笄之后的衣裳,爹爹已经买好了。” 葇兮听得鼻子一酸,原来穷也有穷的过法,穷也能让儿女衣着如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应该抱怨娘亲,毕竟在这个年代,读书是穷人唯一的翻身之路。 葇兮跟在二娘后面,二娘用锄头挖坑,自己往坑里放菜籽,然后用手培土。葇兮看着二娘的背影,坚强地似乎能独当一面,心想,这样的女子,将来就算嫁给大户人家当小妾,也会很讨人喜欢吧。于是下定决心要向二娘学习,贫困时不卑不亢,自尊自强,自力更生。 种完菜后,二人洗了手。二娘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和一双新鞋,“姊姊,你换身裙子和鞋子回去吧,今天多谢你帮我种菜。” 葇兮看着那套衣服,布料、色泽和做工虽然比不得自己身上的,但比在瑶碧湾的衣服,不知道强多少倍。一想到这是朱父对女儿的心意,便道,“无妨的,反正昨夜里刚下了雨,我今天在外面弄脏了衣鞋回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再说,雁府的人确实对我不甚上心,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真的不是我白眼狼在你面前说她们不好,别人对我是好是坏,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二人道了别,葇兮往雁府走去。回想着今天的对话,庆幸有人教自己这些道理。假若有朝一日,雁府再无自己的立身之地,也要像朱二娘一样有本事自糊其口。 第16章 见异思迁 惊寒在渡口监工时,一艘客船靠了岸。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一道不凡的身影被侍女搀扶着下了船,不由得停下手中记账笔,抬眼看去。这一看,手中的笔和账簿不觉掉落在地。江边风大,她厚重的面巾被风吹开,侍女忙用手整理好。惊寒看得有些错愕:这是采莲的西子?这是天上的仙女?惊寒摇着头,心中感叹道:“天底下,不可能有比她更好看的女子了!” 雁德看小主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忙走过去拾起来递给他,却见惊寒并不搭理自己。 惊寒不由自主地朝那少女走去。佩剑侍女见面前来了个陌生男子紧盯着自家娘子,还朝这边走来,忙上前呼喝道:“郎君,你失礼了!” 惊寒回过神来,讪讪地退到一边。 “踏莎,不得无礼!”少女声若莺啼,婉转清脆。 惊寒叹了口气,移开双眼,不敢再多看一眼。只恨自己不是王孙公子,配不上这样神仙似的人物。 “郎君,请问这城里哪家客栈最为稳妥?”女子孤身一人出门在外,人身安全最为紧要。 “回雁客栈是最好的,是百年老字号,在雁州城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惊寒忽然想起来什么,旋即补充道:“娘子,恕我失言了,这回雁客栈是我家开的,我应当避嫌不说。沅芷客栈在雁州城也是有口皆碑,甚为安妥,娘子不妨去与沅芷客栈。” “郎君真是个谦谦君子!谢了,后会有期!”少女施了抱拳礼,看来也是有功夫在身。 “等等,娘子,眼下天色渐晚,你们初来本地,找来找去怕误了时辰,还是我送你二人过去吧。放心好了,我并无恶意的。” 此时还不到申时,天色并不算晚。侍女正要拒绝,少女却道了谢,“如此甚好!有劳郎君带路,我们就去回雁客栈。”少女虽觉得天色还早,但若能尽早投宿,自然更好。 雁德见状,知道小主人又交了桃花运,自是不敢上前叨扰。将纸笔给了雁行,自己则跟了过去。 惊寒与少女并肩而行,心中忐忑不安,既惊又怕,喜忧参半。惊的是,此生竟然能遇到此等天仙,实在不枉活一世。怕的是,眼前的少女容貌惊为天人,谈吐不凡,又有功夫,想来出身是何等的尊贵,哪里轮得上自己这样的商贾?喜的是,眼前的少女尚未簪发,自己也并未成亲。忧的是,自己怕是入不了仙女姊姊的眼。 “娘子哪里人?此行何来?” “我是永州祁阳人,在家里憋闷久了,出来透口气,雁州离祁阳近,我就过来玩玩。” “祁阳,那可是个山美水美钟灵毓秀的神奇之处。三国著名的蜀汉大将军、大司马蒋公琰就是你们祁阳人,那可是诸葛丞相的后继者,是社稷之器,国之良才。猗玗子元结的《大唐中兴颂》,被颜真卿刻在浯溪碑林上,真真是双剑合璧,元结文采风流,颜真卿字里行间有金戈铁马之气。还有,咱们南楚国的何丞相,也是你们祁阳人,何相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惊寒本不知什么《大唐中兴颂》,也不知元结,多亏了上次浯溪一行,如今才能在佳人面前侃侃而谈。 少女嫣然笑道:“何相正是家父。” “什么?你……莫非?你就是那……” “南楚已灭,哪还有什么潇湘郡主?你管我叫初尘就好。” “初尘,不不!何大娘,原来你就是潇湘郡主,上次知州寿宴我因故没能前往,真是遗憾,未听见佳人琴音。我姓雁名惊寒,令尊是我的大恩人,说来惭愧,家父数年前因一桩冤案入了狱,是何郎中博学广识,替家父洗了这桩冤屈。你是恩人之女,请受我一拜!”惊寒说罢,走至初尘身前,屈身一拜。 初尘喜悦之余,又疑惑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冤案?” 惊寒心想,看来何郎中并未将此事说给人听,连自己最引以为自豪的长女都不曾说起过,不知是因为瞧不起自己这样的商贾人家,还是居功不傲谦逊至极。当下便将蚕豆病的始末略略说了一遍。 “我还买了一本你誊写的《浯溪诗集》,你的字写得真好,你的诗……更好!”惊寒说的有些心虚,他自打买回去之后,根本没看过。 “哎,粗笔陋字,当不得郎君谬赞。” 少顷,便到了沅芷客栈。 初尘嗔道:“怎么说好的回雁客栈,却带我来沅芷客栈,你这人真不守信用!” “你先在沅芷客栈住上几日,再去我回雁客栈。”惊寒有心试探初尘在雁州的行程时日。 “不行,我今日偏要去你家的回雁客栈!” 惊寒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心里却高兴地早已上蹿下跳。他回头低声吩咐雁德,“赶紧去,把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好,别管花多少钱!” “请!” 二人慢悠悠地走到了回雁客栈。一推开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满屋子的花香袭面而来,书桌上,摆放着几束带水珠的月季,还有文房四宝。房间里有一架古筝,床上一应用品,都不是客栈中统一用的青灰色,而是换上了闺中女子常用的色系,月白色的纱帐,浅绿色床单被罩和枕套。茶几上,一壶云雾茶正冒着热气。梳妆台的雕花菱镜古朴雅致,玳瑁梳子牛角梳子紫檀木梳一应排列。这看起来哪里是客栈的摆设,分明是女子的闺房!惊寒不由得赞叹雁德办事稳妥。 踏莎放下行李和佩剑,初尘在房里转了一圈。 “雁州城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东湖的风光不错,山清水秀,可泛舟游湖;离原是个骑马的好去处;菱角街是雁州城最繁华的地方。大娘今日先歇息,明日我自当尽地主之谊,陪你游遍雁州城。” 眼前的男子相貌不凡,豪气冲天,谈吐斯文,又对自己又这般妥帖,竟比父亲对自己还好,初尘一时有些心动。 “你,可曾娶妻?我随便问问,倘若你已有妻室,又岂能陪我游城……”初尘语罢,已是面带潮红。 惊寒清清楚楚地看见佳人眼中的些许柔情,使劲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之情,“未曾。” 说完这两个字,想起清漪,心头闪过一丝愧疚。旋即又想,今宵有酒今宵醉,莫使金樽空对月。管他娘的什么道德,什么盟誓。自己当年尚未束发,说的话当不得真。再说,清漪不过是一介孤女,哪堪自己的良配,她若愿意留下,自己也不强行打发走,若要闹事,不过三百两银子打发走算了。自己白养了她这些年,已经仁至义尽了。更重要的一点,如今比起初尘,越发觉得清漪就是个白痴,从来听不懂情话,害得自己对牛弹琴尴尬不已,在祖母和母亲眼中也讨不了好。道德从来只用来约束他人,真到了自己头上,有几个蠢蛋会用道德约束自己。一想到这些,心情便舒畅了不少。 第17章 潇湘郡主 惊寒回府时,带回来一个少女,两人牵着手朝佩兰院走去。那少女虽着黛色布衣,但难掩姿色,以至于他们从正在干活的丫鬟身后走过去的时候,那丫鬟蓦然一个转身,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翩若惊鸿?”少女身后跟着的侍女,背了一把长剑。 “初尘给谭大娘子请安!”少女声音若空谷黄莺,身如临水之柳,她明明身着普通衣裙,但那衣裙却偷了美人三分姿色,愣是显得与众不同。她脸上的肌肤,看起来像是能浸出水珠。她那双眉毛,看起来根本就没画过,但却巧夺天工。 “这是……”谭氏看了一眼所来之人,着实有点吃惊。 “她便是永州何郎中之女,何初尘,那日在知州寿宴上弹奏《将军令》的潇湘郡主。”惊寒的脸上,洋溢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这种神情,谭氏是第三次见,第一次是带云沾衣回府,第二次是带清漪回府。 “潇湘郡主?”谭氏自然是对那次宴会有印象,“何郎中前几日连夜匆匆赶回永州去了,你怎么在雁州呢?” “娘,我今日去渡口监工,与初尘巧遇,交谈了几句,知她一人只身来雁州,我便带她回来了。”说完后,二人四目相对,眼神都流露出对彼此的爱慕之心。 “郡主,你来雁州有什么事吗?”谭氏有点惊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已及笄的女孩,突然跟自己儿子出双入对,如果郎中并不知情,那这件事便不好交差。 “大娘子,楚国如今已灭,我也不再是什么潇湘郡主,你喊我初尘就好。”初尘说得极为谦恭。 “娘,你问那么多干啥?跟盘问犯人似的,郡主舟车劳顿,我先带她去祥云阁休息了。” 谭氏的心提了起来,她不敢冒然对郡主问些什么,只好让儿子先把人带了出去,然后着人亲自去一趟永州何府向郎中秉明此事。 谭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活了近四十年,如此人间绝色倒是第一回见。虽然惊寒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在雁州城素有美名,然而她也清楚地很,自家儿子并非能高攀潇湘郡主之人,何以集美貌、才华、出身、德行于一身的南楚才女会看上惊寒?以潇湘郡主的才貌,将来必定是这天下英雄豪杰竞相争抢之人,哪里能轮到自家儿子!想到她之前养在深闺十余年,如今却在知州寿宴上一曲扬名,说不定早有一番用意。 谭氏思来想去,生怕潇湘郡主给雁府招来祸端。她急于亲自问清此事,便起床穿好外衣。守夜的巧楠听见动静,猜出了谭氏的心思,起身道:“娘子,已经三更了,想来寒哥已经睡下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请。” “睡下也得把他叫醒来!” 片刻之后,巧楠回秉道:“大娘子,寒哥不在破云楼。倒是祥云阁,此时灯火未熄。” “荒谬!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同处一室,教何郎中知道了,我们雁府可怎么交代?你快去祥云阁把这个孽子喊过来!” 当年,惊寒也恨不能朝朝暮暮陪在清漪身旁,却也顾及礼法不曾坏了规矩。谭氏叹了口气,绝色即祸水,雁府何德何能盛得下这碗祸水! 祥云阁的寝室中,惊寒正与初尘秉烛夜谈,初尘和衣躺在床上,惊寒费力地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双腿几乎贴着地,不过只能这样,他的头才能与初尘贴得更近。 “这都三更了,你快些休息吧,我们明日再聊。”惊寒虽舍不得离开祥云阁,却也担心初尘熬坏了身子。 初尘不依不饶,“我都不累,你却觉得累了,真是扫兴!” “不敢不敢,我只是担心你不能休息好,至于我,就是为你死,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这时,丫鬟进卧室报道:“大娘子身边的巧楠姑姑来请寒哥。” 惊寒缓缓站起身,“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去游湖。” 惊寒来到佩兰殿时,谭氏一个茶杯摔了过去,“孽子!” 惊寒只得跪下听训。 “多大的塘养多大的鱼,多大的庙供奉多大的菩萨!你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你养得起这条大鱼么?” “阿娘真是小看儿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说,初尘她明明跟我两相情悦,阿娘莫不是觉得自家门第配不上名门望族,便要让我知难而退?何郎中都不曾棒打鸳鸯,你却先反对起来,是何道理?” “你倒是说说,那潇湘郡主看上你哪点?” “自古男子多薄情,始乱终弃喜新厌旧三妻四妾者众,从一而终一心一意矢志不渝者寡,初尘深知朱门大户的男子不可靠,愿与有情人相守一世。娘,你就当清漪是个意外,儿子当时年幼无知,一时错许他人。如若初尘先出现,哪还会有清漪什么事!” “你个孽子,现在已经被美色迷惑地黑白不分了!清漪的才貌也是千里挑一,为人孝顺善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娶妻娶贤,方能家宅宁静,长治久安!” “你以前不是嫌清漪又傻又愣吗?如今为了劝说我,不惜改口。你既然觉得清漪是‘贤’,何以初尘不是‘贤’呢?大名鼎鼎的潇湘郡主,全楚国无人不赞,究竟哪里不‘贤’了?” “就她外出与你私会之事,就当不起一个‘贤’字。我已去信何府,明日郎中便知此事,你若不想给雁府找来祸端,还是少去见那潇湘郡主为妙,就当她是我雁府坐上之宾,我们雁府好生款待便是。” “娘,上次郎中来咱们府,还对我夸赞有加呢。郎中肯帮爹爹平息冤案,足见他并非拜高踩低之人。” “总之,你若还认我这个亲娘,在郎中来雁府之前,不得与潇湘郡主私相授受。” 母子俩不欢而散,俱都回去休息。 葇兮来到清蕖苑,此时,清漪正趴在床上看书,“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 “清漪,你整天就知道看书,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 “发生什么事了?” “你这几日跟兄长见过面吗?” “没有,他没来找过我。” “你还记得潇湘郡主吗?” “嗯,记得。”清漪记得那首筝曲《将军令》和那盘杨梅,这些年来,吃到的杨梅都被人提前蘸用糖腌好,总也吃不尽兴,而那次宴会上,郡主的母亲端来的杨梅,却是没加过糖的,酸得五脏六腑格外舒爽。 “她来咱们雁府了。” “噢?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不要怠慢了贵客。” “她,跟雁乙兄……一起回来的……”葇兮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又怎么了?”清漪挠耳,表示不解。 见清漪双眉微皱,一副无辜模样,葇兮微微抽动着嘴角,心想,清漪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人蠢成这样。潇湘郡主私自离家出走,与男子私会,果然自古才女皆风流,不知道郎中会怎么想。当下又不好意思挑明这种事。 清漪焚香沐浴,更衣毕,梳洗打扮了一番,才出了清蕖苑。众人见了清漪今日这一身行头,脸上表情不尽相同,有几个丫鬟忍不住发出笑声。有人哂笑道:“潇湘郡主那仙女一般的人物,腹有诗书气自华,任凭清漪再怎么梳洗打扮,也比不了。” 第13节 “清漪,你为何穿得这般隆重?”葇兮闻到清漪身上散发出来的木樨香,将她拉到一边疑惑地问道。 “她是郡主啊,我第一次跟身份这么高贵的人接触,再加上她才冠湘楚,我自然得好生梳洗打扮一番,迎接她的到来。” 果然是个不知趣的,她来了,还能有你什么地位?惊寒的为人,葇兮自然是信得过。可如今,惊寒哪里还能顾得上清漪,即便能顾上,那也只能做妾了。 “清娘,你今日这一身费心打扮,可是瞎费一番功夫了。寒哥跟潇湘郡主去离原骑马了。”三房唐姨娘说罢,又有几个丫鬟失口笑出声来。 而清漪一却脸平静,丝毫不见波澜,“离原?雁乙兄不是一向都不喜欢去那里吗?”清漪记得,好几次府中有人提议去离原踏青,惊寒从来不去。 离原,是雁州城外的一处草原,在崇山峻岭遍布丘陵的湘南一带,离原是少见的平地,有诗云,“离原千里看无边,极目望楚天”。云拂袖出身将门世家,虽然容貌承其母温婉如水,但性子却受了父亲的影响,喜欢骑马舞剑。惊寒正是在此处与云拂袖相识,自从云拂袖香消玉殒之后,惊寒再不肯提起离原二字,每听人说起,便黯然神伤。 众人听见清漪如是问,皆暗笑不已,祁宁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哂笑道:“潇湘郡主是何等人物,寒哥为了她,莫说是离原,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清漪心想,也对啊,何郎中救过雁乙兄的父亲,雁乙兄陪恩公的女儿去离原纵马,说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人家还是个郡主,更得有求必应了。 清漪自是先行回了清蕖苑,这时祁宁注意到了一旁的葇兮,“你们大家伙儿说说,雁乙前后带回来的三个女孩,有什么共通之处?依我看,云拂袖,云清漪和潇湘郡主都会功夫,又都长得水一样的面容,柔情似水,我见犹怜。”说罢,转头对笑敏道,“笑妹,你平日里就是泼辣了些,不然,就可以和潇湘郡主争个高低了。” 祁宁身后的丫鬟巧荇笑道:“三娘,这话不对,说起柔情似水,谁比得上葇娘,葇者,茅草也,茅草摸起来那叫一个柔软。葇娘别见怪啊,我说的可是茅草。” 第18章 何府家事 盛夏的酉时,天才暗下来,惊寒和初尘披星戴月从离原携手归来,入佩兰院请安。此时,烛火摇曳,只见灯下美人:容华若桃李,玉貌使花羞。云裳似蝶舞,身如风中柳。盈盈浅笑,纤纤细步。不戴珠玉雅如兰,未施粉黛美如仙。清漪心想,这等姿色,在雁州城若居第二,怕是只有宫里的皇后才敢居第一。随即又想到沾衣,若是她还在,应该也会甘拜下风吧。沾衣美则美矣,然脸上有种桀骜不驯的神情,而眼前这位潇湘郡主,简直如仙女下凡,美得摄人心魄,让人呼吸心跳加快。 “清娘,我是何初尘,我们又见面了。”初尘向谭氏福神之后,转过头对一旁的清漪说道。 清漪正出神,听见这莺声软语,不觉又是惊呆,酥得浑身发软,抬头望去,对上了惊寒的目光,惊寒的眸子闪躲了一下,有一丝愧疚的神色。 清漪思忖间,初尘已经慢步向她走来,拉了她双手,“我就住在冰雪阁,以后得了空,我们一起玩耍。” 清漪腾出手来,捏了捏对方手心,“你这双手,好生柔软,摸起来,放佛没有骨头一般。” 初尘听罢,噗嗤一笑。 清漪忽然想起什么来,便问道,“冰雪阁在哪里?” 初尘回道,“就在佩兰院东边。” “佩兰院东边?那不是祥云阁吗?” “是雁乙兄重新题了匾额。” 此后,每次清漪见了初尘,都会多看上几眼。心中暗想,他日吴知州家的女眷见了这潇湘郡主的真容,恐怕沾也不会再断言云沾衣是雁州城第一美人了吧。有时,初尘回头看见清漪正在凝视自己时,便回之一笑。清漪看着那绝世的笑颜,久久不能忘怀。 清漪和葇兮从府外玩耍回来,清漪手里拿着一朵花,一上一下抛着玩得不亦乐乎。二人路过一条小巷口,一俊俏的白面书生迎面走来,葇兮看了一眼,心中赞道,倒是个不错的郎君,神采英拔。正思忖间,那男子却径直向葇兮撞来,还伸出双手又搂又抱。 葇兮一边嫌恶地挣扎开来,一边喊道:“清漪救我!” 男子闻得此言,立即松了手,“我认错人了。”转身向清漪走去,嬉笑道:“清漪,好久不见,想煞我了!” 不等那男子近身,清漪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哪来的登徒子,我认识你吗?” 那俊俏男子哎哟一声,“前儿不久才在知州府见过的,那日我对娘子你一见倾心。我知道你是雁府大郎的侍妾,不过我并不介意,我姓易名千欢,是易府的长子嫡孙,沅芷客栈便是我易家的商铺,倘若你想跟我走,我随时可八抬大轿迎娶你。” 清漪顿了半响,怒回道:“快滚!” “娘子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那雁惊寒已有了新欢,你强留又有何用?我易千欢会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个人好!” “混账,再胡言乱语损我闺誉,小心揍得你满地找牙!” 那男子悻悻离去,末了,又添一语,“记住,我是易千欢,娘子可随时来找我。” 清漪问葇兮道:“这人说他认识我,你见过他吗?” “没有,知州寿宴那日,你我二人寸步不离,我不曾见过此人。我们回去向雁乙兄告状吧,请他帮我们出面修理此人。” 二人回到府中,向雁惊寒叙说了此事,惊寒听罢,脸色极为阴沉,劝慰道:“小事一桩,我自会前去帮你们讨个公道,但是,易府与我雁府虽为雁州城的商贾,然关系一向亲厚,你们二人不要声张,免得两府生了嫌隙。切记,此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清漪自是颔首答应。葇兮却有些不情愿,虽说惊寒并非她的亲表哥,然而他一向待人亲厚,对自己照顾有加,潇湘郡主未曾出现之前,对清漪更是百依百顺,何以今日发生了这等屈辱的事,竟然隐忍不发,还让自己莫要声张。莫非,雁乙兄对清漪的旧情已全然不复? 府外有人求见,来人身着素服,头上绑着白布条,为首的一人对守门人说道,“这位小哥,我们是永州何府的人,我家小娘子在贵府做客,烦请替我们通传一声,就说徐娘子去了。” 守门人哪敢怠慢,忙去了禀报谭大娘子和何初尘。何初尘闻声,双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放声大哭。徐娘子乃何府一小妾,是潇湘郡主的庶母。众人见初尘如此悲伤,莫不为之动容。 何府来人和初尘匆忙离去。 永州何府内。 按照湘楚这边的习俗,人死后需要挑选吉日入殓,吉日定在三日后,人们用硝石溶水制成冰块放在棺内。何初尘跪在灵前,一通闹腾之后,众人才同意将棺材打开。只见棺内的徐娘子,脸色白净细嫩,神态安详如初,一如生前那般慈祥,就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徐姨怎么死的?”初尘伸手去摸徐氏的脸颊,止不住大哭,没想到自己刚离开祁阳城,徐姨就遭此不测。 “徐姨她自尽了,初娘节哀。”一旁有下人回道。 “自尽?怎么自尽的?徐姨好好的,为何要自尽?” “徐姨在江边用一支荷花簪刺入了胸膛。前日亥时,徐姨出了门,到了子时还不见回来,众人便去寻找,后来有渔夫发现了徐姨的尸身。” “什么荷花簪?我根本没见过徐姨有什么荷花簪!” “郎君说,那是他赐给徐姨的,想来徐姨极为看中,从不曾示于人前。” 初尘怒气冲冲地进了何樰的书房,“徐姨她怎么会自尽?父亲有没有去调查清楚?” 何樰此刻神情颓丧,仿佛老了几岁一般,并不答话。 “我想一定是有人杀了徐姨,一定是母亲做的!” “休得胡言!前日夜里,我在你母亲房中留宿,她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母亲是你的发妻,你当然维护她了。” “你是潇湘郡主,怎么对你父亲如此无礼?传了出去,你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可就毁了!” 何樰不再理会初尘,径直出了门。初尘不敢再纠缠,父亲并不宠爱她的生母,且这些年来,自己分到的父爱也有所不足。 一旁的奶娘陈氏见何樰出了门,对初尘说道,“那日,柳大娘子确实没有出过门。” “不是她,那还能是谁?”初尘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柳氏的怨恨。 湘江边,孤舟上,何樰拿出那支荷花簪,反复摩挲着,昔日旧事历历在目。 第19章 娥皇女英 二十年前,永州水府。 永州行军司马何承勉携子入永州水府。 丫鬟来报时,水府二房主母唐氏喜出望外,忙朝身边的少女喊道:“横波,你还不快回去梳洗一番。” 那位名唤“横波”的女子略有些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低头往自己院内走去,谁知猛地撞到了表姊柳疏影,只见疏影今日穿着浅红色绣合欢花襦裙,脸上略施粉黛,光彩照人。 一旁,大姑母柳水氏拉住横波,“二娘,看看你姊姊这身打扮,如何?” 唐氏听见声音,便跟上前来一看,问道,“大姑,疏影今儿这是?” 水氏道:“今日节度使司马何承勉带着儿子来咱们水府了,就是爹爹给疏影相中的夫婿,我让疏影梳洗了一番,过来给弟妹和二娘瞧瞧……” “什么?”唐氏瞪大眼睛,打断了自家大姑子水氏的话,她显然不敢相信眼前水氏所说。 二人便来到前厅,争先凑到何樰面前,说了好一堆溢美之词,互不相让。众人正疑惑不解时,只见这边唐氏夸道:“不愧是爹爹相中的孙女婿,这般一表人才,跟横波实乃天作之合。”那边水氏便打断道:“爹爹果然疼爱疏影,为疏影觅得如此佳婿,阿娘若是还在,一定十分欢喜!” 这边,何承勉也慌了,“老太爷,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老太爷神情慌乱,不知所措。此时,一个年轻女子豁然起身,鼻子里冷哼一声,朝水老太爷扔去一个厌恶的眼神,便往门外走去。水府三房陈氏忙追上前去,喊了声“小溪……”,临出门前,陈氏望着屋内乱糟糟的一群人,神情失望至极。 此时,何承勉父子已离开前厅,厅内一片死寂。水氏首先打破这沉默,“长幼有序,疏影今年十九岁,和雪进年纪更为接近,横波还小,她才华满腹,花容月貌,以后有的是媒人提亲。” 唐氏哪里肯想让,“姑姑,长幼有序也是横波和小溪论长幼,你也知道横波才华满腹,花容月貌,当知她与何樰郎才女貌,何不成全了侄女?” 这样出色的少年英才,极不多见,更何况水氏看出自家女儿本就对何樰颇有好感,如今,就算要跟唐氏决裂,她也一定要据理力争,“疏影自小便在水府长大,弟妹这话,便是要分个你我,好啊,这是要将我这孤儿寡母赶出水府门去。” 横波自小便和疏影一起长大,两人形影不离,同榻而睡。半年前,横波路过前厅,水老太爷嘴上喊的是“疏影”,由于老太爷时常记不清儿孙的名字,时有叫错,横波便未放在心上,之后就跟父母提起了此事。她年方十六,父母从未提起过婚嫁之事,而今,姻缘来得这般迅速,她有点不知所措。忽又想起那日湘江边偶遇吹竹笛的少年,那少年出身清贫,却有满腹的才学,精通音律和诗词歌赋,站在江边宛如遗世独立的谪仙,二人一见倾心,在湘江边聊了许久。 往常这些年来,疏影表姊醉心于帮水府料理往来的生意,而最近一年来,表姊每日苦练湘绣,还拉着她帮忙去入婳阁挑选胭脂水粉,去花想容挑选华服美衣,在凉亭里偷偷看《诗经》和《楚辞》。看来祖父向疏影提及此事,比自己早了许多,想及此处,横波一阵内疚,表姊这么大动静,自己竟然并未多加关心。眼前出现的这个何樰,虽然出身名门,一表人才,气宇轩昂,谈吐不凡,然而一想起那少年,再想起表姊,横波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阿娘,那日祖父给我说媒时,曾管我叫‘疏影’,想来,祖父原是想给表姊说亲的。再说,我才十六岁,想多陪爹娘几年。” 虽然横波这么说,但当日老太爷究竟想给何人牵线,尚未可知。老太爷有时候还会管水氏叫做‘湘祁’,这可是水府大孙女的名字。因此,横波这显然是退而不争之举。疏影听了,心底涌起一股愧疚,那日,老太爷叫住她时,嘴上喊的却是‘小溪’。她早两年曾见过何樰,早已芳心暗许,下了心思要跟何樰举案齐眉,因此,自从水老太爷说起此事,她便不再似往日般大大咧咧,性子收敛了许多。此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告诉众人水老太爷也叫错了她的名字,她担心出一点岔子,自己便嫁不进何府。 众人纷纷惊叹于横波的谦让,唐氏求助长房水百川,“大伯,你说句话,这该如何是好?” 水百川也不知如何决定这桩错点鸳鸯案,就眼前这情形看来,二人都不会让步,谁让何樰出身将门,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呢!水百川思忖片刻,道:“古有娥皇女英二女共嫁一夫,成为美谈,今日我们也可以效仿此举。疏影和横波一向要好,想来定会齐心协力,和睦共处。” 柳水氏和唐氏相视了一眼,想来也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都默认了水百川的提议。 横波向众人行了一礼,“祖父,大伯父,大姑,阿娘,我对这位何郎君并无好感,愿退出娥皇女英之争。” 柳水氏与疏影面面相觑,对横波的谦让,有点过意不去。 “横波,你这是怎么了?不愿跟你表姊共侍一夫吗?你表姊都不介意,你反而还不乐意了,赶快回去抄五遍《女诫》!”唐氏生怕再出了什么岔子,只得先将横波支开。 水百川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横波莫要任性。” 涟漪阁内。 唐氏坐在绣凳上,看着眼前跪着的横波,满脸怒容,“你可知节度使行军司马是个什么官?我告诉你,楚王以前就是武安军节度使!” “娘,我跟表姊感情这么好,若共侍一夫,将来难免生了嫌隙,都是一家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呢!行军司马又如何,如今这乱世,节度使随时造反当皇帝,皇帝随时成为阶下囚。”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就生了你这么个女儿,眼前好不容易有一桩这么好的姻缘,你竟然还推三阻四。你就是嫁到何府为妾,你也必须去!” 自古以来,父母都为孩子的婚事操碎了心,永州何家,在邻国也是赫赫有名的书香望族。水府是商贾之家,在楚国还算有些名望,这还是多亏了楚王重视商人的政策。若换成是唐朝,商人的地位十分低下,哪敢奢求与名门望族联姻。 横波思忖再三,道出了湘江边的那位寒衣少年。唐氏召来一见,知其并无一官半职傍身,遂撵了出去。 “娘,江郎才刚考了功名,尚在等候朝廷派遣中,他那样的谈吐才华,将来岂会无一官半职?你阅人无数,岂是连这个道理都不知?” “荒谬!这等寒门学子,靠自己能当个九品候补已是天恩,焉敢奢求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封侯拜相史册留名?那何大郎与他同时考的功名,何大郎考了第一,他考的第三,你如此舍高求低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横波自知劝说母亲无望,只好修书约何樰浯溪碑林一见。 论相貌,横波更胜一筹,且温婉清秀,何樰自是更倾心于横波。此番佳人相约,心中不胜欣喜,“我见娘子心欢喜,料娘子她,见我应如是!” 到了碑林之处,却见佳人秀眉微蹙,何樰心中一愣。 二人互见过礼,横波丹唇微启,“郎君,你我有父母之命,本不应相见,然妾心中早有所属,况吾姊倾心于尔。尔乃人中龙凤,吾长辈欲效娥皇女英之举,望郎君体察妾情,自求迎娶吾姊,吾奴自感激万分。” 何樰相貌不凡,才识过人,从未想过横波会提出解除婚约,心中万般不愿,沉吟半响,“敢问是何人令娘子倾心?” 横波见他不信自己所言,“浯溪书院,江奉宣。” 第14节 是他!江奉宣比自己早两年进入浯溪书院,如今自己出仕五载,他却还在浯溪书院。他与江奉宣并不熟络,只知道他长得风流倜傥,听闻那人工于词墨和音律,文章华而不实,是故年年落第,而且心浮气躁,从不服人,屡与人争高下。甚至大放厥词,称楚王昏庸误国。“倘若是他人,我或可割爱,然先天为人骄躁,实非良配!” 不久后,柳疏影和水横波便一同嫁入何府,虽然是并嫡,然而终究得分个大小。横波自请做小,让表姊管理府中大小之事。 是年,疏影管理雪府井井有条,迎来送往毫不含糊。而朝堂之上,何樰也无往不利,很快,便官拜丞相,封太子师。 唐昭宗李晔乾宁三年,马殷任武安军节度使,平定了湖南境内的割据势力,实现了湖南的统一。后唐天成二年,后唐明宗册封马殷为楚王,南楚国由此成立。马殷在位期间,励精图治,采取“上奉天子、下抚士民、内靖乱军、外御强藩”等政策,并大力发展经济,采取加强水利、鼓励农桑、大兴茶业、提倡纺织、通商中原等政策,使得楚国成为当时的富国。马殷去世前,遗命“兄弟继位”。其长子马希声嗣位两年即薨,次子马希范继位,他奢侈无度,加重苛捐杂税,使得楚国民生水深火热,埋下了动乱的祸根。 后汉天福十二年,残暴昏君马希范去世,此时,马希萼是马希范诸弟之中最为年长的,他杀伐无道,纵酒荒淫,众将领弃而拥护马希广继位,后汉封其为天策上将军、楚王。 南唐齐王李景遂南下楚国,同行之中,还有总角之年的郑王李煜。李煜听闻雪家长女之才,心生不服,便与之约战湘江边,时年,雪大娘六岁,二人斗诗战成平手。此后,雪大娘之名在坊间不胫而走,被楚王马希广封潇湘郡主。 彼时,齐王李景遂意欲为难潇湘郡主,被徐姬所救。齐王欲除徐姬,柳疏影为答谢其恩,将徐姬带回府中,后来,成为何府的妾室。 后汉隐帝乾祐二年,马希萼和马希广之弟马希崇以马希广之继位违反其父马殷兄终弟及的遗命挑拨马希萼造反,马希萼叛变,率军南下进攻南楚都城潭州,战败被俘,马希广顾念兄弟情义,不忍伤之。 乾祐三年,马希萼结合蛮族军再度进攻潭州,并向南唐称臣,请求援兵。马希广率军讨伐马希萼,大败。马希萼遂自称顺天王,攻下潭州,并将马希广赐死。何樰为马希广求情,反遭贬谪,削去了丞相之职,得了个虞部郎中的闲职。 同年,昔日的寒衣少年官拜九品将仕郎,有一日做客何府,听见内院琴声袅袅,于是闯了进去,见了廊下的水横波,走过去百般纠缠。 “横波,你跟我走吧,以后我会很有出息!” “放开我,如今你我皆有孩子了,多说无益!” “你分明对我有意,否则你也不会还弹着我当年谱的曲子!” 两人正在拉扯间,被老太太王氏和柳疏影当场撞见。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水氏,光天化日之下跟野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将仕郎听了这话,怒不可遏,作势就要动手推老太太,被柳氏挡了一把,柳氏磕在柱子上,顿时见了血。 王氏一怒之下,遣走了水氏,水氏亦不作辩解。时年,水氏的女儿已两岁有余,府中人纷有闲言,疑其非何樰所出。柳疏影顾念幼女无依,将其抱到自己房中,从此视为己出,喝令众人不得再议论此事。 第20章 渐生嫌隙 这日清早,风云突变,刚过巳时,几道闪电从天而降,黑云压城,白昼变黑夜。天空像被捅漏了一个口子,不停往地面泼水,连续三日,雨才渐停了。雨停之后,地面积水深三四尺,没过人半腰,已经无法行走,人们只好以舟代步。 湘江水涨,只见城里各处,人们纷纷拿了渔网、竹筐在街道上捉鱼,偶尔有人捞起一条大鱼,惹得其他人便拍手称快。 到了酉时,积水渐渐退去了一些。盛夏时节,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夕阳下,一条小船缓缓从渡口处向樰岭驶来。 “大娘快看,是雁惊寒来了!”初尘房里的丫鬟踏莎打开小轩窗,看见了不远处的船只正向这边驶来。 初尘走至窗前看到那一幕时,忙转身往房门外走去下了阁楼。踏莎紧随其后,“大娘,这不合礼法,被郎中知道了,又要骂你。” “管他呢,他从来不把我当女儿看,我才不要他这个父亲,如今徐姨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惊寒一个人对我好。” 待得小船到了浅滩附近,惊寒下了船,初尘正沿着小路往这边走来。暴雨过后,到处都是泥泞,初尘的鞋子已经被泥水浸透,看得惊寒好一阵心疼。 “初尘,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多泥巴,你的裙子都弄脏了。”初尘纤细的身段,睫毛沾了泪水,如雨后的梨花般楚楚堪怜,惊寒忙拿了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你这几日都在渡口吗?”初尘问道。 “三日前的傍晚我到了浯溪渡口,本想着第二日再来拜访郎中,不想下了那么大一场雨,都怪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初尘回头对踏莎道,“快去,带上我的几身素服,我们去雁州。” “姊姊,这样郎中知道了会发怒的。” “怕什么,反正在他眼里,我就是多余的人物,我以后,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初尘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积压多年的怨气,说完后,冲着惊寒羞涩一笑。 惊寒被这迷人的浅笑深深吸引住,激动地握住初尘的双手,“初尘,我此生,定不负你!” 初尘缓缓一笑,看向渡口的方向,“我们走吧。” 浯溪客栈内,烛影摇红。 “你睡吧,今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惊寒坐在床头,望着床上的初尘轻柔地说道。 “不,我不睡,你陪我说话,说一整夜。” “那可不行,你不能不睡觉。”惊寒宠溺地说道。 “少睡一晚又不会死人的,你就陪我说话嘛!”虽是夏夜里,但下了一场大暴雨,夜间的江边,清风徐徐,传来丝丝凉气,初尘缩在被窝里撒娇的样子让人见了顿生一股保护欲望。 惊寒心想,反正初尘也不可能会坚持一整晚,就由着她去吧。 “我们永州一带,处处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以永州八景最负盛名。这八景分别是‘湘妃泣竹’、‘芙蓉照水’、‘浯溪碑林’、‘寒江独钓’、‘渔舟唱晚’、‘樰岭奇葩’、‘阳春白雪’、‘牛屎芬芳’。” “你慢点说,喝点水润润喉咙,你说快了,我怕记不住。”惊寒听初尘这么说,知道会有一番长论,便体贴地端来一杯温茶。 “‘湘妃泣竹’乃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南下寻夫,舜帝殁,二妃啼哭,洒于竹,竹尽斑,故曰‘湘妃竹’。此乃八景之首。” “古有湘夫人陪伴在舜帝之侧,今有潇湘郡主与我秉烛夜谈,我何德何能!” 初尘莞尔一笑,没有接惊寒的话茬,继续说道,“‘芙蓉照水’一景在祁水岸边,诗云‘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祁水一带遍植木芙蓉,盛夏之时,芙蓉花开,晨时为白,继而微红,待到正午,便如红霞,故称‘三醉芙蓉’。” “郎中的义名唤作江渚渔樵,而你,则是江畔芙蓉。” “我并不喜欢芙蓉花,只是我家的每处院落,都便植此树,父亲才赐了这个雅名给我。芙蓉花论富贵华丽,不如牡丹;论清新脱俗,不如绿竹;论灵气逼人纤尘不染,不如涧谷幽兰。我不是什么江畔芙蓉,我是冰天雪地中的一株涧谷幽兰。” 惊寒换掉桌几上的凉茶,重新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床边。 “‘浯溪碑林’就在这码头对岸,那处有一山峰,苍崖峭壁,枯松倒挂,巍然突兀,连绵几十米,高三十余米,山峰之上,碑林丛立,摩崖石刻云集,来往文人骚客常刻所作诗词于岩石之上。” “我明日陪你过去看。” “我才不要过去看呢,我根本就不喜欢诗词歌赋。” “不喜欢诗词还能对战南唐李煜,我的初尘真是个天才!”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读书。” “‘寒江独钓’乃一百多年前,子厚先生左迁永州,郁郁不得志,便在江边写了一首《江雪》,抒发贬谪情怀,先生在永州期间,大力兴学,当时,诸多文人来永州与先生写诗作赋,切磋文才,办学教书,此后一百余年,永州出了十余位进士,此乃先生之功……” “子厚先生是个奇才,虽然被贬谪是他的不幸,但是却成就了永州之幸!说起来,你母亲和子厚先生颇有渊源,同出自河东一脉。那里人杰地灵,怪不得你母亲给了你这么一副绝世美颜!” “我才不喜欢我母亲呢,我的徐姨就是被她害死的,九年前,母亲与她的表妹水氏一同嫁给父亲,父亲甚是宠爱水姨母,后来,母亲用计把她赶走了。母亲的脸上有一道疤,都说相由心生,内心丑恶之人,才会有这般丑陋的面貌,母亲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被人诟病,现在成天躲在房里装傻。” 惊寒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应对,心想,无论何府柳氏和徐姨娘为人如何,初尘倒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帮理不帮亲,这般品格,实在是难能可贵。 说到此处,初尘声音哽咽,泫然欲泣,“我们这渡口,一百多年前人迹罕至,不为外人所知,如今,我们浯溪能有今日这丰衣足食,全仰仗子厚先生,后人为了纪念他,在江边盖了一座亭子,取名‘寒江独钓’。” “你真是个好女孩……”惊寒情不自禁地说道。 “‘渔舟唱晚’乃湘江一带常见之景,湘江两岸,百姓多以打鱼为生,渔民生性豪爽,常对歌为乐。我每次推开窗,就能看见江面上渔歌互答的场景。” “‘樰岭奇葩’乃一处园林,此园奇花异草,是我父亲所建。后来,乡民便以我父亲的名字为这处园林命了名。我父亲博学多才,年轻有为,年不及三十便官拜丞相。他样样精通,不仅医术了得,且擅长农耕,又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在我们浯溪一带,深受百姓爱戴,他在祁山半山腰上开拓了一片山林,遍植珍木,潜心研习农耕之术,造福百姓。” “‘阳春白雪’乃道州雪萝卜,当地所产萝卜皮红如血,瓤白似雪,素有‘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苹果下枝巅’之誉。” “‘牛屎芬芳’乃一种酒,相传沙冲湾有一农夫,一日,乡民忽击鼓敲锣,众曰‘贼来也’,农夫慌张之下,藏酒于牛棚,数月后,农夫将其取出,谁料酒香四溢,风吹十里香,此后这牛屎酒便成为绝世佳酿,武穆王生前驻扎在永州之时,尝此酒,尊其为国酒,说来也怪,这酒只能在阳春镇酿成,别处仿制皆不能成,此酒色黑如牛屎,滴酒于桌,凝结成团而不流,入喉甘美醇厚,酒香留喉三日而不绝。” 二人言谈之际,惊寒已经剪了好几次灯芯。这次捻了灯芯之后,回头看床上美人,烛火映着她清丽绝俗的容颜,晃得惊寒心神不定。他走到床前,俯身想吻下去,正要得逞的时候,初尘一个轻巧的转身,便滚到床里边去了,吓得惊寒忙道歉不迭。 “看你吓成这怂样,我又没怪你。” 惊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庆幸并拜服初尘的宽宏大量。经过这次秉烛夜谈,惊寒更确定了一生一世守护初尘的决心。“都已经丑时了,你快睡觉吧。”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不想听我说话?” “怎么会?我担心你明天身子不适。” “不妨事,明天我在船上睡一觉,就到了雁州。” 当下,初尘继续说着这些年来的趣事,直到东方露白。 二人返回雁府后,葇兮找清漪一同去冰雪阁。潇湘郡主,楚国前相,光凭这八个字,葇兮交定了初尘这个朋友。 冰雪阁内,美人暗自垂泪,笑敏在旁作陪。 一旁,葇兮绞尽脑汁地想了诸多话语来安慰初尘。而清漪,则盯着冰雪阁内的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清漪自小就没有什么主见,不知道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自从跟沾衣相依为命后,所穿所戴,莫不模仿沾衣。自从来了雁府,衣着服饰又学着葇兮平日的喜好。此番细看了冰雪阁的一花一草,绣囊簪钗,心里又有了主意,脑子里想象着初尘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初尘回头看清漪时,见她正在傻笑些什么。葇兮见了她这没心没肺般,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傻孩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还不快过来安慰下初尘姊姊。” 清漪浅笑着搬了条绣凳往初尘走去,刚要坐下来。初尘见了清漪手上的银镯子,一手扳过清漪的手,“这是我家的镯子,你哪儿得来的?” 清漪愣住了,看了看葇兮,支支吾吾说不清。 “初尘姊姊,一个银镯子而已,也许物有相似呢。” “不可能啊,这种镯子,是我祖父亲手画图让工匠制的,我们家人手一个,我祖母有,我徐姨有,母亲手上也有一个,伯母和婶娘,还有家族中的姊姊妹妹,都有一个这样的银镯子。” “可是这个镯子,是葇兮送给我的呀!”清漪说道。 这下葇兮不敢解释这个镯子的来处了,情急之下,只好说道,“家父与郎中年少时在雁山学院一同求学,或许……” “这么说,你父亲偷看了我们家祖传的银镯子图样,然后依样画葫芦做了一个?”初尘讥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偷看,你说得也太难听了!”葇兮面红耳赤,没想到初尘会这么问。 “不然怎么解释呢?你父亲和我父亲一道求学,这镯子的图样是我们家祖传的,难道这是你父亲自己画的吗?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好歹也是个郡主,出口就污蔑人,有你这样的郡主吗?”眼前的初尘太过于咄咄逼人,清漪不想葇兮被践踏了尊严。 “你们两个盗用我家银镯子图样的事,不给我解释清楚,就等着见官吧!” “见官?我怕你吗?一个镯子而已,也没什么特别,凭什么只有你们家可以戴这种式样的?相信何郎中不会跟你一样不讲道理。” 葇兮在一旁左右为难,既不想跟初尘撕破脸皮,又不忍当着面反驳替自己说话的清漪。只好先劝清漪先行离去,“清漪,这镯子的式样跟何府的一模一样,确实是我理亏,你先回去,待我先调查清楚此事,再来向初尘姊姊赔罪。” 清漪和初尘不欢而散。 待清漪出了冰雪阁,葇兮将那镯子递给初尘道,“这可能是个误会,既然是你家祖传的式样,那这个镯子就交给姊姊保管吧。” “我不要,你毁了它即可,这个图样是我祖父对后辈的一种寄托,我不想被别人效仿了去。”初尘的语气,仍旧不依不饶。 葇兮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出了冰雪阁。“姊姊好生休息,莫要为此事伤神,我会处理。” 笑敏和葇兮也出了冰雪阁,笑敏道,“想来这镯子,不是葇娘你的吧?”一个穷强僻壤来投靠姨母的丫头,每日里深夜刺绣补贴家用,身上又岂会有这样精致的银镯子! 葇兮岂会听不出笑敏的言外之意,羞得满脸发烫,她知道自己面无血色不会脸红,于是故作镇静地岔开话,“这个镯子,是我和清漪的秘密,恕我不能多言。” 清蕖苑内,清漪一肚子火气,“分明就是这个潇湘郡主故意刁难我,好好的一个镯子,非说是她们家的!镯子是她的,整个雁府是她的!雁州城也是她的!” 第21章 清漪落水 盛夏里骄阳似火,这日一大早,雁府收到了潭州周行逢发来的请柬,邀请雁家前往楚宫赴宴。权贵之间的筵席,无非就是一场变相的联姻。 葇兮欣喜若狂,忙叫了清漪陪她上街去买些首饰,以便打扮一番前去潭州参加宴会。这次的宴会非同寻常,周行逢被周朝封为武清军节度使,掌管潭州军政大事,因此将会有周朝重臣来使,若能借助这次机会崭露头角,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即便热成这样,菱角街上也是人来人往。只见对面走来一个妇人,她不施粉黛,青衫布裙难掩姿色,如此素净的妆容,显得手上的竹篮尤其耀眼,篮子里,有着夏天最为常见的水木两芙蓉,那荷叶舒展得极好,一看便是新摘的。 第15节 “好漂亮的婶婶!”葇兮一直盯着路边的各种首饰摊,当听见清漪说出这话时,便回了一句,“谁在你眼里都是美人,连谭笑敏你都觉得天仙似的……”说罢,抬眼一看。 那年轻妇人年近三十,这么大的太阳,她光滑的脸颊白皙无瑕,清爽水灵,淡淡的眉毛,黑珍珠般的瞳孔,身段苗条。 葇兮道:“这回你总算看对了。” 那妇人走来,将篮子递给清漪,“送给你。” 清漪接过,道了声谢。若在往常,有人平白送上这么一篮子花,葇兮一定要起疑心,但此刻,她却没有出手阻拦清漪。因为她相信相由心生,眼前这个人看着清漪的眼神暖透心窝,绝对不会有恶意。若在平常,葇兮一定会问眼前的人,“婶婶,你送她花,你送我什么?”但眼下,她什么也没说,直觉告诉她,这位妇人和清漪有着莫大的关联,那充满慈爱的眼神,非亲即故。 那妇人转过头来,看了看葇兮,脸上如春日的暖阳般和煦,“我的小仙女,这菱角街上,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若是往常,葇兮一定会抬杠,“我也想要一篮子花。”但是此刻,葇兮打消了这个念头,本想谦虚地推脱一番,但随即想起即将要去潭州赴宴,“婶婶送我一对耳环吧。” 那妇人听罢,微笑着从荷囊里拿出了一锭银子,约莫有二十两,“小天使,这个给你,看中什么就拿去买吧。” 说罢,她半猫着身子,抱了抱清漪和葇兮,并在清漪额上落下一个吻,浅笑着转身离去。清漪静若处子,饶是在大街上被人一吻,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葇兮心想,这人若是清漪的娘亲,为何不跟清漪相认?若不是她的娘亲,刚才的行为又如何解释呢?早些年,瑶碧湾集市上有个卖米豆腐的婶婶,很多次都叫住自己吃米豆腐,说是不要钱,后来,有人告诉葇兮,说那女人早些年心中爱慕她父亲多年。看着手中的银子,心想,这位婶婶可真是心善得很,明明只是来给清漪送花的,为了不让自己失落,愣是也给了自己这么大的甜头。 “清漪,你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模样吗?” “记得一些,她陪伴我的时日最长。” “你娘跟方才这位婶婶相比,如何?” “这位婶婶皓肤如雪,我娘肤色比较暗沉,且脸上有疤痕,我记得以前在家时,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说道,‘瞧我家清漪,长得这般粉雕玉琢,跟山茶花似的!’” 拿着这锭银子,葇兮咬牙买了一套湘绣襦裙,一根碧玉簪,共花了十两银子。 “清漪,回到府上若是有人问我,我就说这衣服和簪子是你送我的,可好?” 清漪点头答应。 葇兮侧头看着清漪,她总是一幅呆头呆脑的模样,若说她出手相赠十两银子,众人绝对不会怀疑。只是想到瑶碧湾的母亲时,葇兮的欣喜之情便被淡淡的忧愁取而代之。再想到刚才的婶婶,知清漪的出身非富即贵,心头不由得又涌起了一点嫉妒之心。待我飞黄腾达时,阿娘,你便不用那么辛苦了。想到这里,便去了驿站将余下的十两银子寄回了瑶碧湾。 一路上,葇兮沉醉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幻想中,舟车劳顿浑然不觉。等到房间里只剩清漪的时候,葇兮道:“清漪,上次郎中意欲收你为徒,你未曾有回应,你这般好相貌,留在雁府实在委屈,有没有想过这次在潭州……” “不委屈,雁乙兄品性才德样样兼具,对我也不错,不是吗?” 哎,葇兮心中叹了口气,原来她实时今日还不知道。“郎中不是想收你为徒吗?” “郎中?”清漪摇摇头,“他是潇湘郡主的郎中,他不是我的郎中。” 到了潭州,已是傍晚,众人在客栈落宿。 次日,拒霜园里,处处张灯结彩。园内遍植三色芙蓉花。罗老太太带领众人正与宾客们寒暄,这边,惊寒几日不见了初尘,想着她应该也回来参加宴会,便四下里寻找她的身影。果然,只见不远处,一株芙蓉花树下,初尘正与一位年轻男子交谈着什么。 那是怎么一位男子——他年不及弱冠,两道剑眉,英气逼人,一看便是个文武双全少年英才。只需一眼,便知道这男子定是这拒霜园内第一少年。 惊寒顿生醋意,却不得不压住满腔怨气,在一旁静待美人。葇兮注意到惊寒的举动,便也朝那边看去,然后拉了一下清漪的胳膊,“你看,美男子!” 见清漪面无表情,葇兮道,“这男子不知道是哪国的贵公子,今日出现在这拒霜园内,不知道要碎多少芳心,不信你看——”,清漪顺着葇兮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园内众多女子朝着那男子的方向,窃窃私语,浅笑嫣然,娇羞不已。 忽然间,那男子扭过头来,葇兮顿时羞红了脸,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不觉埋低了头。 朝食过后,众人休息片刻,便将去橘洲欣赏歌舞。橘洲湘江江心的一处小岛,届时,众人将坐在画舫内观看。 “初尘,刚刚那位男子是什么人?”惊寒掩饰住内心的醋意,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是大周人士,很小的时候就拜师在我父亲门下,是我的大师兄。” “如此,便请你师兄跟我们同行罢?”惊寒想要探探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的底细,看他和初尘的关系如何。 “也好,反正他这次也是一个人过来。”初尘说罢,让踏莎前去邀请。 这时,众人漫步在湘江边上。清漪见湖心有几处礁石,玩心大发的她喜出望外地道:“葇兮,我想去小岛上看看,你要一起吗?” 不等葇兮发话,惊寒劝阻道:“太危险了,江心礁石太过湿滑,再加上容易湿了衣鞋,还是不要去了。” 初尘抢道:“我也想去!” 惊寒宠溺地看着身侧的美人,吩咐雁德去叫船只。 雁府的几个姊妹一看初尘也要去江心礁石,便也争着要去。依旧是看在潇湘郡主,楚国前相这八个字的份上。 众人坐着乌篷船,到了礁石附近处。船家道:“各位客官,前边过不去了,你们就在这看着吧。” 礁石离船头约莫有八尺远,清漪轻轻一跃,落在了中间一块较大的礁石之上。三年前,在浯溪渡口时,清漪就是像今日这般雁落平沙地躲开了他父亲。葇兮心头又涌起了一阵失落,心想,清漪就是命好,能文能武。 这边,初尘也轻轻一跃,落在了右侧偏北的一块较小的礁石上,蹲下身子看石头边的小鱼。惊寒见状,只得跳到右侧偏南的一块礁石上。初尘今日穿着白底蓝花的百褶留仙裙,宽大的裙摆险些掉落到水中。惊寒见状,“初尘当心些,你的裙摆要湿了。” 初尘便站起来,岂料脚底一滑,中心不稳,眼看就要落水。惊寒一个箭步跳到清漪所在的大礁石,左手用力猛地一推清漪,右脚跨到初尘所在的礁石,用右手搂住了初尘。 “吓死我了。”惊寒惊魂甫定,急切地看着怀中的美人。 这厢,葇兮见清漪落水,粉色的衣裙在水中浮沉了几下,人便沉入水中。急得忙喊:“谁会游泳?快下去救人。” 众姊妹中,只有祁宁会游泳,祁宁双手一摊,“你们别看我,这么深的水,我下去只怕也会淹死的。” 船家低声说道:“小人倒是会游泳,只是男女授受不亲……” “救人要紧,快下去救她,快!”葇兮语无伦次地道。 待得惊寒和初尘回到船上时,方见了水中的船家和清漪。只见二人浑身湿了个透,清漪浑身软绵无力地瘫在船家的怀里。雁府的姊妹见此情形,唏嘘不已,“这可怎么办?清漪妹妹被这船家碰了身子,传出去了那可是大事。” 船家将清漪推到船边时,唯有葇兮和初尘出手去拉。船家道:“方才救人实属无奈之举,各位客官莫要责怪小人。” “快点开船,快点回岸上找大夫!”葇兮喊道。 “清漪怎么落水了?”惊寒问道。 “雁乙兄,方才你去救郡主的时候,无意中推了清漪一把。”这事固然是惊寒的错,但葇兮却不敢出言责怪。 “噢?我又不是故意的,她不会生我气吧?” 葇兮闻得此言,心中默叹,世间男儿皆薄幸! 第22章 一刀两断 惊寒看着浑身湿透的清漪,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向葇兮说道:“我之前教过她游泳,她学得还挺快,怎么这次会溺水?” 祁宁道:“这就怪二弟你了,谁让你处处留情,惹清娘心生怨怼,不落水的话,岂能让你回心转意!” 祁宁是雁府的亲孙女,以葇兮寄人篱下的身份,不敢多言半句。 待到船靠岸后,葇兮着巧樨去请了大夫,倒也无大碍,夏日里在江水里泡一会儿也着不了凉。 雁府乘坐的这艘画舫名叫江蓠画舫,清漪被惊寒推下水,心中有些抑郁,便去了房间里休息。 那英俊男子上船之后,一众年轻女子还算规矩,也就多看几眼,并不敢越矩前去搭讪。 惊寒上前招呼,“与公子同乘一船,实乃荣幸,在下雁州城雁惊寒。” 那男子微微颔首,“雁兄客气了。” 这男子竟然不自报家门,惊寒略微不满,“别的房间已经被占用了,还剩倒数第二间,别有居。” 那男子道过谢,便朝别有居走去。 忽然,别有居内传来一声尖叫,众人忙过去探个究竟。葇兮认出那是清漪的声音,便快步跑过去。只见屋子内,清漪只着单衣,虽背对着众人,但亦可看出她尚未系好,衣衫半开。葇兮忙冲进去挡住清漪,见那男子站着不动,葇兮恶狠狠地说了句,“走开啊!”那男子才转身离去。子曰,非礼勿视。此人竟然趁人之危,堂而皇之毁人清誉。此时此刻,葇兮之前对那人生出来的好感,就在刚刚一刹那,顷刻尽毁。 忽然屋子外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回过神来,只见惊寒已经落水,神情狼狈不堪。惊寒一向水性极好,此刻却在水中胡乱扑腾,雁德见状,忙入水施救。 罗老太太气得用手指着那位男子,“你……为什么将我孙子推下水……”那男子头也不回地出了画舫。 罗老太太问众人,“这是何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众人哪敢说这是郡主请来的客人,谭大娘子只好吩咐了身边人去调查那男子的身份。 待惊寒上得船来,众人见他神情痛楚,便将他扶进房间里休息。清漪拿了随身携带之物,转身出了画舫。 屋内,清漪穿好衣裙,惊吓之情尚未平息,葇兮在旁安抚。罗老太太道,“今日清漪先是在外头落水,湿了身子被男人抱上船,然后又在外男面前露了身子,以后断不能再进我雁府的大门,让她跟那个男人走!” 清漪在屋内问得此言,浑身充满了怒气。 “要不,你去跟大娘子和老太太赔个罪?”葇兮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问你,雁惊寒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潇湘郡主?” 葇兮迟疑半响,回道:“是的,你……才知道啊?” “这事有多久了?” “潇湘郡主就是因为这事,才会来雁府的。” 清漪委屈地面孔扭成一团,“葇兮,我当你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为何不告诉我?” 清漪性子一向极好,葇兮还从未见她气成这样,心里也觉得百般委屈,为何人人都知道的事,她一个当事人反而不知道?“我……”哎!说什么好呢? “雁惊寒什么眼神?那潇湘郡主什么人物,你我心中有数。罢了,方才这事分明是何初尘陷害我,那男子应该早与他相识,早些时候他们在花园里密谈,你那会儿也撞见了,我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清漪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我才不会去道歉!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要赶我走,不见雁惊寒有只言片语。为了救那何初尘,狠心将我推入水中,我还留在雁府作甚?从此我与雁惊寒一刀两断!” 葇兮柔声道:“雁乙兄心中定是有你的,你还记得那次你生病呕吐,眼看就要吐到床上了,雁乙兄知道你极其喜欢那床绣荷叶的被子,于是伸手去接了。”葇兮虽这么说,自己却也不大相信这话,从潇湘郡主出现后,惊寒心目中何曾有过清漪。此番只是为了安慰清漪,不想她太过伤心。 清漪冷笑道:“什么心中有我?我才不信呢,当我是傻子吗?有我的话会推我入水吗?葇兮你是不知道啊,当时她推得急,力道又大,你知我一向反应极慢的,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水呛了,那比死还痛苦的感觉真是叫人毕生难忘啊。这样的心,我不要!” 葇兮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在隔壁的洞天居休息吗?怎么又来了别有居?” “巧薇说洞天居被潇湘郡主要了去,只剩这一间别有居了,我便来了这里。我想,是那潇湘郡主故意想让我出丑,才会霸占洞天居。今日在江心,她也是故意假装滑倒,她知道雁惊寒会过去扶她,也算好了雁惊寒会将我推下水。” 葇兮想,潇湘郡主那日虽然咄咄逼人了些。然而就凭潇湘郡主和楚国前相八个字,初尘断然不会沦落到要将清漪赶走的地步,清漪虽然颇有姿色和才华,然而远远不及潇湘郡主,但又不便将这番话说出来,便问道:“你换衣服,她怎么不在门外守着?” “她去给我熬姜汤了,说我落水了,多少会受点寒气。” 是谭笑敏?还是何初尘?还是雁祁宁?葇兮使劲在脑海里想这个问题,尽管清漪对谭笑敏无害,但谭笑敏似乎见不得别人好,总在雁府搅弄风云,生出诸多事来。而何初尘,似乎并没有这个必要。至于雁祁宁,雁府长房的庶出,怎么会将手伸到三房来呢? “眼下,你有何打算?” 清漪余怒未消,“先离开雁府再说。” “你打算去哪里?” 这时,巧薇进了别有居,扑通跪倒在地,“婢子有罪,方才听到有人说起云沾衣,婢子平日里见清娘总对云沾衣念念不忘,故而跑去探听。不曾想捅出这么大的祸事来,婢子罪不可恕……”说完,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清漪眼前一亮,“沾衣姊姊在哪里?” “婢子听说,沾娘去了蜀国皇宫,在宫中为妃。” “蜀宫?” 葇兮此前对清漪有着诸多不满,葇兮向来心地善良,每见到人间疾苦,都会站出来助人微薄之力,而清漪却总对弱势人群漠不关心。此外,清漪不辨忠奸,有时被谭笑敏哄两句,便信了她的话。而自从何樰来到雁府,对葇兮一番开导之后,她便豁然开朗,知清漪生性如此。此时,对于清漪的遭遇,她有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担忧。 第16节 “葇兮,来日方长,以后有缘,定有重逢之日。”清漪心里感激沾衣的收留,此番下了决心要去找她。 “这就要走么?你在雁府的行李还没收拾呢。” “那些身外之物,你帮我收着就行了,至于那一千两银子,加上之前雁惊寒偶尔给的,我都没动过,巧薇知道放在哪里,到时候你帮我一并教还给雁惊寒。大娘子对我不错,你代我向她道谢。” “清漪……你还记得三年前你离家出走吗?当时我在浯溪渡口遇见你,你说你父亲对你非打即骂,你就离家出走了。如果你想找到家人,就去浯溪渡口打听。” “我不记得浯溪渡口了,但我记得我父亲总是打我,我也记得我离家出走的事。我不想回去找他,能狠心到将我卖了的父亲,回去也是被卖的下场。” 葇兮还想劝阻些什么,被清漪打断了,“不必劝我留下,雁惊寒已经有了何初尘,我不想委曲求全。” “清漪,你记得,以后不要吃太多辛辣之物,免得入夜前总喝那么多水。”清漪自从进了雁府,也曾尿过一次床。 “清漪,你在外问路或寻求帮助时,记得学会看人,有的人一看就是凶神恶煞。”葇兮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她俩在菱角街问路时,清漪连续问了两个看起来有点面凶的人。 “清漪,如果你在路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偷偷地回雁州找我或者去瑶碧湾找我娘,你只要说是我故友,她一定会照顾你的,瑶碧湾姓江的就只有我家,而且很多人认识我父亲,很好打听。”葇兮心想,她娘虽然万般小气,但只要看清漪这般穿着,三两顿饭定是不愁问题。 “清漪,还记得何郎中吗?他在祁阳一带素有贤名,你也可以去找他。” “清漪,这乱世实在是太凶险,你,要不别去蜀国了……” “清漪,拿好这副碧玉簪,到当铺换了,我五两银子买的,如果老板开价少于三两,你就换一家当铺。” “清漪,你以后说话前,记得三缄其口,少说话,多用眼睛看。” 清漪刚离开,忽然传来大周皇帝郭荣驾崩的消息,整个潭州城顿时沸腾起来,拒霜园内的聚会也只好停歇。当今天下,众人纷纷臣服大周,岂料皇帝在此时驾崩,留下一个六岁幼儿。自唐灭亡后,各地割据政权数易其主,本以为大周能一统天下,然而六岁孩童又岂能君临天下,看来这乱世还有变数。 清漪走后,忽然有大周使臣来访,雁府几个当家的接待了使臣,众人谈了近一个时辰。 使臣离去后,雁府长子雁伯湘集齐了众人,说起使臣的来意,“眼下,湖南境内兵荒马乱,周行逢看起来并无能力统一全境,楚国已经扶不起来。此时,大周使臣有意拉拢我们,这位使臣与我有过几番来往,人是可靠的。今日,我们便起程返回雁州,若有意想北迁汴京的,此番回去便转卖商铺和田地,想留在雁州的,我也不加以阻拦。” 湖南境内数易其主,连周行逢都臣服大周,众人很快便达成一致,纷纷表示想北迁汴京。 葇兮心想,如果清漪走了,以后自己在雁府更加踽踽独行,她实在不想跟谭笑敏虚与委蛇,明日挖空了心思去堤防。反正姨母早已离世,自己迟迟赖在雁府不走,已是有损尊严,岂有跟着他们去汴京的道理。比自己小的朱二娘尚有自食其力的觉悟,自己反而甘愿苟附而安。当下打定了主意向谭大娘子辞行,“葇兮承蒙娘子收留数年,将奴视如己出,如今家中母亲年迈,奴不忍其孤苦无依,特来向娘子辞行,请允准。” 谭氏虽有挽留,但葇兮懒得去分辨谭氏的真心假意。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去意已决。一来,留在雁府始终抬不起头来;二来,清漪出身非富即贵,即便将来沾不到清漪什么好处,还可以去投靠何郎中;三来,如果能找一个像阳桓那样识“货”的行家,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就算靠不到任何人,她也可以效仿朱二娘自力谋生,总比在雁府活得自在。她仰天长叹,江葇兮啊江葇兮,你怎么时至今日才明白这番道理,白白受了别人多少冷眼! 第23章 母女重逢 南岳周围八百里, 以回雁为首,岳麓为足。 出了拒霜园,葇兮直奔岳麓渡口。心想,雁府的行李就不要了吧,反正那些都是雁府的东西, 若全部拿走,将来反而遭人话柄。这么一想, 一路轻松地出了城。以前在雁府时,葇兮已经习惯了低头走路, 察言观色, 从来没有精力去欣赏周遭的风景。这时, 她左顾右盼,看着巍峨的城门, 华丽的楼阁, 充满了期待,仿佛自己将来会与这些朱门红院朝夕为伴。 到了江边的客栈, 掌柜见来了这么一个欢呼雀跃的客人,忙亲切地招呼道, “小娘子, 今日有什么喜事, 让你高兴成这样?瞧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掌柜娘子笑道, “莫不是背着父母出来会情郎?” 葇兮听掌柜娘子这么问,所幸问道,“不知是否有一位清漪住在这岳麓客栈?”葇兮问得漫不经心, 眼角却瞥见了楼梯处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两心欢喜。 “葇兮,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聊。”葇兮在雁府这些年,还是没能改掉怕黑的毛病,此番不期遇到清漪,除了了却半夜怕黑的恐惧之外,还算多了一个防身的护卫。清漪在云家这三年,拳脚功夫更上了一层楼。 二人来到房内。 “清漪,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计算好了路途和行程,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内就能到达蜀都。”清漪拿过桌上的地形图,先从潭州渡口出发,经湘江到达岳州,再沿长江一路经过荆州、硖州、归州、渝州,然后由陆路到达成都。 “你这一去,不知归期几何,可否先去我家小住几日?” “如此,那便叨扰了。” 次日,二人从岳麓渡口出发。一路上,船上有几个秀才诗兴大发,不住地赞叹湘江的美景。 “这不就是很普通的山山水水吗,有什么可赞美的?文人就是矫情,喜欢大题小做,我读了《永州八记》,觉得那些景色很一般。这些文人为了写诗文,什么华丽的辞藻都肯堆砌!” “不是这样的,这几个读书人定是北方来的,我们中国幅员辽阔。东边有浩瀚的海洋,西边有广袤的沙漠,南边是杏花微雨山清水秀的水乡,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些山山水水,我们见惯了,自然不觉得美,但是对与子厚先生和这群北方的读书人来说,这是如诗如画的锦绣河山。” “你懂得真多!” “女孩子书读多了,未必是件很好的事。比如,我读了闺怨诗之后,心里就会幻想情有独钟的爱情,然而这是不现实的。就像何初尘出现之后,我就会胡思乱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弃妇。当今世道,上哪儿找情有独钟非卿莫属的爱情呢?” “会有的,郎中曾说过,很多事只是罕见,并非没有。” “我读了边塞诗之后,我就想去体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读了田园诗之后,又觉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茄蔬遍地千里翠,瓜豆满藤一院香’的生活也很好。” “茄蔬遍地千里翠,瓜豆满藤一院香的田园生活,你去我家体验啊,不过你到时候可别后悔,乡下什么也没有,没有胭脂水粉,没有华服美食。” “正所谓无欲则刚,人一旦有了太多欲望,就总会欲壑难填,烦恼就会变多。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用去操心,你无忧无虑地活着,没有烦心事。” “啥?你说我无忧无虑没有烦心事?”无忧无虑是葇兮对清漪的定位,此番听清漪嘴里说出来这话,葇兮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看着清漪一脸羡慕地望着自己,又觉得她不像是在说笑。 这日,葇兮到了浯溪渡口,看见熟悉的村庄和院落时,心说道,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破旧的山村,这些灰瓦泥墙不再属于我。 沿路穿过集市、农田和河流后,到了瑶碧湾。夏日里,奉氏穿着褚色的衣裙,坐在门前的枣树下削竹条,空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奉氏坐着的凳子腿上系了好几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晒谷坪外侧的石头上,有鸡鸭过来啄食谷粒时,奉氏就摇一摇绳子。 葇兮既欣喜又害怕地喊了声,“阿娘。”欣喜的是久别重逢,害怕的是当年离家出走的事。 奉氏见了女儿,放下手中的柴刀和竹条,笑嘻嘻地走到晒谷坪外,接过葇兮手中简单的行李。高兴地打量着女儿,离家三年半后,她长高了不少,穿得也体面大方,这要是带出去给村里人瞧,别人不知道有多羡慕。 葇兮离家出走的那天,到了晚上,奉氏还不见葇兮回来,急得满村子找,听明叔说葇兮往渡口去了之后,奉氏心知葇兮听到了童养媳之事后吓得离家出走了,跑到渡口处看着茫茫的江水哭得撕心裂肺。此时天色黑了下来,只剩几个渔民,那几人听了奉氏的哭声后,无不动容,有好心的人过来问,奉氏将女儿的容貌穿着形容了一番。有人说道,“等明天天亮了,问问那些船家。”奉氏便在江边坐到天亮,问遍了渡口的人,只是这里人来人往,谁也未曾留意到那么不起眼的小丫头。奉氏无助地跌坐在地,捧腹大哭。到了黄昏时分,驿站送信来时,奉氏这才放下心来。 葇兮一去雁府就是三年半的光阴,奉氏倒也没有特别担心。再加上葇兮时有银钱寄回家,想来在雁府过得不错。 葇兮指了指清漪,“这是清漪,我在雁州的朋友,我请她来家里住几天。” “伯母,这几日有劳府上了。”清漪恭敬地行过礼。 清漪长得白净文雅,举手投足之处尽显知书达理,奉氏一看,乐开了花。葇兮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还好,母亲并没有发难给清漪脸色。 “哇,好漂亮的妹陀!几岁了呀?你家是哪儿的?”奉氏亲切地问道,一点都不像葇兮印象中的一毛不拔的母亲,清漪可是要在家里白吃白住好几天,难得母亲这般和颜悦色。 “就快十二岁了,我和葇兮同岁,我家是雁州城的。”清漪才不记得自己几月份生辰呢,不过随口一说。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姊姊,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娘,行了,别查人家户籍了。” 奉氏高兴地说,“我去地里弄点菜,葇兮,你看着谷子。” 奉氏走后,葇兮看着自己都嫌弃的泥土屋,坑坑洼洼的地面。还好,家中已经添置了新床,用竹制的屏风隔开了,不过新的床上没有被褥,想来是兄长去祁山书院上学了,奉氏便把被褥收拾起来了。葇兮抱歉地说道,“委屈你了,清漪。” “无妨,我其实没有那么娇气。”清漪真诚地笑道。 二人谈话之际,有鸡过来啄食,葇兮甩了甩凳子上绑的绳子,甩了个空,眼见着没有把鸡吓跑,便走过去亲自赶跑。清漪伸手从树上摘了几颗枣子,几个弹指,扔中了几处啄食的鸡,葇兮看得目瞪口呆。 “你以前也看过晒谷坪吗?” “没有,我第一次看到晒谷的场景。” 葇兮不得不承认,与清漪比起来,自己的智商差了不少。 “清漪,你在这里帮我看着谷子,我去帮我娘摘菜。”葇兮生怕奉氏怠慢了清漪,想跟着一起去菜地里多摘点菜。 到了菜地里,只见奉氏摘了满满一竹篮的菜,有空心菜、黄瓜和香瓜,路过红婶家时,问人家借了两个鸡蛋,还让人家从树上摘了一斤奈李。 红婶见了葇兮,“哟,去城里这几年吃得好穿得好,现在看起来就跟小姐似的,江嫂这般好生伺候,看来一定是葇兮相中了好郎君快要嫁人了吧!” 葇兮也是疑惑奉氏今日的殷勤,“娘,你为何对清漪这么好?你莫非是看人家穿得好,想敲诈她?” 奉氏不耐烦地说道,“蠢货,你是我女儿,这些好东西当然是给你吃的!我就怕亏待了你,免得你又离家出走。” 葇兮自然是不信这话的,依着奉氏的性子,巴不得她在雁府混吃一辈子,但又不敢戳穿奉氏,“行了,要不是我去了雁府,兄长的束脩哪里凑得齐?” “雁府的人待你如何?”奉氏问道。 “挺好的,要不然我哪能月月给你寄钱,雁府的大公子常常给我零花钱,大娘子人也很好,至于其他人,娘你也知道,他们与我非亲非故。” “你那个表哥当然得对你好,他欠你姨母一条命。当年,他跟另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打架,把人家摔死了,当时雁家没什么势力,那户人家要捉他去坐牢,后来,两家协商私了,赔进了你姨母一生。” “发生什么事了?”葇兮一直有点疑惑,雁乙兄对她和姨母确实很好,不是那种雨露均沾的好,如今想起来,更像是一种补偿。 “那户人家的当家的看上了你姨母,非得让你姨母陪她睡觉,才肯罢休。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半个月后,你姨母怀孕了,然后雁家的人就……” “怪不得姨母一直深居简出,原来还有这种往事。”葇兮想起这三年来雁府的点点滴滴,心头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随即又觉得这桩事很荒诞,“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儿子被摔死了找姨母睡一觉就能抵偿?”原来如此!怪不得雁府的人都不怎么待见她,怪不得姨母身体那么差,怪不得姨母不用晨昏定省……葇兮眼角有泪滑出,这些年来,自己客居雁府,却总是想出风头,跟在雁府的姊妹身后参加各种宴会,受尽旁人冷眼却不自知,看来姨母的遭遇在雁州城早就广为人知,自己无意之中,加重了那些人对姨母的非议。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半身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你不得跟任何男子有来往,若是被我知道了,我弄死你!”奉氏警告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跟男子有所来往?你把我生的这般相貌,谁瞎了眼会看上我不成!” “豆蔻年华无丑女,总之,你不要被人占了便宜!” “哟,你还知道豆蔻年华呢。”葇兮仿佛感受到了已故爹爹的气息,心想,虽然他口碑那么差,但是却为这个世界贡献了一个生命,一个会从寒门脱颖而出的贵女,在重男轻女的史册上,就连公主皇后都未必能留下名字,而她江葇兮,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女子!至于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葇兮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奉氏收拾床铺的时候,葇兮嘱咐道,“阿娘,清漪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没吃过什么苦头,你把我买的那床新被子拿出来给她盖吧。” 奉氏顿了顿,心中略有些迟疑。 葇兮急了,再怎么说,清漪对自己也算是很不错,倘若母亲连床新被子都不舍得给葇兮盖,以后她还怎么面对清漪。 “我跟你说,清漪的姊姊是皇宫里的妃子,以后咱们还有求于人家呢,你也别太寒碜了。” 奉氏不想显得理亏,故而没好气地回道,“还用你这个脓包教我怎么做!”说罢,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被罩看着也是新的。 晚间下榻的时候,清漪睡在新床上,葇兮和奉氏则一起睡在旧床上盖着旧的被子。这些年来,葇兮已经习惯了盖锦被。身上这床盖了多年的布衾早已冰冷似铁,半响蓄不起来热度,只好一直蜷缩着身子。 听着屏风隔壁传来清漪发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自己却还是冷得睡不着,“娘,今日突然降温了,你把我买的新被子拿出来给我盖吧。” “先凑活几天吧,等你朋友一走,那床被子就是你的了,现在让我拿另一床新被子出来盖,到时我就得洗两床被单。” 奉氏拿给清漪盖的被子,是楚翘盖过的,另一床被子则完全是新的,奉氏不舍得拿出来盖,将来楚翘娶亲,这被子还能留着当彩礼。 葇兮委屈地撅起嘴巴,又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冷,“娘,你不觉得今天确实很冷吗?那被子就是我买的,你怎么还不让我盖呢?” 奉氏也觉得有些冷,于是坐了起来,钻到垫着的褥子下面,直接睡到干草垛上,“今天是有点冷,你也钻下来吧,再盖一床褥子就不冷了。” “我说娘,你不嫌脏吗?这些干草都多少年没换了,直接睡草垛上,明天起来还不得痒死我!” “你那朋友也待不了多久,咱们何必为了这几天就拿床新被子出来,一盖就成旧的了,这也没几天,你就别那么娇气了,挺挺就过去了。” “我实在是不懂,我买被子就是为了给你盖的呀,又不是留着给你看的,才两百多文钱的被子你都舍不得拿出来盖,我这些年给你寄的钱有二三十两,足够你买一百床被子了。”葇兮既愤怒,又不敢大声说话,担心吵醒清漪。 奉氏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件自己的棉服给葇兮盖上,葇兮愤怒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奉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葇兮便冻得流鼻涕了,奉氏去灶台边烧了水,嘱咐葇兮多喝热水。 第17节 24、拜师樰岭 … 出乎葇兮的意料, 奉氏这几日对清漪格外温和,总亲切地拉着清漪问长问短。八月里的太阳毒辣得很,奉氏让清漪和葇兮在家看着晒谷坪,也不是什么重活,再加上清漪也很乐意, 葇兮也就没加以阻拦。初秋的田里,泥巴早就干了, 因此没有蚂蝗。祁水的支流流过瑶碧湾,初秋的季节, 河边的芙蓉花开得正好。偶尔上山捡柴、下田挖泥鳅、下河捡河蚌捉螃蟹的日子过得也算轻松。幸好清漪来得不早也不晚, 如若早些, 则赶上农忙双抢,如若晚些, 则遇上摘茶籽的季节。 过了几天, 清漪向奉氏辞行。奉氏挽留道,“你一个女孩子, 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干脆留在我家得了。我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 葇兮这才明白过来母亲一反常态的殷勤。什么好亲事!奉氏根本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热心肠, 她既然这么说, 那肯定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忙解释道, “清漪的姊姊在皇宫里当妃子, 现在要去投奔她。” 听葇兮如是说,奉氏道,“既然如此, 你可以陪清漪一起去蜀都,两个人一起上路也有个伴。” 葇兮明白奉氏的心思,心中有一点点难过,母亲为了让自己攀上皇亲国戚,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竟然放心让自己不远千里远赴蜀国。不过,葇兮心里打定了主意跟清漪一道去浯溪渡口,然后分道扬镳去祁山,当下便答应下来。 轻舟离岸,很快便到了浯溪渡口。 “三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你和你父亲当时在去往潭州的船上,后来,你躲到去雁州的船上,说你父亲要卖了你。如果你想找你的家人,或许可以找这里的船夫打听。”葇兮道。 清漪看了看熙熙攘攘的渡口,摇头道,“不必了,虽然我记性不好,但小时候挨打受罚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父亲多半是不喜欢我的。” 葇兮心想,是什么样凄苦的经历才会让清漪连家都不想回?这些年来,自己在家也受了不少委屈,平常干活稍微慢点,就会惹来奉氏的打骂,但葇兮可从没想过要与奉氏绝交。“那就后会有期!” 清漪踏上了去岳州方向的船只。而葇兮问了路后,来到祁山脚下的临湘镇。见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正在刺绣,以针为笔,以纤素为纸,以丝绒为色。在勤劳的妇人手中,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 “几位大婶,请问祁山的何郎中住在哪里?” 几人闻声,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些许不明所以的深意。 “顺着村口的大路,沿湘江而下,走个一盏茶,有一座很华丽的宅院,写着何宅,很好找的。” “眼下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晚。”葇兮小心翼翼地问道,仔细打量众人神情。“我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出门在外住客栈多有不便,几位婶婶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好相与的人,我只叨扰一晚,愿支付二十文。” 其中一个妇女道,“芸娘,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城里人,我怕我家男人不老实,还是住你那里方便。” 芸娘便放下手中绣品,“小娘子请随我来。” 葇兮在芸娘家借宿了一晚。次日一早,芸娘盛了一碗粥招待葇兮,“小娘子,喝碗粥再走。穷乡僻壤,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郎中是我们这一带的父母官,你既是郎中的客人,我也不能让你空着肚子上山。” 葇兮接了粥,“芸婶,我昨天问路时,那些婶婶在笑什么。” “没什么,左不过是见你模样好,她们便尽想着些世间俗事,你无需理会她们。” 葇兮踩着碎步,顺着湘江往南走了片刻,见山脚下果真有一处院落,葇兮去院子正门问门,“老伯,我唤作江葇兮,瑶碧湾人,来找何郎中。” “郎中已经离家数月有余了,娘子是何人?” “家父与郎中曾一同求学于浯溪书院,我也与郎中有数面之缘,蒙他开导,特来求学。” “如此,小娘子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叫朱三。” 不一会儿,便来了个年轻人,书生模样,长得文质彬彬。 “我唤作朱榕,你叫我朱三哥就好,我是郎中的二弟子。” “朱三哥,我姓江名葇兮。” “娘子请跟我来。” 那人给葇兮安排了一处屋子,葇兮仔细打量了这个院落。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亭台楼榭,没有琴音袅袅,没有随处可见的仆役,没有想象中的檀香扑鼻。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原以为何郎中住的地方是官宅,没想到竟如此简陋,比雁府差得太多。 既来之,则安之,雁府的几个姊妹显然对自己多有嫌弃,留在何府,最起码郎中会教自己琴棋书画。想到此,便将行囊放在桌子上,随朱榕来到府外,一众师弟正在门外候着。 “葇娘,山上多蛇鼠虫蚁,若不慎被蛇虫咬伤,记得采此药草自救,处理毒血后,将这种草药揉烂敷在伤口处,此草名曰‘半边莲’。”朱榕指着山路旁的一丛开白花的植物,五瓣舌状的花瓣长成一排,形如其名。 “今日,三弟和六弟去晨昏原、四弟去葱郁林、五弟去犇羴棚、我带着葇师妹去煦阳阁。” 煦阳阁是一处用蓑搭建的暖阁,才进去一会儿,葇兮已经觉得有些热了。暖阁最外间,有正在盛开的一池荷花,再往前走的一间屋子,有几株桃树花开正好,正当葇兮感到叹为观止时,前边屋子的桃树一角露出了几个桃子,再往前走,还有荔枝树,还有另外几个屋子种着一些不认识的果蔬。 “三月桃子四月李,五月枇杷挂枝头,每个月份都有特定的植物开花结果,归根结底是因为温度、光线、水份等其他条件都适宜。只要调节这些因素,便能让植物反季生长。”葇兮想起爹爹生前曾教过自己的话,不由得先声夺人,想露一脸。 果然,朱榕又惊又叹,“师妹好生厉害,未曾拜师,就如此精通,简直让我等师兄们无地自容!” 到了巳时,众人回到膳厅用饭。此处没有仆役服侍,只有芳伯端了饭菜来,众人洗了手,三师弟罗庚和五师弟前去盛饭,四师弟唐荀帮助芳伯搬桌子,而一旁的六师弟,个子和葇兮一般高,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蹲在膳厅门口,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根,手里拿了一根狗尾草自顾不知在想啥。 “你们先吃,我去看看娘子。”朱榕说罢,出了膳厅,往何宅正门走去。 众人愉快地吃着饭,兴奋地说起一上午的经过。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些人倒还真是不守老祖宗的规矩。 “葇妹妹,你一个女孩子家,上我们樰岭干啥来了?”唐荀问道。 “你占师妹便宜,哪有这么称呼人家的,小心吓着师妹。” “她还没拜过师呢,再说,葇妹妹这般细皮嫩肉,说不定师父不忍心让她跟我们一起上山下地,一回来就把他许配给周家的公子,将来葇妹妹当了皇后,也好给我个官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顾男女不同席的礼法,在这小小膳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葇兮不禁想起了不堪回首的童年,肆意欺凌自己的孩童,没有同龄亲戚陪在自己身边长大,由于和哥哥同床共寝的缘故,在村里受尽他人嘲弄,因此兄妹俩总也说不上几句话。而葇兮的母亲奉氏,无止无尽的农活使得她喜怒无常,总不喜欢开口说话,也很少搭理葇兮。 葇兮想到这个宅院没有丫鬟,害怕晚上一个人睡觉,便打起了何府当家主母的主意。“朱三哥,咱们府上,就只有大娘子一个女眷吗?” “是的,我们府上接二连三出了些事,后来郎中便遣散了奴仆,只留了大娘子和二娘子的陪嫁丫鬟。” “我能去看看大娘子吗?” “也好,你得了空去陪大娘子说话解闷,她一定会喜欢你。” 当下,边有丫鬟领着葇兮去了正院。院子里,几株芙蓉树褪了些许春意,秋天的风吹来,几片发黄的叶子徐徐掉落枝头。 葇兮进得房来,福了福身子,“柳大娘子万福!” 屋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妇人,她面容憔悴,略显枯黄,精神亦有些不济,眼神有些空洞,看起来全然不像三十来岁的官家贵妇。葇兮看出来柳氏有些不正常,想起朱榕的话,不由得怀疑何府发生的接二连三的事,一定给柳氏带来了莫大的刺激。那妇人缓缓伸出手,招呼葇兮走近,便有一位三十来岁的仆人搬了条凳子放在柳氏身旁。 待葇兮坐下来,柳氏拉了葇兮的手放在手心,缓缓开口问道,“小娘子,今年几岁了?”柳氏说话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刚过了十二岁生辰。” “不要到处走,容易走丢,现在这世道,外面坏人太多。”柳氏说罢,轻轻拍了拍葇兮的手背。 葇兮点了点头,“嗯”。 25、奉氏投江 … 这日, 守门人来报,“朱三哥,府外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外探头探脑。” 不等朱三哥答话,葇兮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寒冬时节,凉风瑟瑟, 湘江边的妇人花白的头发随风摆动。葇兮顿时湿了眼眶,“阿娘, 你怎么来了?” 奉氏此刻身着一件紫色的棉衣,有七八成新, 但布料和式样却并非眼下时新的, 虽然颜色已经不衬她的年纪, 但看起来还算得体。今日的发髻也梳得很精神,不似以往在家干农活时那般凌乱随意。她的面孔透着一股坚毅, 低头打量了女儿一番, 目光停留在她微凸的腹部,面上没有其他表情。 “收拾收拾, 咱们回家。”奉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噢。”葇兮应了一声,“阿娘要不要上去坐坐?郎中待我可好了。” 奉氏不说话。葇兮无奈地嚅动着嘴角, “阿娘稍等片刻。” 何樰正在房中照顾柳氏, 葇兮上前行礼, “郎中, 我娘来接我了,我该回去了。这阵子多亏了郎中悉心教导,葇兮受益匪浅, 此恩此德,毕生铭记!” “去吧。”何樰淡淡地脱口而出,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这个郎中竟然不挽留自己一番,而且临行前也不送些礼物,真是太没面子了。 葇兮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出了院子,恋恋不舍地挪着沉重的步子朝山脚下走去。 “娘,我们走吧。”葇兮走过去挽着母亲的臂膀,却看见母亲的眼神空洞地看向何宅,于是转过头,发现何樰正在不远处的身后。 “江嫂,慢走。”何樰抱拳。 葇兮屈伸回了一个万福,奉氏没有答话,拉着女儿往渡口走去。 “阿娘,郎中刚刚跟你说话呢,你也太没礼貌了,看到当大官的都吓傻了。”待走远了些,葇兮抱怨奉氏,奉氏淡淡地看着女儿的腹部。 葇兮觉察到了母亲的眼神,心想,莫非母亲认为自己怀有身孕吗?看着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认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郎中的,葇兮噗嗤一笑,“娘,你看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呢。” 奉氏依旧紧抿着唇。 “阿娘,你去船头看看你自己的倒影,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不是担心郎中不给我名分呀?你既然这么担心我,刚才怎么不敢质问郎中要怎么安置我?” 奉氏走向船尾,突然跳入江中。葇兮见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哭喊不已,趴在船尾伸手拉向母亲,奉氏视而不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从容赴死的神情,又想是有点不甘,她缓缓闭上眼睛,沉入刺骨的江水中。船家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船家,快去救救我母亲,求求你……”葇兮声嘶力竭地朝船头喊着。 “小娘子莫急。”船家脱了外衣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干摆渡这一行的人都熟识水性,船家扑腾了几下,游到奉氏身边,将她推向船边,葇兮哭得双眼通红,跪在蹲在船尾拉母亲上来。 船家见奉氏呛了水,“小娘子,帮你娘拍拍后背,我得送你母亲去找大夫,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出个好歹来。” 葇兮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地道,“老伯,多谢你出手相救,此恩此德,我江葇兮矢志不忘!” “小娘子莫哭,许是你娘有什么心事,怎么如此看不开?你要好好开导你娘,这大把年纪,经不起这么折腾。”说罢,拉上船舱的帘子。 船家脱掉湿透的单衣,穿上了棉服,重重地呵了几口热气,搓了搓冻红的双手,然后使劲地摇着桨,片刻后,船停在江边的一个潘家镇。 “潘二哥,这里有位大娘子生了病,我带她去瞧大夫,劳烦帮我看着船。”船家一边将奉氏背上身,一边对岸上的渔夫说道。 到了药铺,葇兮已经哭得双眼红肿不堪,声音嘶哑。 屋内烧着暖炉,葇兮替葇兮拿了干毛巾替奉氏擦干头发,换上了干的衣服。奉氏已经苏醒过来,身子冰凉,眼神空空的,看得葇兮越发揪心。 “娘,你吓坏我了,我哄你的,我没怀孕,我还是黄花闺女,就是在郎中家多吃了些,不信你看。”葇兮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憋着肚子。 奉氏仍旧不看一眼,葇兮无奈,只得倒了一碗姜汤端来,奉氏伸手拂掉。滚烫的姜汤倒在葇兮的裙子上,葇兮受了烫,“啊”了一声。 “跪下!”奉氏怒道。 葇兮提了提裙子,跪在床边。 良久,奉氏依旧一言不发,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合上,就有泪水滚落。 待奉氏调养了几日,葇兮再去叫了船只。一路上,葇兮不敢多言,生怕说错了什么惹母亲头疼。忽又想起那日,自己向父亲说起何郎中,父亲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口若悬河地贬低他,再加上这次母亲的反常行为,葇兮隐隐感觉到,当年父亲和郎中之间发生过一些事情。 回到瑶碧湾的这一日,已是小年前夕,家家户户在准备小年夜饭。鸡豚狗彘,米酒飘香。路过香婶门口时,她正守在灶台边,铁架子上放着鸡鸭鱼肉,泛着金黄色的油。这些肉品要先涂上油盐酱料,用慢火烘三四天之后,放在锅里蒸,就可以端上饭桌了,普通人家一年也就能吃上一次,而且还是要等到姑侄舅甥过年串门时才能吃。至于葇兮,长这么大就吃过一次,那是去雁州之前的那年腊月,葇兮实在馋得很,奉氏于是让葇兮支开香婶,自己去香婶的院子里偷了一块。那种味道,至今萦绕在葇兮心田,油而不腻,咸香可口,人间美味。 屋后的树林里传来山雀的叫声,葇兮抬头看了一眼萧瑟的矮山,从自家门口拿了一根竹子,再用火烤了,照着郎中家的弓箭做了一把,再削尖了几根竹子。去林子里转了一圈,拎回来两只小山雀和一只野山鸡。 “阿娘,烧点热水,拿去处理了吧,等明天兄长回来,就有的吃了。”葇兮兴高采烈地拎着手中的猎物,朝奉氏撒娇。 奉氏还是一声不吭。 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先去烧上热水,然后用到割开野鸡和山雀的喉咙,用碗盛了血,放了些盐进去。然后将开水倒在盆里,把野鸡和山雀扔了进去,之后便是拔毛,切碎,拌酱,用茶籽壳生火,再把肉放到灶上去烤。冬天的黑夜早早地来临,葇兮忙完后,盥洗了一番,便上了床。 看着奉氏冷冰冰的脸,葇兮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心想,究竟自己这次犯了多大的错,惹得母亲如此寻死觅活。 第二日,葇兮跟奉氏道了别,拿了弓箭出了门,直奔码头而去。 “芸婶万福!”芸婶开了门,见了半年前借住的小娘子,表情一阵错愕。 “半年不见,你壮实了不少,你这肚子……樰岭的伙食真不错,把你养得这般珠圆玉润。”即便葇兮此刻身着厚厚的冬衣,依旧难掩突出的腹部。 第18节 “还是芸婶聪明,一眼看出我是吃出来的。”葇兮有点埋怨奉氏,她感觉奉氏投江跟自己肚子变大有关,也不问问清楚,就那样烈性子。 “何郎中教出来的弟子,个个循规蹈矩,小娘子也是安分守己的人,并不难猜。小娘子你找我何事?” “婶婶知道江奉宣吗?” 芸娘疑惑地看着葇兮,良久不答话,葇兮看芸娘的表情,知道她肯定是认识她爹的。 “实不相瞒,江奉宣正是家父。”葇兮垂低了头,她感觉出来,爹爹的名声应该不太好。 江奉宣在临湘镇谁人不知? 十年前,江奉宣是临湘镇的一名九品执笔官。那年初秋,何府家主何承勉五十大寿,宴请了永州各地官员,江奉宣跟着上司一同前来。那日,他听见内院传来熟悉的琴音,是他亲手所谱的温庭筠的《梦江南·千万恨》。他闯进内院的廊下,见了何府的水氏,嚷着要水氏跟他走,僵持之下,被主母王氏瞧见。自从柳氏和水氏一同入了门,何樰每个月有二十日栖身于水氏的秋水居。水氏生得妖娆妩媚,眉目含情,不如柳氏端庄得体,王氏自是百般不待见,如今见她与外男有染,也不问缘由,便将江奉宣和水氏辱骂,并让人去找何樰前来写休书。这时,江奉宣气急之下,伸手就要过去推王氏,柳氏护住王氏,自己撞在柱子上,从此破了相。王氏便让人去告官,还是柳氏出面求了情。 芸娘说完当年旧事,葇兮已是泪流满面,伏案而泣。想起姨母临终前说的话,似乎隐隐有责备母亲之意。现在葇兮终于想通了母亲那日的激愤,无非是因为父亲出手伤人,前程尽毁,而母亲却怪罪在郎中头上。葇兮想起这些年来,母亲对父亲从无规劝之举,只知道每日抹泪,向自己哭诉,不顺心时就把气撒在自己身上,总是向自己灌输‘富人不仁’的观念。怪不得那些大家闺秀仪态从容,而自己则一脸的小家子气,或许,自己输在了母亲的言传身教这一步吧。葇兮这样想着,向芸娘告了别,心想,自己有朝一日嫁了人,绝不会像母亲这般,一边完全不敢违逆父亲的放纵,一边却在背后无止无休地诉苦。妻者,齐也,共奉祭祀,礼无不答。 葇兮上了船,发现了江楚翘也在船上,此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俊俏的书生模样。想到家里只有一张床,葇兮不由得窘迫起来。她上前行了一礼,“兄长万福!” “葇兮?”楚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这几年葇兮摆脱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长高了不少,身板也结实了,唯一不变的还是苍白的脸色,如今看起来仍是毫无血色。 葇兮应了一声,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楚翘此刻穿着靛蓝色的圆领衫子,看布料,这一身行头至少花了一两银子。 “妹妹怎么在这里?” “母亲让我来接你,我在码头等了许久等不到,这才往回走。” 奉氏见了儿子,喜上眉梢,接过楚翘的行李收拾好。 申时,饭菜端上桌,除了葇兮猎到的山雀和山鸡,还有前些年的惯例——鲤鱼。 “娘,你咋还买鲤鱼呢?”楚翘略带嫌弃地问道。自从这几年葇兮去了雁州,家中衣食不再短缺。 “明年就要考乡贡了,鲤鱼跃龙门是个好兆头,希望你能考个解元回来光宗耀祖!” 重男轻女,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葇兮默默低头吃着饭,不再想其他,眼角却不自觉地湿了。 26、蜀都贵妃 … 话说, 那日清漪动身前往成都,由于没有过所,一路甚是折腾。途径荆州的时候,清漪见一群苍蝇往草丛中飞去。她循着苍蝇走去,掀开了丈高的草丛, 只见一郎君浑身是血,纵然沦落至此, 扔挡不住他英姿伟岸,气度豁达, 那人见了清漪, 已经没有力气自卫, 脸色苍白,双眼半睁。 “像你这样的人, 一看就不是坏人, 都怪这乱世!你等着,我去找人来救你。”清漪兀自说道, 转身出了草丛,在长江边找了一位纤夫帮忙。 在药房休息了两三日, 那男子才缓过来。他睁开眼, 见一位小娘子正在给自己喂汤药。 “小仙女, 多谢你救了我。” 清漪听见这称呼, 开怀一笑,“你怎知我不是在喂你喝孟婆汤?” “我从来不信神鬼之说,我相信人定胜天!” “我也不信这些, 我们还真是有缘!” “小仙女,你唤作何名?” “清漪。” “真是好名字!虽然我读书不多,也能感觉到这个名字的清澈,想来你父亲定是一位正直清廉之人。我姓杜,名唤九重。” “一封朝奏九重天,天有九野,何谓九野?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颢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你的名字也很好,想来你父亲一定是希望你有所作为,有朝一日,官拜九重之天!” “小仙女,待我来日有一番作为,定当报答你!” “好啊,一言为定!” 杜九重身子刚好了些,便策马北去,“小仙女,你记住,将来你若是来汴京,我定当奉你为上宾!” 辗转半年有余,清漪终于来到了成都。此时,北方已经换了一片天。赵匡胤不费一兵一卒,在陈桥上演了一出好戏,从周朝孤儿寡母的手中接管了天下。 正月初一,北汉及契丹联兵滋事,赵匡胤受命前往御敌。初三夜晚,军队于京城汴京城东北二十公里外的陈桥驿发生政变,“今上幼弱,不能亲政,我等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若拥点检为新君,再择日北征”。众人很快达成一致,次日清晨,赵匡胤在宿醉之中被拥为帝,大军随即班师回朝,而宫中早已有人写好诏书,周恭帝郭宗训禅位,赵匡胤登基。孤儿寡母见大势已去,只的称臣。此前,赵匡胤任归德军节度使,其藩镇治所在宋州,遂以“宋”为国号,改元建隆。 清漪一路听着北边传来的消息,一边看着陌上的杨柳吐出嫩芽,垂下千万条碧丝绦。 这日,清漪混进了城,来到宫门处,见有宫人出入,便上前施礼道,“公公,请问云沾衣是否在蜀宫里头?” 那公公姓李,他瞥了一眼清漪,见她姿色尚佳,笑道,“小娘子找云贵妃,所为何事?” “我是她妹妹,不知是否方便带我去见她。” 李公公笑容可掬,伸手作请状,“方便,自然是方便!” 李公公带着清漪来到撷芳殿,见了管事道,“荻娘,这位小娘子是我寻来的,我瞧着姿色尚佳,荻娘以为如何?” “公公,你不是带我去找云贵妃吗?”清漪问道。 “先带你给杨管事瞧瞧,又不会少块肉。” 杨管事上下打量了一番清漪,“长得还行,就是年岁小了点,先在撷芳殿住着吧,等圣上怠慢了云贵妃,我再进献不迟。” “到时候皇上有什么奖赏,你可别忘了我。”李公公阴阳怪气地说道。 李公公走后,清漪向杨管事道了万福,荻娘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撷芳殿,顾名思义,就是替天子选妃的宫殿。” “既然你知道,那可就要谨言慎行,莫要说错话牵连我。” “我来蜀宫,是为了找云沾衣,我何时能见到她?” “让你见到她的话,你可就见不着皇上了。” “这是为何?” “这还能有为什么?你怎生这般不开窍?呆头呆脑的,云贵妃圣眷正浓,你长得这般秀色可餐,贵妃岂能容你?” 荻娘说罢,叫了个小宫女过来,“婧儿,这位是新来的清漪,你给安排个房间。”说罢,摇了摇头,“哎,原来是个蠢的,真是可惜了。” 清漪小声嘀咕道,人心真是险恶。自己分明是来寻人的,却被弄进了撷芳殿,如今之计,唯有见机行事。她想起葇兮曾让她少说话,于是笑道,“如此,便有劳杨管事了。” 婧娘走后,清漪在撷芳殿内安静地坐着,伺机而动,生怕说错了什么,让那些人对自己加强警惕。 寻了个空隙,清漪翻墙而出,一路上偶尔有成群的宫女路过,清漪心想,还是不要问路了吧,这样也可以带给沾衣一个惊喜。远远地飘来一阵花椒的味道,清漪闭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心道,这才是人间美味啊,‘鼎餗也应知此味,莫教姜桂独成功’。于是朝着香味的来源走去,却见眼前殿宇楼阁,美人如云,莺莺燕燕,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膳房。 “这位姊姊,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清漪拉住了一个宫女问道。 “此乃后宫。” 清漪一拍脑袋,“是了,我怎么净往吃的想,却忘了‘调浆美著骚经上,涂壁香凝汉殿中’。”原来是后妃居所宫,这不正是她想找的地方吗?清漪继续往前走,依次走过了芳泽园,渌波宫,飞鸾殿,迎仙居,惊鸿殿之后,来到了水云轩门前,清漪在宫门前伫立了片刻,心说,“应该就是这儿了。” 守门宫女见来了人,呵斥道,“你是何人?” “敢问这是云贵妃的芳宅吗?” “正是。” “我是贵妃的旧识,我唤作云清漪,烦请姊姊通传。” 那宫女上下打量了几眼清漪,“你在此稍等。” 良久,有宫女出来传唤,“清漪,贵妃有请!” 清漪随那宫女步入殿内,之间为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身量高挑,浓眉大眼,穿得雍容华贵,发髻上插着一只白玉步摇,身穿白色的锦缎。清漪望将过去,看了许久,没有丝毫记忆中沾衣的模样。 清漪疑惑着,上前福礼,“贵妃万福!” 却见正座之人侧眼看向身旁的侍女,那侍女长得长身玉立,清漪多看了几眼,只觉得那侍女有几分像沾衣,然后再看向正座之人,更确定了心中所想,心中暗道,“沾衣不是云贵妃吗?怎么却是贵妃身旁的侍女?” “算你还有点良心!养了你几年,总算没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一身侍女打扮的云沾衣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了贴身侍女。 清漪反应过来,朝云沾衣走去,“姊姊,当年为何不辞而别?” “你还有脸怪我不辞而别!你不知道那雁家人是我云府的仇人么?” “我……” “罢了罢了,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记着些什么东西,我早就跟你说过,雁府害死了我一家,看样子你全忘了!” “姊姊息怒,当年的食物中毒案,其实另有隐情。后来,我偶然识得一高人,他说,云府一家的症状其实是因为误食了鲜蚕豆。” “蚕豆?竟然是蚕豆?”沾衣不可置信地嗫嚅道,想起了几年前,自家也曾炒过一次鲜蚕豆,当时,父母都曾有些轻微的不适,找了大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后来休息了十来日,就渐渐好转了。今日听到清漪这番话,才恍然大悟。她小声啜泣了一会儿,清漪静静地立在原地不动。 “那我怎么没事?”沾衣追问道。 “这个,那位高人说了,双眼皮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多半是双眼皮,但是也会有单眼皮的孩子。蚕豆病,大抵跟这个同理。” “雁惊寒待你如何?”待心情平复了些,沾衣问道。 不等清漪回答,沾衣抢白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是被赶出来了!” “姊姊……为何这么说……” “你倒是个没心没肺的,被赶出来,看不出一点伤心。” “那姊姊是怎么看出来的?”清漪问道。 “那雁府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却也要面子得很,你这样冒失的人,雁府岂能容你!” 清漪面上浮起淡淡的愁绪,随即垂低了头,“姊姊,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 “一开始我的确恨死你了,恨你恩将仇报,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像你这样的傻狍子,我跟你生气简直是自找罪受。我去州衙办了过所后,叮嘱过父亲的旧僚,不要说出我的去处,也真是难为你了。不过,雁惊寒那厮,他肯定知道我的去处,给我盖戳的那人,正是他们雁府的人。” “他并不知道你的去处,他一直在帮我打听你的下落。” “你个傻狍子!”要说别人不知道她云沾衣的去处,倒还情有可原,雁家家大业大,想打听自己的去处,并非难事。雁惊寒那厮对清漪有所图谋,又岂会告知自己的去处。 27、倾城美人 … 这时, 沾衣入内室换上了宫装,她施了胭脂,显得粉面含春。清漪看着她这般盛装,眼前浮起初尘的脸,觉得沾衣不如初尘, 心道,原来雁州城第一美人都败给了她! 清漪的才学, 沾衣是知道的,当年她总在想, 为何清漪对文字和某些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那么念念不忘, 唯独记不住人脸。沾衣伸手摸了摸清漪一马平川的胸部, 这丫头,应该差不多十二岁了吧, 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青涩的小女孩,根本就入不了蜀皇孟昶的眼。孟昶除了喜欢舞刀弄枪之外, 还酷爱诗词歌赋,而自己不太通晓这些, 若能留清漪在宫, 博得孟昶青睐, 届时, 文有清漪作陪,武有自己的云家枪法,何愁孟昶不来! “皇上时常来我宫里, 到时候我们就以姊妹相称。” “如此甚好,只是姊姊,万一皇上看上我了,要纳我为妃,你会生气吗?”清漪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沾衣的手在自己胸前游移。 “不生气,还记得当年你愿意将雁惊寒分我一半,你如此待我,我又怎会吝啬?”沾衣心笑道,果然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都差点被纳为妾了,还是这般童言无忌。说起纳妾,以清漪目前稚气未脱的面容和尚未长齐的身子,蜀皇才不会看上她,故而沾衣很是放心。 “不过,我不想做皇上的妃子。” “为何?” “我这一路,从潭州而来,看遍了一路的锦绣山川,我很是喜欢,将来若是得空了,我还想继续游历天下。” 第19节 “什么样的锦绣山川?” “我听到了‘杜鹃啼血猿哀鸣’,看到了‘孤帆远影碧空尽’,感受到了吴越王书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情怀,体会到了‘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愁绪’,还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壮阔。” 沾衣自然听不懂这些,“这些以后再说,你旅途奔波,先在我宫里略作休养,我们姊妹好久不见,这次一定要多陪我,我想亲眼看到你出嫁,你嫁得好,我也就安心了。我已经没有了亲人,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 “对了,蜀皇姊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待姊姊可好?” “他勤政爱民,博学多才,经纶满腹,文武双全,待人也是极好,不像说书人描述得那般严厉。他待我很好,大抵是宫中没几个将门出身的妃嫔,一时觉着我新鲜有趣,故而水云轩现在圣眷正浓。” “姊姊,你宫里的花椒味好好闻。”清漪再次问到了花椒的味道。 “蜀地多花椒,其香气可辟邪,《诗经》有云‘椒聊之实,藩衍盈升’,花椒象征多子多福,故而后妃的居所都以花椒入泥糊墙,宫殿外也有种植。”沾衣吩咐身后的侍女,“去膳房跟厨子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在飧食里多放点花椒和姜蒜。” “姊姊最疼我了!”清漪开心地大笑。 二人在殿内欢快地说笑着,膳房很快呈上了饭菜,清漪吃光了所有的米饭和糕点。“还是那般能吃,吃这么多,不知长哪儿去了!”沾衣意味深长地盯着清漪坦荡的胸前,清漪却只是傻笑。 孟昶译完国事后,朝水云轩走来。沾衣迎了上去,行礼道,“皇上万福!” 孟昶忙上前搀扶,“爱妃免礼,今日让你久等了,可有想我?” 沾衣娇嗔道,“今日舍妹在此,莫让人家看了笑话了。” 清漪上前施礼,蜀皇打量了她一眼,道与沾衣,“我怎不知你竟有个妹妹?” 这个妹妹,在沾衣眼里是吃里扒外的人,她岂会随意说起。“你又不曾问过我。”沾衣说罢,将清漪拉近了些,“她唤作清漪,专程从楚国来寻我,今日在宫门口问路,西苑的李公公瞧她秀色可餐,特地将她带去了撷芳殿,皇上觉着我妹妹如何?” “既是你的妹妹,那也就是我妹妹。”孟昶转向清漪,“清娘,你姊姊总抱怨我疏忽了她,你可得替我多陪陪她!” “是,皇上!”清漪恭敬地颔首。 沾衣道,“皇上嫌我不通诗词,今日我听妹妹谈起故国的山河,思乡心切,填了一首《忆潇湘》,皇上帮我点评一番。” “快念来听听!” “忆潇湘,最忆是荷塘,绵绵碧色看不尽,五月清风徐徐香,能不忆潇湘?” “沾衣有心了,我赏你什么好呢?”说完一把横抱起沾衣,朝内室走去,“待我好好想想怎么嘉奖你!” 清漪跟上前去,被梦熹一把拦住。 清漪一脸懵懂的样子,问道,“姊姊和姊夫这是去作甚?” 梦熹见她这般无知,只好直言道,“宽衣解带,非礼勿言,你可知?” 清漪朝内室的方向看了看,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次日,不到申时,孟昶就来了,边走便说道,“昨天你写了首诗,大有长进,我今天特地早点过来,待会陪你一道用膳。” “皇上,今日我又作了首诗。‘永州蛇,雁州雁,两般味道一般鲜……’” 沾衣还未来得及念完,孟昶的近侍突然闯进来,“报……” 孟昶大怒,“你个不长眼的,贵妃的宫殿也是你能闯的!” “皇上息怒,我有要紧的事情。” “什么要紧的事情?如若不要紧,你自裁向贵妃谢罪!” 那近侍起身,将手中的画徐徐展开。之见蜀皇顿时瞪大了眼,话也说不完整,“人在哪里?” “故楚雁州城。” 孟昶吞了吞口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好迈步往外走。沾衣见此情形,忙上前阻拦圣驾,“皇上,何事如此心急?雁州正是我的家乡。” “那个,”孟昶支支吾吾地说道,“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和近侍一前一后出了水云轩。 “姊姊,皇上何事如此慌忙?” “不知道,但是我猜,画像上是一位女子,而且是我们的同乡。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旧识,想来颇有几分姿色,不然皇上也不会如此失态。只是,雁州城谁家有如此出众的妙龄女子呢?”沾衣神色失落。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孟昶再也没来过水云轩,也没有召幸任何妃嫔,甚至接连好些天没有上朝,即便入殿议事,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日,凝翠园的宫女们正在挖土植树,忙得手脚并用,有人问道,“几位姊姊,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为即将进宫的花蕊夫人兴修宫殿吗?”人还未到,孟昶已经替新人拟好了封号。 一个正在挖坑的宫女回道,“不是修宫殿,是种芙蓉树,皇上听说花蕊夫人雅号‘江畔芙蓉’,为免夫人思乡之苦,特地吩咐我们,要在宫内种满芙蓉树,听说还要栽满整个成都。现在正在民间各处搜罗芙蓉树。” 花蕊夫人进蜀宫的这日,清漪正在水云轩教沾衣写簪花小楷,清漪的字,如长袖舞女,风姿回旋;又如临水之花,亭亭倩影。连沾衣都暗自赞叹,以前真是小瞧了这个清漪,以为只是个会背书的,如今想来,这般天赋异禀,若假以时日,必将通达敏慧。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梦熹,你去帮我看看,新来的佳人是何许人?”沾衣有点坐立不安,扔掉了手中的毛笔。 “皇上待贵妃极好,想来只是一时图个新鲜。”侍女梦熹回道,“奴婢这就去。” 梦熹去到花蕊宫的时候,宫门口守了好多人,众人口口相传着花蕊夫人的美貌。有人说道,“皇上见到她的画像之后,当夜寝食难安,一直在帮她想宫殿的名字,想了整整一夜,后来写下‘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一诗,用来赞叹其美貌,接下来的好几天,皇上罢朝就是因为亲自去金玉坊给她设计匾额。” 另外一边,一个宫女直接哭了出来,有人说道,“哭什么,即便没有花蕊夫人,也没有你们李修仪什么事!” 那哭泣的宫女止不住呜咽,“她长得简直太美了,我一时太过于感动……” 那些没见过花蕊夫人真面目的人说道,“上次见到云贵妃的时候,你就差点看哭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这时,皇上身边的御侍出来喝退了众人,“你们在这里叽叽喳喳的,也不怕搅了花蕊夫人的玉体安眠,都给我滚!” 众人作鸟兽散。 28、花蕊夫人 … 清漪正在凝翠园散步, 忽悠宫女来请,“清娘,我们夫人有请!” 清漪不敢给沾衣惹事,忙回绝道,“我是云贵妃的家眷, 按理说,你们应该请示贵妃, 才能来唤我。” “我们夫人是花蕊夫人。”那宫女回道。 “花蕊夫人?敢问何事找我?” “清娘去了就知道了。” 清漪只好跟她们来到花蕊宫,一路上她左顾右盼, 希望遇到杏花轩的人回去带句话, 这样万一出事了, 沾衣也能应急处理。只是,在她眼里, 除了初入杏花轩那天冒充沾衣的高个子宫女, 其他宫女皆是一般模样,身量也相当, 她看来看去,认不出一个人。 “清漪, 好久不见!”花蕊夫人轻移莲步, 款款前来。众人心想道, 花蕊夫人还真是没架子, 如今这般盛宠,竟然亲自去迎接客人,也不知这位清娘是何来历。 “是你!”清漪瞪大了双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冰肌玉骨,遍体生香,眉不画而墨,声如出谷黄莺,丹唇贝齿,窈窕柳腰。 “你怎么会在这里?雁惊寒呢?” 初尘扫了一眼众人,“你们都出去,我跟清漪有话要说。” 众人退出殿外,掩好房门。初尘带着几分淡淡的愁绪缓缓说道,“那日我在雁府,忽然蜀宫来了人,点名要让我去蜀国,不然就踏平雁州城。” “如此说来,你是被迫来此?” “是的。” “为何跟我说这些?你那天冤枉葇兮,我可还没原谅你。” “像江葇兮那样的穷酸人家,怎么会有像样的银镯子?八成是她偷的,不,我是说她可能捡的,改天我问问父亲,看家里是否曾有人遗失。” “今天你喊我来,所为何事?”清漪脸上已有薄怒。 “你何必这么跟我说话?惊寒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初尘面带委屈。 “在潭州,为何害我跌入水中?” “你说话注意点,你掉水关我何事?今天喊你来,是因为昨晚听皇上说起你的名字,我们好歹曾经同住一府,想着皇上赏赐了我不少珍奇,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便想分给你一些,谁知你竟这般不领情!”初尘即便盛怒之下,言语还是轻声细语,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态。 “道不同,不相为谋。”清漪大步踏出殿外。 回到杏花轩,沾衣已经知道清漪被花蕊夫人叫去的事,“妹妹,那花蕊夫人喊你作甚?” “冤家路窄,那花蕊我是认识的,如果不是她,我现在还在雁府待着。” “这么说,雁惊寒也沦陷于她的美貌?她长得什么样?” “身量纤纤,楚楚堪怜的样子,就会装好人,之前曾与南唐李煜斗诗,被楚王封潇湘郡主。” 一旁,侍女梦熹插话道,“她胸脯子大不大?” “这个,我没注意……”清漪不知为何梦熹有此一问,故而秀眉微蹙,“你问这个作甚?” “潇湘郡主我是听过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用兵布阵,骑马射箭,无所不通,听说是个奇女子,就没有她不会的才艺。”沾衣不禁担心起来,孟昶一向喜欢有才的女子,眼下,花蕊夫人集齐了所有的才艺,想来容貌也是世所罕见。 这时,侍女梦溦进来禀报,“贵妃,打听过了,花蕊夫人并没有落红。这下好了,皇上一向注重女子的贞操,想必会对花蕊夫人有所嫌弃。” “没见红又如何?花蕊夫人这般得天独厚的优势,皇上一定不会在意。”沾衣一脸地鄙夷,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存了几分期待,“这花蕊夫人真是风流之人,听闻她并未出阁,却在雁府住了那么久,还失了身子。” 漫长地半年过去了,沾衣每日守在宫门口苦等孟昶,听着侍女们谈论起前朝之事,“皇上已经很久不上早朝了,且为了花蕊夫人大兴土木,搜集民间珍宝,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听说北方的汴京正蠢蠢欲动,官员们哀声载道,正在联名上书请求贬斥花蕊夫人。” “没用的,她已经失了处子之身,皇上还这般眷恋,可见,皇上是真心喜欢她的,不在乎什么贞操了。” 梦溦道,“皇上酷爱诗词歌赋,时常举办宴会让嫔妃们一展才艺,这花蕊夫人来了半载有余,没见她写一首诗。” “大抵是皇上自惭形秽,自愧不如吧。”沾衣垂头丧气地说道。 就在这时,梦熹进了殿,告诉沾衣道,“贵妃,浣纱坊都炸开锅了,说花蕊夫人落红了。” 沾衣原本懒洋洋的,一听这话,瞬间清醒过来,嚎啕大哭。 一旁,清漪不解地问道,“梦熹姊姊,为何花蕊夫人才落红?”清漪虽对男女之事毫无所知,但是落红的事,前不久沾衣为了开导她,曾跟她说起过。 梦熹看着沾衣,欲言又止,附在清漪的耳边轻声说道,“大抵是皇上怕她疼……” 29、身世揭秘 … 花蕊宫内, 有信使来报,说何樰染了伤寒,久治不愈。初尘听了之后,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从小到大,何樰对她一向极为冷淡, 徐姨更是被何樰冷落,初尘多少有点怨恨。 “只是伤寒而已, 父亲自己精通医术,救治过不少伤寒病人, 有什么要紧!”初尘冷冷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 初尘又想到这些年来, 父亲为了保住风雨飘摇的故土,呕心沥血, 家中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很多不安宁的事, 让父亲操碎了心。自己先是离家出走私会外男,再是不听父亲劝阻一意孤行赴蜀, 心头酸酸的,落下几颗泪来。“踏莎, 快去叫清漪随我一同回永州, 父亲挺喜欢这个小丫头的, 虽然她总跟我作对, 不过,希望父亲见了她能开心一些。” 清漪自然是有诸多不满,但是, 宫中花蕊夫人为大,她只得遵从。 一路快马加鞭,初尘身子娇弱,自是经受不住,却坚持要快马加鞭返回永州。清漪虽然不喜欢她,见她这般委屈自己,也不由得有点心疼。“夫人,你一片孝心,但是若病倒在途中,教郎中知道了,岂不担心!” 初尘摇了摇头,“这点奔波算不了什么,只是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那你保重。” 初尘挤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清漪见了,痴痴地想道,以她在蜀宫中的恩宠,自己那天在花蕊宫出言不逊,她想让自己怎么死都可以,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可见,她也并不是什么大恶之人。这次邀自己同行,态度也是恭敬地很。 第20节 到了浯溪码头,正是四月里,有些乍暖还寒,江边的风有些大,初尘看起来有些憔悴,一路奔波,头上的发簪有些歪了,清漪上前将其扶正。 二人上了马车,很快便到了祁山脚下。 “在蜀国待得久了,还是更喜欢永州的山山水水。”初尘见了故土,略微有些怀念。 “哦,是吗?那你留在永州,不要回蜀宫了。”清漪在心底冷笑道。“山青水绿,钟灵毓秀,怨不得郎中如此名满天下,夫人艳冠群芳。”清漪第一次说恭维的话语,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儿。 二人抬步往何府走去,忽然,清漪快走几步抢了初尘的道。 踏莎疑惑地看向初尘,初尘道:“无妨,她是小门小户的孤女,想必从未见过咱们这样美丽的宅院,一时激动也是有的。” 清漪自顾进了大门,院子里有一棵参天的枇杷树,枇杷树下,清漪走到树下,抚摸着树干,在她齐腰的高处,有一处增粗。 穿过九曲回廊,有一处荷花池,此时,别处的荷塘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景致,而何宅的荷花池,却满池旖旎。靠近荷花池旁边的游廊下,有一处石制的琴台,拜访着一把琴。再继续往前走,游廊上洒满了一地的紫云英。这满地的紫红色,晃得清漪蓦地想起了一些旧事。 为何这里的景致会如此熟悉?她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用一把匕首在枇杷树上切了一个伤口,后来那里便长得更为粗壮。她还记得,自己家里也曾有个荷花池,母亲时常坐在荷花池前的琴台边抚琴。有一日,母亲抚琴的时候,一个男子突然闯入,再后来,母亲便被逐出家门。她还记得,每年不知什么月份,漫山遍野都开着紫色的小花,便是紫云英,她每年都去采好多紫云英,放到荷花池边,一株一株往荷花上扔,她还想起自己衣裙上的那些荷花紫云英图案。 清漪在游廊上发着呆,只见何樰走来,穿着一件发旧的青色长袍,外面披了一件虎皮大氅,他的脸上添了几分久病不愈的憔悴。清漪虽然不记得郎中的相貌,但凭直觉还是知道来人的身份,刚想行礼,目光却停留在何樰的青色袍子上。 何樰蹲下来,拾起五株紫云英,“清漪,你站在这里能将紫云英扔到荷花里吗?” 清漪接过郎中递来的紫云英,手一挥,五株紫云英离手,其中有三株稳稳地落在荷花正中央。 “看样子很久不练,手生了。”何樰一把拾起几十株紫云英,瞬间,每一朵紫云英都落在荷花正中心,正是当年清漪衣裙上的图案。 清漪却是看傻了,良久说不出话来。 “吾孩清漪,这些年来,让你一个人在雁州受苦了。”何樰两行清泪滴落。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母亲终究太固执,宁愿让你一个人去蜀地,也不肯让我接你回来。” “父亲……”清漪缓缓开口问道:“所以那年带我上船的人是谁?” “反正不是父亲,你以后除了认衣衫,一定还要学会别的辨识特征。”至于那人是谁,何樰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却又不想让清漪知道。反正该解决的已经解决了,那些事不告诉清漪也好。 “父亲,”清漪垂低了头,也是热泪盈眶,“是孩儿太蠢了,让你操心了。” “是父亲不好,小时候对你太严厉,吓到你了。”清漪刚生下来,何樰便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岂料清漪自出生便与众不同,只能靠衣衫认人,而且总是毛手毛脚,眼睛既不看路也不看人,时而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时而调皮捣蛋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何樰便时常吓唬她说,再不听话便将你卖了。谁知道这傻丫头,竟当了真,竟然那么惧怕自己。不过,这也是清漪的福分,若非如此,当年也不能从假冒自己的人手上逃脱。 “孩儿知错了。”清漪仍觉得有些糊涂,看来自己选择性地忘记了某些事情,想不起来也罢,“我母亲呢?” “你还记得她吗?”何樰的语气极为温柔。 “脑子里很混乱,一会儿想起一个弹琴的母亲,一会儿想起一个脸上有道疤的母亲。” “弹琴的那位,是你的生母。”何樰说着,嘴边已经勾起了弧度。“另一个,是你的大姨,也是父亲的大房夫人,她和你母亲是表姊妹,当年一同嫁给了父亲。” 初尘在一旁听着,已然一头雾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的双眼透露出自己从不曾见过的慈爱。“父亲。”初尘屈身行礼道。 “初尘,这是你妹妹清漪,五年前走丢了。”何樰身子有些虚弱,说了好一会的话,便重重咳了几下。 初尘倒是想起自己有个走丢的妹妹,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妹妹竟然是清漪。是了,河水清且涟猗,我怎么没想起这个?怪不得父亲对她另眼相看,初次相识便帮了那么大的忙。听父亲这么说,心头涌起一阵醋意,自己如今贵为一国之妃,父亲却这般引荐,着实偏心得很! 二人相互屈身行敛裾礼。 30、蜀国降宋 … 后来, 葇兮也来到了樰岭。自从被奉氏遣回家,葇兮每月都会背着奉氏来看望郎中,一来可以向郎中再多学些本事,二来,可以陪伴在柳氏身侧, 也算是尽一番拜师之谊。 葇兮得知清漪的身份,这才说起当年船上的奇遇, 清漪自是一番感激。葇兮多少有些感慨,原来人一出生, 命运便就注定了的。她侧头看着清漪, 心里有浅浅的妒忌, 同时,也有对自己出身的惆怅。她想起那只镯子, 便假装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日我们在雁州城门分别的时候, 你把镯子送给我了,后来我也就不记得了, 稀里糊涂又送给你了。”事实上, 当年是葇兮看出来清漪的憨傻, 半哄半骗要来了那只镯子, 后来处于愧疚,便又以送的名义,行归还之事, 清漪自然是不记得当年的细节了。 此后,葇兮来得更勤快了些。再后来,干脆打算搬去与清漪同住,奉氏起初坚决不同意,葇兮知道她恨郎中让自己一生穷困潦倒,也深知母亲生性执拗,明明是父亲的错,却偏偏觉得郎中才是罪魁祸首,便不再和母亲理论当年旧事的是非曲直,只说道,“娘,你可知道,郎中曾是楚国旧相,他认识天下多少王侯将相,她女儿可是蜀国最得宠的妃子,爹爹都死了这些年了,你再恨郎中也没用,倒不如让我去利用郎中结识达官显贵。” 奉氏毕竟是乡野村妇,活了大半辈子,只知道认死理,如今听女儿这么说,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脸上的神情便和缓了些。葇兮见状,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何樰自知年寿不继,遂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葇兮和清漪。又担心将病传染给她们,每日授课,三人皆蒙着面,讲课时间不多于半个时辰。起初,初尘央求父亲一道讲给自己听,几日下来,初尘听得头疼,实在理解不了父亲那套学识,便只好放弃。 此时,潭州武平节度使周行逢已经病故,其子周保权继位。衡州刺史张文表乘机发难,攻陷潭州,年幼的周保权听从其父遗命,向宋求援。赵匡胤以假途灭虢方略,借道荆南,先后攻占江陵、岳州、朗州、潭州,南楚被纳入大宋版图。天下大势已然明朗。 何樰病逝的那一天,独留了清漪在床前,本有诸多嘱托,一想起横波,便不知从何说起。“孩儿,当今天下大势已定,若不出意外,大宋必将一统河山,我与汴京城的许相是故旧,到时候,你可以去投靠他,他必会善待你,你也可以自己选择今后的路。我与你姊姊之间,有诸多隔阂,即便我劝她离开蜀宫,她也不会如我所愿。你姊姊她书读得少,心思单纯不明事理,如若她日后有难,你且记着扶她一把。” 潇湘郡主书读的少?再说,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可以帮扶她?清漪在心底嘀咕着,见父亲此时日薄西山,又不敢多问什么,只得点了点头,“父亲放心,我们姊妹定当齐心协力!” 何樰艰难地笑了笑,清漪心知不好,“父亲,你医术了得,治好了那么多伤寒病人,怎么你自己病得这么严重?”清漪情急之下,摘掉面纱,离父亲更近了些。 “孩子,这世间的疾病多种多样,太复杂了,我所学到的,怕是连皮毛都不够,希望你以后能多加学习探索,将为父的学识完善,并传承下去……” 何樰下葬后,清漪和初尘商量后事。 “姊姊,你有何打算?” “这还用问吗?我是一国宫妃,还能有什么打算!” “如若我们去汴京投靠许相,你也就不用回蜀宫了。” “蜀国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国家,我放着花蕊夫人不做,去宋朝投靠一个丞相?” “那你接母亲去蜀宫照应吗?” 初尘神色有些慌乱,“母亲年事已高,又有些精神失常,不如留在何府颐养天年吧,你呢?你跟我回蜀宫,还是留在府里照顾母亲?” “我留下来陪母亲吧。”清漪回道。 说到此处,丫鬟忽然来报,“二位小娘子,大娘子她……仙逝了……” 清漪哭着去了柳氏的院子,她虽然不记得柳氏的容貌,但她脸上那道疤,她却是记得的,由于亲娘离家太早,后来,清漪便将柳氏当成了亲生母亲,加上府里也没人刻意提起此事,这些年来,清漪每回忆起自己走丢前,能想起的只有柳氏的那道疤和父亲的青色长袍。 柳氏自尽了,清漪感受着柳氏身体的余热正在退去,顿时哭得声嘶力竭。这时,初尘也来了,脸上更多的是惊讶,随即也跪倒在柳氏遗体前。 “清漪,跟我一起去蜀宫吧,我是全蜀国最尊贵的女人,我会保护好你。当然,你也可以去投靠汴京的许相。”姊妹二人在父母的墓碑前再次商量去处。 清漪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心想,这名满南楚的潇湘郡主的确与传闻中的不同,不知这个姊姊是怎样单靠美貌就让人们给她堆砌了那么多溢美之词。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也来到墓碑前,她素净的双颊不施粉黛,虽着青衫布裙,却难掩昔年姿色,手上拎着两个竹篮,篮子里,盛放着新摘的水木两芙蓉。此人便是水横波,柳大娘子的表妹。 初尘正在纳闷,一旁的仆妇都屈身行礼,嘴上却并无称呼,清漪轻轻试探性地问道,“母亲?” 水氏朝清漪一笑,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抱了她好一会才松开。然后将其中一个花篮放在柳氏的墓前,磕了几个头。 待起了身,她拎起另一个竹篮,朝清漪说道:“清漪,你随我来。” 清漪呆若木鸡地跟着水氏走向一旁的小路,这条小路极为狭窄,芳草萋萋,清漪不时地被路边的杂草勾住裙边。小路的尽头,是一处隆起的土坡。 “清漪,快跪下,给你长姊磕头。” 清漪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土坡也是一个坟堆,坟堆前没有立碑,想来是年幼夭折了吧。清漪听话地跪下来,朝坟堆磕了三个头。 三人默契地朝山下走去,待回到府中,清漪问道:“母亲,我们怎么办?” “我早已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至于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人生的变故真是太多了,你要自己选择,才会此生无憾。” 横波当年纵是百般拒婚不肯嫁入何府,最终拗不过母亲以死相逼,只得屈从。自从入何府的那天起,自己这一生俨然走向了尽头。虽然心知何樰是永州最为杰出的少年英才,然而他宁可与那位寒衣少年屈居茅屋,从此纤手做羹汤,琴瑟和鸣相伴一生。她甚至想过,如若自己当年嫁给了昔日的寒衣少年,想来他定会有别样的人生。受尽了父母摆布人生之苦,她再也不忍女儿重蹈覆辙,故而只好撒手不管,任由清漪抉择。 乾德三年正月初,宋朝王全斌率西路兵攻破剑门险要,大败蜀军,活捉蜀国山南节度使、西南行营都统王昭远,继占领剑州。东路刘廷率军突破了巴东咽吭夔州,之后相继拿下万州、开州、忠州、遂州等地。两路直逼成都,孟昶举城投降,后蜀灭亡。蜀宫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都被押送汴京。 清漪看着不战而降的官兵们,面临突如其来的遭遇,感叹道,“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到了宋宫,蜀宫众人被安置在宫外的府邸。 这日,赵匡胤宣花蕊夫人进宫,听闻她素有才名,便命她作诗一首,花蕊夫人沉吟片刻,随即吟道,“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听了之后大喜,“倒是个有气节的女子!”当下给了些许赏赐。 31、忘年之交 … 清漪百无聊赖地在秦国公府外踱来踱去, 忽想起那日在荆州遇到的中年男子,他生得那般相貌不凡,想来一定是位大人物。于是,问了门外的守卫,“兄长可曾听过汴京城里的大官杜九重?” 守卫不耐烦地回道:“多大的官?我怎么没听过?” “他身高八尺有余, 很是英俊,气度不凡, 看起来是位武将。”清漪不紧不慢地描述,也不管那守卫心不在焉地看着她。 “显德七年(960年)冬, 我在荆州遇到此人, 兄长可知道, 五年前的时候,可有什么武将去过南平国?” 守卫一脸不情愿地听她絮絮叨叨, 眉毛微拧, “不知道!” 清漪叹了口气,正欲走回屋内, 那守卫忽然想起了什么,姓杜, 名九重, 当今已故太后就是姓杜, 至于九重, 那不是当今圣上的字吗?再想起清漪的描述,八尺有余,气度不凡, 显德七年冬天曾落难荆州,都能跟当今圣上对上,于是喊住清漪,“等等,你跟这位杜大官人什么关系?” “我曾经救过他一命。”清漪极好的性子,丝毫不介意守卫刚才的神色。 守卫心想,即便此事为假,但眼前的女子也算是眉清目秀,于是满脸堆笑道:“我认识杜大官人,他现在正在宫里,我带你过去吧。” “有劳兄长了,请等我一下。”清漪福了一身,转身进了屋子。 守卫心想,看来这位娘子是去换衣服去了,也算是有心。 “姊姊,我认识汴京城的杜大官人,他正在宫里办差,守卫大哥好心带我去见他,你陪我一起去吧。” 沾衣鼻子微哼,心想,什么大官我没见过?好歹我也是一国贵妃,即便走投无路,也断然轮不到求助于清漪所说的大官,“不了,我一个贵妃,私自跑进宫成何体统?你去吧,祝你好运!” 守卫和清漪来到文德殿,“劳烦公公通报,下官李琼有事面圣。” 张公公瞥了一眼李琼的绿色朝服,乃大宋最低品级的官吏,“简直荒谬!还不快些回去,当今圣上虽说亲民,你也不至于这般不自量力,提出这样荒诞的请求。” “公公见谅,这位娘子名唤清漪,是官家的旧识,烦请通传一声。” 张公公看了一眼清漪,虽说姿色尚佳,但圣心难测,谁知道皇上好不好这口,“你有心了,先送去掖庭宫吧。” 这时,赵匡胤正好休憩,走出殿外。 “你,是杜九重吗?”清漪觉得眼前的中年男子仪表堂堂,不怒自威,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想起自己总是认错人,本不想多问,却见那男子见了她之后神情既惊又喜,于是缓缓地问道。 “小仙女,我们果真重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匡胤自从回到汴京后,几番想起当年救自己一命的年轻女子。曾多次让人前去寻找,当年却忘了问她是何方人士,几次找人无果,不曾想今日她主动找上门来。 “我是跟随蜀主入京的。”清漪淡淡地说道,孟昶对沾衣始乱终弃,清漪对孟昶自然没有太大的好感,蜀国亡了与她毫不相干,顿了顿,忽然想起赵匡胤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了大周政权,此事天下皆知,坊间不少流言,甚至有人说是他谋害了周世宗。 清漪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原来你竟是当今圣上。” “清漪,陪我四处走走。”赵匡胤看出她眼里的诧异,和一丝不可忽略不计的失望。 清漪轻声应允,二人向御花园走去,清漪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皇宫,宫中的宫女和侍卫人数比起蜀宫来少了许多,略显得冷清,着装亦是非常简朴,四处陈列都不如蜀宫奢华,没走一会儿就看到了宫墙。 “当今天下,人人都道我无情无义,为了荣华富贵背叛旧主。”赵匡胤说到此处,侧目看着清漪。 清漪心说,难道不是吗?忽又想起葇兮曾教她三缄其口,“莫非另有隐情?” “那些将士们为了从龙之功,将我逼至如此境地,我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只得权宜。” 清漪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看着赵匡胤。 第21节 “若我回京师请罪,郭家人岂会相信我的说辞?为保万一,宰相范质一定对我赵家几十口人命斩草除根。而我登基之后,对周朝宗室和重臣秋毫无犯,唯一的意外,只有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被王彦升那厮斩于马下,此事并非我所愿。我会保郭家子孙世代容华,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我为了减轻自己的过错,下定决心当一个千古名君,我要把郭家的天下打理得四方来朝,八方进贡!我要平北汉,灭南唐,剿辽军,收燕云,我会成为第二个始皇!” “世间有很多事情自古难以两全,清漪,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但你不同,你是我的忘年知己,是我看重的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清漪被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感动得泪水涟涟,自入宋以来,亲眼看到一派祥和的京城,也知道这场政权交替得极为和平,赵匡胤对前朝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仁慈,“吾皇,愿你给天下带来和平,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赵匡胤南征北战多年,早已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女子心净如水,毫无杂念,想起她的救命之恩,又见她尚未绾发,于是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小仙女,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这天下的男子,任你挑选,无论你看中谁,我都会帮你做主!” 只见清漪脸上并未有任何羞赧的神情,“真的任我挑选吗?” “是的,你尽管说。” 清漪促狭道:“我要你的太子,我要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你可愿意?” 果真是真性情的人,赵匡胤心中大喜。“首先,我朝还没有太子;其次,我最大的儿子才十四岁,你要是不嫌弃他小,自然是可以的。” 捉弄人失败,清漪有些泄气,“哎,官家好没诚意!” “这样,我家有个弟弟,跟你年岁相当,他品性模样都比我那儿子强。他也饱读诗书,喜欢看各种奇闻异事,跟你极为般配!” “不要,嫁给你弟弟有什么好处,我又当不成皇后!” “哎,看来你是当不成皇后了,除非我送你去和亲,你想去南唐、吴越国、还是北汉?现在就剩这三个地儿了,嗯,还有北边的耶律孙子!” “李煜有周氏姊妹,去了南唐哪还有我什么事,送我去北汉吧!” “好!等哪次北汉闹事了,就送你过去!” “好啊!我跟你说,晋者亚日,你看历朝历代,多少不是储君人选的晋王登基为王。晋阳城可是个汇聚龙气的地方,你若送我去北汉,将来兵戎相见,我可是会毫不客气!” “小丫头懂得还挺多,不过,北汉气数已尽啦!而且,你是我的福星,怎会有机会与我兵戎相见?话说,我给你找个去处吧,你是我的贵人,不能委屈你一直住在秦国公府。” “这个就不劳官家操心了,我明日去拜谒许相,那是我父亲的至交。”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天色已晚,赵匡胤叫人护送清漪回秦国公府,又亲自加派了人手守护。清漪想起今日的场景,不觉已是泪眼阑珊。 秦国公府附近,训练有素的侍卫发现有人伏击,忙拔剑相向,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那人只得从墙后现身。 她抬手拂泪眼,眼前之人是何等的熟悉!只是,当年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炽热的,是光芒万丈的,现在却是冰冷淡漠的。 那人看向清漪,见她哭得双眼红肿,泪眼朦胧,身后又跟着一堆佩刀侍卫,想来应该是刚被审讯完押送回府,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些幸灾乐祸的苗头,他嘴角微微外扩。这没用的女人,只怕是死到临头了,竟然哭成这样。 “报上名来,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也罢,不小心被这些人在罪眷住处逮住,也活该自己倒霉,眼下宿敌在此,实在不方便狡辩什么,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如趁早缴械投降,不让敌人看了笑话去! 正前方的两名侍卫正欲动手,清漪一声令下,“且慢!” 侍卫停下手中的动作,那人也有些疑惑。 清漪道:“此人是我的故识,各位给个面子。” 众侍卫识趣地背过身子,那人见状,有些哑口无言,没想到她一介罪眷,竟有此等的脸面!而且,还间接解救了自己一次。那人并不领情,扭头便走。 清漪见他脸上的神情,心中甚是不满,他移情别恋在先,不仅毫无愧意,竟然还如此仇视自己,“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她吗?” 要你枉做好人?那人脸上有明显的鄙夷之色,加快脚上的步子,迅速消失在清漪的视线里。 清漪回到秦国公府,沾衣见她眼眶通红,身后又跟了一堆侍卫,心中虽对她并不十分上心,但如今是同一屋檐下的罪眷,命运相连,于是忙问道:“妹妹怎么了?可曾见到了那位杜大官人?” “原来杜九重竟是当今圣上。” 沾衣脸色顿变,“那你为何哭了?” “我没事,只是方才与他谈话间,知他是个贤明的君主,既有仁慈之心,又有荡平天下的雄心壮志,我内心甚是感动。” “看来你跟圣上关系匪浅。”沾衣言语之间,有些冷嘲热讽。 “我曾在荆州救过他一次,他与我谈得来,把我当成知己。”清漪平铺直叙。 翌日下朝后,清漪去拜谒了许相。早在何郎中病重之时,已写信给许相托付他照看自己的女儿。许相见了故人之女,甚是欣慰,又见她冰雪聪明,率真可爱,便以相府子嗣稀薄为由,将清漪认作义女,从此,清漪便被接去了相府居住。 赵匡胤十分挂念清漪,将她召进宫来陪自己下棋。 清漪进来时,赵匡胤正与一年轻男子交谈些什么。男子见了清漪,忙起身向赵匡胤告辞。 “小四,你要听话!”赵匡胤嘱咐道。 “知道了,你忙吧。” 两人相互行了礼,然后一前一后擦肩而过。 赵匡胤兴致勃勃地问清漪道:“刚刚这个人,如何?” “我还没看清楚。” “好吧,话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夫君?” 清漪沉吟半响,想起昨天府外所见情形,虽觉得雁惊寒人品欠佳,不过对初尘的一片真情实乃苍天可鉴,于是认真地回道:“我想要不求回报的付出。” “不求回报的付出?小仙女,这世间哪有什么不求回报的付出?你遇见过吗?” “差点遇到过,或者说遇到了差不多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沾衣算得上一个“差不多的”,可是她后来抛弃自己了,虽说归根结底是因为生自己的气,可她明明知道自己生性愚钝,一早说开了不就什么事也没了,非得玩文字游戏问自己对雁惊寒的印象如何,她又不知道云家的变故和雁府有关。葇兮也算得上对自己挺好的人,不过一来她不在身边,此生也不知还是否有机会遇到;二来,她之所以对自己那么好,或许是因为她怕鬼?或许是因为她想找自己学诗?总之,算不得完全不求回报的付出吧。清漪转念想起昨日在秦国公府外发生的事,不知那雁惊寒对何初尘的执着,算不算得上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这个有点难啊,小仙女,你要记住,强极则损。” “我不管,我就要找一份不求回报的付出,再难我也要找,找不到我就不嫁了。” “有人对你好,自然是希望你嫁给他,这怎么算是不求回报呢?” “如果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嫁给他,却还是舍命待我,那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你这孩子,说的话真让人费解,你不嫁给人家,为何让人家舍命待你。你图什么?” “比如说,我若是孟昶的妃子,我如今被软禁在秦国公府,若是有男子明明知道我此生没有机会同他白头偕老,却还是舍命待我,那我舍了这条命也要与他双宿□□!” “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尽是你死我活的情爱,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还怎么谈情说爱。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舍了命待你,那岂不是不孝。你难道嫁给一个不孝之徒?等再过几年,时光自会磨平你的棱角,你就不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是吗?时光会改变我吗? 32、故友重逢 … 楚翘参加乡试, 名落孙山,便去投靠了雁府。不久后,葇兮携母入京。 谭氏惊寒在绿蚁馆为葇兮和奉氏接风洗尘。汴京城里一日食三顿,多出来的一顿饭加在午时。众人谈笑间,惊寒忽戛然而止, 面色沉重,自顾酌了一杯酒, 低头浅啜。葇兮瞥见惊寒的神情变化,打量了一下四周, 只见一位少女正从这边走来。 她并没有梳发髻, 只垂了两条小辫子在肩头, 剩下的头发散在肩后,头上一点珠翠全无, 身后跟了两位年岁相仿的侍女。三人来到惊寒这桌的邻座。 她还没发话, 一旁,店小二亲切地跑了过来, “娘子可还要茉莉花蒸米饭,仔姜炒鸭多放姜, 苦黄瓜炒鸡蛋, 清蒸丝瓜花, 雪里红这几样?” 有一次, 店里来了一批黄瓜,食客们纷纷抱怨这黄瓜是苦的,掌柜刚想断了那家农场的黄瓜供应, 这位少女听了之后,却很是喜欢,后来,那家的苦黄瓜便成了她的专供。 葇兮听了掌柜的问话后,面带疑惑,这些菜式,菜谱上根本没有啊。 那少女浅笑吟吟,“嗯,一切照旧!” “前几次看娘子吃苦黄瓜炒蛋,苦得直皱眉头,又不肯让我们用开水焯,说是吃起来不脆,后来我们掌柜便想了个法子,将黄瓜碾成了末,这样不仅清脆,而且也不苦了,希望娘子喜欢。” “真是辛苦你们了!” “不麻烦,娘子想吃什么,尽管说出来,我们定当尽力!” 葇兮本想过去打声招呼,却见惊寒脸色十分难看,谭大娘子的神情倒是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见楚翘喜上眉梢,对着那少女的背影垂涎三尺,奉氏看了惊寒的神情,忙抬脚踩了踩楚翘,楚翘回过神来,厌恶地登着奉氏。 由于惊寒不再说话,众人也是十分尴尬,匆忙结束了洗尘宴。 葇兮与奉氏来到雁府,一旁,有丫鬟忙过来搀扶。到了秋怡苑,惊寒抱拳道,“姨母和妹妹就住在这里,若有什么短缺,尽管跟巧苹说。” 奉氏忙道了谢,“谢过二公子。” 这厢,葇兮收拾妥当后,出了雁府,回到绿蚁馆打听了一番,便朝相府走去。 到了相府门口,葇兮却迟疑了,自己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衣着也极为朴素,贸然来这一品相府,万一吃了闭门羹,岂不是颜面扫地。 正在犹疑之时,却见守门人恭恭敬敬地过来询问,“小娘子可是要找人?”大户人家果然与众不同,就连守门人都如此知书达理。 “我唤作江葇兮,是清漪的旧识,可否代为通传?”葇兮脸上依旧有几分卑亢。 “原来是江家娘子,清娘时常提起你,你跟我来吧。” 守门人领着她走过了几处院子,来到一处垂花门前,通报了院里的丫鬟,葇兮跟着丫鬟进了门,只见庭院里花团锦簇,清漪正在一处秋千上看书。 二人对视了几息,葇兮见她神情诧异,知她没认出自己来,便只好先开了口,“清漪。” 这厢,清漪合上书,愣得发神。 “我是葇兮啊。”葇兮无可奈何地说。 “葇兮?”清漪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仅发髻变了,服饰也变了,就连声音都变了,我真的认不出来了。”清漪无辜地说道。 葇兮一向敏感多疑,此刻却也释怀了。 “清漪,你怎么会住在这相府?” 清漪拉着葇兮进了屋子,“说来话就长了,我们进屋慢慢说。” 清漪从荆州救人,到蜀宫贵妃,花蕊夫人,蜀帝降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葇兮神情黯淡了一下,自己自从被奉氏喊回家了去,葇兮利用江奉宣生前的名头,到处给人写字谋生,江奉宣生前也总被人叫去代笔,远近乡邻虽不喜欢他,但对他的字却是认同的。葇兮此举,虽然来钱多了些,但奉氏依旧不满意,每逢农活,该做的一样都没少。她心想,若是当时跟着清漪,自己如今也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大抵这就是命吧! 两人叙完话,已经是酉时,华灯初上。 “葇兮,我们好久没见,一起出去逛逛吧,我们去游船,吃夜宵,这汴京城可热闹了。” 葇兮看了看天色,初来汴京,寄居雁府,回去太晚似乎不太妥,但她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答应了。 二人走在汴京城的街道上,清漪带了葇兮去了好多大酒楼,吃完上家吃下家,各家掌柜对清漪的态度都甚为恭敬。葇兮瞧这盛势,恐怕明天自己也会成为汴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到时惊寒定会知晓,不过,那又怎样呢?清漪时常出入皇宫,自己迟早会跟着认识各种大人物!想到这里,葇兮嘴角一抹笑意浮起,走起路来,已然是胸有成竹。 到了亥时,街道上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葇兮问道,“汴京城没有宵禁吗?” “圣上觉得,宵禁不利于民生,故而废除了,当今圣上,真的是个贤明君王呢!” “你跟圣上时常见面吗?” “嗯,偶尔他喊我进宫陪他下棋,也会教我射箭。” 葇兮心底感慨万千,心想,这清漪命就是好,出身名门,虽然幼年时有一番遭遇,到底也是逢凶化吉,如今她长得这般出众,又博学多才,身为楚相千金,宋相义女,虽然憨傻了些,但若身边有稳重的人教导扶持,将来迟早有一番大好良缘。如今,自己已经即将年满十八岁,正是大好年华,这汴京城才子无数,虽有清漪引荐,但自己终究出身清贫,难以觅得如意夫婿。想起姨母生前嘱咐自己的话语,找个秀才相夫成龙,想来却有些不甘心。“清漪,我住在雁府,以后只能我去相府找你玩,你却不会来雁府找我玩了。”葇兮略微有些遗憾地说道。 第22节 “为什么呀?我不能去雁府找你吗?” “你……你不介意雁乙兄喜新厌旧吗?” “噢,你说他!”清漪恍然大悟道,“也没什么吧,潇湘郡主那样天仙般的人物,当今圣上阅人无数,也能被她迷住。我听她说,晋王殿下也对她垂涎三尺,我想了想,输给她我也是心服口服。”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雁乙兄,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当年对我很好,我不会怪他的。” 葇兮心里打定了一番主意,“你跟他曾有婚约,我担心你再去雁府找我的话,别人会说三道四,影响你清誉。” 清漪显然对这些事毫不放在心上,又唯恐逆了葇兮这片心意,“那,以后你可要勤些来找我。” “愿我兄长早日攒够银钱,他处另买别院,等搬出雁府,你无聊的时候就可以主动来找我玩了。到时候,我让兄长买相府附近的宅院,这样,我们就随时随刻能见面了,也能互相交流师父生前的学识!对了,你可有留意到,相府周边有什么小户的宅子?” “不如你搬来相府跟我一同居住吧!父亲说,你在他门下受教的时日长些,让我多向你请教呢!” 葇兮说了半晌,见清漪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喜上眉梢,立即答应下来。若自己能攀上相府,雁府的怪罪又算得了什么! 回到雁府,葇兮与奉氏说了搬家之事。奉氏叮嘱她让清漪为楚翘谋份差事,葇兮应允下来。 奉氏道,“清漪可曾说了亲?” “不曾。” “我看,她跟楚翘倒是蛮般配的,郎才女貌,你跟清漪又是好朋友,你去帮你兄长说合一番。”奉氏双眼含笑,对清漪很是喜欢。 “阿娘,你莫要说笑了,清漪和兄长哪里般配了?一个是相府义女,当今圣上的忘年交,一个是白屋寒门的落第秀才,阿娘,你怎生如此荒诞!” “你这孩子,没听过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么?再说了,相府义女,义者,假也,你爹爹当年也当过九品执笔官,咱家只是家道中落。那何樰还跟你爹爹是同门,说来也是门当户对,你爹爹当年若没有那番变故,迟早也会当大官!” 葇兮觉得奉氏有点不堪理喻,也深知改变不了她的想法,便只好另寻说法,“阿娘,你不恨何相了吗?” “他人都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恨的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兄妹二人的婚事,你去问问清漪的意思。” “好吧,我去问问。”葇兮见奉氏如此执着,只好虚应下来。 “清漪早年和你表哥同出同入,怕是早已失了身子,难不成还想嫁入大户人家?那些当官的可讲究了,谁家会娶个妇人进门!” “阿娘,你乱说什么!清漪怎么和雁乙兄同出同入了?”葇兮辩白道。 “你知道什么,有美人在怀,你表哥又岂会不为所动!” 葇兮不再接话,心里细数奉氏最大的几个毛病。一是觉得男人都好色,从小,但凡有男子接近自己,无论是问路的,亦或是父亲生前的同窗,奉氏都会叮嘱自己小心些,生怕那人把自己□□了。二是觉得有钱人都不是好人,奉氏总是在家数落各种达官显贵,甚至是里长和秀婶这些乡绅们。三是觉得所有人都亏欠自己,奉氏总对葇兮爱答不理,多半觉得自己为了拉扯一双儿女耗尽了毕生心血,此外,奉氏甚至对亲妹妹颇有怨言,嫌她接济太少。 寻了个日子,葇兮便搬进了相府潋滟居,与清漪同出同入,清漪指派了黄鹂贴身伺候。而楚翘也在清漪的帮助下谋了个从九品散官,江家便从雁府搬了出来,另立门户。 33、公府云起 … 这日, 葇兮与清漪在长安街闲逛,一位弱冠男子牵着马与清漪擦肩而过,二人同时回头。那男子拉住缰绳,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顿觉得她面如五月里的雨后出荷, 白净的脸颊铅华不染,一双浓淡适宜的秀眉下, 眼睛纯澈如水,左右各有一条细辫子垂落在胸前, 头上珠翠全无, 脖子上一个璎珞银项圈, 气质与众各别,“这位娘子好生面熟。”那男子脱口而出。 “我瞧着官人也觉得面善。”清漪回道。 “娘子可是相府的清漪?”何清漪, 河水清且涟猗, 果真人如其名,男子心说道。 “官人可是当朝状元苏云起?”清漪出入宫门多时, 早就听说汴京城的苏府有一位一表人才的少年才俊,此人文武双全, 谦谦君子。 葇兮被这番对话惊得一愣一愣的, 抬头瞥见那少年目光灼灼, 知道自己此时十分碍事, 便知趣地道,“清漪,来日方长, 今日我就先回去了。” 苏云起对身旁家丁道,“正贤,你去送送这位娘子。” 葇兮也不推辞,向云起福了身告退。看见那少年眉眼间的柔情蜜意,再次感叹清漪命途顺畅。 当晚,葇兮等到子时,仍不见清漪回府,她乏得很便去歇了。 葇兮睡下不久后,清漪回到潋滟居,想着与云起秉烛夜谈的场景,激动地手舞足蹈,本想着与葇兮分享一番,却见她已沉沉睡去。此时,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清漪这才知道已经是深夜。等褪去衣物躺到床上,却辗转睡不着,于是只好来到屋外练起剑来。练了许久,天还没亮,便又去研磨,提笔写下:云中鸿雁寄锦书,水有鱼衔尺素来。写完后,便把这句诗压在葇兮每日都看的那本《花间集》下。 隔日清晨,有人来相府找葇兮。葇兮看了看在床上酣睡的清漪,便出了门去。 “江家娘子,奴是莒国公府上的正婉,奴家官人苏云起有事求于你。他此刻正在长安街上的石门桥下。” 葇兮自然是知道苏云起所为何事,只是,托正婉前来一叙便可,又何需面谈,“劳烦妹妹带路。” 石门桥下,云起的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见了葇兮前来,忙迎上去,“夏日炎炎,劳娘子出来相见,云起真是过意不去。” “官人客气了,你找我前来,可是要打听清漪的喜好?” “不,她的喜好我已经打听过了。”云起兴奋地有些脸红,今日一早,他便托人去清漪常去的饭店问过,也亲自问过了许相。“我对清漪一见钟情,昨夜一番长谈,云起心中已认定非她不娶,只是,不知清漪是否愿意。” 葇兮心想,这等闺中心事,想来清漪必会有所隐瞒,便道,“这个简单,你只需送些礼物给她,我便可以帮你猜到她的心思。”平常,清漪若得了什么东西,必定会分她一半,但如果是心上人送的,清漪必然会留着。 待与清漪云起二人分别,葇兮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清漪和何郎中虽对自己有恩,然而如今清漪好事连连,葇兮心中颇有些嫉妒。 “锦绣河山,何年何人共比肩?”葇兮喃喃自语道。 葇兮虽然长得不怎么出众,但正是十八岁的年纪,亭亭玉立,跟洞庭郡主出入多次之后,便有媒人登门求娶。 其中,有一人是楚翘的同僚,年岁相当,模样也中正,奉氏很是喜欢,力劝葇兮应下来。葇兮百般推辞,奉氏仍旧不依不饶。 “阿娘,楚翘娶媳妇,你敢盯上洞庭郡主,怎么到了我嫁人,区区一个从九品的散官你也看得上眼?”葇兮气不过,与奉氏争执起来。 “现在是从九品,哪天鸿运来了,就是从六品了,为娘觉得那个官人还不错,眉清目秀的,还是家中独苗,他们家有田有地,还有好几个三进三出的庄子,你嫁过去,将来整个家都是你的!” “阿娘,你再敢不经过我同意,肆意收下他人的礼品,休怪我以后不回这个家门!”葇兮气急败坏道,“你简直太没出息了!你可知道,郑修郑官人的父亲是当朝四品官,他如今对我殷勤得很。” “郑官人是庶出不说,将来能分走家中多少财产,再说了,人家出身显赫,会明媒正娶你吗?你不照镜子瞧瞧,自己一没美貌,二没有那些闺门之秀知书达理,人家凭什么会要你?” 葇兮冷哼了一声,“我宁愿去郑官人家做小妾,有朝一日取郑大娘子而代之,我也不愿意嫁给区区一个从九品散官!” “就凭你,你倒是长本事了!” “是的,我本事比你大得多!”说罢,葇兮夺门而出。 郑修今年十九,为正六品上昭武副尉,其父官至从四品上宣威将军,郑修长得器宇不凡,他颇通文墨,谈吐风雅。虽然是庶出,但娘舅家实力雄厚。在所有亲近葇兮的男子中,算是最拔尖的,唯一的遗憾是,葇兮并未对其动心。 细数历来女子写心上人的诗词,莫不翘首以盼,日思夜想。虽然郑修的出身配葇兮绰绰有余,郑修其人也算是汴京城有口皆碑的少年才俊,然而葇兮从未有过想要亲近郑修的意图。 哎,像我这样无才无貌无家世的女子,此生只怕要仰望清漪一辈子了,葇兮叹了口气。 待回到相府时,只见清漪正在院子里荡秋千,看起来心情大好的样子,但清漪一向都这么自得其乐,谁知道是不是与云起有关。想到这里,葇兮朝清漪身后走去。 “清漪,我问你,你昨晚……”葇兮还没说完,便被清漪打断道,“葇兮,你可回来了,今日云起送来好多礼物,你快来看看!”说罢,清漪下了秋千架,将葇兮拉到屋子里。 只见屋内的岸几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 清漪先是拿起一套头面,盒子里放着三支发梳,玉钗一对,玉步摇一对,“葇兮,云起着人送来了两套头面,这套是粉色的,是你喜欢的颜色,还有一套是水绿色的,正好是我喜欢的颜色。”说罢,清漪又打开了另一个盒子。 “这里有荷香斋的糕点,是我们楚人在汴京城开的店,你一向喜爱莲子,这种莲子糕你一定也喜欢!”清漪又打开了另一个糕点盒,清漪和葇兮对食物有各自的偏好,唯一的交集便是莲子,清漪喜食苦涩之物,而葇兮恰巧也对荷花情有独钟,每次听见有人用“出水芙蓉”来赞美清漪,葇兮都会有淡淡的失落。 “这里有四匹布料,浣花锦和流水锦适合你,竹锦和云锦适合我。” “还有大大小小的珍珠珊瑚,钗环钏镯,还有很多胭脂香粉,我一向都不用这些,我也不会选,你先挑!”清漪此刻灿若桃李。 当着葇兮的面清点完所有礼物后,清漪拉着葇兮的双手,“葇兮,你知道吗?我昨晚与云起聊了好久,从名山大川聊到苏州园林,从三国聊到魏晋,一直聊到四更天才回来呢,我好喜欢他,我好想嫁进苏府去!” 看着清漪闪着光亮的双眼,这种神情之前在雁府从未有过,葇兮知她这次已动情,想到清漪连心上人的礼物都要分自己一半,顿时感动得鼻子有些发酸。“这般没羞没臊,也不怕被人听了去,到时全京城都知道你想嫁人了。” 清漪有点微嗔,“我昨晚就写了字条告诉你,想着你一早起来就能看见,谁知道你今日却没看书。” “真是对不起,一大早,我便被你的心上人叫去问话了。” “啊?那厮都问了你啥?” “他说看上你了,想问问我郎有情,妾是否有意。” “那你怎么说?” “我当时又不知道,自然是没说什么,不过,我现在可以去回话了。” “那你快回给他,快去快去!”清漪催促道。 第二日,云起的叔父苏禹珏上朝时,向当今圣上请求将清漪赐婚给他的侄子。许相答应下来,云起的父亲苏禹珪生前为汉相,清漪的父亲生前为楚相,二人若能结连理,必能成为一段一门双相的佳话。赵匡胤也十分喜欢这个年轻人,自然是挥笔同意。“这丫头伶俐得很,又于朕有救命之恩,挑个良辰吉日封为郡主,然后抬进你们苏府去!至于封号……”赵匡胤略一沉吟,想起清漪那双澄澈的眼睛,正如古诗所云,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就用洞庭吧。” 赐婚的事不多久传遍了皇宫内外,初尘打发了人去请清漪入宫相叙。 亲姊妹重逢,四目相瞪。 初尘先破了这份尴尬,“妹妹马上就要嫁人了,父母亲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喜!”然后从踏莎手上接过一个锦盒,“这是姊姊的一番心意。” “无功不受禄,怎敢受此大礼?”清漪冷冷地讥笑道。 “一家姊妹,说话别这么生分,父亲临终前说过希望咱俩相互扶持。” “父亲是说过这话,但他没说,你可以盗取我的诗词。” “妹妹,不过一首诗而已,你怎么如此小题大做?我可是你亲姊姊。难道,你还在气我抢走惊寒?首先,我不知道你与惊寒已有白首之约;其次,你如今觅得如意夫婿,不比惊寒强百倍?” “如此说来,我应该谢谢你?” “你果真介怀的是此事。我也没说你要谢我,但是苏官人比起惊寒,孰优孰劣,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简直荒谬!此事暂且不提,单说你盗诗。你可是赫赫有名的楚国第一才女,是与南唐当今国主斗过诗的江畔芙蓉,是楚王御笔亲封的潇湘郡主。” 初尘道:“我只是觉得你那首诗不错。” “说起来,我对诗词并不热心,但我一想到,潇湘郡主名不符其实。这些年来,我就没见你写过一首诗。你当初的才名怎么传出去的?莫非江郎才尽?还是说,有人为你代笔?是父亲?不,你在楚国脍炙人口的那些诗作,何其婉约秀丽,岂是父亲那样的男子能写出来的?” “不过一首诗而已,你也太小气了,不如现在就去找宋皇说清楚,说我盗了你的诗!” 清漪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初尘手里拿着的锦盒,“你好自为之吧,告辞!” 34、茅塞顿开 … 自从清漪被圣上赐婚后, 葇兮心中便有些着急。如今,自己已经十八岁,虽说是正当龄,然而大好年华容易过,岁月从来不饶人。葇兮揽镜自顾, 一张算不得十分精致却也有几分动人的脸,皮肤紧致有弹力。若是像清漪一样, 被高门认作义女,亦或是得圣上垂青封个县主, 此生便容易得多。葇兮叹了口气, 家里只有个愚顽不化的母亲和一个胸无大志的兄长, 不能给自己带来半点助力。 这日,葇兮来找清漪, 见横波也在潋滟居内, 心底不免又涌起一阵惆怅。清漪这样的好相貌,自然是承袭了她的母亲。且这位水姨母极好的性子, 有种超脱物外的心扉,怨不得清漪也总有些许与世无争淡泊名利无欲则刚的情怀, 而自己则一门心思想往上爬却不得其法。 “水姨母。”葇兮上前福身, 清漪见葇兮来了, 便说要亲自拿些糕点去。 “快过来坐, 葇兮。”横波将旁边的绣墩往自己身旁挪了挪。 葇兮靠近横波坐下,如此近的距离,越发觉得水姨母长得惊为天人, 心中暗想,爹爹当年也应曾是谪仙般的人物,只可惜后来那般鲁莽,自毁了前程。“姨母,我真是羡慕清漪有你这样的母亲。” 横波将葇兮揽入怀中,温柔地笑道,“你也是我的女儿呀!” 葇兮吮吸着横波身上传来花草的气息,“姨母,你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而我爹爹他,吃喝嫖赌无所不沾,为何你会?” 横波嫣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你说的这个人,我又不认识。” 是啊,横波认识在湘江边认识的寒衣少年,虽然心高气傲,但是却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才华与风采,身上似乎不曾沾染人间烟火,遗世而独立。后来那个吃喝嫖赌的江奉宣,横波的确不认得。葇兮听懂了横波的话语,当下一阵沉默。 良久,葇兮开口问道,“姨母,郎中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为何你对他?” 第23节 “听清漪说,你最喜欢荷花,但是,这世间有很多花,都比荷花好看,你又为何钟情于荷花呢?”横波反问道。 过了半晌,葇兮喃喃回道:“姨母,我懂了。” 横波走了之后,清漪央求葇兮道:“葇兮,你教我做女红吧。” 葇兮看了清漪一眼,那眼神极为复杂。 “哎呀,以前是我不好,没耐心,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你想,我和云起都到了婚假之年,婚期指日可待,倘若日子定下来了,我想亲手给自己绣喜服,你就教教我吧。你也不想我到时候穿得太落魄,早点教我,这样我就有时间练手了。” 葇兮自当从命,二人支起了绣花架子。期间,清漪屡屡失态,时而忍俊不禁,时而一脸歉意。 “你倒是说说看,你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事情?可是担心自己女红做得不好,惹婆家嫌弃?”葇兮问道。 “我以前跟沾衣姊姊说过,将来若有如意郎君,便分出一半腾给她,可如今我仔细想了想,我实在不舍得分她一半。我食了言,心里有些不快!” 葇兮本想一笑置之,又觉得不妥,清漪并非一般女子,如此重诺之人,自己反而要笑话她,岂不是狼心狗肺。故开慰道:“哎,童言无忌,那会儿你才多大,小孩子说的话,算不得真,你且莫往心里去。再说了,你家苏官人在你眼里纵有万般好,在沾衣姊姊的眼里,可未必如此。” 35、前朝遗孤 … 朱凤时从点兵台回来, 此时还不到辰时,路上鲜有行人,听到有人高歌于市,忽然想起自己的双亲和姊姊。如今自己已然功成名就,却踽踽独行, 无人跟她一起分享这份荣耀。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凤时顺着歌声走去, 很快找到了高歌之人。那人背对着她, 梳了两条小辫垂在肩头, 一点珠翠全无。凤时心道,原来是她? “清娘。”一曲终了, 凤时轻唤出声。 清漪转过身来, 只见眼前一位少女,一身戎装, 浓眉大眼。“姊姊是何人?” “九年前,你救过我一次, 还记得吗?” 清漪摇摇头。 “还有一次, 我第一次划船为生, 当时便是为清娘你和雁惊寒摆渡。” “我记性不好, 一点都想不起你来了。”清漪惭愧地笑道。 “不要紧,我是朱凤时。” “你是朱将军?”清漪早就听说城里有位姓朱的女将军,是雁州城人。 “听闻你颇晓医术, 如今,符太后抱恙在身,你能否去看看她?” 清漪点点头。 二人来到宫墙院内,符太后居住在西宫。清漪给她开了方子之后,一只麻雀忽然飞过窗前,吓得符太后惊叫一声。 凤时道,“太后自小就怕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希望你不要见怪。” “原来太后也怕羽毛,我识得一人,跟太后有相同的症状。” “真是巧得很,我原以为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她叫做云沾衣,是雁州城人。”清漪写完药方,抬头瞥见墙上的画像,顿时惊住,“太后,这是何人?”清漪指着那幅画像问道。 “大胆!那是已故宣懿符皇后!”一旁,有老嬷嬷厉声道。 “休得无礼!”小符后喝退了老嬷嬷,对清漪道,“那是本宫的姊姊,你为何会突然问起?” “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沾衣姊姊。”清漪说道,随即想起云家一家人蚕豆病的事情,心想,不对,为何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仅没有患上家族的蚕豆病,反而跟大符后长得一般无二,而且跟小符后一样怕羽毛。 “娘娘,宣懿符皇后是否曾生过一位公主?” 小符后听出了清漪的意思,“姊姊是曾生过一位公主,不过被后汉隐帝杀害了。” “娘娘,我的这位沾衣姊姊,今年二十岁,跟宣懿符皇后长得一般无二,即便我患有脸盲症,也能瞧得出来。” 小符后起了疑,问道,“你说的这位云沾衣,她是什么人?” “她父亲是后汉定远将军云敬泽,应该是乾佑三年,那时沾衣姊姊才不到五岁,他们举家南迁雁州城。” 后汉定远将军?小符后听罢,眼泪纵横。朝着画像心撕力竭地哭道:“姊姊,原来大娘她还活着!” 翌日,云沾衣进西宫,与小符后相认。身旁的嬷嬷问道:“娘子,你身上可有什么记号?” 云沾衣想了想,“我肚脐上原有一块疤痕,不过随着年岁变大,就变浅了,现在还隐约能看出来。” 小符后哭得更厉害了,嬷嬷道:“是了,当年宣懿符皇后生下大公主后,接生的稳婆剪脐带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公主,伤得还挺重。” “这事不能外传,以免有心之人听了去。”小符后叮嘱道。虽然赵匡胤留了自己和前太子郭宗训的性命,但帝王之心不可测。 岂料此时,已有大庆殿的太监造访,“官家听闻世宗遗孤幸存人间,特命我来贺喜!恭喜小符后,恭喜郭郡主!”随后,清漪也入了殿来,众人才知道清漪已去大庆殿通风报信。 这日,沾衣入东宫探望小符后,小符后听了沾衣这几年的经历之后,甚为痛心,对身后的落红说道,“以后,你去照顾沾衣吧。她虽被官家封为郡主,可到底是降国宫妃,身份多有尴尬,有你去帮我看着她,我和姊姊便也就放心了。” “如此,那便容老奴在太后身边再服侍几日。”落红自是放心不下太后,虽然当今官家看起来宅心仁厚,但毕竟是叛国之人,谁知道太后还有几天安宁日子,她临走之前,自是得好好管教一番整个东宫的下人。 沾衣出了宫,一辆马车失控朝这边猛跑过来,沾衣吓得慌了神,正想象着自己丧生马蹄之下,忽被人推往路边。待缓过来,睁开眼一看,见是一弱冠少年。 “娘子,你可还安好?”少年见少女盯着自己忘了许久,便开口解了这份尴尬。 “多谢官人相救。” 少年松开扶着沾衣的手,抱了抱拳,转身往回走。 “等等。”沾衣不由自主地急喊出声,话出了口,才觉得自己不够矜持,愣了几息,下定决心问道,“官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教官人姓名。” ##崔颢《长干曲》##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少年是爽朗之人,开口答道,“娘子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无需挂怀,我唤作苏云起。”说罢,再次抱拳道,“告辞,娘子小心。” 苏云起!我唤作云沾衣,他唤作苏云起,莫非,这就是缘分?沾衣双手搓弄着手帕,时而轻笑出声,时而面露不安。喜的是,这苏云起身手不凡,看着却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可见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而且从穿着看来,也是出身之家。愁的是,他如今已及冠,万一家中已有妻室,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沾衣刚被封为郡主,还没有府邸,仍住在秦国公府,此时孟昶已经亡故。 待回到府,沾衣吞了口茶压下欣喜之情,“秋樱,快去打听,这苏云起家住何处,家中有何人,父亲任何官职。” 秋樱诺声去了门去,不过片刻,便回来报道,“郡主,这苏云起是建隆四年癸亥科文状元,其父乃北汉宰相苏禹珪,后来,被前朝封为莒国公,已故。苏云起其人性谦和,虚襟接物,文武双全。尚未曾娶妻……只是……” “他许给了何人?”沾衣咬牙切齿地问道。 秋樱正要开口,沾衣打断道,“算了,别说了,你只需告诉我,此女身份是否高贵。” 秋樱一时犯了难,洞庭郡主身份是否高贵,这怎么好说,往低了想,不过就是蜀宫的一个寻常宫女,是当今相府的义女。 沾衣看着秋樱的表情,“算了,不用说了。” 沾衣出了门,坐到树下的秋千架上,闭着眼睛摇晃着。 但愿我云沾衣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但愿我明天就不再喜欢你,但愿,你的未婚妻是位宗室女子,这样,就能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如果你的未婚妻只是一位普通官宦人家的千金,你叫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携他人之手共度此生!沾衣纵使闭着眼睛,也挡不住簌簌而下的眼泪。我云沾衣一生孤苦无依,本以为在蜀宫能一生富贵,岂料花蕊夫人那个败家子,三两年就亏空了国库,使得宋军乘虚挥兵南下。 清漪自从搬去了相府,三天两头便寻空过来找沾衣。 这时,清漪来到秋千架旁。沾衣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她来,并不曾睁开眼,“清漪,今天没空陪你话家常了,我心情不好,你快快回去吧。” 清漪一向听话,每次沾衣抱怨心情不好,清漪便速速离去不敢扰了沾衣,但是这次,状况却有些不同,“姊姊,妹妹有天大的喜事。” 沾衣蓦地睁开眼,转过身来,“你被赐婚了?” “正是!姊姊你说要亲眼看到我出嫁,这下能如愿以偿了。”清漪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你要嫁入公府苏家?”沾衣眉心一紧,暗觉不妙。 “正是!姊姊是猜出来的还是听人说的呀?”清漪问道。 沾衣顿觉一阵眩晕,强忍着保持清醒,“今日我乏了,看见人就头疼,你快些走吧,我想清静些。” “姊姊老是觉得身子乏,每次都打发我走,可是,这次事关妹妹的终身大事,姊姊不想嘱咐我几句吗?” 沾衣不再搭理她,颤颤歪歪地朝房内走去,清漪想上前扶,刚走出两步,又怕挨骂,只好目送沾衣回了房。 隔了月余,东宫符太后召见清漪。 “你这孩子,我见了真是喜欢,聪明伶俐,就凭一只雀鸟就帮我找到失散多年的外甥女,我拿什么谢你好呢?如今你已贵为洞庭君主,金银锦缎、山珍海味都不缺,如今又觅得如意郎君,我真是不知道拿什么谢你。你还有几个月便要出嫁,到时候,我为你添二十抬嫁妆,你可不要嫌弃。” 清漪忙要下跪道谢,一旁早有落红扶着,“郡主是我们太后的恩人,你下了跪,太后会于心不忍,以后无需行此大礼了。” “娘娘,你真是个大好人!怪不得朱将军时常念叨你,朱将军也是个大好人……”清漪刚想说官家也是大好人,所幸及时打住了,“清漪能认识你们,真是三生有幸!” “你岂止三生有幸!你的未来夫婿,那可是官家相中的驸马人选,如今被你捡了个便宜,我真为你感到高兴!”符太后道。 这时,落红下跪道,“太后,奴婢有一事相求。” “你说。” “洞庭郡主对两位太后有恩,奴婢粉身碎骨难以想报,奴婢见郡主生性豁达,从不与人相争。眼下,郡主即将出嫁,将来苏状元或有三五妾室,后宅诸多明争暗斗,以郡主的性子,虽身份高贵,但胸无城府,奴婢担心郡主被人算计了去,故而自请服侍郡主,请太后允准!”落红说罢,已是眼泪婆娑。 小符后沉吟半响,“姊姊去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她的筱儿,如今清漪帮她完成了心愿,我自然愿意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分给筱儿和清漪。难得你有这份心,以后好好服侍洞庭郡主!” 36、少年文化 … 潋滟居内。 一大早, 落红早早地端来了洗脸水,清漪见状,忙劝阻道:“嬷嬷,你可是符太后的人,太后好心让你来教我规矩, 这种粗活,让杜鹃去做就好了。” 杜鹃道:“郡主可不许骂我偷懒, 是落红嬷嬷,非拿身份压我们, 生怕我们服侍不好你, 我不敢同她理论, 烦请郡主让嬷嬷把重活还给我们吧。” “你们呀,成天让郡主垂着两条素辫子, 比你们这些丫鬟还素雅, 成何体统!还是我自己来服侍郡主比较省心。”落红道。 “我们也想跟郡主梳发髻呀,郡主不让, 说她从小就是梳这样的辫子。” “尽由着郡主胡闹!让别家大家闺秀看了,岂不笑话!”落红道。 清漪感激地看向落红嬷嬷, 用手抚摸着肩头的长发, “嬷嬷, 我很喜欢这两条小辫子, 我不觉得那些大家闺秀的发髻有什么好看的。” “奴婢为郡主梳一个漂亮的发髻,保管郡主满意。” 清漪不再阻止,想起多年前在雁府, 初尘见自己食欲不佳,也曾主动请缨为自己做一顿菜肴,也说过保管清漪喜欢之类的话,可后来才发现那个潇湘郡主太过于自信了。清漪不再看着铜镜,她想着等会儿叫上葇兮,一同去公府参加宴会。 片刻之后,落红道:“好了,郡主请看镜子。” 清漪揽镜自顾时,脸上浮起红晕,心想人家毕竟是皇宫的老嬷嬷,是自己小看她了,“多谢嬷嬷费心费力!” “郡主喜欢就好,让我来给郡主上妆吧,郡主从来不施脂粉,虽长得出水芙蓉般,但若有奴婢的荷花妆相助,一定艳惊全场!” “如今我已有婚约,还是谦虚一些好,莫要太招摇了。” 第24节 “哪里的话?谁说有了婚约就不能盛装打扮了,你是莒国公府的长孙媳,要为莒国公府挣颜面。” 清漪不作推辞,心想,大不了趁嬷嬷不注意的时候,用湿帕子擦了便是。 落红妙手生花,不过几下的功夫,就给清漪上了一个精致的妆容,乍看之下,仿佛一朵染了红晕的雨后出荷,清漪自然是不舍得擦掉。 落红让杜鹃拿来了一套新的宫装,与清漪以往穿的不一样,这套裙子,一针一线都极其用心,触感得宜,样式和颜色都是清漪喜欢的。 “太后和嬷嬷真是用心,连衣服都为清漪量身定做了。”清漪揽镜自顾,对小符后和落红嬷嬷充满了感激。 这时,葇兮来到清漪的房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清漪,不禁暗暗叹息,清漪今日这番打扮,在整个汴京城,除了何初尘,没有第二个人能艳压她了。看来,今日自己只能化身绿叶衬红花了。 二人乘车来到锦园,园内已有不少王孙公子和贵胄千金。清漪下了车,顿时引来许多少年少女相迎。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离洞庭郡主远点,她可已经许配给苏家了,你们靠的这么近,若是趁机吃清漪姊姊的豆腐,许相和苏状元可饶不了你们!”一个活泼俏皮的千金道。 “各位,我来迟了……” 清漪还未说完,便有人打断道,“你今日打扮得跟朵花似的,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害我们好等。” 清漪将葇兮拉近了一些,“这是雁府的江葇兮,是我最好的朋友。” 葇兮笑得正合时宜,“有劳各位多多照拂。” 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眼,在场的大多是宗室子女,当朝一品二品官员家眷,这雁府又是哪家?众人不好拂了清漪的面子,忙接话道:“郡主最好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时,有人从别处赶来围观,她拨开众人挤进去说道,“有人说‘十羊九不全’,说是肖羊的人命格不好,可依我看,说这话的人纯属胡诌。洞庭郡主就属羊,大家都说郡主长得神仙一般的人物,若说在这汴京城中排第二,那便没人敢排第一了。福气也非常人能及,不仅出身名门,还被我朝相国大人收为义女,还赢得了汴京城最出色的少年,还与当今圣上投缘。这样天大的福分,若说属羊的人命不好,我是不信的。”说话的人叫郑则,是宣威将军府的千金。 当下便有许多人附和,也有人表示没听过这样的传言。 过了一会儿,苏云起也来了,众人起哄,清漪嗔道:“谁再敢取笑我,明日我回了官家,打你们板子!”说罢,拉着苏云起往湖边走去,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葇兮。 葇兮忙道,“不妨事的,我自己到处转转。”葇兮笑了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二人到了湖边泛舟。 “你怎么才来?”清漪嗔道,“慢腾腾地,害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许久。” 这时,正贤忙呈上手中的瓷盅,“郡主,我家官人打听了你的喜好,今日天不亮就起来,为你做了这冰镇苦黄瓜蜜酿,又去地窖亲自取了冰,非不让我们插手,费了好些时日。” “苦黄瓜蜜酿?行不行啊,又是苦又是蜜的。” 云起接过瓷盅,舀了一勺,“你快尝尝。” 清漪张嘴喝下,“嗯,味道真是好,苦中带甜,酒味刚刚好,这大热天吃了,真是浑身舒爽,以后我要天天喝!” “冰镇的只给你做这一次,你颇通医术,应该知道冷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有什么不好?何郎中都说,喜欢吃啥就吃,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没那么多讲究。” “反正我不会让你天天吃冷食。”云起宠溺地看着清漪,为她擦去嘴角的残汁。 “怎么?怕我吃太多冷食,生不了孩子吗?让小妾们给你生,我怕痛,我才不要生孩子。”清漪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却不愿意云起纳妾,一想起昨日里太后割爱让落红照顾自己应对后宅争斗,就有点不高兴。 “纳什么妾?我苏云起,这辈子只娶正妻,绝不纳妾。” 清漪顿觉得脸上火烧似的。几年前,惊寒对自己那般好,虽然后来变了心,可当初不曾有初尘的时候,惊寒也曾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然而那时年岁太小,尚不懂得男女之情。 “你二叔他会同意吗?”清漪轻声问道。 “二叔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不同意,我就去奏请官家,我实在不懂男人为何要三妻四妾,我只有一颗心,只会用心待一人好。” 清漪喝完了苦黄瓜蜜酿,云起道, “我该去练剑了,你自己在锦园好好玩,我得空了便来找你。” 清漪还不曾接话,一旁,落红抢白道,“官人,今日不能多陪陪郡主吗?女为悦己者容,郡主今日花了好些功夫梳洗打扮。” “清漪在我眼中,是最美的。我不能弃学业和武功于不顾,我现在还不够强大,等我足够强大了,才能保护好妻儿。”云起回道。 “你快去吧,莫让你师父久等。”清漪直起身子催促道。 待云起走后,落红道:“郡主,苏官人可是汴京城诸多王侯将相心目中的良婿人选,就连当今四公主,都对苏官人青睐有加,你可得看紧一点。” “嬷嬷,刚才云起都说了,此生绝不纳妾,他又岂会看上别的女子?” “你还太小,男人的话岂可信得?你看当今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别人的话或许信不得,但是,苏家门风向来极好,一家子都极守信诺,连圣上都夸过的。李侍郎就只有一位发妻。”清漪辩白道。 “这么多人当中,也就李侍郎最为专情,但是,专情的男子可遇而不可求,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一定要看紧一点。” 清漪会心一笑,不再与嬷嬷争辩。在他看来,云起与惊寒不同,云起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学业,可见是个自律的人。 这时,湖边走来一位仗剑执酒的俊俏少年,他生得相貌不凡,年约弱冠,比起云起,更添了几分温润儒雅,眉宇间也多了些平易近人之感。清漪见了,也不拘束,朝他爽朗一笑。落红则屈身施了一礼。 少年笑着坐到一旁,侧头问道:“你就是洞庭郡主吗?” 清漪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有这么明显吗?” “早就听闻洞庭郡主长得与众不同,似出水芙蓉,出岫轻云,为人更是生性豁达,深得官家喜爱。” 清漪莞尔一笑,不为其他,只为“出水芙蓉”四字。 少年补充道:“不过,这并不是我认出你来的主要原因。” “噢?那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因为,我们见过啊。” 洞庭郡主早就名扬京城,成为街头巷尾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总有些从没见过洞庭郡主的人在街上认出清漪来,清新脱俗的外貌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她那副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神情。时间长了,清漪自己也觉察到了其中的微妙。 清漪噗嗤一笑,“官人赎罪,我记性可不好了。” “已略有耳闻,并不见怪。” “那么官人你呢?你是谁?” “在下姓赵,在家排行第四。” “原来是皇亲国戚,清漪失礼了。” “听闻你已经订了亲,咱们孤男寡女在此闲聊,怎么,你不怕我污了你的闺誉?”少年戏谑道。 落红抢白道:“官人说笑了,苏官人才不会那么小气。难得你与郡主合得来,郡主一个人闷得慌,你们不妨切磋下诗词。” “嬷嬷,你莫要让我出丑了,诗词歌赋并非我的强项。” “郡主谦虚了,永州何家家学渊源,名扬各邦,莫非瞧不起我?我先来吧,郡主随意赏脸!”那少年只是想考考清漪的才华,故而只是随口说了几句,“春赏百花秋踏月,夏听蝉鸣冬咏雪。诗酒应当趁年华,百十年后化成灰。” 清漪心说,这位赵四郎文墨平平,随即在心中构思,未几便有了主意,“苦思伤脾忧伤肺,大喜伤心怒伤肝。比肩共看好河山,与卿一醉一陶然。” “郡主真是好才华,且心性如此豁达,在下自叹弗如,想那苏兄弟真是福厚。”少年抱拳道。 “赵四兄过誉了,我其实并不醉心诗词歌赋,平常也甚少钻研,我有一位闺中至友,她倒是很喜欢吟风弄月。” “郡主不喜诗词,尚且如此有才,可见天赋异禀。” 清漪谦虚地摇摇头,岂料落红插嘴道:“郡主说的是倒是实话,她确实不喜欢诗词歌赋,倒是喜欢看游记、农桑、医药等书籍,从文字中看尽这天下大好河山,体会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至于她随口应对的诗词,无非是对文字太过于敏感,见之不忘,故而借典用故,信手拈来。 “嬷嬷又取笑我,哪有你说的那样?”清漪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平素虽然并不文静内敛,可也并未在外人面前如此张扬。 “我还以为郡主只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不曾想,郡主远非只是一个才女,还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女中豪杰,今日有幸能认识郡主,真是三生有幸。” “赵四官人,我们郡主一向平易近人,听不惯同辈人喊她郡主,你们既然如此投缘,干脆直呼其名好了。”落红道。 还未等清漪反应过来,少年便笑道,“如此甚好,清漪,我唤作文化。” 清漪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句文化兄。 “这些年来,我也酷爱游历天下的名山大川,领略过五岳的巍峨雄伟、大气磅礴,见识过五湖四海的波澜壮阔、水光潋滟,看过四大名楼的百年沧桑,也去过四大书院感受书香文墨……”少年说了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过了一会儿清漪便不再拘束,二人一番畅谈,自有落红打发下人端来了午餐。 直至日暮西陲,清漪方觉察天色已晚,忙直起身子道别。 清漪百无聊赖地掀开轿帘,看汴京城灯火阑珊,人头攒动,今日并非节日盛典,竟也有人燃放烟花,可见民生富足,不免想起那日赵匡胤在皇宫里的一番雄心壮志,清漪看着夜空中的烟花,双手合十祝祷,“人生而在世,孰能无过,愿官家统一天下,愿我大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愿赵氏河山代代有人!” 轿子行至汴河处,只见河中船只众多,河边商贩云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只见渡香桥上有一少女跪在地上,面前铺了一张棉布,上书“卖身葬父”四个大字。清漪想起从前葇兮在雁州城时,总是乐善好施,帮助贫苦之人,便喊停了轿子,从荷囊里拿了锭银子,递给那少女。 少女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磕了头。 待上轿起行,落红道,“郡主真是生性纯良,对素未谋面之人如此慷慨,落红何德何能,遇到郡主这样的大好人!” “我这都是跟葇兮学的,说起生性纯良,葇兮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这也就是我无条件信任她的原因。” 回到潋滟居,葇兮早在房间里等候,“清漪你怎么才回来?落红嬷嬷说你有事要办,打发我一个人先行回来了,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不带上我?” 清漪一脸笑意,“今日在湖边遇到了一个妙人,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就跟他聊了会天。” “你们可是聊了整整一天啊,那是个什么人?”葇兮面带关切。 “不知道,他叫赵文化,是皇亲国戚,具体是什么来头我就没问。”清漪向来有些不拘束,况且如今心系云起,与赵四官人坦坦荡荡,便也未多想。 “原来是个男子,清漪你定过亲的人了,跟陌生男子在湖边坐了一天,传出去多不好呀!”葇兮担心地说道。 落红道,“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南楚一带,环山绕水的,民风太过于保守,哪像我们汴京城?当今圣上为倡导民风开化,都废除了宵禁。郡主将来是公府的长孙媳,又是相府的千金,将来免不了要出席各种宴席,可比不得你轻松。” 葇兮一听了这话,心里极为难受,当着清漪的面又不好解释,只好嘱咐清漪早些休息。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不免又落下两行清泪。 37、路遇小偷 … 这日, 清漪前往绿蚁馆用餐。落轿时,落红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木樨树下,“郡主,你看!” 正是夏日炎炎,木樨树下跪着一位少女, 眼前放着一个半旧的钱罐子。 清漪笑了,“嬷嬷也是善良之人。”说罢, 便又解开荷囊。 嬷嬷忙道,“我的好郡主, 你仔细看看, 正是那日卖身葬父之人。” “嬷嬷好眼力, 我认不出来。” “岂有此理,郡主已经给了她钱, 她怎么还在这里乞讨?杜鹃, 你去禀了衙役,将这等好吃懒做坑蒙拐骗之人赶走!” 清漪不再理会, 径直上了楼。店小二先是端上来一盘菜,只见这道菜色泽红艳, 若隐若现的花纹依稀可以认出来是鱼块。清漪伸出筷子夹了一块, 咬了一小口, 这鱼块吃起来肉质松软, 口感柔嫩。 “小二哥,这是?” “回郡主,这是你的一位朋友亲自做的。” 清漪最先想到的自然是云起, 一边嚼着鱼肉,一边笑逐颜开,但又吃了几口之后,忽然觉得味道似曾相识,闭上眼睛使劲回想,脑海中浮现了依稀的画面,一位脸上有疤的妇人在厨房里忙碌,而自己却在一旁偷吃红色的鱼块,弄得满脸都是红色的粉末,那妇人惊觉之后,忙拿了帕子给自己擦净。 大姨待我真是好!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南楚乃是鱼米之乡,自己小时候吃的便是眼前的这种鱼。这是曲米鱼,祁阳一带的特产,用湘江里的草鱼制成,切成小块加盐,待水干了以后,再放入红曲米和料酒等蒸熟,吃起来余香绕齿,回味无穷。 “小二哥,葇兮,她还在吗?”清漪问道。 葇兮便挑了厨房的帘子走了出来。 第25节 清漪放下筷子,迎葇兮入座,“葇兮,这世上,如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 “你也是对我最好的人!”葇兮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世人多险恶,如清漪这般心如明镜之人,世所罕见,只愿苏官人能为清漪阻挡所有的风刀霜剑,让她一生都不受到世俗侵扰。 二人相视一笑,默默吃着饭。 饭后,二人走在汴京城的街道上。葇兮回头看了看落红,她实在是很不喜欢清漪的贴身嬷嬷,于是对清漪悄声耳语道,“让你的嬷嬷离我们远些。” 清漪以为葇兮要跟她说些闺房私话,故而吩咐落红,“嬷嬷,我跟葇兮有些悄悄话要说,你远远地跟着就好。” 一路上,葇兮见清漪不时笑意连连,眉眼舒展得极开,便问道,“你好像很喜欢这里?” “倒也不是,我只是仰慕官家的为人。古往今来,诸多帝王,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让我心生钦佩至此。他定会成为千古名君,成为帝中翘楚,为后世所称道!” “怎么,你不想游历大好河山了吗?” “云起说,他会在三十年之后,陪我去走遍名山大川,至于这三十年,他想施展自己的抱负,为大宋的兴旺添砖加瓦。” “瞧你三句话不离苏官人,偏他两年之后才能娶你过门,这两年可就愁死我了,要天天听你念叨情郎。”苏云起一年前没了母亲,需得守孝三年。 清漪扭头笑道,“岂会?等你也有了如意郎君,就换成我整天看你们郎情妾意了。话说,你有何打算?” “那日听了水姨母之言,我下定决心静待有缘人。可我娘却心急如焚,总想让我早点嫁了出去,说女孩子大了就不好嫁人了。我也问过凤时,她说,缘分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有的人等上一辈子也等不来。我想着再等上两年,若再无有缘人,我就只好草草嫁人。”葇兮有点惆怅,她既不能像凤时那样,成为军中将领为国建功立业,又没有勇气孤独终老,还没有清漪那样的家世容貌,轻而易举找到良人托付终身,“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莫要心急,我跟你说,若不是云起,我宁可待字闺中熬成半老徐娘,也不愿随便找个人嫁了。一辈子那么长,一定要过得让自己舒坦。” 若换成是别人说了这话,葇兮定会愤愤难平反唇相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清漪说的话,向来都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葇兮心想,她姿容出众,随便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捧在手心,雁惊寒当年对她关怀备至,许相将她收作义女,当今圣上视她为忘年知己。而自己这些年来勤学苦读,如今已有不输清漪的才华,若不是长相普通,何以每每成为清漪的陪衬?清漪定是生来得到的太多,才会如此不惜福。 这时,一位少女与清漪擦肩而过,竟伸手去解清漪的荷囊,葇兮见了,朝清漪努了努嘴,顺势抓住那少女的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郡主的荷囊!” 落红几个箭步冲上来,认出了那少女,“好啊,那日郡主在渡香桥上见你可怜,一时伸出援手,没想到你反而恩将仇报,向郡主行窃。”说罢转向清漪,“郡主,依我看,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必当严惩。” “葇兮,你说呢?”清漪问道。 “让衙役带回去就好了,好端端扫了我们游街的兴致!” “万万不可,郡主将来乃是公府主母,此时不立威,更待何时?郡主,你本就生性纯良,汴京城谁人不知,这次若放过此等贼人,别人定会认为郡主懦弱不争,将来进了公府,如何处理好一府大小事务!” 此时,附近的两名衙役闻声赶来,向洞庭郡主行了礼,“郡主,发生了什么事!” 落红指着那少女道,“二位小哥,这个女贼先是在渡香桥上卖身葬父,郡主见她可怜,好心给了她银子,今天她又在别处行乞,现在还来偷郡主的荷囊,分明是欺负我们郡主,你们且带回去,打她个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那小偷被衙役带走后,葇兮悄声说道:“三十大板会要了人性命的,这惩罚会不会过了些?” “啊?我没想那么多,你怎地不早说?” “落红嬷嬷是小符后身边的老人了,想来极有分寸,我一个荆钗布裙,哪敢置喙。可能嬷嬷担心你将来进了公府被人欺负,故而帮你立威。算了,你别往心里去,那等坑蒙拐骗之人,确实应该受些惩罚。” 38、减肥奇方 … 乾德三年春, 晋王府重华殿。 此时距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已经七个年头。赵光义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自开国以来,赵光义屡立战功,被封晋王,位列宰相之上。东秦县主是晋王府李侧妃亲姊姊的女儿, 深得晋王喜爱,被其收为养女。 三个年轻女子步重华殿, 朝东秦县主见了礼。为首的女子闺名唤作凤时,她年方十六, 浓眉大眼, 深陷的酒窝挡不住周身散发出来的英气。她是身怀统军领兵之才的奇女子, 有一颗兼济天下的仁善之心,由于宫中后位空悬已久, 被当今圣上委以重任执掌凤印。虽未被册妃, 然而分量又岂是普通妃嫔能比拟?凤时左侧的女子何清漪,比凤时大两岁, 身着绿襦裙,肤光胜雪, 面容姣好, 她博学广识, 屡有奇名, 与当朝状元情投意合,在汴京城内深得民心,圣上曾有言, 择日封其为洞庭郡主。右侧粉裙女子则是江葇兮,与清漪同岁,她心思敏慧,娴花照水,脸色看起来略微有些柔弱。 县主才十三岁,她看上去珠圆玉润,一脸富贵之相,宛然前朝仕女图中走出来贵妇一般,笑容可掬。她此番着凤时邀请葇兮和清漪进王府,除了有心想请教减肥之方外,还有就是想与此二人亲厚。眼前这三个人,即将成为汴京城内炙手可热的贵人,东秦县主赶紧扶了三人并赐座。县主的贴身丫鬟,身材则像个八尺壮汉一般。 “我初见县主时,县主也是像你们二人这般纤腰楚楚,这两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县主逐渐发福,多少大夫诊过脉开了方子均无甚起效。县主听闻你二人博览群书,在医术上颇有一番见解,特邀相见。”凤时道。 葇兮心想,人吃胖长肉,无非是管不住嘴,便问道,“县主这两年来是否常常多饮多食、静坐懒行?” “县主虽然食量大些,但这并非病因。县主从小就山吃海喝,食量比我还大,之前从不曾发胖。近半年来,饮食有所缩减,却始终不见瘦,却是为何?”胖丫鬟解释道。 “这位姊姊,你从小就跟县主吗?”清漪问道。 “乾德三年春,我在乾州官道上遇到一伙地痞,那些人说我长得太胖,捉弄于我,恰巧晋王命人接县主入汴京城陪伴侧妃。县主见我被人欺负,便仗义出手相救。之后,我便跟了县主。” “我自从来了汴京,身子便不似之前轻巧,有大夫说我是水土不服,去年秋天,我便回了老家乾州,待了半年多,如今一点起色都没有。”县主说起话来温和可亲,毫无帝家架子。 前几年,葇兮去了祁山之后,由于饮食改善了许多,也曾变胖了些,后来每日服用银耳羹,以胀腹遏食,并勤加锻炼,身材恢复如初。但这次事关县主,葇兮不敢轻率。再说,节食多动以瘦身的道理,人人都懂,想必太医们早已说过多次。看来需得回去查阅医书,方能另辟蹊径,当下便跟县主请辞。 次日,二人共撰一良方,献县主。 数月后,胖丫鬟从栖霞寺回到晋王府见县主,二人俱是一惊——县主纤细如初,胖丫鬟也瘦了一大圈。 晋王大喜,设宴款待,问二人想要什么赏赐。圣上道,“楚相果真了不起,教出这么优秀的两个徒儿。” “官家、晋王,这都是清漪的功劳,我只是跟着沾光罢了。”葇兮起身,极力压制内心的紧张恐惧之情。 “你们二人治愈县主之疾有功,我自当有赏,不知江家娘子想要什么赏赐?”圣上在寻常宴会上,常自称“我”。 葇兮闻言,有些忐忑,若是自己推辞不要赏赐,则显得虚伪,思忖片刻之后,已有了主意,“官家,我与清漪二人平素喜欢读些奇文异书,听闻官家的汲英楼里藏书无数,希望官家能允准我二人出入。” “女子喜欢读书,最是难得,江家娘子是个奇女子!” 至于县主是如何减肥的—— 那日出了晋王府,回相府路上,葇兮问道,“清漪,你怎么看?” “县主是来汴京之后才长胖的,又一直好饮多食,想必另有隐情。我倒是有个想法,你看县主的那个贴身丫鬟,那般肥硕,算起来,她服侍县主与县主身材走样的时间吻合。” “噢?你这么说,倒像是怀疑‘胖’是一种病,县主传染了胖丫鬟的‘病’?” 清漪娓娓道来,“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上次咱们在宰相府赴宴时,我听到几个娘子悄悄在谈天癸的事,其中一个人说,她以前跟她的贴身丫鬟天癸同步,但自从换了一个丫鬟之后,过了三四个月,也逐渐变得同步。可见,人的身子真是奇怪得很,很多东西可以传染,有很多未知的事情等着我们去探索。我觉得,人的身体被身边亲近的人所影响,这种现象也可以用古人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来解释。” 葇兮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跟我娘的天癸原本也不是同一天,自从住到一起后,便也同步了,真是神奇!” “还有,上次在祁山,朱师兄说,我父亲曾尝试用本地的牛粪做出牛屎酒,屡次失败。后来从蓝山的带回来几头牛,跟本地的牛圈养在一起,发现本地牛的牛粪也能做出牛屎酒,更奇怪的是,蓝山带回来的牛本来都比较瘦弱,在祁山圈养了不就之后,其中一头还变胖了。” “我想起来了,那几头牛我还喂过它们呢,确实有一头蓝山牛变胖了。亏得你记性好,听过没见过的事情也能记住,我真是自愧不如。但是,话又说回来,那几头蓝山牛也不是全都变胖了,万一我们让县主减肥失败,那可怎么办?”葇兮毕竟是个平民女子,不比清漪有封号傍身,自然更加担心。 “试试吧,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我们只是两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如果失败了,晋王和李侧妃也不会怪罪我们。” “那清漪你是想找些细瘦的丫鬟去服侍县主吗?” “既然县主之前也酷爱美食,我想,只要支开那胖丫鬟,县主身材应当会有所好转。 葇兮终究还是不放心,晋王如今深受圣上倚重,受赐门戟,李侧妃和东秦县主也深得圣上欢心,如若这次无功而返,实在可惜。便道,“据书上记载,说华佗曾遇见一个胖子,便设计让他节食多动,后来果然见效,我们可以让胖丫鬟从节食多动的方法,让县主用‘远胖者瘦’的方法。倒时只要她二人有一人瘦下来,我们便可交差。” “还是你鬼点子多!” 次日,二人跟县主商议减肥事宜,无非是每日给县主炖了些银耳羹,说是加入些了奇药。然后私下里说服胖丫鬟,说京郊栖霞寺香火甚旺,需得身诚之人每日山上拜佛祷告,方能遂愿。知道此事不能令县主相信,便让胖丫鬟撒谎说是替自身还愿。栖霞寺身处山顶,山路崎岖,胖丫鬟每天上山下山,又整日素饭清汤,自然清减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近胖者胖”,看起来很玄乎,然而事情就是这样的,不信大家以“肠道微生物减肥”为关键词检索一下。 人的肠道里有很多微生物,有益的能帮我们生成身体所需的物质(益生菌、酸奶),有害的让我们拉肚子(著名的大肠杆菌)、变胖,目前,很多研究表明,得胃肠道癌症的病人,其肠道微生物都发生了失衡。甚至类风湿也和肠道微生物有关。还有很多病,可以用“灌肠”的方法治疗——对,就是用健康人的粪便,哈哈~人的肠道微生物受外界环境影响,终生处于动态变化中,吃素的人群和吃肉的人群其肠道微生物组成有很大差别,吸烟什么的也会影响肠道微生物。 有新研究表明,剖腹产和顺产的婴儿,其肠道微生物组成有很大区别,目前补偿的方法是用布擦拭母体的产道,然后涂抹婴儿的身子,以获得母体部分菌群。 声明一点,目前没有文献支持月经传染和肠道微生物有关,我猜的,可能有点关系吧~另外补充一点,癌症可没那么好治哈~不要被我轻轻松松的话语误导。 可能有人会怀疑,古人有那么厉害吗?我觉得有吧,古人又不傻,用自己肉眼发现某种现象这个本事还是有的,只是没有显微镜,不知道原理而已~所以中医的局限之处在于,大多为经验之谈,缺乏一些理论支持,希望中医好好发扬光大~古人还是很厉害的,比如,本人压轴的人物,他会提取石油,还说,“此物必大行于后世”,还会用置换反应提炼金属,牛掰吧~ 39、再遇文化 … 这日闲来无事, 落红道,“郡主,你有阵子没进宫了,今日我们去给小符后请安吧。” 清漪是个没主意的人,听落红这么提议, 就答应下来,“那你叫上葇兮吧, 她挺喜欢去汲英楼看书的,自己一个人又不方便进宫。” “郡主有所不知, 这江家既无功名, 又无荫德, 总跟着郡主进宫,她自己觉得愧疚, 旁人也会觉得她攀高枝, 这一来二去于她闺誉有损,郡主应当多为她着想。她喜欢看什么书, 你只管给她带回来就好。” 清漪还真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当下十分感激, “多谢嬷嬷指点!” 进了宫门没多久, 只见赵文化正朝这边走来。清漪目不窥园, 专心致志地往前走。落红只好轻声提醒, “郡主,赵四官人来了。” 二人互相见了礼。文化问道,“敢问洞庭郡主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呢?” 不等清漪答话, 落红抢先说道,“郡主想去汲英楼看书。”清漪不解地看向落红,明明是去西宫给小符后请安,怎么就变成了去看书?转念一想,或许是小符后身份尴尬,而眼前的赵四官人姓赵,所以不便明说吧。 “真是巧了,我今天也要去汲英楼看书,那就一起吧。”说罢,文化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清漪回头看了看落红,似是在犹豫着西宫请安之事,见落红朝她颔首,便起步往汲英楼走去。 午时二刻一过,落红惊慌失措地上了楼,“郡主,我们的马车出事了,那马儿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此刻正昏昏欲睡。” 清漪道,“快带我去看看,嬷嬷,你去马厩带些草料回去容我细查。” “哎哟我的郡主,你关心那匹马作甚?眼下马上就要到午正了,奴婢若是让你饿着肚子,官家和许相都会要了我的命。” “那你先去借匹马来。切忌要带些草料回府,眼下还不甚太平,汴京城的马不能出事!” 落红求助文化,“赵四官人,你在宫中可有相熟的人能借到马?” 文化自然有相熟的人,但他才不会去借马呢,“那我就送郡主一程吧。” 下楼登车时,清漪再次叮嘱了草料一事。落红问道,“郡主今日想去哪里吃饭?” 一说到吃饭,清漪最先想到的就是绿蚁馆,然后又想起那日葇兮亲手做的曲米鱼,便道,“照旧就好,顺道把葇兮也带来。” “江家娘子与郡主一向情深,郡主帮了她不少,她总想投桃报李报答郡主,上次为了给郡主惊喜,忙活了好些日子才弄出了那道曲米鱼。郡主若是叫她一起吃饭,不免又让她心生不安,总费神费力地给郡主折腾新花样。再说,绿蚁馆和相府也不顺道,不如这次就算了。” 清漪听落红这么说,只好作罢。 文化坐在前面驾车,清漪和落红坐在车内,落红悄声提醒道,“郡主,赵四官人好心送你一程,不如郡主请他吃顿饭,这才是待客之道。”清漪朝落红投去感激的一瞥,点头应允。 未几,便来到绿蚁馆。清漪下车道过谢,“有劳文化兄相送,不如一起上去吧,我做东,就当是答谢兄长。” 文化自是点头答应,“上次在锦园,我与郡主斗诗,郡主说起有一位闺中至友甚是通晓诗词。这次你吃个饭,又对她念念不忘,想来这位娘子能入郡主之眼,必定也是个奇女子。” “她叫江葇兮,与我同年而生,曾拜在我父亲门下,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师姊。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我在这世上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她教我要学会体谅世人,她有一颗怀天下的仁善心肠。她手把手教会我女红,很多人都说我傻,只有葇兮不嫌我笨,苦口婆心教了我许多道理,她总是想把最好的留给我。她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华服美食,也知道我每次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她会指出我的不足,她是我在这世间的指明灯。” 文化已是第二次见清漪,只觉得她率性非常,心思纯善,这样单纯的人,又在京城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想必很多人都会向她献殷勤,只怕将来会被人利用了去,但自己身为男子,又不好加以提醒,只是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郡主自己是良善之人,所以身边才能招来同类。”。 清漪一时诗兴大发,“湘江之畔有白葇,遗世独立不随流。临水照得婀娜影……”刚吟了三句,却不知怎么收尾。 “一株小草使花羞!”文化补充道。 “好你个赵文化,你这点睛之句让我前三句黯然失色。” 二人说话间,一盘热气腾腾的曲米鱼已经端上桌,色泽鲜艳,淡淡的酒味夹杂在鱼肉的香气中,令人垂涎欲滴。清漪道,“这就是曲米鱼,是葇兮特地教会这里的厨子做的,是我独享的菜肴。” “那我今日沾你的光了。”文化尝了一块之后,双眼不自觉地睁大,“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鱼。” 岂料掌厨出来道歉,“郡主,还有些细节未来得及向江家娘子讨教,我们几个之前没怎么做过鱼,手生,味道欠了点,郡主莫要嫌弃。” 清漪道,“无妨的,已经有六七分相似了,味道很好,辛苦你们了!” 饭毕,文化送清漪回府。途中经过莒国公府,清漪掀开帘子,看着公府门前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心说,等着,很快你们就归我管了。眼见的落红指着门前一顶极其雍容华贵的马车,车身用海南黄花梨木制成,四个车角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芙蓉花。 第26节 江畔芙蓉生江畔,又随美人入蜀都。清漪咬咬牙,怒气冲冲地掀开车门的帘子,“给我停车!” 文化从未见她如此盛怒,只好勒住缰绳。未等有人搀扶,清漪纵身跳下马车,几步小跑便冲进了莒国公府。守门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只见一道鲜艳的身影飘了进去,面面相觑之下,其中俩人赶紧追了进去。 清漪在府里飞快地跑,逮住一个丫鬟便问,“花蕊夫人在哪?” 那丫鬟吃了痛,但随即认出了洞庭郡主,不敢怠慢,便朝一处院子指了指。 清漪松开那丫鬟,轻快地提着步子,正巧遇见踏莎扶着初尘向这边走来。 清漪“老女人,你如今花残粉褪,消停点,今非昔比,你不过是亡国之君的宠妃,而我,却是这汴京城里人人敬仰的洞庭郡主!”清漪嘴上虽如是说,心里却是没底,如今初尘二十二岁了,脸上依旧明艳动人,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只见一只蝴蝶从半空中飞来,清漪的视线顺着蝴蝶缓缓移动,只见那只蝴蝶轻轻扑腾了几下,轻巧地落在初尘的鬓角,清漪大怒,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一大把年纪还招蜂引蝶!来人,把这院子里的蝴蝶全部赶走!” 此时,周围聚满了看热闹的丫鬟,落红也赶了过来,“我的好郡主,这里可不是相府,我们先回去吧。” 此时,公府的当家主母,也就是云起的二婶母李氏站出来说道,“清漪,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花蕊夫人感染了邪气,身上长了些包,是来咱们公府求药的。” 李氏一介妇人,却颇通药理,尤其擅治风邪,京城有不少人知道。 一旁,落红赶紧赔不是,“对不住了二娘子,郡主今日进宫,挨了官家几句骂,心情有些不快,方才真是失礼了。” 清漪也跟着道歉,“清漪语出无状,请二娘子见谅!” 回到相府,葇兮听清漪说了今日发生的事,“你脾气一向那么好,平常有人欺负你,你都懒得搭理人家,从来都不计较,何以每次潇湘郡主都能惹到你?她可是你嫡亲的长姊!” 清漪有些懊恼,“我也不知为何,每次见到潇湘郡主,就实在忍不住。”此刻清漪的脑海里,正是初尘那张魅惑众生的绝世容颜。 “你对待外人尚且那么宽厚,你这次说的话也太难听了,先不说别人怎么看,我想潇湘郡主听了你的话,一定非常难过!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倒好,不仅骂她老女人,还说人招蜂引蝶。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花蕊夫人和官家的事在这京城里也不是秘密,况且晋王爷也对花蕊夫人垂涎三尺,你这话把官家和晋王爷都骂进去了。” 清漪垂头丧气,险些要哭出来,“我闯祸了。” 葇兮见她已知错,只好劝道,“那倒也不至于,全京城都知道你救过官家的命,官家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宽宏大度,你只要以后别乱说话就好。” “会有人向官家告状吗?” “想来你那未来的二婶母应该能处理好这事吧,倘若真的传了出去,官家应当不会计较的,我看得出来,他待你就像女儿一样好。如果他为了此事惩罚你,会被全天下耻笑的。你最担心的不应该是这个,而是经此一役,你在公府心目中的形象。” “那怎么办啊?” “以往之不谏,来者犹可追,你争取以后好好表现得贤良淑德。明日去公府负荆请罪吧,好好想想怎么说。” 40、清漪赔罪 … 翌日, 清漪一身素服先去了莒国公府,见到李氏便往前跪下,“李夫人,清漪昨日莽撞,言行有失, 请李夫人责罚。” 李氏将其扶起,她生得慈眉善目, 视云起为己出,清漪的性子, 她多少也有些了解, 平素待人极为宽厚, 且心地善良,当下宽慰道, “我的傻孩子, 快别难过了,二婶年轻时, 也曾这般冲动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都是自家人, 没人会怪你。那日花蕊夫人身染风邪, 宫里的大夫们开过方子, 没什么起效,她听说我略懂医理,故而前来求药。” 二人叙了一会儿, 丫鬟通报云起正往这边来,清漪有点害臊,一时不敢见他,故而从后门溜了。李氏在后头打趣道,“这丫头,都十八岁了,还是个孩子心性。” 云起落了个空,只好随落红一道从前门出去了。落红道,“官人,郡主毕竟是女孩家,哪有女孩子没个嫉妒心的?她就是太在乎官人了,所以昨日里才出言无状。这花蕊夫人不比一般女子,她明艳动京城,也难怪郡主吃醋,你别往心里去。” 花蕊夫人毕竟是后宫的妃子,云起无奈地笑道,“哎,吃的哪门子醋?这也太荒唐了。” 落红道,“官人若真心喜欢郡主,那么老奴在此多嘴一句,官人最好不好接触别的女人子,便是皇帝的妃子也不行。郡主就是太爱你了,才会整天提心吊胆。” 云起道,“嬷嬷言重了,今日的话我记下了,定当不负清漪。” 落红道,“这就是了。对了,最近赵四官人和郡主偶有往来,只是谈词作赋而已,官人不要多心,若非官人生来不善此道,郡主也不会舍近求远去与赵四官人吟风弄月。” “我跟赵四官人认识多年,他的为人我岂是不知道的?我不会多心的。怪我学业繁重,没有多余的时间陪清漪,以后得了空,定会好好补偿她。” 落红这才满意地离开。 清漪来到初尘的宫殿门口,迟迟不肯进去,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昨日的话实在过分。在门外踌躇了许久,只见踏莎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出了门来。 踏莎上前屈身行了礼,“郡主怎么在这里?夫人刚让我去相府找郡主呢。” “找我?”清漪看了看踏莎手里的木匣子,有点不知所措。 “夫人说,昨日惹郡主不快,故而备下了一些礼物,希望能与郡主重归于好,郡主既然来了,就随我进去吧。” 初尘在宋宫的住处远不及蜀宫华丽,甚至还比不上自己的潋滟居。一则自己得了官家诸多赏赐,二则莒国公财力丰厚,常锦上添花,三则相府对这个义女也甚为宽绰。看着四周的陈列之物,清漪鼻子一酸,朝正在梳妆的初尘跪了下来,“姊姊,请原谅妹妹昨日莽撞。” 初尘屏退梳妆的侍女,急忙将清漪扶起,然后接过踏莎手中的木匣,将其展开,里面是一盒苦杏仁松子酥,“清漪,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我们姊妹要齐心协力,切莫再生嫌隙,惹父亲不安。” 清漪这才抬头仔细看了看初尘,比起蜀宫之时,她清瘦了不少,肤色不再似从前那般光彩照人,眸子也有些黯淡,也没了从前那样意气风发的神采。“姊姊,你瘦了……” “姊姊命苦,比不过妹妹,我自小就不得父亲喜欢,我没有妹妹那么招人疼,我一个亡国之妃,没有勇气追随楚王而去,已经招了不少话柄,如今躲在这宫里残喘度日……不说这些了,这苦杏仁松子酥还是热的,你快尝尝。” 清漪接过苦杏仁松子酥时,两道泪水已经留下来,心想,这个姊姊虽然矫情了些,但心胸宽广,非常人所能及。“姊姊别多想了,官家会善待你的。” 初尘叹了口气,“亡国之人,多活一日便是赚的。” “姊姊,你想留在宫里吗?若你不想,我回去禀明许相,让他将你收为义女,再请官家放你出来嫁人,好过在这宫里虚度年华。” “傻妹妹,认爹这种事情,哪有自请的?我和你不同,你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我只是可有可无的。”初尘心中清楚,父亲在寄给许相的书信中,一定曾拜托许相照顾清漪,只是为何书信中竟片字未提起自己,一定是自己这个当女儿的让父亲伤透了心。 当年何郎中极力劝阻初尘远离雁惊寒,初尘不曾听劝。后来蜀皇着人来接之际,父亲更是百般阻扰,甚至以断绝父女关系相逼,然而当时初尘反问道:“这些年来,你何曾当我是亲生女儿过?” 清漪道:“怎么会?细究起来,你才是我何府嫡长女,我不过是半个庶女。” 初尘苦笑了一下,“岂是人人都能有你这样的福分?” 初尘侧过头,她只不过是这乱世中的寻常女子,只是多了一份令人艳羡的姿容,她从未想过要出人头地,也未想过要受万人尊崇,她的理想,不过就是得到一个强者的疼爱,然后去享受这世间繁华。现在孟昶已经作古被追封为楚王,她所能仰仗的就只有赵匡胤。留在这皇宫,依旧能锦衣玉食。而且,赵匡胤是个比孟昶更有抱负的君王,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叫人不倾心?“在皇宫也挺好的,我们姊妹可以时常见面。”初尘的话语里有一丝悲怆,也有轻微的无奈,也有随遇而安的从容。 清漪从来都猜不到别人的想法,听初尘这么说,也不再多问。 这时,初尘已成妆,侍女端来铜镜,“等会官家处理完政务要来,夫人看看可还满意?” 侍女给初尘梳的是朝天髻。当年在蜀宫,孟昶曾亲自谱了一曲《万里朝天曲》,令花蕊夫人歌唱,当成是万里来朝的佳音。当时,百官竞执长鞭庆贺,妇人竟戴高冠,后来就成了“朝天髻”。如今清漪才知道,这竟然是万里崎岖前往汴京的谶言。清漪想起那些蜀宫的粉黛们,不禁叹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41、十羊九缺 … 潋滟居有人送信来, 是葇兮的信。葇兮展开信后,心事重重的样子,合上信后,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出了相府。 信是参军府郑大娘子郑则送来的, 郑则是宣威将军府的嫡女,是郑修的姊姊, 月前刚嫁到参军府。她此刻正在茶馆等候葇兮的到来,她长得皓齿蛾眉, 打扮得雍容华贵。 葇兮一进茶馆, 早有丫鬟在旁引路, “江家娘子,我家娘子在楼上等你, 请随我来。” 待葇兮朝这边走来, 尚未行过礼,郑则睥睨了一眼, 十分不客气地说道,“离我六弟远一点!” 葇兮并不答话, 心知她这样的身世是配不上郑则的, 虽然她不喜欢郑则, 但是就当下的情形来看, 如果能嫁进宣威将军府,自然是再好不过,哪怕为妾。 郑则感觉气势上吃了亏, 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葇兮不卑不亢地站着,自己也有点吃惊,明明自己生来就自卑敏感,明明对方此刻是个骄傲的贵妇,何以自己会如此镇静从容。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是自己对郑则并未动心的缘故,所以没有那么担心会失去什么。 “不是你出身贫寒,不是你相貌普通,不是你无才无德,我娘家郑府纳个妾,不会在乎这么多。” 葇兮依旧不说话,静静地等着郑则往下说。 “是因为你属羊,古语有云‘十羊九不全’,‘女子属羊,独守空房,克夫克爹又克娘。’” 葇兮的神情有片刻诧异,她想过很多种原因,诸如自己攀龙附凤,诸如自家母亲愚顽不化,诸如自家兄长不思进取,但她没想过会是这种原因。因为这个人前不久在锦园,为了捧高清漪,当时还说“十羊九不全”纯属胡诌。葇兮在心里暗叹道,这个蠢货,她若知道自己当时也在清漪身边,大抵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打脸了。 “在很多地方,如果是肖羊的孩子,要么趁还没出生,直接打掉,要么生下来之后,送去山上喂了野猪。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这种说法,也难怪,毕竟穷乡僻壤,有什么消息也传不过去。”郑则斜靠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衣着朴素的葇兮,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我也属羊,郑大娘子。”声音从背后传来,葇兮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并未回头看,郑则惊得直起了身子,那人正是汴京城大名鼎鼎的洞庭郡主,当日她在锦园为了奉承这位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还说了“十羊九不全”是胡话。 到底是见过世面,郑则平静地起身,谦和恭敬地向清漪行礼,“洞庭郡主万福!” 清漪很不客气地从郑则面前绕过,坐到了郑则的位子,伸手示意葇兮也坐下来。葇兮冲清漪笑了笑,并未坐下来。 “正所谓‘十羊九不全’,而洞庭郡主福泽过人,正是‘全’的那只羊。”郑则笑得恰到好处,态度恭敬,教人挑不出半点错来,虽然她心里想的是,“郡主父母双亡,这还不算克爹克娘么?” 清漪显然不买账,正欲理论一番,却见葇兮示意自己不要再争论下去,只好起身说道,“葇兮,我们走。” 郑则麻利地退到一边,笑着伸手作请状。清漪此时非常痛恨郑则,跟葇兮对视了一眼,并示意葇兮往后面看去。 葇兮心想,自己的生肖何以会被郑则知道?忽然,她灵光一现,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试探性地说道,“郑家大娘,我无心挑拨,但是,谭笑敏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深交的朋友,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若有什么秘密,可千万不要跟敏娘说,不出一天,半个汴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若不信,去找她亲近的人问问即可。”顿了顿,又补充说道,“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葇兮说完后,朝清漪颔首,然后二人纵身跃上扶栏,齐齐跳到了地上,绝尘而去。 原来葇兮出门时,清漪以为葇兮要会情郎,故暗中跟了上来。 “今日多谢你前来解围。”葇兮道。 “让你受委屈了。”清漪有点自责。 “不,我一点儿也不委屈。一来,我自认为福分尚可;二来,有你这样的知己,夫复何求?”葇兮说的倒是实话,在瑶碧湾与她一同长大的女子,要么此刻在放牛,要么生了个孩子在放牛,要么嫁给体面的人家当小妾,从此一生不得自由。而自己,虽说不能与正经的大家闺秀相比,然而屡有奇运,先是遇到毫无血亲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雁惊寒,然后又结实了通透豁达的贫民孤女朱凤时,之后又有何郎中这样倾囊相授的良师,还有清漪这样的挚友倾心为伴。正是因为这些,葇兮才会对郑则的话丝毫不放在心上。 清漪认为葇兮说的话有理,她确实福分尚可,不比自己如今踽踽独行,虽有一个亲姊姊何初尘,但清漪始终对她亲厚不起来。清漪想起故去的父亲和大姨,心中颇有些惆怅。 郑修来相府道歉时,葇兮正云淡风轻地坐在池塘边喂鱼,再过一阵子,她就该十九岁了。 郑修带来了很多礼物,一脸诚意,“家母到庙里求了签,又请高僧算了,今年九月和十一月,都是好时候,咱俩的事也该定一定了。” 葇兮问道,“郑修,你喜欢我什么?” “你,宜室宜家,端庄贤惠,蕙质兰心,才貌双全,在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好。” “我人如其名,在这汴京城中,普通得像一株小草,你怎么不去迎娶那些大家闺秀呢?你是名门之后,将来若有岳家的助力,前途不可限量。” “什么前途不可限量,那些都是未知的事情,而你这个人,却是我面前实实在在的。你到底为何不肯嫁给我呢?” 葇兮哑然,她之所以迟迟未考虑的婚事,无非是觉得郑修不是命中注定的人物,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同时,她也觉得郑修并非非她江葇兮不可。“因为我想嫁给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 “我怎么就对你不一心一意了呢?” “你会纳妾吗?” 郑修有些语塞,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又岂能人人都能像苏云起那样,立誓终身不二娶?现在的郑修,一心一意喜欢葇兮,但他自己也不敢保证,天长地久唯此一人。但为了抱得美人归,只好先应付下来,“我这里没问题,但是我娘,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世族,香火最为重要,若在我三十岁之前,你能生下儿子,我可以说服我娘。”心想,也许葇兮嫁做人妇后,学了妇德,有朝一日可能会改变想法。就算她执意如此,也没法改变祖宗律法,倒时所有人都会站在自己这边。 “不必勉强,我还没想好要嫁你呢。” “葇兮,我是真心想娶你的,一年前我就上门提亲了,如今这么久了,你也该给个准信了,总不能就这么耗着。” “没有准信,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娶别家的千金。”葇兮说完,便进了院子。 落红听了清漪说完茶楼的事,气不打一处来,“简直反了,如此污蔑郡主,皇家威严何在!” “算了,她本无意针对我,可能是不想葇兮嫁给她弟弟罢了。”清漪心想,大不了以后不搭理那种人就好。 “这怎么能算了,江家娘子与郡主亲如姊妹,郑大娘子如今这么污蔑她,以江家娘子的心性,岂不又要暗自抹泪?这人啊,一旦觉得谁好欺负,就再也不会尊敬他了。” 落红忽然想起来,清漪一向忘性大,便道,“郡主可还记得,那日在锦园有人夸郡主你福泽过人,便说‘十羊九不全’纯属胡话,那人便是找江家娘子茬的郑则。” 清漪这才想起来,恨恨地骂了一句,“虚伪!” 第27节 42、奉氏劝嫁 … 葇兮好不容易回去看奉氏一回, 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嫌奉氏太没有见识。 这次,葇兮回到家,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楚翘如今尚未娶亲, 平日家中只有奉氏一人,葇兮倒也跑得勤, 怕奉氏一个人寂寞无伴。 奉氏自来到汴京城,总觉得膝下无依, 儿子平日里要去衙门值班, 而闺女嫌自己太丢人, 宁愿搬出去和外人同住,如今一儿一女的婚事皆无着落, 眼看着年纪一天比一天大, 奉氏也是发愁,“我说闺女, 你如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面过圣, 还得过官家的赏赐, 在汴京城也算是个体面人了, 你总嫌我寒碜, 我没读过书,比不得你会盘算。我要是读过书,你爹爹也不会那么嫌弃我, 对我非打即骂,我嫁到你们江家,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我年岁这么大,半只脚踏进坟墓了,你和你哥还让我这么操心,男的未娶,女的未嫁,让我面上好生无光。你说你也算是见过大半的王公贵族了,可有人正眼瞧过你?如今你已经见过官家了,也没被纳入后宫,可见你命中没那福气,别再瞎想什么了,你都十九岁了,赶紧收拾收拾嫁了吧,楚翘的那个同僚也还不错,嫁过去做大娘子好过去郑府当个小妾,你要实在想去郑府当个小妾,娘也觉得可以,我托人打听过,郑官人也是个不错的人物。” “你真是能瞎想,连官家你都敢有贼心!” 奉氏语重心长地说,“可不是吗?你这个岁数,正是桃李年华,再过两年谁还搭理你,你不趁着现在还能挑赶紧定下来,将来有的你后悔。女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也就是这几年,过了三十的女人,夫君再也不会搭理了。” 葇兮皱眉道,“你别急啊,凡事讲究个缘分,我只是缘分未到。”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只知道你没那个福气。”奉氏止不住地哀叹。 “娘,你别太小看我了,我还是有那个福气的,郑修可亲口跟我说,想娶我为妻。” “你少自夸,也没见郑家正式上门提亲,这个郑修真没规矩,成亲这么大的事,光哄着你一个人,也不知会父母上门提亲。” “我还没同意,郑修自然不愿意强求于我。” 奉氏觉得不可理喻,“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婚事还需要你来同意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说话的份?郑修就是没个真心,才会只和你商量。他若是真心,直接叫媒人来提亲,说到底就是不想公之于众,根本就没看上你!” “你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人家郑修,那是你见识短浅。第一,娶妻娶贤,怎么算是贤呢?听过孟母三迁吗?能相夫教子算是贤,上能管家替夫君扫平内宅之事,下能教育好子女。先说相夫,你脾气不好,动则给谁脸色与人吵架,又总抱怨爹爹没出息,恕我直言,你若是个贤妻,爹爹也不至于官途尽毁……” 葇兮说到此处,奉氏已经气得发抖,浑身战栗,她不曾想到葇兮会这么顶撞自己。 “听说爹爹在何府闹事后,何府宽宏大量,不曾追究,当时爹爹的上司前来考察,你却觉得那些上司故意来找茬,连杯茶都没给人家倒,给尽了脸色。” 奉氏的脸气得惨白,“那几个大官就是过来责骂你爹爹的,哪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说话那么难听,我为何还要给他们看茶?”当年的事情,葇兮辗转通过芸娘等人得知。 葇兮深知奉氏根本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继续往下说道,“说到教子,你只会向我们兄妹二人抱怨你所受过的磨难,跟我们说,这世间没一个好人。你从未教过我们做人的道理,让我前些年一直以为身边的人对我不够好,从不知反省自己。我承认你让兄长读书确实很有远见,但你同时却担心他在书院里被人瞧不起,只管把他打扮得光鲜亮丽,给够他月钱让他学会跟人攀比,以至挥霍无度,荒废学业。”葇兮自从去了雁州城,惊寒没少照顾,葇兮把大半的钱都寄回家了,自此,奉氏的生活宽绰起来,便不忍儿子再吃苦。 “这也能怪到我头上?我从小就教你们,别人看不起你,你就不要搭理别人,自讨没趣。” “什么叫看得起?按照你的想法,这全天下也没几个看得起我们的。” “那当然,你堂兄就第一个看不起你。”奉氏没好气地说道。 葇兮的堂兄,就是当年嘲笑葇兮年幼丧父,还故意扔了几颗炒黄豆撒了泡尿的顽童,葇兮想起往事,别字有些泛酸。“堂兄归堂兄,但是姑姑家的表兄就对我不错,你也喝令不让我与他们往来,这又是何道理?” 奉氏气急,“你这个没出息的,简直太容易被人收买了,人家煮几个鸡蛋给你吃,你就把人家当成菩萨心肠。” “在乡下,拿鸡蛋招待客人难道还算礼数不周?娘来汴京城过了两年好日子,见识果然有所增益!”葇兮反讽道。 “我只知道,你堂兄去你姑姑家,你姑姑是用猪肉招待的。” “堂兄去的时候正是正月里,正月里除了我们家,谁家还没几块肉?我去的时候又不是三节两寿,姑姑家哪来的现成猪肉?” “你姑姑三言两语就将你糊弄过去了,怪不得你姑姑喜欢你,因为你笨,你容易被收买,给你鸡蛋吃你就对她感恩戴德!” “凭心而论,姑姑来咱家,你可会拿猪肉款待人家?” “当年你爹爹在县衙里当执笔官时,你姑姑可没少来蹭肉吃。此一时彼一时,你爹爹死了后,哪里还能买得起猪肉,想要吃肉,就只能吃我身上的肉了。再说,她区别对待你和你堂兄,我还能拿猪肉招待她?做梦吧!看不起我的人,我也不想跟她来往。”奉氏说到此处,气得已经泣不成声。 葇兮烦得很,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言语。 43、月夜长谈 … 葇兮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安街上, 看着灯火阑珊的汴京城,看着繁华的街道和商铺,觉得万般失落。今日,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她既不敢回家面对奉氏没完没了的唠叨, 也不想接受清漪的祝福。虽然清漪对她一片赤诚之心,不过, 她却没有分量相当的回报。她生怕长此以往,习惯地接受清漪在感情和物质上的赠与, 会变得越来越自卑。因此, 她选择了逃避。 她有些不甘, 该嫁人的年纪里,却没有等来应有的姻缘。 论起容貌, 自己也算得上眉清目秀;论才学, 她也熟读了诸多书籍;论见识,自认为比清漪强了许多;论命格, 也算不得特别差,沾了父亲的光, 自己并非目不识丁见识短浅的乡下丫头, 后来还跟着何郎中学了很多东西。也许身边没有清漪, 她会觉得轻松许多…… 清漪先带了礼物去江家找葇兮, 奉氏一头雾水,表示葇兮不在家。 清漪便着人去问宣威将军府的郑修。郑修知道葇兮在生辰之日走丢之后,也很是心急。清漪道, “要不咱们先去报官吧?” 奉氏这才有点担忧地问道,“清漪,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辰?” 倒是郑修心思敏锐,知道葇兮走丢并非意外,就说先不要声张,免得葇兮心里有压力。 奉氏冷嘲热讽道,“到底不是你什么人,你才不会担心呢……清漪,你快随婶婶报官去,这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大晚上在外面乱走,如何使得!” 清漪宽慰道,“婶婶别急,我先让人去报官,然后把平常葇兮可能去到的地方都找一遍。” 几人正在筹划,忽然有京兆尹的衙役主动前来报信,“洞庭郡主、奉大娘子,江二娘今晚约了朱将军赏月,叫你们不要担心。” 奉氏觉得莫名其妙,“赏月?我女儿在哪里赏月?”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负责前来报信。” 清漪道,“伯母,朱将军身手了得,是皇宫内院的统领,有她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奉氏这才放下心来,她才不管什么孤男寡女漏夜赏月呢,既然人家是将军,还是皇宫的大官,奉氏高兴还来不及。虽然不知道这位将军的人品相貌如何,但既然女儿连郑修都看不上,朱将军又会差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奉氏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得意。只是,她哪里知道,朱将军朱凤时竟是一介女流。 渡香桥下,葇兮与凤时盘腿而坐。原来葇兮闲逛时,遇到了换班的凤时,便邀其戴月长谈,凤时力劝葇兮知会一声家人,葇兮苦笑了一下,“我那位母亲,并不会因为我走丢就急得到处找我,你放心好了。倒是清漪,倒是有几分可能出来找我。” 凤时找了个巡街的衙役,“去相府跟洞庭郡主说一声,就说江家娘子和我一同赏月,叫她们不要担心。” “我这辈子也算不虚度了,见过统一中原心怀天下的九五之尊,见过驰骋沙场代管凤印的十六岁传奇女将军,见过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一代文豪,见过傻里傻气天真率性过目难忘博学多才的美丽郡主,我见过这么多与众不同的传奇人物,而我自己,却只是个草莽间的荆钗布裙,想来真是让人唏嘘。”葇兮自嘲道。 “天生万物,各司其职,葇兮又何必过于自谦?” “那什么是属于我的职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羡慕别人有闪耀显赫的身份,别人也会羡慕你。” “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令人羡慕的一技之长。”葇兮语气中有淡淡的哀伤,在这一堆传奇的人物中,自己却是个平平无奇的角色。 “有人开疆辟土统一天下,有人金戈铁马保家卫国,有人博古通今传承文化,有人天赋异禀书写传奇,也有人宅心仁厚雪中送炭,把自己的爱分给有需要的人,或救弱扶贫,或将温暖传递至更广阔的天地,或教会身边的人学会善良。当然远不止这些,还有人勤学广习,传承一代文豪的知识,让更多的人收益。” 潋滟居内,清漪守着一桌子精致的饭菜,漫不经心地吃着饭,忽然,她放下碗筷,“杜鹃,把这些我没有动过的菜,装进食盒送去给奉婶婶。” “郡主这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吗?”落红关切地问道。 “这些大半都是葇兮爱吃的,甜丝丝的,我吃不惯,撤了吧。” “郡主这么关心江家娘子,她倒好,也不打声招呼,就跑去跟朱将军赏月,可见,在她心目中,郡主的地位不及朱将军。” “话不能这么说,我跟葇兮在一起,都是她照顾我,我心思粗犷,葇兮若有了什么烦恼,跟我说了我也不懂,倒是朱将军她,心思细腻,或能解决一二。” “郡主,此一时彼一时,或许之前你与江家娘子有过硬的交情,现在大家都长大了,人是会变的,每个人都喜欢跟自己说得上话的人来往。相信郡主也发现了,江家娘子有什么事都不跟你说,宣威将军府的事就瞒着郡主。按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好事,怎么也没想着要跟郡主分享她的喜悦。” 说起郑修,清漪倒是真的有点不解,自己和云起的事情,她第一个就想着告诉葇兮,事无巨细,总想着说给葇兮听,但葇兮对自己,确实没有这般坦荡,想到此处,心中也略微有些芥蒂。 话说奉氏和清漪听了京兆尹衙役的话后,都放下心来。郑修却披着月色找到了渡香桥下,凤时与葇兮皆是一惊。凤时起身道,“夜有点凉,你身子弱,我去这附近找店家借点热水来。” 葇兮问道,“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呢?” “我向清漪讨要了一些你的墨宝,发现你素爱写些江河大川,溪流湖泊的诗词,我便顺着汴河来寻找,你果真在此。” 葇兮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有心了。” “过了今晚,你就十九岁了,希望明年的生辰,让我来陪你过。”郑修再次深情地表明心意。 “郑修,我这个人,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我想找一个此生无法替代的男子共度一生,唯一的,非他不可的,同时我也希望自己是不可替代的。” “哎,我才学不如你,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词语,但我郑修并非流连花丛之辈,全京城有目共睹。” “我们门户有别,你何以如此执着?” “反正我想跟你共度一生,至于前程如何,不是我娶一户高门的妻子就能决定的。” 凤时取了热水回来,远远地站在桥上等着。葇兮瞧见之后,对郑修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跟朱将军谈心,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决定好要嫁给你,你若等不起,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郑修走后,凤时站在桥上道,“你也上来走走吧,坐着容易受凉。” 葇兮依了凤时,走到桥上接过凤时的热水,“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女中豪杰,将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物?” “随缘就好,我并不急着嫁人。”凤时淡淡地答道。 “我也算是进过几次宫,我虽然没有你聪明,却也能看出来,官家分明对你有意,我好奇,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你连当今天子都能拒之于门外。” 凤时的神色有微妙的变化,葇兮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看来我猜对了,其实自从你接管凤印之后,我就有点留意。” “和你一样的理由吧。”凤时答道。她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这些年来,身边有不少关心自己的人,但是记忆中最深处的,还是朱家湾那份沉甸甸的父爱,那份为了养活自己而耗得油尽灯枯的爱,也许正是因为被那样爱过,凤时才会对感情如此挑剔。“我也在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缘分,不过,有可能二十年后才能等到,有可能是五十年后,有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了。” “那你会选择将就吗?”葇兮问道。 “也许会,但现在不会。将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也许有一天,我会被时间磨平周身的棱角,向现实屈服,去做一个寻常女子应该做的事。” 44、芦大娘子 … 自从过了十九岁生辰后, 葇兮变得心事重重,一方面自己年岁渐长,一方面身边的清漪早已有婚约。自家兄长弱冠之年却一事无成,自己并不方便屡次依靠清漪,若是嫁到郑府, 倒是可以扶持兄长一把。葇兮在京城里到处走着,一不留神便到了华阳街, 离此处不远,便是宣威将军府。以往, 葇兮为了避嫌, 从未来过这里, 便是偶尔经过,也绝不左顾右盼。 不远处, 几名奴仆簇拥着一名贵妇走来。这妇人年约四十有余, 身材窈窕,周身散发出一股书香气。她身旁有眼尖的丫鬟瞧见了葇兮, 便说了出来。 妇人和蔼地笑了笑,“谷兰, 去把江家娘子请来。” 名唤谷兰的丫鬟朝葇兮福了一礼, “江姊姊, 我是宣威将军府的丫鬟, 我家夫人芦氏请娘子说话。” 葇兮抬眼望过去,那妇人极为和蔼,一如在菱角街初遇水横波一样, 只需看一眼,便知绝无恶意。葇兮一向胆怯,每次见许相和许相夫人以及别的官员家眷都会紧张不已,而这次面对宣威将军府的主母,却平静地很。是因为没将郑修放在心上,还是因为自己跟随清漪出入多时已经变得胆大了呢? 葇兮恭敬地走过去请了安,芦氏道,“恕我唐突了,娘子可愿陪我喝杯茶?” “葇兮恰巧闲着,夫人盛情,理应作陪。” 二人走进一家茶馆,分别落了座后,芦氏仔细打量着葇兮,眼前的女子肤色净润,眉清目秀,看起来极为娴静,是个好相与的人,眉眼里既不是与世无争混吃等死的安分守己,也不是野心勃勃,而是透着淡淡的上进。“湖湘一带山美水美,那儿出来的女子,一个个都水灵灵的。你和花蕊夫人、洞庭郡主三人,都是水一样的女子。” 葇兮心想,朱将军和雁府的谭笑敏才不是水一样的女子呢,“多谢夫人夸奖,葇兮沾了花蕊夫人和洞庭郡主的光了。”花蕊夫人在整个皇宫,甚至整个汴京城,都无人能及。而清漪虽然不如花蕊夫人美得令人窒息,却也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后妃、宗室女子和大家闺秀,至于清漪和这些人相比谁更美,那就各花入各眼了。 “娘子谦虚了,女子的容貌,让人赏心悦目即可,过渡的美貌只会徒增负担。” 葇兮本来是不相信这种话的,但是芦氏没必要说些虚伪的话,再加上她一脸诚恳的样子,便觉得芦氏的话一定也有道理,自是自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罢了。花蕊夫人曾宠冠整个蜀宫,过了几年奢天下之靡的生活,看尽了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虽然现在流落宋宫,官家对她也算是眷顾有加,保不齐还能做皇后呢。两任夫君都是人中龙凤。也许在外人看来,降国之妃算是个耻辱,但其实花蕊夫人自己意志并不消沉,现在活得好好的。至于清漪,能跟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少年定下婚约,此生也算是完美了。不对!还有个赵四官人?此人能在锦园中参加聚会,能去汲英楼读书,还姓赵?虽然赵四官人很可能是个地位更高的人,但是既然清漪已经跟苏官人两情相悦,即便他是当朝储君,那对清漪而言,也只能是场灾祸,正如芦氏所说,是美貌带来的负担。不行,得赶在清漪的婚事尘埃落定前,帮她解决掉这个障碍。 葇兮沉吟已久,浅浅一笑,“夫人说的在理。” 芦氏看她脸上的表情,知她已经听进去,并非随意敷衍。“上回我家大丫头冲撞了你,是我教女无方,还请你能原谅。” “夫人言重了,葇兮也有心情不快出言不逊冒犯姊妹们的时候,则姊姊只是护弟心切,我能理解的,况且葇兮福分尚可,不会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只是女儿家的几句拌嘴,劳夫人亲自忧神,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芦氏如何不知道自家长女的心性。如今见葇兮这般明事理,既不阿谀奉承,也不咄咄逼人,要说起来,郑则的话可轻可重,往小了看,只是两个娘子之间的拌嘴,往大了看,则是污损未出阁女孩家的闺誉。芦氏觉得葇兮样样都不错,论起身份,芦氏倒也不计较,正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并不是与高门高户结成亲家,就能保富贵,反而是娶一房贤妻,方能使家族长治久安。只是看起来,葇兮却似乎因为自己的身份有点自卑。“我有个表兄,是镇宁节度使,他膝下无女,表嫂总想着过继一个女孩儿,却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如今我瞧着娘子你知书达理,是个懂事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28节 节度使之义女,这是何等的荣耀!葇兮起身,退了几步,躬身一拜,不卑不亢地回道,“夫人一片好心,然而葇兮出身乡野,未受过礼仪教化,不敢接受这般抬举,望夫人另觅人选。” “我那位表嫂,就喜欢你这样娴静的女子,你也不用谦虚,我听许相夫人赞誉过你,文采才思待人接物样样得宜。你若再推辞,我就当是你不肯原谅你则姊姊了。” 说什么表兄膝下无依,不过是芦大娘子想要给自己抬身份罢了。只是节度使这样的大官,对于自己来说,虽然抬了门户,但是高处不胜寒,况且自己本来就有些唯唯诺诺,只怕是要被人笑话的。然而芦大娘子一片挚诚,倘若自己再推辞,反而显得虚伪,便只得跪下来一拜,“葇兮谢过姑母。” 此后,芦氏常派人来接葇兮入宣威将军府。郑府虽出身将门,然祖上家学渊源,芦氏也是之后。芦氏除了专门请了人教葇兮六艺之外,还亲自教她茶道,总有意无意地言传身教,亲自教葇兮治家之道。由于奉氏教育子女的格局有限,葇兮这些年来并未感受到多少母爱,自从遇见了凤时,才知道天底下竟有那样疼女儿的父母,凤时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极好,有这样一颗处处与人为善的宽广胸襟,不难想象当初朱家爹爹对她是何等疼爱。葇兮幼年丧父,记忆中的父亲对自己还算不错,然而由于家道贫寒,为了糊口没有半分空闲,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咀嚼记忆中的父爱?因此,说起来自己这些年来感受到的第一份关怀,还是从何郎中给的,第二份便是芦氏。 葇兮每次看芦氏,眼里都是清晰可见的恭敬和感恩,见郑修则是有几分刻意的疏离。芦氏深知葇兮和郑家的缘分尚浅,却还是打心眼里把她当成女儿疼。 45、宋家长女 … 乾德五年(967年)春。 冬去春来, 又是一年二月十六,这是当今圣上的生辰,也是长春佳节,是汴京城最隆重的节日。宗室和大臣们一同在长春宫替官家贺寿,清漪在列, 也叫上了葇兮。 席间,自有年轻人表演歌舞展示才艺, 清漪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已许久不曾和葇兮朝夕相处,这次再见葇兮时, 只觉得她周身散发出不同往日的气度, 那正是汴京城多数大家闺秀的姿态。不像自己, 总被人笑话说就像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般,清漪听得出来, 那些人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会待人接物。清漪有点无奈,每个人生而不同, 自己学不来那些,有时跟云起抱怨, 云起回道, “我们公府就我一棵独苗, 那些姊姊妹妹们都已经嫁人了, 倒时你又不需要伺候姑子们,我也不会责怪你不会待人接物,你只管享受我的伺候就好, 管她们说什么!” 清漪正兀自思忖,一旁,葇兮已经起身出席,“闻蜀地桃符,佳句成对,称为对联。只管平仄,不拘韵律,葇兮不才,写了个上联,愿求下联——济济英才撑大厦。” 蜀后主孟昶喜好文学,曾发明了这种文学体裁,这事是清漪告诉葇兮的,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葇兮却如此用心。 众人都夸江家娘子好学问。未几,有人站出来对出了下联——煌煌伟业铸丰碑。 清漪抬头看去,这女子的气度比葇兮高了几成,看上去进退得宜,温文尔雅,兼有少许英气。官家笑道,“给两位才女赐冠帔!” 葇兮固然欣喜,但自己很明显被这位答出下联的女子比下去了。两人相视一笑,葇兮仔细看了她一眼,虽已及笄,但看起来年岁比自己略小。想来定是有极好的教养,才有如此从容的仪态。 这时,许相站出来说道,“恭喜宋大人!宋大人好福气,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只不过是沾了江家娘子的光,若非她出了这个上联,绿英哪有机会接受圣上的赏赐?听闻洞庭郡主曾替官家解决了库银繁重之事,改用纸券,使得举国上下百姓受益匪浅。江家娘子曾用奇方替东秦县主调理身体,满京城赞不绝口,如今满殿的文武大臣又都见识了江家姊姊的才华。依绿英看,是许相大人府钟灵毓秀才对。” 宋绿英,生于广顺二年,今年才十五岁,如今刚及笄。其父乃左卫上将军、华州节度使,其母为后汉永宁公主。绿英还不到三岁时,曾随其母入宫觐见周□□郭威,深得□□喜爱,获赐冠帔。 宴会散罢,清漪葇兮乘车回相府。葇兮第一次得了这么多体面的奖赏,眼里全是藏不住的欣喜。仔仔细细地来回两遍,目光停留在一个璎珞上,这个璎珞由金、银、琉璃、玛瑙、珍珠和砗磲制成。皇宫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以往清漪得来的赏赐,葇兮都不敢多看几眼,生怕自己惦记着。如今拿着这个沉甸甸的璎珞,感受着天衣无缝的制作工艺,上乘的选料,艳丽夺目的配色,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的脖子上就戴了一个璎珞,如今,这个璎珞甚是鲜艳,与你极为相配,你要记得日日带着。”葇兮将璎珞递给清漪。 饶是见过世面的清漪,也被这个璎珞震住了,自己所有的首饰里面,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愣了几息,终不敢伸手去接,“这个礼物太过于贵重了,是官家赏赐给你的,你要自己留着。” 葇兮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不再说些什么,只好收回来,放在匣子里。 回了相府,葇兮留下了那个璎珞和一支金步摇、一对翡翠镯子、还有一尊沉香木雕,其他的都分给了相府众人。看着那些丫鬟们哄抢礼物的场景,葇兮觉得非常满足。 那对翡翠镯子色泽苍翠,葇兮带着镯子回到江府,临进门前低声喃喃自语道,“真是便宜你了,我的嫂嫂。” 奉氏见了镯子,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心满意足地收回到盒子中,放到自己的衣柜中。 “官家都赏了你什么东西?” “有十几样吧。”葇兮懒洋洋地答道。 “才十几样啊?皇宫东西那么多,赏给清漪的论抬,赏给你的论个,哎!”奉氏一阵叹息,一想起自家女儿从清漪那里拿回来的好东西都有一大箱子了。好不容易进了趟宫,还得了夸奖,却才这么几样赏赐。 “娘,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不怕杀头吗?”葇兮一脸埋怨。 “我就在屋子里和你说,谁听得见?” “我迟早被你害死,今天说许相待我不好不给我金银玉帛,明天说芦大娘子不好不送我良田庄子,现在你又敢说官家给我的赏赐少,你怎么净说些没见过世面的话?这要是谁不小心闯进来听到,我的大好前程就被你毁了。”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你比我还大声,是存心想让人听见吗?你的那些赏赐呢?拿回来我帮你收着。免得你乐善好施全拿去送人了,我得替你收好嫁妆。” “替我收好嫁妆?是替你儿子买官买媳妇吧?”葇兮终于怒不可遏,一想到这些年来在瑶碧湾受的委屈,就控制不住情绪。同样是女儿,何以凤时感受到了那么多父爱,而自己却成天在田地里累死累活没享受过一天同龄人的自由自在只为了给兄长攒束脩,还差点被卖去当童养媳。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赶紧给我嫁了,天天不给我好脸色,动辄对我大呼小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奉氏被女儿的言辞激怒,收回了镯子带来的惊喜。这么多年,葇兮还是对当年差点被卖的事情耿耿于怀。葇兮离家当天奉氏便想通了,决定再苦再累也不让葇兮去秀婶家受委屈。葇兮这些年来反复提及此事,似乎非得让自己下跪道歉才能被原谅一样。简直荒谬,这世间哪有母亲向孩子道歉的?如果不是自己省吃俭用夙兴夜寐地干活,她早就吃不饱了。身为女儿家,一点都不体谅母亲的难处,奉氏觉得非常痛心。 “看看你成天对我说些什么?清漪是许相的义女,是官家的救命恩人,我是什么?芦大娘子凭什么给我良田庄子?” “既然有心要娶你过门,良田庄子都不给,说明他们郑府没诚意!”奉氏瞥见葇兮带来的另一个锦盒,一把抢过打开一看,见是个木雕,奉氏自然不懂这套,不过也猜到这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这是送给芦氏的吧?一个破木头,人家会稀罕?送礼也不知道送点实在的。” 葇兮抿了抿嘴,转身出了门。不知为何,每次见了奉氏,满肚子的怒气就藏不住。 葇兮拿着那尊沉香木雕进了郑府,送给了芦氏,感谢她的教导之恩。芦氏叫谷兰拿了匣子来,里面有个鸡血玉镯子,颜色鲜艳欲滴,芦氏将镯子套在葇兮的手腕上。“你这个孩子,成天素净地跟姑子似的,也不打扮打扮。” 葇兮之所以不爱穿戴,一来是因为清漪姿色出众,且也素净得很,自己就算满头珠翠,也要被她比下去;二来,葇兮没几样拿得出手的饰物,成色稍微好一点的都是清漪送的,曾因为戴着清漪送的整套头面,被人当街说出那头面的来历后,自此再不敢镶金嵌玉。 看着芦氏送的镯子,葇兮鼻子有些酸,这才是疼女儿的样子,而奉氏,总想着让自己嫁进高门,甚至想让自己做妾,这样就不用出那么多嫁妆了。自己并非在乎一个镯子,实在是奉氏厚此薄彼,将自己和长兄过于区别对待,才会伤透了心。 出了郑府,葇兮碰见了雁祁绿,祁绿是整个雁府的姊妹中,对自己最为要好的。以前多亏她带着自己参加了雁州城的几次宴席,长了点世面。她是雁府的嫡孙女,但是毫无架子。如今,她已经嫁到了澶州刺史府,育有一双儿女。她不过比自己年长两岁,如今竟已儿女绕膝,自己却孑然一身,真是令人唏嘘。 祁绿这次是回汴京城探望娘家人的,此番见了葇兮也很高兴,二人坐到茶馆中叙旧。 葇兮一袭长发散落腰间,标志着她尚且待字闺中。祁绿道,“几年不见,葇妹妹变了个人似的。只是为何如今仍是云英待嫁?” “哎,惭愧,说来也是我的错。” “缘分的事,有的人一辈子也等不来呢。” 葇兮压低声音问道,“姊姊对我一向极好,我有几个私密的问题想要请教姊姊,请不要怪罪葇兮逾了规矩。” “无妨,你相信我,只需问便是。” “姊姊第一次见到姊夫,可曾面红耳热,心跳加速?”葇兮心想,自己对郑修也算是有些好感,然而始终觉得过于平淡,故而有此一问。 “哪有的事?不过是文人想象力丰富,写得夸张,你不要被书上那些话给迷惑了。” “姊姊嫁了之后,可曾后悔?”说出这话之后,又觉得不妥,故而又添了一句,“我不该这么问,但我很想知道,怎么才知道一个男子是不是自己该嫁的人。倘若我稀里糊涂嫁了之后,遇见了更好的男子,那岂不遗憾终身。” “姊姊不曾后悔,你姊夫是极好的人。不过你这个问题却是在理,你想啊,前人有诗云‘君知妾有夫,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这虽然是借诗明志,可确实也写出了很多女子的心声。” 祁绿如此坦诚,说的显然是肺腑之言。葇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祁绿道,“据我所知,很多女子嫁人之后,会遇到令自己心仪的男子。那些不守规制的,多半浸了猪笼。守妇道的,要么自己想开了,跟夫婿和和美美继续过日子,要么一辈子怨声载道。我想,人的一生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关键是要守得住。” 46、葇兮待嫁 … 宫中传来消息, 宋绿英被官家纳入后宫。葇兮落寞地坐在池塘边,一旁的桃花已经盛开,她看着池水中桃花的倒影,再看看自己的倒影。二月芳辰多胜景,百花诞日漫早春。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要说,郑修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对自己也十分上心。算了,不如惜取眼前人吧。 明日是花朝节, 是孝明王皇后三年丧期之后的第一个花朝节, 锦园将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郑修来相府找葇兮, 见她若有所思地坐在池塘边。不知为何,自己明明才貌兼备, 文武双全, 为何始终俘获不了葇兮的芳心,他问过丫鬟, 丫鬟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女孩子要放在手心里宠着, 让自己学着点苏云起。 “葇兮, 明日花朝节, 你会去吗?”郑修讨好地蹲在一旁问道。 葇兮侧过身子来,柔声反问道,“你呢?” 这一问倒是出乎了郑修的意料之外, 这要是平常,葇兮只会直接给个答复,去或是不去,向来干脆利落,郑修一时有些摸不准葇兮为何有此一问。 葇兮道,“你去的话,我就去。” 葇兮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郑修有些腼腆地追问道,“我们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葇兮站起身来,略有些羞涩地回过头,踢着小碎步往潋滟居走去,待走远了几步,“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郑修见葇兮远去的背影,也不好追上去,但是他已经得到了回音,倒也不急在这一时。于是赶紧回去跟家里商议此事。 芦氏十分欣喜,叫谷兰拿来黄历查日子,定好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之日。 潋滟居内,葇兮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心头只是有淡淡的欣喜,只是,不如诗词中写得那么浓烈。葇兮近些年来读了诸多诗词,总觉得那些诗人把爱情写得柔肠百转,让人心驰神往。如今自己就要待嫁了,却并有像“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那般期待爱人与自己朝夕相处,也没有“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般患得患失,也体会不到“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的入骨相思。 回到江府,跟奉氏说了此事,奉氏紧张地问长问短,“那郑府确定要娶你过门吗?不是让我过去做妾吗?” “是的,我确定,非常确定,大户人家向来讲规矩,哪有未曾娶妻就先纳妾的道理?” “你找清漪去打听一下,问问郑修此前是否成过亲?” 葇兮忍住心中怒火,平静地说道,“这还用问吗?” “那是当然的了,他们那种大户人家,万一此前有正妻,你不就是给人做填房了吗?” “好好好,我让清漪去问。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顺便问清楚,他们家是不是有那么多良田和庄子,万一他们往高了说,那岂不是亏了?还有,问清楚他这种庶子能分到几分家产?” “堂堂当朝四品官员,虚报家中田地?娘,你的话简直让我大开眼界,天底下竟然还有你这种境界的人!” “他可是庶出的呀,我担心到时候他们家偏心嫡子,抢占庶子的家产。” “你以为芦大娘子跟你一样不讲规矩呢,即便郑修是个庶出,芦氏也待我极好。” “人家不还没把你骗到手吗?不过拿点小东西哄哄你,你就当她大好人,哎,我真的生怕你被人骗了去。”奉氏担忧地说道,脸上流露出的真情骗不了人。 “娘,人家骗我,图啥?”葇兮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还不是觉得你好骗,你青春年少,等玩腻了你,就换人了,到时你可没处哭去。” “都跟你一般见识?郑府也是为皇家办事的,也算是体面的人,玩腻了就□□子,他们不要面子了吗?”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到时候就算官家知道了,他会为你伸冤吗?官家肯定是站在郑府那边呀!” “哎,我们娘儿俩真是无话可说了。”葇兮被奉氏搅得头疼,扶额叹息了一下,准备出门。 “葇兮……”奉氏见葇兮要走,喊住了她。 葇兮怔住了,这些年来,奉氏从来不叫她的名字。想着自己这次要出嫁,虽然奉氏说的话全是无知,但是,这又能怪谁呢?奉氏没上过一天学,记忆中父亲生前也相当嫌弃她,并未教过她什么大道理。她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只知道辛勤劳作省吃俭用养大一双儿女,虽然重男轻女了些,可这是时代的趋势,家家如此,只是江家这样的穷人比起其他人家对女儿苛责更多罢了,自己如今活得好好的,若不是奉氏当年省着那些口粮,自己如何能健康长大呢?想到这些,葇兮回转过身。 “要不,你别嫁去郑府了。”奉氏吞吞吐吐地说道。 “嫁入高门,不是你一直所期盼的吗?等我进了郑府,兄长定能飞黄腾达,假以时日立了功,官家还会给你封诰命!郑家家财万贯,田产丰厚,你就等着坐在炕头上数银子吧,还了你这十几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都怪我没用,没有钱帮你置办嫁妆,你若空荡荡地嫁去郑府,会被人看不起的。我只希望你一辈子过得开心,你嫁去郑府,如若过得不开心,教我怎么安心?”奉氏说完,已是带着哭腔。 可怜天下父母心,奉氏终究是疼她的。葇兮倒是没有想过嫁妆的事,如今听奉氏提起,心下也并未着急,一来,自己可以找清漪借,来日方长,不怕还不上;二来,既然郑修有心求娶自己,他又深知自己拿不出像样的嫁妆,自己空手嫁过去,他面子也过不去,如此一来,这件事让郑修自己考虑去吧。葇兮心想着等到纳采之后,自己倒是要亲口问问,郑修怎么打算处理嫁妆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了,嫁妆的事,我自有办法解决。以后你就不要再省吃俭用了,一年到头能省几个钱呢,我给你买的吃的用的,你每次都攒起来,好几次我闻到那些吃的都变味了,你吃坏肚子还得我花钱给你买药,新衣服让你放几年,就不再是时新的式样了,你穿着陈年的衣服出去让人瞧见,我和兄长面上也无光。” 奉氏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就这个命,清苦惯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不要再怨恨当年之事,我当时也是没办法。” “我若怪你,才不会给你买这么多吃的穿的用的,你看看,这床、这被子、这桌子凳子、厨房的锅碗瓢盆,哪样不是我花钱买的?”葇兮气愤奉氏重男轻女,当年为了让楚翘多些时间读书,过度压榨自己,而楚翘如今一事无成,倚仗自己的关系才能谋个闲职。 奉氏听葇兮这么说,知道她心中还有恨意,哭着说道,“我知道你贴心,孝顺至极,你也别怪你兄长没本事,你命好,他的命不好,这都是强求不来的。我没读过书,你总嫌我没见过世面,不会讲话,我以后也不敢常去郑府丢你的脸,在此祝你和郑官人和和美美,子孙昌盛!” “看看你又说的什么胡话?” 奉氏破涕为笑,“自然是要去的,但是不能常去。你嫁过去以后,记得要孝顺公婆,不卑不亢,不要被人瞧不起。对待小姑子小叔子要和和气气,不要像跟我讲话这样大呼小叫。” 47、坦诚相待 … 花朝节, 清漪与葇兮同乘一辆马车前往锦园。 第29节 以往,清漪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或说云起,或说官家,今日里却安静地出奇。葇兮心想, 自从自己经常往郑府走动之后,花在清漪身上的时辰就短了许多, 毕竟自己多了很多考量,不能再向以往那般陪清漪谈天说地。清漪对自己一片赤诚, 无话不说, 但自己却不能毫无保留地什么都说出来, 因为她不向清漪一样光明磊落,她有自己的图谋和算计。 葇兮覆上清漪的手背, 清漪面无表情, 良久,挤出一个笑容, “等你嫁去郑府,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吧。” 葇兮看到清漪的苦笑, 心里一阵子难受。刚想说些什么, 却看见清漪眼角蓄满了泪水, 才知道她的笑并非强颜欢笑。 原来, 昨日葇兮私下里与郑修定终身的事情被落红知道了,便在清漪面前说起,“郡主平日里对江家娘子无话不谈, 把她当成最要好的朋友,岂料她与情郎的事定下来了,也不与郡主你说,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葇兮拥住清漪,“我这辈子,命确实不好,我常常抱怨上帝的不公,让我吃尽了苦头,有个不知冷暖的娘,有个跟我形同陌路的兄长。而现在,我却又感激上苍,我遇见了很多对我很好的人,比我娘对我还好,雁乙兄对我很好,祁绿对我很好,谭大娘子也很好,凤时很好,但是,这些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郑修的事,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体会不到一丁点儿将要嫁人的喜悦,我只告诉了我娘,毕竟这是终身大事,除此之外,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不想接受你们的祝福。”说罢,两人哭成一团。 清漪对葇兮的话,向来深信不疑。“怎么会这样?女孩子要嫁人了,哪有不开心的?” “也许,我根本不喜欢郑修吧,好像又有一点点喜欢。哎,还是你命好,有命中注定的良人。”以往奉氏在葇兮面前说命好命不好之类的,葇兮总会反驳,而如今,自己竟然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人,郑修虽然人好,但你也不能这么草率地把自己嫁了呀。” “我都十九岁了,哪里还等得起?清漪,我有太多的苦楚,我的出身,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我的兄长注定不能为家族翻身,我不想江家的下一代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只好牺牲自己。郑修是我能翻身的最好机会,我不想错过。如果继续等下去,等我年老色衰,哪里还有人看得上我?”这番话憋在葇兮心里已经很久了,本不打算说出来,如今见清漪这么用心待自己,自己只好赤诚相待。“清漪,不要把这番话告诉落红嬷嬷,是实在不想第二个人知道我是这么龌龊的一个人。” “为家族翻身的机会有很多,未必要通过这样的手段。你有满腹的才学,你可以教育好你的侄子们,让他们科举题名,光宗耀祖。” “谈何容易?我兄长是个不上进的人,即便你帮他谋了份差事,他也是混吃等死的。我若不嫁给郑修,我估摸着都没人愿意嫁到我家来。” “十九岁怎么了?谁说十九岁就花残粉褪一文不值了?” “的确,确实有不少女子不愿意匆匆嫁人,等到二十几岁才觅得良人,但这毕竟是少数,而且这些往往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她们根本不愁嫁。可我江葇兮何德何能?清漪你不必劝我了,那郑修并非一文不值,他也是很优秀的少年才俊,我嫁给他并不亏。人,知足才会常乐,这个道理我懂的,我以后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幸福,你放心吧。”葇兮心想,像清漪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怎么能体会到她的悲凉处境,不过是个不知人间愁苦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女罢了。她自恃貌美,自然体会不到平常女子迟暮的哀怨。 清漪道,“我们每个人就这一辈子,只有一辈子,没有下辈子了,短短几十年,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开心,你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得明白,把我当成无忧无虑的无知稚子,但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说罢,又是几颗泪珠滚落。 葇兮替清漪擦去双颊的泪痕,清漪的这番话,和奉氏所说的何其相似!心中又浮想起凤时的话,缘分是个有可能一辈子都等不来的东西。而郑修,却是自己能把握住的人,与其去等那未知的缘分,不如抓住眼前实在的人。葇兮嗔笑道,“谁说我会过得不开心了?你能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是你的福分,我遇不到,那么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又有何不可呢?”葇兮转移话题道,“说起你的福分,我倒是想起之前你总提起的赵四官人,那是个什么人?” “他自己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万一人家有难言之隐,岂不坏事?” “你们每次见了面,都能聊上好久,你也不怕苏官人吃醋么?” “交朋友,贵在投机,哪管什么男女?世俗的人总有嚼不完的舌头,由着她们说去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汴京城虽说民风比雁州城开化,但终究男女有别。万一他对你有意,我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你想多了,我哪儿就那么容易招桃花了?再说了,如果真有什么,落红嬷嬷也会帮我挡着。” 葇兮心说道,当然容易招桃花了,自家兄长就对她垂涎三尺呢,亏得她一直看不出来。“赵四官人今日来锦园吗?我想会一会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与他是君子之交,岂会管这么多?” 葇兮狡黠地一笑,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若今日察觉到这个赵四官人对清漪心怀不轨,自己在嫁入郑府之前,一定要将此事摆平。 48、花朝盛会 … 到了锦园, 迎面碰上的竟是郑则,葇兮看向她时,只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然而尴尬中又透着浅浅的恨意。 原来,那日郑则在茶馆羞辱葇兮之后, 见葇兮说谭笑敏的不是,回头便找人细细打听了一下。回想起来, 才发现笑敏确非良善。谭笑敏曾借故亲近她,施以小惠让自己对她心怀感激, 之后便套过自己的话。没想到那些话竟然已经在汴京城传开, 幸好不是什么大事。后来, 也是笑敏在自己面前说了葇兮诸多坏话,故而她才会约葇兮茶馆一叙。没想到葇兮宽宏大度至此, 不仅没跟自己计较, 还好心提醒自己。 葇兮报之浅浅一笑,随即大大方方地离开去往别处。 落红上前行礼, 似乎有话要单独跟清漪说,葇兮知道自己碍事, 朝清漪笑了笑, 便自行离开。 “郡主, 方才奴婢发现, 郑家大娘瞧郡主和江家娘子的神色极为挑衅,很不恭敬。”待葇兮走远,落红禀报清漪。 “岂有此理!亏得葇兮还在我面前帮她说话, 我且要去会会那刁妇!”清漪很生气地甩袖,转身朝郑则走去。 “江家娘子可是要嫁到郑府去的,这郑大娘以后就是江家娘子的长姑,江家娘子生性不与人相争,宁可自己吃亏受委屈,哎,这长年累月的,不知道得多受气!”落红惋惜地叹了口气,“参军府跟随官家征战有功,可不是一般人能惹的。” 清漪大摇大摆的模样引得众人侧目而视,不少人跟上前去看热闹。 “郑大娘!”清漪不友好地上前喊着。 郑则向清漪福身。 “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虚伪小人!”清漪恨恨地说道。 郑则知清漪要捅出那日的事,她此刻脸色很不好看,又不敢与洞庭郡主顶嘴,只好上前道歉,“郡主见谅,那日是郑则的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江家娘子和郡主道歉,我现在就去找江家娘子。” 落红道,“江家娘子生性柔婉,平日里说话也不敢大声,她今日见了你,很是委屈,已经往别处去了,想来此刻又该偷偷抹泪了。” 清漪听了这话,不免担心起葇兮,今日这么盛大的宴会,如若暗自伤神,岂不可惜,于是转身去找葇兮。 落红只得追上前去跟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洞庭郡主和郑则之间结了什么梁子,见郑则脸色难看得很,只好散去。 清漪问了几个人,她们都说没见过葇兮,清漪百无聊赖地闲逛,由于心中担心葇兮,故而不想跟其他人说说笑笑,便寻了个僻静去处散散心。 北方的桃花开得晚一些,过几天便是阳春三月,锦园的桃花才吐出了几个花苞。清漪想起在雁州城桃园与云沾衣踏青的日子,不知怎地,原本二人相依为命,自从降了宋后,却越发疏远了,自己定亲的大喜事,沾衣也未又只言片语的祝贺。沾衣被封郡主后,有了新的府邸,清漪去找过她多次,沾衣多次推说身子不适谢绝见客,即便相见,面上也是冷冰冰的,清漪自知心思太浅,猜不透别人的想法,苦恼不已。而如今葇兮与自己也不再复往日般亲密。清漪曾问过蕙兰县主,县主说,女孩子家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很难像从前那样露出真性情嬉笑怒骂了。 清漪正兀自思忖间,恍然觉得背后有人。她扭头一看,见一个男子正在看向自己。这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上下,嘴唇上下有着浅浅的胡须渣。男子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清漪看他盯着自己的神情,多半是认识自己的。她起身朝那男子走去,“官人找我何事?” 这时,男子身后的随从上前给清漪请安,“洞庭郡主!” 清漪看着其中一名随从颇为面熟,努力地回想着,那随从朝她一笑,这笑容里,有些淡淡的无奈,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 清漪终于认出来,不好意思地挠头说道,“你是雁德?真是抱歉,我……”随即看向那男子,既然随从是雁德,难道? 清漪使劲地盯着雁惊寒,脸上写满了吃惊,她努力地想从他的面孔拼凑出记忆中的模样,却怎么也拼不起来。眼前的男子,脸上有几许沧桑和哀愁,哪里还是昔日雁州城的热血少年?故人久别重逢,清漪唇角上扬,会心一笑。 惊寒先开口问道:“洞庭郡主,别来无恙?” 惊寒面无表情地问着,这让清漪多少有些尴尬。当年的事,总归是他的错,自己都不计前嫌了,他反而还放不下。 “雁乙兄,好久不见。我都好,你呢?” “比不得郡主,我这些年颠沛流离,颇有些不如意,以致于郡主都没认出我来。”惊寒的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埋怨。 清漪敛了笑容,“我很抱歉,我向来都这样,觉得每个人长得都差不多,便是许相府的几位兄长,我也是花了一月有余才能认全。” “郡主是贵人,自然目中无人。”惊寒回道。 清漪不禁有点难过,故人重逢是好事,为何惊寒语不让人?“是我的错,怠慢你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惊寒频频望向清漪身后的落红嬷嬷,示意清漪将落红遣开,清漪不解其意,落红也假装没看见。惊寒只好无奈地开口道,“我有一些话想单独跟郡主讲,不知是否方便?” 落红这才拉着黄鹂福身告退。 惊寒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个瓷瓶,“这是我去北汉做生意时,无意间碰到的灵药,专门治柳絮过敏引起的鼻头红肿。” 他还记得!清漪鼻子一酸,想起和雁惊寒相识的第一个年头。那年春天,雁州城极少下雨,故而也有柳絮飘飞。那时,清漪的整个鼻子都被自己揉红了,惊寒急得不得了,到处求药。 “请你帮我转交花蕊夫人。”惊寒也是来了汴京城之后,才知道花蕊夫人对柳絮过敏的。这些年来,他曾偷偷地潜入过蜀宫,也曾在花蕊夫人每次出宫都暗暗跟随。 清漪又是一笑,这回笑的却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啊,花蕊夫人是自己的亲姊姊,她也对柳絮过敏的。 “为何不让你的表妹转交?”清漪问道,并不伸手去接瓷瓶。 “给你也是一样的,我很放心。”惊寒心想,葇兮进宫并不十分方便,还得拉清漪作陪,而且葇兮会见花蕊夫人何其引人耳目,不如索性给了清漪。 “你倒说说,怎么就放心我了?”清漪俏皮地问道,期待着惊寒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你和她是亲姊妹,你岂会害她不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清漪又是无奈地一笑,原来放心的不是自己的人品,而是自己的身份。清漪伸手去接,惊寒很小心地捏着瓷瓶的底端,生怕碰到清漪的手。清漪低头看着瓷瓶,反复地摩挲,“我定会转交,不会告诉任何人。” 惊寒抱拳,正欲转身离去。清漪问道,“雁乙兄,我们还是朋友吗?”清漪看得出来,惊寒对她的埋怨多半来自于自己对何初尘的出言不敬,现在清漪回想起来,心里也是有些愧疚。 惊寒并不回头,“我自然当你是朋友,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的,你是洞庭郡主,身份高贵,别与我这样的草民计较。” 清漪打心眼里珍惜她遇到的每一个人,也包括移情别恋的雁惊寒。清漪拿着惊寒给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到袖子里,心情忽然变好了许多。 49、锦园顽童 … 葇兮与清漪分道后, 在锦园里到处走着看着。今日郑修也来,但葇兮却并不想去找他。三年国孝之后的第一个花朝节,锦园热闹非凡,呈现前所未有的盛况。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混进红粉堆里,一边从树上摘着花骨朵, 到处乱扔,那孩子穿得有些朴素, 身上也有些邋遢。有的女孩子不幸被砸中了,便嗔骂几句, 还让丫鬟去追那孩子, 岂料那孩子跑得贼快, 丫鬟哪里跟得上。而有的人则默不吭声,还温和地朝那个孩子笑笑, 谁让今日这么多王孙公子, 很多大家闺秀还是想维护恭良娴熟的形象。 那孩子朝葇兮扔了几个花苞,葇兮有点疼, 远远地跟他说:“小孩,对待女孩子要温柔点, 你这样子长大后找不到媳妇的。” “哈哈, 这位小娘子, 你这么温柔, 你不照样没有相公?”小孩虽然小,也知道梳过头的才是嫁了人的。 葇兮被逗笑了,“什么小娘子, 我比你娘还大!你叫我姊姊吧。” “如果你是我姊姊,那姊夫在哪儿?”小孩说着,又是几个花苞扔过去。 葇兮被砸得有些疼,嗔怒道,“好弟弟,快别欺负姊姊啦。” “不欺负你欺负谁去?谁让你瞧着好欺负的样子!” 葇兮有些微怒,再这样被这个孩子追着砸花苞,不出一时半会,自己身上这身浅色的衣裙便会挂彩,头发也会被弄乱,于是转身往人多的地方去。岂料转身之后,才发现黄鹂又不见了。黄鹂是清漪指给葇兮的侍女,今日锦园人太多,故而黄鹂已经跟丢。葇兮正错愕时,那孩子还是不依不饶,一路紧追着葇兮,而园子里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解围,如果这个孩子继续缠着自己,那将会很丢人。 葇兮停下来,央求道,“小子,你说,怎么样你才肯不追着我打?” “我追定你了,你自认倒霉吧。” “我给你买好吃的。”这个孩子穿得有些朴素,也许是不得宠的庶子,葇兮心想。 “讨好我?我告诉你,皇宫我都去过,我还总去膳房偷东西吃。” 葇兮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这么说,你是皇亲国戚?” “那当然了,不信你看——”小孩说完,花苞弹指而出,飞向一个大家闺秀,那名女子受了惊,朝这边望过来,拍了拍被砸到的手臂,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葇兮不认得那名大家闺秀,但是看她的服侍,和身后随侍的十余名丫鬟,知她地位甚高。“那是何人?” “是太子太傅大人王大人家的千金。”小孩得意地说道。 葇兮心中嘀咕道,还真是皇亲国戚,今日真是倒霉了,只好继续分散他的注意力,“小子,你不怕王太傅家的千金,算不了什么本事,我问你,你敢惹洞庭郡主吗?”清漪身手比自己敏捷,如果被他惹上,想来不会这么吃亏。 “什么洞庭郡主?我没听说过啊。”小孩道,“别说郡主,即便是申国公主殿下,我也敢惹。” 小孩口中的申国公主,便是当今的赵匡胤的长女,是大公主。葇兮这下可有得头疼了。“那你是谁啊?” “要你管?”小孩弹指之间,又是一个花苞砸中了葇兮的额头,葇兮吃了痛,苦不堪言地揉着额头。 “你出来这么久了,你家人不着急吗?” 小孩转身从树上又撸下来一把花苞,继续弹着葇兮的额头,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时,葇兮瞥见不远处有人砸过来一个布包。葇兮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小孩搂在怀里,那布包便砸中了葇兮的右肩。葇兮心想,八成是这小孩惹怒了哪家千金,故而有人从暗处寻仇。只是,这个布包的力度还真是大,葇兮痛得眼泪滚了出来。 小孩猛地推开葇兮,“没用的女人,谁要你挡?我早看见了,刚想侧身躲过,你就坏了我好事!”说完,他捡起那个布包拆开一看,原来那布包里装的全是花苞。“是谁暗算小爷,你死期到了!”小孩咬牙切齿地喊着。 葇兮一时疼得不敢动,余光瞥见那小孩后退几步,正暗自纳闷,却有一道身影慢慢靠近,随即还有一只大手映入眼帘。 第30节 葇兮抬头看时,肩部吃了痛,不禁疼得出声。本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她没有理会那只手。她缓缓抬起右臂,痛得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一想到身畔站着个男子,顿觉羞赧。 男子朝附近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园内侍女从别处过来一左一右将葇兮扶起来。那男子抱拳道,“抱歉,刚才我出手教训顽童,不曾想伤到娘子。”他招了招手,身后的两名随从便将那孩子押了过来。 葇兮使劲闭上眼,又滚出来几颗泪珠,她抬起左手用帕子擦了擦,随即大方地笑道,“不妨事的,让官人见笑了。” “见贤,快给这位娘子道歉!”男子正色道。 那孩子显然怕极了这个男子,只好委屈地低头,“大姊姊,见贤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娘子府上在哪里?”男子自知自己出手力道不轻,当下十分担忧。 葇兮听出来这个男子想送她回家,便摇头道,“小事一桩,无需挂怀。我还没看尽这锦园春,岂能半途而归?” “娘子若不嫌弃,可去雅阁小坐。”雅阁是锦园的阁楼,专供贵人休息的地方。看来,眼前的男子身份非同小可。 葇兮自是拘谨得很,不想招来任何闲言碎语,推辞道,“官人,我真的没事。” “娘子如此固执,便是不肯原谅在下了。”男子看出来眼前的女子碍于礼法,不愿与自己多言。 “我伤的是肩又不是腿,你不必自责,我还有朋友在锦园,我该去找她汇合了。”说罢,用左手一左一右拂去两名园侍的手。 “请教娘子芳名,我派人送药到府上去。” “这么小的事,官人何需如此挂心?告辞!”葇兮温和地笑道,脸上不曾有任何不满。 待葇兮走后,男子吩咐身旁园侍,“这位姊姊,烦请跟着刚才那位娘子,直到她找到朋友为止,如果她一路有任何不适,请记得送医,再让人去晋王府告知管事。”晋王是当今圣上的二弟。园侍听他这么说,知他是晋王的亲信,也不多问,福身应声前去。 待园侍离开后,男子想起方才她替自家外甥挡住布包的情形,轻轻叹道,“好生善良的女子!”随即想起那顽劣不堪的孩子,便厉声吩咐身后随从,“带回去!” 50、三遇文化 … 葇兮出了锦园, 直接叫了辆马车。园侍见状,跟上前去,“娘子伤得不轻,我身为锦园侍女,实在放心不下, 愿跟随娘子一道回府。” 葇兮只好答应下来,“有劳姊姊了。” 待马车停在相府, 府里有人出来接应,园侍方去了晋王府找到管事言明此事。 哪儿来的倒霉孩子, 真是让我丢死人了!还敢取字叫见贤, 真是皇家的败类!葇兮内心一阵子埋怨, 既然那孩子敢对大公主不敬,就说明身份非同小可。黄鹂和杜鹃都不在, 葇兮只好找了洒扫的丫鬟帮忙敷了点创伤药。 折腾了一会儿, 葇兮便侧着身子在床上沉沉睡去。这一睡,便做了好多梦。 梦到了嫁入郑府之后, 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夫妻倒也和和美美, 相敬如宾。郑修年轻有为, 不到三十便升了官, 具体做什么的就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 奉氏逢人便夸耀自己的女婿,葇兮一个劲地劝奉氏谦虚一些。后来,芦氏做主给郑修纳了几房妾室, 都是极为稳妥安分守己的人。有时候郑修赖在自己房里不走,葇兮便催他去妾室的院子。得了空,葇兮便去庄子里饮露餐菊,看着庄稼一天天长高,想起许多年前在瑶碧湾躬身垄亩的场景,又想起在祁山何郎中教会自己耕种的知识。那些年,自己被蚂蝗吓得要死,又岂会想到多年之后,自己会有锦衣玉食,有儿女成双,有栋梁夫君,有后宅祥和的一天? 醒来之后,肩膀依旧很痛。回想起刚才的梦,不禁哑然失笑,这世间,还有把夫君往妾室院子里赶的贤良妻子。想不到敏感多疑的自己,有朝一日竟如此豁达。 晚些时候,清漪回来了,和黄鹂一起回来的。黄鹂在人多的时候,一不小心与葇兮走散,后来便找到了清漪。 黄鹂请罪道,“是我失职,让娘子走丢,自愿领罚。” 不过就是挨了痛,就算黄鹂跟着,也未必能幸免,故而单手扶起黄鹂道,“小事而已,算了。” 黄鹂倒是倔强得很,自请减三个月的月银。 清漪已经听洒扫的丫鬟说了葇兮受伤的事。清漪扶葇兮坐好,“是我不好,害你受伤了。” “不不不,我们之间,哪还用得着说这些话,说起来,今天你见到赵四官人没有?” 清漪摇摇头道,“我没见到他,不过,我倒是见到郑修了,他问起我你的去向,我们一起找人问了,才知道你先行回府了,但没人跟我们说你受伤的事。都怪我,郑修本来是要来相府找你的,是我拦住他说,你近乡情怯才会避而不见,没想到你是因为受伤……” 清漪说罢,便去解葇兮的衣裳,只见右肩下面,红肿不堪。当下便让黄鹂去请女医。 黄鹂才出了门,便有女医送上门来,自称是晋王府派来的。 清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医回道,“郡主,今日在锦园,晋王的义子淘气顽劣,屡伤江家娘子,后来,我晋王府的亲信出手教训顽童,不料江家娘子挺身相护,故而误伤。特命我带来金疮药赔罪。” 清漪问道,“晋王的义子?东秦县主是晋王的义女,那孩子跟东秦县主什么关系?” “他是东秦县主的胞弟。”医女答道。 葇兮心想,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清漪道:“那便有劳了。” 女医替葇兮敷完药后,说了些禁忌的事项,便回晋王府复命去了。 此后,郑修多次造访相府,均被葇兮回绝。清漪取笑道:“你这待嫁的新妇好生害羞,急得新郎官跟热锅的蚂蚁似的。” 葇兮回道,“不,一点儿也不是害羞,我只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啥,他送来的这些礼品我也都不喜欢。” “这不是你最爱的青青翠竹吗?”清漪拿起那根簪子,簪子通体翠绿,做成了竹节的形状,“我见了之后,心想你一定会喜欢,岂料你却是这幅表情,什么时候又变了喜好?” 葇兮道:“你快拿走吧,看得我心烦意乱。” 清漪无聊得很,见葇兮不搭理她,便委屈地嘟起了嘴。落红劝慰道,“江家娘子要嫁人了,心中有事憋着,就让她多休息吧。郡主有几日没去莒国公府走动了,不如趁着现在去吧。” 清漪一向没主意,对落红言听必从,临行前叮嘱黄鹂务必看好葇兮。 莒国公内,云起正和文化切磋功夫。见了清漪,二人停了下来,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汗。 “清漪,可还认得我?”文化打趣地问道。 “自然是不认得了。”清漪无辜地嗔道。这些人总爱拿自己的脸盲说事,前不久刚见过的人岂会忘得那么快。 “你看,你家婆娘目中无人。”文化向云起告状。 “你是何人?怎么哪儿都能遇见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我是你的文化兄啊。” “云起,你倒是告诉我,这位赵文化什么来头?”清漪见文化不肯说实话,便求助云起。 云起无奈地笑道,“你管他是谁,他就是个地痞无赖。”既然文化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云起也就不便相告。 清漪有些扫兴,落红道,“苏官人,我家郡主可是生气了,她最爱吃你做的冰镇苦黄瓜蜜酿,你还不去找人做了端过来!” 一说到苦黄瓜蜜酿,清漪哪里忍得住,只觉得口水往外溢,当下笑得十分开心。 云起一撒腿就跑远了,这苦黄瓜蜜酿自己做了多回,已经深谙清漪的口味,未婚妻的喜怒至关重要,岂能假手于人? 文化道,“郡主,我俩还真是有缘,说起来我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多,却碰见过你好多回了。” 清漪噘嘴道,“一个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人!” “郡主聪明伶俐,不消我多说,你肯定也能猜到。” “什么话!”清漪最讨厌别人说她聪明伶俐,如果她聪明,又岂会总惹人笑话? 文化岔开话题,“对了,那日锦园花朝会,我误伤了贵府的女眷,敢问那是府上何人?” “什么?是你!”清漪蹭地暴跳如雷,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蹦到了文化身前,“你知道不知道你出手有多重,伤得她每夜只敢侧卧而睡,那伤口至今肿得跟馒头似的。” “是我的罪过,郡主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我吧。”顿了顿,又道,“真没想到贵府的姊妹那么善良,见贤那么欺负她,她还舍身护住见贤。那是何人?” “那就是一株小草使花羞!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 “哎,还真是跟你说的一样。郡主有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我马上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她即将跟郑府的郑六官人定亲了,以后这福气,就要让给别人了。”清漪有些垂头丧气。 “是全明兄啊,那是个好样的,人品相貌样样俱佳。”文化虽不常在京城,却隐约听人称赞过郑修。 “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没见你娶亲?” “可别问我这事,我家长兄逼得紧,这就是我常年离京的原因。” “你不娶亲,就来缠着我家……”清漪话到嘴边,又羞答答地吞回去。 “今日真是长见识了,洞庭郡主也会害羞?要是有画师画下来,可就妙了!” 清漪自是垂低了头。说来也奇怪,以往害羞的都是葇兮,现在怎么跟葇兮换了过来?看来不仅天癸会传染,胖瘦会传染,害羞竟然也会传染。 “我怎么会缠着你的未婚夫君?要缠也是缠你这样的美人。双颊娇羞一点红,教人无限遐想。”往常,清漪在文化看来,是世间少有的男儿性子,如今难得害羞,自是要好好调戏一番。 清漪转身想坐回椅子,不料落红猛地撞上来,清漪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一双大手稳稳扶住。 落红跪下道,“方才见郡主的发髻上有只蝇子,想赶走,不料险些害郡主跌倒,奴婢万死!” 清漪扶起落红,眼里写满了感激,“嬷嬷对我太好了。我这一生何其有幸,先是遇到收留我的沾衣姊姊,对我无微不至;然后遇到善解人意的葇兮,与我情同手足;再是人中之龙的官家和宽厚仁慈的许相一家,对我颇多照顾,再是……”清漪停顿片刻,跳过云起,继续说道,“最后,又有嬷嬷替清漪时刻解忧。谁说属羊的人福薄?简直是好得不得了!” 郑则那日在茶馆羞辱葇兮说的“十羊九不全”,葇兮深不以为然,倒是清漪听了进去,频频想起自己坎坷的身世。 落红回道,“不,奴婢遇上洞庭郡主,才是福泽深厚,我从未见过郡主这么好的人,郡主从来不计较得失,让落红明白了很多道理。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对郡主感激不尽!” 51、置办嫁妆 … 清漪和落红正相互感谢之际, 云起端着苦瓜蜜酿过来。 文化佯装生气道,“好小气的苏云起,是我小瞧你了,竟然就端来一碗。” 苦瓜蜜酿,那是何等的千滋百味!寻常人哪里会喝这样的东西, 云起甜蜜地笑道,“她将来是我媳妇, 你呢?” “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是。” “我介意。”云起斩钉截铁地道。 “哎, 看来我是喝不成这苦瓜蜜酿了。” 等清漪喝完, 落红道, “郡主,天色不早了, 我们该回去了。” 清漪言听计从, 回到潋滟居,与葇兮说起国公府的事。 葇兮道, “既然人家不愿意透露身份,又姓赵, 还跟晋王相好, 估计是官家的亲弟弟, 又或者是堂弟, 又或许,是前朝皇族郭家人获赐赵姓。算啦,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你就别穷追不舍啦!” “话是如此,但是他既然不常来京中,一来京中便找云起,我便好奇他的身份。” “这还不简单,既然知道他的表字,你去宫里问一下就知道了。” “算了,管他是谁!只是他这把年纪不娶亲,我担心他有短袖之癖。我听人说,古来断袖者,都是他那样俊美的男子。” “可又是胡说,苏官人那么好的人,你竟疑心他会?” “我倒不是疑心云起,只是这位赵文化,生得着实好看。葇兮,难道你不觉得吗?” 那日葇兮窘迫有余,哪里还顾得上看赵文化的相貌,为了安抚清漪,只得说道,“可又是瞎说,他哪有你美?苏官人要是知道你在想这个,还不得被你气死!” 郑府将纳吉的结果送到江府后,奉氏笑得合不拢嘴。笑过之后,随即又是一阵担忧。 第31节 “接下来便是纳征了,不知道郑家诚意如何。”奉氏对葇兮说道。 “娘,你见识深远一点好么?老想着人家的聘礼,聘礼再多,能有将来分家产那么多?你也太没出息了。” “我这不是为你的嫁妆着想吗?” “还用你来想,我早想好了,走,我带你这个村妇去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见见世面,让你见识下,别人是怎么花银子的。” 母女俩来到长安街。葇兮先是去了蚕丝坊,这么多年来,当年寒风刺骨的场景历历在目。葇兮抚摸着一床床轻柔的蚕丝被。 “江家娘子真有眼光,这蚕丝可是最好的面料,比棉被暖和的多,还又轻又软。” “掌柜,这被子怎么卖?”奉氏问道。 “夫人,这可是本店最好的被子,也是全长安街最好的被子,皇宫里的娘娘们,就盖这样的被子,这蚕丝被五两银子一斤,一床被子将近三斤重。” “五两!你怎么不去抢?”奉氏记得当年自己出嫁时,被子才八十文钱一斤,后来葇兮从雁州城寄回来的也就一百文钱一斤。这蚕丝被竟然比普通棉被贵了五十倍! 掌柜的脸上挂不住了,葇兮赔笑道:“我娘跟你开玩笑呢,这蚕丝被,我要十二床。先给我包起来,等会儿我过来取。”说罢,递上面值五百两的交子。 掌柜笑道,“江家娘子和洞庭郡主真是了不起的奇女子啊,竟然想到用纸制的货币代替笨重的银两,给我们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方便,你们俩定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交子的主意,完全是清漪想出来的。既然清漪有心将功劳与自己一同分享,那也不好谦虚地驳回去,葇兮只是淡淡地笑着。 “对了,江家娘子是在置办嫁妆吗?”掌柜问道。 “哪里?不过是久闻蚕丝坊的被子质量上乘,故而见识一下。” “江家娘子真是会说话,你放心,我们这百年老字号经得起大家的赞誉。” 奉氏看向那张五百两的交子,只觉得刀割般心痛,葇兮挽着奉氏道,“娘,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别这样,给我丢脸。” 奉氏道,“哎,你们这是在烧钱啊。养多少蚕才能吐出这些丝!” “别心疼钱了,我们去绸缎庄吧,我要把你打扮得像个夫人,不然经不起人家这么一喊。” “别,你爹爹当年总说我‘沐猴而冠’,穿了体面的衣服也没个人样,我活着就是给你爷女俩丢人的。” 文化骑马经过长安街,见到葇兮正在绸缎庄前,便勒住缰绳下马。 “江二娘,可好些了没?” 葇兮见有陌生男子搭讪,遂问道,“阁下是?” “传言洞庭郡主有脸盲之症,未料到你也有,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葇兮心想,寻常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难道这就是那日在锦园打伤自己的人?当时她只顾着疼痛和尴尬,竟未来得及细瞧此人,这次一看,此人果非俗人。只见他玉质天成,光风霁月,言笑晏晏,一看便知是风趣之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此人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迷人之处,只觉得好听极了。 “那日我在锦园狼狈不堪,没顾上别的,让官人见笑了,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说罢,葇兮抬了抬右胳膊,示意自己已经大好。 “见贤顽劣,我本想试试他的功夫,心想着若是没有长进躲不开我的攻击,就当是给他一个惩罚,不曾想娘子挺身而出,实乃以德报怨之人,在下钦佩不已。” 葇兮浅浅一笑。 这时,掌柜出来抱歉地说道,“江家娘子,真是对不住,本店的流云锦已经卖完了,娘子要不看看别的?” 葇兮丝毫没有扫兴之意,反而是嫣然一笑,“没事,既然卖完了,说明贵庄的绸缎好。” 文化身为皇家之人,多多少少也能看出身边人的真心假意,葇兮的笑极其自然,丝毫没有伪装的痕迹。文化内心受到震撼,这才意识到上次在绿蚁馆对葇兮的揣测实属小人之心。 “我家正好有一批流云锦,娘子若不嫌弃,就当是我的赔罪之礼。”想起上次葇兮在锦园被见贤推倒在地愣是不肯让自己拉起来,知她谨守闺阁之礼,于是说道,“我当时瞧着好看,想着送给洞庭郡主,岂料买多了,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娘子也去选几匹,顺道把郡主的那一份也拿回去。” 眼前的男子十分诚恳,之前自己屡拒于人,这次若再回绝,只怕显得自己迂腐,葇兮道,“官人诚意昭昭,我却之不恭。只是,我又要沾清漪的光了。” 文化见葇兮一人独行,“那不如现在就一道去取,免得下次娘子又不肯赏脸。” 葇兮想让奉氏先回去,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奉氏的身影。心想,恐怕奉氏见了眼前锦衣华服的男子,怕给自己丢人,便先行回去了。 二人走在长安街道,这街上不少商贩行人都认识江家娘子,却不认识文化。应葇兮的要求,她与郑府的婚事尚未被公开。街道两旁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葇兮身侧的男子简直貌胜潘安,面貌清隽却又平易近人。 52、幽簧宅院 … 文化的住处倒也不远, 在永宁街一处僻静的院子。葇兮抬头一看,园子的匾额上写着“幽簧”两个字。 既然叫幽簧,又怎么少得了竹子。葇兮自幼便对竹子情有独钟,春天吃春笋,冬天吃冬笋, 夏天则去捉竹叶里的虫子,然后拿去钓青蛙, 一年四季都在劈竹条编竹器。 进了院子里,果然有一片竹林。葇兮欣喜地走过去捡起一片掉落的竹叶, 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 又看着竹林里冒土而出的春笋, “楚国到处都是竹子,在汴京城还真不多见, 没想到你家种了这么多竹子。” “没想到汴京城里还有这样幽静的去处, 看着就像城郊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起‘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 绕过竹林,是成片的假山, 假山之下有流水围绕, 水里放置了一个竹制的欹器。葇兮忍不住蹲下来伸手去接水, 欹器中的水少了就不能够放正, 水多了就会翻过来,不多不少的时候才会保持平稳,象征儒家的中庸之道, 葇兮不禁感慨道,“满则覆,中则正,虚则欹,孔子真是万世之师,世间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 葇兮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从进了门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赵文化却一直默默无言,回头一看,发现他嘴边带笑。“葇兮见识少,让官人见笑了,官人的院子真是漂亮,美不胜收,应接不暇,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这汴京城都是俗人,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有眼光。” 葇兮笑道:“官人你这是在自夸。” “之前洞庭郡主屡次在我面前夸你,我还在想,是什么样的妙人当得起郡主那样的赞誉,今日见了,着实大开眼界。你倒是说说,当今官家,亦或是秦始皇、汉武帝这样功德千载的帝皇,比起孔子当如何?” 眼前的男子姓赵,跟晋王殿下颇有渊源,自己怎敢置喙当今官家,葇兮面露难色。 “无妨,娘子尽管说。” 葇兮心想,假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况且自己已经说了没有比孔子更厉害的人,这位赵文化如此光风霁月,想来说真话倒也无妨。“帝皇统一天下,固然功德无量,但是帝皇的功德只在当代或者当朝,但孔夫子的思想,足以流传万万年之久。” “不知孔子影响了娘子你什么?” “这就说不完了。记得《吕氏春秋》中,记载了子贡赎人一事,这篇文章对我影响极其深远,一时的小善,看着是善举,实则埋下了大恶的隐患。前不久,李将军家的三郎在长安街牵马而行,有个老翁穿街而行,不小心被马撞倒,闹事的马走得能有多快,然而一帮老百姓堵着李家三郎,说老伯伯十分可怜,家中老伴重病,如今自己又被撞倒,非得叫李三郎赔钱。大家有目共睹,这事明明是老伯自己撞上去的,分明是坑钱。然而,那些证人却觉得堂堂将军府不缺钱,老翁一家子却水深火热。最后李三郎不得已赔了两百两银子。依我看,不劳而获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一时的小善很可能会引得老百姓争相效仿。” “娘子这番见解着实新颖,真是当得起‘一株小草使花羞’的赞誉。” 葇兮脸皮向来薄,只觉得脸上又烧了起来,“什么‘一株小草使花羞’?” “噢,那是洞庭郡主绣口玉言作的诗。” “哎,这个清漪,说起来真的是一个长不大的人……”葇兮刚想说清漪分不清谁对她真好还是假好,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二人穿过假山,来到正院,文化让管家去库房取流云锦。须臾,十几名仆役便抱来了一百匹布料。那是赵匡胤逼着他娶亲,愣是赏了他一屋子的流云锦,他正愁没法解决这些花花绿绿的布匹。 葇兮笑道,“官人这是承包了整个染坊吧。” “葇兮娘子,这些都是你的了。”文化不经意间改了称呼。 “你折煞我了,这些够我穿一辈子了。” “我一个大男人,留着这流云锦也是无用。” 葇兮走上前,翻着那些流云锦,这些锦缎多以竹纹为饰,还有荷花,正是自己喜欢的图案。葇兮想起之前的打算,遂问道:“清漪喜欢荷花,她出生之时,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时令,官人的这些流云锦,可是专程为清漪量身定制?” “你不是喜欢竹子么?”文化反笑道。 “是葇兮失言了,误以为你对清漪有意。” “哈哈,洞庭郡主美貌过人,不过我对她只有朋友之谊,你且放心。” 葇兮选了四匹布料,“多谢官人赠送布匹,葇兮相中了这四匹,还请官人割爱。” “我都说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官人跟清漪一样,都是没分寸的人,我却不同,君子爱财物,取之有道。” “哎,这些都是一个无聊的人强行送给我的,还塞给我几房姬妾,说是留着给她们穿,如今,我已经把那几个人打发走了。” “官人真是好没分寸,父兄之意,你就这般弃之如履?” “无聊的人,品味差得很,哎,不说这个了。”文化自是相当嫌弃赵匡胤送的礼,可转念一想,难为他百忙之中还不忘记自己最喜欢荷花和竹子,就也不忍多加责备。 “葇兮出来久了些,怕家人惦念,该告辞了。” 文化起身相送,走出屋外,见竹林里有数名奴仆正在忙碌。文化道:“把挖出来的春笋包好,给江家娘子送回去。” 葇兮诧异得很,怎么刚送了布匹,转身又要送春笋? “娘子勿怪,洞庭郡主老在我面前念叨你,所以我知道你喜欢吃笋。” “多谢赵官人。” 临出院门前,清漪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轻轻翠竹,心想,等自己将来在郑府有了积蓄,也要盖一间这样的别院。 53、不欢而散 … 赵文化的小厮送葇兮回到相府, 葇兮让黄鹂将春笋送到厨房,又细细嘱咐了春笋的做法,一半留作炒,一半留作腌。 潋滟居内,葇兮将布匹放下, 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枚略微泛黄的竹叶,放到自己的妆奁里, 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她吩咐众人退到院子外守着,无事不得进来。她跑到院子里转来转去, 自言自语道, “我也要盖这样一间别院, 有满山叠翠,有鸟语花香, 有茂林修竹, 有泉水叮咚,有芙蕖飘香……” 她来到案前, 研墨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茄蔬遍地千里翠, 瓜豆满园一院香”。然后拿着写好的对联手舞足蹈, 尽情想象自己将要生活在一座农庄里。忽又觉得好笑, 以前那么讨厌农耕,如今来汴京城久了,却又觉得这世间的人心难以捉摸, 从此宁愿去过田园生活。 葇兮小的时候,江奉宣曾教她一首陶渊明的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废,带月荷锄归。”当时,葇兮曾嘲笑这个五柳先生是个失心疯,当真是矫情得很,为了写几句押韵的诗,竟然无病呻/吟。如今想起,才觉得自己那时的想法真是可笑。 “一株小草使花羞……”葇兮坐在秋千上,情不自禁地反复念着这首诗,脸上洋溢着从不曾见过的欣喜。 忽又从秋千上腾地起身,从屋里拿出一把剑,清漪常用这把剑来舞剑。葇兮闭着眼睛,想起清漪舞剑时的动作,慢慢地学着她的样子。未过几息,又猛然睁开眼,担心清漪突然从宫里回来,静悄悄地出现在院子里瞧自己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清漪爽脆的笑声响起在院子外,众奴仆簇拥着她走进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都候在院子外恭迎我?” 葇兮收好剑,收敛好自己刚才的欣喜,出门一道迎接清漪,“因为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清漪见了葇兮,看着她舒展的眉眼,“今日真是奇怪,我从未见葇兮你开心成这样?” 葇兮疑惑地问道,“开心?我哪有开心?你见我笑了吗?” “谁说笑了才是开心?你分明有什么好事瞒着我!莫非……是郑府送纳吉了?”清漪算了下日子,纳彩和问名已过,算起来也应该纳吉了。 “哪有的事?今日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葇兮不知为何,纳吉的事并不想告诉清漪,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心里默默地向清漪道了个歉。 “你哪里瞒得住我?哎,你们一个个把我当成傻子看,我哪有那么傻?你今日分明是有什么事。” 葇兮拉着清漪来到屋里,拿出四匹流云锦给清漪看,“今日我遇到赵四官人了,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流云锦,是我帮你选的。” 清漪从中拿出两匹绣荷花的,“知我者,葇兮也,这花纹选的真合我意。”说着,便拿起布匹往自己身上比划。 晚饭端上桌,正是白日里从幽簧挖的春笋,这几年在汴京城虽也吃过笋,但多半已经不太新鲜,今日新挖的笋满满的是竹子的清香,葇兮吃得很尽兴。自从葇兮说过不太喜欢落红之后,此后二人吃饭时,清漪都会屏退众人。 “你今日真是非常不对劲。”清漪说道,“你我都是即将出阁的人,还有多少日子能朝夕相处?以后你就有什么事想跟我分享,都来不及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赵四官人说你为我作过一首诗,‘一株小草使花羞’,我很喜欢,谢谢清漪。” 第32节 “湘江之畔有白葇,遗世独立不随流。临水照得婀娜影,这三句是我作的,最后那句,是我抛砖引来的玉,是他赵文化的杰作。” “哦,是吗?”葇兮低头嚼着嫩笋,情不自禁之处,只好拿起水杯佯装喝水掩饰自己的失态。 入了夜,葇兮早早地就放下幔帐。辗转了许久睡不着,总是想起白天的场景,眼看着一更二更三更的梆子声都响过了,自己却还意兴阑珊。下了床,偷偷地取出妆奁中的竹叶,放在自己枕头边,又下床喝了一杯安神茶,却还是整夜未睡。 起床梳洗过后,葇兮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喜的是,能遇见这样优秀的男子,他谈吐不凡,风雅有趣,远胜过一本正经君子做派的苏云起和不苟言笑的郑修,忧的是,自己即将托付终身的男子不如赵四官人那样与自己志同道合。 早饭刚过,莒国公府的丫鬟就送来了苦瓜蜜酿。往常,虽然觉得郑修远不如苏云起体贴,可葇兮从未放在心上。今日不知怎么地,忽然有点伤感。 葇兮起身去宣威将军府给芦氏请安,芦氏还是那般和善。 葇兮笑道,“大娘子,我可以见见全明兄长吗?” “当然可以,全明虽非我亲生,但我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他很喜欢你,你若主动去找他,他不知有多开心呢。”芦氏吩咐谷兰道,“快去,把全明请来。” 不过片刻,郑修便来到芦氏的院子,丫鬟来报时,葇兮起身去花厅相见。 郑修见了葇兮,自是高兴。 “全明兄长,我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这个人,素喜爱舞文弄墨,你不通此道,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兴趣,你怎么看?” “一个家,不需要两个人都精通文墨,你是个才女,能娶你为妻,是我郑修的福气,将来,我们的孩子就拜托你去熏陶了。” “当日清漪也曾问过苏官人同样的问题,我记得苏官人是这样回答的,‘清漪你喜欢什么,我就学着喜欢什么,以后我们二人一同吟诗作赋,风花雪月’。” 清漪才不喜欢舞文弄墨,那不过是她天赋异禀从小读得多就记下来了,作诗写词信手拈来,从不刻意去学。哪像葇兮,整日捧着《花间集》不离手。这不过是葇兮随口瞎说的话。 “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云起兄妻行夫效,固然让人钦佩,但我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的兴趣爱好,将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夫君。” “我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竹子。”郑修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可送了不少以竹子为题的发饰和布匹。 “还有呢?” 这可就难倒郑修了,除了竹子,他确实未曾刻意去研究葇兮的喜好。 “你告诉我,我一定记住。” “你去问问苏官人,清漪喜欢什么,他若答出来什么,你再去问他,这些答案是否都是从清漪那里问来的。” “葇兮,我错了。我不像云起兄那般周到,你既然提了出来,我以后必当用心。” “那你倒是说说,我喜欢竹子什么?” 郑修一时语塞,努力回想着曾学过的诗词,半响说道,“竹本虚心。” 葇兮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郑修见佳人不快,上前轻抚葇兮的双肩,“以后我一定用心待你。” 葇兮退后几步,“男女有别,你自重。”说罢转身回房跟芦氏道别。芦氏读懂她眼里的疏离,也不多留。 郑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去请教贴身丫鬟庭菀,庭菀说:“女孩子嫁人之前,总会忧思多虑,你且记得以后要学着苏官人。” 郑修连连点头称是。庭菀道:“眼下,你还不赶紧追出去。” 郑修回过神来,赶紧追出花厅,却被谷兰拦住,“六郎止步,大娘子吩咐过了,不让你追出去。” 郑修一向极为敬重芦氏,只好依言。 54、去意已决 … 葇兮有点仓皇地逃离宣威将军府, 如今她已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会接受郑修。她跑到汴河的渡香桥下,有点不知所措。如今,她既没有勇气拒绝与郑府的婚事,又不想就这样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子。如果悔婚,不仅与郑府结仇, 还影响自己的闺誉,还断送了江家翻身的可能。倘若郑府追究起来, 整个汴京城都会对自己指手画脚。一想起方才花厅内,郑修碰自己肩膀时的抵触之意, 倘若就这样嫁给郑修, 自己将来便成了一个怨妇。就算勉强悔婚成功, 且侥幸得到郑府宽恕,清誉犹存, 那又能怎样呢?那个赵四官人非富即贵, 自己焉敢妄想? 葇兮坐在河边,一边想着受尽磨难的母亲, 如今她年过四十,兄长不思进取, 其俸禄仅能维持温饱。一边想着对自己处处用心的芦氏, 还有和颜悦色的郑将军, 天底下哪还能找到那么好的舅姑?一边想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赵四官人, 那可是当今晋王的亲信,从其谈吐看来,不是王侯便是将相。想着想着, 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算了,只当此生虚度。婚,是一定要退的。不仅为了自己的解脱,也为了不伤害郑修。余生,是老死于名山大川,或是落发为尼,我江葇兮无怨无悔。若有来生,只盼自己不再是这样清苦的出身,或者赵四官人只是普通的黎民。纵有万千情意,留与来生续。 葇兮平复下来,回到江家,褪去珠钗华服,换上荆钗布裙,来到宣威将军府面见芦氏。 “我的儿,这是为何?”芦氏屏退了谷兰及其余侍女,亲自上前相扶,葇兮却不肯起身,芦氏只好站在原处。 “承蒙夫人一片关怀,将葇兮当成女儿一样疼,还为我提了门楣,如今我却欲恩将仇报,退了这门亲事。葇兮自知罪孽深重,难以饶恕,是打是罚,或是报官追责,任凭夫人处置。葇兮绝无怨言,只愿夫人一生平安喜乐,子孙满堂,愿全明兄长来日佳偶成双。”葇兮一边哽咽地说道,一边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头,只见额角有血渗出。 屋子里一片死寂。 芦大娘子为何不问我原因?为何不骂我几句?为何默不作声?葇兮不敢抬头看芦氏。 芦氏退后两步,坐到了椅子上。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平静地说道,“孩子,你起来吧。” 葇兮自是长跪不起,又过了半柱香,芦氏道,“我只接受儿孙的跪拜,你起来吧。” 葇兮心中一阵绞痛,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焉能再跪下去。她深知芦氏不会送自己见官,也不会向自己讨要说法,但自己如何能面对良心的谴责?于是再磕了几个响头,起身道,“葇兮此生别无他求,愧对夫人,从此愿青灯古佛,一生为夫人诵经祈福。” “本夫人自有儿孙祈福,不缺你一个,你若再提出家之事,便是你虚伪了。” 葇兮心想,芦氏大抵是不肯原谅自己了。也罢,自己犯下这等错事,岂是能轻易宽恕的? “天色已晚,江家娘子早些回家,勿让娘亲惦念。” 芦氏的话,句句割心。事已至此,葇兮福身准备离去,刚想说“愿宣威将军府年年祥泰,岁岁无忧”,却又怕被奚落一番,只好咽下这话。退出屋外,再磕了三个头,方转身离去。 出了郑府,葇兮游荡在长安街,慢慢地走过那段曾与赵四官人并肩而行的街道,重温那日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竹叶清香,走到尽头,呆呆地望着永宁街的方向出神。 哎,如何面对奉氏劈头盖脸的责骂与清漪的关心? 汴京城已是华灯初上,葇兮毫不起眼地走在人群中,也没人多看她几眼。葇兮低头打量这身从瑶碧湾带来的粗布衣裳,心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自己本来就是乡下之人,只因清漪的提携,才有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汴州才女之名,若离了清漪,谁又会多瞧她几眼。起初接近清漪并非出自真情,而是因为她是雁乙兄看上的人,后来汴京再遇清漪,也多半是想依靠于她,想嫁去郑府,也是出于为江家考虑的私心。如今想想这些年来心中的不堪,又怎能与光风霁月的赵四官人为伍。 正是春寒料峭,晚来的风有些凉,葇兮缩了缩肩。却远远地看见渡香桥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在桥上左顾右盼,她微胖的身躯有些佝偻,虽穿着体面的衣裙,神态却极为低眉顺目,有些自卑地看着渡香桥上人来人往的华服贵妇们。 葇兮加快脚步,来到那人身后,轻轻喊了声,“阿娘。” 奉氏看着女儿一身素衣,心中猜了个七八。 “婚事黄了?” “是的,阿娘。” 奉氏叹了口气,“我看你换了这身衣裳出门,想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就偷偷跟着你出来了,看你一脸煞气相去了郑府,你果真不是享福的命。” “阿娘,对不起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两年我在汴京好吃好喝,还不多亏了你,就连楚翘的差事,也是你秋来的。” 葇兮无言以对。 “回去吧,省得你又着凉。上回在瑶碧湾,是娘的错,不该不给你被子盖,害得你吸了好几天的鼻子。别怪娘行吗?娘也是没本事啊,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打算新被子让楚翘娶媳妇,或是留着你嫁人,谁能想到,你能攀上许相这样的大人物,还得了官家的赏赐,说起来,又还是有点福气的,不过终究有限。” 母女俩并肩走在街头,一阵风吹来,寒意迎面,奉氏脱下外套给葇兮披上,葇兮死死按住不肯穿上,奉氏用力地往葇兮身上披,论力气,葇兮哪里是奉氏的对手,只得从命。葇兮感受着外套传来的热度,抬手搂着奉氏的肩头。 到了江府,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 “到底是为何?”奉氏问道。 “我说出实情,你不要生气,可好?” “事已至此,再也不能扭转,我生气又能如何。母女没有隔夜仇,你总不能因为怪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不说吧。你告诉我,是你自己悔婚还是郑府不要你了?” “女儿对郑官人毫无情意可言,不想嫁过去做一辈子怨妇。” “郑府会追究你吗?” “那芦大娘子是个心善的人,想来不会吧。我悔婚他们面上也无光,未必想说出来惹人笑话。” 奉氏不再答话,一会儿之后,葇兮感觉到奉氏身体一抽一抽的,知她难过地哭了。此时,葇兮除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奉氏之外,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奉氏掀开被子下了床,披着外衣到院子里哭了起来。洗了把脸之后,又喝了点热水,回到床上说道,“你过得开心最重要,楚翘已经能养活我了,我不稀罕那些荣华富贵,但是你岁数这么大了,总该早点找到归宿,等你过了二十,谁还敢要你?” 过了半响,葇兮也没动静,原来她今日哭了许久,早已累得犯困,如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无牵无挂,便已沉沉睡去。 55、偶遇文化 …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葇兮在清晨的鸟叫声中睁开双眼,她浑身轻松地梳洗完毕,这时,奉氏端来早点。 葇兮看着奉氏红肿不堪的双眼,安慰道, “娘,是我没用, 不能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千万不要怪我。女儿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 我不想一辈子苟活于郑府, 你一定要体谅我。” “我哪里怪你了?怎么娘在你心目中, 就是那样贪图富贵的人?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你以后有何打算?” “娘, 你还怪何郎中吗?” “我怪他什么?你爹爹先动的手, 我只怪自己命不好。” “你还在说气话,看来你还是怪他让你当不成官太太。” “你个蠢货, 就算没有何郎中,以你爹爹那种暴脾气, 迟早开罪上司, 我根本没有做官太太的命。” 见奉氏这么说, 葇兮放下心来, “娘,当今官家是个贤明的君王,我从何郎中那里, 学来了一身本事,能令秋华春实,春来遍地金菊,夏有傲霜寒梅。我想去买几处农庄,研习耕种之道,将来谋个女官当当,要是能名垂青史,不比嫁到郑府靠夫家翻身强?” “我已经四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在这世间还有几年好活?儿子儿子不争气,女儿女儿也不争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抱上孙子,看来是指望不上你们了。我在这汴京城待不下去了,我不想听左邻右舍的闲话。”奉氏说罢,又偷偷地抹着眼泪出了门去。 葇兮用完早点,一个人出了门。正是天朗气清的三月,恰如十一年前命运发生改变的那一天。葇兮的心情格外的舒畅,此时微风拂面,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 葇兮使劲地吸着鼻子,却怎么也闻不出那是什么花香。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朝着葇兮笑,她手里提着一个花篮,看样子香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葇兮顿时想起十几年前,自己也曾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提着花篮在紫槐码头叫卖,来来往往的渡客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 葇兮走过去蹲在小女孩身前,“小妹妹为何看着我笑?” “因为,姊姊你长得好漂亮,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姊姊。” “真的吗?” 小女孩委屈地点点头,“姊姊为何不信我?我为什么要骗你?” “姊姊错了,只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姊姊,所以姊姊一时不敢相信。”葇兮指着篮子问道,“这些是什么花儿呀?” “我也不知道,我娘叫我拿来卖的。姊姊,这花送给你,我要回去告诉我娘,我今天见到一个仙女一样的姊姊,我娘要是知道我把花送给仙女姊姊了,她一定会夸我。” 葇兮自从来了汴京城,便有些洁癖,似乎有点排斥接触了十几年的泥土。此时,却全然不顾小女孩身上的污渍,上前将其搂在怀里,在她额角亲了一口,“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好啊!出了城门,一直往前走,走到一棵大树旁边,然后右拐,往前走一会儿,就差不多到了。” 此处离城门相去两三里地之遥,倒也不算很远,葇兮牵着小女孩往城门走去,刚走了两步,才发现小女孩一高一低地往前走。小女孩察觉到葇兮停了下来,解释道,“姊姊,我走得慢,我右脚瘸了。” 葇兮用左手抱起小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33节 “三娘,吕三娘。” “你爹娘没给你取名字呀?” 小女孩摇摇头。 葇兮沉吟片刻,“琇华,我以后就喊你琇华。” “好!” 小女孩少说也有二十来斤,葇兮抱着她走了一段路,虽说是春寒料峭,却也渗出了薄汗。葇兮放下她,换了右手,才刚走了几步,却发现伤口并未痊愈,痛得只好停了下来。 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赵文化撞见,他赶紧叫停了车夫。 “葇娘。” 葇兮听到熟悉的极好听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心上人朝自己走来,一身水蓝色的锦襦在风中摇曳。看得葇兮双眼犹如化成了一汪春水,千般旖旎,万丈柔情。 “怎么?吓到你了?”文化看着葇兮惊呆的脸问道。 葇兮低下头,按捺住夺眶而出的欣喜,“有点儿。” “都过了这些天,你的伤还没好透,都怪我下手太重了。” “已经没事了,只是方才抱着小妹妹回家,用了力,觉得有些累。” 方才葇兮换手之时,文化已瞧在眼里,如今见她推说自己已经无恙,文化不由得暗自感叹,眼前这位女子真是心善。“听郡主说你订了亲,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宣威将军府苛待你。” “都怪你打伤了我,害得宣威府嫌弃,如今我已被郑府退了婚,这辈子是完了。”葇兮嗔笑道。 文化听着这无稽之言,并不细问原由。 葇兮忽然惊觉自己还有要事,于是再次嗔道,“你害得我这么惨,可想好怎么补偿?” “你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真的可以‘尽管’说吗?”葇兮一脸娇嗔。 “那是自然。” “若我问你要万两白银作为补偿呢?” “小事,自当奉上。”文化笑道。 “此外,我没力气了,你需得帮我把人抱到家。”葇兮指着小女孩道。 文化蹲下身子,将吕琇华抱起,二人并肩往前走。葇兮只觉得空气里尽是竹叶的味道,熏得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谢过兄长,我唤作吕琇华,是姊姊取的名字。”此言一出,惊得葇兮面泛潮红。 “琇者,美玉,华者,精华、光彩,这位姊姊取的名字甚好。” 到了大树下,琇华指了路,三人右拐,再过不久,琇华指着一处写着“吕”字的布帘子道,“到了,那就是我家”。 低矮的茅草屋,狭小的道路,暗示着这一带的贫困。葇兮摘下的发钗,插到琇华尚未长齐的总角之中,“琇华送姊姊鲜花,姊姊送琇华发钗。” 琇华好奇地摸着头上颤颤巍巍的发钗,对葇兮灿烂地笑着。 “你快进去吧,莫让大人久等了。” 琇华道过别,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 眼前的男子非富即贵,反正以后没什么机会相见了,不如偷尽这半日闲。葇兮打定主意,问文化道,“赵四官人今日可有事?” 文化听葇兮这么问,觉得她可能有什么事情拜托自己,于是回道,“我今日进城,是去赴兄长的约,不过他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我正想爽约。” “那官人可否陪葇兮一程?”葇兮极力压制住自己即将藏不住的雀跃之情。 “娘子雅兴,自当相陪。”文化回头吩咐随从,“去,转告那老头,说我今日没空。” 随从应声而去。 二人并肩走在铺满青石的路上,走着走着,葇兮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向路边倒去,文化反应过来,绕到葇兮右侧用右手将其扶住。葇兮右手一松,眼看着花篮就要掉落,文化抬脚轻轻往上一踢,用左手接住了花篮。葇兮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沉沉地压在文化的手臂上。此刻,她极力想恢复清醒,不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失态,却觉得浑身一点劲都没有。 文化见不远处有几名农妇,便喊道,“几位大婶,快过来帮忙。” 有两名农妇跑来,见状,从文化手里接过葇兮。 “附近可有医馆?” 其中一名农妇点头道:“有的。” 葇兮眩晕得厉害,实在无法行走,那名农妇只好背起她朝医馆走去。 到了医馆,文化朝女医道:“这是我朋友,半月前右肩受过伤,今日走了一阵,忽然浑身乏力跌倒。” 女医在里间诊完脉,出来外屋提笔写方子。 “大夫,可有什么要紧?” “脉象有些虚浮,似是大喜大悲之症,张弛紊乱,以致心神凝滞。” “她右肩的伤,可有大碍?” “并无要紧,不过她现在虚弱得很,需要静养。” 文化放下心来,接过方子叠好,置于腰间。 葇兮强行撑着身子,出了屋来,“我不想在此静养,今日我好不容易偷来半日闲工夫,我要去京郊一趟。” 女医道,“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倘若娘子定要坚持,切记不可太过劳累。” 56、谈天说地 … 文化拿上葇兮的花篮, 二人出了医馆,看着脚步虚浮的葇兮问道,“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带病也非得前去?” “我只怕是马上就要离开汴京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 有点不舍得,我最喜欢汴京的春天,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花红柳绿, 所以想趁此机会看尽这汴京春色。” 文化想起方才大夫的话, 自然以为葇兮是为婚事烦忧,于是说道, “葇娘保重,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葇兮听出来, 原来赵文化以为自己是因为退婚的事病倒,但又不能多加解释, 反而显得自己别有用心。此番好不容易偶遇, 重逢遥遥无期, 一定要他永远记住自己才行, 哪怕再无重见之日,只愿有朝一日,他能想起自己, 便心满意足。葇兮见小路的尽头,有一处池塘,便朝着池边走去。池心有新长出的荷叶,隐约可见鱼儿游弋水间。葇兮停下来,指着水里的鱼儿问道:“赵四兄,你说说,鱼为什么会游泳?” 鱼为何会游泳?因为有鱼鳍吗?如果是这个答案,未免太过于敷衍,但文化一时着实想不到什么原由,故而虚心求教道:“在下无知,愿闻其详。” “因为,不会游泳的鱼都被淹死了,剩下的鱼都是会游泳的。”葇兮巧笑嫣然。 文化忍俊不禁。 葇兮道:“你别不信,我再问你,为何大多数人都喜欢吃甜食,而不喜欢吃酸的苦的和辣的?” “难道……喜欢辛辣酸涩之物的人,都死了?”文化笑着问道,“不对啊,洞庭郡主她……” 葇兮噗嗤一笑,“医书记载,大多数辛辣苦涩之物,的确是有毒的。清漪吃的那些,不过只是少数。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我们平常生活中不曾接触到的植物果蔬。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老祖宗觉得什么果子好吃,就会把那种果子移栽到庭院,然后一代一代从中选出最可口的,继续进行培育,所以我们今天吃到的老百姓种出来的果子,都是老祖宗为我们精挑细选的人间美味。” 葇兮走到不远处一堆丛生的荆棘灌木,那上面结着红色和黄色的果子,“你看,像这种名叫金樱子的果子,又酸又硬,味道不好,老祖宗嫌弃得很,所以没有进行培育。” 说起金樱子,葇兮最熟悉不过了。那种酸硬的果子,广布于树林间。小时候,葇兮饿的时候,就去摘来吃。说起来,如果不是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根本就不会去碰那样的野果子。 “不对啊,覆盆子这种野果挺好吃的,为何没人种呢?” “因为不好种植啊。” “那为何大多数难以入口的野果都是酸的或者苦的呢?” “那些果子长出来,是为了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又不是为了专门长给你吃,如果都长成甘甜可口的样子,那些果子岂不是被我们人和虫蚁鸟兽给吃没了?”葇兮看着文化若有所思的表情,知他是第一次听起,看来清漪并未抢先说出这些。 “嗯,的确如此,天生万物,各司其职,众生平等,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繁衍生息。对了,这些你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呢?” “有些是楚国何相,也就是清漪的父亲讲给我们听的,有些是我们举一反三自己想出来的。有时候,我们看到一种东西,就会想,这个东西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多半都是有缘由的。” “比如?” “比如野桃子又小又酸涩,核很大,而咱们平常买来吃的桃子,核小,肉多且甜。酸涩的原因我已经解释过了,而核大的原因,其实也是为了更好地传宗接代。这些野果子把营养存到种子里,下一代才能更好地生长。” “那好吃的野果呢?它们不怕被虫蚁鸟兽吃没了吗?” “当然不怕,那些好吃的果子,它们的种子根本不能被消化掉,鸟吃了之后飞到另一个地方会把种子从鸟粪里排出来,这样,这些果子就间接扩大了自己的领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本领,不然就会被淘汰掉,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动植物,都是天地间的赢家。” “这些好吃的野果本可以长得更难吃,不是吗?” “不对,如果难吃的话,鸟兽们就不会去吃它,这样也就不能帮助它们扩张领土了。难吃的野果自有有难吃的活法,好吃的果子也有好吃的活法。”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一片稻田。葇兮蹲下身子,拔出除靠近田垄的一棵野草,“赵四兄可认识此物?” “我倒是不认识,不过听人说起过,田中有杂草,形似稻谷,名曰‘稗子’。” “嗯,这正是稗子。官人可知,为何稗子无人照料,可肆意长满整个田野,而水稻若无人打理,则很快就会被稗子侵占?” “愿闻其详。” “《齐民要术》有云,凡五谷,成熟有早晚,收实有多少,米味有美恶,收少者,美而耗,收多者,恶而息。可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们种水稻,追求的是亩产之高,亩产高了,生存优势便有所下降。不仅水稻是这样,黄豆也是。” 文化恍然大悟道,“妙哉!原来世间万物,处处有玄机。上次你和郡主帮东秦县主治疾,用了‘近肥者胖,近瘦者纤’,我就觉得叹为观止,如今听你讲了这许多,忽然觉得,有行百里路读万卷书之功。” 葇兮滔滔不绝地讲了这许多,早已担心被文化厌烦,所以就停了下来。倒是文化,在心中仔细揣摩葇兮说的这些道理之后,觉得大开眼界,此番葇兮沉静下来,文化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还有呢,你继续讲给我听。” 我想讲给你听,我想把这十九年来的一切经历和见闻都告诉你。我想告诉你,野曰雁,家曰鹅,野曰狼,家曰狗;我还想告诉你,蜜蜂蜇人之后为什么会死亡;我想告诉你,鱼的肚皮为何是白色的,背面为何是青灰色的;我想告诉你,啄木鸟的嘴巴为何是尖的;我还想告诉你,你的出现,影响了我这一生的命运,改变了我从此要走的每一步路。 文化听见不远处流水淙淙,便施展轻功飞到池心摘了一片初春的新荷,又飞到不远处的山涧盛了些清泉水递给葇兮,“夫子,讲了这么久,一定口渴得厉害。” 葇兮伸手接过那枚荷叶,转过身子背对着文化不让他看见自己眼神里流露出的某些东西,轻啜叶中水,只觉得这是世间最为甘甜沁脾的泉水。待饮尽,葇兮回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将荷叶扔到文化提着的花篮中。 “大夫让夫子你多休息,夫子今天一定很累了,下次夫子方便时,我再向夫子讨教。”话一出口,又想起葇兮说要离京,“噢,对了,你说要离开汴京城,你有什么打算?” 葇兮叹了口气,“我还没想好,除了南楚和汴京,我还没去过别的地方,一时也没主意,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葇兮紧咬着牙关,期待着文化能说一两句挽留的话,如果你留我,我一定会留下来。 “就我所去过的地方,以蜀地最佳,此处风调雨顺,气候宜人,民风淳朴,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积饶多,谓之天府之国。第二便是江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之地,千里荷塘,鸟语花香,水汽氤氲,且地处繁华,是个好去处。岭南虽瘴气丛生,天气炎热,然此处物产最是丰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果。泉州的同安县,有个海岛,叫鹭岛,那里家家户户打渔为生,岛上风景秀丽,凉风习习,也是个好地方。汉中也是个好地方,虽与蜀地相去不远,然因位于秦岭腹地,两地气候截然不同。秦岭亦是个神奇之地,山南山北不过相距两三百里,但植物生长习性却截然不同。秦岭分南北,南北不同天,秦南巴蜀地,秦北关中原。秦岭以南盛产柑桔、茶叶、油桐、枇杷、竹子,而秦岭以北柑桔绝迹,却盛产海棠果、梨。晏婴说,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秦岭和淮水一脉相承,将中原之地一分为二。” “你的辖地在汉中?”葇兮见他把汉中描述得如此详尽,想来应该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葇娘真是冰雪聪明,可比你家那位郡主强得多!” 天空响起几声闷雷,二人往村庄走去,找了间废弃的茅舍暂避。不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城郊的春季,各处花红柳绿,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葇兮站在雨丝前,看着屋外水汽氤氲,心中希望这场雨尽可能下大一点,这样就能留住这片刻缱绻。不远处的界碑上刻着“白塘村”三个大字,下面一行注释,“境内有大塘,塘泥呈白色,故名之。”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气息。文化从村里买了辆马车回城。葇兮斜倚在车内,感受着这场偶遇给自己带来的波澜。 57、独自离京 … 不多久, 马车行至相府。文化勒住缰绳,在车外喊道:“江家娘子,到了,下车吧。”然后走到门口,对守门的婆子抱拳说道:“我是晋王府的, 今日偶遇江家娘子,特将其送回。” 第34节 葇兮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一时还没平复心潮澎湃的心情,以她现在这样失态的神情下车, 就算文化看不出来, 相府门前接应的婆子也能瞧出端倪, 竟一时在马车里坐立难安。 文化隔着帘子又说了一遍,葇兮听到这醉死人的声音, 更是窘迫得难以自持。婆子等了许久不见葇兮下来, 只好上前撩开车帘。只见葇兮一只手撑在车窗上,脑袋枕着手, 双目紧闭。婆子轻轻摇了一下葇兮的手臂,葇兮假装睡眼惺忪地醒过来。 “眼下春寒料峭, 江家娘子竟这样睡着在车内, 着了凉可怎生是好?” 葇兮无精打采地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车, 朝文化福礼道了谢, “赵四兄,多谢了。” 文化回了一个礼,“保重身子!” 葇兮转身朝相府走去, 每走一步,都感觉周遭的一切物换星移,物是人非。她心中暗暗说道,文化兄,多谢你给了我足够回忆一生的美好,愿你岁岁无忧,愿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今晚,是她在汴京城待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她不想留下来面对奉氏的唉声叹气,面对清漪的追问,也不想再遇到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男子,只愿今日短暂的陪守,能换来他有朝一日的回忆。 进了潋滟居,葇兮把清漪拉进内室,“清漪,我悔婚了,我不想嫁给郑修,我现在很乱,你什么都不要问我,行吗?” 清漪一脸预料之中的神情,点点头,“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葇兮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与清漪辞别。 “我想离开京城一阵子,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被人打扰。” “还会回来吗?” “会的。” “什么时候?” “还有四个多月,就是你的生辰,到了下半年,就是你和苏官人的婚期,无论如何,这两个日子我绝不会错过。” “等你。”清漪的眼中已有泪花闪烁。心中哀叹,原来人长大之后,真的会分开。 葇兮本想说,借你的一千两暂时还不起了,转念一想,说这话显得生疏,清漪反而会不高兴。二人相拥了一会儿,葇兮拍拍清漪的背部, “保重身体,不要为我担心。” 葇兮来到江家,收拾了几样常用的东西。 “娘,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奉氏停下手中的针线活,“你要去哪?” “奉了官家密旨,去皇家园林研习耕种之术。你可别乱说,就连清漪,你也不要说,事关重大,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 奉氏果然好唬弄,听葇兮这么一说,顿时喜上眉梢,“还是你有出息!” “你要保重好身体,别舍不得吃穿,你一年到头省下的铜板还不够我买一双袜子呢。” “一年一双,十年不就有十双袜子,钱都是省出来的嘛!” 葇兮放下东西,腾出双手,摩挲着奉氏的双手,“你看,这树枝似的双手,真给我丢人,以后我有所作为当了官,你就是诰命夫人了。买给你的雪花膏记得用,留着也变质了。” 奉氏噗嗤一笑,露出两排褚色的牙齿,“嘿嘿,诰命夫人,我可没那命。” “我走了。” “去吧,官家看得起你,你就好好干!”奉氏满含期待地看着葇兮。 葇兮转身出了家门,叫了辆马车来到那日经过的白塘村。 春雨细如丝,葇兮下了马车,撑了把油纸伞走到雨中,重温那日的缱绻时光。这时,一位披着蓑衣的农妇从田间干完活回来。 只见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女子,虽然身着荆钗布裙,但扔挡不住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采,她脸上浅笑迷离,似是沉醉在往事中。 农妇放下肩上的锄头,走向葇兮关切的问道,“小娘子,我家就在前面,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可要进来躲雨?” 葇兮打量了农妇一番,约莫四十来岁,慈眉善目的,她点点头,“那便叨扰了。” “请跟我来。”农妇在前面带路。 不多一会儿,便来到一座干净的农舍。二人攀谈了一会,葇兮得知这个农妇是个独居的寡妇,名唤吕安之。之后,葇兮托安婶帮她买了池塘附近的一块空地,约有三四亩。 如今已近三月,葇兮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冬瓜种子。挖了几排圆二尺深五寸的坑,以草木灰相和。等到长出芽,用柴木倚墙,让瓜藤顺着攀援,晨起浇些水。坐果后摘掉一些茎叶和瓜果,每藤只留五六个。等到瓜长大一些,用剪纸糊在上面,这样,等收瓜的时候,瓜上就有了图案或文字。 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葇兮进了城,先回江府看过奉氏后,又去了绿蚁馆。 掌柜见葇兮来,很是高兴,“方才相府的嬷嬷来话,说今日郡主要来,我们已经切好鱼块了,既然娘子来了,不如指点一二。” 葇兮道:“今日就让给我来做吧。” “这如何使得?娘子是贵人,是汴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你能来,敝馆蓬荜生辉,怎好劳烦你亲自掌厨,让官家和郡主知道了,会骂我们的。” 葇兮有些不自在,换作最初,掌柜对她可没有这般热忱,“掌柜客气了,我哪里算得上什么贵人。再说,郡主于我有恩,她喜欢吃我做的菜,我便做给她吃。” 掌柜不再谦让,“那就麻烦娘子了。”然后吩咐了几个厨娘过来帮忙。 “多准备几条鱼,把鱼腹留下,其余的不要。”葇兮知道,清漪每次吃鱼,总爱先夹鱼腹,因为那里的鱼刺相对较少,肉也相对肥些,故而嘱咐了绿蚁馆,以后做曲米鱼,只用鱼腹。 将近正午时分,清漪果然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文化。 葇兮惊喜之余,又一阵诧异,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绿蚁馆,就能撞上他二人同行,看来平日里,他们一定常有来往。于是问掌柜道:“与郡主一同来的官人,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经常陪郡主一起来敝馆吃饭。” 果然如此。葇兮眉头一皱,若是普通朋友,岂会如此熟络?清漪已有婚约,这二人屡次同行,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那赵文化明明对自己说过,只拿清漪当知己,莫非是骗自己的不成?莫非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此时,葇兮一门心思为好友担忧,竟是丝毫没有醋意。 清漪闻了闻鱼的香味,“今日的曲米鱼,竟与往日不同。”说完,她夹了一块入口,觉得今日这鱼的鱼比平常更为松软,咸淡也更合自己的心意。 “这是葇兮的味道。”清漪放下筷子,激动地热泪盈眶,她起身离座往厨房走去,“葇兮,是你吗?我知道是你。” 掌柜连忙跑过来解释道,“郡主,江家娘子今日是来过了,这鱼也是她做的,不过,她人已经走了,你且趁热吃,莫要辜负她一片心意。” 清漪回到饭桌前坐下来,眼泪依旧在流。她似乎闻到了葇兮昔日的气味,她感觉到,葇兮此刻就在厨房的帘子后。既然她不愿出来相见,自己强行冲进去,反倒不美。 文化看清漪难过成这样,心想,那位良善的女子一定曾给过清漪不可取代的温暖。 “郡主和葇娘的友情,真是令人唏嘘。对了,她因何离开,又去往何处了?” 清漪一边流泪,一边慢慢地细细嚼着口中的鱼块,“这是她的秘密,我们尊重她吧。”清漪哪里知道葇兮的去处,她也不懂葇兮离开的原因,这么说不过是想告诉厨房里的葇兮,既然葇兮不想说,她也不会追问,希望葇兮莫要歉疚。 58、琼州奇果 … 待得清漪文化二人走后, 店小二拿了张字条进厨房,葇兮展开一看,一笔一划,临摹的正是自己娟秀的字迹:自卿别后,鱼沉鸟走。魂兮梦兮, 与卿同游。盼卿归来,不见不休。 话说文化出了绿蚁馆后, 直奔皇宫而去。 宫里最近送来了琼州的贡品。虽说是水果,看起来却像蹴鞠之球, 有契丹的寒瓜那么大, 外壳坚硬无比, 重可达数斤。 “李公公,这是何物?” “琼州之地, 有一种奇怪的果树, 树干笔直无丛生枝干,树高可达十丈之余, 名唤作越王头。”黄衣使者说罢,一旁有小太监用刀削了皮, 把里边的果汁倒入玉鼎中。 文化端起玉鼎喝了一口, 只觉得清淡有余, 甘甜不足,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心想,这么怪异的果子, 洞庭郡主想必会喜欢,遂吩咐道:“你们送几个去莒国公府给苏大官人。” 赵匡胤道:“你怎么什么事都想着苏大官人?也没见你这么惦记我。你难得回京几次,我都叫不动你,却听人说你每次都跟莒国公的孙媳妇厮混,你是不是看上苏云起的未婚妻了?” “哪有的事?不过就是投缘而已,在我心目中,我把洞庭郡主当成男人看待。” “既然投缘,让清漪天天陪着你,岂不更好?” “长兄莫要说笑。” “我没有说笑,说起来,你是我弟弟,你的喜怒哀乐最重要。至于苏家,从宗室里再挑一位嫡亲的郡主,可比清漪那丫头更有面子。” “我若对洞庭郡主有意,不用长兄你开口,我早就自请了。实在是这洞庭郡主毫无女子之态,我不过是仰慕她生性磊落,见多识广罢了,别说闺中女子,就整个汴京城也不见有人比她更博学。” “等她成了亲,看你还怎么跟她切磋见识,你到时可别后悔。” 文化无奈地摇了摇头,“哎,你们这群俗人。” “是是是,我俗人,你君子,君子成人之美,眼睁睁地看着投缘的女子嫁作他人之妇。说起来,你不仅与清漪投缘,还很有缘,你三番四次在街头、在宫里都能遇到她。” “长兄话中有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郡主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连我什么身份都不知道。” “我也觉得那丫头率真坦荡,保不齐有其他人作祟。” “长兄多虑了吧,以云起兄之才,三十年后就是宰相之才。” 黄衣使者见二人起了争端,上前道:“四官人,这越王头乃是生津止渴的佳品,太医说,可清暑解热,益气祛风,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文化不以为意,宫里但凡有个什么贡品,都说可以延年益寿,却又不好反驳,只得问道,“十丈之余?这么高的树,果子若掉下来,岂不是皮开肉溅?” “并不会,这越王头的壳着实厉害,从十丈之高掉下来,果实安然无恙,倒是能把树下的人砸死。莫说是果实了,就连被越王头的叶子砸中,也会皮肉受损。” “说的也是,这果子要是砸烂了,可还怎么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文化拿起一旁的越王头使劲地晃了晃,“不过,这果子里为何有这么多的汁液呢?”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天生万物,本来就是如此,哪儿来那么多的原因。如果非说有什么原因,我想,应该是为了让人解渴吧。” “不对。”文化想起葇兮那日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文化朝汲英楼走去,开始翻阅书籍,从《岭南志》查到《琼州注》,从《山海经》看到《南海物编》,虽有说到越王头,却并未细究其多汁之因。 掌灯时分,李公公来汲英楼请文化赴家宴。文化合上书,抬头看了看窗外低垂的夜幕,有些沮丧地吩咐身后的王公公,“你去找几个人来,这座楼里但凡有说到越王头的书籍,都给我找出来,我过几天要看。” 王公公颔首应下来。 “你再去拿些越王头,送去许相府里,然后帮我问问许相,这越王头里为何有这么多汁水。”文化心想,葇兮和清漪师承一脉,这个问题想来清漪是能解答的。 王公公问道:“四官人已经命人送去莒国公府,又吩咐我再送去相府,若说四官人对洞庭郡主无意,就连我也是不信的。” “你懂个屁,我懒得跟你解释!”顿了顿,又说道:“这种小事,王公公就不用跟官家禀报了。” 王公公回道:“这么大的事,岂能不告诉官家?官家为了你的婚事,可没少操心,恕我难以从命。” 文化进了殿,坐下不久之后,赵匡胤进了来。文化睥睨着眼看着王公公走到赵匡胤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赵匡胤听完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化一眼,对上文化无可奈何的眼神。 饭间,文化脑海里一直想着那个问题,饭也吃不认真,筷子不时地碰撞到碗。赵匡胤闻声望过来。 文化先开了口,“我若说,我一直在思考越王头的那一汪水,你信么?” 赵匡胤吩咐李公公道:“去,传我口谕,有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赏白银……”赵匡胤说到这,看了看文化,“就赏他吧!” “你这是逼我回汉中!” 赵匡胤道向李公公:“在悬赏到答案之前,吩咐城门将士,别让他混出去。再派些人盯紧幽簧,随时来报。” “算你厉害,大哥!” “你若敢偷溜出城,洞庭的婚事,我就延她个三年五载。” 李公公问道:“若是答出问题的是男子,可如何是好?” 第35节 文化气急败坏地回道:“分什么男女,官家悬赏有智慧的人,当然一视同仁!” 刘贵妃嗔道:“你这个呆子,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请示,只要那人不是洞庭郡主,一百两银子打发了!” 李公公道:“请恕我小人之心,那万一今晚四官人去跟洞庭郡主通气儿,可如何是好?” “眼下天色还早,你现在就派人去相府问那丫头,就说她若能答出来,可以向我提任何一个请求。” 59、悬赏布告 … 话说, 许相刚命人把越王头分发到各家眷手中,宫里头就又来人了,点名要找清漪。许相闻言,赶紧让人去唤了清漪前来。 太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官家得了这琼州贡品越王头, 见其多汁,思来想去不解何因, 洞庭郡主博览群书,故遣我来问。” 清漪才乐滋滋地喝完一整个越王头, 她素来不喜过甜的食物, 这越王头的果汁清淡得正合她意。她一边朝相府的明正厅走去, 一边抚摸着鼓鼓囊囊的肚皮。落红毕竟是宫里来的人,不便跟来, 古人跟随清漪一道前来的是杜鹃。 清漪进了门, 先朝许相和张夫人行了礼,“清漪, 这是官家身边的中贵人。” 清漪福身道:“中贵人万福!” “郡主可喜欢这越王头?” “我很喜欢,很好喝的果汁。”清漪喜形于色。 “郡主喜欢就好!赵四官人真是了解郡主, 他说郡主一定会喜欢, 果不其然。”太监说罢, 瞥见许相眉间一抹诧异。 许相看着笑吟吟地清漪问道:“清漪, 你和赵四官人很熟吗?” “还算可以吧,有两次进宫遇见过他,在锦园遇到过两次, 在长安街遇到过两次,在莒国公府遇到过两次,我们还去绿蚁馆吃过饭。” 许相如何能不急,虽然他不知官家派人此行何意,但既然提到了赵四官人,那就说明官家有意试探。他知道赵四官人一直在辖镇,甚少进京,他都没这么频繁地撞见过赵四官人,而清漪却与他屡有碰面,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难道清漪的婚事有变数?当着宫里人的面,又不好细问。 “郡主,官家有一事不明,这越王头里,何以有这么说汁液?” “这个问题,可就难倒我了,为何官家会这样问我?”清漪面露难色。 “没别的事,左不过是见你思路奇特,随便问问。官家明日就会出悬赏布告,凡回答出来者,有重赏,郡主再好好想想。许相,我就不叨扰了,告辞!”太监起身朝拱手。 许相送到门口,目送他上了车,这才往回走。 张夫人道:“清漪,义母有几句话要问你。” 清漪:“自当无话不答。” 张夫人自然之道清漪的秉性,有话从来不隐瞒,虽说这是好事,但又担心她将来遭人算计。好在莒国公只有苏云起一枝独苗,将来没有妯娌相争。但眼下,突然杀出个赵四官人,张夫人难免有些不安。 “清漪,你可知那赵四官人是何人?” “这人怪异得很,问他几次也不说,葇兮说过,既然他姓赵,又跟晋王很熟,还总出入宫廷,想来是宗室的人。” “你每次与赵四官人见面,都说些什么?” “天南海北,名山大川,聊得东西可多了。” “乖女儿,你与赵四官人……”张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清漪想道,难道义母想问我跟他是否有私情?应该不会吧,我都与云起订了亲,聘书、礼书都下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的仪式也都举行完毕,就连嫁衣也都在制备中,义母又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看着清漪紧皱眉头的样子,张夫人知道她听不懂自己没讲完的话,只好补齐道:“你与赵四官人可有情意?” “什么?”清漪受了惊吓,惊得大呼一声,吓得张夫人心脏多跳了一下。 “傻孩子,一惊一乍的,以后去了婆家,可别这样。”张夫人抚着心脏道。 “义母,我跟赵文化……就是同道中人啊,道相同,与为谋,一起从其志也。清漪错了,早知道这样会招人话柄,清漪一定不会单独和男子闲聊,都怪清漪无知。” 张夫人何尝不知道清漪生性大大咧咧,想来是对那赵四官人并无情意,眼下需得知道赵四官人的想法。 “也没什么事,义母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清漪福身告退。 潋滟居内,落红细问其事,清漪据实已说。 话说太监回到宫里,禀报了此事。赵匡胤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隔日,悬赏布告贴了出来,路过的人都挤上前看热闹。 大家纷纷冥思苦想,陷入沉思,都想白拿这一百两银子。 人群中有一位锦袍男子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大家安静下来,听我说!” 人群还真就安静下来,一旁的吏役则端着盖着红布的银子翘首以待。 那男子道:“因为,越王头长在海边,如果长成寒瓜那样,掉到海里就沉底了,所以里边才蓄满了水。” “有道理有道理……” “毕竟是读书人啊,就是懂得多……” 路人纷纷伸出大拇指称赞道,同时也羡慕这从天而降的一百两银子。 一旁,有公公吩咐太监道:“快去禀告官家,就说有人答出来,去问问这答案对不对。” 这时,有个果农左手捧着个寒瓜,右手提了一桶水来,“胡说八道,我这就让你看看,寒瓜是沉底的还是浮起来的!”说罢,果农将水桶放下,再松开左手,寒瓜落入桶里,贱了围观人群一身水,好在是大夏天,也没人抱怨什么。 答出问题的锦袍男子道:“大家快来看啊,这家的寒瓜是空心的,所以才能浮起来,你们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对不对。” “什么空心?我在这长安街卖寒瓜多少年了,一共也没遇到过几个空心的,但是,大多数的瓜都能浮在水中,不信我们换个试试!”果农说着,就要回去重新拿个寒瓜。 “不用了,你的寒瓜肯定是空心的,我家也买过寒瓜,我家的寒瓜的确能沉到水底。” 寒瓜这等稀有的贵重水果,大部分百姓都没吃过,究竟是沉水还是浮水,他们自然不得而知。 “照你这么说,越王头里边怎么不长棉花呢?长成棉花照样浮得起来。”果农反驳道。 公公和几个太监听了,都觉得有理,故而高声宣道:“这个答案不作数,请大家再想想!” 60、再入京城 … 白塘村里, 有村民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悬赏布告之事。 “安婶,外头吵吵嚷嚷的,发生什么事了?” “城门口有布告,悬赏智者回答一道问题。说海边有一种奇果,长得球一样, 径可达十寸之余,其内蓄满果汁, 今上问其缘由。” “噢,原来如此。”葇兮应了一声, 低头继续看《花间集》, 却被外头的声音吵得无法聚神。 在白塘村住了数月, 葇兮已然有些烦闷,起初一气之下离了京城, 无非是为了躲避内心的谴责。如今一个人过着这日复一日的田园生活, 又为了什么呢?自己种的那些冬瓜,虽然是为了给清漪一份意外的礼物, 但无非也为了博人眼球,或者说得到他人的赞许。眼下已是六月, 七月是清漪的生辰, 七月不宜嫁娶, 故而清漪的婚事定在八月。过了八月, 等清漪平安进了莒国公府,自己又该怎么办? 葇兮心想,看来自己并非超凡脱俗的世外之人。 外头议论的声势逐渐壮大, 怎么热闹成这样?对了,安婶说是今上悬赏的问题,能回答出这种问题,该是何等的荣耀!如果赵四官人知道自己答出这道问题了,该会如何看待自己! 葇兮想到这里,放下书本,去往城门口看布告。琼州奇果,越王头,这些竟从未听何郎中提起过。葇兮看着布告上画着的硕大果实,再看看旁边画的树,心中不由得一惊,这么高,摔下来还不得万朵浪花开。也许砸烂之后,里头的种子就能遇土生根发芽?难道那些水只是为了增加果实的重量,这样才方便砸烂? 为了保险起见,葇兮走到人群一侧,向公公行了个万福礼。 那公公哪里认得出葇兮,见她衣衫朴素,高傲地侧着头算是回应了。 “敢问公公,这越王头的果子若掉在地上,会碎开吗?” “当然不会呀!”公公尖声尖气地回道:“这几天很多人这么问我啦!” 人群中有个长须商人说道:“我曾也去过琼州一带的海岸,当时,一个浪头打来,一个球从海里被冲到岸上,我当时捡起来看了看,还就跟这越王头的果子一模一样。我使劲地晃了晃,里边有水声,我小心擦干外面的水,发现里边的水竟然流不出来。说来奇怪,当时那一带的海岸,并没有见到有这样的树。” 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问道:“敢问大海长什么样?” “海边怪石丛立,正如周公瑾说的那样,‘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周公瑾看到的只是大江,我看到的那是海,其波澜壮阔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海水是咸的?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海边的人做菜是不是不用放盐?” 长须商人觉得好笑,戏弄道:“是的,不仅做菜不用放盐,直接倒点海水,而且喝水还不挖井,直接喝海水呢。” “别听他瞎说,去过琼州了不起啊,就在这显摆!”另一个中年男子看不惯这个商人戏弄少年,“海水不止是咸,还又腥又苦,根本不能做菜,更不能用来直接喝,不小心落海的人,身上若是没有白水,就等死吧。” 葇兮听他们一言一语争论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问公公:“请问越王头的果汁是不是很清淡?我想,应该不怎么甜。” 公公昂首朝天道:“没错!” 这时,城门口来了十几辆车,吏役掀开车上的篷布例行盘查,只见车上堆满了果蔬,大多是不常见或者不应季的,有葡萄、青枣和寒瓜等。 “好阔气的人家!”有人赞叹道。 “听说是宣威将军府明天办喜宴,还真是讲究,提前一天将瓜果送进府,这下宾客们可以尝鲜了。” “哪位官人娶亲?娶的哪家的娘子?” “郑六官人,新娘子是镇宁节度使张家的闺女。” “那不是亲上加亲么?郑府的芦大娘子就是镇宁节度使的表妹。说起来,这郑家没有嫡出的儿子,几个庶出儿子中,要数六官人最争气了!” 葇兮听到此番对话,忽然释怀,心中顿时觉得轻松,心中愧意减少了许多。她信步朝宣威将军府走去。 因着娶亲的大事,平常略显冷清的华阳街上今日变得热闹非凡,宣威将军府的仆从们在短褐上别了几朵合欢花,正在府外安排明日大喜的陈设。葇兮看着人来人往穿梭忙碌,一时有些犹豫,且不说能不能见到郑修,就是见着了,又该说些什么? 有眼尖的仆从看见了葇兮,赶紧去禀告了郑修。 葇兮正沿着墙边徐徐前行,一步三思忖。忽然,头顶上方的一棵槐树上传来动静。葇兮吓得直往路边跳了两步。 定睛一看,只见郑修出现在墙头,“江家娘子,好久不见!” “全明兄长,恭喜你了!”葇兮满怀笑意。 “多谢!托你洪福,我家新娘子长得貌如西施,才堪令姜,德比班婕。” “恭喜全明兄长。愿:一生一世共白头,天偶成双两相悦,三年抱俩膝下欢,四季平安少忧烦,五福临门诸事旺,六合时邕举家欢,妻贤夫贵代代传,八方亲友齐相贺,天长地久佳良缘,十全十美羡众仙。” “说得好,赏!”郑修抛出一枚金锞子,双手拍手称赞。 葇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金锞子,有些恼怒,抬起头来,却又归为平静。 “全明兄,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葇兮福了一礼,慢慢地转过身子。 “慢着,我说,你好歹也是汴京城的才女,官家赏过你不少银子,你穿得这么素净来我宣威府,不知道的还以为郑家有什么穷亲戚。快快捡起赏钱,买两身体面的衣裙!” 葇兮顿了顿,本想说些道歉的话,但转念一想,既然郑修怨气冲天,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当下,心里的愧疚又低了一些,于是继续往前走去。 “官人,你故意说些气话,是不想让江家娘子心生愧疚么?” 第36节 “放屁,滚!” 61、蓄水之秘 … 葇兮一边走着, 一边构思着越王头问题的答案。不远处,吕琇华正提着花篮甜甜地笑着。葇兮快步走上前去,看着空空的花篮,问道:“琇华,今日生意这么好, 这都卖完了。” “是啊,今天城里很热闹, 我顺着人群来到这里,这里有个大户人家办喜事, 就把我的花全买走了, 还多给了钱。”琇华举着荷囊兴奋地说道。 葇兮背着琇华往城门口走去, 城门口依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样子还没有征集到满意的答案。 琇华尚不足六岁, 瘦弱不堪, 面黄肌瘦,短褐上缀满了布丁。她挤到布告前, 高声喊道:“我想到答案了。” 她身高不足以够到布告,几乎没几个瞧见她, 她又喊了几遍, “我知道答案了, 我知道答案了!” “小娘子,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来捣乱!”为首的一名差役厉声喝道。 琇华看了看不远处的葇兮,见葇兮示意她别害怕。 “王大, 你慌什么,英雄每多屠狗辈,智者常常是小子。你给个机会,听听人家小女娃怎么说。”另一面相和善的差役忙出来解围,他无非是不想挫小孩子的面子,权当听个笑话解闷。 那名唤作王大的不耐烦地说道:“神童我是见过,可你见过这般落魄的神童?” “人不可貌相,别欺负人家小孩子嘛!” 王大身子往后倾,双手抱在胸前叉着腰,“小孩,你说,说得不好,我……” “我若说得不对,自愿领板子!” 葇兮教琇华这么说时,琇华忙不迭地摇头,葇兮说:“你要相信姊姊的答案。就算错了,自有姊姊领罚。” 琇华还是摇头。 “怕什么,姊姊也是练家子,有金刚护体,不怕板子的。”说罢,在地上连翻了两个跟斗,待站定时,已是气喘吁吁。在琇华看来,却觉得葇兮非常厉害,自然同意下来。 “越王头长在海边,果实落地最终需要生根发芽,若掉到茫茫大海里,需得飘到岸上才能入土生根,海水又咸又苦,人喝不得,植物种子自然也喝不得。我们平常若用盐水浇灌庄稼,庄稼一定会烧苗渴死,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越王头想办法蓄满水分,是为了供养果实里头的种子。” “胡说什么呢?越王头还能想办法不成?越王头咋不上天呢!”王大喝道。 “不想办法的越王头,只能在当地生根发芽,不能飘到海的另一边,你们想,一个小小的海岸,哪能长那么多越王头树?只有肯想办法的越王头,才能扩张领土,枝繁叶茂,子孙昌盛。这正是:适者繁荣,不适者灭亡。” 王大听得一时有些糊涂,这时有个农夫道:“是啊,这个女娃说的很有道理,不能因为人家是小孩子,就另眼相看啊。”他一说完,自有好几人附和。 有些农妇哪里能辨出这个答案的对错,只觉得小女孩胆识过人,勇气可嘉,故而帮着说道:“是啊,答案对不对,得问问宫里头才知道,岂是你们觉得没道理就说没道理,我们还偏觉得有道理!” 围观人群七嘴八舌地看着眼前这个垂髫女童,有的露出赞叹的眼神,“谁家的闺女,竟比小子还强十倍不止!我家若有这么个闺女,便是饿死也得栽培她!” 两名差役相视一眼,那名和蔼的差役抱拳向宫里的公公道:“劳烦着人去问问,这个答案是否正确。” 反正跑腿的不是自己,为了在一帮民众面前彰显自己的善心,公公朝旁边的太监挥了挥手。 兰亭中,赵匡胤和赵文化正在下棋。听完太监报的答案,赵匡胤笑道:“却也有些歪理,四郎,你怎么看?” 文化眉头一皱,“不蓄水的越王头不能子孙昌盛,这句话听起来可真是耳熟,难道是?”文化说着,想起了那日在白塘村与葇兮池边长谈。 “是个垂髫女娃。”太监答道。 “赏!”文化吩咐道。 “我朝奇能异士还真多,先别管这答案到底对不对,不过一个小小孩童,竟能说出这番道理,着实不简单,带上来瞧瞧。”赵匡胤道。 琇华盈盈一拜,“两位大官人万福!” “什么大官人?要称官家。”一旁的太监忙纠正道。 琇华倒是听人说起过官家,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地看着座上之人。 文化一眼认出了琇华,惊呼道:“原来是你,那日我曾抱你回家过。这个问题是你想出来的吗?” “不是,是那日的姊姊。” “长兄,是江家娘子,是和洞庭郡主一起想出以纸币代替金银铜铁流通的那位娘子。”文化解释道。 赵匡胤想起来了,略带疑惑地问道:“她自己怎么不来?” “姊姊说,她想让我来领这份封赏。” 葇兮想出答案之际,自是希望得到官家的刮目相看,于是找了琇华替自己出面。一般人都不会相信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能想出来这样的答案,自然会深加追问。 赵匡胤如何看不出来葇兮的想法,他阅人无数,慧眼如炬,早在看葇兮第一眼时,便知她并非安分之人,也早就看出来她对清漪有所图谋。当下,他让琇华领回了赏赐,并无其余吩咐。 62、醋意来袭 … 作者有话要说: 都看到这儿了,撒个花呗葇兮心中甚是思念赵文化, 终究割舍不下,又搬回了相府。 西宫一早来了人,称小符后重病,意欲传唤落红,落红心急火燎地入宫, 清漪平日里得了小符后不少照顾,自然也跟着进了宫, 葇兮相思情切,也跟着一起去了。 才下了轿子, 便见赵文化也在宫里。 落红道:“郡主, 符太后娘娘感染的是疫喉痧, 是疫症,郡主大婚在即, 实在不宜随我前往。” 赵文化闻得此言, 笑道:“郡主,我们又见面了!嬷嬷且快些去吧, 我与郡主闲叙几句。” 落红匆匆行了一礼,急忙朝西宫方向走去。 三人互相见了礼。葇兮抬头看了看文化, 他看清漪的眼神充满了熟悉, 眉眼间充满了笑意, 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而看自己的时候,则有些拘束。 “葇娘,好久不见了, 可还好?”文化问道。 “很好。”葇兮有些局促不安地别过脑袋,不敢直视文化的双眼。 “原来越王头的答案是你想出来的,我一听琇华说起,就觉得是你,果不其然!你们两个真是奇女子!” 清漪并不知情,“什么答案?葇兮,你想出答案了?是什么?” 葇兮道向清漪:“海水太咸,越王头之所以蓄了那么多水,是因为要供给种子发芽所需。” “原来如此!葇兮,你真聪明!你常跟我说这世间适者繁荣,不适者灭亡的故事,可惜我竟不能举一反三。”适者繁荣,不适者灭亡这九个字葇兮时常说起,也给清漪举过不少例子,故而清漪一听,就立即心领神会。 这九个字,原是江奉宣生前常在嘴边念叨的话语,葇兮自小就耳熟能详。后来又在祁山待了许久,想起父亲那套理论,再加上何郎中传授的学识,早已融会贯通,心中琢磨出一些想法。有时见了生活中的实例,也常说给清漪听。 文化不由得再次心生佩服,“上次葇娘还跟我说,适者繁荣,不适者灭亡的理论是与郡主一同探讨出来的。想来葇娘对你真是好,连腹中的学识也不忘你这一份。” 葇兮许是好几月不曾见到文化,日思夜想,如今见了,心中陡然有些不安。故而提醒道:“清漪,我们该去看符后娘娘了。” “你也要去吗?你不认识娘娘啊,再说,你不是说今天打算来宫里看书的吗?”清漪问道。 葇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文化道:“说起看书,我最近看了《南方草木状》和《救荒纪》,有很多内容还不曾看明白,请葇娘指点一二。” 清漪道:“如此甚好,那我先去看望娘娘了。” 葇兮见清漪和杜鹃走后,心乱如麻,使劲地攥着拳头。 “葇娘,请!” 葇兮只好同赵文化往汲英楼走去。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文化见葇兮今日有些失态,故而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让官人操心了。” 今日清漪进宫,分明是来探小符后的病情,怎么赵文化这么巧也会进宫?巧合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葇兮心中起了疑,却不敢问,换作最初,她还可以抱着为好友婚事担忧的态度询问一番,可如今又怎好意思开口。葇兮想起清漪,顿时有些醋意涌上心头,怎么什么好事都摊到她头上了! 赵匡胤着人来请清漪到大庆殿一叙。 清漪请过万福后,赵匡胤让她起身,又命人送上了各色钗环。 “清漪,你真是个好孩子,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看,我倒是福薄,生的女儿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如卿佳人,世间罕有,我一直在想,世间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清漪听着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正在想着应对之语,赵匡胤却继续说着,“莒国公的苏大官人,也是个上进的孩子,为人却总有些迟钝,不通风月,我担心他配不上你。” “官家哪里话?” “你跟着他,将来会受委屈的。” 清漪见赵匡胤贬损她的未婚夫,心中很是不满,“能有什么委屈?这整座汴京城里,敢在众人面前立誓终身不纳妾的又有几人?” “这说明他不近女色。” 荒谬!清漪一时无言以对,“我与云起订婚都两年了,好端端的,官家怎么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起这个?” “就因为你婚期在即,才叫我牵挂,你不仅是上天给我派来的福星,还是一颗智多星。那苏云起是块木头,对功名过于看重,我真不舍得你嫁去莒国公府后,免得日日垂影自怜。” “官家,两情相悦,各有不同。有人朝朝暮暮日日厮守,有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有人相夫教子,有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云起虽醉心于学业和功名为重,未见得就对我不上心,我自己甘之如饴。” 赵匡胤直截了当,“我问你,比之苏云起,赵文化如何?” 清漪闻言,错愕了几息,“官家何出此言?” “你只管作答就好。” “比不上。” 63、汴京秋狩 … 作者有话要说: 花都不肯撒( ˇ?ˇ )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其实不止今年,近些年来,天气都有些反常,夏季不再那么热,冬季时常大雪封山。 七月底, 汴京的暑气消散了大半,皇家一年一度的秋狩拉开了帷幕。 因着战乱未停, 一切从简。此次涉猎,所邀请官员不过三十来人, 官员携带的家眷和家丁人数也不多, 加上宫里带人的侍卫宫人, 总共才两百多人。猎场也是汴京城郊普通的山头,不过是临时勘察了下, 再放入一些饲养的猎物以供百官娱乐。 清漪跨马上身, 葇兮有些羡慕地看着清漪,朝她挥手告别。葇兮虽也骑过几次马, 终究身子骨不如清漪好,胆量也有限, 自然不能骑马在猎场驰骋。 待清漪走后, 葇兮若有所思地低头往帐篷走去。刚走不到几步, 身子被人提了起来, 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背上。回头一看,见是清漪, 心中又惊又怕。 “放心,我会骑慢点,不会摔着你。这次涉猎之后,我就该嫁人了,以后我作为人/妻,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策马奔腾了。也不知,你的良人在何处。”清漪说完之后,纵马前行。 葇兮哪会信不过清漪,不过坐在马背上还是有些不安。风吹起她耳畔的碎发,盖住了她的双眼,迷离中,见文化超了清漪的马。她看着那挺拔修长玉树临风的背影,有些失落。 “这厮!敢超我的马,葇兮,坐稳了,我要追上他!” 话落,清漪陡然加快了速度。 第37节 不过追出了一里之遥,清漪忽又放慢了速度。 葇兮左看又看,又抬头看了看天,怎么也找不到猎物,回头一看清漪,并未架弓,便问道:“为何停下来了?” “那糊涂的皇帝老儿,无缘无故说我家云起这不好那不好,还问我赵文化如何。真是气死人,我真不知道官家要打什么算盘,葇兮,你一向聪明,帮我分析分析。” 葇兮听罢,心底涌起片刻惆怅。由于事关文化,她无法正常推测赵匡胤的用意,但无非就是三种情况。第一种,皇上是拿清漪开玩笑的。第二种,是赵文化自请的。第三种,事关朝廷格局,不愿见莒国公府和许相联手,以免朝中失衡。清漪方才既然这么说,显然是避嫌之意,且对赵文化没有任何想法,即便如此,葇兮还是有些难过。清漪嫁给谁,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他赵文化娶谁都好,但是这个人,一定不要是葇兮认识的,而且,一定不能是清漪,否则,她将肝肠寸断,日日难安。 见葇兮默然,清漪追说道:“不行,我要亲自跟这个赵文化说清楚,让他跟官家讲清楚。” 话音刚落,清漪看见树林里一只狐狸的身影,立即取箭搭弓,待拉好弓后,正要射出,发现那只狐狸有些年老体衰。清漪于是慢慢松了手,“葇兮,你来。” “啊?” 清漪抓过葇兮的手,放在弓把上,引导葇兮将弓拉满,然后松开了手,“葇兮,若你能猎到这只狐狸,便祝你心想事成。”清漪最近见葇兮心事重重,既然葇兮不说,清漪也就不主动问,免得葇兮忧心,眼下只能用这种方式给她助阵。 “放手吧!”清漪指挥道。 葇兮一松手,箭矢射入了狐狸的腹部。葇兮注意到狐狸身旁有个不起眼的陷阱,用厚厚的落叶盖住了。“你毛手毛脚的,我怕你踩了那个陷阱,我去捡!” 清漪顺着葇兮指的方向,看见了那堆枯叶,“多亏你眼神好,若是我这样粗心大意的,没准真会跌进去踩到兽夹。” 葇兮凭着一股蛮力纵身跃下马,双脚离地面太高,她腿力不足,发力也不当,一时扭伤了筋骨,疼地摔倒在地。清漪翻身下马将她扶起。 “清漪,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对我真好,倘若你是男子,我便不用愁嫁人的事了。” “你心肠好,温柔懂事,知书识礼,又耳聪目明,那个陷阱你若不说,我断然是看不出来的,我倒是想,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葇兮在心中叹了口气,心知缘分都是容貌决定的,不由得有些愁绪。这时,她双脚的疼痛已经缓解了不少,于是去捡回了那只狐狸。 二人又在林子里兜转,过了一个时辰,已觉得有些体力不支,故而返程往帐篷走去。除了方才的狐狸,又猎获了一只獐,两只兔子,还有一只斑鸠。 扎营处,已支好了三十来个烧烤架,按府邸和人头分。清漪和葇兮将猎物放下,有家丁取去猎杀切块,以备烤肉用。宫人们还准备了些果馔和点心分给众人。葇兮略微扫了一眼四周,不见赵文化,又不敢抬眼到处找寻,只好问清漪,“赵四官人回来了没?” 清漪四处看了看,摇了摇头,“许是还没回来,许是在帐篷里。应该没那么快吧,他们男人体力好,估摸着得多跑一阵。” 四下里忙碌了一阵,一切皆已妥当,林子里顿时飘满了肉香。只等官家发话,众人便可用餐。 又过了一个时辰,已接近未时,葇兮还是没看见赵文化。猎场人本就少,赵文化鲜衣怒马,并不难找。 众人正翘首以待,等着皇上一声号令,便可大朵快颐。 清漪端起一盘葇兮烤好的肉,“走,咱俩去给官家请安。”葇兮的厨艺一向好,烤出来的肉,外焦里嫩,色泽金黄,让人垂涎欲滴。 几名侍卫把手在赵匡胤的帐篷入口处,一人进得帐内通报,得到传唤,清漪方才与葇兮进入。只见一行人跪在地,赵匡胤又急又怒。见了清漪来,忙问道:“你们两个,见到过文化没?” 李公公面带忧色,“四官人一直不见人影,已经有二十来人分头去找了,仍无所获。他的马竟自己跑回来了。” 二人摇摇头。葇兮面带焦色,清漪将烤肉递给一旁侍女,“清漪愿去找寻文化兄。” 赵匡胤默默点了头。 二人出了帐篷,往马厩走去,清漪问道,“你说文化兄是迷路了还是跌进陷阱了?还是故意躲在树上让官家着急?” “那么多人没找到,许是跌进陷阱了,清漪,我们分头找,多一分希望。” 清漪朝葇兮点点头,“你小心点。” “我骑马问题不大,倒是你,注意点脚下。” 李公公执了拂尘一挥吩咐众人道:“官家有令,众卿可自行用餐。” 众人相顾而视了片刻,便低头忙碌起来。 葇兮与清漪顺着文化走过的道一路追来,待到了分叉口,二人相顾无言,默契地分道扬镳。 葇兮一边小心地打量着周遭的地形,一边低头找寻四处的马蹄印,一边留心两旁的树枝是否有文化身上的衣服碎块。不一会儿,又到了分岔路口,葇兮看了看两条路,选了一条稍微狭窄的路,大路多半一有人找过。前行了一会,又遇到一个路口,葇兮小心地下了马,拍了拍马脑袋,“马儿马儿,今日你一定要助我找到赵四官人,你快告诉我,走哪条道?” 那马儿头偏向右边吃了几口树叶,葇兮打定主意听上天的安排,牵着马朝右边走去。忽见前边一团白色绢袍,葇兮大喜过望,快步走去,见赵文化身子歪躺在地上,头发散落一地,再看他的脸,已经有些发青,葇兮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叹了叹他的鼻息,扯开嗓子喊道:“快来人啊,赵四官人在此!” 葇兮掐了掐文化的人中,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深知他已经晕过去了。便撩开他的衣物检查伤口,只见他的左脚小腿处,有一团血迹,伤口上面绑着他的发带,伤口处的血迹有些发黑,心知不妙。葇兮急得哭了起来,又喊了两嗓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葇兮担心他的左脚失血坏死,忙抖抖索索解开绑带,将嘴唇贴上去使劲地吮吸,吐出了几口黑血之后,见伤口处的血液已然发红。便试图将他抱上马,却怎么也抱不动分毫。她从文化的箭筒里拿了一支箭,使劲平生力气朝马腿扎去,那马受了惊,拼命往外跑去。葇兮站起来,往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找到半边莲之类的解毒/药草。一阵忙下来,葇兮有些体力不支,知道自己也不慎吸入了毒血,眼看就要晕过去。葇兮鼓起勇气,将文化扶起来靠着树,自己朝他怀里一躺,感受到宽大的臂膀带来的安全感,顿时觉得幸福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64、此生无憾 … 晴曦殿。 葇兮醒来的时候, 已是躺在床上,她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浑身躺得又酸又痛,她摇了摇趴在床边的清漪。 清漪见葇兮醒来,自是欣喜万分, 大喊了一声:“葇兮!” 不过须臾,赵匡胤便来到晴曦殿。 葇兮挣扎着起身行礼, 赵匡胤让清漪先出了门去。 “江家娘子,多谢你救了我四弟!” 葇兮的双眼轻微而缓慢地眨了一下, 随即轻笑, “这是民女应该做的。” “江家娘子, 四官人所中之毒,乃长吻蝮蛇, 此蛇剧毒无比, 你为四官人吸毒血时,不慎伤及脏器, 恐年岁难永。”李太医道。 葇兮头中一片嗡嗡巨响,“四官人如何了?” “四官人伤在腿脚上, 又因及时绑了系带, 暂时无碍。” “葇兮还有多少时日?” “好生将养, 可保十年无虞。” 赵匡胤道:“传令下去, 用最好的药给江家娘子将养!” 葇兮屈身道谢:“葇兮谢过官家!” “你救我四弟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默了片刻,葇兮开口道:“愿得一宅院, 陪母度余年。” “你对我四弟显见得有情有义,不如以后就跟着我四弟吧。”赵匡胤试探地问道,心中并无多少诚意,即便这江葇兮一口答应,他也有办法不留痕迹地收回此话。 “官家厚爱,本不应辞,只是葇兮对四官人并无情意。” “那你为何救他?” “让官家见笑,葇兮自小穷怕了,料想四官人非富即贵,若救之有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赵匡胤走后,葇兮又躺到床上,放下幔帐,对屋内的侍女道:“无事莫要叨扰。” 她虽闭着眼,却有无数行泪珠滑落,湿了枕巾。 十年,够了。 赵文化前来探病时,葇兮平静地如一滩湖水。 连日来,她身子虚浮地厉害,没想到蝮蛇竟然这么厉害。 “可好些了?” “区区蛇毒而已,并无大碍,你看我如今气色红润,便知已无事。不知官人的腿伤是否痊愈了?” “多亏你救治及时,我毫发无损。” 赵文化的眼里多了些怜爱的神色,葇兮撞见之时,赶紧躲闪开来。 清漪的婚事渐近,葇兮隔日便去白塘村料理她的冬瓜。还有十年,她该何去何从?是留在这汴京城顾影自怜,还是去蜀地、汉中、江南、鹭岛,去寻访心上人昔日的足迹,抑或是远走她乡,不让阿娘知道自己年寿难永。 清漪大婚这日,莒国公府的冬瓜吸引了宾客的目光,大家都在谈论着这带着喜庆花纹和吉利祝福语的冬瓜。 葇兮目送新娘子上了花轿。 官家赐的宅子宽敞明亮,奉氏眉眼里藏不住笑意。葇兮将奉氏安顿好之后,自己又去了白塘村。 她每日都会去那口白塘边。 直到有一天,葇兮正蹲在塘边看水中的倒影时,忽然,自己身后多了一人,那影子太过于熟悉,葇兮缓缓往前移动,伸出左手想去抚摸水中的倒影,却怕弄得波纹縠皱,于是调整好位置,使得自己与那影子并肩相靠,苦笑道:“原来,那条蝮蛇那么毒,竟让我出现了幻影。只是不知……他怎么样了。” “我在这里。”文化说罢,盘腿坐在葇兮身侧。 葇兮匆匆掩饰好脸上的慌张,“好久不见!” “真是叫我好找!”文化看着日渐消瘦的葇兮,有些心疼地抚上她的面颊,葇兮并未躲闪开。她在风中站了许久,脸早已是冰冰凉凉,不过须臾,文化便感觉到葇兮脸颊上传来的热度。 “跟我回去吧,葇兮。” 葇兮看到文化眼中的柔情,心中早已泛起一片旖旎,大有得偿所愿此生无憾之感,她淡淡地回道:“不!” 文化闻言,一言不发地陪葇兮坐着。秋日的风吹来,塘面涟漪阵阵。 约莫过了一刻,文化道:“起来活动下筋骨,不然会抽筋的。” 葇兮回道:“四官人请回吧,莫要叨扰葇兮清修。” “你不走,我便留在这里陪你。” 葇兮正色道:“我并非欲拒还迎,也并非欲擒故纵,我只是想请你离开。” “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有情意,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葇兮抬眼正视文化,冷冷说道:“四官人会错意了,葇兮自小没见过大世面,见了什么生人都会怯生。” “若果真如此,为何你会出现在这?” “未遇到你之前,我便时常和清漪来此处玩耍,如今我故地重游,追忆与清漪的点点滴滴,又与四官人何干?” 赵文化不再废话,伸手点了葇兮的穴道,将其横抱起来,走至身后的马,将葇兮放在马背上。 “谁叫我是当今圣上的四弟呢,我想娶谁,谁就得嫁!即日起,你便是我幽簧的女主人。” 文化骑马大摇大摆地路过长安街。 葇兮对路人的侧目视而不见,只是面无表情地感受着身后之人结实的臂膀和温暖的怀抱。 文化抱着葇兮进了房间,替她解开穴道。 葇兮仍旧面无表情,倒是文化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这个反应?” “你是希望看见我跑么?我一介女流,哪里跑得过你?还不如省点力气。” “明日我去江府提亲。” 葇兮淡淡笑道:“四官人请自便。” “我想知道,为何?” 第38节 “四官人好生善良,为报恩不惜以身相许,可惜葇兮并不愿意承这份情。” “怎么就是报恩了呢?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与众有别,后来几番相处,顿觉你是人生知己,我打心眼里爱惜你。” “这番话,你对清漪也说过。” “真是冤枉,我只当洞庭郡主志同道合,可惜郡主已不在京中,不然可找她来对质。” “什么?清漪离了京?”清漪婚后不过十天,葇兮显然不敢相信。 “是啊,官家将苏官人调离京城,封剑南节度使,郡主回门第二日,便前往成都去了。” “真是奇怪,清漪离京不与我说,这是为何?” “你们女人的想法,我也猜不透,清漪也未曾与我告别。” 当下,二人再无言语。文化找了稳妥的心腹将葇兮送回了江宅,也就是赵匡胤新赐的庭院。 65、凤仪公主 … 月前, 一行披红挂彩车队的车队出了汴京城,一路往西北方向驶去。赵匡胤独自一人站在城墙边上,看着转动的车轮,面上有些难以言喻的苦楚。 北汉国朝都晋阳城外的界碑处,早有迎亲的队伍候在路旁。 “臣苗泽圃恭迎大宋凤仪公主大驾!”待得车队靠近, 北汉的迎亲官朝轿内喊道。 “辛苦了,苗大人!”沉默片刻后, 轿帘内的凤仪公主终于徐徐开口,声音柔缓而略带紧张。 “天色渐晚, 请凤仪宫主屈驾, 前往龙城驿馆暂作歇息。” “有劳苗大人带路!”仍是有气无力的声音。 龙城驿馆乃北汉国国都的皇家驿馆, 众人遂起程前往。今晚暂住一宿,待得明日, 大宋的送亲使臣便可回朝。 轿子落定, 凤仪公主一身大红色喜袍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下轿,她头上戴着大红色头巾, 长长的镂金流苏垂落在胸前,遮住了整张脸。 众人被安排下去歇息。初冬的夜色凉如水, 凤仪公主站在窗前, 看着夜色发呆。即便遮住了脸, 她的落寞还是破巾而出。她摘下头上的发簪, 明日,且看那北汉皇帝刘钧如何安置自己,如若他不近女色, 那就再议。如若他强行要霸占自己,凤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发簪,以自己的本事,就算侥幸杀得了刘钧,也未必能逃出皇宫重围。而且杀了皇帝又有何好处,白白便宜了赵匡胤,倒不如血溅当场,让刘钧记恨他,最好能挑起两国战争,也算是死得其所。想自己一生待人宽厚坦诚,不曾想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如此想来,当个好人又有何益处,取悦了别人,害了自己。或许自己的坦诚在别人眼里,只当是看了笑话。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喧闹之声,划破了夜间的沉静。凤仪公主闻声,并不回头。不过片刻,她的门便被人打开,众人拥进了一个华贵的妇人。 “明妃娘娘,请自便。”宫人说罢,便告退了,只留了那位华贵的夫人并她身旁的侍女。 那位侍女一把掀下凤仪公主的面巾,只见她满脸的委屈隐忍,正可怜巴巴地望向明妃。明妃打量了她一眼,“果真是人间尤物,真是漂亮!大宋皇帝竟舍得送这样的美人来,可惜了,这副长相是个短命的!”说罢,便轻薄地靠近,伸手去捏凤仪公主的下巴。 还不等明妃得逞,凤仪公主左手一刹那间便锁住她的咽喉,用力一捏,“屎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倒要看看谁是短命的!” 明妃和侍女吓得哭喊起来,大宋的送亲使臣此刻正在房间昏昏大睡,丝毫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北汉的宫人和执刀的侍卫闻声闯入,“大胆细作,还不放开明妃!”侍卫虽然想上前制住细作,但看见明妃挣扎害怕的神情,便知这细作有几分本事,于是犹豫着不敢近前,怕细作一怒之下伤了明妃——北汉国最尊贵的女人。 凤仪公主右手弹指而出,簪子刺入身前一名侍卫的小腹中,那侍卫痛得大声惊呼,随即倒在地上挣扎着。众人见他的惨状,更是不敢胡来。 凤仪宫主慢悠悠地道:“我好几日没吃饭了,除了伺候你们明妃娘娘的力气,再无余力跟你们纠缠,识相的赶紧滚开!” 众人忙退到两旁,让出中间一条道。凤仪公主押着明妃走出驿馆外,此时,明妃的马车正停在门口。 “把那马给我牵来!”凤仪公主眉不蹙而愁,目不眦而怒。 众人生怕明妃有什么闪失,只得照做。凤仪公主和明妃上了马,正欲策马而去,忽又朝那宫人说道:“拿一屉笼饼来,别使诈,我吃什么你们明妃就吃什么。” 宫人只好呈上笼饼,凤仪公主接过,“只要你们敢追,我就敢掐死她。”说罢,一蹬马便朝夜色中走去。 北方的初冬寒风凛冽,明妃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哭哭啼啼哀求道:“女侠,饶命啊!” “我饶你命,谁来饶我?你还是安生点的好!”凤仪公主右手驾马,左手擒着明妃的脖子,她饿得有些体力不支,忙腾出右手拿了个笼饼塞到嘴里。 “你杀了我,你们大宋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蠢货,他如果要放过我,岂会让我来和亲!”凤仪公主言辞之间充满了愤怒,伸手撕去身上的红裳丢在路边,明妃这才听出来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想来和亲。 凤仪公主细听不远处有马的嘶鸣之声,便调转缰绳,朝那处走去。见一处民舍外的马槽里有几匹马。当下顾不得其他,伸手点了明妃的穴道,赶紧去牵了匹马来,使劲一蹬明妃的马,疼得那马扬蹄而去。又轻轻一跃,拿了两件屋檐下晾晒的衣物,胡乱穿在身上。 明妃被强行扔到偷来的马上,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几欲崩溃。又不敢大喊求救,生怕这位和亲的女侠出手之间要置自己于死地,只得再寻良机。 不知过了多久,明妃再次有气无力地哀求道:“女侠,我已知错,既然你不想来和亲,请看在我帮你摆脱困境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凤仪公主一听,唾骂道:“蠢货说的话,简直惊人地相似!”想起前尘往事来,凤仪更觉得心烦。这一路和亲,她想起近年来接触到的人和事,又想起如今的遭遇,虽不知其中曲折,却早已觉得人心隔肚皮。倘若葇兮或者凤时在侧,想来应该能帮自己疏导一二。 一路寒风呼啸,又是深更半夜,明妃何时受过这种苦头,当下啼哭起来,凤仪有些不耐烦,心想,自己平素里就是太软弱可欺太善良了些,如今才会遭人暗算。借着月色看见前面有一片池塘,当下拎起明妃往空中一抛,再飞起一脚往池心一踹,不过终究还是收回了一成力气,明妃大半个身子落在岸上。 一路上,凤仪紧赶慢赶。路边的树叶光秃秃的,几天之内全部掉光,到处一片萧索,再也没有一丝绿意。和亲路上一直待在轿子内,竟不知这北国的地势如此平坦,简直是一马平川。凤仪苦笑了下,自己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竟还有心思看沿途风景,当下策马往东南而去。 几天之后,路过磁州武安,这是太行山脚下的一处郡县,倒也有山有水。凤仪连日奔波有些疲累,又因满目凋零的北国风光而感伤,眼下见此处风光不与晋阳同,便牵着马信步而行。心想,自己离京这么久,可有人前来相寻? 正在思忖间,见前边有擂鼓之声,凑上前一看,见是有人在表演杂剧。正觉得没趣,忽然有一花白胡子的老叟拉住自己,“小娘子,这是俺们新排的曲目,今儿是头一回演出,不要钱,恳请小娘子赏脸一看。” 凤仪一向没主意,此刻又不急着赶路,便任由那老叟拉到戏台子前,听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 “赵大郎,俺爹娘失散无音信,奴被劫持陷绝境,幸遇壮士来至此,救奴脱身见光明。救命之恩滴水报,清娘孤身无金银。愿以妾身许恩人,朝朝暮暮报恩情……” “清娘容禀:我为兄来奴为妹,义结金兰手足情。妹与亲人早团聚,兄可投身赴边陲……” 凤仪听着唱词,忽然间杏眼圆睁,瞪着台上二人,激动地站起身来。 老叟见状,不明所以,热忱地问道:“小娘子,你可听得懂这曲目?” “这说的可是当今官家登基前,被一年轻娘子救下,然后意欲以身相许报恩?” “正是!娘子真是冰雪聪明,才听了几句,就猜出这赵大郎乃当今官家。当今官家可是个大好人,年轻有为。路见不平拔刀助,强盗窝里救清娘。清娘意以身相许,仗义官家不挟恩。这首曲目可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来。” “敢问是何人改编?” “是我徒弟,他娘曾在汴京城宰相府当差,是他娘讲给他听的故事。” “胡扯!”凤仪一声怒骂,轻轻运气飞上戏台,一脚踢翻一个。这小小市镇,乡民们何曾见过身手不凡的练家子,一个个吓得不敢乱动。凤仪见躲在角落里的“赵匡胤”和“清娘”,一手揪住一个,略一迟疑,最后还是分离摔下抬去,“你们这些蠢货,去死吧!” 凤仪一看台下人数众多,到底功夫不到家,担心惊动了官府,到时候铁定架不住一大群捕快,当下提身飞到马上,快速解了缰绳策马而去。 66、锦城决绝 … 凤仪策马来到汴京城郊时, 远远地望着城门忽然止了步。心想,那皇帝老儿既然这么无情,不仅毁了自己良缘,更偷梁换柱让自己前去和亲,让人何等心寒。他既然有野心统一天下, 将来兵戎相见时,置自己于何地? 眼下若冒然前去质问, 搞不好小命都丢了。也是,如若自己现身众人前, 他又有何颜面直面当年救命恩情? 当年他对自己一番慷慨陈词, 使得自己对他的崇拜犹如巍峨泰山, 滔滔江水,如今看来, 却不过如此。篡位保旧臣, 无非收买人心,夺旧友天下, 分明心险恶。对,篡位了就是篡位了, 哪来那么多道理, 搞不好周世宗英年早逝就有他的一份! 想到此处, 凤仪用纱巾蒙了面, 拉住几个过往行人问莒国公府苏大郎,有人说,那苏大郎刚拜了堂, 就被封了剑南节度使,婚后便匆匆离京上任去了。 凤仪想到京城的义父,也不知义父是否知道自己被调包了。又不敢京城去问,犹豫再三,只好调转了马头,往西南方向而去。 一路上风雪交加,车马极慢,凤仪心急如焚,日夜兼程,终于病倒在秦岭腹地。被当地的人收留了一番,养了几个月,身体渐好时,已是第二年入夏。 才入锦城时,莒国公府的正贤认出了凤时,他一时喜上眉梢上前问安,瞬间又浮起不安的神情。凤时经过这番变故,已然将这番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隐约猜出了几分,却又抱着一丝侥幸,随正贤去了驿馆。 不多时,云起赶来驿馆,两人忽视时,皆是一惊。云起的脸上再不似往日那般清明,脸上多了些沧桑和稳重。而凤仪,不,应该说是清漪,再也不复昔时眉黛青山,双瞳剪水,眸子里已然有些浊色。 云起上前将清漪搂在怀里,清漪感觉到背后一片温热,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如若只是久别重逢,又岂会相顾无言泪两行。 “你家夫人,可好?”清漪缓缓开口问道。 云起并未接话,清漪已知心中揣测属实,遂用力挣脱他,云起却如何也不肯松手,二人挣扎间,清漪的背后已湿了一片。 拜堂那日,从轿子内抱出新娘子后,云起已察觉出来不对劲,他对清漪是何等的熟悉,从身量到举手投足,从气息到坐立行走,眼前那个陌生的女子并非两年来相伴身侧之人。云起正觉得诧异时,有家丁上前耳语道:“洞庭郡主突然腹泻,吉时不可误,只好先找人顶替。” 拜完堂后,他脱掉婚袍便要去相府找清漪,岂料被人点了穴,再也动弹不得。之后,李公公出现,告知云起,洞庭郡主已被北汉皇帝看中,如若不前去和亲,两国自会兵戎相见。云起被迫前来锦城,半年未看新娘子一眼,也不知新娘子是何人。 两个月前,从北汉来的商贾带来了凤仪公主怀孕的消息。 不日后,新娘使计在房里下了药,云起正觉昏头涨脑时,只觉身侧有一温香软玉,模样举止颇似清漪,那人未施粉黛,也不梳发髻,只在身侧垂下两条细辫子,穿着荷花流云锦襦裙,正是清漪平日里最喜爱的衣物。云起虽觉得有异样,终抵不过半年相思情浓,紧紧搂过身旁之人再不肯松开。待翌日药力散去,云起才发现身侧之人并非清漪。当晚虽未行洞房之礼,然一夜肌肤相亲,云起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愧意。再加上清漪已经怀上他人骨血,此生再难续前缘。云起觉得心头有恨,整日借酒消愁,醉得大病一场后,终于想通,立誓重新做人。 清漪使劲全身力气奋力一推,云起觉得心头一震,虽不想撒手,却瞥见清漪眼中的怒气,只得慢慢松开。 “清漪,事已至此,并非我心所愿,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当休妻,从此守着你,再不会让你离开。我欠你的,这辈子便拿命来还。” “并非你所愿?莫非是我所愿?” “你我都被官家玩弄于股掌之中。接到新娘子时,我已觉出端倪,可恨当时有人骗我,说你生了病,只好找人顶替你拜堂。我拜完堂后,正要去找你,就被软禁起来,之后又被押送来此。我半年不曾抬眼看新娘子一眼,后来,有人说你在北汉宫里怀孕了,我……” “半年不曾看新娘子一眼,如今你我分离已有八月之余,也就是说,这两个月来,脉脉秋波看不尽,夜来美人徐徐香?” 云起脸上涌起一阵无奈,“若非我被人下药至幻,断不会碰那女子。” “你就不会自断其臂吗?” “我……”云起听到这话有些怔住,自断其臂这种事,何其残忍,清漪怎会说得那样轻松。 “如果是我,别说是自断其臂,就是舍了这条命,我也不会皱下眉头。当时,我差点就要进北汉宫廷时,心中就是这般念想,如若我被皇帝玷污,自当赔了这条命。”清漪说罢,怒气冲冲地起身往驿馆外走去,三下两下解了缰绳便要上马。 云起急忙拦住,“你肯舍命待我,我苏云起便欠你一条命,以后我这条命送你。” “是吗?如今我侥幸逃出北汉,坏了盟约大事,被两国皇帝联手追杀,从此亡命天涯,你若弃官随我出逃,你那些在汴京城的家眷,怕是不保。” 云起听见这话,脸上有几许犹疑,被清漪看在眼里,当下不再停留,立即扬鞭。 云起看见清漪手上的动作,连忙拦在马前,惊得那马扬起蹄子眼看就要撞上去,云起赶紧后退了几步,清漪也收住了缰绳并调转了马头。 “怎地,你还有何事?” “清漪,万事好商量,你是我钦定的妻子,是我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有什么难处,咱们两个想办法一起解决,如何?” “若是想不出来办法呢?” “天下哪有不能解决的事?” “若官家执意不饶我,你是否会起兵反了这天下?” “清漪,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说。” “那你就是不肯咯?滚开!不然我一鞭子下去,我的马儿可不认人!” “清漪,凡事要讲道理,你先下来,你总得给个解决的机会是不是?” “我问你,在你心目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云起一时摸不准清漪到底想说什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好歹也是赵匡胤钦点的状元郎,叫你找几个词描述我一下,你都说不出来,可见也是徒有虚名。” “你,心地善良,冰雪聪明,花颜月貌……” 不等云起说完,清漪打断道:“停!” 第39节 云起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既然你也说我冰雪聪明,当知我这样聪明的女子,是不可能与你这样的蠢货为伍,就此别过,别来找我,否则,让你断子绝孙!” 云起不知道为何清漪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只见她面带决绝之色,眼睛里透着杀气,一时担心她气出什么好歹来,只得闪到一边,任由清漪纵马离去。心中计划着先处理好锦城的大小事务,再去找她赔罪。 待出了城,清漪一路往东而去。 几行清泪爬过脸颊,清漪也不擦去,任由被风吹干,喃喃自语道:“我的好姊姊,这下清漪终于还清你的恩情了!从此各奔东西,两不相欠。官家……可真是个好皇帝呀,他对全天下的人都这么好,却唯独牺牲了我呢……” “河水清且涟猗,父亲,看你给我取的好名字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何清漪偏容不得任何瑕疵。你说苏云起与姊姊同床共枕两月之余,又岂能说断就断毫无情意,倘若他真是这样的人,我又留他何用。倘若他对姊姊念念不忘,我又该如何自处?” “在别人看来,我也许就是个智障吧,谁又肯与我这样的人朝夕为伴?不解风情,听不懂人话,沾衣姊姊和雁惊寒他们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先后离我而去吧,换个人也早晚会抛弃我。我不知道为何每个人说话都拐弯抹角,话中有话,叫我去猜,可我生来就不擅长猜别人啊。” “好一个强极则损!损就损吧,我倒要看看,时光会不会磨平我的棱角!” “愿为清水蕖,不染渠沟泥。” “愿为林中竹,矢志不曾移。” “愿为山中玉,不近凡俗世。” “愿为冬日雪,不沾尘土气。” “愿为江渚渔,不争既定事。” “愿为白发樵,不叹命无时。” “愿分扬镳后,再会永无期。” 67、往事疑云 … 清漪回到浯溪渡口时, 夏日的残阳如火,投射在湘江之中。 “哎,父亲,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蠢?” “先是被人贩子骗得离家出走,后来被雁州纨绔骗得差点误了终身, 再是被赵匡胤骗,然后又被……” 清漪一路牵着马走在湘江边上, 残阳正以肉眼可见之速斜斜西坠,她口中念念有词, 全然不顾路人投来好奇的眼光。 “哎, 我对这些人真心以待, 他们却从未给过我真心,人与人之间, 一定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吗?女儿生来就不善此道, 如今也算勘破了红尘,今后只想留在樰岭长伴父亲的英魂。” 樰岭脚下, 清漪走到水边,看了看自己风尘仆仆的倒影。掬了几捧水洗完脸后, 仔细打量自己的面容。端的是螺黛远山眉, 双瞳剪水目, 一看便知是心思纯善, 与世无害之人。她解开肩头的两条辫子,挽了个精致的朝天髻。 “这个龌龊的世间,就留给那些龌龊的人吧……” 清漪牵马一步步拾阶而上, 芳伯端着一碗青菜稀粥坐在大门口,警惕地看着眼前一脸戾色的女子一步步逼近。“你是何人?”芳伯已经年过七旬,花白稀疏的发须,口中只留了一个牙齿。 当年她和初尘共赴蜀国时,曾遣散家中奴仆,这个芳伯,又怎会在此?清漪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她解开发顶的朝天髻,重新梳了两条小辫垂下来,“你可认出我来了吗?” “是三娘!”芳伯伸手摸了那两条小辫子,“芳伯年纪大了,一时没认出三娘来。我去给你端饭来。”芳伯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往院内的小屋走去。 清漪跟着进了小屋,灶台上的锅里,正用余火焖着青菜粥,芳伯掀开锅盖,还冒着微微的热气。他盛了一碗,端给了清漪。 清漪仔细地看了一下芳伯手里的碗,洗得干干净净,一丝尘土也没有,显然是有人用过的。再一下屋子,水缸里有一大缸井水,灶台后面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芳伯,这里还有谁住吗?”问出这话后,顿时觉得有些难受,倘若自己先前肯耳听四面,眼观八方,何至于落得如此窘迫?现在想来,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完全没有破绽,想来自己这般愚钝,他们也不屑于多加掩饰。 “崇谦常来,也就是你的大师兄。” 大师兄?是了,以前只知道朱榕是父亲的二弟子,竟没有想到还有个大师兄。“大师兄,他是何人?” “他呀,差点就成你姊夫了。”芳伯感叹道。 芳伯话音刚落,清漪便听见山腰上有琴声传来。清漪出了院子,朝山腰走去。不多时,便见那里有一处茅屋,门没关,弹琴之人面向门口,面孔有些冷峻。 “清漪,好久不见啊!” “是你,当年在拒霜园里,跟何初尘说话的人就是你。”清漪只要一提到初尘,不知怎地,终究柔和不起来。想起芳伯刚才的话,心中蔑笑道:才女自古总多情! “记性真是差!我看着你长大,你竟然只记得什么何初尘!”崇谦苦笑道:“你跟你姊姊,还真是不同,你姊姊可比你聪明多了!” 清漪嘴角浮起一股嘲讽之意,正待驳回几句,崇谦抢先道:“你冰雪聪明,岂会连这简单的小事也想不明白!” 荒谬,才说自己蠢,这些又说自己冰雪聪明!清漪觉得这四个字实在太过于刺耳,是对自己眼下窘迫难当的讽刺! 不对,眼前的男子分明傲骨铮铮,岂会看上何初尘那种伪才女!虽然自己愚钝了些,可那何初尘也绝非聪明之人,眼前之人分明不像是睁眼说瞎话,难道……清漪不禁想起了后山的那座孤坟。 崇谦将清漪脸上的变化看在眼里,“以前师父不在家时,我天天从被窝里把你抱出来,还带你爬山,下雪天带你去吃雪,你竟然只记得何初尘!” 清漪乍一听见这话,想起了幼年往事。当年家中的确有个凶巴巴的兄长,对自己从来没有好脸色。 由于清漪生下来,不如长姊聪明,何家祖母王氏便打趣道:“也不知我那聪明绝顶的儿子和蕙质兰心的儿媳怎么会生出这么傻的孙女,别人见了不知道,还以为我老婆子从外边捡了个小呆瓜。” 这本是老太太的一句戏言,众人听了之后,便总拿这话打趣清漪。一来而去,每逢清漪表现得不够好时,老太太和何樰就总说如若清漪不听话便要卖了她。可怜清漪竟将这话当了真,这才有了后来的闹剧。 清漪转过身子,看向不远处的孤坟,心中感慨万千,“我姊姊她,唤作何名?” “河水清且涟漪。” “噢?何——清——涟?”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见过的。” 清漪的思绪抽回那次知州寿宴上,努力回想着那位一袭黄衣玉指揉弦弹奏《将军令》的少女,她只记得当时,那位黄衫女子盯着自己看,再后来,她的丫鬟端给自己来两盘酸透了的枇杷和杨梅。本以为只是一场巧合,愚钝如自己,又怎会猜得到长姊的一片心意。 仅仅事隔十几日,先是父亲来到雁府替雁家洗刷当年旧案,再是初尘独自雁州,从此以楚国才女、潇湘郡主、江畔芙蓉自居。那么这短短半月里,究竟发生了惊天大事!想到这里,清漪心乱如麻,急于想求得一个答案。 “兄长,为何初尘会冒充长姊?长姊又为何不幸夭亡?” “你冰雪聪明,有些事情多想想,就知道答案了。” 又是这四个字!清漪有些不快,“天色已晚,兄长早些休息,清漪就不打扰了。” 回到房中,清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想起了一幕幕往事。先是知州寿宴长姊美名扬,再是父亲以澄清旧案为名,其实是为了接近自己,然后父亲匆匆离府回去为徐姨娘办丧事,而在徐姨娘暴毙之前,初尘私自离府会情郎,并从此冒充长姊之名,如此看来,长姊夭亡发生在徐姨娘暴毙之前。 那么,长姊和徐姨娘之死,究竟有何内情呢?父亲对初尘的冷漠,是因为她冒充长姊到处招摇吗? 68、前尘旧事 … 七月十四, 崇谦提着祭品来拜祭师父师娘和清涟,见清漪正坐在师父的坟前发呆。 “傻孩子,你每天坐在师父坟前冥思苦想,可想出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落红一开始接近我, 是为了离间我和云起,而且还有意撮合我和赵文化。我只知道, 沾衣姊姊跟我生分,是因为云起。我只知道, 赵匡胤为了宽慰柴氏遗孤, 选择牺牲了我。” “看来你不知道, 雁惊寒为了留你在身边,不肯告诉你云沾衣的去向。后来又为了赶你走, 使计让我撞见你更衣的场景。” 清漪眸子里的讶色一闪即逝, 随即苦笑道:“我还真不知道。” “清漪,人生苦短, 及时行乐去吧,你冰雪聪明, 这些道理自是明白的。无论你怎么过, 是选择每天自怨自艾痛恨被他人玩弄, 还是遗忘前尘往事, 都只有一生的时间了。” 又是冰雪聪明,多么恶心的四个字!“你可知道我长姊是怎么死的吗?” “二师娘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可以去问问她。” 话音刚落, 便听后边脚步声传来,正是水横波。 拜祭完众人后,母女俩来到江边的潇湘亭,水横波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 “在我未出阁前,曾与葇兮的爹爹江执笔心意互许,后来,迫于你外祖父外祖母的威逼,只好嫁给了你父亲。在你两岁那年,你祖母六十大寿,我独自在内院的廊下弹琴,江执笔闯入内院,意欲说服我同他远走高飞,我自是不肯,正在争执间,被你祖母撞见,后来我就带发修行去了。清漪,你可恨我没有尽到养育之责?” 清漪摇摇头,“母亲的难处,我自能体会得到,你心里并非没有清漪,我岂会责怪。” “你九岁那年,有人假装成你父亲的模样,将你带离府中。你长姊及笄那年,恰逢雁州知州大寿,献筝一曲,算得上是初次见外客,你长姊常年养在深闺无人识,经此事后,从此名声大噪。在回祁阳的途中,不幸遇上一伙山贼,你两位姊姊都惨遭贼人□□,你长姊不甘受辱,便自戕了。从此,表姊便精神失常了。” “不对,那何初尘分明还是黄花闺女,那年她在蜀宫,夜夜承欢,却在数月之后才落了红,蜀皇还特地为此大肆办了一场盛宴,举宫之中无人不知此事。” 横波闻言默不作声。 清漪问道:“当年祖母带人闯入内院见到你与江执笔争执,徐姨娘可在场?” “不曾。不过,表姊倒是在场。” “当年我被挂卖之时,徐姨娘可曾在场?” “不曾。当时她正好回娘了,只有表姊一人在府中操持。” “咱们何家,先后遭逢诸多变故,桩桩件件不离大姨和母亲,不离长姊和我,显见得是徐姨娘和初尘想取而代之。不对,何初尘就是个蠢货!” “我和你父亲都怀疑到徐氏头上,故而把她杀了。你差不多就猜对了,不过何府还曾有件大事,就是你父亲从一品丞相,贬谪为六品虞部郎中,从此失去了楚王信任。不出一年,楚国便被南唐灭了。” “母亲是说,徐姨娘是南唐国的细作?” “是的,当年南唐的齐王南巡路过潭州,随行的有郑王李煜,也就是现在的南唐国主,他听闻了你长姊之才,约她出来斗诗,你父亲虽不乐意,却拗不过楚王的胁迫,只好让你长姊前去应战,后来你长姊与那郑王打成平手,说是平手,不过是众人给郑王面子。齐王心胸狭隘,意欲为难你长姊,被他侍女徐姬所救,表姊为了答谢徐姬,就收留了她,在后来,她就被你父亲收入房中。” 清漪气得一拳捶在柱子上,“当年父亲和大姨先后离世,我没主见不知何去何从,便听信了何初尘之言随她入蜀,母亲为何不拦我?” “以她的心智,如果徐氏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迟早会坏了事。她心肠倒是不坏,虽与你起过几番冲突,于你倒也无损。我本想着诸事随缘,便不肯束缚你,岂料你如今也未修得善果,想我水横波活了大半辈子,竟是一事无成!”水横波说罢,不由得仰天长叹。 “母亲莫恼,是我自愿离开苏云起的,你不必为此事心烦。我与他的心意不相等,即便勉强在一起,心中也会有怨言。” “终究是母亲害了你。” “母亲说的哪里话?我的清高、我的骄傲、我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已经刻进了我的血液里,哪里就跟母亲有关了?得之,幸矣,失之,命矣。命中既定之事,强求不来的。” 之后,清漪每日守在父母坟前静下心来翻阅父亲生前留下的笔墨,将其汇编成册。又翻出不少出自女子之手的诗词手稿,那字迹与自己的俨然有六七分相似。仔细读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出尘绝艳清丽绝俗的女子,心中顿起了杀意,若不是何初尘的母亲,自己和清涟姊姊何以能落得如此境地! 眼前倏地投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抬眼一看,见是风尘仆仆的苏云起。 “喂,离我远点,你我相识两年,当知我有洁癖。” 苏云起跪下来给两座坟墓磕了头,被清漪一脚踹翻在地,“滚远点!别脏了我父母的轮回之路!” “清漪,为何对我如此绝情?” “因为,我付出的心意与我收到的心意不对等,这天底下,比你对我好的人不知凡几,江葇兮、朱凤时、赵文化,相比之下,你对我的心意显得可有可无,我要这可有可无的东西作甚!” 云起重新跪好,已是眼泪纵横,“我错了,我觉察到新娘子有变后,应该第一时间去追查你的下落,我不该丢下你不管,我欠你一条命,我用下半辈子还给你。以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万死不辞。” “要你这条贱命有何用?”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我不会原谅你,从此我要一个人浪迹天涯,以四海为家,以天地为铺,将我父亲毕生的学识传扬神州大地。”清漪心想,只要你说你肯抛下一切,事情就还有转机,否则,各自安好吧。 第40节 要抛家弃官随她远走天涯?苏云起自问做不到,早在与清漪相识之初,他就曾说过,自己会以功名为重,当时清漪明明是支持的,何以如今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这样,我们每年抽出两个月去游历,待告老还乡那天,我再陪你游遍这神州大地。” “我当着父母的坟前起誓,你我此生后会无期!如若有违,教我年寿不继!”转头对云起道:“你知道我有洁癖,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何清漪定然不会再用,快走,不送!” 69、京中天变 … 开宝九年(976年), 十月壬午夜,赵匡胤缠绵病榻数日,已是不省人事,皇后宋绿英和宦官王继恩随侍在侧。太医把过脉后,跪倒在床榻前, “皇后娘娘,早作准备。” 绿英看着床榻上日薄西山的赵匡胤, 不由得泣涕涟涟,原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 岂料会酿成如今这般。她不过二十四岁, 纵然成熟稳重, 到底还是慌了手脚,一边伏在床前哭泣不止, 一边吩咐王继恩道:“快去, 叫德芳来。” 赵匡胤膝下两子,长子赵德昭年二十五, 次子赵德芳年十七,宋皇后无所出。她与德昭年龄相近, 平日里多有避嫌, 故而偏疼德芳多些。 岂料王继恩刚走出帐外, 便见晋王赵光义带着十余人踏入殿来。只得朝宋皇后禀道:“晋王殿下来了。” 宋皇后起身看去, 晋王身后的精兵皆着铠甲戎服,心中顿时失了势,只得委曲求全道:“吾母子之命, 皆托于官家。” 赵光义带着哭腔回道:“必保皇嫂富贵无虞。” 九年前,赵文化执意要娶江家葇兮为妻,赵匡胤苦劝几番无果,只得同意下来,并封了葇兮为楚国夫人。 朝中大臣和各宗室随后赶到。是夜,赵光义于赵匡胤床榻前继位,改元太平兴国,并将自己的名字改成赵炅。 赵文化回到幽簧,已是次日凌晨。 葇兮见文化面色有虞,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二哥登基了。” 当年杜太后曾在临终前嘱咐他们兄弟几人,勿要重蹈前朝覆辙,若皇子年幼,则传弟不传子,日后再传回赵匡胤一脉。这本是口头之语,既无书信为证,又无他人在旁。如今,大侄子德昭已经年满二十五,早已及冠,他文德兼备,按理并不需要履行当日旧约,不料二哥还是抢先了一步。大哥身子一向极好,自是还没来得及想到后事,平常自己对朝中之事甚少插手,故而大哥和二哥走得更近,因此自己根本不知道大哥的心思。眼下二哥抢先登基,也不知是否会引起轩然大波。 葇兮柔声道:“愿与君共患难。” “许是我多心了。” 眼下天色还早,赵文化脱去外衣上了床。 听得耳畔传来轻微的翻身之声,呼吸声也从未均匀过。文化道:“我是个富贵闲人,想来二哥不会忌讳我,倒是德昭和德芳,我有些放心不下。” “让他们二人韬光隐晦,放弃这帝位之争。至于晋王百年后作何打算,早已无关紧要,一辈子那么长,谁也会有变了主意的时候。” “我也是这么想的,谁当皇帝不是当,眼下只求他们二人平安。” 四下静寂了许久,文化道:“也许我也会有被排挤的那一天,从此我们也要吃苦了,你怕吗?” “我还是吵着你了?”葇兮虽睡不着,却强忍着不动弹,不曾想还是被文化发现了。 “当然不怕,如果真要怕,我就怕到时候晋王传位于你。” 文化莞尔一笑。 “我这么愚钝,根本不是当皇后的料。再说,我在这汴京城坐井观天已久,早就想去游历天下。” “那便如你所愿,等我安顿好京中之事,我们就去看尽这赵家的锦绣河山。” 次日上朝,赵光义改任太/祖长子赵德昭为京兆尹,兼任侍中,封武功郡王,授任太/祖次子赵德芳为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加任赵文化为中书令、开封尹,封齐王。 文德殿。 宋绿英身着丧服朝赵炅盈盈一拜。 “皇嫂免礼。” “文德殿乃议事重地,我本不该来,只是,太/祖去得急,我想过来收拾几样太/祖的遗物,请官家允准。” “皇嫂客气了,请自便。”赵光义说罢,从正座上起身。 宋绿英看着赵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中又气又怕,气的是,太/祖生前分明从未说过传位之事,父传子才是天下正统,他却罔顾人伦捷足先登,怕的是,这位新皇看似兄友弟恭,之前对太/祖毕恭毕敬,她却分明看得出包藏在恭敬里的那份勃勃野心。之前,她不敢在太/祖面前说起赵光义的坏话,唯恐自己在太/祖心目中贤良的形象受损,如今却悔之晚矣。怪只怪,德昭和德芳不仅没被封王,且手里毫无实权,若真要硬碰,简直是以卵击石。 宋绿英小心翼翼地收拾赵匡胤生前用的文房四宝,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赵炅上前温和地笑道:“我来帮皇嫂。” “不要!”宋绿英一时紧张地脱口而出,眼神里充满了哀怨,随即又隐藏好,“妾身失礼了。” “无妨。”赵炅宽慰道:“皇嫂节哀顺变,爱惜身子。” 宋绿英向赵炅苦笑道:“多谢官家!” 赵炅似笑非笑地道:“皇嫂,西宫那边幽静,地方敞亮,我已遣人收拾好,你不日便可搬过去。” “一切听从官家安排!”宋绿英收好太/祖旧物,福身匆匆离去。 如今的皇后,是当年晋王府重华殿的李侧妃,也就是东秦县主的姨母。 葇兮来到皇后宫中,她屈膝一跪,双手抚地磕头,“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上前扶起葇兮,“说来,大家都是妯娌,不必如此多礼。” “臣妾愧不敢当,多谢皇后娘娘抬爱!”葇兮架子摆得极低。 “四婶婶,多谢你当年治好蕙兰之疾。”东秦县主语笑嫣然地上前打招呼。 “给县主请安。”葇兮屈膝一拜。 皇后与葇兮寒暄了几句,蕙兰打断道:“姨母,我许久未见四婶婶了,最近我身上又有些毛病,我能否单独请教四婶婶?” 李皇后欣然应允。 二人来到一处幽静的园子。 蕙兰道:“蕙兰作为晚辈,实在不好评价长辈什么。但有些事,蕙兰打心底里却也是不认同的。” 葇兮回道:“长辈做的事情,自有长辈的道理,你还小,不理解也是有的。对了——你说的是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评评理。” “明人不说暗话。” 眼前的蕙兰天真无邪的面庞,一副诚恳的样子,让葇兮瞬间回想起年少时遇到的第一位贵人,当时,她也是这般真诚。可如今,葇兮再不敢轻信旁人。这个东秦县主说来与她交情并不深,况且,她是赵光义的养女。 葇兮面露难色道:“蕙兰,你说的事,我……确实不敢乱猜,你是在说……” “是的,我说的就是新皇登基之事。” “自古以来,能者居之,再说,太/祖未有遗言,且从未着意培养过郡王殿下。当今官家曾跟随太/祖出生入死,战功赫赫,而郡王殿下尚还年轻,未曾有过磨炼。如今天下未稳,官家登基为帝,乃是顺应天意。” 蕙兰苦笑道:“看来,你不信我。” “蕙兰,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觉得我这番话有道理。这天下,不仅是赵家的天下,更是我汉家的天下。社稷之事,自然是交给能者打理,方能长久!” 蕙兰嘴角向左扬起,“楚国夫人年长我几岁,自然看得更长远,是我年轻不知轻重。” 葇兮轻蹙双眉,一脸无奈,“哎,蕙兰,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70、清漪回京 … 赵炅登基的消息传到南方后, 清漪暗自冷笑道,真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既然已经换了天,那自己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出入那座宫廷了,然后手刃仇人。 昔日的洞庭郡主再次来到熟悉的城墙下, 早有将士迎上前来领路,“郡主, 怎么一个人回汴京了?苏官人呢?” 清漪笑呵呵地道:“死了!” 将士见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以为夫妇不和, 不敢再多问, 唯恐被郡主怪罪, 虽说一朝臣子一朝天,但郡主并非政治中心的人物, 如今新皇登基未见得会受到什么影响, 自己还是小心伺候点好。 “新皇登基,我正要前去拜贺, 有劳你带个路。” 进了宫,清漪轻车熟路来到花蕊夫人的宫殿外。才要进入, 却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 清漪心中一惊, 莫非这宫里有什么人跟踪自己? 她转过身子, 见身后十几步外有一佩刀侍卫,双眼透着一股杀气。 “此处是后妃宫廷,你本不应该出现在此, 你不仅自己逾了矩,还很可能害了屋里的人。只要本郡主喊一声,你立马会被拖出去身首异处,而我,以你的本事,在别人赶来之前,你伤不了我分毫。” “没用的人,有本事单挑,你喊帮手这算什么!” “谁要跟你单挑,一个大男人说这话你也真是太有用了,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我待你也算不薄了。” 见侍卫沉默不语,清漪抬步便要进入殿内。 “我警告你,你若动她分毫,此仇不报非君子。” 清漪冷笑道:“君子,再见!” 三十二岁的何初尘,跟初见时倒也没什么两样,依旧那般明艳动人,怪不得外头那位…… 清漪缓缓抬手意欲拔下头上的银簪子,自己只需往前一刺,便能一招毙命。 初尘的脸上全是久违重逢的喜悦,她眸中波光闪动,“妹妹,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日你大喜,苏府的人说你身子有虞,谢绝一切外客,连我这个姊姊也挡在外头,真是岂有此理!” 清漪心头一软,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妹妹,你帮帮我……”原来,赵匡胤在位时,初尘曾遭到赵炅多次骚扰,她不肯就范,却也不敢多事告诉赵匡胤。如今赵炅登基,她哪里还有什么活路。即便侥幸留得命在,以后也会赵炅糟蹋,初尘可不想与这种乱臣贼子同榻而眠。 “你想怎么办?” “我想出宫。” “以你的本事,想要跟官家冰释前嫌还不简单!”清漪冷笑道。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初尘咬牙切齿地说道。 “说到乱臣贼子,谁不是呢?” “妹妹,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帮我一帮!” “再神通广大,还能从宫里偷个人出去?” “你不是带了侍女来,让我假扮成你的侍女。” “那我的侍女呢?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去求求违命侯吧,或许他有办法帮你。” “违命侯?南唐国主?他为何会帮我?” 清漪看着初尘的脸色,她这么愚蠢的人根本不可能伪装得这么好,显然她对南唐之事毫不知情,算了! 清漪出宫时,初尘提议送她一程,清漪点头允诺。 马车里,清漪冷冷地别过脸,初尘则一脸热络,“妹妹,以后有了机会,还是让苏官人调回京城吧,我们姊妹二人也可以时常见个面。”话语中透着些淡淡的哀愁,显然是为前路感到忧心。 “脱了这身华服,就在马车里,打扮成侍女的模样,快!” 第41节 “妹妹你这是要?”初尘脸上惊喜连连。 “是的!” “能确保万无一失么,倘若官家追究起来,你和苏官人会受到牵连的。” 清漪冷冷地道:“你快点吧,等会我改变主意了,你回宫哭去吧!” “惊寒他……” “原来你是知道的,你们两个可真是大胆!” “才没有,他只不过每日远远地看上我几眼。” “放心吧,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跟来的,还怕他找不到你么!” 清漪出城时,谁也不曾主意到她身后不起眼的丫鬟,清漪和侍女潇潇各自牵了匹快马,清漪用眼色示意她坐上去,初尘动作僵硬,上马的动作还不如自己七八岁时那般熟稔。 “你怎么这么柔弱?” 初尘面色一沉,“不是谁都有机会得到父亲的亲身教导,不是谁都有机会跟着父亲吟词作赋。” 初尘话语中悲凉之色甚浓,她双手环住清漪的腰肢,将头倚靠在她肩上。清漪勒住缰绳,“就此道别吧,多保重!” 初尘有些不舍地下了马,目送清漪绝尘而去。 71、牵机鸩毒 … 太平兴国三年(978年)。 七夕这日, 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辰。如今,南唐降宋已有两年。李煜几杯酒入腹,想起在南唐时绮丽柔靡的生活,不由得潸然泪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众宫妃争相称赞,歌女们随即吹拉弹唱起来, 殿中好不热闹。 宫人来报时, 赵炅勃然大怒, 气得将案上之物尽数拂去。 一旁,王继恩道:“不过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 官家何需跟他计较!” “这个违命侯, 亡国了还如此不安分!好吃好喝供着他,他竟不知感恩, 留他何用!去,把齐王喊来!”赵炅眼下正为北伐北汉之事烦心, 心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免得日后有人拿他做文章起事。 赵文化入了文德殿, 赵炅指着案上的一壶美酒,“今日是违命侯的生辰,你带上这壶美酒, 代我前去祝贺一番。” 文化看着赵炅脸上阴沉的脸色,自是不敢多劝。当年大哥登基后,连恭帝郭宗训都不曾忌惮,似乎丝毫不担心有人借恭帝之名造反。如今天下之势渐渐明朗,二哥竟连违命侯都要赶尽杀绝,当真是心狠手辣。 文化看了看案上的美酒,想来今夜违命侯必死无疑,却是借用自己的手,不知日后史官会如何评价自己。算了,死后都是一抷黄土,管后人怎么说,反正自己跟那些人毫无瓜葛。当下,从案上拿过美酒,领命前去。 李煜见了文化来,醉态更加肆意。这位大宋的齐王殿下,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且彻夜谈诗论道,与自己颇为投机。见他携美酒前来庆贺自己生辰,不由分说便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去。 “齐王殿下,好久不见,你怎么得了空来看我?可是又被尊夫人的上联难住要前来求助于我?我跟你说,尊夫人的诗词,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人。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昔日那位梳着总角的小女孩,她的家国被我南唐铁骑血洗,不知她可对我有恨意……” 看着眼前一代文豪对自己如此信任,文化想起两年前的正月初二,那日风雪交加,自己与他在驿馆内秉烛夜谈,请教了他许多写诗作词的技巧,他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夜深了,违命侯保重身子。”文化抱拳道。 “好说好说,我刚填了一首《虞美人》,你回去念给尊夫人听,我想看看才女有何指教。”说罢,转身对歌姬道:“你们唱一遍,给齐王殿下听。” 文化不敢推辞。历来宫廷中多用牵机鸩酒毒杀宫妃或臣下,服用之后,全身会抽搐不止,最后头部与足部相接而死,状似牵机织布。心中默默祈求道:“但求这牵机之毒晚些发作吧。” 一众歌姬再次拔弦抚笛,李煜也借着醉态,跟着歌姬们一展歌喉。 文化听完,再次匆匆抱拳,“定当带到,告辞!” 回到幽簧,文化将方才官家赐酒之事告知葇兮,又将李煜的新词吟诵了一遍,“违命侯让我问问你,觉得如何?” 葇兮取出七弦琴,一边弹一边唱着,不知不觉声泪俱下。“违命侯,你我素未谋面,谨以此曲相送。愿你来世能生在普通官宦人家,一生无虞,做个富贵闲人!” 葇兮唱的《虞美人》与违命侯府的歌姬截然不同,葇兮的琴音,悲伤之余,更添几分壮阔。而歌姬所唱的,则凄婉哀怨,又带了几许缠绵。 文化叹道:“葇兮真是聪明过人,你一向善良,如今心里一定难过!” “只是觉得生命无常,变数太多,人命太脆弱,以后更要珍惜。” “待朝中平定下来,我定当与你归隐山林,不再过问这世间之事!” 二人沉寂下来,默默地感受着一颗鲜活的生命此刻正要逝去。 是夜,葇兮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这位素未谋面才华盈腹的南唐后主留在人间的绝唱。 翌日退了朝,文化去文德殿向赵炅提出请辞之事。 “四弟,你真是不够义气,眼下我才登基,正是用人之处,你却要撒手做个富贵闲人。” “如今天下已定,只剩辽国和北汉,二哥雄才韬略,这两个地方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说得轻松,北汉倒是小菜一碟,只是这辽国,哎……这是个劲敌呀!” 当年自己和大哥赵匡胤定下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征战策略,不曾想辽国在这二十年内迅速崛起,两军虽不曾正面交锋,辽军却屡次阻扰宋军伐汉,几番交战下来,渐觉辽军之势日盛。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身边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想来文化对自己抢先登基之事,一定有所埋怨,眼下必须要安抚他。 “四弟,好歹再帮哥哥几年,你我两个做叔父的,一定要为德昭多考虑。咱们赵家虽得了这江山,眼下却并未统一,德昭毕竟还年轻,历练不够,咱哥俩若不多操点心,哪天我若像大哥一样,被阎王爷招了去,这天下就只能靠你了,你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有意要将娘亲生前的遗训兄终弟及执行到底,文化倒是对这皇位没什么兴趣,将来如若二哥崩逝将帝位传给自己,他才不会接手。一来,自己闲散惯了懒得约束自己;二来,二哥百年之后,德昭怕是已经须发花白,自己若再接手,侄儿还能做几年皇帝? “二哥说的是,等这天下四安了,我再去做个神仙隐士。” 赵炅轻轻拍了下文化的肩,眼神里透着期待和感激之意。 72、晋者亚日 …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 赵炅讨伐北汉。北汉国力衰微,最盛之时仅有十二州,屡靠辽兵增援才得以幸存。 这次,宋军出奇制胜,击退了前来援汉的辽军, 于五月二十日进宫北汉都城晋阳城,北汉后主刘继元被迫递交降书, 北汉至此灭亡。 赵炅心想,晋阳自古以来, 就是帝王龙兴之地或割据政权的政治中心, 一度传为“龙脉”。晋者, 亚日也,本身就有储君之意。历代以来, 数不胜数的晋王先后登上了帝位。先后有大名鼎鼎的晋文帝司马昭, 曹魏时,他被封为晋王, 后来渐生反心,从此留下了千古绝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炎继承了父亲司马昭的晋王之位, 后来强行逼迫魏元帝曹奂将帝位禅让给自己, 从此成为晋朝的开国君主。 建兴四年(316年), 前赵昭文帝刘曜陷长安, 西晋亡。次年,司马睿即晋王位,从此复建晋朝, 史称东晋。 隋炀帝杨广、唐高宗李治、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晋高祖石敬瑭和后周世宗郭荣,封地皆为晋。隋唐以来,晋王多出储君,且这些晋王一开始并不是储君人选。赵炅心中一涩,自己这个晋王何尝不是如此。晋阳城地势险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且当地民风彪悍,难以驯服,想及此,生怕晋阳城再出什么割据势力与大宋为敌。当下,以汴梁与晋阳二地星宿不合为由,下诏毁城。待疏散了城中豪绅富户和重要财物后,火烧晋阳城。城中老幼病残被烧死者和逃跑时被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如今,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强敌——辽国。赵炅传令下去,全军待命,乘胜追击攻辽。 此时,军中有人提议,“官家,吾等才攻下晋阳城,且不说身疲体罚,晋阳与辽境定州城相去五六百里之远,何不效仿周世宗走水路征讨燕云?” 赵炅平生最忌讳有人拿他跟郭荣和赵匡胤相比,此番听了这建议,心中陡然勃然大怒,“小儿,用得着你来教我!周世宗攻打燕云时才带了几万人?我军数十万将士,待得将船只筹备妥当,都中秋节了!还攻什么辽,你既这般辛苦怕累,我成全了你!”说罢,拔剑一刺,正中那劝谏之人的喉心。 “此时不攻辽,更待何时!我赵炅欲与诸位将领同生共死,齐享富贵,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即刻携粮草带刀枪翻山越岭,却契丹小儿回老家放牛去!” 翌日天明前,二十万宋军翻越天险太行,在六月十四日抵达辽境定州城。 定州与易州毗邻,是辽国重镇,易州刺史刘禹乃汉人。赵炅派出东西班指挥使浚仪孔守正独闯易州城。孔守正趁着夜色翻进了城外的短墙,再爬过鹿角障碍,在护城河的桥上向城头喊话,挑明了自己的身份,秉明宋帝己经御驾亲征,刘禹不战而降,拱手献上城池。 六月二十一日,宋军向着辽国幽州的最后一道屏障涿州城逼近。此时,最早抵抗宋军的耶律沙等人闻风丧胆,躲在城里不敢应战,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率领部下主动迎敌,惨败而归。 二十二日,赵炅亲披甲胄,来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刘原德出城投降。二十三日凌晨,宋军直逼幽州城。 幽州一带的十几座城池,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早些年被后晋高祖石敬瑭拱手相让契丹人。周世宗郭荣在筹备攻讨幽州城时不幸病倒,这才给了赵匡胤可趁之机。 赵炅亲自率军冲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驻军。御驾亲征,士气大振,契丹军死伤近一万人,落荒而逃。赵炅继续派出侦骑勘察形势,在得胜口发现了一支契丹军队,其主将的旌旗是青色的。那正是前几日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的王旗。 手下败将,何足为惧?宋军乘胜追击,眼看契丹溃不成军地四处逃散,更是士气百倍。岂料耳畔忽然传来铺天盖地厮杀的声音,赵炅抬眼一看,见前方一批猛将杀来,才知中计误入了辽人的陷阱。 宋军拼死突围,虽然侥幸冲了出来,却已是损兵折将。原来那青色王旗是个幌子,那将领并非耶律奚底,而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太/祖赵匡胤曾在亲征北汉时受挫,彼时,援汉军队的首领正是此人。 众将士掩护着赵炅撤离,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席卷而来,赵炅回头一看,只见层层血肉之躯正在拼死延续自己的性命,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机。不过须臾,他大腿上中了两支箭。此时天色渐暗,苍茫莫辨,御马误陷泥潭,身旁护驾之人早已逃散,再无一人,赵炅惊恐之余,不禁仰天长叹,“今日我赵炅将葬身于此……” 话音刚落,只见前方火光点点,赵炅不辨敌我,越发惶恐,身下的御马正往下沉沉下坠。待那火光靠近,只见旌旗上绣着“杨”字,正是月前降宋的北汉大将杨业,他此番是为宋军押送粮草。 赵炅登上送粮的驴车,杨业率领随行的将士杀退了敌兵。绕过涿州城后,直奔金台屯,等了两日,见诸军未前来汇合,便遣人去探,这才知道自己走丢的那晚,太/祖旧部纷纷谋议拥武功郡王赵德昭为帝。 不久后,宋军班师回朝,赵炅想起此番在幽州差点丧命,拒绝给晋阳之行的将领们论功行赏。赵德昭向赵炅提及此事,赵炅大怒,“等你做了皇帝,自己去封赏他们吧!” 退朝后,赵德昭于府邸自刎身亡。赵炅闻得此事,既惊又悔,追赠其中书令之职,追封为魏王,从此善待太/祖幼子赵德芳。而赵文化也被加封为齐秦王。自古以来,封王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为尊。 太平兴国六年(981年)三月,赵德芳病逝,时年二十三岁。赵炅亲临哭祭,停朝五日以表哀思,追赠为中书令、岐王。 岐王病逝后,蕙兰来到幽簧,这位聪明伶俐的女子深得赵炅喜爱,如今已被加封为东秦郡主。 “葇兮。”不等主人迎上前去,蕙兰就先开了口。 “给郡主请安。”葇兮上前行礼。 “按辈分,本该叫你四婶婶,不过你我年岁相当,我更想与你姊妹相称。” “多谢郡主抬爱!” “左一声郡主右一声郡主,你就不能唤我蕙兰吗?说来,也没见你喊清漪郡主。” 葇兮自被谭笑敏暗算之后,再不敢轻信任何人,清漪也算得上是个变数,世上坦诚如清漪者,这辈子又能遇上几个。 “我又不姓赵,你怕啥?”蕙兰自顾连斟了好几杯茶,每次都一口饮尽。“娘以前常说,女子嫁了人,就不再似往日那么亲密无间了,原来是真的。” “不过,我以后还真有可能姓赵,下次你再见我,估计就得喊我公主了。”蕙兰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葇兮。 葇兮倒是曾在心里略略猜测过,此番蕙兰说出来,她倒并没有多惊讶。不过蕙兰说出这等秘密,究竟是真的想一表坦诚,还是只是想获得自己的信任呢?二十多年前,笑敏也曾对自己说过几个小的秘密。 “怎么样?我是不是够坦诚呢?”蕙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 “魏王之死,固然有官家的原因,可一个男儿如此没有担当,遇到点挫折就寻死觅活,将来登基问鼎,总会有数之不尽的磨难。” “至于岐王,完全是个意外。天妒之人何其多,世宗郭荣和太/祖不也是年寿不继么?坊间有烛影斧声之谈,葇兮应该不会信?” 蕙兰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葇兮赶紧接过话茬,“蕙兰,人命天定,我从未对太/祖、魏王和岐王之死有过任何疑心。你对我坦诚以待,我若不以实话相报,也是枉为人了。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撺掇我跟你一起说官家的坏话。抛开继位之事不谈,官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君王,他率二十万将士亲征契丹,以身作则带领众人翻山越岭,古往今来有几个这样的?说起继位之事,本就是能者居之,你也说了,魏王他心地不够坚忍,如今咱们大宋尚未完成统一大业,当然需要一个雄心壮志的君王带领我们共图海晏河清之愿。再说,晋者,亚日也,太/祖并未给两位侄儿封王,想来自有一番考量。蕙兰有一股侠义心肠,见不得世间不平之事。然而蕙兰所提之事,本就是外人有心想离间我们而胡乱编造的,许是因为蕙兰严于律己严于律亲,因此总想深究,误钻了牛角尖。官家对两位侄儿的好,我们有目共睹。” “是么?”蕙兰饶有兴味地笑着问道。 “当然是的,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皇家有全天下最好的御医和药材,却有这么多天妒之人,真是令人唏嘘!”蕙兰苦笑道:“葇兮颇通医术,四叔又是少年将军,我想,葇兮一定能和四叔白头偕老!” 葇兮快速地在心中盘算了一二,回道:“那是自然,说来,文化是个有福之人。当年,杜太后以四十五岁高龄诞下他,众人疑惑不已,我也算读了几本医术,却也是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太后见文化生得粉雕玉琢,喜欢得紧,因此抱了他去当儿子。四十五岁还能生孩子,真的很难令人置信。” 蕙兰这才如释重负地舒缓一笑,“谁说不是呢,我可没听过那家妇人四十五岁高龄还能产子的。葇兮,你真聪明,我觉得你说得对!” 二人相视,心领神会。 第42节 73、漂洋过海 … 太平兴国七年初(982年), 坊间有传言,秦王赵文化乃杜太后的奶娘陈氏所生,之后又传遍了全京城。此言既出,完全断了赵文化继位的可能。 三月,有人密告告秦王赵文化骄恣, 或有篡位之举。赵炅不忍骨肉凋零,罢黜其开封府尹之职, 授西京留守,从此一家迁居洛阳城。 之后, 又陆续有人告发赵文化勾结兵部尚书卢多逊, 赵炅大怒, 削去秦王所有实权,使其闲赋在家, 后又降秦王为涪陵县公, 令其迁往房州。 二人先将孩子托付给了蕙兰,蕙兰指天盟誓, 只要自己一天健在,便庇佑孩子一世平安。现在, 只需安顿好奉氏了。 “阿娘, 如今我和文化的境遇, 相信你应该能看懂一二。” 奉氏眼泪汪汪地看着葇兮, “都是命呀,当初……”当初你若嫁到宣威将军府,该多好!奉氏不敢说出下半句, 这十几年来,她该享的福都享过了,作为皇亲国戚,就连当朝许相都要敬自己三分。果然,不属于自己的福气最后还是会消失。 葇兮拿出地契,“这是我们给你购置的宅院,等会自有人送你过去,你和兄长从此隐姓埋名住在这里吧。若兄长另有他图,就让他改个名字去别处,离皇城远一点,我想,官家应该不会为难到你们头上。不过万事还是谨慎些好。娘,以后莫要泄露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也不要再说官家半句闲话,你知道其中轻重吗?” “我以后就当自己是个哑巴。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这辈子该吃的我都吃过了,该穿的穿过了,该用的都用过了,就是现在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你这是要和殿下去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呢,等有了去处,自会来信报平安。你多保重!” “都怪我,要是我不贪图富贵,也许你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阿娘休要乱说,是我自己要嫁给殿下的,总之,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这么说吧,能嫁给殿下,我此生再不会有任何埋怨,因为老天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阿娘,我说的是真的,用你的话说就是,该嫁的人我已经嫁了,就是现在死了,也不会有遗憾了。” 奉氏似懂非懂地听着。 葇兮叫了赵文化进来,二人朝奉氏磕了个头,然后出门登车而去。 “葇兮,以后就委屈你跟我沉浮一世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就算再隐忍下去,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我们也没有活路了,不如……” “好!你想去哪?” “能跑多远就多远,最好让他一辈子找不到我们。” 文化覆上葇兮的手背,“你可曾怪我,眼睁睁地被皇上欺压至此却不反抗?” 葇兮摇摇头,“我们不能太自私,只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活路,就断送了天下百姓的安定。历史,总是要牺牲一部分人,就让我们牺牲在史书里吧。” 文化黯然垂眸,“是我以己度人了。” “这么说,你曾怪我给你乱改生世?”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既然我连勾结重臣篡位的罪名都有了,还有什么事值得介怀?只愿,留得残命度余年,陪卿看尽好河山。” 葇兮笑靥如花,“不知,孩子们会不会怪我拐走他们的父亲?” “这要看你娘怪不怪我拐走她女儿。” “一切拜托蕙兰了!” “嗯。” “你想在史书里怎么个死法?” “幽禁致死和畏罪自裁都行。” 五年后。 葇兮惊呼道:“看,前面又有块陆地,哎呀,我真是受够了,就在这里落脚就好,我再也不要坐船了!” 待船靠近了些,葇兮看见岸上的渔民,惊喜地喊出声,“快看,前面有人居住!” 到了浅滩附近,二人蓬头垢面地下了船,本以为自己的装扮会吓到当地的居民,却见那些人一个个衣不蔽体,穿得很是随意,甚至有人用树叶做成围裙系在腰上。他们的肤色黝黑如麦,体毛繁重,那些人见了葇兮和文化从海上过来,上前咿咿呀呀地说了些听不懂的鸟语,不过脸上的神情甚是喜悦。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葇兮问道。 “哎,完全听不懂啊,咱们也不知离故土多远了。” “我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是在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前来围观,将这两个面色白净的人推到附近的村里,纷纷拿出食物出来款待。 葇兮看着眼前一道道陌生的食物,“想来我也算是博览群书了,这些东西可真是闻所未闻,可见天下之大,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快吃吧,闻起来这么香,一定很好吃。我们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文化催促道。 葇兮拿起一个长约两寸的圆棒子,上面长满了黄色的颗粒,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口要下去,更觉得是人间美味。 文化看来看去,选了一样褚色的像蒸饼的食物,软软糯糯的,吃起来跟蒸饼有几成相似。 那些人又端出来一盘酱料,看得出来是红色的食物磨制而成,闻起来有股特殊的味道,葇兮拿了个蒸饼蘸了一些,起初觉得没什么味道,后来咽下去之时,才觉得奇辣无比,比起生姜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见葇兮这般囧样,争先递上了水。葇兮喝了几大口,仍觉得舌头火烧般难受。 “啊!这玩意儿清漪肯定爱吃,等以后有大宋朝的远洋船队来此地,一定要让他们带回去给清漪吃。”葇兮说完之后,有些黯然神伤,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了。 一年后。 葇兮还是没能学会当地的语言,不过用手势交流起来倒还是顺畅,久而久之,最常用的几个词也总算是学会了。 远离故土,所幸还有挚友陪伴在身侧,倒也不那么寂寞。也不知道当年的挚友如今可安好。 74、芙蕖小筑 … 浙江钱塘, 芙蕖小筑。 初夏的时节,屋前池子里的荷花初吐芬芳。池子上刻着三个字,梦溪池。 天圣九年(1039年),一个满头米黄发丝的老人坐在摇摇椅上,她双目紧闭, 似是已经睡着了。身后一个八岁的孩童使劲地摇晃着摇摇椅。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寒瓜。 “大郎, 你悠着点,姑祖母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晃荡?”妇人放下寒瓜, 作势便要打他。 孩子身形一晃, 闪到一边, “母亲,是姑祖母让我这么摇的, 还说越大力气越好, 你可别冤枉了我!” 妇人听见这话,只得作罢。她这个姑姑如今已经九十二岁, 身子骨竟然比自己还要硬朗些。早些年来,自己嫁到沈家二十余年, 一直未见有喜讯, 待得年过四十, 早已放弃了生孩子的念头。十年前, 父亲许仲容身体有疾,她去探病时碰见了这位八十二岁的姑姑,据说, 姑姑是祖父收养的义女,她待父亲一直极好,二人犹如亲姊弟一般。父亲叮嘱她说,姑姑一生未曾嫁人,却偏生喜欢热闹,于是她就将这位姑姑接到了浙江钱塘的芙蕖小筑。不曾想,与姑姑同住不到一年,在她的悉心调理下,自己便有了身孕。 即便身子骨硬朗,也不能这么折腾啊。许氏伸出手指作噤声状,“出去玩,别吵了姑奶奶午睡。” “不,我要听姑祖母讲故事!姑奶奶是假寐,她根本没睡着。” “还敢这么大声,你讨打是吗?” 孩子朝椅子上的老人求助道:“姑祖母,你快睁开眼睛告诉母亲,你根本就没睡着啊,她要打我了。” 老人慢慢睁开眼,“倩影,又打孩子了?” 老人一向极其疼爱这个孙子,许氏生怕忤逆了她,“没没没,你听他瞎说。” “母亲,你看姑祖母的头发,并不是寻常老人的银白色,二十有点偏黄。” “嗯?怎么了?”许氏老来得子,且这个儿子天赋异禀过于常人,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桃花源记》有云,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黄发是长寿的象征。” “那可不,人生七十古来稀,再过八年,姑祖母就是百岁老人了。” 老人听着母子俩的对话,天哪,原来我已经九十二岁了,当年一起说说笑笑的人如今怕只是剩下我一个老东西了吧。她思绪飘向远方,嘴角笑意浮起,你不是说时光会磨平我的棱角吗?你看,并没有。 “姑母,大郎今年八岁了,你给他取个字吧。” 老人看着言笑晏晏的孩子,当年自己被徐氏骗出何府时,也是这般大小,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下得了狠心呢?倘若当年没有那场江边斗诗,倘若没有什么南唐细作徐氏,只有何清涟、何清漪,那么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也会像普通的大家闺秀一样,嫁人生子吧。人生哪有什么“倘若”,自己永远也体会不到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滋味了,也永远不会知道嫁人生子的生活是否会比这几十年来更为舒心。好一个强极则损,自己这一生在他人眼中看来,确实当得起一个“损”字。 “存中,沈存中,意在让你行中庸之道,不偏不倚。” “存中谢过姑祖母!” “姑祖母,方才‘石脂水’的故事你还没说完,你继续说给存中听。” “延水东岸有石脂水,当地人用野鸡的尾羽把它沾起来,采集到瓦罐里,它燃烧之后的烟很浓,我试着把它燃烧后烟煤收集起来制墨,所得之墨又黑又亮,连松木烟灰制作的墨也比不上。” “听起来很不错,我想,此物必大行于后世!不过石脂水这个名字好拗口,不如我们叫它石油吧!” “好,好!不愧是我的孙子!” “姑祖母,今日天气凉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二人来到集市上,前边有众人围堵,祖孙挤上前去一看,那里有个算命的摊子,旁边竖一块牌子,上书三个大字,“活神仙”,下面两行稍微小一点的字,“不开口,知你姓”。而摊主面前,则放着一块大布,上面画着一张八卦图,有七个区块,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横、开阳、摇光。每个区块有四十八个姓氏。摊主穿着一身道袍,大有仙风道骨的做派。旁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不少人亲自去测过,纷纷竖起大拇指道:“真的很准!” “姑祖母,你说这个活神仙是不是骗子?” 摊主听到沈存中的话,见这一对老幼,也不生气,“试试你就知道了。” 沈存中问道:“你倒是算算,我姓什么。” “不急,小郎君,你看这张八卦图,我问你,天枢上有没有你的姓氏?” 沈存中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那天璇呢?”摊主继续问道。 “有。” “天玑有吗?” 沈存中微微皱眉,果然是个骗子! “我已经戳穿了你的把戏,我也可以这样帮你算命,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姓氏在那几颗星上?” 围观的人听了这话,纷纷侧目。有几个人自是不大相信算命之事,如若真能算出姓氏,自然也不太可能用询问的方法来缩小范围,可见其中大有猫腻,却也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相互探讨也不解其中奥秘。 摊主道:“我的姓氏在天璇、开阳二星宿上,如何?小郎君,闲的没事干就回去找你娘吃奶去!” 摊主给人算命的时辰,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眼看已经三四个弹指过去,这小郎君还是没能算出来,围观的人兴致减了大半。 “摊主贵姓张。” 摊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周围的人看摊主的表情,已是知晓眼前是位小神童,争先恐后地请教其中缘由。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存中捡起路旁的一个小石子在地上画起来,“这七张星宿上,如果有你的名字,记为阳,没有你的名字,则记为阴。”少年在地上写了阴阳二字。 “将七张星宿的记号连起来,就是七个字。比如活神仙的姓氏,就是阴阳阴阴阴阴阳阴。而我姓沈,则是阴阳阳阴阳阴阳阴。” “这七个字,咱们从第七个字开始看,若第七个字为阴,则记为零,若为阳,则记为一。”少年在活神仙的姓氏记号下标了一个零。 “再看第六个字,若第六个字为阴,记为零,若为阳,则记为二。” “第五个字若为阴,记为零,若为阳,记为四。以此类推,每往前推一个字,阴记为零,阳则翻倍。第一个阳字记为六十四。最后再把这七个数字加起来。” 第43节 “以摊主的阴阳阴阴阴阴阳阴为例,三十二加二,为三十四。最大的数字是七个全为阳,加起来则是一百二十七。最小的当然是阴阴阴阴阴阴阳,为一。” 大家听得稀里糊涂,有人上前打断道:“为何最小的是一,而不是零?” “有,则为一;无,则为零。七张星宿全为零,那就说明你的姓氏不在这张八卦图上。” 有几人恍然大悟。 “这七张八卦图上的姓氏互有重叠,如果只算不重叠的,应该是一百二十七个字,从一到一百二十七,每个数字都能用七个阴阳字加以组合,比如一就是阴阴阴阴阴阴阳,二是阴阴阴阴阴阳阴,三是阴阴阴阴阴阳阳,四是阴阴阴阴阳阴阴……” 还有几人依旧迷糊中,其中一人上前问道:“我姓刘,怎么个算法。” “你看,刘字只在天枢上有,你的姓氏记号为阳阴阴阴阴阴阴,也就是六十四。” “活神仙,你只不过是把这一百二十七个字的顺序给背了下来,所以才算得比我快。无他,唯手熟尔。” 周围人群纷纷拍手称快,“这是哪家的孩子?这么点大就知道这么多,这要是长大了还了得!” 存中仰头看着老人,见老人朝他颔首,便朗声道:“在下钱塘沈括,表字存中。” 老人看着眼前聪明过人的孩子,心想,自己腹中揣着的父亲毕生的绝学,这下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完 本书由 伪装爱你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